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山月计

山月记 作者:[日] 中岛敦 著


山月计

出身于陇西(现甘肃省东南部)的李徵,自幼博学多才,于天宝(742—756)末年考中了进士,不久就补缺升任江南尉(庶务官员,主要掌管司法捕盗、审理案件、判决文书、征收赋税等杂事)。

李徵性情孤傲,自恃颇高,不甘心做一个低级的地方官吏。于是没过多久就辞官不做,回到老家虢略(现河南灵宝),每日里也不与人交往,只是埋头作诗。与其当一个整日要对着俗不可耐的上司卑躬屈膝的小官吏,李徵想要作为一名诗人流芳百世。

可是,想要扬名于世也并不容易,李徵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人也愈发的焦躁起来。就是打那时起,他的容貌变得有如刀刻般消瘦见骨,只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昔日里高中进士时的那个丰腴的美少年再也无处可寻了。

这样没过几年,李徵不堪忍受贫困,为了老婆和孩子的生计,他终究还是放下身段再次东下,又当起了地方官吏。当然这也是由于他已经对自己的诗业半感绝望的结果。

李徵昔日的同辈们都业已身居高位,那些人他曾经以为愚钝根本不屑一顾,而现在他却不得不听命于他们。不难想象,这对曾经的俊才李徵来说该是多么伤害自尊心的一件事。于是他每日里怏怏不乐,狂傲执拗的心性也愈发地难以抑制。

一年后,他因公事出行在外,晚上住宿在汝水(今河南北汝河)河畔时,终于发了狂。某天晚上,夜半时分,李徵突然脸色大变,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一边喊叫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跳下床,一路狂奔,直到消失在夜色中。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人们在附近的山林里找了又找,没有任何线索。那之后的李徵到底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

又过了一年,一位出生于陈郡名叫袁傪的监察御使,在奉命出使岭南时,途中住宿在一个叫作商于(今河南淅川县西南)的地方。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正打算出发的时候,驿站的小吏告诉他们说,前面的路上有一只吃人的老虎出没,所以赶路的人们只能是白天从那里通过。现在天色还早,不如稍候片刻再出发。但是,袁傪自恃随从众多,喝住了他的话,当下就出发了。

当他们凭借着残月的微光,在山林草地中穿行的时候,果真有猛虎从草丛之中一跃而出。眼看着这只老虎就要扑到袁傪身上,却突然一个翻身,又跃回到之前的草丛中躲了起来。然后就听到草丛中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在不停地嘟囔着说:“好险,好险。”这个声音对袁傪来说并不陌生。虽然又惊又惧,可他还是一下子想了起来,并高声叫道:“这个声音,莫非是我的好友李徵?”

袁傪和李徵于同一年进士及第,对没什么朋友的李徵来说,袁傪是他关系最好的朋友。这估计是因为生性温和的袁傪和严厉苛刻的李徵在性情上没有什么冲突的缘故吧。

草丛之中半天没有回音,只偶尔传来模糊的几声疑似强忍哭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回答道:“在下的确是陇西人李徵。”

袁傪忘记了害怕,下马走近那片草丛,充满怀念地跟李徵叙起了阔别之情,并询问李徵为何不从草丛里出来。就听李徵的声音回答道:“我现在已不再是人了,又怎么好意思让自己这副丑恶的样子出现在故人的面前呢?我贸然现身必定会引起你的畏惧嫌恶之情。但是,今天能够在这里偶遇故人,是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甚至让我忘却了羞愧。无论如何,请不要厌恶我现在这副丑恶的模样,能否和我,也就是你旧日的好友李徵聊上几句呢,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过后想起来很不可思议,可是那个时候,袁傪一下子就接受了这个超脱自然规律的怪异之事,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奇怪。他下令让手下停止行进,自己则站到草丛边,跟看不见的声音对谈了起来。京都的传闻,老友的近况,袁傪现在的地位,以及李徵对他的祝贺。在青年时代曾经非常亲近的两个人,用着毫无间隙感的话语,聊完了这些话题之后,袁傪终于问起了李徵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草丛中的声音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距今一年前左右,我出行在外,晚上住宿在汝水边。那天夜里,我睡了一觉之后,突然醒过来,有人在门外喊我的名字。应声出门一看,那个声音在黑暗之中一直不停地召唤我。不知不觉,我就追着声音跑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跑啊跑,不知何时就跑进了山林,而且,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用两只手紧扣着地面一路飞奔。那时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轻轻松松地就跨越了岩石向前奔跑。等我发现的时候,手掌和肘部似乎都长出了毛发。等到天微微亮,我走近山涧,在水里照了一下自己的影子,我已经变成了一只老虎。

