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岛敦——写在《山月记》之前
杨晓钟
中岛敦有“小芥川”之称,大概因为两人的人生和作品存在着相似之处。鲁迅的这句话可以视为对芥川龙之介作品的总结:“所用的主题多是希望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之心情。”对生存的不安与苦恼,同样是中岛的主题,更进一步地,这不安与他的怀疑主义和对文明的反思息息相关。
和芥川一样,中岛的小说大量取材于历史,尤其是中国历史。在历史题材的旧瓶中注入现代意识的新酒,可以说是双方的共同点。举例而言,芥川有多篇小说改编自《今昔物语》,他这样总结《今昔物语》的一个特色:“人物就像所有传说中的人物一样,心理并不复杂。他们的心理只有阴影极少的原色的排列。”浓墨重彩地为这些人物赋予复杂的心理意识,描绘出他们的心理的斑驳阴影——不安——是芥川也是中岛对历史题材的再创造。
中岛的《山月记》和《李陵》中的人物李徵、李陵、司马迁和苏武都超越了历史上的真实人物。《山月记》据唐传奇小说《人虎传》改编,但《人虎传》中的李徵不脱传统文人形象,我们感受不到他的任何心理活动,而在《山月记》中,中岛则以大量的心理独白突出了他“懦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交织的心理,将现代人的自我意识贯注到了李徵这个人物心中,《人虎传》中的传统文人李徵变成了《山月记》中因为强烈的羞耻意识而不断叩问自我存在意义的诗人。同样的,在《李陵》中,李陵、司马迁和苏武都超越了史实中的刻板形象,经过了中岛的加工,成了穿着古装的现代人。中岛笔下的李陵大异于史实中的李陵,历史上的李陵主动投降,而小说中李陵是在战败被俘后才被迫投降。小说中的李陵比历史上的李陵更忠诚,他被俘后面对的复杂处境突出和加剧了他的不幸。
历史上的李陵多半会将自己的失败归咎于天意、命运之类,但小说中的李陵却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自身,不断地在心中咀嚼自己生存中面临的困境和挫折,他怀着对汉武帝、单于和苏武的复杂的情感和心理纠结,由此陷入种种自我折磨不能自拔。历史上的司马迁尽管遭受了宫刑,然而却以极大的意志力挺过了所受的耻辱,完成了杰作《史记》,可以说,他的心理从来就不曾动摇过,然而中岛笔下的司马迁在遭受宫刑之后,则陷入了野兽般的痛苦之中,其心理波动之大之曲折之崩溃,其对自己存在的根本和意义的追问,几乎到了纤毫毕现的程度。最终,他的的自我完全崩溃了,成了一个“没有知觉没有意识的书写机器”,正是靠着这种“无意识的关心”完成了《史记》,此间有着极浓重和苦涩的悲剧意味。
李徵、李陵和司马迁这三个历史人物,其命运都因遭遇不幸而被划分成为前后不同的两截,中岛的人生命运同样充满不幸的波折,或许正是这种共同的不幸遭际,使中岛产生了深切的共鸣。在中岛的笔下,这三个人物都超越了历史的真实境况,寄托了他作为现代的孤独个体的痛苦与悲哀,所以文评家深田久弥说:“中岛敦借助于对历史人物的重新塑造,纵情地抒发了自己心中荡漾的热情和感情。《李陵》中的主人公——无论是李陵、司马迁还是苏武,他们的不幸遭遇虽然都是取自于史实,但那种悲痛却都属中岛敦所有”。而这种悲痛只能是属于现代的孤独个体的中岛切身感受到的悲痛。某种程度上,中岛借古代人物的酒杯,痛浇自己郁郁不得志的壁垒。
人物之所以对自身存在处境充满不安与苦恼,与其对外在世界的不解、怀疑息息相关。前者针对的内在的自我,后者针对的则是外在的社会规范乃至文明或文化的主流价值,两者的难以一致或平衡才造成自我意识的不安。《山月记》中的李徵在渴望求成名和以跻身俗物为耻的念头之间摇摆不定,最终却以对此的拒绝而作结,已经包含对科举社会的社会价值的怀疑和否定。而在《李陵》中,被俘后的李陵,面对汉武帝、单于、苏武三方施加的无形压力,陷入了巨大的不安之中,同时所在汉胡两地所受的不同遭遇,也揭开了他对两种文化孰野蛮孰先进的怀疑,他意识到所谓野蛮的胡地风俗,在朔北的风土下,非但不显野蛮,也最为合理,在将胡汉文化相对化的同时,他作为个体的选择也超越了这种文明与野蛮的两分,他悟出:“我原不过是天地间一颗微粒,又何必管什么胡汉呢?”因为这样的怀疑主义,原本陷入自我存在的痛苦李陵反而得以解脱。
中岛敦出生于日本东京市四谷区箪笥町,祖父及父亲都是汉儒学者,自幼即受熏陶的中岛,被称誉是消化吸收了伦理思想的“诗人、哲学家和道德家”。1933年3月中岛敦毕业于东京大学国文学科,毕业论文题目为《耽美派研究》,以420页的篇幅,对森鸥外、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等明治时期作家进行评说。4月进入东大大学院学习,研究主题为《森鸥外研究》。1934年3月从大学院退学,任私立横滨女子高等学校国文、英语教师,1941年3月退职。1941年辞去高中教师职务,到南洋,将心仪的英国作家史帝文生晚年在太平洋沙摩岛的生活改编成了《风与光与梦》并将当地见闻写成了《南岛谭》。1942年末因哮喘病发作去世,享年33岁。虽然他的生命如彗星转瞬即逝,但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作品至今仍为人们所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