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

列夫·托尔斯泰文集:全17卷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五月的塞瓦斯托波尔

自从塞瓦斯托波尔的棱堡打出第一发呼啸着的炮弹,炸起了敌人工事上的泥土以来,六个月已经过去了;而且从那个时候起,成千上万颗榴弹、炮弹和枪弹不断地从棱堡飞到堑壕,从堑壕飞到棱堡,而死神也不断地在双方的上空翱翔。

已经有成千上万的人的自尊心受到了凌辱,成千上万的人得到了满足,趾高气扬,成千上万的人长眠在死神的怀抱里。多少星章被戴上了,多少星章被摘下了,又有多少安娜勋章和弗拉基米尔勋章,多少粉红色的棺材和多少亚麻布的盖尸布!可是从棱堡上还是发出同样的炮声,在晴朗的夜晚,法国兵还是带着不由自主的战栗和迷信的恐惧,从自己的营地上瞭望着塞瓦斯托波尔棱堡的弹坑遍地的发黄的土地,瞭望着我们的水兵在棱堡上走动的黑影,数着有铁炮愤怒地伸出去炮眼;而且,我方的军士领航员还是从信号塔上用望远镜瞭望着法国兵的颜色斑驳[1]的幢幢人影,观测着他们的炮台、帐篷、在绿山上移动着的纵队和在堑壕里升起的硝烟;而且,不同种类的人群,还是以同样的热情,抱着更多的各种不同的希望,从世界的各个角落奔向这个致命的地方。

可是,外交家无法解决的问题,用火药和流血就更难解决了。

我常常有一种奇想:如果交战国的一方面向另一方建议各自从军队中撤走一名士兵,那会怎么样呢?这种愿望可能显得很奇怪,但是为什么不来实行一下呢?然后双方都各自撤走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等等,直到双方的军队里只剩下一名士兵(假定两军的力量相等,而且量可以被质所取代)。到那时候,假使在有理性的人们的有理性的代表们之间,确实有复杂的政治问题必须用武力来解决,那就让这两名士兵去厮杀好了——一个攻城,另一个守城。

这种议论似乎是奇谈怪论,但它是对的。真的,一个俄国人对同盟军的一个代表作战,同八万人对八万人作战究竟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不十三万五千人对十三万五千人呢?为什么不两万对两万呢?为什么不二十对二十呢?为什么不一对一呢?决不能说这一种办法比另一种办法更不合理。相反,最后一种要合理得多,因为它更人道。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战争是疯狂;或者如果人要制造这种疯狂,那他们就决不是像我们不知为什么通常所想的那样,是没有理性的。

在被围困的塞瓦斯托波尔城的林荫道上,一支军乐队正在亭旁演奏,成群结队的军人和妇女都兴高采烈地在小路上漫步。春天明媚的太阳一早就升起在英军的工事上,接着移到了棱堡上,然后又移到城市上,移到尼可拉耶夫兵营上,它用欢乐的光辉普照着万物;现在它又降落到远处蔚蓝色的大海上,大海有节奏地动荡着,闪烁着银光。

一个高个子、背有点驼的步兵军官,一面往手上戴着一只不十分白,然而很清洁的手套,从建筑在大海街左侧小小的水兵住宅中的一座小屋的便门里走出来,然后,他沉思地瞧着自己脚下,登上小山,向林荫道走去。这位军官的额头很低,其貌不扬,脸上的表情显出他的智力迟钝,可是,也显出他办事周到、诚实、为人正派。他的身材很难看——腿长、动作笨拙、举止之间好像有点怕难为情。他戴着半新的军帽,穿着一件紫得有点奇怪的薄军大衣,从衣襟下还露出一条金表链;他的裤脚上缝着套带,那双小牛皮靴子,虽然后跟有点磨歪了,可是干净锃亮,——但是,与其说是根据平时在步兵军官身上不常看到的这种装束,倒不如说根据他这个人的整个神态,一个老练的军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步兵军官,而是个身份略高的人。要不是他的相貌显出他是个纯粹的俄罗斯人,他可能会被人家看作是德国人,或者是个副官,或者是个团军需官(那他就该带马刺了),或者是个在战时从骑兵队,也许是从近卫军临时调来的军官。他确实是从骑兵队调来的,而现在,当他上山向林荫道走去时,他想起了他刚才接到他的一位旧同僚(现在退伍了,是T省的一名地主)和他太太(脸色苍白、蓝眼睛的娜塔沙,他的很要好的朋友)的来信。他想起了信上的一段话,这位同僚写道:

“《残废人报》[2]一送到,普普卡(那位退伍的枪骑兵这样称呼他太太)就慌忙奔到外屋去,抓起报纸,跑到凉亭里的S形坐椅旁,或者跑到客厅里(你记得吗,当你的团驻扎在我们城里时,咱们在那儿一起度过了多么美的冬夜啊),然后,用你想象不到的热情,读你们的英雄事迹。她常常谈起你。她说:‘你瞧,米哈伊洛夫这人真可爱!等我看见他的时候,我非好好地吻吻他不可,——他在棱堡上打仗,一定会得到乔治十字勋章的,将来报上也一定会报导他,’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以致使我简直吃起你的醋来了。”他在另一处又写道:“我们的报来得太晚了,道听途说的新闻固然很多,但不能尽信。比如说,你认识的那几位玩音乐的小姐昨天就说,似乎拿破仑[3]已经被咱们的哥萨克抓住了,而且被押送到了彼得堡,可是你要知道,这种消息我怎么能相信呢?有一个从彼得堡来的人(他是大臣的亲信,负有特别的使命,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当城里现在没有什么人的时候,你就想象不出,他对我们来说是位多么消息神通[4]的人物啊!)曾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们:我军已经占领了叶夫帕托里亚,因此法军就和巴拉克拉瓦失去了联系,并说在这个战役中,我军被打死了二百人,而法军却高达一万五千人。内人一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兴高采烈,乐了一整夜;她说根据她的预感,你一定参加了这次战斗,并且立了大功……”

读到我有意加了重点的那些单字和词句和看到这封信的整个语气,高傲的读者在对于穿着后跟磨歪的皮靴的米哈伊洛夫上尉的正派,对于他那位写“消息神通”而对地理有着那样奇怪概念的同僚,对于他那坐在S形坐椅上的脸色苍白的朋友(也许读者甚至会不无根据地想象这位娜塔莎的指甲大概很脏),总之,对于他所鄙视的这整个游手好闲、邋里邋遢的外省社交界,一定会在自己心里产生一种真实的,然而印象不佳的想法,——尽管如此,米哈伊洛夫上尉还是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惆怅而愉快的心情回忆起他那脸色苍白的外省女友,回忆起他常常在黄昏时和她坐在凉亭上谈情说爱的情景,回忆起当他们在书房里打赌注一个戈比的牌时,那位善良的枪骑兵同僚如何发脾气和如何赌输了,以及他太太又如何笑话他的情景,——他回忆起他们对他的友谊(他觉得从脸色苍白的女友方面也许还有一种超过友谊的东西):这些人和他们家里的布置都以异常甜蜜的和令人欢娱的玫瑰色在他的心中掠过,于是他对自己的回忆微笑着,一面用手摸了摸放着他那封亲切可爱的信的衣袋。这些回忆对于米哈伊洛夫上尉所以会具有更大的魅力,就因为现在他所处的步兵团这个圈子,比他从前在T城以骑兵军官和太太小姐们的情人的姿态跻身其间、到处受到欢迎的那个圈子要逊色多了。

他以前的生活圈子比现在的要强多了,因此,在开怀畅谈的时候,他常常告诉他的步兵同事们说,过去他有自己的轻便马车,他曾经在省长的舞会上跳过舞,并且和总督打过牌;他们带着冷淡和将信将疑的神情听他讲,似乎只是不想反驳他、指出他的破绽而已——“让他说去吧”,如果说他对同事们的酗酒——痛饮伏特加,对他们用旧纸牌赌四分之一戈比的赌注,总之,对他们粗鲁的态度并没表示明显的鄙视的话,那无非是由于他的性格特别随和、善于与人相处和做事谨慎的缘故。

米哈伊洛夫上尉不知不觉地从回忆转到幻想和希望。他穿着那双后跟磨歪的靴子在狭窄的胡同里走着,一面想道:“当娜塔莎忽然在《残废人报》上读到我如何头一个爬上大炮并得到乔治勋章的描述时,她该是多么又惊又喜啊。照老规矩我就该晋升大尉了。然后逐级晋升,今年很容易就可以升为少校,因为许多人被打死了,而且在这次战役中,我们中间一定还会有许多人被打死的。而且以后还有仗要打,于是像我这样一个知名人士就可以带一个团……当中校……挂上安娜勋章……当上校……”接着,他已经是将军了,根据他的幻想,他那位同僚到那时已经死了,娜塔莎做了寡妇,于是他就给她面子,去拜访她。当他正想到这儿的时候,林荫道上的音乐声更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边,人群也映进了他的眼帘;于是他发现自己是在林荫大道上,仍旧是原来那个微不足道的、胆小笨拙的步兵上尉。

他先走到军乐队在那儿的亭子跟前;同团的其他几名士兵拿着打开的乐谱,站在乐师们前面做乐谱架。文书、士官生、带着孩子的奶妈和穿着旧军大衣的军官,在他们的四周围成了一圈,与其说他们在听音乐,不如说他们在看热闹。大多数的水兵,副官和戴着白手套、穿着新的军大衣的军官在亭子周围站着、坐着或走来走去。各种各样的军官和各种各样的妇女漫步在林荫大道的林荫下,有些妇女戴着帽子,但多半包着头巾,也有不包头巾不戴帽子的,可是没有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值得注意的是,都是些年轻的女人。下面,在绿荫如盖、芳香扑鼻的刺槐林荫小道上,三三两两爱好幽静的人在那儿漫步或者闲坐。

在林荫道上碰见米哈伊洛夫上尉的人,也许除了他团里的两位大尉奥布若戈夫和苏斯利科夫跟他热烈地握手以外,谁也没有表示特别的高兴,可是前者穿着驼毛裤子,没有戴手套,军大衣都破了,满脸通红,一头是汗,而后者呢,大叫大嚷,肆无忌惮,以致令人羞于跟他们同行,尤其是在戴白手套的军官们面前。米哈伊洛夫上尉曾对其中一位军官——是位副官——鞠躬致意,而对另一位——是位校官——也可以鞠躬问候,因为他们在一位彼此都很熟的人那里已经见过两次。再说,他和奥布若戈夫跟苏斯利科夫这两位先生一天要见六次面,握六次手,那么,他跟他们一块儿散步有什么愉快可言呢?他并不是为了这个才到军乐队这儿来的呀。

他很想走到他向他鞠躬问候的那位副官跟前去,和那些先生们谈谈话,这并不是因为他想让奥布若戈夫和苏斯利科夫大尉、帕什捷茨基中尉和其他的人们看见他和他们谈话,而只是因为他们都是些可爱的人,而且消息又非常灵通——可能会跟他说点什么的……

