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五五年八月的塞瓦斯托波尔
一
八月底,在杜万卡亚[1]和巴赫奇萨赖之间的那条塞瓦斯托波尔的崎岖的大路上,在浓密、炽热的尘土中,一辆军官乘坐的马车正在慢吞吞地走着(这是一种在别的地方见不到的特别的马车,一种介乎犹太四轮马车、俄国运货马车和树条编的马车车围之间的不伦不类的东西)。
在马车前面蹲着的是个勤务兵;他穿一件黄色土布上衣,戴着一顶人家戴过的、现在软瘪得不成样子的军官的帽子,手上拉着缰绳;后面,坐在用马披盖着的包袱和驮包上的,是一位穿着夏季军大衣的步兵军官。这位军官,从他坐着的样子可以推断,他个子不高,但是身体非常宽厚,并不是说肩膀很宽,而是说胸部很厚;脖子和后脑勺都很发达,有弹性;至于所谓腰身,就是说,躯干中部比较窄的地方——他没有,不过,他的肚子也不大,相反,他是比较瘦的,尤其是脸,又黄、又黑,还带病容。其实,要不是他的脸有点浮肿和脸上的柔和的、宽阔的、并不是因为年老而有的皱纹,使他的脸显得轮廓不分明和粗大,并且使整个的脸带有一种萎靡不振和粗鲁的表情的话,他的脸应该是漂亮的。他的眼睛不大,呈深棕色,非常灵活,甚至蛮横;他的唇髭很密,但是不宽,看得出来,他有咬胡子的习惯;他的下巴上,尤其是颧骨上,长满了两天没有刮过的又硬又密的黑胡子。这位军官在五月十日被弹片打伤了头部,至今头上还缠着绷带,他觉得自己完全复原已经有一个来星期了,现在是从辛菲罗波尔军医院动身回团部去。他所属的那个团驻扎在从这里可以听见炮声的那个地方——但究竟是在塞瓦斯托波尔,是在塞瓦斯托波尔北部,还是在因克尔曼——他从任何人那儿都打听不到确切的消息。已经听得见炮声了,尤其是在没有群山阻隔或者顺风吹来的时候,可以听得非常清晰,密集,好像就在近处似的:时而一声爆炸好像震撼了长空,使人不禁一哆嗦,时而不太响的射击声就像鼓点似的,迅速地相继而起,有时又被一个惊心动魄的轰隆声打断,时而一切又融合为一片滚动的破裂声,宛如暴风雨肆虐,大雨刚刚倾盆而下时的隆隆雷声。大家都说,而且也听得出来,正在进行可怕的炮击。军官催促勤务兵快走:他似乎想尽快赶到目的地。迎面来了一长串俄国农民的车队;他们把军粮运到塞瓦斯托波尔,现在又从那儿满载着病号和伤员往回走。车上有穿灰色军大衣的陆军,穿黑大衣的水兵,戴着红色非斯卡[2]的希腊志愿兵,还有留着大胡子的民兵。军官的马车只好停下来,路上扬起的停滞的密云似的尘土飞进这位军官的眼睛和耳朵,粘在他那汗涔涔的脸上,他便眯起眼睛,皱紧眉头,带着恶狠狠的冷漠的神情瞧着从他身边过去的病号和伤员的脸。
“那个有气无力的小兵是咱们连的。”勤务兵说,一面转身对着老爷,指着那辆满载着伤员、这时正走到他们跟前的大车。
在大车前面,斜坐着一个戴羊羔皮帽子的大胡子俄罗斯人,他正用胳膊肘挟着鞭把,在那儿系马鞭。在他后面有五六个士兵姿势各异地在车上东摇西晃。有一个士兵用一根什么绳子吊着一只胳膊,在非常脏的衬衫外面披着一件军大衣,虽然脸色苍白、消瘦,可是很精神地坐在车子当中,他一看见军官,就想举手敬礼,但是后来,大概想起了自己是伤员,便装作他只是想搔搔头。挨着他的一个士兵躺在大车的底部;只能看到他那两只抓住车帮的瘦胳膊和那两个耸起的、像韧皮似的摇来晃去的膝盖。第三个士兵的脸肿着,头上裹着绷带,绷带上顶着一顶军帽,侧身坐在车沿上,两条腿垂下来,挨着车轮,胳膊肘支在膝盖上,好像在打盹。而这位过路的军官就是冲着他说话的。
“多尔日尼科夫!”他喊道。
“有!”那士兵睁开眼,摘下帽子,用那样深沉而急促的低音答道,好像有二十名士兵一块儿齐声呐喊似的。
“你什么时候受伤的,老弟?”
那士兵的沉滞、浮肿的眼睛有了精神:显然,他认出了自己的长官。
“您好,长官!”他用同样急促的低音大声说道。
“咱们的团现在在哪儿?”
“在塞瓦斯托波尔,星期三要转移,长官!”
“到哪儿?”
“不知道……大概去北部,长官!今天,长官,”他一面戴帽子,一面用拖长的声音接着说,“敌人已经全面开火了,用的多半是榴弹,甚至打着海湾了;今天打得可厉害哪……”
士兵所说的话往下就听不清了;可是从他脸上的表情和姿势上可以看出:他带着受苦的人常有的牢骚所说的都是不利的消息。
这位过路的军官,科泽尔佐夫中尉,是位出色的军官。他不是那种因为别人这么生活和这么做,他就这么生活和做什么、不做什么的人;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别人就照他那样去做,并且相信这样做好。他的天分很高;他不笨,而且很有才能,他唱歌唱得好,会弹吉他,能说会道,而且文笔非常流利,尤其是当他做团副官的时候,学会了一手好公文;可是最值得注意的是,他那天赋的强烈的自尊心,虽然这种自尊心主要是建筑在这些辁才小慧之上的,可是它本身就是一种显著而惊人的特征。他的这种自尊心已经完全和生活融成一片,而且多半在男性的尤其是军人的圈子里见得很多,因此,他认为不是第一,就宁愿死,舍此别无其他选择,自尊心甚至就是他那内在动机的推动力,所以,当他在心里把自己和别人比较时,总喜欢自居第一,压倒别人。
“莫名其妙!我才不来听莫斯科[3]胡说八道呢!”在中尉看到运送伤员的车队和听到那个士兵说的话,而炮击声又把那些话的意义自然而然地表明了和证实了的时候,心里便有一种既沉重、又满不在乎的无所适从之感,所以他便喃喃地说。“这个莫斯科真可笑……走,尼古拉耶夫,走啊……你睡着了吗!”他整了整军大衣的下摆,有点埋怨地对勤务兵说。
尼古拉耶夫拉拉缰绳,吧嗒了一下嘴唇,马车又匆匆前进了。
“喂,一下马,就立刻赶路,今天就走。”军官说。
二
马车已经驶入杜万卡亚,在成为断垣残壁的鞑靼式房屋的废墟的街道上穿过,这时,科泽尔佐夫中尉又被运送榴弹和炮弹到塞瓦斯托波尔去,麇集在路上的一支运输队挡住了去路。
两个步兵坐在路旁一堵塌了的围墙的石头上,在弥漫的尘土中,吃着西瓜和面包。
“老乡,您上远处去吗?”其中的一个一面嚼着面包,一面问一个背着一个不大的背囊、站在他们旁边的士兵。
“从省城到连里去,”那个士兵答道,他转过脸去不看西瓜,一面把背上的背囊整了整,“我们给连里看守干草看了差不多有仨礼拜了,可这会儿,你瞧,又叫大伙统统去看守;可是又不知道我们团眼下在哪儿。有人说,我们的人上礼拜开到科拉别尔区去了。诸位,你们没听说在哪儿吗?”
