正文

想当时伊人回顾

仙侣奇缘:郁达夫与王映霞 作者:张金梦 著


想当时伊人回顾

立春,春来长风送行舟。夜里偶尔还会有点点星星的飞雪从月光朦胧的气色里飞舞下来,像是去年寒冬的一场葬礼,又像是末日的开幕。

1927年,郁达夫已是而立之年,青春的年少时光本该无忧无虑的他却是度过了压抑苦闷的岛国十年,但是在他心中,还是带着一份朝圣者般圣洁的灵魂来爱慕着王映霞的。当收到王映霞拒绝他去杭州相会的信件时,郁达夫提笔写了这样一封信:

两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了。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切而且挚了。我几次对你说,我从没有这样地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内心既感到了这样热烈的爱,你试想想看外面可以不可以和你同路人一样,长不相见的?因此我几次的要求你,要求你不要疑我的卑污,不要远避我,不要于见我的时候拉一个第三者在内。好容易你答应了我一次,前礼拜日,总算和你谈了半天。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又觉得非见你不可,所以又匆匆跑上尚贤坊去。谁知事不凑巧,却遇到了孙夫人的骤病和一位不相识的生客的到来,所以那一天我终于很懊恼地走了。那一夜回家,仍旧是没有睡着,早晨起来,就接到了你一封信,——在那一天早晨的前夜,我曾有一封信发出,约你今天到先施前面来会,你信里依旧是说,我们两人在这一期间内,还是不见面的好。你的苦衷,我未始不晓得。因为你还是一个无瑕的闺女,和男子来往交游,于名誉上有绝大的损失,并且我是一个已婚之人,交游容易使人家误会。所以你就用拒绝我见面的方法,来防止这一层。第二,你年纪轻轻,将来总要结婚的,所以你所希望于我的,就赶快把我的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可以正式的和你举行婚礼。由这两层原因看来,可以知道你所最重视的是名誉,其次是结婚,又其次才是两人中间的爱情。不消说这一次我见到了你,是很热烈的爱你的。正因为我很热烈的爱你,所以我可以丢生命,丢家庭,丢名誉,以及一切社会上的地位和金钱。所以由我来讲,现在我所最重视的,是热烈的爱,是盲目的爱,是可以牺牲一切,朝不能待夕的爱。此外的一切,在爱的面前,都只是和尘沙一样的价值。真正的爱,是不容厉害打算的念头存在于其间的。所以我觉得这一次我对你感到的,的确是很纯正,很热烈的爱情,这一种爱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见面,日日谈心,才可以使它成长,使它洁化,使它长存于天地之间。而你对我的要求,第一就是不要我和你见面。我起初还以为这是你慎重行事的美德,心里很感激你,然而以我这几天自己的心境来一推想,觉得真正的感到热烈的爱情的时候,两人的不见面,是绝对不可能的。若两个人既感到了爱情,而还可以长久不见面的话,那么结婚和同居的那些事情,简直可以不要。尤其是可以使我得到实证的,就是我自家的经验。

…………

这封长信,是郁达夫难得的内心剖白,他一生刀笔峥嵘,对于自己感情的定义却是下笔犹疑。但是在这封信中,他坦承自己的爱情观,那就是郁达夫愿意为了爱一个人付出自己的家庭,地位,名誉……这样一切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是可以丢弃的,他只想抱着这样一颗燃烧殆尽的决心,将这滚滚红尘的一切来往都毅然切断,只求她的一个回应。“都只是尘沙一样的价值,真正的爱,是不容利害打算的念头存在于其间的。”

这封长信抵达之后,同样让王映霞不能平静,她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脑海里浮现着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上海虽然没有带给她刻骨铭心的过往,但是郁达夫的出现却是续写了她的人生。她的眼神看向辽远的晴空,带着捉摸不清的情绪,而视线的那头春山如黛,白云卷舒。

也许是真情总是纯真美好的,任凭时光打磨,也能在漆黑的夜里熠熠生辉,王映霞的回信不断,却难以揣测在她的心中,到底怎样看待这段感情,郁达夫仿佛陷在幽巷雨中,怎么也看不到晴天。这段时日,他时常去周勤豪那里,和周氏夫妇谈论自己的离愁别绪,这一腔哀怨,郁结于心,难以纾解。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咳嗽,身体每况愈下,他想“啊啊,若在现在一死,我恐怕我的一腔哀怨,终于诉不出来。我真恨死了王女士,我真咒死了命运之神,是我们两人终于会在这短短的生涯里遇到了。”