可是,为什么米哈伊洛夫上尉要害怕,而且迟迟不敢走到他们跟前去呢?“万一他们不向我还礼,那怎么办?”他想,“或者他们跟我打过招呼之后,又接着他们谈自己的,好像没有我这个人似的,那又怎么办?或者他们干脆走开,把我一个人撂在显贵们中间,那又怎么办?”显贵这个词(意思是说不管哪个阶层中的佼佼者)在咱们俄国(也许有人认为,这儿不应该有这种东西)从某个时期起就十分风行,而且深入到虚荣心所能深入到的全国各地和社会各阶层,(这种卑劣的嗜好在什么样的时代和什么样的环境条件下不会深入呢?)——深入到商人、官吏、文书和军官们中间,深入到萨拉托夫、马马迪什、文尼察和凡是有人的地方。既然在被围困的塞瓦斯托波尔城里人很多,所以也就有很多虚荣心,就是说也有显贵,虽然死神每分钟都盘旋在每个显贵和非显贵的头上。

在奥布若戈夫大尉看来,米哈伊洛夫上尉是显贵,因为他有一件整洁的军大衣和一副整洁的手套,虽然他有点尊敬他,对这一点却受不了;在米哈伊洛夫上尉看来,卡卢金是显贵,因为他是副官,而且和别的副官你我相称,所以他对他无甚好感,尽管他怕他。在副官卡卢金看来,诺尔多夫伯爵是显贵;他老是从心眼儿里骂他和瞧不起他,就因为他是皇帝的侍从武官。显贵是一个可怕的字眼。为什么佐博夫少尉在走过一个和校官坐在一起的同僚身边时,虽然没有什么可笑的,却要那么不自然地笑呢?就是为了要表明虽然他不是显贵,但丝毫也不比他们差。为什么校官要那么声音微弱地、懒洋洋地、拿腔拿调地说话呢?就是为了要向谈话的对方表明他是显贵,是位非常平易近人的人,肯跟少尉说话。为什么士官生在跟一位初次见面、而且从来也不敢接近她的贵妇后面走时,要那么抡胳膊挤眼睛呢?就为了要对所有的军官表示,虽然他对他们脱帽敬礼,但他还是位显贵,而且他心里非常舒畅。为什么炮兵大尉要那么粗暴地对待那个善良的传令兵呢?就为了要向大家表明他决不巴结显贵,也不需要显贵,等等,等等,等等。

虚荣、虚荣,到处都是虚荣——甚至在行将就木的人和准备为了崇高的信念慷慨捐躯的人中间,也有虚荣。虚荣!它大概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典型特征和特种疾病。为什么在从前的人们之间就不曾听说过这种宛如天花和霍乱的恶癖呢?为什么在我们的时代里只有三种人:一种是把虚荣的开始当作必然存在的事实,因此它就是正确的,因而自愿屈从于它;另一种是把它当作不幸而又无法克服的条件的人,第三种是不知不觉地、在它的影响之下盲从地行动的人呢?为什么荷马和莎士比亚一类的人讲的是爱情、光荣和苦难,而我们当代的文学却只有“势力”和“虚荣”的无穷无尽的故事呢?[5]

米哈伊洛夫上尉两次迟疑不决地从他认为是显贵的那些人身边走过,直到第三次才鼓足勇气走到他们身边。那一小圈人共有四位军官:副官卡卢金,他是米哈伊洛夫的熟人;副官加利钦公爵,对卡卢金本人来说,以前他甚至也多少算是位显贵;中校涅费尔多夫,他是所谓一百二十二名上流社会的名流之一,他所以在退职后又参军,部分是受爱国心的影响,部分是受虚荣心的驱使,但主要的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干,这位俱乐部的莫斯科老单身汉,在这儿是属于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懂、对上级的所有命令都要指摘的牢骚派;还有骑兵大尉普拉斯库欣,他也是一百二十二名英雄之一。米哈伊洛夫很幸运,卡卢金的心情非常愉快(将军刚才十分信任地跟他谈过话,而且加利钦公爵从彼得堡来后又住在他那儿),所以他认为和米哈伊洛夫上尉握握手无损于自己的尊严,至于说普拉斯库欣,虽然他常常和米哈伊洛夫在棱堡见面,屡次喝他的葡萄酒和伏特加,甚至还欠了他十二个半卢布的赌账,却下不了决心这样做。因为他和加利钦公爵还不大熟,所以他不愿意在他面前显出自己和一个普通的步兵上尉认识;他只对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喂,上尉,”卡卢金说,“什么时候再上棱堡去呀?您还记得咱们在施瓦尔茨多面堡碰见的那天吗?打得真激烈,是不是?”

“是的,真激烈。”米哈伊洛夫说,他伤心地想起了那天夜间他那副狼狈相,当他弯着腰从堑壕里钻进棱堡去时,碰上了卡卢金把军刀弄得铿锵作响,精神抖擞地走来。

“照理,我应该明天去,可是我们那儿,”米哈伊洛夫接着说道,“有位军官病了,所以……”他原意是想说不该轮到他去,可是因为八连连长病了,连里只剩下一个准尉,所以他觉得建议自己去接替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是自己的责任,因此,他今天就要上棱堡去。可是卡卢金并没有听他说下去。

“我感到这几天会出什么事儿。”他对加利钦公爵说。

“怎么,今天总不至于出什么事吧?”米哈伊洛夫一会儿瞧瞧卡卢金,一会儿瞧瞧加利钦,胆怯地问道。谁也没有理他。加利钦公爵只是皱皱眉头,斜着眼睛从帽子旁看过去,他沉默了片刻,说道:

“那个包红头巾的女孩子真漂亮。您不认识她吗,上尉?”

“她是住在我宿舍附近的一个水兵的女儿。”上尉答道。

“咱们去好好瞧瞧她。”

于是加利钦公爵便一手挽着卡卢金的胳膊,一手挽着上尉的胳膊;他事先就深信这不能不给后者以极大的愉快,而且的确是这样。

上尉很迷信,他认为在作战前调戏妇女是极大的罪恶,可是在当前的情况下,他却装得像个大色鬼,显然,加利钦公爵和卡卢金对此并不相信,这倒使那个包红头巾的姑娘大为诧异,因为她曾不止一次地看见上尉红着脸从她窗前走过。普拉斯库欣跟在他们后面,一个劲地碰碰加利钦公爵的胳膊,用法国话评头品足;可是,因为四个人无法在小路上并排走,所以他只好一个人走,直到兜第二圈的时候,他才挽住了那位走过来跟他谈话、也很想加入这个显贵小圈子的、出名的勇敢的海军军官谢尔维亚金的胳膊。于是这位著名的勇士便欣然把自己那只肌肉发达、值得尊敬的胳膊伸到普拉斯库欣的胳膊弯里,虽然大家都知道,连谢尔维亚金自己也知道,普拉斯库欣是个不怎么好的人。普拉斯库欣为了要跟加利钦公爵说明自己是怎么认识这位海军军人的,便悄悄地告诉他说,这是一位著名的勇士,可是加利钦公爵因为昨天曾到过第四棱堡,曾看到过榴弹在离自己二十步的地方爆炸,便认为自己的勇敢并不亚于那位先生,而且认定很多人无非是徒有虚名罢了,所以他根本不理睬谢尔维亚金。

米哈伊洛夫上尉能和这一群人在一起散步真是开心极了,所以,他忘了从T城来的那封可爱的信,忘了由于一想到要去棱堡就丢不开的忧思,更重要的是,他忘了他在七点钟一定得回家这件事。他一直跟他们待在一起,到后来他们只是彼此交谈,避开他的视线,让他明白他可以走了,最后他们完全撇下他,自管走开。然而上尉还是心满意足,甚至在他经过那位昨天晚上头一次在第五棱堡的掩蔽部里过了一夜、便自以为是英雄,因此就特别骄傲和自负的士官生佩斯特身边时,他对于士官生那肃立和向他脱帽敬礼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值得怀疑的傲慢神态,丝毫没有感到不快。

但是上尉一迈过自己宿舍的门槛,他的头脑里就浮起了种种完全不同的想法。他看见自己小屋里高低不平的泥地、糊着纸的歪歪斜斜的窗户、自己的旧床、床上面钉着一张织着女骑士图的毯子、挂着两枝图拉制的手枪、以及和他同住的士官生的那张铺着印花布被子的肮脏的床铺;他看见他那头发又油又乱的尼基塔挠着头从地上爬起来;他看见自己的旧军大衣、私人的皮靴和一个给他准备带到棱堡去的小包裹(从里面露出肥皂似的干酪的一角和一个装着伏特加的黑啤酒瓶子的瓶颈),接着,他怀着近似恐怖的感情突然想起了他今天就得跟连队一起到战壕里去过一整夜。

“我今天一定会被打死的,”上尉想道,“我有这样的感觉。主要的是,本来用不着我去,是我自告奋勇要去的。而那些硬要去的人往往都被打死。那个该死的涅普希特舍茨基到底害的什么病呢?很可能他根本没病,而这儿为了他却有一个人要被打死,一定会被打死的。不过,要是不被打死的话,那我准能得到嘉奖。当我说‘要是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有病,那就让我去吧’的时候,我看到团长是多么高兴啊。要是升不了少校,那弗拉基米尔勋章总是靠得住的。要知道我到棱堡去已经是第十三次了。唉,十三!这个倒霉的数字[6]。我一定会被打死的,我感到我会被打死的;可是总得有人去,因为一个准尉是不能带一连人的;万一出了什么事,这可关系到全团的荣誉,全军的荣誉。去是我的天职……是的,天职。不过,有一种预感。”上尉忘了每逢他要到棱堡去的时候,他都或强或弱地有过这样的预感,他也不知道,凡是去作战的人都会或强或弱地体验到这同样的预感。凡是智力不高的人一般都是这样,上尉的责任感也是特别发达和强烈的;这种责任感使他稍稍镇定下来,他在桌旁坐下,开始给父亲写诀别信,他跟他父亲最近因为金钱问题关系不大好。十分钟以后,他把信写好了,便泪眼模糊地从桌旁站起来,心里默诵着他所知道的所有的祈祷文(因为他不好意思当着自己仆人的面大声祷告上帝),并开始穿衣服。他还很想亲吻一下米特罗法尼的小圣像,这是他去世的母亲送给他的纪念品,他对它有着特别的信仰,但因为他不好意思当着尼基塔的面这样做,所以他就把那个圣像从上衣里掏出来,以便他在街上不用解开纽扣就可以拿到它。那个醉醺醺的、粗鲁的仆人把新的常礼服懒洋洋地递给了他(上尉到棱堡去时平常穿的那件旧的还没补好)。

“为什么不把常礼服补好?你就知道睡觉,混蛋!”米哈伊洛夫气冲冲地说。

“还睡呢?”尼基塔埋怨道,“我成天都跟狗似地到处跑:人都快累趴下了——可这会儿还叫人别睡觉。”

“你又喝醉了,我看得出来。”

“又没花您的钱喝,您唠叨什么呀。”

“住口,畜生!”上尉大喝一声,准备揍这个仆人,他本来心里就够烦的,现在听到他喜欢的、甚至被他惯坏了的、已经伺候了他二十年的尼基塔的无礼的话,他简直火冒三丈,伤心极了。

“畜生!畜生!”仆人重复说,“老爷,您干吗骂我畜生呢?您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吗?骂人是不好的。”

米哈伊洛夫想起自己要去的地方,感到惭愧起来。

“要知道,尼基塔,随便谁对你都受不了,”他用温和的声调说,“这封给老太爷的信,就让它搁在桌上,你别动它。”他红着脸添了这么一句。

“是,老爷。”尼基塔说,他“用自己的钱”(诚如他所说)喝的酒性正在发作,他的心软了,他眨巴着眼睛,显然要哭出来了。

当上尉在台阶上说“尼基塔,再见!”的时候,尼基塔便禁不住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扑过去吻他的老爷的手。他哽咽着说:“老爷,再见!”