“刚开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接着又想,这一定是一场梦。因为,即便是在梦中也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这样的事情,在此之前也曾经发生过。等到自己必须接受这并不是一场梦的时候,心里一片茫然。接下来就是恐惧。真的是,一想到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感受到深深的恐惧。但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不知道。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不明不白被强加于身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选择接受,即使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要继续活下去,这就是我们这些生灵的宿命。

“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了死。可是就在那时,一只白兔从我的眼前跑过,立刻,我身体中属于人的那部分习性就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我再一次作为人醒过来的时候,我的嘴边满是兔子的鲜血,周围散落着一地的兔毛。这就是我作为一只老虎的最初的体验。

“从那之后我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实在是不忍心说出来。只不过,在一天之中,必定会有那么几个小时我会恢复成人的性情。那个时候,我就能像昔日一样,既可以说人话,也能进行复杂的思考,还可以诵读经史子集里的章句。而当我身处人性之中,看到作为一只老虎的自己做下的残虐之事的痕迹,并回顾自己命运的时候,那才是最为悲惨、最为可怕,也最为愤慨的时刻。

“可是,即便是人性重返的这几个小时,也随着时间流逝而越来越短。在此之前我明明还在奇怪自己怎么会变成一只老虎,可是前两天我无意间发觉,我竟然在想自己以前为什么会是一个人!这实在太恐怖了。再过一段时间,我心里的这一点儿人性,估计也会完全地被埋没在作为一只野兽的生存习性中吧。就像是古老的宫殿地基会逐渐被沙土所掩埋一样。

“这样下去,到最后我就会完全忘掉自己的过去,作为一只老虎狂奔疾走,即便是像今天一样在路上遇到你,也认不出是我的故人,估计会把你撕裂吞咽,甚至不会感到任何的悔意吧。

“其实,不管是人也好、野兽也好,原本都应该是什么别的东西吧。刚开始的时候还记得,但是渐渐地就忘记了,然后以为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是现在的这副模样。难道不是吗?

“算了,这种事情根本不重要。如果我身体里的人性完全消失的话,估计那样子我应该会变得幸福。可是,在我身体里的那个人,却是最最害怕这件事的发生。啊,的确,我曾经作为一个人的记忆完全消失。他该是多么的害怕、多么的悲哀、多么的痛苦呀!这种心情有谁能懂。谁都不会明白,除非是和我有同样遭遇的人。对了,想起来了。在我的人性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以袁傪为首的一行人,屏住气息,投入地聆听着草丛中的声音讲述的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个声音继续言道:

“也不是什么别的事情,就是我原本打算作为一个诗人成名于世。但是,大业未成就落到这步田地。我昔日写就的数百篇诗作,自然也尚未流传于世。存稿固然已经不知所在,但是其中有几十首我现在还记得。我想让你帮我把它们记录下来。我并不是想借由这些诗来显摆自己够格做一名诗人。不管这些诗是好是坏,总之,如果不能把这些曾经让我即使倾家荡产、丧心病狂,也还要毕生执着的东西,哪怕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传诵到后世的话,恐怕我死也不会甘心吧。”

袁傪命下属执笔,让他跟随草丛中的声音进行记录。李徵的声音从草丛之中郎朗传来,长长短短大概三十篇左右,格调高雅,意趣卓逸。每一首都是读上一遍就能让人感受到作者的非凡才思的好作品。但是,袁傪一边赞叹,一边又隐隐约约觉得,作者的水平自然是一流的,但是,如果就只是这样,想要成为一流的作品的话,似乎某些地方(于极其微妙之处)还是欠缺了一点儿什么。

倾吐完了自己的旧作,李徵的声音突然一变,像是在嘲讽自己似的说道:

“着实令人惭愧,即便是如今,已经完全变成这副丑陋模样的现在,我竟然还在梦中看到过自己的诗集正摆放在长安名士们的案桌上的情形。这可是我躺在山洞里面做的梦。尽管嘲笑我吧。一个没有当成诗人却变成了老虎的可悲的男人。”

袁傪一边想到年轻时的李徵就有这种喜欢自嘲的小毛病,一边悲哀地继续听着。

“对了,就当是个笑料也罢,我现场作诗一首来表达一下我现在的感受吧。也可以作为印证,证明曾经的李徵还依然活在这个老虎的身体里。”

袁傪又指示下属把它记了下来。诗中言道:

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鮮。

此时,残月冷光,白露滋生,穿梭林间的寒风也预示着天将要亮了。人们早已忘却了这件事情的诡异,神情肃然,感叹着诗人的不幸。这时李徵的声音又接着响了起来。

“虽然刚才我说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一个命运。但是,换个角度考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头绪。当我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刻意地逃避与他人的交往。人人都说我傲慢、自大。实际上大家不知道,那其实只是一种近似于羞耻心的想法罢了。

