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年号那些事
一
仁宗的飞白书不错,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史书中说他“万机之暇,无所玩好,惟亲翰墨,而飞白尤为神妙”[25]。这话大致不差,只是“惟”字用得绝对了,因为他的业余爱好除了写字,还有女人,这有谏官滕宗谅等人不止一次在上书中的劝谏为证。但喜欢写字和喜欢女人并不矛盾,这一结论应该没有问题。
就皇帝这一特定群体的书法素养而言,宋朝应该是最高的。除去开国皇帝赵匡胤——他是武人,不去要求他——其他皇帝的字都写得不错,其中徽宗赵佶和高宗赵构父子甚至可以进入书法名家的行列。仁宗的字也不错,尤擅飞白。当然以他的身份,耳边听到的肯定都是好话,时间长了,自己就真的以为很了不起,飘飘然了。有时他把大臣叫到宫里来喝酒,自己亲书飞白,分赐给大家,顺带还搭上宫里的名墨。宋宫里的名墨都是当初南唐李后主给造的。李后主治国不行,但文采绝对风流,他让徽州人李廷珪主持制墨。李不仅是制墨世家,我甚至怀疑他祖上是不是当过郎中,因为他制墨的配料比治病的药方还要讲究。且看:烟松一斤,胶对半,珍珠、玉屑、龙脑各一两,另外还有麝香、冰片、樟脑、藤黄、犀角、巴豆等药物十二种,再和以生漆,捣十万杵。这样讲究的墨,偏又造了忒多,简直数不胜数,打算千年万载地用下去了。但曹彬的大军一到,全都成了人家的战利品。平定南唐,宋朝的战利品多了去了,李氏名墨只是小菜一碟,似乎也就不大当回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建造玉清昭应宫,竟用李廷珪墨代替建筑涂料,糟蹋了不少。现在仁宗又慷慨出手,搭在自己的飞白书里赐给臣子。皇恩如此浩荡,臣子们自然求之不得。蔡襄曾有幸参与过这样的内宴,也得到了一锭李廷珪墨。而他身边的一位大臣得到的却是一锭“李超墨”,蔡襄见他似乎意有不足,便悄悄地说:“我们换吧。”当下欣然易手。宴罢,出大内宫门,将分道,蔡襄在马上长揖道:“谢谢老兄,你知道李超是李廷珪的老爸吗?”[26]——那位老兄傻眼了,他只知道李廷珪墨珍贵,却不知其老爸“超”贵啊。蔡襄是书法大家,但不以飞白见长,他的字珠圆玉润,雍容自足,即使是一张随手的便条(例如我们现在可以见到的《脚气帖》),也不见露白的枯笔。皇上喜欢飞白,你也跟着写,有意思吗?他是朝廷谏官,不是皇上写字的陪练。陪练不好当哩,例如陪皇上钓鱼,要等皇上先钓到了,你才能有所收获,而且还要把握好,你钓到的鱼不能比皇上的大。曾有人一不小心坏了规矩,先把鱼钓上来了。臣子乖巧啊,怕皇上不高兴,赶紧赋诗一首,说:“凡鱼不敢朝天子,万岁君王只钓龙。”其实,自己有真本事的,谁愿意去当陪练呢?飞白书,最难写的笔画是点,宫中有一位“陪练”的书待诏煞费苦心地撰写了一本《飞白三百点》进献给皇上,仁宗为了表示领情,特地写了“清净”二字赐给他,据说其中的六个点尤为出彩(“净”的异体字偏旁为三点水),写法都是那三百个点中所没有的。他为什么要写“清净”两个字呢?当然是要炫耀一下自己的点写得好,不落前人窠臼。另外,他可能也确实向往那种境界,人生在世,大抵缺少什么才会格外向往什么,权力、财富、名声、女人,莫不如此。这些东西皇帝当然都不会缺少,他向往的只有清净。
但既然当了皇上,想清净就不大可能,特别是最近这几年。