一个站在台阶上的水兵的老太婆,既然是个妇道人家,也就不能不参加到这个感伤的场面里来;她开始用肮脏的衣袖擦着眼睛,一面絮絮叨叨地说,连老爷都要去受这份罪,那当老爷还有什么用呢?又说她是个苦命人,如今守了寡,于是她便第一百次地对喝醉酒的尼基塔说起自己的不幸来:她的男人如何还在第一次炮击的时候就被打死了,她的小房子又如何整个儿被打毁了(她现在住的那所房子不属于她),等等,等等。老爷走后,尼基塔便点起烟斗,并且请房东家的小姑娘去买伏特加,他不但很快就不哭了,恰恰相反,竟为了一只似乎是被那老太婆踩坏了的小水桶跟她吵起来。

“也许我只是受伤而已。”上尉在暮色苍茫中带着一连人走近棱堡时这样自言自语地推想道。“可是伤在哪儿,伤得又怎么样呢?伤在这儿,还是这儿呢?”他心里指着腹部和胸部想道。“要是伤在这儿,”他想到腿的上部,“擦破点皮,那就好了。唉,要是伤在这儿,中了弹片,那就完了!”

然而,上尉还是弯着腰沿着交通壕平安地到达了战壕;这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和工兵军官一起把士兵们分别安排到各处工事上,便在胸墙下的一个小坑里坐了下来。炮火稀少;只是不时有火光一闪而过,一会儿在我们这边,一会儿在他那边,榴弹的发光的信管在黑暗的星空划出一道弧形的火光。但所有的榴弹都远远地落在上尉坐在那儿的避弹坑的后面和右面,所以他也就有点放心了,喝了点伏特加,吃了些肥皂似的干酪,抽了根香烟,接着祷告了上帝,就想稍许睡一会儿。

加利钦公爵,涅费尔多夫中校,还有在林荫道上碰见他们的那个士官生佩斯特男爵,以及谁也没叫他,谁也没跟他说话,可是他却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普拉斯库欣,都离开了林荫道,上卡卢金那儿去喝茶。

“喂,你还没把瓦西卡·门德尔的事跟我说完呢,”卡卢金脱下军大衣,坐在靠窗的一张舒适的软沙发椅上,一面解开整洁的、浆洗过的荷兰衬衫的领子,一面说,“他是怎么结婚的呢?”

“太可笑啦,老兄!Je vous dis,il y avait un temps où on ne parlait que de ea à Pétersbourg,[7]”加利钦公爵笑着说,一面从他坐的钢琴旁站起来,在靠近卡卢金的窗台上坐下,“简直太可笑了。这件事的详细情形我全知道。”于是他快活地、俏皮地、生动地讲了一个恋爱故事;我们要把这个故事略而不谈,因为我们对它并不感兴趣。

然而,妙不可言的是,不仅是加利钦公爵,而且连所有这些先生们——有的坐在窗台上,有的跷起了二郎腿,有的坐在钢琴旁,跟他们在林荫道上的时候似乎都判若两人:他们曾对步兵军官们表现出来的那种可笑的妄自尊大和傲慢不逊没有了;在这儿,在自己的伙伴之间,他们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尤其是卡卢金和加利钦公爵真成了两个非常可爱的、快活和善良的小伙子。他们谈的是彼得堡的同僚和熟人。

“马斯洛夫斯基怎么样了?”

“哪一个?是那位御林军的枪骑兵,还是那位近卫骑兵?”

“他们俩我都认识。我在那里的时候,那个近卫骑兵还是个孩子,刚离开学校。大的那个怎么样了——升骑兵大尉了吗?”

“哦!早就升了。”

“怎么,他还在跟那个吉卜赛姑娘鬼混吗?”

“不,甩了……”以及诸如此类的话。

后来,加利钦公爵坐到钢琴旁,唱了一支吉卜赛小曲,唱得很好。普拉斯库欣,虽然谁也没请他,也跟着唱了起来,而且唱得这样好,以至大家真的请他合唱起来,为此,他感到十分得意。

仆人托着银盘走了进来,盘里放着茶、鲜奶油和8字形的小甜面包。

“端给公爵。”卡卢金说。

“想想都觉得奇怪,”加利钦拿起一杯茶走近窗前说,“我们在这个被围困的城市里:又有钢琴,又有加鲜奶油的茶,还有这么漂亮的住宅,真的,我真希望在彼得堡也有这样一套住宅。”

“哼,要是连这一点都没有,”那位对什么都要发牢骚的年老的中校说,“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眼看着每天打呀,打呀——打个没完没了,那简直叫人无法忍受,要是在这种时候还得在泥泞里生活,要什么没有什么的话……”

“那咱们的步兵军官们又怎么办呢,”卡卢金说,“他们在棱堡里和兵士们住在一起,住在掩蔽部里,喝兵士们喝的菜汤,那他们怎么办呢?”

“这就是我所不明白的,而且,老实说,也没法相信,”加利钦说,“这些穿着肮脏的内衣、满身是虱子、手也不洗的人怎能够是勇敢的。你知道,cette belle bravoure de gentilhomme,[8]——是不可能有的。”

“他们甚至不懂得这种英雄气概。”普拉斯库欣说。

“你胡说什么呀,”卡卢金气冲冲地打断他说,“我在这儿见到的军官比你多,我永远要说,到处去说,诚然,咱们的步兵军官长满了虱子,十天都不换衬衣,但他们是英雄,是好汉。”

这时,一位步兵军官走进了房间。

“我……奉命前来……我可以见将……见大人吗?我是NN将军派来的。”他战战兢兢地敬了个礼,问道。

卡卢金站了起来,可是,他并没有向军官答礼,而是以一种侮慢的客套和勉强的官气十足的微笑询问军官,他是不是可以稍等片刻,而且,也不向他让坐,也不再去理睬他,就转过身去对着加利钦,跟他用法语说起话来,因此,那位可怜的军官只好站在房间当中,简直不知道拿他自己和他那双没有戴手套、在自己前面垂着的双手怎么办才好。

“长官,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那位军官沉吟了片刻以后说道。

“啊!那么请过来吧。”卡卢金带着同样侮慢的微笑说道;然后穿上军大衣,领他向门口走去。

“Eh bien,messieurs,je crois que cela chauffera cette nuit.”[9]卡卢金从将军那儿出来时说道。

“啊?什么?什么?是出击吗?”大家都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们自己会看到的。”卡卢金露出神秘的微笑答道。

“你就告诉我吧,”佩斯特男爵说,“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得跟T团首先去进行出击。”

“好,那就请去吧。”

“我的长官也在棱堡,所以我也得去。”普拉斯库欣边说边挂上军刀,可是谁也没理他:他去不去,他自己应该知道。

“我觉得不会出什么事的。”佩斯特男爵说,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战斗,他就心里发紧,可是他却雄赳赳地歪戴上军帽,迈着响亮坚定的步伐,跟普拉斯库欣和涅费尔多夫(这两位也是心惊胆战地忙着赶往自己的阵地)一块儿走出了屋子。“诸位,别了!”“诸位,再见,今天夜间咱们还会再见面的!”卡卢金从窗口大声喊道;这时,普拉斯库欣和佩斯特已经俯身在哥萨克马鞍的鞍桥上,俨然以为自己就是哥萨克,拍马疾驰而去。

“对,有点儿!”没听清跟他说什么的士官生大声喊道,接着,哥萨克马驹的蹄声很快就在黑魆魆的街道上消逝了。

“Non,dites moi,est-ce qu’il y aura véritablement quelque chose cette nuit?”[10]加利钦和卡卢金并排躺在窗台上,瞧着在棱堡上空升起的榴弹,说。

“对你我倒可以说说,要知道,你不是到棱堡去过吗?(加利钦做了个肯定的动作,虽然他只到第四棱堡去过一次。)就在咱们的眼镜堡[11]对面有条堑壕。”于是卡卢金便以虽非专家,却以为自己的军事判断是非常正确的人的姿态,开始有点紊乱地大谈起敌我双方的工事和预定的作战计划来,把筑城学的用词都弄错了。

“话又说回来,他们在战壕附近开始射击了。哎呀!这是咱们的还是他的?瞧,爆炸了!”他们躺在窗台上,瞧着在空中交叉着划过的榴弹的火线,瞧着那霎时间照亮了暗蓝色天空的炮火的闪光和火药的白烟,倾听着越来越激烈的炮击声,这样说。

“Quel charmant coup d’oeil![12]是不是?”卡卢金说,他请自己的客人注意这个确实很美的景象。“你知道,有时候简直没法把星星和榴弹区别开来。”

“是呀,我刚才还以为那是颗星星呢,可是它却掉下来了,瞧,爆炸了;那颗大星星——它叫什么来着?——就跟榴弹一模一样。”

“你知道,我对这些榴弹已经习惯了,因此我相信,当我回到俄罗斯,在繁星满天的夜里,我会把这些星星都当作榴弹的:所以你也会习惯的。”

“那么,我要不要去参加这次出击呢?”加利钦公爵沉默了片刻之后说;一想到要在这样可怕的炮战中到那儿去,他就不寒而栗,同时想到,无论如何决不会在夜间派他到那儿去,又暗自庆幸。

“得了吧,老弟!别转这个念头了,再说,我也不放你去。”卡卢金答道,然而他非常清楚,加利钦是决不会到那儿去的,“以后机会多着呢,老弟!”

“当真?那你认为不必去啰?啊?”

这时,从这两位先生瞧的那个方向,随着隆隆的炮声传来了步枪的可怕的哒哒声,接着成千上万的小火花便不断在全线闪烁,发亮。

“好,来真的了!”卡卢金说,“我听到这种枪声就无法冷静,不知为什么,你知道,就像有什么揪住了我的心似的。听,喊‘乌拉’了。”他加了一句,一面倾听从棱堡传来的那几百个遥远的拖长的呐喊声:“啊—啊—啊—啊—啊。”

“这是哪一边在喊‘乌拉’?是他们,还是咱们?”

“不知道,可是一定在肉搏了,因为枪声都停了。”

这时,一名传令军官带着一名哥萨克驰近窗下的台阶,下了马。

“从哪儿来?”

“从棱堡来。要见将军。”

“走吧。怎么样?”