“在城里,老弟,驻扎在城里,”另一个年老的辎重兵正在带劲地用折叠刀挖着没有熟的、瓤还是白的西瓜,说道,“我们是中午才离开那儿的,真可怕,老弟,你还是别去;就在这儿找个干草堆里躺下,躺它这么一两天——也许好些。”
“诸位,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你没听见今儿周围都在打炮吗?打得连一块整地方都没有了。至于咱们弟兄被打死了多少,那就没法儿说了!”跟着,说这话的人挥了挥手,把帽子戴了戴正。
过路的士兵沉思地摇摇头,咂了咂嘴,然后从皮靴筒里掏出一只小烟斗,他没有装烟,只抠了抠烟斗里抽剩的烟叶,从另一个抽烟的士兵那里点着了火绒,接着,微微举了举帽子。
“诸位,生死有命!请原谅,再见!”他说完这句话,把背上的背囊往上撺了撺,便上路了。
“哎,你还是等等的好。”那个挖西瓜的人拉着长声恳切地说。
“反正一样,”那位过路的士兵一面从麇集的车辆中间穿过去,一面嘀咕道,“看来,我也得买个西瓜当晚饭了;瞧,人们说的这话。”
三
科泽尔佐夫来到驿站的时候,那儿挤满了人。他在台阶上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驿站长。这位驿站长是个瘦瘦的非常年轻的人,他正在和紧跟在他后面的两个军官争吵。
“别说三天三夜,十天十夜你们也得等!就是将军也得等,老兄!”存心挖苦挖苦旅客的驿站长说,“总不能拿我来给你们套车吧。”
“要是没马,那就谁也别给!……为什么又给那个带行李的听差呢?”那位手上端着一杯茶的年岁较大的军官嚷道,显然,他故意避免用代词,不过却让人感觉到,他是很容易用你来称呼这位驿站长的。
“站长先生,请您自己想想吧,”另一个年轻的军官讷讷地说,“我们又不是为了去游山玩水。您要知道,既然要我们去,可见那里需要我们。要不然,我非把这事报告克拉姆佩尔将军不可。要不,这像什么话……这么说,您是不尊重当军官的啰。”
“您老是捣乱!”那位年岁较大的军官恼火地打断了他的话,“您只会妨碍我;跟这种人说话得有一套本领。瞧,他简直是不尊重人。我说,立刻给我们马!”
“我很乐意给,老兄,可是叫我上哪儿去弄呢?”
驿站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变得急躁起来,他挥动着两手,开始说:
“我自己懂得,老兄,什么都知道;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只要让我(军官们的脸上现出了希望)……只要让我活到月底,我就不会在这儿了。我就是到马拉霍夫岗去也比在这儿强。真的!既然有这样的命令,那就听他的便吧:现在全驿站连一辆结实的马车也没有,马已经三天没见着一把干草了。”
说完这话,驿站长就躲进门里去了。
科泽尔佐夫和军官们一起走进了屋子。
“有什么办法呢,”那位年岁比较大的军官完全心平气和地对那位年轻的军官说,尽管刚才他还显得是怒气冲天,“咱们已经走了三个月了,索性再等等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来得及!”
烟雾腾腾的肮脏的屋子里挤满了军官和摆满了手提箱,科泽尔佐夫好不容易才在窗台上找到了一个位子,便坐了下来;他一面端详着人们的脸,仔细听着他们的谈话,一面卷起了烟卷。门右边,有一大群人挨着一张油污的歪斜的桌子坐着,桌上摆着两个有着斑斑点点绿色铜锈的茶炊,摊着好几包放在各种纸上的糖块。一位没有胡子的年轻军官,穿一件可能是用女人的长外衣改成的、绗过的新短上衣,正在往茶壶里灌水,还有四位同样年轻的军官坐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一位睡在长沙发上,用皮袄当枕头;另一位站在桌旁,正在给一位坐在桌旁、只有一只胳膊的军官切烤羊肉。还有两位军官,一位穿着副官的军大衣,另一位穿着步兵的薄呢大衣,肩上斜挂着一个公文包,他们俩都坐在火炕旁;从他们看人的神情和那位挂着公文包的军官抽雪茄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是前线的步兵军官,而且对这一点还颇为得意。并不是说他们在举止上有一种瞧不起人的神情,但是有一种洋洋得意、泰然自若的神情,一部分是由于有钱,一部分是由于和将军们的亲密交往,——这种优越感表现得如此突出,连他们自己都想加以掩饰了。还有一位厚嘴唇的年轻军医和一位面貌像德国人的炮兵军官,几乎是坐在那位在长沙发上睡觉的年轻军官的脚头在数钱。四个勤务兵——一个在打盹,其他的在门口忙着整理手提箱和包裹。科泽尔佐夫在所有这些人中间没有找到一个熟人;可是他却很有兴趣地听他们说话。他一看就可以断定是刚从武备中学出来的那些年轻军官们,使他很有好感,主要是他们使他想起了他的弟弟,他弟弟也是从武备中学出来的,最近几天就要到塞瓦斯托波尔的一个炮兵连去。可是那位挂着公文包的军官,他好像在哪儿见过,他身上的一切都使他感到厌恶和厚颜无耻。他甚至这样想着:“他要是敢出言不逊,看我不收拾他。”一面从窗台边移近火炕,在炕上坐下。总之,像那些真正的前线军人和好军官那样,科泽尔佐夫不但不喜欢,而且十分憎恶参谋部的军官们,他一眼就看出这两个军官是参谋官。
四
“真太可气了,”年轻的军官们中有一位说,“都这么近了,就是过不去。也许今天会有战斗,可是咱们却没法参加。”
这位年轻军官说话时的那种尖细的声调和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泛起的一朵朵鲜妍的红晕,表现出一个总怕把话说错的年轻人的可爱的腼腆。
那位一只胳膊的军官笑眯眯地瞧了瞧他。
“您还赶得上,真的。”他说。
年轻军官怀着敬意望了望那位一只胳膊的军官的突然变得笑容可掬的瘦脸,便默不做声,又斟起茶来。真的,在这位一只胳膊的军官的脸上和他的态度上,特别是他那军大衣的空着的袖子上,都表现出一种非常沉着的冷漠,在任何情况下或是在谈话中,这都可以说明他似乎在说:“这一切都很好,这一切我都知道,而且,只要我想干的话,我都能干。”
“咱们究竟决定怎么办,”年轻的军官又跟他那位穿短上衣的伙伴说,“在这儿过夜呢,还是骑咱们自己的马走呢?”
伙伴不同意走。
“您知道,大尉,”那位继续在斟茶的军官一面拾起一只胳膊的军官掉下的小刀,一面对他说,“人家告诉我们,在塞瓦斯托波尔马贵极了,所以我们就合伙在辛菲罗波尔买了一匹马。”
“我想,你们是被人家狠狠地敲了一记吧?”