他今年三十四岁,属鼠。属鼠不等于鼠辈,他已经当了二十一年皇帝,其中的前十一年属于见习阶段,真正执掌朝纲的是垂帘听政的刘太后,这从年号上可以看出来。刚登基时,用的年号是“天圣”。“天圣”者,“二人圣”也,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有皇帝和皇太后两个圣人。这样的文字游戏显然是为了取悦刘太后。真宗皇帝龙驭宾天时,遗诏军国重事由刘太后“权取处分”。“权”本来是权且(暂时)的意思,但刘太后喜欢权力的“权”,不喜欢权且的“权”,她乐此不疲地在权力的宝座上“权且”了十一年。这么大的国家,什么事情都要一个老太婆在帘子后面发话定夺,也真是难为她了。那些年,刘太后简直就跟米缸里的老鼠似的,既忙碌又受用。为什么不是米老鼠而是米缸里的老鼠呢?因为米缸里的老鼠多少有点串岗的意思,它不光忙碌和受用,还要操心什么时候从这里撤退——对于刘太后来说,就是什么时候撤帘还政。小皇帝倒不担什么心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喜欢光着脚板在后宫奔走,只有每逢单日要坐朝了,才不得不穿上鞋袜。其实坐朝也没有他什么事,都是刘太后说了算。一退朝,他就迫不及待地蹬掉鞋袜,仍旧光着脚板奔走。天圣年号用了九年,又改元明道。这个“明”字的意思是“日月并立”,与“二人圣”差不多,玩的还是文字游戏。明道年号只用了两年,虽则仍然是太后当政,但小皇帝已经不小了,对自己的角色定位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叫李宸妃的女人死了。宫里老一代的妃嫔那么多,而且真宗驾崩后,刘太后就打发李宸妃去守陵,因此小皇帝对那个女人并没有任何印象。但第二年刘太后也死了,小皇帝亲政,这时候他才听说,原来刘太后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的亲生母亲是一年前死去的那个李宸妃。这件事对他刺激很大,而且从此以后,就不断有人在他耳边叽叽咕咕地说刘太后的坏话,然后又有一拨人要他顾全大局,不要纠缠历史旧账之类,弄得他很烦。
皇帝亲政,当然要改元。经群臣集议,新的年号定为景祐,虽然只是空洞的吉祥语,但也不是一点指向没有。皇帝亲政时虽然才二十三岁,但身体一直不大好。上文说他从小就喜欢光着脚板奔走,用中医理论来解释可能属于内火旺盛。如果仅仅是内火旺盛倒也罢了。成年以后,他动不动就神志不清,胡言乱语。这种症状在太宗长子赵元佐、三子真宗和南宋光宗身上一再出现,极有可能是赵宋皇室的家族病。仁宗亲政不久,还没来得及改元,就出现了这种症状。当时的对策之一是敕封历史上的名医扁鹊为神应侯。讨好一个千百年前的亡灵有什么用呢?就像后来到了徽宗年间,战场上老是打败仗,就给关羽封一个什么侯,希望他骑着赤兔马,挥着青龙偃月大刀来保护大宋,这是典型的病急乱投医。皇上龙体欠安,再加上适逢天下大旱,因此才祈求“景祐”,这个年号虽然吉祥,其实一开始就透出几分无奈,几许悲情。
二
景祐何曾祐,麻烦岁岁多。改元前夕,就先发生了废后风波。一般人都认为皇帝是天底下艳福最好的男人,但仁宗恰恰认为自己的婚姻生活很不如意。王蒙正的女儿姿容绝世,是公认的大美人。公认的大美人当然应该属于皇帝。仁宗也是这样想的。但刘太后不这样想,而她反对的理由恰恰是:王是川女,川女明艳,太漂亮了,“恐不利于少主”。要知道,刘太后本人也是川女,一个身为川女的太后否决儿媳的理由居然是“川女明艳”,这有点说不通。更加说不通的事还在后面,刘太后不让王姑娘嫁给皇上,却马上让自己的侄子刘从德娶过去。