郁达夫朦胧地躺在床上,想起王映霞在信中表露出来的,向往两人之间可以做一对挚友的美好愿望,心里一阵酸楚。他起身拧亮了灯,拿起笔写下了那夜沉重的心思。

晚上又接到映霞的来信,她竟然明白表示拒绝了。也罢。把闲情付与东流江水,想侬身后,总有人怜。今晚上打算再出去大醉一场,就从此断绝了烟,断绝了酒,断绝了如蛇如蝎的妇人们。

半夜里醉了酒回来,终于情难自禁,又写了一封信给映霞!我不知这一回究竟犯了什么病,对于她会这样的依依难舍。我真下泪了,哭了,哭了一个痛快。我希望她明天再有信来,后天再有信来。我还是在梦想我和她两人恋爱的成功。

而那时我们有顾虑,有迟疑,唯独没有拼死一搏的勇气,不知道这一脚踏出去,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是万劫不复长渊里。所以我们慌张、迷茫,在充满爱情的欢愉的挣扎中,反生出一点点不能克服的咬噬性的忧伤。就像王映霞身在杭州,窗外却全是上海在天光云影下的景致,底下人生繁杂,电车铛来铛去,心里全都是信件上的字句在徘徊。

王映霞拒绝了郁达夫去杭州相会的请求,却没有说断了和郁达夫的往来。时而飞回的信件,像一只只翻飞的白鸽,于郁达夫来说,这样若即若离的回音,更是让他备受思念的折磨。

这跌宕起伏的感情,走得如此不平顺。他再次去信杭州:

二月八号的信,今天才接到,我已经了解你的意思。杭州决定不来了,但相逢如此,相别又是如此,这一场春梦,未免太可惜了。

中国人不晓得人生的真趣,所以大家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有写信给你的资格。其实我的地位,我的家庭和我的事业,在我眼里,便半分钱也不值。假如你能Understand me,accept me,则我现在就是生命也可以牺牲,还要说什么地位,什么家庭?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你的真意了。人生无不散的宴席,我且留此一粒苦种,聊作他年的回忆吧!你大约不晓得我这几礼拜来的苦闷。我现在正在准备,准备到法国去度我的残生。王女士,我们以后,不晓得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

写着写着一阵腥甜涌上喉头,郁达夫又厉害地咳嗽了起来。似乎已经感受到自己身体上的颓败,因为王映霞,这几日创造社的事情也不曾料理,本想把自己放浪的行为改变一下,锐意于创造社的革新,然而不料如今又面临感情的死局。

半夜里又去喝酒,喝得半醉,忍不住想放声大哭,郁达夫对着冷月,寒雾缭绕,连月色都昏然看不清晰,更何况人心呢?郁达夫由衷地叹了口气:“唉,可怜我这一生孤冷,大约到死的那日止,都不能够和一个女人亲近。我只怨我的命运,我以后想不再做人家的笑柄。”

十多天的书信往来,王映霞也渐渐感受到了自己对郁达夫的依恋,虽然春风化雨,并不是多么强烈澎湃的感情,但却在不知不觉中,让王映霞隐隐有了去上海的期待。依着木栏干,看着桌面上安放的才寄到的上海来的信件,王映霞诧异于自己竟感到了一阵煦暖的心安。信中说:

二月十三日晚上的信,今晚上我才接到。这一个月中间,我也不知怎么的,仿佛又回到了做梦的时代去的一样,一点事情也不能做。自从那一天和你见面之后,天天总觉得心里不安静所以弄得早应该发出去的稿子,都还没有写好。你劝我的话,我都铭刻在心坎儿上了。我总想得到你一点真诚的表示,所以每想到杭州来会你,现在你既在这样的劝我,我也只好暂时忍住,努力去做你所嘱咐的事情罢。

我所怕的,就怕你不了解我,你既然能够了解,那我还有什么话说?你今年上半年打算怎么的过去?有一定的计划没有?你愿意再去教书么?你可不可以出来到上海来住?上海学校很多,我的朋友也很多,你若想教书,我可以为你介绍,只教你将条件提出来就对了。譬如教什么,每星期多少点钟,等等。你愿不愿意再读书了?若愿意再进大学。我也可以为你设法。譬如南京的东南大学,武昌的中山大学,北京大学等,我都有熟人在那里。用费一切,你可以不管的。

…………

……这一个月中间,我也不知怎么的,仿佛又回到了做梦的时代去的一样,一点儿事情也不能做自从那一天和你见面之后,天天总觉得心里不安静,所以弄得早应该发出去的稿子,都还没有写好。你劝我的话,我都铭刻在心坎儿上了。我总想得到你一点真诚的表示,所以每想到杭州来会你,现在你既在这样劝我,我也只好暂时忍住,努力去做你嘱咐我的事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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