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塞瓦斯托波尔
朝霞刚开始渲染着萨蓬山上的天空;深蓝色的海面已经抹去了黑夜的朦胧,正等着最初的阳光来发出灿烂喜悦的光辉;寒气和迷雾从海湾飘来;因为没有雪,一切都显得黑沉沉的,但是凛冽的晨寒刺面,霜在脚下沙沙作响。从远处传来不停的海水的轰轰声,间或被塞瓦斯托波尔的隆隆的炮声所淹没。只有这澎湃的浪涛声打破早晨的寂静。从战舰上传出了八下幽微的钟声。
在塞瓦斯托波尔的北部[1],白天的活动逐渐取代了夜间的宁静:这儿有一小队换哨的士兵走过,把步枪弄得铿锵作响;那儿有个医生赶着到医院里去;这儿有个士兵从掩体里爬出来,用冰水洗那晒黑了的脸,然后,转身对着闪耀着红霞的东方,迅速地画着十字,祷告上帝;那儿一辆骆驼拉的又高又笨的玛扎拉[2],装着差不多堆到顶的血迹斑斑的尸体,轧轧响着运到墓地去埋葬……您要是走近码头,就可以闻到煤、粪肥、潮湿和牛肉发出的一股怪味儿;成千样不同种类的东西——木柴、肉、土筐、面粉、铁等等——都堆在码头附近;各团的士兵,有的背着背包和枪,有的没背背包和枪,都挤在那儿抽烟,骂街,把笨重的东西搬运到一条停泊在浮桥旁的冒烟的轮船上;私人的渡船载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士兵、水手、商人和妇女,有的正在靠拢码头,有的正从码头上开走。
“先生,您到伯爵码头去吗?请上来吧!”两三个退伍的水兵从船上站起来向您兜揽生意。
您可以选一只离您比较近的小船,跨过躺在离船很近的烂泥里的一匹枣红马的半腐烂的尸体,向船舵走去。接着,您就离岸了。这时,您周围的海正在朝阳下闪耀。在您前面,一个穿驼毛大衣的老水兵和一个浅色头发的小伙子正在默不做声地使劲划着桨。您望着遍布在海湾远近的舰只的有条纹的庞大船身、像小黑点似的在一片闪光的蔚蓝里起伏着的舢板,眺望着在对岸现出的、被朝阳的玫瑰色的华彩映照着的美丽明媚的都市建筑,眺望着防御浮栅和在水面到处凄切地矗立着黑桅杆尖的沉船周围泛着泡沫的白线,眺望着在远处晶莹的水天之际隐约出现的敌军舰队,眺望着被桨激起的起着泡沫的浪花和在浪花中跳跃的咸水泡。您听着有节奏的打桨声、从水面传到您耳边的人语声,以及您似乎觉得越来越猛烈的塞瓦斯托波尔威严的炮击声。
一想到您也在塞瓦斯托波尔,一种勇气和自豪感就不能不深入到您的内心,您的血不由得在血管里流得更快了……
“先生,直接从基斯坚丁[3]旁边穿过去吧!”老水兵一面这样跟您说,一面回过头来看您掌舵,是否让小船走对了方向,“右舵。”
“这艘战舰上的炮还是全的呢。”浅色头发的小伙子在经过战舰时打量着它说。
“那还用说:这是艘新船,科尔尼洛夫[4]在上面待过。”老水兵也瞧了瞧战舰说道。
“你看,在那边爆炸了!”小伙子在长久的沉默以后说,他瞧着突然在南湾的高空出现的一片正在扩散的白色的烟云,随之而起的是榴弹爆炸的剧烈的响声。
“这是他[5]今天在新炮台上开炮。”老水兵加了一句,同时漠不关心地在手上吐了口唾沫,“喂,米什卡,加把劲!赶过那条驳船。”于是,您的小船就在海湾间宽阔的海面上更加迅速地滑过,真的赶过了那条堆满了麻袋、由几个笨拙的士兵笨手笨脚地划着的沉重的驳船,然后便在停泊在伯爵码头上的许多各式各样的小船间靠岸了。