“说实在的,我可不知道,大尉:我们连车带马花了九十卢布。这太贵了吗?”他转过身来向着大家和瞧着他的科泽尔佐夫,说。
“如果是匹年轻的马,那就不贵。”科泽尔佐夫说。
“真的吗?可是有人跟我们说太贵了……不过这匹马有点儿瘸,可是有人告诉我们,这会好的。它倒是挺壮实。”
“你们是从哪一所武备中学出来的?”科泽尔佐夫问道,他想打听弟弟的消息。
“我们刚从贵族团来,我们一共六个人;我们都是自愿到塞瓦斯托波尔去的,”那位喜欢说话的年轻军官说,“可是我们不知道我们的炮兵连在哪儿:有人说在塞瓦斯托波尔,可是他们又说在敖德萨。”
“难道你们在辛菲罗波尔没法打听吗?”科泽尔佐夫问道。
“谁也不知道……您知道,我们有一个同学跑到那儿的办公厅去打听,他们对他说了许多不客气的话……您想想,这多气人!……我这儿有现成的烟卷,您来一根吗?”他对刚要掏出烟盒的一只胳膊的军官说。
他带着一种讨好的热情伺候着他。
“您也是从塞瓦斯托波尔来吗?”他继续说。“哦,我的上帝,简直太好了!您知道,我们大家在彼得堡是多么想念你们和我们所有的英雄们啊!”他怀着尊敬和淳厚的亲切向科泽尔佐夫说。
“怎么,也许,你们还得回去吧?”中尉问道。
“我们所怕的就是这个。您瞧,我们买了马,添置了一切必需品——一把带酒精灯的咖啡壶,还有种种必需的零星用品,——我们把钱全花光了,”他一面瞧瞧自己的伙伴,一面低声说,“所以,万一得回去的话,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难道你们没有领旅费吗?”科泽尔佐夫问道。
“没有,”他低声答道,“他们倒是答应在这儿给我们的。”
“你们有证明文件吗?”
“我知道最重要的就是证明文件;可是在莫斯科有一位枢密官(他是我叔叔),当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说这儿会给的,要不然,他自己就给我了。那,他们会给吗?”
“一定会给的。”
“我也想,说不定会给的。”他说话的声调,表示他已经把这同一件事问过三十来个驿站,可是得到的回答却各不相同,因此,他再也不敢轻信任何人了。
五
“怎么能不给呢?”那位在台阶上和驿站长吵过架的军官突然说;这时,他正好走到谈话的人们跟前,而且他这话多少是对坐在近旁的参谋官们——对那两位较有身份的听者说的。“其实我也和这几位先生一样,希望去作战部队,甚至放弃了很好的职位请求上塞瓦斯托波尔;我从П地出发,除了领到一百三十六个银卢布的驿马费以外,分文没领到,我自己的钱倒花了一百五十多卢布。请想想看,八百俄里走了两个多月。我跟这几位先生在一块儿就走了一个来月。好在我自己有钱。要是我没钱的话,那叫我怎么办?”
“真有两个多月了吗?”有人问道。
“有什么法子呢,”说话的人继续说,“瞧,要是我不愿去的话,那我就不会放弃一个好职位请求上前线了;所以说,我才不愿意在路上磨蹭呢,并不是因为我害怕……实在是毫无办法。比方说,我在佩列科普待了两个星期;那个驿站长根本就不愿意理我,‘您爱多会儿走就多会儿走;您瞧,光是持有特急驿马使用证的就有多少。’不错,真是命该如此……我倒想去,可看来,命运不济;我并不是因为眼下正在进行炮击,而是因为不管你急不急——显然都一样;不过,我是多么想……”
这位军官极力说明他迟迟不走的原因,似乎想借此为自己辩白似的。这就不由得使人想到其实是他胆怯。当他问起他的团部所在地和那儿是否危险的时候,这就变得越发明显了。当那位同团的一只胳膊的军官告诉他,在这两天里,他们团里光是军官就有十七位伤亡的时候,他甚至脸都发白了,说话的声音也突然断了。
这位军官在这会儿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虽然在六个月以前还远不是这样。他发生了一个在他以前和在他以后许多人都经历过的那种激变。他本来住在我国有武备中学的一个省里,在那儿他有一个非常好的、安闲的差事,可是,在他从报上和私人的信件中看到他以前的伙伴们在塞瓦斯托波尔的英雄事迹时,他便突然燃起了功名心,而更多的是燃起了爱国心。
为了这种感情,他牺牲了很多东西——优裕的地位,八年苦心经营起来的有舒服家具的住宅、熟人和朋友、以及和一位阔小姐结婚的希望,——他放弃了这一切,还在二月份就申请参加作战部队,幻想取得不朽的荣誉的桂冠和将军的肩章。在递上申请书后两个月,他收到上级的一封公函,问他是否需要政府津贴。他回信说不需要,而且耐着性子继续等待任命,虽然在这两个月里,他的爱国热忱已经显著地冷却了。又过了两个月,他又收到一封公函,问他是否是共济会会员以及其他类似的问题,在作了否定的答复以后,他的任命终于在第五个月下达了。在整个这段时间里,他的朋友们,而主要是那种每逢情况改变就出现的对新情况感到不满的后悔之感,使他深信他参加作战部队是干了一件极大的蠢事。当他患着胃灼热和满脸的尘土独自来到第五驿站,在那儿遇见了一个从塞瓦斯托波尔来的信使,把战争的恐怖情形告诉了他,而他为了换马又等了十二个钟头时,——他已经非常后悔自己的轻率,怀着模糊的恐怖心情想到即将到来的一切,于是便像去送死似的茫然地继续前进。在这三个月里,他从这个驿站转到那个驿站,而且几乎到处都得等候和遇见从塞瓦斯托波尔带来可怕的故事的军官,于是这种感情便不断地增长,终于,使这位可怜的军官从一个敢于赴汤蹈火的英雄,像他在П地所设想的那样,到了杜万卡亚,竟变成了一个可怜的懦夫;因此,在一个月以前和几位从武备中学来的青年相遇时,他就极力设法尽量走得慢些,他认为这几天是他一生中的最后的日子了,因此每到一个驿站就搭起床铺,打开食品箱,找人打牌,或翻阅意见簿来消磨时光,人家不给他马,他反而感到高兴。
要是他从П地直接到达棱堡的话,那他确实是一位英雄,可是现在,他要成为一个像我们所常见的俄国军官那样在劳苦和危险中成为一个沉着的坚韧不拔的人,那他还得经历许多精神上的痛苦。可是要在他的心中恢复这种热情,已经很难了。
六
“哪位要的红菜汤?”一个四十来岁、相当邋遢的胖女掌柜,端着一大碗菜汤走进屋里来问道。
谈话声马上停止,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将视线集中在那个小饭铺女掌柜的身上。那位从П地来的军官甚至对一位年轻军官冲她挤了挤眼。
“哦,这是科泽尔佐夫叫的,”年轻的军官说,“得叫醒他。起来吃饭吧。”他说着,一面走过去推推那个睡在长沙发上的人的肩膀。
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小青年,生着一对快乐的乌黑的眼睛和绯红的双颊,从长沙发上精神饱满地跳起来,擦着眼睛走到屋子中间,站住了。
“哦,请原谅。”他用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对那位在他起身时被他撞了一下的军医说。
科泽尔佐夫中尉马上就认出这是他弟弟,便向他身边走去。
“不认得我了吗?”他笑眯眯地说。
“啊—啊—啊!”弟弟叫道,“真没想到!”接着就吻起哥哥来了。
他们互相亲吻了三次,可是在第三次停顿了一下,好像双方都这样想:为什么一定要吻三次呢?