“敌人袭击战壕……给占领了……法军出动了大批后备军……进攻我军……咱们只有两个营。”这位在傍晚时分来过的军官说,他虽然气喘吁吁,可还是大大咧咧地向门口走去。

“怎么,撤退了吗?”加利钦问。

“没有,”军官气冲冲地答道,“另一个营及时赶到了,把他打退了,可是团长阵亡,许多军官也牺牲了,我是奉命来请求增援的……”

说完这话,他就跟随卡卢金去见将军,这个地方我们就不跟他们同去了。

五分钟后,卡卢金骑上哥萨克战马(又是那种特别的所谓哥萨克的骑马姿势,我发现,所有的副官不知道为什么都特别喜欢这种骑马法),马儿就一路小跑向棱堡驰去,他要去传达将军的几项命令,并在那儿等候最后战果的消息;而加利钦公爵则在一种沉重的、激动的心情下,——一个没有参加战斗的旁观者看见战事逼近时往往会产生的那种沉重的、激动的心情下,——走出了屋子,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来回走起来。

一群群的士兵用担架抬着伤员,或是搀扶着伤员行走。街上完全黑了;只有医院里或是迟迟不睡的军官们的窗子里稀稀落落地透出几点灯光。从棱堡里传来同样隆隆的炮声和对射的枪声,同样的火光在漆黑的天空闪烁。有时候可以听见传令兵疾驰而过的马蹄声、伤员的呻吟声、担架兵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或是到台阶上看炮战的惊慌失措的居民中的女人的说话声。

在那些居民中,有我们已经认识的尼基塔、有尼基塔已经跟她言归于好的水兵的老寡妇和她的十岁的女儿。

“主啊,至圣的圣母啊!”老太婆一面叹着气自言自语,一面瞧着像火球似地从这边到那边不断飞来飞去的榴弹,“可怕啊,多可怕啊!哎呀呀。连第一次炮击的时候也没这样呀。瞧,这该死的东西在那儿爆炸了,——就在郊外咱们的房子那儿。”

“不,还远点儿,都掉在阿琳卡阿姨的花园里了。”小姑娘说。

“这会儿我的老爷在哪儿呢,他到底在哪儿呢?”还有点儿醉意的尼基塔拖长了声调说,“我可爱我们那位老爷啦,爱得连我自己都没谱了。虽然他揍我,可是我还是非常爱他。我太爱他了,假如他真不幸被打死的话,那可不得了啦;大婶,你相信吗,此后,我自个儿都不知道拿自个儿怎么办才好了。真的!他就是这么位老爷,就这句话!难道我肯把他去换那些在那儿打牌的家伙们吗?他们是什么玩意儿!呸,就这句话!”尼基塔最后说,他指着主人房间里被灯光照亮的窗子;在这间屋里,趁上尉不在的时候,士官生日瓦德切斯基请了两位客人来狂饮,来庆祝他得了十字勋章,一位是乌格罗维奇少尉,一位就是本应该到棱堡去,但因为牙龈脓肿而不能去的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

“星星,星星在那儿直滚,”小姑娘瞧着天空说,打破了在尼基塔说话之后的沉默,“瞧,又有一颗滚下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呀,妈?”

“把咱们的房子全炸毁啦。”老太婆说时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

“今儿我跟舅舅上那儿去的时候,妈,”爱说话的小姑娘用唱歌般的声音继续说道,“有一颗大极了的炮弹躺在小屋中间的柜子旁边:它准是穿过过道飞进正屋里去的。这么老大,抱都抱不动。”

“有男人的跟有钱的都搬走了,”老太婆说,“而我呢,唉,苦命呀,真命苦呀,就剩下一幢小房子,还炸光了。瞧,瞧这坏蛋打炮打得多厉害呀!主啊,主啊!”

“我们刚出门,就有一颗炮弹飞—飞过来,炸—炸开了,炸得土都飞—飞起来了,我跟舅舅差一点儿叫一个弹片给打着了。”

“为这事她应该得到十字勋章。”跟军官们一起在这个时候到台阶上来看炮战的士官生说。

“老太婆,你去找将军吧,”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拍拍她的肩膀说,“真的!”

“Pójde na ulice eobaceié co tam nowego.”[13]他一边下台阶一边接着说。

“A my tym ceasem napijmy sie wódki,bo coduseaw piety ucieka.”[14]兴高采烈的士官生日瓦德切斯基笑着说。

加利钦公爵遇见越来越多的用担架抬着和徒步走着、互相搀扶着、大声说着话的伤员。

“弟兄们,他们这个冲呀,”一个背着两枝步枪的高大的士兵用低沉的声音说,“一边冲,一边喊:‘阿拉,阿拉!’[15]接着前仆后继地冲过来。打死一批,另一批又爬上来——简直叫你没法儿办。人多极了,多极了……”

但是讲到这儿,加利钦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从棱堡来的吗?”

“是,大人。”

“嗯,那边怎么样?你讲讲。”

“怎么样吗?他们的兵力涌上来了,大人,往壁垒上冲,就这些。完全把咱们压倒了,大人!”

“怎么压倒了?你们不是把他打退了吗?”

“他的兵力全都出动了,把咱们的人都打死了,援兵又没派来,我们怎能把他打退呢?”(士兵弄错了,因为堑壕还在我军手里,可是这倒是一件谁都看得出来的怪事:一个在作战时负伤的士兵,总以为这一仗打败了,而且这是一场可怕的血战。)

“我怎么听说把敌人打退了呢。”加利钦烦恼地说。

这时,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在黑暗中看到那顶白军帽,就认出这是加利钦公爵,便想利用这个机会跟这样一位要人交谈,于是就走到他跟前。

“您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把手举到帽檐上,毕恭毕敬地问道。

“我正在仔细打听呢。”加利钦公爵说着又转过身去问那个背着两枝步枪的士兵:“也许在你下来以后,敌人被打退了吧?你从那边下来很久了吗?”

“才下来,大人!”士兵答道,“不见得吧,堑壕一定在他手里,——完全把咱们给压倒了。”

“哼,你们把堑壕丢了,真丢人。这太可怕了!”对士兵的这种冷淡感到痛心的加利钦说。“真丢人!”他重复了这句话,就掉过身来,不去理睬那个士兵了。

“哦!这都是些非常糟糕的人!您还不知道他们呢,”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接过来说道,“我告诉您说吧,您还是别希望这些人有什么自豪感、爱国心和其他什么感情的好。您瞧瞧这群走过来的人吧,伤员还不到十分之一,其余都是护送伤员的,无非想逃避作战罢了。这些人真卑鄙!弟兄们,这样干是可耻的!把咱们的堑壕丢了是可耻的!”他又对士兵们加了这么两句话。

“有什么法子呢,人家有兵力!”士兵埋怨道。

“咳!二位大人!”这时,正赶上他们的一副担架上的士兵说,“他差不多把大伙儿全打死了,怎么能不丢呢?要是咱们有兵力,一辈子也丢不了。要不你有什么法子?我刺死了一个,跟着我就吃了一枪……哎哟,轻点儿,弟兄们,稳着点儿,弟兄们,走稳点儿……噢噢噢!”伤员呻吟道。

“可不是吗,好像有许多用不着下来的人都下来了,”加利钦说,接着又叫那个背着两枝步枪的大个儿士兵站下,“你干吗下来?说你呢,站住!”

士兵站住了,用左手摘下了帽子。

“你上哪儿,干吗去?”他严厉地对他喝道,“坏………”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已走到了这个士兵的紧跟前,他发现士兵的右手缩在袖口里面,袖管到胳膊肘以上都染满了鲜血。

“我受伤了,大人!”

“被什么打伤的?”

“就这儿,准是吃了颗子弹,”士兵指着胳臂说,“还有脑袋这儿,不知道叫什么东西给打破了。”于是他低下了头,露出后脑勺上那团沾满鲜血、粘在一起的头发。

“那一枝枪是谁的?”

“夺来的一枝法国枪,大人;要不是送这个当兵的,我是不会下来的,要不然的话,——不小心,他会摔倒的。”他一面补充说,一面指着一个就在稍前一点、拄着枪、拖着左腿吃力地一瘸一瘸走着的士兵。

“你上哪儿去,混蛋!”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想显示自己的卖力来讨好显贵的公爵,对另一个跟他迎面走来的士兵喝道。这个士兵也受了伤。

加利钦公爵突然替涅普希特舍茨基中尉感到非常惭愧,甚至更替他自己感到惭愧。他觉得他脸红了——他是难得脸红的,便转过身去不再理睬中尉;而且,他也不再询问伤员,也不再去观察他们,便向卫生救护站走去。

从徒步走来的伤员中间,从抬进伤员和抬出死人的担架员中间,加利钦很费劲地在台阶上挤了过去,走进了第一个房间,瞧了瞧,马上又不由自主地向后转,跑上了大街。这简直太可怕了!

这间高大而黑暗的大厅里挤满了人;厅里只点着四五支蜡烛,军医们就靠这种烛光在检查伤员。担架兵们不断地把伤员抬进来,把他们一个挨一个地放在地上,地上早已很挤了,因此,这些不幸的人便只好挤来挤去,泡在彼此的血泊里,然后,担架兵们又出去抬新的伤员。在没有人躺着的地方,可以看见一摊摊的血,几百个患热病的人的呼吸和担架兵的汗臭,形成了一种特别难闻的、强烈的臭味,点在大厅四角上的四支蜡烛在这种臭气里发出黯淡的光。各种不同的呻吟声,叹息声,嗄哑声,以及有时候盖过这一切声音的刺耳的尖叫声,充满了整个房间。女护士们的面容镇静,脸上表现出来的不是空洞的、女性的、病态的、眼泪汪汪的怜悯,而是积极有效的同情;她们拿着药、水、绷带和棉线团在各处迈过伤员,在血污的军大衣和衬衫之间穿来穿去。军医们绷着脸,挽起袖子,跪在伤员们面前,借着医士手里的烛光,用手指伸进子弹伤口里去探摸,不顾那些受难者的可怕的呻吟和哀求,把打断了的、还挂着的四肢翻来翻去。当加利钦走进去的时候,一位军医坐在门旁的小桌跟前已经在登记第五百三十二号了。

“伊万·博加耶夫,C团三连列兵,fractura femoris com-plicata.”[16]另一位军医触诊着一条被打碎的腿,从大厅的尽头喊道。“把他翻个过儿。”

“哎,哎哟,我的爹,我的亲爹!”士兵大叫道,哀求着别碰他。

“Perforatio capitis.”[17]

“谢苗·涅费尔多夫,H步兵团中校。请您稍许忍着点痛,中校,要不然,这样没法办,那我就不管了。”第三位军医一面说,一面用一种小钩子在那不幸的中校的脑袋里掏。

“哎哟,别掏了!哎哟,看在上帝份上,快点儿,快点儿,看在……啊—啊—啊—啊!”

“Perforatio pectoris……[18]谢瓦斯季扬·谢列达,列兵……什么团的?……不过,不用写了:moritur[19]。把他抬走吧。”军医说完这话,就离开了那个眼睛翻白、正在咽气的士兵……

有四十来个担架兵站在门口等着把包扎好的伤员抬到军医院去,把死了的人送到小教堂去;他们默不作声地瞧着这个景象,间或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

在去棱堡的途中,卡卢金遇见许多伤员;但是,他凭经验知道,这种景象在战斗中对于一个人的精神会产生多么不良的影响,所以他不但不停下来询问他们,而且,相反,尽量不去注意他们。在山脚下,他碰见了一个从棱堡上火速疾驰而来的传令官。

“佐布金!佐布金!等一会儿。”

“喂,有什么事?”

“您从哪儿来?”

“从战壕。”

“那边的情形怎么样?打得激烈吗?”

“地狱,太可怕了!”