滨海大街上,成群结队的穿灰军服的士兵、穿黑军服的水兵和穿得花花绿绿的妇女熙熙攘攘。村妇们在卖面包,俄罗斯的庄稼汉们站在茶炊后面大声吆喝着卖热蜜水;也就在这儿,在码头的头几个石级上,乱堆着生锈的炮弹、榴弹、霰弹和各种口径的铁炮。再往前一点,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上乱放着巨大的方木和炮架,躺着睡着了的士兵;有马匹、车辆、绿色的大炮、弹药箱、步兵的架着的步枪;步兵、水兵、军官、妇女、孩子、商人不断地来来往往;装着干草、麻袋和大桶的大车络绎不绝;在某处,有一个哥萨克和一位军官骑着马跑过来或是一位将军坐着马车驶过去。街的右边筑了一道防寨,防寨的炮眼里安着几门小炮,有个水兵坐在旁边吸烟斗。左边有一座华丽的大厦,山墙上写着罗马数字,墙根下有几名士兵和几副血迹斑斑的担架,——到处您都可以看见军营的令人不愉快的痕迹。您的最初的印象一定是极不快的:军营生活和都市生活、美丽的城市和肮脏的野营的奇怪的混合物,不但不美,而且显得令人可憎地杂乱无章;您甚至会觉得大家都惊慌万状,东奔西跑,不知所措。可是,要是您更近地瞧瞧那些在您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脸,您就会看到完全是另一回事。譬如,就拿这个辎重兵说吧,他一面牵着三匹枣红马去饮水,一面那么安详地哼着一支小曲,显然,他不会在这个乱哄哄的人群中迷路,对他说来,这人群是不存在的,而且,他无论执行什么勤务——饮马或是拖运大炮,——都是那么从容不迫,那么自信,那么冷漠,就像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图拉或是萨兰斯克的什么地方似的。在那位戴着一尘不染的白手套的过路的军官的脸上,在坐在防寨上抽烟的水兵的脸上,在守着担架、在过去的议会大厅的台阶上守候着的担架兵的脸上,在那穿过街道、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上,以免弄湿自己的粉红色衣裙的姑娘的脸上,您都可以看到同样的表情。
是的!假如您是初次来到塞瓦斯托波尔的话,您一定会感到失望。在任何一张脸上,您都看不到忙乱、慌张、甚至激昂慷慨、为国捐躯、坚决果断的痕迹,——根本没有那么回事:您所看到的只是平凡的人们在平静地从事平凡的工作,因此,您也许会因为您过度兴奋而责备自己,对您根据北部的所见所闻而在您心里形成的有关塞瓦斯托波尔保卫者们的英雄行为的概念的真实性,有点怀疑吧。可是,在您开始这样怀疑之前,您不妨先到棱堡去瞧瞧正在保卫阵地的塞瓦斯托波尔的保卫者们,或者,最好直接到对面那座以前曾做过塞瓦斯托波尔议会的大厦里去,那儿的台阶上正站着守着担架的士兵们,——在那儿您会看到塞瓦斯托波尔的保卫者们,在那儿您会看到可怕而凄惨的、伟大而有趣的、然而是惊心动魄的、使灵魂崇高的景象。
您到议会大厅里去吧。您一打开门,四五十个截肢的和伤势非常严重的伤员,有的躺在病床上,但多半却躺在地板上的这种情景和室内的气味,会猛然使您触目惊心。您不要听信使您在大厅门口逡巡不前的那种感情,——这是一种坏的感情,——往前走吧,别因为您好像是来瞧瞧受难者而感到不好意思,也别不好意思走过去跟他们谈谈:不幸的人喜欢看到人们同情的脸,喜欢讲讲自己的痛苦,还喜欢听爱护和同情的话。您可以从病床之间穿过去,找个面色比较不那么严厉、不那么痛苦、您可以放心走近前去和他交谈的人。
“你哪儿受伤了?”您犹豫不决、畏畏缩缩地问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兵,他正坐在病床上,用和善的眼光盯着您,好像在邀请您到他跟前去似的。我所以说“畏畏缩缩地问”,就因为痛苦不但引起深切的同情,而且不知为什么还会使人产生惟恐伤害别人的感情,产生对能够忍受痛苦的人的崇高的敬意。
“腿上。”士兵答道;但是就在这时候,您自己从被子的皱褶上也看得出,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上面起都没有了。“现在谢谢上帝,”他接着说,“我想出院了。”
“你早就受伤了吗?”