“好,真是高兴!”哥哥打量着弟弟说,“咱们到台阶上去谈谈。”
“走,走。我不要汤了……费德尔松,你吃吧。”他对他的伙伴说。
“你不是想吃吗?”
“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吃。”
当他们到了台阶上时,弟弟不断地问哥哥:“喂,你怎么样,好吗,快告诉我吧。”他一个劲儿地说,看见哥哥是多么高兴,可是关于他自己却只字不提。
他们默默地过了五分钟,哥哥才问为什么弟弟没有像我们大家所期望的那样进近卫军。
“哦,是的!”一想起往事脸都红了的弟弟答道,“这件事使我痛心极了,我怎么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你想想看,就在临毕业之前,我们三个人去抽烟,——你知道那个小屋子,就是在门房后面的那一间,在你们那时候,恐怕也是这么做的,——可是,你瞧,偏给那个混账门房看见了,他就跑去报告值日官(要知道,我们还给过这门房好几回酒钱呢),于是值日官就悄悄地来了;我们一看见他,那两人扔掉烟,从旁门溜走了,可是我没处跑,他就对我说了些叫人生气的话,当然,我也不饶他,于是他就去报告了副校长,事情便闹大了。就为了这事,他们给我的操行没打满分,虽然我每门功课都是优,只有一门力学得十二分,这一来,就倒霉了。把我分配到普通军队。后来又答应把我调到近卫军去,可是我不愿意,就申请来打仗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真的,我不是跟你说笑话,我对什么都感到讨厌,所以我想赶快到塞瓦斯托波尔去。是啊,话又说回来,要是在这儿运气好,可以比在近卫军里提升得快:在那儿当个上校得十年,而在这儿呢,托特列边[4]在两年之中就从中校提升为将军了。嗳,万一被打死了,那也没法子!”
“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哥哥微笑着说。
“哥哥,你听我说,主要的是,”弟弟笑眯眯地红着脸说,好像打算说一件非常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情,“这都无关紧要;我请求到前线去的主要原因是,当人们都在这儿为国捐躯,我总觉得生活在彼得堡有点可耻。再说,我想跟你在一块儿。”他越发不好意思地补了这么句话。
“你这人真可笑!”哥哥一面说,一面掏烟盒,并不看着弟弟,“不过很遗憾,咱们不会在一块儿。”
“你说实话,在棱堡上可怕吗?”弟弟突然问道。
“起初可怕,以后惯了——也就没什么了。你自己会看到的。”
“还有件事情要问你:你看,塞瓦斯托波尔会失守吗?我想,绝对不会失守。”
“上帝知道。”
“有件事情真叫人恼火,你知道,真倒霉:我们整整一包袱东西在路上都叫人给偷走了,我的军帽就放在里面,所以我现在狼狈极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去见人。不过你知道,我们现在都发了新军帽了,总之,变化很大;一切都在变好。这一切我都可以讲给你听……我跑遍了莫斯科。”
小科泽尔佐夫,叫弗拉基米尔,很像他哥哥米哈伊尔,可是这种相似就像正在开放的玫瑰和凋谢了的野蔷薇一样。他的头发也是淡褐色的,可是很密,两鬓的头发打成鬈儿;在他那白嫩的后脑勺上的头发形成一个淡褐色的尖角——据奶妈们的说法,这是幸福的象征。他那又白又嫩的脸上的红晕不是固定的,而是不时浮现旺盛的青春的红晕,泄露出他的全部内心活动。他的眼睛也跟哥哥的一样,只是更大,更亮,而且,因为这双眼睛常常是水灵灵的,所以就显得特别亮。两腮和红红的唇边长着淡褐色的茸毛,嘴边老是现出腼腆的微笑,露出雪白发亮的牙齿。他的身材挺拔,肩膀很宽,从敞开的军大衣里露出斜领的红衬衫,手指间夹着一支烟卷,他倚在台阶的栏杆上,当他站在哥哥面前时,脸上和姿态中都现出一种天真的喜悦,他真是个美貌英俊的少年,谁都想多瞧他几眼。他见到哥哥非常高兴,而且带着敬意和骄傲看着哥哥,把哥哥看作是一位英雄;可是在某些方面,就是在上流社会的教养(说实在的,也正是他自己所缺少的),讲法语,善于和要人们应酬以及跳舞等等方面,——他都有点儿替他哥哥害臊,瞧不起他,甚至想教育他。他所有的印象还是从彼得堡带来的,是从一位喜欢漂亮的少年、在节日曾请他去玩过的贵夫人家里和他曾去参加过一次盛大舞会的莫斯科的一位枢密官家里带来的。
七
两兄弟痛痛快快地谈了一阵,就半天不开口。两个虽然彼此相爱,但是却缺少共同之处的人常常会遇到这种情形。
“那你去把东西拿来,咱们这就走。”哥哥说。
弟弟突然脸红了,踌躇起来。
“直接去塞瓦斯托波尔吗?”他沉默了片刻后问道。
“是呀,你的东西反正也不多;我想,装得下。”
“好极了!咱们这就走。”弟弟叹了口气说,便向屋里走去。
可是,他没有开门,却在过道里站住了,悲哀地低下了头,开始想道:
“马上就直接到塞瓦斯托波尔去,到那个地狱去——太可怕了!不过,反正一样,迟早总得去。现在至少是跟哥哥在一块儿……”
问题是,直到现在,当他想到他一上了车,就必须到塞瓦斯托波尔才下车,而且已经没有任何意外的情形能使他中途滞留时,他才清晰地想象到他所寻求的危险,——一想到危险的逼近,他就慌张和害怕了。他勉强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走进屋子里去;可是一刻钟过去了,他还没有出来到哥哥那儿去,所以哥哥便只好推开门来叫他。小科泽尔佐夫像个犯了过错的小学生似的在跟П地来的一位军官说着什么。哥哥推开门时,他简直惊慌失措了。
“这就来,我这就来!”他一面对哥哥挥手一面说。“请在外面等我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他真的出来了,而且使劲叹了一口气走近了哥哥。
“你瞧,哥哥,我不能跟你一块儿走了。”他说。
“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
“米沙[5],我把实话全对你说了吧!我们谁都没钱了,而且我们大家都欠那位从П地来的上尉钱。真丢人!”