传令官说完这话就疾驰而去。

真的,枪声虽然稀少了,但是猛烈而疯狂的炮战却又开始了。

“唉,糟糕!”卡卢金带着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想道,而且他也有一种预感,就是说,一种非常普通的想法——想到了死。但是卡卢金并不是米哈伊洛夫上尉,他有自尊心,而且生来神经坚强,总之,是所谓勇敢的人。他没有屈服于最初的感情,而是使自己振作起来。他想起了一位副官,好像是拿破仑的副官吧,这位副官传达了命令之后,就满头鲜血、马不停蹄地跑回拿破仑身边。

“Vous êtes blessé?”[20]拿破仑对他说。

“Je vous demande pardon,sire,je suis tué.”[21]接着这位副官就从马上摔下来,当场死去。

他认为这非常好,他甚至想象自己也有点像那位副官,然后他策马加鞭,摆出一副更为矫健的哥萨克的骑马姿态;回头瞧了瞧那个站在马镫上、跟在他后面奔驰着的哥萨克,雄赳赳地来到了他要下马的地方。在这儿,他发现有四个士兵坐在石头上抽烟。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他对他们喝道。

“我们刚抬走了一个伤员,大人,坐下来歇会儿。”其中一人答道,一面把烟斗藏在背后,一面摘下了帽子。

“还休息!归队去,我不告诉你们的团长才怪。”

于是他就和他们一起沿着堑壕上了山,他到处都遇见伤员。上了山,他就转身走进左边的堑壕,刚走几步,就只剩下了他孤身一人。一块弹片就在他近边嗖的一声飞过,落在堑壕里。另一颗榴弹在他前面升起,好像直向他飞来似的。他突然觉得可怕极了,便飞也似地跑了四五步,扑倒在地上。当榴弹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爆炸时,他对自己气恼极了,于是他站起来,向四下里瞧了瞧,是不是有人看见他扑倒,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恐怖一旦潜入内心,它是不肯轻易让位给其他感情的;他这位一向夸口从不低头弯腰的人,现在却迈着快速的步子,在堑壕里几乎是匍匐前进。“哎呀,糟糕!”他被绊了一下,想道,“我一定会被打死的。”跟着他就感到呼吸困难,浑身冒汗,他对自己都感到吃惊起来,可是他已经再也不想压制自己的感情了。

突然从他前面传来了什么人的脚步声。他连忙直起腰,昂起头,精神抖擞地碰响着军刀走去,不再像刚才那样快步前进了。他简直认不出他自己了。他碰见迎面走来的一名工兵军官和一名水兵,那位工兵军官一面大声叫他“卧倒”,一面指着那颗越来越亮、越来越快地飞近来、在堑壕附近爆炸的发亮的榴弹,他在这种惊惶的喊声的影响下,只不过不自觉地稍微低了低头,又向前走去。

“瞧,真勇敢,”那个满不在乎地瞧着榴弹掉下去、凭经验一眼就看出弹片决不会触及堑壕的水兵说道,“连卧倒都不干。”

卡卢金只要再走几步,穿过一块空地,就可以到达棱堡司令官掩蔽部,这时,他又一时糊涂,那个愚蠢的恐怖感又向他袭来;他的心跳得越发猛烈了,血涌上了脑袋,他得作出极大的努力才能跑到掩蔽部。

“您为什么这样气喘吁吁的?”当他把命令传达给将军后,将军问道。

“我走得太快了,大人!”

“要不要喝杯酒?”

卡卢金喝了一杯酒,点着一支烟。战斗已经停止,但是双方猛烈的炮击还在继续。坐在掩蔽部里的有棱堡司令官N将军和其他六个军官,其中一个是普拉斯库欣;他们正在那里谈论战斗的各个细节。坐在这间糊着蓝壁纸,有长沙发,有床,有放着公文的桌子,有挂钟,还有面前亮着长明灯的圣像的舒适的小屋里,瞧着这些有人居住的迹象和那构成顶棚的一俄尺来粗的横梁,听着在掩蔽部听来似乎微弱的炮声,卡卢金简直无法理解,他怎么会两次让那种不可原谅的软弱把自己压倒;他生自己的气,他想到危险的地方去,以便再考验考验自己。

“您也在这儿,舰长,我很高兴。”他对一位海军军官说;这位海军军官留着大胡髭,穿着校官的军大衣,佩着乔治勋章,是刚走进掩蔽部来请求将军给他几名工兵去修理他的炮台上的两个被堵塞了的炮眼的。“将军派我来问问,”当炮台司令和将军说完了话,卡卢金接着说道,“您那儿的炮能不能把霰弹打到堑壕里去?”

“只有一门炮可以。”舰长阴沉地答道。

“咱们还是去瞧瞧吧。”

舰长皱紧了眉头,生气地哼了一声。

“我已经在那儿站了一整夜,刚进来想歇会儿,”他说,“您不好一个人去吗?我的助手卡尔茨中尉在那儿,他会把一切都指给您看的。”

舰长指挥这个最危险的炮台之一已经六个月了,——甚至在没有掩蔽部以前,从围困开始以来,他就一直生活在棱堡上,而且他在水兵们中间素以勇敢著称。所以他的拒绝特别使卡卢金感到愕然和吃惊。

“徒有虚名!”他想。

“好,您要是允许的话,那我就一个人去了。”他用带点儿嘲笑的口吻对舰长说,可是舰长对他的话完全置若罔闻。

然而,卡卢金没有想到,把各种时间都加上,他在棱堡上一共只待了五十来个小时,而舰长却在那儿过了六个月。激励卡卢金的动力还是虚荣——想出风头,希望奖赏、出名和尝尝冒险的滋味;可是舰长却已经经历过这一切——起初他也有过虚荣心,显示过勇敢,冒过险,希望过奖赏和出名,甚至这些东西都得到了,可是现在,所有这些刺激手段对他都失去了效力,而且他对事物的看法也不同了:他一丝不苟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可是,在棱堡过了六个月以后,他非常清楚,生还的希望是很少的,没有绝对必要,他是决不会去冒这个险的,所以那位一星期以前才到炮台来的年轻中尉,现在就领着卡卢金在视察炮台,跟他徒劳无益地从炮眼里伸出头去,爬上踏跺,显得比舰长还要勇敢十倍。

在视察完炮台回到掩蔽部去时,卡卢金在黑暗中碰上了带着传令官们一起去瞭望台的将军。

“普拉斯库欣大尉!”将军说,“请您到右翼的战壕去一趟,叫在那儿构筑工事的M团二营停止工作,从该地悄悄撤走,并和在山脚下待命的所属团会合。明白了吗?您亲自把他们带到该团去。”

“是,将军。”

于是普拉斯库欣就急忙向战壕跑去。

炮火渐渐变得稀少了。

“这是M团二营吗?”普拉斯库欣问道;他跑到目的地,碰见一些用麻袋在背土的士兵。

“是的,长官。”

“营长在哪儿?”

米哈伊洛夫以为有人找连长,就从自己的小土坑里爬了出来,他把普拉斯库欣当作长官,便举手行礼,向他走去。

“将军命令……你们……走……快走……主要是要悄悄地……撤回,不是撤回,而是到预备队去。”普拉斯库欣一面说,一面用眼角瞧着敌人炮火的方向。

米哈伊洛夫认出了普拉斯库欣,就把手放了下来;在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以后,他就把命令传达下去;接着这个营就愉快地行动起来;士兵们拿起了枪,穿上了军大衣,出发了。

没有身临其境的人,决不能想象一个在连续三小时的炮击之后,离开像战壕这样危险的地点的人所感到的快乐。米哈伊洛夫在这三小时中已经几次认为自己准死无疑,几次亲吻过他带在身上所有的圣像,末了,他稍稍平静下来,因为他深信他反正是必死无疑的,他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但是,尽管如此,当他和普拉斯库欣并排走在全连的前面走出战壕时,他还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的双腿,不让它们快跑。

“再见,”一位留在战壕的少校对他说;这位少校是另一个营的营长,曾经和他同坐在胸墙附近的小土坑里一起吃过肥皂似的干酪,“祝您一路平安。”

“也祝您平安地坚持到底;这会儿,炮火好像停了。”

但是,他刚说完这句话,敌人可能发现了战壕中有行动,就越来越密集地开起炮来。我军也予以还击,于是又掀起了一场激烈的炮战。群星高照,可是天空中却暗淡无光;夜是黑沉沉的——简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开炮和榴弹爆炸时的火光刹那间照亮周围的物体。士兵们迅速地、默不做声地、不自觉地争先恐后地行进着;在不断的隆隆的炮声中,只听见他们在干燥的路上的有节奏的脚步声、刺刀的碰击声、某个胆小的士兵的叹息声或是祈祷声:“主啊,主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有时候可以听见伤员的呻吟声和要“担架!”的喊叫声。(在米哈伊洛夫指挥的那个连里,仅由于炮击,一夜间就伤亡了二十六人。)一道闪光在遥远的黝黑的地平线上掠过,棱堡上的哨兵喊道:“大—大炮!”接着一颗炮弹在这连人的头上嗖地飞过,翻起了泥土,炸起了石块。

“他妈的!他们走得真慢,”普拉斯库欣想道,他和米哈伊洛夫并排走着,一面不断回头张望,“真的,我还是跑到前面去好,反正我把命令传达到了……可是,不行,这畜生可能以后会说我是胆小鬼,差不多就像我昨天说他那样。反正豁出去了——就跟他并排走吧。”

“干吗他跟我一块儿走呢,”米哈伊洛夫也想道,“我好几次发现,他总是带来不幸;瞧,这颗炮弹又好像朝这儿飞过来似的。”

走了几百步以后,他们碰见了奉将军之命到战壕来了解工事进展情况的卡卢金,精神抖擞地使军刀铿锵作响走着。可是,遇到米哈伊洛夫之后,他想,与其他亲自冒着可怕的炮火到那儿去,况且也没有命令他要这样做,倒不如详细地问一问这位刚从那儿下来的军官。米哈伊洛夫果然详细地说明了工事情况,不过,在讲述的时候,每逢有炮弹飞来,有时还落在很远的地方,他就蹲下去,弯下头,还一个劲地说:“这是直奔这儿来的。”这就把那位对炮火似乎毫不在意的卡卢金差点给乐坏了。

“留神,上尉,这可是直奔这儿来的。”卡卢金一面开玩笑地说,一面用胳膊肘捅捅普拉斯库欣。跟他们一同走了没有多远,他就转身走进通向掩蔽部的堑壕里去了。“这个上尉决不能说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他走进掩蔽部的大门时这样想道。

“喂,有什么新闻吗?”一位独自坐在屋里吃晚饭的军官问道。

“没什么,看样子不会再打了。”

“怎么不会?恰好相反,将军刚才又到瞭望台去了。又开来了一个团。您听枪声,听见了没有?又打枪了。您就别去了。何苦呢?”军官看见卡卢金做出要出去的样子,就加了一句。

“说实在的,我一定应该到那儿去,”卡卢金想道,“可是我今天就已经冒过很大的危险了。我希望我没有必要只是去充当chair à canon[22]。”

“不错,我还是在这儿等他们一会儿的好。”他说。

果然,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将军和随从他的军官们一起回来了;其中也有士官生佩斯特男爵,但是没有普拉斯库欣。战壕已被夺回,并由我军占领着。

得到关于战斗的详细情报以后,卡卢金就和佩斯特一起离开了掩蔽部。

十一

“你的军大衣上有血:难道你跟人家打肉搏战了吗?”卡卢金问他。

“哎呀,老兄,太可怕了!你不妨想象一下……”于是佩斯特就开始讲起他是怎样率领全连,连长是怎样阵亡的,他是怎样捅死一个法国兵的,以及要不是他,那就什么都完了,等等。