“已经第六个星期了,先生!”
“怎么样,你现在还疼吗?”
“不,现在不疼了,没什么;只是在阴天下雨的时候,小腿肚好像有点儿疼,平时倒没什么。”
“你是怎么受伤的?”
“那是在第五棱堡,先生,第一次炮击的时候:我把炮瞄准了,刚要到另一个炮眼去的时候,他就打中了我的腿,我好像一脚踩空掉进坑里去似的。再一瞧,我的腿没了。”
“难道你在最初的一刹那不觉得疼吗?”
“那倒没什么;只好像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使劲捅了一下我的腿。”
“那么,后来呢?”
“后来也没什么;只是在他们把我的皮肤绷紧的时候,好像火辣辣地有点儿疼。主要的是,先生,别想得太多:你不想,它就没什么。这痛苦多半是因为人想的缘故。”
这时候,有个系着黑头巾、身穿灰条子连衣裙的女人向您走过来;她加入了您和水兵的谈话,她开始谈起他,谈起他的痛苦,谈起四个星期来他那伤势险恶的情形,又说他受了伤还要担架停下,让他瞧瞧我们的炮台发射排炮,她又说,亲王们如何跟他谈话,并且赏给他二十五卢布,而他又是如何告诉他们,要是他不能再去作战的话,他就要求回棱堡去教练青年士兵。这个女人一口气叙说着这一切,她一会儿瞧瞧您,一会儿瞧瞧水兵;水兵把脸转过去,好像不愿听她说话,在那儿扯枕头上的一个棉线团[6],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特别高兴的光芒。
“先生,她是我的老伴!”水兵跟您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好像是说:“您得原谅她。谁都知道,娘儿们爱说废话。”
您开始了解塞瓦斯托波尔的保卫者们了;不知道因为什么,您在这个人面前开始为自己感到惭愧。为了对他表示您的同情和赞叹,您要对他说的话真是太多了;可是您找不出话来,而头脑里想的那些话呢,又词不达意,——所以,在这个沉默寡言的、不自觉的伟大面前,在这种坚强的精神面前,在这种对自身的崇高品德感到羞涩的心情面前,您就会俯首无言。
“好吧,愿上帝保佑你早日恢复健康。”您对他说,然后您又在另一个病人前面停下来,他躺在地板上,好像在难以忍受的痛苦中等待着死亡。
这个人有一头淡黄色的头发,脸浮肿而又苍白。他仰面躺着,把左手甩到后面,显出剧烈痛苦的样子。他那焦干的嘴张着,呼吸困难,发出嘶哑的声音;呆滞的蓝眼睛向上翻着,裹着绷带的右手的残肢从滑落下去的被子底下伸出来。腐肉的恶臭更使您惊骇,而且从这个受难者的四肢的散发出来的、消耗体力的内热,好像也在侵袭着您。
“怎么,他昏过去了吗?”您问跟在您后面的那个女人,她亲切地瞧着您就像瞧着自己亲人似的。
“没有,他还听得见,不过病情很严重。”她小声地加了一句,“我刚才给了他点儿茶喝,——唉,尽管不是自己的亲人,总得有点怜悯心,——他差不多不会喝了。”
“你觉得怎么样?”您问他。
这位伤员听见您的声音就把眼珠转过来,可是他看不见,也不明白您的意思。
“心里烧得慌。”
再往前一点,您看见一个年老的士兵在换衬衣。他的脸和身体似乎是咖啡色的,瘦得像具骷髅。他的整只胳膊都没有了:是齐肩截除的。他很有精神地坐着,他已经痊愈;可是从他那没有生气的、暗淡的眼神里,从他那瘦得可怕的身体和满脸的皱纹上,您可以看出这个人已经在忧患中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在对面的一张病床上,您看见一张女人的苍白、娇嫩、充满痛苦的脸,面颊烧得通红。
“她是我们这儿一个水兵的老婆,五号那天被一颗炮弹把腿给打伤了,”您的那位女向导这样告诉您,“她是到棱堡里去给丈夫送饭的。”
“怎么,把腿截除了吗?”