哥哥皱紧眉头,半天没有出声。
“你欠得多吗?”他皱着眉头盯着弟弟,问道。
“多……不,不太多;不过,我觉得怪丢人的。三个驿站上的费用都是他替我付的。而且还老吃他的白糖……所以我不知道……再说,我们还玩牌来着……我又输给他了一点儿。”
“这太恶劣了,沃洛佳[6]!要不是遇见我,那你怎么办?”哥哥不看着弟弟,严厉地说道。
“我本来打算,哥哥,到塞瓦斯托波尔领到旅费就还给他。其实也是可以这么办的;所以,我还是明天跟他一块儿走好。”
哥哥掏出钱包,手指有点哆嗦地从里面取出两张十卢布和一张三卢布的钞票。
“我的钱都在这儿了,”他说,“你欠多少?”
科泽尔佐夫说这是他的全部钱财,他说的并不完全是实话:他还有四个金币缝在袖子的翻口里以防万一,可是他曾对自己发过誓决不动用它。
原来,连赌账和白糖,小科泽尔佐夫才欠那位从П地来的军官八卢布。哥哥把钱给了他,只说了句没有钱还赌牌,这是不应该的。
“你没有钱为什么还打牌呢?”
弟弟一言不答。哥哥的质问好像是对他的诚实有所怀疑。他生自己的气,他对那个会引起这种怀疑的行为所感到的羞耻,以及他从自己热爱的哥哥那儿受到的申斥,对他那敏感的天性引起了非常强烈的、痛苦的感觉,因此,他什么也没有回答,他觉得他会抑制不住涌上喉头的哭腔。他看也不看地拿了钱,就往伙伴那儿去了。
八
尼古拉耶夫在杜万卡亚向一个在桥上卖酒的士兵买了两小杯伏特加喝了,提了提神以后,就拉动缰绳,马车便沿着通往塞瓦斯托波尔去的沿别尔别克河的那条在有的地方绿荫如盖的石子路上颠簸着前进了,而这弟兄俩,虽然腿碰腿,彼此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对方,可就是固执地沉默着。
“他为什么要侮辱我呢?”弟弟想道,“难道他不提这事就不行吗?他好像把我当作小偷;而且似乎他现在还在生我的气,所以我们已经永远也好不了了。不过,要是我们俩都能在塞瓦斯托波尔,该多好啊。哥儿俩,彼此相亲相爱,两个人共同杀敌;一个已经是老兵,虽然不很有教养,却是个勇敢的军人,而另一个呢——年纪虽轻,但也是好样的……一星期之后,我就会让大家瞧瞧我并不太年轻!我再也不脸红了,脸上还会显出一种英雄气概,至于说胡子,现在固然很少,可是到那时候就会长得相当多了。”这时,他捻了一下嘴角上长出的茸毛。“也许我们今天一到,我马上就会跟哥哥去参加战斗。他准是又顽强又非常勇敢——是个说话不多,但是干起来却比别人都好的人。我倒想知道,”他继续想道,“他是不是存心把我往车的紧边上挤?他大概感觉出我坐得不舒服,却装作没看见我似的。我们今天一到,”他紧挨着车帮,一动也不敢动,免得让哥哥看出他坐得不舒服,一面继续默想道,“就马上直奔棱堡:我随同大炮,哥哥随着连队,——我们一同出发。可是法军却突然向我们猛扑过来,我就拚命开炮:打死了许许多多敌人,可是他们还是向我直扑过来。已经没法开炮了,——当然,我也陷入了绝境;可是突然哥哥挥着军刀向前冲来,我就抓起步枪,于是我们就和士兵们一起冲锋。法军向哥哥猛扑过来。我就跑过去,打死一个法国兵,又打死一个法国兵,把哥哥救了。我一只胳膊受了伤,便用另一只手抓起步枪,还是向前冲;可是哥哥在我身边被一颗子弹打死了。我停了一会儿,非常悲伤地瞧了瞧他,然后又挺起身子,大声叫道:‘跟我来,我们要报仇!我爱哥哥胜过世上的一切,’我说,‘可是我失去了他。我们要报仇,要消灭敌人,否则我们大家就在这儿战死!’大家都呐喊起来,跟着我冲上去。这时,法国人的全部人马,连佩利西埃[7]本人都出动了。我们就把他们全部歼灭;可是,我终于又一次负伤,第三次负伤,我生命垂危,倒下了。这时,大家全跑到我身边,戈尔恰科夫[8]也走来问我要什么。我就说,我什么也不要,只希望他们把我放在哥哥身旁,我想跟他死在一起。他们就把我抬起来,放在哥哥血迹斑斑的尸体旁边。我支起身子,只说了句:‘是的,你们不懂得重视这两个真正热爱祖国的人;现在他们俩都倒下了……但愿上帝宽恕你们!’我说完就死了。”
谁知道这些幻想会在多大程度得到实现!
“喂,你参加过肉搏吗?”他突然问哥哥,完全忘了他本来不想和他说话。
“没有,一次也没有,”哥哥答道,“我们团伤亡了两千人,都是在筑工事的时候;我也是在筑工事的时候受伤的。沃洛佳,打仗根本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打法!”
“沃洛佳”这个称呼使弟弟感动了;他本想跟哥哥解释一下,而哥哥却压根儿就没想到他得罪了沃洛佳。
“米沙,你没生我的气吧?”他沉吟了片刻问道。
“为什么生气?”
“不——没什么。因为咱俩刚才的事。好,这没什么。”
“我一点儿也没生你的气。”哥哥转身对着他,拍拍他的腿,一面答道。
“米沙,如果我让你伤心,那就请原谅我。”
为了不让人看见突然从眼睛里涌出来的眼泪,弟弟把脸扭了过去。
九
“难道这就是塞瓦斯托波尔?”弟弟问道;这时,他们登上山顶,在他们眼前展开了桅樯林立的海湾、远处敌舰云集的大海、海滨白色的炮台、兵营、输水管、船坞和城市的建筑,还有从环抱城市的黄色的群山不断升起的白色和淡紫色的烟云,停留在蓝色的天空,被夕阳的玫瑰色的金光照耀着;而那光华四射的夕阳正向黝黑的大海的水平线下沉落下去。
沃洛佳看见他多次想过的这个可怕的地方,毫不觉得胆寒;相反,他却怀着美的享受和英雄的自豪感眺望着这个确实是壮丽多姿的景色(他觉得再过半个小时就可以到那儿了),他聚精会神地眺望着,直到他们到达塞瓦斯托波尔北部哥哥团里的辎重队为止,因为他们必须在那儿把团和炮兵连的所在地打听清楚。
管理辎重队的军官住在靠近所谓新镇(水兵家属搭的一排木板房子)的一个帐篷里;帐篷紧挨着一个用还没完全干透的绿橡树枝编成的相当大的棚子。
弟兄俩看见一位穿着脏得发黄的衬衫的军官,坐在一张折叠桌前——桌上放着一杯漂着一层烟灰的冷茶,还有一只摆着伏特加、吃剩的干鱼子粒和面包屑的托盘,正在用一把大算盘数一大堆钞票。可是,在说到这位军官的为人和他的谈话以前,必须先仔细看看他这个棚子里的内部摆设,还得多少知道一点他的生活方式和工作作风。这座新的棚子很大,结构很结实,而且十分舒适,里面还有荆条编的和用土坯垒的小桌子和长凳,——好像这是为了将军或者团长之类的人物特制的;为了防止树叶落下来,在侧面和顶上还挂着三条毛毯,毯子虽然非常难看,但是很新,而且还一定很贵。在那条最显眼的、上面织着女骑士图的毛毯下,摆着一张铁床;床上放着一条鲜红的绒毯、一个又脏又破的皮枕头和一件貉绒皮大衣;桌上放着一面银框镜子、一把脏极了的银刷子,一把沾满了油腻腻的头发的断牛角梳、一个银烛台、一瓶贴着金色和红色大商标的甜酒、一座绘有彼得大帝肖像的金色的座钟、两只金戒指、一小盒什么丸药、一块面包皮和一副乱摊着的旧纸牌;床底下堆着许多空酒瓶和没开的黑啤酒。这位军官是管理全团的辎重和粮秣的。跟他住在一起的是他的好朋友——一个包揽什么买卖的经纪人。这弟兄俩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帐篷里睡觉;因为快到月底,这位军需官正在结算公款。军需官的外表非常漂亮,而且威风凛凛:大高个儿,大胡子,魁梧。他身上唯一让人感到不愉快的是他那虚胖的脸和满脸油光光的,几乎掩没了他那对灰色的小眼睛(好像他浑身都给泼上了黑啤酒),还有,从他那稀稀拉拉、油光光的头发起,直到他那双穿着银鼠皮便鞋的光着的大脚指头——都脏得要命。
“嚯,这么多钱!”大科泽尔佐夫走进棚子,就不由自主地用贪婪的眼光注视着那堆钞票说,“就是借给我一半也好,瓦西里·米哈伊雷奇!”