这个故事的根据:连长阵亡了,佩斯特刺死了一个法国兵——都是真的;可是,在转述细节时,士官生就胡编和吹起牛来。

他吹牛倒是无心的,因为在整个战斗时间内,他一直处在某种恍惚的迷糊状态,以致他觉得发生过的一切,似乎是在某一个地方,某一个时候,在某一个人身上发生的,所以很自然,在他回忆这些细节时,就尽量从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出发。但是,这件事的真实情形是这样的。

士官生被临时调去参加出击的这个营,在靠近一堵矮墙旁已经在火力下待了近两个小时;然后,站在前面的营长说了些什么话,连长们就开始动起来,这营人便从胸墙后面出来,出发了,在走了一百来步时,又停了下来,各连排成了纵队。有人告诉佩斯特,叫他站在二连的右翼。

士官生站在指定的地方,完全不知道他自己在哪儿,为什么要在那儿,而且,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感到背上一阵阵冷颤,他无意识地瞧着前面黑魆魆的远方,在等待着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不过,因为没有炮击,他并不觉得怎么可怕;倒是因为想到自己处在要塞外的野外而觉得奇怪和害怕。站在前面的营长又说了些什么。军官们又低声把命令传达下去,接着一连形成的那堵黑墙突然低下去了。命令卧倒。二连也卧倒了,而佩斯特在卧倒时,却被什么带刺的东西扎了手。只有二连连长一个人没有卧倒;这个身材不高的人挥动着出鞘的军刀,一面不断地说话,一面在这连人前面走动。

“弟兄们!注意,要干得漂亮!别打枪,要叫这批混蛋吃刺刀。我喊‘乌拉’的时候,你们跟着我,别落后……主要的是,要齐心协力……让他们瞧瞧咱们的厉害,咱们是不会丢人现眼的,弟兄们,对不对?为了沙皇,为了我们的父亲!”他一面连咒带骂地说,一面使劲挥动着胳膊。

“咱们的连长姓什么?”佩斯特问一个和他并排趴着的士官生,“他真勇敢!”

“是呀,一到打仗,他老是喝得烂醉,”士官生答道,“他姓利辛科夫斯基。”

这时,就在这个连的正前方,霎时间亮起了一团火,发出了惊心动魄的炸裂声,把全连人的耳朵都震聋了,接着石块和弹片就在高空中沙沙直响,(起码过了大约五十秒钟,一块石头从上面掉下来,把一个士兵的腿砸断了。)这是从升降炮架上发射出来的榴弹,而且,由于它打中了连队,这就证明法军已经发现了纵队。

“打榴弹!狗娘养的……看老子收拾你吧,回头叫你尝尝俄国人三棱刺刀的厉害,王八蛋!”连长大声嚷着,以至营长只好命令他住嘴,别使劲嚷。

在这以后,一连站了起来,接着是二连——命令端起枪,这个营就前进了。佩斯特吓得魂不附体,完全忘了他们走了多久。往哪儿去?谁在走,去干什么?他像醉汉似地走着。可是,突然从四面八方闪出了成千上万个火花,接着就有什么东西开始发出嗖嗖声和哒哒声;他一边喊一边跑,因为大家都在跑,大家都在喊。后来,他绊了一跤,跌倒在什么东西上——原来这是连长(这位连长在连队前面受了伤,把士官生当作了法国兵,一把抓住了他的腿)。再后来,当他拔出腿,刚要站起来,又有什么人在黑暗中用背撞了他一下,差点儿没把他又撞倒,这时,另一个人喊道:“刺他!你还瞧什么?”于是一个人便端起枪把刺刀扎进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里。“Ah!Dieu!”[23]一个人用可怕的、刺耳的声音叫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佩斯特才明白,他刺死了一个法国兵。

他浑身冒着冷汗,像发热病似地直打哆嗦,把枪都扔了。不过,这只持续了一刹那;他马上就想起了他是英雄。他抓起枪,和人群一起喊着“乌拉”,跑步离开了那个被他杀死的法国兵(这时一个士兵已经开始脱他的靴子)。他跑了二十来步,跑进了一道堑壕。我们的人和营长都在那儿。

“我捅死了一个!”他告诉营长。

“你干得好,男爵……”

…………………………………………………………………………

十二

“您知道吗,普拉斯库欣阵亡了。”佩斯特送卡卢金回家的时候说。

“不可能!”

“真的,我亲眼看见他的。”

“再见,我可得赶紧回去了。”

“我非常满意,”卡卢金在回寓所去的路上想道,“我在头一次值班的时候就走了好运。真是妙极了,我活着,并且平安无事;我会得到勤劳卓著的嘉奖的,而且准是把金刀。对,说实在的,我是受之无愧的。”

在他把一切必要的情况报告了将军之后,他就走进自己的房间,而那位早就回来了的加利钦公爵正坐在那儿等他,一面在看在卡卢金桌上找到的《Splendeur et misères des courtisanes》[24]

卡卢金平安地回到寓所里,感到万分欣慰,他穿上睡衣,躺在床上,把战况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加利钦,而且讲得非常自然,——因为这些详细的叙述和观点证明,他卡卢金是个非常干练而又勇敢的军官,其实,我看这种暗示是多余的,因为这一切大家都知道,谁也没有任何权利和理由表示怀疑,也许,在这些人里面必须除去已故的骑兵大尉普拉斯库欣,尽管这位骑兵大尉过去常常认为和卡卢金挽着胳膊散步是一种幸福,可是就在昨天,他还悄悄地跟一个朋友说,卡卢金是个很好的人,但是,咱们关起门来说,他最恨到棱堡去了。

和米哈伊洛夫并排走着的普拉斯库欣,跟卡卢金刚分手,就走到一个比较不大危险的地方,这时,他的精神也开始振作了一点,可是,他忽然看见自己身后有一道明亮的闪光,听见哨兵喊“秋炮!”还有一个在后面走着的士兵说:“正好朝咱们营这边飞来了!”

米哈伊洛夫回头一瞧:那颗榴弹的明亮的圆点似乎停在它的最高点,——这样的位置简直叫人无法确定它的方向。可是,这只持续了一刹那:榴弹越飞越快,越飞越近,以致都看得见信管的火花了,不祥的呼啸声也听到了,接着,就向这营人的正中间直落下来。

“卧倒!”有人吃惊地喊道。

米哈伊洛夫趴在地上。普拉斯库欣也不由自主地把身子俯近地面,眯起了眼睛;他只听见榴弹扑通一声掉在很近的硬地上。一秒钟过去了,就像一个钟头似的——榴弹没有爆炸。普拉斯库欣吃了一惊:他是不是可以不必显出胆怯的样子,——也许榴弹落在远处了,只是他自己觉得信管就在附近发出咝咝的响声罢了。他睁开眼,带着一种自命不凡的满足看见米哈伊洛夫——他欠他十二个半卢布的这个人——正趴在地上,就在自己的脚跟前,比自己趴得低得多,一动不动地紧贴着他。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视线突然接触到了离他一俄尺远、打着旋的榴弹的发出亮光的信管。

恐怖——那排除其他一切思想感情的冷冰冰的恐怖——浸透了他的全身;他用手捂着脸,跪倒在地。

又是一秒钟过去了——在这一秒钟之间,感情、思想、希望和回忆的整个世界都在他的头脑里一闪而过。

“会打死谁呢——是我,还是米哈伊洛夫呢?还是两个人一块儿都被打死呢?要是打中我,那打在哪儿呢?要是头上,那就什么都完了;如果是腿上,那就得截肢,我就要求非用麻醉剂不可,——那我还能活下来。也许就打中米哈伊洛夫一个人,那我就可以告诉人家说,我们是怎样并排走着的,他是怎样被打死的,他的血又是怎样溅到我身上来的。不,它更靠近我——打死的是我。”

于是他想起了他欠米哈伊洛夫十二个卢布,还想起了一笔在彼得堡早就该还的旧债;他晚上唱过的那支吉卜赛小曲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以前爱过的那个女人戴着有淡紫色缎带的帽子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他又想起了五年前侮辱过他而他未予报复的那个人;尽管和这些以及其他几千个回忆分不开地联在一起,然而当前的感情——等死和恐怖——却连一刹那也没离开过他。“不过,也许不会爆炸吧。”想到这里,他就把心一横,想睁开眼睛。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一团红火透过他那还闭着的眼睑使他的眼睛为之吃惊,有个什么东西发出可怕的爆炸声打中了他的胸膛;于是他往什么地方跑去,被脚下的军刀绊了一下,就侧身摔倒了。

“谢天谢地!我不过被震伤了。”这是他最初的想法,他想用手去摸胸膛,可是他的手好像被捆住了,他的头也好像被虎钳夹住了。士兵们在他的眼前掠过——他便无意识地数着他们:“一个兵,两个兵,三个兵,还有一个把军大衣撩起来的军官。”他这样想道;接着,一道亮光在他眼前一闪,他想这是什么炮发射出来的:是臼炮呢,还是平射炮呢?大概是平射炮;又发了一炮,又有士兵走过来了——五个兵,六个兵,七个兵,他们都走过去了。他突然害怕起来,怕他们把他踩死;他想喊叫,说他被震伤了,可是他的嘴干得连舌头都粘在上颚上了,可怕的口渴使他难受极了。他觉得他的胸口周围湿漉漉的,——这种湿的感觉使他想起了水,他甚至想把这湿的东西喝下去。“我摔下去的时候,准是摔出血了。”他想道;他害怕不断掠过去的士兵把他踩死,这种恐怖感越来越厉害地攫住了他,所以他便使足气力想喊叫:“把我带走!”可是他喊不出来,却发出了一声非常可怕的呻吟,使他自己听了都毛骨悚然。接着,有几道红光开始在他眼前跳跃,而且他觉得士兵们在把石头堆在他身上;火光逐渐越跳越少了,往他身上堆的石头却越压越重了。他使劲想把石头推开,把身子挺直,可是他却再也看不见了,再也听不见了,再也没有思想,再也没有感觉了。他被弹片打中了胸口,当场阵亡了。

十三

米哈伊洛夫一看见榴弹,就趴倒在地,同样眯着眼睛,同样两次睁眼和闭眼,而且在榴弹落下没有爆炸的那两秒钟里,他也像普拉斯库欣似的万念丛生,百感交集。他默默地祷告上帝,不断地反复说着:“上帝保佑我吧!”同时他又想:“我为什么要到军队里来服役呢,而且还要调到步兵里来参加作战,我留在T城的枪骑兵团,跟我的朋友娜塔莎一起消磨时光不是更好吗?……现在却弄成了这样!”于是他开始数一、二、三、四,用这几个数来占卦:要是在双数上爆炸——他就死不了,在单数上爆炸——他就会死。“一切都完了!我要死了!”当榴弹爆炸(他记不清是双数还是单数)时,他这样想道;他觉得挨了一下,头便剧痛起来。“主啊,请饶恕我的罪孽吧!”他把双手一拍,说;他刚欠起身子,便失去知觉,仰面倒下了。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鼻子流血,头疼倒是轻多了。“这是我的灵魂要归天了,”他想道,“到了那儿会怎么样呢?主啊!让我的灵魂安息吧。不过这就怪了,”他想道,“人都快要死了,我还能这么清楚地听见士兵们的脚步声和炮声。”