你说这姑娘太漂亮了,对男人不利,怎么就不怕害了你侄儿呢?所以说,仁宗在这件事上想不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刘太后横刀夺爱,王姑娘嫁入刘门,也罢!皇上又看中了大将张美的曾孙女。开国功臣的后裔,应该没问题吧?可刘太后还是认定一条:你看中的不中,我看中的才行,硬是把另一位开国大将郭崇的孙女塞给他。郭皇后是将门之女,又仗着太后的权威,任性和骄纵自是难免,特别是因为和皇帝宠爱的尚、杨两美人争风吃醋,弄得仁宗很不爽。一次尚美人当着仁宗的面顶撞皇后,皇后岂能容忍,跳起来打尚氏的耳光。仁宗扯硬劝,庇护尚氏,被皇后一巴掌误打在脖子上。这下摊上大事了——不是事情本身有多大,而是仁宗故意要把事情闹大,以达到离婚的目的。他把宰相吕夷简喊来验伤,把家庭矛盾政治化。这时候刘太后已死,吕夷简因和郭皇后有积怨,也支持仁宗废黜皇后。但废后是大事,诏书一出,百官哗然。御史中丞孔道辅率领范仲淹等十名台谏“伏閤请对”。为什么要“伏閤”呢?因为皇帝知道他们是来劝和的,一个铁了心要离婚的人,最讨厌别人来劝和,他们那种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喋喋不休的说教,让你说什么都不是,便索性关上殿门,赏一个不见。严冬腊月,寒气彻骨,台谏官们跪在大殿外,泪水和鼻涕都冻成了冰溜子。他们拍打着门环呼天抢地地叫喊,喊声在平日阴森沉闷的皇宫里回荡,有如村夫喊冤一般,惊扰得殿角上的鸟雀也跟着聒噪不休,这情景正如吕夷简在仁宗面前煽风点火时所说的“非太平美事”。于是第二天一早,圣旨下,“伏閤”的官员或贬出京城,或罚铜二十斤。皇帝如愿离婚。被废的郭皇后净身出宫,没多久就不明不白地暴卒。但尚、杨两位美人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因为皇帝老是病恹恹的,大臣们便认定是这两个小妖精“每夕侍上寝”的缘故。他们力图证明:每一个不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对轮流上床的女人,硬是撺掇皇帝把两人逐出宫去。男人管不好自己的家伙,却把责任算到女人身上,这正应了民间的一句俗语:拉硬屎怪茅坑。
离婚这种事,总是不宜张扬的。特别是皇帝离婚,虽说自己满心满意,但毕竟于圣德有亏。不久以后,这种说起来倒也不坏却不宜张扬的事又发生了一起。
这件事似乎有点八卦,甚至荒诞,如同瓦子里的说书人胡编乱造的噱头一般,但又确确实实发生在景祐初年的北宋王朝。广州巡检使臣陈文琏密报朝廷,说捕获当年在蜀中作乱的贼首李顺。这开什么玩笑?众所周知,李顺的脑袋早在四十年前就挂在成都的城楼上了,现在怎么会又跑出来一个李顺?难道他有左道旁门之术,能让脑袋像韭菜一样割去了再长出来?
四十年前的事还不算太遥远。太宗淳化四年,王小波在蜀中起事作乱,连陷青城、彭山、江原诸县,后死于战阵,所部由李顺率领。次年李顺克成都,被推为大蜀王,建元应运。当年五月王师破贼,枭示李顺,收复两川(当时“王师”的统帅恰巧姓王,叫王继恩,是个宦官头子。此人曾是“烛影斧声”中一个极关键的人物,太祖死后,就是他最先给太宗——而不是给太祖的长子德昭——报信,让太宗捷足先登当了皇帝)。朝廷论功行赏,入蜀平叛者无不升官晋爵,皆大欢喜。如今整整四十年过去了,突然说在广州捕获已七十余岁的贼首李顺,这不是卖布不带尺——乱扯吗?