“从膝盖上面截除的。”
要是您的神经坚强的话,现在请您从左边的门进去吧:这是个包扎伤口和施行手术的房间。在那儿您可以看见军医们从手到胳膊肘都沾满了鲜血,脸色苍白而阴沉,站在一张病床的周围,忙着给一个躺在床上、已经上了麻药的伤员施行手术。那个伤员睁着眼睛,像说呓语似地在说些无意义的、有时是朴实而动人的话。军医们正在从事一项令人厌恶而又大有裨益的截肢工作。您可以看见锐利弯曲的手术刀切入白色壮健的肉体;您可以听见那个伤员在突然恢复知觉的时候发出可怕的撕裂人心的叫喊和咒骂;您可以看见医士把截去的胳膊扔到墙角里;您可以看见,就在这间屋子里,另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伤员,因瞧见自己的伙伴在动手术,便痉挛、呻吟起来,这与其说是由于肉体上的痛楚,倒不如说是由于等待的精神上的痛苦;您可以看见可怕的、惊心动魄的景象;您看到的战争将不是队形井然、美丽雄伟的队伍,不是军乐悠扬、战鼓咚咚、军旗飘扬和骑着骏马的将军,而是战争的真相——流血、痛苦和死亡……
一离开这所痛苦的房子,您一定会体验到一种愉快的感觉,您一定会深深地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因为想到自己的健康而感到高兴,可是,当您回想起这些痛苦时,您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您也就会沉静地、毫不犹豫地向棱堡走去……
“和这么多人的死亡这么多人的痛苦比起来,像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虫豸的死亡和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一看见明朗的天空、灿烂的阳光、美丽的城市、洞开的教堂、熙来攘去的军人,就马上会使你的心情恢复它那轻率、斤斤计较和只顾眼前的常态。
您也许会迎面碰上一个军官的殡葬行列从教堂里出来:人们抬着粉红色的棺材,奏着哀乐,打着飘扬的神幡;也许从棱堡发出的炮声会传到您的耳边,但这并不会唤起您刚才的想法;在您看来,出殡的行列是个非常美丽雄伟的场面,炮声是一种非常美丽雄壮的音乐,因此,您并不会把您刚才在卫生救护站所联想到的有关痛苦与死亡的明确的思想,和这种场面与这种炮声连在一起。
走过教堂和防寨,您就到了城市中最热闹的地方。街道两边全是小铺和饭馆的招牌。商人、戴着帽子或是包着头巾的女人、服装讲究的军官——一切都向您说明居民精神上的坚定、自信和安全感。
如果您想听听水兵和军官们的闲谈,就请您走进右边那家饭铺去吧:那儿,他们想必在谈论昨夜的情况,谈芬妮卡,谈二十四日的血战[7],谈肉丸子又贵又不好吃,谈伙伴中谁跟谁被打死了。
“他妈的,我们那边眼下真是糟透了。”一个围着绿色毛围巾、淡黄头发、没有胡子的年轻的海军军官用低沉的声音说。
“你们是哪儿?”另一个军官问他。
“第四棱堡。”年轻的军官答道;一听到“第四棱堡”几个字,您一定会怀着更大的兴趣,甚至某种敬意望着这位淡黄头发的军官。他那过分的满不在乎的神气,指手画脚的姿态、高声的谈笑,过去您会觉得这是一种放肆,而现在您却认为这是有些非常年轻的人在经历过危险以后所常有的那种特殊的好勇斗狠的情绪;不过,您还是想,他一定会跟您谈谈第四棱堡由于炮火袭击怎么糟糕的情形:其实满不是那回事!他所说的糟乃是因为泥泞。“你就没法走近炮台。”他一面说,一面指着从小腿肚以上满是烂泥的长筒靴。“我的一个最好的炮长今天被打死了,恰好被打中了脑门。”另一个军官说。“谁?是米秋欣吗?”“不……喂,你们打算给我小牛肉不给?混账东西!”后面的话是他对饭铺堂倌说的,“不是米秋欣,是阿布拉西莫夫。这小子真棒——参加过六次出击。”