“来担架——喂!连长受伤了!”有个声音在他头顶上嚷着,他一听,无意中听出这是鼓手伊格纳季耶夫的声音。

有人搬着他的肩膀把他扶起来。他试着睁开眼睛,他看见头顶上暗蓝色的天空、群星和两颗互相追逐着在他头上飞过的榴弹,还看见伊格纳季耶夫、抬着担架和背着枪的士兵、堑壕的障壁,他便突然相信,他还没有到阴间去。

他被石头打在头部,受了点轻伤。他的第一个感想好像是遗憾:他本来预备好好地、平静地到那儿去的,然而,却回到了满是榴弹、堑壕、士兵和鲜血的现实,这使他感到很不愉快;他的第二个感想是,因为活着而油然生出的喜悦,第三个就是恐怖和希望赶快离开棱堡。鼓手用手帕把自己的连长的头包扎好了,就挽着他的胳膊,送他到救护站去。

“可是我上哪儿去呢,我去干什么呢?”上尉惊魂甫定,想道。“我的职责是和连队留在一起,而不是先走,何况连队很快就要离开炮火了,”一个声音悄悄地对他说,“而且带伤不下火线,准会得到嘉奖。”

“不用了,伙计,”他说着,一面从那个甘愿效劳、但主要是自己想赶快离开这儿的鼓手的胳膊里挣脱出来,“我不到救护站去,我要跟连队在一块儿。”

于是,他便回转身来。

“大人,您还是去好好儿包扎一下吧,”胆怯的伊格纳季耶夫说,“这是刚开始,它好像没什么;可别越来越厉害,您瞧,那边打得多激烈……真的,大人。”

米哈伊洛夫犹豫不决地站了一会儿,要不是他想起了几天前他在救护站看见的情景,他说不定会听从伊格纳季耶夫的劝告:有个手上擦破了点皮的军官去包扎,军医们望着他笑了,有个留着大胡子的军医甚至对他说,这种伤是绝对死不了的,吃饭时被叉子扎一下可能还比这疼点儿哩。

“说不定大夫看了我的伤口也会不信任地笑笑,甚至还会说点俏皮话。”上尉想了想,便不听鼓手的劝说,坚决回连队去了。

“刚才跟我一块走的那个传令官普拉斯库欣呢?”当他碰到率领这个连的准尉时问道。

“不知道,好像是阵亡了吧。”准尉不乐意地答道;顺便提提,这位准尉非常不满,因为上尉回来了,这就使他失去了说就他一个军官留在连里的愉快。

“是阵亡了还是受伤?您怎么会不知道呢,他不是跟我们一块儿走的吗?您干吗不把他带走呢?”

“在那样激烈的战斗中,怎么把他带走!”

“唉,米哈尔·伊万诺维奇,您怎么可以这样做呢,”米哈伊洛夫愤愤地说,“怎么可以把他扔下,万一他还活着呢;就算他阵亡了,也得把他的尸体带走呀,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将军的传令官呀,也许他还活着呢。”

“既然我告诉您:我亲自跑过去,亲眼看见了,他哪儿还会活着呢,”准尉说,“怎么会呢!我巴不得把自己的人都带走。瞧,这坏蛋!这会儿又开炮了。”他蹲下去加了一句。米哈伊洛夫也蹲了下来,抱住了头,这一动,使他的头疼得要命。

“不,一定得去把他抬回来:说不定他还活着,”米哈伊洛夫说,“这是咱们的职责,米哈伊洛·伊万内奇!”

米哈伊洛·伊万内奇没有回答。

“假如他是个好军官,他当时就会把他带走的,可是现在,只好派几名士兵去了;但是怎么派法呢?在这种可怕的炮火下,他们会白白地送命的。”米哈伊洛夫想道。

“弟兄们!得有人回去——把那位受了伤、躺在那边沟里的军官抬回来。”他感到士兵们不会愉快地执行这一命令,便用不太高、也不大带有命令式的口气说道,——果然,因为他没有指定让谁去,所以谁也没有走出来去执行这一命令。

“军士!过来。”

军士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管继续走着。

“是的,也许他已经死了,不值得叫弟兄们去白白地冒险,都怪我没关心这件事。我要亲自去瞧瞧他是不是还活着。这是我的职责。”米哈伊洛夫自言自语道。

“米哈尔·伊万内奇!您带着队伍先走,我会赶上你们的。”他说,然后一手撩起军大衣,一手不断地摸着他特别信仰的神的侍者米特罗法尼的小圣像,差不多爬着,而且吓得哆嗦着,沿着堑壕快步跑去。

证实了他的伙伴确实阵亡以后,米哈伊洛夫就仍旧喘着气,猫着腰,用手按着滑落的绷带和他的又开始疼得非常厉害的脑袋,慢慢地走了回来。当米哈伊洛夫追上营部的时候,全营已经到达山下的指定地点,差不多已经在炮火的射程之外了。我说:差不多在炮火的射程之外,因为间或还有流弹飞到这儿来(当天晚上,就有一枚弹片把一名在战斗时坐在水兵掩蔽部里的大尉打死了)。

“明天我可要到救护站去挂个号了,”当来到这儿的医士给上尉包扎的时候,他想道,“这样会有助于呈请嘉奖。”

十四

两小时以前还满怀形形色色崇高的和渺小的向往和愿望的人们的几百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四肢僵硬地躺在把棱堡和堑壕分开的那带着露水的、野花盛开的山谷里,躺在塞瓦斯托波尔墓地教堂的平滑的地板上;几百名伤员——干渴的嘴里又是诅咒又是祷告——有的在野花盛开的山谷里的尸首中间,有的在担架上、病床上和救护站的血迹斑斑的地板上,爬着、辗转着和呻吟着;可是,还是和往日一样,金星在萨蓬山上升起,闪烁的星星逐渐隐没,白濛濛的迷雾从喧闹黝黑的海上弥漫过来,东方燃起红色的朝霞,一条条的红云在淡蓝色的天际飘忽,而且还是和往日一样,那壮丽的太阳冉冉升起,把欢乐、爱情和幸福许诺给正在苏醒的整个世界。

十五

第二天傍晚,猎骑兵的乐队又在林荫道上演奏,军官、士官生、士兵和年轻妇女又兴高采烈地在亭子附近和下边的芬芳的百花盛开的刺槐的小径上散步。

卡卢金、加利钦公爵和一位上校,挽着手在亭子附近漫步,一面谈论着昨天的战事。这个谈话的主要内容,跟平常在这种情况下一样,不是战事本身,而是谈话的人是如何参加战斗的以及他在战斗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敢。他们的脸色和说话的声音是严肃的,神情差不多是悲哀的,好像昨天的伤亡使每个人都非常感动、非常痛心似的,不过,老实说,因为他们之中谁也没有失去十分亲近的人,(但是在战争生活中谁又会有十分亲近的人呢?)这种悲哀的表情无非是应应景的,他们认为这样表示一下是他们应尽的义务。相反,尽管卡卢金和上校都是非常好的人,他们倒情愿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战斗,只要每次都能得到金刀和少将的头衔。我真爱听把一个为了自己的功名富贵而使千百万生灵遭受涂炭的征服者叫作恶魔。可是,请您去问问彼得鲁绍夫准尉和安东诺夫少尉等人,请他们说句良心话,您就会发现他们中间的每个人都是小拿破仑,都是小魔鬼,只是为了多添一颗星或是多拿三分之一的薪金,他们愿意立刻挑起一场战斗,杀死上百个人。

“不,对不起,”上校说,“先是从左翼开始的。当时我正在那儿。”

“也许是,”卡卢金答道,“我多半在右翼;我到那儿去了两次:一次是去找将军,另一次是随便去的,去瞧瞧战壕,那儿打得真激烈啊。”

“嗯,对,卡卢金知道,”加利钦公爵对上校说,“你知道吗,今天B……跟我提起你,说你真了不起。”

“就是伤亡,伤亡太大了,”上校用假惺惺的悲伤的口吻说道,“在我那个团里,有四百人伤亡。真奇怪,我怎么能死里逃生的。”

这时,米哈伊洛夫穿着破旧的靴子,头上裹着绷带,身上穿着淡紫色军大衣的身影,在林荫道的另一头出现了,正向着这几位先生迎面走来。一看见他们,他就感到很窘:他想起了他昨天在卡卢金面前趴倒时的丑态,他想,他们可别以为他是假装受伤的。因此,要不是这几位先生看着他的话,他真想溜到山下去,转身回家,直到可以解下了绷带再出门。

“Il fallait voir dans quel état je l’ai rencontré hier sous le feu.”[25]当他们走到一起的时候,卡卢金笑了笑说道。

“怎么,您受伤了吗?上尉?”卡卢金笑吟吟地说,这种笑的意思是说:“喂,您昨天看见我了吗?我这人怎么样?”

“是的,受了点轻伤,叫石头砸破了。”米哈伊洛夫红着脸答道。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我瞧见您了,我承认您了不起,我可是很糟,很糟。”

“Est-ce que le pavillon est baissé déjà?”[26]加利钦公爵又摆出一副傲慢神气,瞧着上尉的军帽,并不专对着什么人问道。

“Non pas encore.”[27]米哈伊洛夫答道,他想表示自己听得懂,而且还会说法国话。

“难道休战还要继续下去吗?”加利钦很有礼貌地用俄国话问他,意思是说(上尉也是这样想的):您说法国话想必很吃力吧,所以,干脆说本国话不是更好吗?……说到这里,副官们就离开了他。

和昨天一样,上尉感到非常孤独,他和形形色色的先生们点了点头——有的,他不愿意跟他们在一起,有的,他又不敢跟他们接近,——便在卡扎尔斯基的纪念碑旁坐下,抽起了烟卷。

佩斯特男爵也到林荫道上来了。他讲到他出席了休战谈判,跟法国军官们说过话,似乎有一位法国军官曾对他说:“S’il n’avait pas fait clair encore pendant une demi-heure,les embuscades auraient été reprises.”[28]他就回答他说:“Monsieur!je ne dis pas non,pour ne pas vous donner un démenti.”[29]以及他说得多么好等诸如此类的话。

实际上,虽然他出席过休战谈判,但是他在那儿并没有说出什么非常聪明的话,尽管他很想和法国人交谈(因为他觉得和法国人说话非常愉快)。士官生佩斯特男爵曾沿着战线走了好久,不断问那些离他很近的法国兵:“De quel régiment êtes-vous?”[30]法国士兵们回答了他——仅仅如此而已。当他越出战线很远的时候,那个法国哨兵没料到这个当兵的懂得法国话,便用第三人称骂他:“II vient regarder nos travaux ce sacré c……”[31]由于对休战不再感到兴趣,士官生佩斯特男爵就骑着马回来了,在归途中,他才想好了他刚才所说的那几句法国话。到林荫道去的还有大嗓门的佐博夫大尉,还有衣履不整的奥布若戈夫大尉,还有不巴结任何人的炮兵大尉和情场得意的士官生,还有其他一些昨天来过这儿的人们,他们总是怀着同样的虚伪、虚荣和轻浮的动机。缺少的只有普拉斯库欣、涅费尔多夫和另外一个某某人,现在在这儿未必会有人记得或想起他们,虽然他们的尸首还没洗净,还没收殓和安葬,而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如果他们有的话,而且从前也没有忘记他们的话,那么过了一个月也会同样把他们忘掉的。

“这个老头,我都不认识他了,”一个正在收尸的士兵托着肩膀抬起一具胸膛被打烂了、头肿得老大、脸又黑又亮、眼珠朝上翻的尸体,一面说,“莫罗兹卡,托着点背,要不然,可就要折断了。好家伙,这个臭!”