“当然,作为一个曾经被称为乡里鬼才的我,也不能说没有自尊心。但是,那其实是一种应该被称为怯懦的自尊。尽管我也想凭借诗才扬名天下,却没有努力地去拜师,也没有积极地结交诗友进行切磋琢磨。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愿意与那些世俗之人为伍。这些都源于我内心同时存在着的怯懦的自尊,和妄自尊大的羞耻心。

“因为害怕自己并不是一颗明珠,所以就不敢去刻苦研磨;然后,又大致相信自己应该是一颗明珠,所以也无法庸庸碌碌地跟那些瓦砾之辈为伍。就这样,我渐渐与世隔离,与人断交,心中的愤恨与恼怒最终滋长了我心里那越来越膨胀的怯懦的自尊心。

“有人说世人皆为驯兽师,而所谓的兽其实就是每个人的性情。在我身上,这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就成了我心里的猛兽。原来是只老虎。这只老虎害了我,苦了我的老婆孩子,伤害了我的朋友,最终,把我的外形变成了完全符合我自己内心的这副模样。现在想想,的确如此,其实就是我自己完全枉费了我所拥有的那么一点点才能。虽然口头上经常摆弄着几句所谓的名言警句,说什么‘若无所事事则人生太长,若有事得做便人生苦短’。事实上,害怕暴露自己才疏学浅的卑劣的畏惧,再加上不刻苦不努力的懈怠懒惰其实就是我的全部。有些人论才华虽然远不及我,但是他们专心致志,努力钻研,最终成为响当当的诗人。这样的人,数不胜数。直到现在我变成了老虎,才真正意识到了这一点。想到这些,我的内心感受到烧灼般的悔恨。我已经没办法再过人的生活。即便是现在我的头脑创作出再优秀的诗篇,又能通过什么样的手段去发表呢。更何况我的头脑也一天天地接近老虎。有什么办法呢。那些被我枉费的过往呢?我实在无法忍受。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冲上山顶的岩石,向着空谷吼叫。想要把这种痛彻心扉的悲伤倾诉出来。昨天晚上,我也是站在那里向着月亮大声咆哮,希望有人能明白我的痛苦。可是,动物们听到我的声音只会感到惧怕,然后伏下身躯。而山,树,月亮,还有露水,也只会觉得这不过是一只老虎在发怒在嘶吼。无论我上天入地再如何的感叹,也不会有人能明白我的心情。就如同,在我还是人的时候,也同样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敏感易碎的心。

“打湿我的毛发的,又何止只是夜晚的清露呢。”

终于,四周的夜色逐渐淡开,透过树林,不知从何处传来了拂晓的号角声,听上去是那么的悲伤。

已然到了必须告别的时刻。“快到我必须沉迷的时刻了(必须变身为虎的时刻)。”李徵的声音说,“但是在分别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求。是我的妻子和孩子。他们现在还留在虢略,根本不知道我的命运。如果你回到南方,能否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还有今天的事情,也千万不要告诉他们。我知道接下来的这个要求有点儿过分,但是请你念在他们孤儿寡母的,今后如果能够想办法照顾一下,让他们不要饥寒交迫枉死街头的话,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

说完这句话,草丛中又传来了痛哭的声音。袁傪也眼泛泪花,欣然表示愿意接受李徵的托付。李徵的声音却又一下子回到刚才那种自嘲的感觉,继续说道:“其实,我本应先拜托你这件事才对,如果我还是人的话。跟濒临饥寒交迫的老婆孩子相比,我竟然更关心自己那乏善可陈的诗业。就是因为我是这种男人,所以才最终堕落成了野兽。”

最后,李徵又补充了几句。他让袁傪从岭南返回时,千万不要再走这条路。因为到时候万一自己已完全沉迷成虎,认不出故人来,说不定会袭击他们。还有一件事,就是等到一会儿分别后,希望袁傪他们走到前方一百步左右的那个山丘上时,能够回头眺望一下这边。他说:“我要让你们再看一眼我现在的模样。并非是想要炫耀自己的勇猛,而是为了让你看到我这副丑恶的姿态,从而打消你再次通过此地时想要见到我的念头。”

袁傪面向着草丛,郑重地道过别后就跨上了马。草丛之中又传来强忍悲痛的哭泣声。袁傪数度回首眺望那片草丛,流着泪出发了。当他们一行登上山丘,果然依照约定回头眺望刚刚走过的那处林间草地。突然,就看到有一只老虎从草丛的茂密之处一跃而出,站到了路上。这只虎仰头向着已经褪去光华的残月咆哮数声之后,又很快地跃入之前的草丛,再也不见其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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