在餐桌的另一角,坐着两位步兵军官,他们面前摆着几盘肉丸子配青豆和一瓶所谓“波尔多”的克里木酸酒:那位红领子军大衣上佩着两颗星的年轻军官,正在向另一位黑领子军大衣上没有佩星章的老年军官讲述阿尔马战事[8]。前者已经有几分醉意;从他那时时中断的叙述里,从他表示怀疑人家是不是相信他的那种犹豫不决的眼神里,尤其是从在这整个战事中他所起的作用似乎太大、一切情形也似乎太可怕了的这一点上,可以看得出他的叙述离开事实真相未免太远了。可是您对于这种您今后还会在俄国各地常常听到的故事并不感到兴趣,因为您想赶快到棱堡去,特别是到第四棱堡去,到您已经听到有关它的那么多种种不同的故事的这个棱堡去。每逢有人说起他曾到过第四棱堡时,他总是带着特别的高兴和骄傲;每逢有人说“我要到第四棱堡去”时,他一定会显出某种轻微的激动或者过分的冷漠;每逢有人想拿另一个人开玩笑时,他就说:“该把你送到第四棱堡去”;每逢有人遇见担架时问:“从哪儿来?”回答多半是:“从第四棱堡来。”总之,关于这个可怕的棱堡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种是:那些从来没到过那儿、深信凡是到第四棱堡去就必死无疑的人的看法;另一种是:那些生活在那儿的人的看法,就像那个淡黄头发的海军准尉那样,说起第四棱堡时,把那儿是干燥还是泥泞,掩蔽部是冷还是热之类的话告诉您。
您在饭铺里待了半个钟头,天气忽然变了:弥漫在海上的雾气已经凝成了灰色、单调、含有雨意的密云,遮住了太阳;接着便下了一阵凄凉的细雨,打湿了屋顶、人行道和士兵的大衣……
再过一道防寨,您从右首的门穿出去,就走上了大街。这道防寨的对面,街道两边的房屋都无人居住,没有招牌,门上钉着木板,窗子被打坏了,这儿的墙角被打塌了,那儿的屋顶被打穿了。这些建筑物好像是上了年岁、饱经忧患的老兵,似乎在骄傲地、有几分蔑视地瞧着您。在路上,您常常会在遍地的炮弹上和被榴弹在石头地上炸开的水坑里磕磕绊绊。在街上,您会遇到或是超过一队队的士兵。哥萨克步兵和军官;有时还会遇见一个女人或是一个小孩,可是那已不是戴着帽子的女人,而是穿着旧皮袄和军靴的水兵的老婆。在街上再往前去。然后走下一个小山坡,您就再也看不见您周围有什么房屋了,只看见奇形怪状的一堆堆的碎砖、木板、黏土和原木;在您前面一座陡峭的山坡上,您会看见一片黑魆魆的、泥泞的、挖满壕沟的空地,而这个在您前面的地方,就是第四棱堡……在这儿,您遇见的人就更少了,根本看不见女人,士兵们急急忙忙地走着,路上到处都有血滴,而且您准会碰上四个士兵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准有一张蜡黄的脸和一件血污的军大衣。如果您问:“他哪儿受了伤?”假如这人是轻伤的话,担架员们就会对您不屑一顾地、气冲冲地回答说:腿上或是手上;或者,要是担架上看不见脑袋,这人已经死了或是受了重伤的话,那他们就会板着脸一声不吭。
当您开始爬上山去的时候,不远的炮弹或榴弹的呼啸声就会使您不愉快地大吃一惊。您会忽然理解到这种炮声的意义,和您在城里听见这种炮声时所理解到的意义迥然不同。一种宁静愉快的回忆突然从您心里掠过;于是您就开始更多地为您自己考虑,而不是去进行观察;您变得不大注意周围的一切了,一种令人不快的踌躇的情绪就会突然支配着您。虽然在看见危险的时候,您心里会突然冒出一种卑鄙的声音,可是特别是在您一眼瞥见一个士兵挥动着胳膊滑下山来,在烂泥浆里迈着快步,笑着打您身边跑过时,您就会把这种声音压下去,您就会不由得挺起胸膛,把头昂得更高,去继续攀登那座又滑又粘的小山。