“好家伙,这个臭!”——这就是这些人留给人们的一切。……

十六

在我军的棱堡和法军的堑壕上都挂着白旗,在他们之间的野花盛开的山谷里,成堆地躺着穿灰军服[32]和蓝军服、没有靴子、缺胳膊断腿的尸体,伕役们正在把尸体搬运到车上。空气里充满着尸体的难闻的恶臭。成群结队的人们从塞瓦斯托波尔和法军的营地纷纷走出来看热闹,而且彼此都怀着热切的和善意的好奇心聚集到一块。

听听这些人彼此之间所说的话吧。

瞧,一位年轻军官,他的法国话虽然说得不好,可是足以让人听懂他的意思,正在一群俄国人和法国人围成的圈子里,打量着一个近卫团的公文包。

“Э cecи nypкya ce yaзоиси?”[33]他说。

“Parce que c’est une giberne d’un régiment de la garde,monsieur,qui porte l’aigle impérial.”[34]

“Э вy дe лa гapд?”[35]

“Pardon,monsieur,du sixième de ligne.”[36]

“Э cecи y aщтe?”[37]军官指着那法国兵用来抽烟卷的黄色的木制烟嘴问道。

“A Balaclave,monsieur!C’est tout simple—en bois de palme.”[38]

“若利!”[39]军官说;在对话中,这位军官运用的不是使他能畅所欲言的词句,而是他所知道的单词。

“Si vous voulee bien garder cela comme souvenir de cette rencontre,vous m’obligeree.”[40]说完这句话,那个彬彬有礼的法国人便把烟卷掐灭,然后微微一鞠躬,把烟嘴递给了军官。军官也把自己的烟嘴送给了他,于是所有在场的人,法国人也好,俄国人也好,都好像非常满意,一个个都露出笑容。

瞧,一个很精神的步兵,穿着粉红色衬衫,披着军大衣,后面跟着几个士兵,他们背着手,脸上现出快活的、好奇的神情,他走到一个法国兵跟前,向他借火抽烟斗。那个法国兵把烟斗吸旺了,抠了抠,便把火倒给了那俄国兵。

“烟丝崩[41]。”穿粉红衬衫的士兵说,看热闹的人都笑了。

“Oui,bon tabac,tabac turc,”法国兵说,“et chee vous tabac russe?bon?”[42]

“露斯崩。”[43]穿粉红衬衫的士兵说,于是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弗朗塞不崩,崩茹尔,穆谢。”[44]穿粉红衬衣的士兵立刻把他所知道的法国话全端了出来,接着拍拍那法国兵的肚子,笑了。周围的法国兵也笑了。

“Ils ne sont pas jolis ces bêtes de russes.”[45]法国人群中一个殖民地部队中的步兵[46]说。

“De quoi de ce qu’ils rient donc?”[47]另一个黑皮肤的殖民地部队步兵向我们的士兵走了过来,用带意大利口音的法国话问道。

“衣裳崩。”那个很精神的俄国兵打量着那法国殖民地部队步兵的绣花衣襟说道,于是大家又笑了。

“Ne sortee pas de la ligne,à vos places,sacré nom……”[48]一个法军班长喝道,于是士兵们就带着明显的不满散开了。

还有这儿,在一群法国军官中间,我军的一位年轻的骑兵军官正在用法国理发师的行话大聊其天。谈的是一位“comte Saeonoff,que j’ai beaucoup connu,monsieur,”[49]一个只佩带一只带穗的肩章的法国军官说,“c’est un de ces vrais comtes russes,comme nous les aimons.”[50]

“Il y a un Saeonoff que j’ai connu,”骑兵军官说,“mais il n’est pas comte,a moins que je sache,un petit brun de votre age à peu près.”[51]

“C’est ea monsieur,c’est lui.Oh,que je voudrais le voir ce cher comte.Si vous le voyee,je vous pris bien de lui faire mes compliments.Capitaine Latour.”[52]他一面说,一面鞠躬。

“N’est ce pas terrible la triste besogne,que nous fai-sons? ea chauffait cette nuit,n’est-ce pas?”[53]骑兵军官想要接着说下去,便指着尸体说。

“Oh,monsieur,c’est affreux!Mais quels gaillards vos soldats,quels gaillards!C’est un plaisir que de se battre contre des gaillards comme eux.”[54]

“Il faut avouer que les vetres ne se mouchent pas du pied non plus.”[55]骑兵军官一面说一面鞠躬,自以为很亲切。可是够了。

还是请您瞧瞧这个十岁的男孩吧!他戴着一顶旧帽子,大概是他父亲的,光脚穿着鞋,只剩下一根背带吊着黄色的土布裤子。他从休战一开始就越过壁垒跑出来,不断地在谷地里走来走去,一面用茫然的、好奇的眼光望着法国兵和躺在地上的尸体,一面采摘在这个致命的山谷里漫山遍野盛开的蓝色的野花。当他捧着一大束花回家去时,他捂着鼻子避开随风吹来的臭味,在一堆被堆在一起的尸体旁站住,望着离他比较近的一具可怕的无头尸,望了很久。他站了好大一会儿,又走得更近些,用脚踢踢那具尸体的僵硬的胳膊。胳膊微微地晃动了一下。他又再一次使劲踢了它一下。胳膊晃了晃,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孩子忽然大喊一声,把脸藏进花里,便拚命向要塞跑去。

是的,棱堡上和堑壕上都挂出了白旗,野花盛开的山谷里满是发出恶臭的尸体,美丽的夕阳渐渐沉向碧海,碧波荡漾的大海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几千人挤在一起,相视而笑,彼此交谈。而这些人都是基督徒,信奉爱和自我牺牲的同一个伟大的教义,他们在看着自己所做的事情,难道就不会怀着悔恨突然跪在把生命赐给他们、同时也把死的恐怖和对善与美的爱放进每个人心里的上帝面前吗?难道他们就不会含着欢乐和幸福的眼泪像弟兄般地互相拥抱吗?不会的!那些破白布被藏起来了——制造死亡和苦难的工具又在吼叫了,无辜的鲜血又在流了,呻吟声和诅咒声又听得见了。

好,我已经把我这次要说的话都说了;可是,沉痛的思虑使我难受。也许这些话本来就不需要说。也许我说的话是属于恶毒的真理之一,它不知不觉地藏在每个人心里,为了不致让它成为有害的,就不应该把它说出来,就像不应该把酒的沉淀摇匀,以免把酒弄坏一样。

在这个故事里,什么地方表现出了应该避免的恶,什么地方表现出了值得仿效的善呢?它里面的恶人是谁,英雄又是谁呢?大家都好,大家又都不好。

那位具有超群的勇敢(bravoure de gentilhomme[56])和推动他一切行动的虚荣心的卡卢金也好,那个不学无术、而又无害于人的普拉斯库欣也好(虽然他为了信仰、皇上和祖国已战死沙场),那个怯懦的、眼光短浅的米哈伊洛夫也好,那个没有坚定的信念和法规的孩子般的佩斯特也好,——在这个故事里,他们既不能是恶人,也不可能是英雄。

我的故事中的英雄,我用心灵的全部力量去爱他,我要尽力把他的全部的美都再现出来,而且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他永远是美好的——那便是真理。

(1855年6月26日)

芳信 译

[1]当时的法军制服为蓝上衣和红裤子。

[2]即《俄国残废人报》。这是一家官方的报纸,常登军事报导。

[3]指拿破仑三世,即法国皇帝路易·波拿巴。

[4]把“消息灵通”误写成“消息神通”。

[5]指英国作家萨克雷(1811—1863)的长篇小说《名利场》和散文集《势利人脸谱》。

[6]西俗认为“十三”这个数字不吉利。

[7]法语:我告诉您吧,有一个时候在彼得堡人们就光谈这件事。

[8]法语:贵族的那种美妙绝伦的英雄气概。

[9]法语:喂,诸位,看样子,今天夜间该有场激战了。

[10]法语:不,告诉我,今天夜间会出什么事吗?

[11]一面敞开的工事。

[12]法语:这景色多美呀!

[13]波兰语:到街上去打听打听那儿有什么新闻。——作者注。

[14]波兰语:我们倒要趁这会儿喝点儿酒,要不然,就太可怕了。——作者注。

[15]自从和土耳其人作战以来,我们的士兵听惯了敌人的这种喊声,因此,现在他们老说法国人也喊“阿拉!”(“阿拉”是伊斯兰教的上帝。)——作者注。

[16]拉丁语;大腿粉碎性骨折,有并发症。

[17]拉丁语:颅骨穿孔。

[18]拉丁语:胸腔穿孔。

[19]拉丁语:快死了。

[20]法语:您受伤了吗?

[21]法语:请原谅,陛下,我阵亡了。

[22]法语:炮灰。

[23]法语:主啊!

[24]这是近来大量出现的可爱的书籍之一,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它特别在我们青年人之间风行一时。——作者注。(书名为法语:《交际花盛衰记》,是巴尔扎克著的一部小说。)

[25]法语:真应该瞧瞧昨天我在炮火下碰见他时,他那副模样。

[26]法语:难道旗子已经降下来了吗?

[27]法语:还没有。

[28]法语:如果再过半小时天还是黑的,战壕就要第二次被占领了。

[29]法语:先生,我所以不说不对,只是因为我不想反驳您罢了。

[30]法语:你们是那个团的?

[31]法语:他是来看咱们的工事的,这个该死的……

[32]当时的俄军穿灰色军服。

[33]俄国腔的法语:为什么这只鸟在这儿?

[34]法语:因为这是近卫团的公文包,先生,它上面有帝国的鹰徽。

[35]俄国腔的法语:那么您是近卫军吗?

[36]法语:不,先生,我是常备军第六团的。

[37]俄国腔的法语:这是哪儿买的?

[38]法语:在巴拉克拉瓦,先生!这是个很普通的东西——黄杨木做的。

[39]法语:漂亮!

[40]法语:您要是肯赏脸把这个收下来,作为我们相逢的纪念,那我真是不胜荣幸之至!

[41]法语:好。

[42]法语:是的,好烟丝,土耳其烟丝;您抽的是俄国烟丝?好吗?

[43]法语:俄国的好。

[44]法语:法国的不好;您好,先生。

[45]法语:他们真不漂亮,这些俄国畜生。

[46]指法属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的步兵。

[47]法语:他们笑什么?

[48]法语:别过界,各就各位,他妈的……

[49]法语:我很熟悉的名叫萨佐诺夫的伯爵,先生。

[50]法语:他是一位我们爱戴的真正的俄国伯爵。

[51]法语:我倒认识一位萨佐诺夫,可是,据我所知,他不是伯爵,个儿不高,黑头发,年纪跟您差不多。

[52]法语:对,先生,就是他。哦,我真想看到这位可爱的伯爵。您要是见着他,请您务必替我向他问好。就说拉图尔大尉问候他。

[53]法语:咱们干的这种可悲的事不是很可怕吗?昨天晚上打得真激烈,对不对?

[54]法语:哦,先生,这太可怕了!可是你们的士兵真了不起,真了不起!和这样了不起的人打仗真是件快事。

[55]法语:必须承认,你们的士兵也不是好惹的。

[56]法语:贵族的英勇气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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