军需官看到两位客人,就像做贼被人逮住似的缩成一团,连忙把钱收起来,他站也没站起来,只是点了点头。
“咳,要是我的就好了……老兄,这是公款!跟您一块来的这位是谁?”他说着一面把钱藏进摆在他近旁的那只钱箱里,眼睛直盯着沃洛佳。
“这是我弟弟,刚从武备中学出来。我们是来向您打听我们团驻扎在哪儿的。”
“请坐吧,你们二位。”他说完这句话,就站起身来,走进帐篷里去了,也不理会这两位客人。“你们要不要喝点儿酒?黑啤酒,行吗?”他在那边问道。
“行啊,瓦西里·米哈伊雷奇!”
使沃洛佳感到惊讶的是军需官的气派、他那随便的态度和哥哥对他表示的尊敬。
“他准是他们中间的一位好军官,受到大伙的尊敬;一定很平易近人,很勇敢,也很好客。”他拘束而腼腆地在沙发上坐下时想道。
“我们团究竟驻扎在哪儿?”哥哥隔着帐篷问道。
“什么?”
他又重问了一遍。
“赛费尔今天来过我这儿;他说昨天转移到第五棱堡去了。”
“靠得住吗?”
“我既然这么说了,就靠得住;不过,鬼知道他呢!撒谎在他是家常便饭。怎么样,要喝点黑啤酒吗?”军需官仍旧在帐篷那边说。
“好吧,喝。”科泽尔佐夫说。
“您喝不喝,奥西普·伊格纳季奇?”话声继续从帐篷里传出来,显然是对那个睡着的经纪人说的,“别再睡了:已经七点多了。”
“您跟我捣什么乱,我又没有睡着。”一个懒洋洋的尖细的声音答道,这个声音在发л和p两个字母时模糊不清,但很悦耳。
“喂,起来吧:没您,我闷得慌。”
说完这句话,军需官就回到客人们这边来了。
“来瓶黑啤酒。要辛菲罗波尔的!”他叫道。
一个神态傲慢的勤务兵(也许在沃洛佳看来是这样),走进棚子,甚至推了军官一下,从床底下掏出了一瓶黑啤酒。
“是呀,老兄,”军需官边斟酒边说,“现在咱们这儿来了一位新团长。什么都得给他置备,得花钱。”
“嗯,我想这是新的一代里的一位非常特殊的人物。”科泽尔佐夫彬彬有礼地端起酒杯说。
“哼,新的一代!可照样是个吝啬鬼。当他指挥一个营的时候,他大嚷大叫,可现在,他唱的却是另一个调子了。这是不行的,老兄。”
“这话对。”
弟弟一点也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哥哥说的不是真心话,好像只是因为喝了这位军官的黑啤酒才这么说的。
一瓶黑啤酒已经喝完了,大致相同的谈话继续得已经够久了,这时帐篷的门帘掀开了,一个个子不高,容光焕发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带子的蓝缎子睡衣,戴着有红帽箍和帽徽的军帽。他一边往里走,一边理了理自己黑色的小胡子,同时,眼睛望着毛毯的某一点,几乎看不出地动了动肩膀,算是回答军官们的问候。
“让我也喝一小杯!”他在桌旁坐下,说道,“我说,年轻人,您是从彼得堡来的吗?”他亲切地问沃洛佳。
“是的,我要到塞瓦斯托波尔去。”
“是自己要求去的吗?”
“是的。”
“你们这是何苦呢,先生们,我真不懂!”经纪人接着说,“假使他们肯放我走,说真的,现在我情愿徒步走到彼得堡去。真的,这种猪狗似的生活简直让我腻味透了!”
“您在这儿有什么不好呢?”大科泽尔佐夫对他说,“您在这儿的生活还能说不好吗!”
经纪人瞧瞧他,把脸扭了过去。
“这么危险(‘他待在北部,还谈得到什么危险。’科泽尔佐夫想道),这么艰苦,什么东西都弄不到,”他还是继续对沃洛佳说,“你们这是何苦呢,先生们,我简直没法了解你们!哪怕有点什么好处也好呀,可是,这算什么呢。嗳,在您这种年纪万一落个终身残废,那有什么好处呢?”
“有人唯利是图;也有人为荣誉服务!”大科泽尔佐夫用恼怒的声调又插嘴说。
“当什么也吃不上的时候,还谈什么荣誉!”经纪人一面发出鄙夷的冷笑,一面转身对着听了这话也在发笑的军需官说。“你放一张《露契娅》的唱片,咱们来听听音乐吧,”他一面指着留声机,一面说,“我喜欢这个歌剧……”
“怎么,那个瓦西里·米哈伊雷奇是个好人吗?”当他们俩在薄暮中从棚子里出来,继续向塞瓦斯托波尔驰去的时候,沃洛佳问哥哥。
“没什么,这小子就是太吝啬!要知道,他一个月至少有三百卢布的收入,可是他的生活却像猪猡一样,这你都看见了。至于那个经纪人,我看见他就受不了,总有一天我非揍他一顿不可。要知道,这个流氓从土耳其捞了一万二……”于是科泽尔佐夫就大谈起重利盘剥来,他说时多少(老实说)带着对此深恶痛绝的人的口吻,这种人谴责重利盘剥,并不是因为它是一种罪恶,而是恼恨居然有人利用它发财,这使他很恼火。
十
差不多已经是黑夜的时候,他们乘车驶近横跨海湾的大桥,沃洛佳这时的心情并不是沮丧,但是他感到心头有点沉重。他所看到和所听到的一切,同他不久以前的印象很不相似;铺着镶花地板的敞亮的考试大厅、同学们亲切愉快的笑语声、新制服以及七年来他所常见的、并且在临别时含着眼泪称他们为自己的孩子的敬爱的沙皇,——也就是说,他所看到的一切,和他那美丽、绚烂、崇高的幻想实在太不相似了。
“好,我们到了!”当他们到达米哈伊洛夫炮台,走下马车时,哥哥说,“要是肯让咱们过桥,那咱们马上就去尼古拉耶夫兵营。你在那儿待一宿,我先到团里去,打听一下你的炮兵连驻扎在哪儿,明天再来接你。”
“那又何必呢?还是一块儿走好,”沃洛佳说,“我跟你一块儿去棱堡。反正得习惯它。既然你可以去,我也能去。”
“你最好别去。”
“不,让我去吧,至少我可以知道怎样……”
“我劝你别去,不过……”
天空清澄而又黑暗;星光以及榴弹和炮弹不断掠过的闪光已经在黑暗中闪亮。炮台巨大的白色建筑物和桥头,从黑暗中显露出来。炮击和爆炸迅速地接连不断,或是同时而来,简直每秒钟都有好几次,并且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地震撼着长空。透过这轰隆声,可以听得见海湾的凄切的絮语,好像在和它应和。微风从海上吹来,空气湿润。弟兄俩走到桥边。一个民兵笨拙地端起枪,大声喝道:
“什么人?”