您刚爬了没几步,来复枪的子弹就开始从您左右两边嗖嗖地掠过,您也许会考虑,您是不是下到和道路平行的堑壕里去走的好;可是那条堑壕里充满没膝的发臭的黄泥浆,所以您一定得选择这条山路,何况您又看见大家都走这条路。走了二百来步时,您便走进了一片坎坷不平的泥泞的空地,周围到处是土筐、土堤、炮弹库、平板车和土屋,在这上面安着几门铁铸的大炮和一堆堆码得很整齐的炮弹。您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毫无目的、没有联系和秩序地乱堆在一起的。这儿,有一群水兵坐在炮台上;那儿,在空地中央有一门被击毁的大炮半截被埋在烂泥里;这儿,有一个步兵扛着一枝步枪,正在费劲地从烂泥里拔出脚来,一步步地走过炮台。但是到处,从四面八方,在所有的地方,您都可以看见碎瓦片、没有爆炸的榴弹、炮弹和营地留下的痕迹,这一切都陷在烂泥浆里。您好像听见离您不远的地方有炮声,又好像听见从四方八面传来声音各异的子弹声——有的像蜜蜂的嗡嗡声,有的呼啸而过,有的急促或是像琴弦发出的嘤嘤声,——您还会听到可怕的隆隆的炮声,使您胆战心惊,而且您觉得这种炮声不知为什么非常可怕。
“原来这就是第四棱堡,这就是那个可怕的、确实非常恐怖的地方!”在您感到一种轻微的骄傲感和一种强压下去的恐怖感时,您心里会不由得想道。可是您会失望的:这还不是第四棱堡。这是亚佐诺夫多面堡——比较起来是个非常安全、根本不可怕的地方。要到第四棱堡去,您得向右拐,沿着这条刚才有个步兵弯着腰,慢慢走过去的狭窄的堑壕前进。在这条堑壕里,您也许又会遇见担架、水兵和拿着铁锹的士兵;您会看见地雷的导火索、只有两个人弯着腰能钻进去的那座在泥泞中的掩蔽部;在那儿,您会看见黑海大队的哥萨克步兵在换靴子、吃东西、抽烟斗以及生活起居等事,接着,您又在各处看见那同样臭气难闻的泥泞、军营留下的痕迹和各色各样的废铁,再走三百来步,您又来到了一座炮台——在这块挖满坑洼的空地上,周围都是装满了土的土筐、架在板车上的大炮和土壁垒。在这儿,您也许会看见四五个水兵在胸墙下打纸牌,您还会遇到一位海军军官,他看出您是个好奇的新来者时,就会欣然把他的军事设施和一切可能使您感兴趣的东西指给您看。这位坐在炮身上的军官是那么镇静地用黄纸卷着烟卷,那么镇静地从这个炮眼走到那个炮眼,那么镇静地而又毫不装腔作势地跟您说话,因此,虽然子弹比以前越来越密集地在您头上嗡嗡地飞过,可是您自己却变得冷静下来,仔细地向这位军官问长问短,又用心地听他的讲述。这位军官会跟您谈起(但只有在您问起他的时候)五号那天炮击的情形[9],说他的炮台上只有一门炮能打,在所有的炮手中只剩下了八个人,可是,第二天,即六号的早晨,他还是让所有的炮都开炮[10]了;他还会跟您说,五号那天有一颗榴弹打中了水兵的掩蔽部,打死了十一个人;他还会从炮台的一个炮眼里把离我军不出三四百俄丈的敌军的炮台和堑壕指给您看。我只担心一件事,当您从炮眼里伸出头去瞭望敌军时,在嗖嗖飞过的子弹的影响下,您会什么也看不见,就算看见了,您也会非常诧异:原来那座白色的石头壁垒离您那么近,而且在它上面还迸出一阵阵白烟,——原来那个白色的壁垒就是敌军——就是步兵和水兵们所说的他。
甚至很可能,这位海军军官出于虚荣心,或者干脆是为了让自己痛快一下,要当着您的面开上几炮。“叫炮长和炮手到大炮跟前去,”——于是大约十四名水兵就迅速地、高高兴兴地走出来,有的把烟斗塞进衣袋,有的把嘴里的面包干嚼完,钉了铁掌的皮靴咔嗒咔嗒地响着走上炮位,走到大炮跟前,装上炮弹。请您仔细瞧瞧这些人的脸,瞧瞧他们的姿态和动作吧:在那些晒黑的高颧骨的面孔的每条皱纹上,在每块筋肉上,在那些肩膀的宽度上,在那些穿着大靴子的两腿的粗度上,在每个沉着、坚定、从容不迫的动作上,都看得出构成俄国人的力量的这些主要特征——纯朴和顽强;可是,您会觉得在这儿的每张脸上,除了战争的危险、仇恨和痛苦这些主要的特征以外,还流露出认识到自己的尊严、高尚的品德和崇高的情操的痕迹。
