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火车站

入夜的火车站，售票厅和候车厅均无灯火，但三角形的巨大徽标仿佛以主观意志的方式插入夜空。迟到的冬天瑟索着，似乎在不断加深着车站的孤寂和茫然。重要的是，空气中没有了那一声尖厉但不乏亲切感的幼兽般的呼啸，没有了它扬起的手绢样的细长白烟儿，它就显得陌生而遥远了。

也许今夜真的没有车次到站或启程。

站前的广场高低不平，左边的一溜绿铁皮排挡也空无一人。杂草从破损的龟裂的水泥地缝冒出来，废纸、水果皮、落叶，以及远处灯火投来的暗影，它们都在风中陈述着什么。我震惊于入夜的火车站，竟是这样一副冷漠表情。多好呵，仿佛这儿根本就没来过火车。根本就没那回事儿。那么，是火车遗忘了它，还是它遗忘了它自己？

从铁栅看过去，空荡荡的月台以及看不见的铁轨延伸在黑暗中，这情景突然让我回到三十多年前的一个空荡荡的黄昏。那时的我在芜湖一家私人诊所治病。我经常游荡在锈黄色的铁道沿线，几只麻雀停落在锃亮的钢轨上，不远处有秋天的杨树林和更远时光里的碉堡遗址。我看着它们发呆，直到前方一列巨兽般的火车轰鸣而来。此时黑暗慢慢降临了，广播里骤然响起《国际歌》悲沉的旋律。

当然也没有旅客，一个没有。但我希望此时出现一个旅客。他从昏暗的候车厅走出来，拖着沉重的行李箱，一副沉毅但不乏失望的神情。走到广场中央时，他会回过头来打量这个车站。他开始怀疑这座建筑。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它。他等了这么久，竟然没有等到火车，连亲密的旅伴都离开他了。现在他慢慢走出候车厅，仿佛从很远的发黄的年代漫游回来。我看见他的时候真的想哭。但他的沉毅的轮廓还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想肯定有过这样的旅客。当他最后一个离开时，我正在空旷的火车站漫步。

一个月前我曾经是乘客或旅客，但此刻不是。我是一个居住者，是靠近这个火车站的居住者。更进一步说，我是这个冬天夜晚的散步者。我无意中蹓跶到了这儿。我没想过要与一个失望的旅客相遇。如果他是一个伤感的旅行者，我猜想他肯定停不下来。他的伤感还会带着他继续远行。

当爱因斯坦说“火车7点钟到这儿”，他其实是说，他手表上的指针指在了数字7上与火车到达这两个事件同时发生。手表和乘客不过是参照物而已，而我们就活在众多的参照系之中，否则我就不知道我此刻是谁，彼时我又是谁。

乘客是他者，而我自己就与他者为邻。

夜色覆盖了这片建筑，冷清与寂寥将它们包围。这是一个支线终点站。但它却靠近我的生活起点那个地方。呶，我就住在不太远的前边，那一片白天灰蒙蒙但夜晚却亮灿灿的公寓楼里。从那边向这边看，车站只是这个城市建筑的一部分，北面风景的一部分。是的，每天我都从那儿出发，骑着旧自行车去上班。不瞒你说，我的女友非常讨厌我的坐骑，并一再声称要将它丢掉。它是我从修车摊那儿买来的，看一眼就知道是重新组装的，没有牌子，而且是载重式样；除了雨水冲洗它，我从来没有擦过它；真的很土呵。它驮了我这么多年，深入到了我的日常生活最琐碎的部分。

是的，它无法与期待中那不断提速的火车相提并论。它的轮圈只能反射一点儿卑微的光。但它也会在下面快乐或痛苦地吱吱叫。它坚持着自己的慢，那种从来不需要别人承认它的慢。今年秋天我只搬了一小段距离，可是上班却需要骑车半小时。它靠近这个城市曾经边缘的地方：那儿的野草如今已没有往昔那么多了。是的，城市的形象和口号在不断翻新，却没有厚度，只有正面与背面，如同镍币。我终将远离这个不断膨胀、饱受污染的城市。而这个只有风来去的空旷广场，正是我要寻找的更边缘的部分。此刻我意识到了这一点。

火车站沉浸在少有的昏暗沉寂之中。我想它说不定是一个耽于回忆的老人。它对过去的过客都有记忆，尤其对这个冬夜不会丧失记忆。小时候，黑白片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几乎每一部片子里都会出现火车站。一听到火车的长鸣，我便知道故事就要开始了，或者临近结束了。当然，我坐过好多次火车，也好多次出现在月台。远行者与送别者，他们互相道别着，在列车启程那一刻仍不忘挥着手。这是现代人离别的典型场景。所以现在我在想象中听到那尖厉的长鸣声，就感到它别有一种时光的纵深，一种沧桑的意味。

货物列车正在靠站

一种缓慢的铿锵声

轻轻铐住

沉寂的风景

（阿蒂拉·尤若夫《货物列车》）

这是同样沉寂的夜晚，却没有任何列车靠站。我的内心因这空旷而变得异常平静。报刊亭射出的灯光显得孤零零的，里面有个妇人在打毛线。她根本不拿眼光看我，自顾自地做她的活儿。我觉得她低头的模样，很像我下放农村时的一个邻居，可她早就得病死了。我看见更远的路边有一辆摩托，旁边站着一个男青年，人行道站着一个女孩，但她并不跟他说话，好像不认识。他们似乎跟我一样，靠近或经过这个建筑以及广场，但都与车站无关，与不在场的火车的长鸣无关。

但还是出现了一辆蟹红色的出租车。它一直驶向检票的出栅口，黑暗的阴影让它的身子有点发亮。它是不是有点儿傻冒？然而我重视这辆出租车的到来，尽管计时器里它显示的是另一种价值。这个世界仍是强硬的、喧嚣的、不可移易的。但这辆出租车，还是将“旅行”和“客居”连接了起来，使人重温驿站对于旅人的意义。那个失望的旅客或许会感到一丝暖意。因为车毕竟来了，尽管方向并不相同。

二〇〇三年十一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