“当兵的!”
“禁止通行!”
“那怎么办!我们有事。”
“你们去问长官。”
一个坐在锚上打瞌睡的军官欠起身来,下令放行。
“到那边去行,从那边来不行。你们一齐挤什么!”他对麇集在桥头的那些高高地堆满土筐的军用马车喝道。
弟兄俩下到第一道浮桥时,碰见了几个大声说着话从对面走过来的士兵。
“等他领到了装备费,他就可以把债都还清了——真的……”
“嗨,弟兄们!”另一个说,“一到北部,真是重见光明!连空气都完全两样了。”
“别说啦!”第一个说,“前两天就有颗该死的炮弹飞过来把两个水兵的腿给打断了,——所以,你还是别说的好。”
弟兄俩走过第一道浮桥,在有些地方已经没在水里的第二道浮桥上站下,等候马车。风在旷野里似乎不大,在这儿却变得非常强劲;桥在摇晃,海浪喧哗地冲击着原木,被锚链和缆绳划开,涌到板上。右面,一片黑茫茫的大海在发出阴沉的、怀有敌意的怒吼,一条整齐的黑线把大海和淡灰色的星空划分开来;远处,敌舰上的灯火照耀着;左面,朦胧地现出我们的一艘军舰巨大的黑影,听得见波涛拍击船舷的声音;还可以看见一只汽船嘟嘟地、飞快地从北部驶出。一颗在它附近爆炸的榴弹的火光,霎时间照亮了高高地堆满在甲板上的土筐、两个站在上面的人影以及被汽船划破的碧波的白泡沫和浪花。一个只穿着衬衫的水兵坐在桥边,两脚泡在水里,正在修理浮桥上的什么东西;前面,在塞瓦斯托波尔的上空,有同样的火光掠过,传来越来越响的可怕的炮声。从海上涌起的波浪漫过桥的右面,打湿了沃洛佳的双脚;两个士兵蹚着水从他身边走过。突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崩裂了,一道闪光照亮了桥的前部、一辆在桥上行走的马车和一个骑马的人,接着,弹片带着呼啸声纷纷落进水里,溅起了浪花。
“啊,米哈伊尔·谢苗内奇!”那个骑马的人在大科泽尔佐夫面前勒住马说,“怎么样,已经完全好了吗?”
“您不是看见了,您上哪儿去?”
“到北部去取弹药:要知道,我现在代理团副官……我们随时都等候敌人进攻,可是每个人的子弹盒里连五发子弹都没有。安排得可真好啊!”
“马尔佐夫呢?”
“昨天把腿给打断了……那时,他在城里,正在屋里睡觉……也许您会碰到他的,他在救护站。”
“咱们团在第五棱堡,对吗?”
“是的,M团的驻地由我们接防了。您到救护站去瞧瞧:咱们团有人在那儿——他们会带您去的。”
“喂,我在滨海街的那套房子没事儿吧?”
“咳呀,老兄!早就被炮弹炸毁啦。现在您都认不出塞瓦斯托波尔了;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有,没有饭馆,也没有音乐;昨天连最后一家铺子都搬走了。现在真是惨极了……再见!”
说完这句话,军官就策马而去。
沃洛佳突然感到非常害怕:他老觉得炮弹或是弹片马上就会飞过来打中他的脑袋。这阴冷的昏暗,这所有的声响,尤其是海浪没完没了的拍击声,——这一切似乎都在对他说,别再往前走了,那儿不会有什么好事等着他,他的脚决不会再踏上海湾这边的俄罗斯土地了,他应该马上往回走,而且要尽可能地远远离开这个可怕的死地。“可是,也许已经晚了,现在命运已经定了。”他浑身哆嗦着想道,他哆嗦,部分是由于想到这些事,部分是由于水灌进了他的靴子,弄湿了他的脚。
沃洛佳深深地叹了口气,便离开哥哥,向一旁走了几步。
“天啊!难道我会被打死吗?要打死的正是我吗?天啊,饶恕我吧!”他低声说着,一面画了个十字。
“喂,沃洛佳,咱们走吧。”当马车上了桥时,哥哥说,“你看见过榴弹吗?”
弟兄俩在桥上遇见一辆辆运送伤员和满载着土筐的马车;还有一辆车装着家具,赶车的是个女人。过了桥,就没人阻拦他们了。
弟兄俩本能地紧贴着尼古拉耶夫炮台的墙壁,倾听着就在他们头上爆炸的炮弹的响声和弹片纷纷落下时的呼啸声,默不做声地走到了炮台里挂着圣像的地方。在这儿,他们打听到了沃洛佳被派往的第五轻炮兵连驻扎在科拉别尔区;虽然危险,他们还是决定一起到哥哥的第五棱堡去过夜,明天再从那儿上炮兵连去。他们拐进走廊,迈过顺着炮台的墙脚在睡觉的士兵们的腿,终于到了救护站。
十一
当他们走进摆满躺着伤员的病床、充满军医院所特有的极端难闻的恶臭的第一号病房时,他们遇见了迎面走出来的两个女护士。
一个是五十来岁的妇人,黑眼睛,脸上的神情严肃,拿着绷带和棉线团,正在叮嘱跟在她后面的一个小青年——医士;另一个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姑娘,二十岁光景,她那苍白、娇嫩的小脸在白帽子下显出一种特别惹人爱怜的妩媚,她两手插在围裙的口袋里,低着头,和那位老护士并排走着,好像怕落在她后面似的。
科泽尔佐夫问她们知不知道昨天被炸断了腿的马尔佐夫在哪儿。
“他好像是П团的吧?”老护士问道,“怎么,他是您的亲戚吗?”
“不,是同事。”
“嗯!您带他们去吧,”她用法语对年轻的护士说,“往这边走。”说完这话,她就和医士向一个伤员身边走去。
“咱们走吧,你瞧什么呀!”科泽尔佐夫对沃洛佳说,沃洛佳扬起眉毛,现出痛苦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伤员们,“咱们走吧。”
沃洛佳虽然跟着哥哥走,可是他还是不断地回头张望,不自觉地反复说:
“哦,我的上帝!哦,我的上帝!”