突然,一声极其可怕的巨响,不仅震动了您的耳膜,而且震动了您的全身,使您不禁浑身哆嗦。接着您就听见炮弹远去的呼啸声,于是一股火药的浓烟就把您、炮位和在炮位上走动着的水兵们的黑影都给笼罩住了。对于我们的这一发炮,您会听见水兵们纷纷发出不同的议论,还会看见他们的兴奋和您或许不曾预料到的感情的流露,——这种感情就是藏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的向敌人报仇雪恨的感情。“正好打中了炮眼;好像打死了俩……瞧,抬走了。”您会听见这样的兴高采烈的叫声。“瞧,他急了:说话就要向咱们开炮了。”有人这么说;果然,接着您就会看见您前面有火光一闪和一缕白烟;站在胸墙上的哨兵喊道:“大—大炮!”跟着一颗炮弹嗖的一声从您身边飞过,噗通一声钻进土里,在您四周激起的泥土和石块像漩涡般向上飞溅。这发炮弹把炮台指挥官惹火了,便下令给第二门炮和第三门炮都装上炮弹,敌人也开始对咱们进行还击,于是您就会体验到一种有趣的感情,会听到和看到一些有趣的事物。哨兵又喊道:“大炮!”于是您又听见那同样的响声和爆炸声,同样的泥石和激溅声。他或者会喊:“秋炮![11]”于是您就会听见榴弹的均匀的、相当悦耳的呼啸声,一种难以和任何恐怖的事物发生联想的呼啸声。这种呼啸声以更快的速度逼近您,然后您就看见一个黑球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紧张的爆炸声。然后弹片带着尖利的呼啸声向四处飞溅,石块嗖嗖嗖地飞入天空,泥土溅满了您的全身。在听见这些响声时,您就会体验到快乐和恐怖交织在一起的奇妙的心情。在这一刹那间,当您知道炮弹在向您飞来时,您心里一定会想,这颗炮弹准会打死您;可是自尊心支持着您,而且谁也看不出,您的心像被刀割似的。然而,当炮弹飞过去而没有触及您时,您又会活跃起来,一种喜悦的、无法形容的愉快心情,虽然只有一瞬间,却占据着您,结果,您便在危险中,在这个生与死的游戏中,发现了一种特殊的魅力;您就希望炮弹或是榴弹落在您周围越近越好。可是那个哨兵又嗄声大叫道:“秋炮!”又是榴弹的呼啸声、落地声和爆炸声;和这些声响混成一片,一个人的呻吟声使您吃了一惊。您和担架同时走近那个伤员,他躺在血泊和泥泞中,现出奇怪的、不像人的模样。这个水兵的胸部有一部分被炸飞了。在最初几分钟,他那溅满污泥的脸上,只现出惊惶和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境地所常有的一种佯装的稍嫌过早的痛苦表情;可是,当担架抬过来,他自己把没有受伤的半边身体躺下去时,您就会看到他的这种表情被一种昂扬的和难以表达的崇高思想的表情所替代:他的眼睛更亮了,牙齿咬紧了,头使劲昂得更高;当他被抬起来时,他叫担架停下,吃力地、声音发抖地对战友们说:“弟兄们,再见!”他还想说点什么,显然是想说点什么感人的话,可是他只是再次重复:“弟兄们,再见!”这时,一个水兵战友走近他,把军帽戴在这位伤员支起来的头上。然后,这个水兵就挥一挥手,沉着冷静地回到自己的大炮跟前。“每天就这样,七八个人,”海军军官为了回答您脸上现出的恐怖的表情,跟您说道。