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别离不似相逢好

仙侣奇缘:郁达夫与王映霞 作者:张金梦 著


别离不似相逢好

在漫长的时光里,无数的契机会一遍一遍地改变人生以为不可逆转的未来,让陌生的人相爱,让虚无的回忆填满誓言,让岁月的风沙积上年少的诗情画意,让空荡的耳边听见未知的风景。

本以为,离开上海后就可以无忧无虑的王映霞,在郁达夫的回信中,渐渐起了不平静的波澜。在她的自传中,王映霞曾描述过:

我回到杭州后平静的心情被这封信搅乱了,信写得似乎很动人,看上去还有人情味,我读了又读,思想斗争了又斗争,还是决定不了是否要回信。我若回了信,则当时四周的环境都是封建气氛,我怎么对付?对方接二连三地来信,我又怎么办?我马上想到了两句古谚:

落花有意随流水,

流水无情恋落花。

做一次“流水”又有什么不好。再一想,若有来而无往,不会被人说不懂礼貌?还是复他一封让他捉摸不定的信吧。我独自坐着想着,就这样,我写了一封淡而无味的信。

时光苍绿,那是因为我们都还年轻,都还没有经历一岁一枯荣,如今再看当年的纠葛情怀,在那样的乱世硝烟,都被锁在一座叫作过往的城池里,不管曾经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如今更是一片寂静安然。

无尽的倾诉很容易改变一个人,任何承诺都抵不过一个瞬间的相守。在王映霞看来,郁达夫能给她的,仅仅是隔着万水千山,流于纸上的惶惶不得安枕的思念,她想要一个更长远、更光明的未来,而这个未来,她羞于对郁达夫开口。然而感情若是能在理智中被撕碎,就不会有那么多在心底沉默再沉默的难言之隐了。

王映霞心中已经有了郁达夫的一席之地,一到嘉兴,她就写了信给郁达夫,接到回信后,她却犹豫了,到底该不该复信。无数的念头和猜想在她的心头辗转了又辗转,她还是提笔写道:

终于,我决定写回信,就算是出于礼貌吧!

我信中告诉她,我是阴历十二月二十二日早晨离开上海回杭州的,但对于郁达夫信中提出的“希望你给我一个‘是’或‘否’的回答,”我避而不谈。

王映霞的回应让郁达夫十分激动,虽然在心中对于自己的请求只是模模糊糊带过了,但她毕竟没有对自己置之不理。郁达夫很快就写了信给她:

接到了你的回信,我真快活极了。你能够应许我来杭州和你相见么?时间和地点,统由你来决定,希望你马上能够写一封信来通知我。

信的往复,总需三天,若约定时日,需在阴历的来年正月初二以后。你的回信若能以快信寄来最好。

字句里已经失了一个潇洒文人的理智,王映霞就这样让郁达夫无法自拔,他愿意在这个乱世烽火间为她升华,哪怕粉身碎骨也愿意。也许我们更应当理解和接受,这时候郁达夫对王映霞那种赤诚的渴望是发自内心的。他对于她,不仅仅是尚贤坊初次相见的惊艳,也不仅仅是杭州城站大雪纷飞中的苦守,而是带着张扬又热烈的灵魂,一次又一次地轻轻叩响着王映霞的心扉。

紧接着第二天,他又急切地发了另一封信:

昨晚上发出一封快信,今天又想了一天,想你的家庭,不晓得会不会因此而起疑心。我胛下若有两只翼膀,早就飞到杭州来了。I think you should have understood me,you should have understood!

因为天冷的原因,今晨起来竟伤了风。一个人睡在客里,又遇到了一年将尽的这一个寒宵,想起身世,真伤心之至。

我病了,我在候你的回信,无论如何,我想于正月初二或初三搭早车到杭州来养病。

平常回杭州来总住在西湖饭店,这一回我想住在城站,因为去你那里近些,不晓得你以为如何?

今晚上已经十二点了,我一个人翻来覆去在床上终于睡不着。明朝一早打算就去请医生看病,大约正月初二三总能起床向杭州来的,我只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时值新年,除夕的烟火是那样一场神光开万户的盛景。

上海寄来的信件一封又一封,王映霞却只是回复寥寥数句,满以为郁达夫察觉到自己的无心应付会慢慢消减他的热情。孙氏夫妇的反对,自己的好友也表示出不满与反感,如果自己还是与郁达夫纠缠着,或许还会背上“破坏家庭”的骂名,下定决心后,王映霞按捺住内心的矛盾和不安,打算置之不理,接到郁达夫的信件也是扔在一边,“下决心再不给上海复信了”。

此时郁达夫心之所向,全在于找到她、见到她,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太多的时光,他不想等下去了。迟迟没有回音的信件让郁达夫很是难过,午后的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他看着房间里繁乱的书籍也没有心思去整理,费去了很多时间和精力,还是没有头绪。

蔼蔼停云,蒙蒙时雨。连绵的细雨在楼宇之间的上海倾泻而下,世界遁入幽暗之井。本想去杭州看王映霞,这样的雨中,也让人情思昏沉。原因或许是,我除了爱你,这个心里一无所有,他的信件石沉大海,杭州没有任何回音,郁达夫看着一路流转在上海滩上空的暮色,感到一阵令人心碎的悲凉。

那天的日记中,他写道:

一路上走回家来,我只在想我对此刻所进行的一件大事。去年年底我写了两封信去给王,问她以可否去杭州相会,她到现在还没有回信给我。

啊!真想不到到了中年,还曾经验到这一种Love的pain。

到家之后,知道室内电灯又断线了,在洋烛光的底下,吸吸烟,想想人生的变化,真想出家遗世,去做一个完全无系累,无责任的流人,假使我对王女士的恋爱能够成功,我想今后的苦痛,恐怕还要加剧,因为我与她二人,都是受了命运的捉弄的人,行动都不能自由。

……

郁达夫一边埋怨王映霞的“薄情”,一边为自己的无法忘怀而气闷不已。晚上九点前后他就上床睡觉去了,但是翻来覆去,总是无眠,又只好披衣坐起来看书,那些字落在眼睛里,却总也是看不进去。这两三个星期中间,情思混乱。郁达夫感到自己为了女人,都把自己有生命的工作丢弃了,以后想振作起来,努力把这些扰乱心思的情绪驱赶出去。

到了2月7日,还没有接到王映霞的回信,郁达夫已经失了希望,他一个人游荡到创造社出版部的餐厅里,如同一个白惨惨的幽魂,这缕幽魂的心中燃烧着一团巨大的火焰,闷闷地燃烧着,即使火光迸溅,也终究无法打动一潭湖水。

餐厅很大,只是他一个人坐着,想想这半年单恋王映霞的结果,眼泪竟然无声地落下来。

“……我所要求的东西,她终究不能给我。啊啊,回想起来,可恨的,还是那一位王女士,我的明白的表示,她的承受下去的回答,差不多已经可以成立了。谁知到了这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时候,她又会给我一个打击的呢?

“大约我的时候是已经过去了,Blooming season是不会来了,像我这样的一生,可以说完全是造物主的精神的浪费,是创造者的无为的捉弄。上帝——若是有上帝的时候——(或者说命运也好)做了这一出恶戏,对于它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今天出版部里的酒也完了,营业也开始了,以后我只有一个法子可以逃出种种无为的苦闷——就是拼命地让自己忙起来,让自己陷在出版社的事物里,干出一点东西来,以代替饮酒,代替女人,代替种种无为的空想和嗟叹。

郁达夫处在思念的煎熬的同时,王映霞身在杭州却是思绪纷乱。白天,她与亲人朋友相聚,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窗外缓慢慵懒的日光,她看着一只只飞鸟从五彩缤纷的广告牌间飞速掠过,仿佛一场风暴,肆虐而无声。王映霞站在窗前,手中白色的信件被一点点攥紧,大概是郁达夫要来杭州相会的意愿让她无法安神,越是安静的夜里,越是难以平复,明明是不那么在意的人、在意的画面,怎么一幅幅全浮上心头了呢……

爱就是这样,天涯明月共此时,留恋的也全是这一刻的惴惴不安。

漫漫人生,我们的脚步总是蹒跚稚嫩,在路途上荆棘满布,看不到曙光,也看不到荒凉的尽头。岂不知,命运之神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了一切命数,逃不脱,挣不断,猜不透,这就是人生。而铭记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爱,而是恨,可是恨,也是因为爱着。郁达夫就这样感到了由衷的哀凉。

2月10日,他再次写了一封信:

十日早晨发了一封信,你在十日晚上就来了回信。但我在十日午后,不晓得你也接到了没有?我只希望你于接到十日午后的那封信后,能够不要那么狠心拒绝我。我现在正在计划去欧洲,这是的确的。但我的计划之中,本有你在内,想和你两人同去欧洲留学的。现在事情已经弄成这样,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接到了你的回信之后,不明了你的真意。我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经验,这一次我对于你的心情,只有上天知道,并没有半点不纯的意思存在中间。人家虽则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但我个人,至少是很Sincere的,我简直可以为你而死。

沪上谣言很盛,杭州不晓得安稳否?我真为你急死了,你若有一点怜惜我的心思,请你无论如何,再写一封信给我!千万千万,因为我在系念你和你老太太的安危。啊啊,我只恨在上海之日,没有和你两人倾谈的机会,我只恨那些阻难我、中伤我的朋友。

百刚那里,好几天不去了。因为去的时候,他们总以中国式的话来劝我。说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他们太把中国的礼教、习惯、家庭、名誉,地位看重了。他们都说我现在不应该,(损失太大)不应该为了这一回的事情而牺牲。不过我想我若没有这一点勇气,若想不彻底的偷偷摸摸,那我也不至于到这一个地步了。所以他们简直是不能了解我现在的心状,并且不了解什么是人生。人生的乐趣,他们以为只在循规蹈矩的刻板生活上面的。结了婚就不能离婚,吃了饭就不应该喝酒。这些话,是我最不乐意听的话,所以我自你去后,尚贤坊只去了一两趟。

此外还有许多自家也要笑起来的愚事,是在你和我分开以后做的。在纸笔上写出来,不好意思,待隔日有机会相见时再和你说罢。

我无论如何,只想和你见一面,北京是不去了。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到杭州来一次。请你再不要为我顾虑到身边的危险。我现在只希望你有一封回信来,能够使我满意。

疑是梦,又犹在,一年之间,多少事随怨连上海。一个人,即使心里如同放置着一盏琉璃镜,人情世事纤尘不染,表面上还得做出碧海无波的样子来,一颗敏感脆弱的心,那些搁放不下的旧场景涌上心头,越是在寒雾朦胧的夜里,越是与理智做着温柔的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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