但陈文琏既然向朝廷报告,就肯定有十足把握,这样大的事,就算他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作假欺君。朝廷令陈文琏将该人囚赴京师,经秘密讯鞫,果然是贼首李顺无疑。淳化五年五月王师破城时,他趁乱逃出,隐居岭南四十年,后因酒后失言暴露了身份,被人举报落网。当年叱咤风云的大蜀王,如今已是皓首老翁矣。对于这样的结局,朝廷真有点哭笑不得。照理说,潜逃四十年的贼首就擒,这应该是值得庆贺的事,甚至还要告祭宗庙。但如果这样,岂不是让当年的太宗皇帝和平蜀将士大失颜面?因此,皇上起初打算将李顺问斩于市曹,且令百官进贺。吕夷简以平蜀将领功赏已行、不欲公开其事为由,就在狱中偷偷摸摸地把李顺结果了,然后又给陈文琏连升了两级官阶,就此了结。
一件本来会引起轰动效应的事,最后被低调处理,亦未曾诏付史馆,因此官方史书中一直未见记载,只是到了北宋后期被沈括记入《梦溪笔谈》,算是留下了一点蛛丝马迹。沈括生于天圣末年,陈文琏捕获李顺时,他大概四五岁。真假李顺的故事,虽未目染,但耳濡是肯定的。而且陈文琏老归泉州后,他还亲眼见过,且说陈家有《李顺案款》,本末甚详,云云。
“伏閤”事件后,范仲淹贬知睦州,这是他一生中“三起四落”中的第二次“落”,但这次事件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两年后,他被召入朝廷担任天章阁待制,这是清望之职,向皇帝进言也很方便。吕夷简嫌他在朝中碍事,就给他挪个位子,去当开封知府。开封为帝都,天子脚下,冠盖如云,皇亲国戚盘根错节,在大街上随便扔一粒石子,说不定就会砸中一个权势者的脑门。在这种地方主政,没有点杀伐决断是不行的。因此,皇帝也常常让储君兼领开封知府,以锻炼他的行政能力。太宗和真宗当年都做过开封府尹。也因此,后来的大臣知开封府,前面都得加一个“权”字,含意是不敢僭登先王之位,只是临时差遣,但实际上都是正式职位。北宋不少名臣都有权知开封府的经历,治得开封府方能治得天下,这几乎成了一种通例。吕夷简当然不是为了把范仲淹放到那里去锻炼或镀金,作为日后提拔他的一个台阶,而是想用冗繁的政务捆住他的手脚,让他无暇对朝政指手画脚;亦希望他在那里忙中出乱,乱中出错,好抓个把柄把他踢出京师。从这个意义上说,吕夷简确实是让他去“权”的。岂料范仲淹的首都市长“权”了仅仅一个月,就使素称难治的开封府“肃然称治”,以至于京师有这样的民谣:“朝廷无忧有范君,京师无事有希文(范仲淹字希文)。”吕夷简本想做个圈套让他钻,结果反倒成全了他,给他提供了一个大显身手的舞台。这就叫聪明“过”人——不是超越之“过”,而是转移之“过”,例如过户、过账,经此一“过”,反正都不属于自己的了。
范仲淹一边游刃有余地处理开封府政务,一边也没耽误了注视朝廷上的风吹草动。吕夷简很会当宰相,特别会搬弄人事,以至门庭若市,幸进之徒纷纷拍“马”而入。范仲淹看在眼里,他绘制了一张《百官图》进献给仁宗,以图表的形式明细标示近年来升迁的官员中,哪些是正常迁转,哪些有宰相的私心。他还援引汉成帝过分信任张禹,导致王莽专政的历史教训,说今天朝廷里也有张禹。这样的奏章不仅让吕夷简很愤怒,估计皇上也不会高兴。青年时期的仁宗是一个较为自负的君主,由于先前长期隐身在刘太后专擅的阴影之下,形成了强烈的逆反心理,最不喜欢别人对他耳提面命。范仲淹激进张扬的腔调,自然不及吕夷简那般讨喜。况且,你把吕夷简比作张禹,那么皇上就是汉成帝了?历史上的汉成帝以荒淫昏聩著名,他的著名还让他宠幸的两个女人也跟着著名,那两个女人就是“楚腰纤细掌中轻”的赵飞燕和她的妹妹赵合德。偏偏汉成帝也曾有过废后的前科,这让仁宗会很不愉快地联想到上次废后风波中范仲淹的表现。这些当然都是私下的想法,摆不上台面的。摆上台面的理由都很堂皇:一、越职言事。你老范上书只能说本职工作以内的事,监督宰相自有谏官御史,你没有资格。二、荐引朋党。你不是说宰相荐用私人吗?其实真正搞小圈子的是你自己,于是在朝堂张贴《朋党榜》,把范仲淹推荐的人都列在上面。又重申政治规矩:今后任何人不得越职言事。