接着,他一面打着呵欠,一面用黄纸卷着烟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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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您已经看见在防御阵地上的塞瓦斯托波尔的保卫者们了,当您回去时,不知为什么,您毫不去注意到被毁坏的剧院去的一路上不断嗖嗖地掠过的炮弹和子弹,——您怀着平静的、昂扬的精神走着。您带走的是主要的、愉快的信念,——这就是塞瓦斯托波尔不可能被占领的信念,不但塞瓦斯托波尔不可能被占领,而且在任何地方想要动摇俄国人民的力量也是不可能的,——这种不可能,您不是在无数的遮弹墙、胸墙、纵横交错的堑壕、地雷和重重叠叠的大炮上看到的,在这些东西上您什么也看不出,而是在人们的眼睛里、在言语举止上、在被叫作塞瓦斯托波尔保卫者的精神上看到的。他们要干时,就干得那么干脆,那么轻松和卖劲,使您确信他们还能多干一百倍……他们什么都能干。您了解到使他们行动起来的感情,并不是您自己所经验到的那种浅薄、虚荣、健忘的感情,而是另一种更豪迈的感情,这种感情使得他们在枪林弹雨下,在人人都会遭受到的九死一生的机遇中,以及在这种不断的劳动、熬夜和泥泞的条件下泰然地生活。为了十字勋章、为了加官晋爵,或者在威胁之下,人们是不可能接受这种可怕的条件的:一定另有一种崇高的、使人鼓舞的原因。这原因就是俄国人心里的一种羞涩的、难得形诸于色的、但是藏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的感情,——对祖国的爱。只有现在,塞瓦斯托波尔被围困的初期的故事——在那些日子里,它没有工事,没有军队,没有坚守的物质条件,可是仍旧没有丝毫的怀疑它决不会投降敌人;在那些日子里,那位可与古希腊媲美的英雄科尔尼洛夫在视察军队时曾说:“弟兄们,我们宁死也决不放弃塞瓦斯托波尔!”于是我们那些不善于说空话的俄国人答道:“宁死不屈!乌拉!”——只有现在,关于那个时期的故事,对您才不再是美丽的历史传说,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您会清楚地了解到和想象出,您刚才所看见的那些人乃是一些在那样艰苦的岁月里并不气馁,而是壮志凌云,不是为了一座城市,而是为了祖国视死如归的英雄们。这篇塞瓦斯托波尔的史诗,会使它的丰功伟绩在俄国万古长存,而这篇史诗的英雄就是俄国人民……
已是黄昏了。临去的夕阳从遮满天空的灰色的云层里透射出来,霎时间发出了万道血红色的霞光,照亮了紫色的云彩,照亮了沧海和在浩淼平稳的海面上起伏着的巨舰和小船,照亮了城市中的白色建筑物和街道上熙来攘往的行人。林荫道上的军乐队奏出的一支古老的华尔兹的曲调,飘过水面,同棱堡上传来的炮声奇妙地应和着。
(1855年4月25日)
芳信 译
[1]塞瓦斯托波尔港将塞瓦斯托波尔分为南北两部。北部筑有防御工事。
[2]乌克兰南部的一种四轮大车。
[3]指“康斯坦丁”号军舰。——作者注。
[4]科尔尼洛夫(1806—1854),俄国海军中将,在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中战死。
[5]指敌人。
[6]这种棉线团是从破棉布上撕下来,以代替药棉为伤员裹伤用的。
[7]一八五四年十月二十四日曾发生因克尔曼血战(在塞瓦斯托波尔东南)。由于丹年贝格将军指挥失当,俄军惨败。
[8]一八五四年九月八日在塞瓦斯托波尔东北的阿尔马河上,发生了俄军与英法联军的第一次激战。
[9]一八五四年十月五日英法联军对塞瓦斯托波尔进行第一次炮击。
[10]水兵们都说“开炮”,而不说“射击”。——作者注。
[11]臼炮。——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