范仲淹的开封知府当不下去了,落职知饶州。
仁宗这番处置,本想求个耳根清净。但诏书一下,反倒又闹了个沸反盈天。
先是集贤校理余靖干冒宸严,上书为范仲淹辩护,话说得很不客气:“陛下自专政以来,三逐言事者,恐非太平之政也。”并请求追回贬黜范仲淹的诏书。结果是,余靖自己被贬黜出朝。
馆阁校勘尹洙前仆后继,自己往枪口上撞,他说,余靖向来和范仲淹没有什么关系,尚且以朋党得罪,我才真的和范仲淹有关系,也以成为范仲淹的朋党为荣,“乞从降黜,以明典宪”。朝廷只能尊重他的意愿,遂逐之。
欧阳修当时也在馆阁校勘的位子上。校勘为馆职中的最低等级,朝廷已下诏禁止越职言事,他没有资格站出来说话,而有资格说话的左司谏高若讷非但不仗义执言,反而附会吕夷简,说范仲淹罪有应得。欧阳修十分愤怒,连夜写了一封信给高若讷,痛斥高是“君子之贼”。后世骂人时常说的“不知人间有羞耻之事”亦最初出自这里。这封著名的《与高司谏书》文气浩荡,痛快淋漓,在中国散文史上亦被视为名篇,现代中学语文课本中多有收录。在信的最后,作者堂堂正正地敦促对方:我以上所说的这些,你完全可以视为我与坏人结党的明证。希望你把这封信交给朝廷,治我的罪,也成全你作为谏官的一次立功机会。
高若讷觉得如果不把这封信尽快交给朝廷,就很对不起写信的人了。于是,欧阳修被贬斥夷陵。
朝野哗然,很大程度上与蔡襄所作的一首诗有关,这首《四贤一不肖诗》实际上是一张小字报,对事态扩大化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四贤”指上述被打压的范仲淹、余靖、尹洙和欧阳修;“一不肖”就不用说了,非高若讷莫属。此诗一出,立时洛阳纸贵,争相传抄,据说“下达灶间老婢,亦相惊怪”[27]。这虽然有点夸张,但传布之广大概可以肯定,以至“鬻书者市之,颇获厚利”。连辽国的使臣也要偷偷买一份带回去,作为研究宋朝高层政治动向的情报资料。后来宋朝有使者去辽国,在沿途的驿站中也看到这首诗和欧阳修的信被抄写在墙壁上。[28]让书商们大获其利的手抄本和驿站粉墙上淋漓的墨迹,宣示着北宋士大夫诗文干政的热情。
但是这中间有一个问题,既然蔡襄诗中的“四贤”都遭到贬斥,而蔡襄实际上又以此诗宣示自己与“四贤”为朋党,为什么唯独他能安然无恙呢?归根结底恐怕还在于仁宗赏识他——不,是喜欢他。喜欢不同于赏识,赏识可能因对方的学养和能力,是一种带有距离感的理性评价——仁宗其实对范仲淹还是很赏识的,但老实说,不大喜欢。喜欢则带着更多的个人感情色彩。喜欢不需要理由,当然,仁宗喜欢蔡襄的理由可以有很多,例如蔡襄的字写得好,“仁宗尤爱之”[29],这是审美趣味的投契;蔡襄长得帅,长须飘拂,有“美髯公”之称,长得好的人总是更容易讨喜;蔡襄的性情平正冲和,抱璞而通透,有彬彬君子之风,虽傲骨峥嵘却不露锋芒。这些都可能是理由。因此,仁宗在位期间,蔡襄的仕途一直很平稳——仅仅是平稳而已,终其一生,也一直未能晋身中枢。蔡襄表字君谟,这是皇上赐给他的。“谟”是谋略的意思,“君谟”就是皇帝的智囊。一年殿试唱名,有进士恰好名“君谟”,仁宗就不高兴了:“近臣之字,卿何得而名之?”遂令更改。[30]“君谟”这个名字竟然要人家避讳了。皇上既然喜欢他,在官场风波中放他一马又何妨?处分不处分,不就是他一句话吗?可见在有些时候,所谓的政治正确或不正确只是一张标签,可以随便贴的,关键还在于你和人主的关系,关系才真正“关系”着你的官场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