“这位大概刚到这儿不久吧?”护士指着一面唉声叹气、一面跟着他们在走廊上走着的沃洛佳向科泽尔佐夫问道。
“他刚来。”
美丽的护士瞧了瞧沃洛佳,突然哭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一切多会儿才能完啊!”她带着绝望的声调说。
他们走进了军官病房。马尔佐夫仰面躺着,两只裸露到肘部的青筋暴露的胳膊放在头后,黄黄的脸上现出一个咬紧牙关以免痛得叫唤起来的人的表情。那只穿着长袜的好腿伸在被子外面,可以看得出他的脚趾在痉挛地抽搐。
“喂,您觉得怎么样?”护士一面问,一面用纤细柔嫩的手指(沃洛佳看见她一个手指上戴着金戒指)扶起他那有点秃顶的脑袋,整理了一下枕头。“瞧,您的两位朋友来看您了。”
“当然,疼,”他气冲冲地说,“别管我,我好得很!”他的脚趾在袜子里动得更快了。“您好!对不起,您贵姓?”他对科泽尔佐夫说。“哦,对了,请原谅,在这儿我把什么都忘了。”当对方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他时,他说。“原来我们以前在一块儿待过。”他不带任何高兴的表情补充了一句,同时还用询问的目光瞧着沃洛佳。
“这是我弟弟;今天刚从彼得堡来。”
“嗯!瞧,这下我可领一等残废金了,”他皱着眉头说,“哎哟,真疼!……还不如快点死了算了。”
他把腿缩了进去;两手捂着脸,哼哼唧唧地说了点什么。
“别打扰他了,”护士噙着眼泪低声说,“他的伤势很严重。”
弟兄俩还在北部时就决定一起到第五棱堡去;可是,当他们离开尼古拉耶夫炮台时,他们好像商量好了不要去无谓地冒险,决定分手了。
“不过你怎么找得着呢,沃洛佳?”哥哥说,“对啦,尼古拉耶夫可以带你到科拉别尔区去;我先一个人走,明天再来找你。”
在这最后分别的时候,弟兄俩什么也没再说。
十二
炮声一直那么猛烈,可是,叶卡捷琳娜街却是一片荒凉和静寂。沃洛佳在前面走着,尼古拉耶夫默默地跟在后面。在昏暗中,他只能看到宽阔的街道上许多地方墙壁都遭破坏的白色大房子和他走的那条铺石板的人行道;间或可以碰见几个士兵和军官。当他走过街左的海军部时,借着从墙内射出来的一道亮光,他看见了栽种在人行道边上用绿色支柱撑着的洋槐和沾满尘土的惨淡的洋槐树叶。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跟在他后面气喘吁吁的尼古拉耶夫的脚步声。他什么都不想:美丽的护士,马尔佐夫的穿着长袜子的脚趾抽搐的脚,黑暗、榴弹以及种种死亡的形象都在他心里模糊地掠过。一种孤独感和当他处在危险之中,人们对他的命运的普遍的冷淡,使他那整个年轻、善感的心紧揪着,感到痛苦。“我会被打死,我会被折磨、受苦,可是谁也不会为我流一滴眼泪!”于是他曾经美妙地梦想过的那充满了毅力和同情心的英雄生活就被这一切代替了。榴弹的爆炸声和呼啸声越来越近;尼古拉耶夫的唉声叹气也越来越多,可是他并没有打破沉默。当他们走过通往科拉别尔区的那座桥时,他看见有一样东西飕的一声飞进了他附近的海湾,霎时间把紫色的波浪照得通红,接着就不见了,后来又从那儿激得浪花四溅。
“瞧,还没给憋死哪!”尼古拉耶夫说。
“是呀。”他用连自己都觉得不自然和意想不到的尖细刺耳的声音答道。
他们遇见了抬着伤员的担架和还是那些装着土筐的军用马车;在科拉别尔区,他们又遇见了一个团;还有一些人骑着马疾驰而过。其中有一位军官带着一名哥萨克。他骑着马快步驰来,可是一看见沃洛佳,就勒住了马,仔细地瞧了瞧他的脸,便转过身去,策马加鞭跑走了。“孤独,孤独!世界上有没有我这个人,谁都不在乎。”这个可怜的少年怀着恐惧的心情想道,他真想哭。
他上了山,走过一堵白色的高墙,走进了一条两旁的小房子都被炸毁而且不断被榴弹照亮的街道。一个喝醉了酒、披头散发的女人和一个水兵从一个小门里走出来,正好撞在他身上。
“因为,假如他是个上等人的话,”她嘟嘟囔囔地说,“对不起,军官老爷!”
这个可怜的少年心里越来越痛苦;而在黑暗的地平线上的闪光却越来越频繁,榴弹也越来越多地在他周围发出呼啸声和爆炸声。尼古拉耶夫深深地叹了口气,突然用一种在沃洛佳听来好像是阴森森的声音说道:
“瞧,他老急着从省里往这儿赶。老催着走呀,走呀。有什么可急的呢!有些个聪明的老爷们才受了一点点轻伤,就舒舒服服地住在医院里。这才好啊,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既然哥哥现在已经好了,那有什么法子呢。”沃洛佳答道,他希望哪怕用谈话来驱散控制着他的忧愁。
“好了!他好什么呀,他原本就有病。就是那些真好了的,但是人家聪明,在这种时候都在医院里待着。在这儿可开心了,是不是?不是丢胳膊就是断腿——就这个!要遭殃还不容易!就是在这儿,在城里,都已经够吓人的了,更甭提上棱堡了!你一去——就一个劲儿地祷告。瞧,这鬼东西嘘的一声从你身边擦过去了!”他加了一句,一面注意地听着弹片在附近嘘嘘地飞过的声音。“现在,”尼古拉耶夫接着说,“吩咐我送您少爷。这是我们分内的事:叫干什么就应该干什么;不过,要紧的是——把马车交给了一个什么当兵的,行李又解开了。一个劲地叫去,去;可是,丢了东西,又该我尼古拉耶夫倒霉了。”
又走了几步,他们到了一块空地上。尼古拉耶夫一言不发,只是叹气。
“少爷,您那炮兵连就在这儿!”他突然说,“问问哨兵,他会指给您看的。”于是沃洛佳又走了几步,就不再听见后面尼古拉耶夫叹气的声音了。
他突然感到自己是完全地真正地孤独了。这种在危险中的孤独感——他觉得死就在眼前,——就像一块非常沉重的、冰冷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他站在空地中央,回头瞧瞧,是不是有人看见他,他用手抱着脑袋,恐怖地寻思道:“主啊!难道我真是个懦夫吗?真是个卑鄙下流、微不足道的懦夫吗?难道我就不能为祖国、为沙皇光荣地死去吗?不久前我还曾高高兴兴地梦想过为皇上慷慨捐躯呢。不!我是个倒霉的可怜虫!”于是,沃洛佳怀着真正的失望和对自己绝望的感情,去向哨兵问了炮兵连长的住所,然后便朝哨兵指给他的方向走去。
十三
哨兵指给他看的炮兵连长的住所,是一座在院子里有门通到里边去的两层小楼。从一扇糊着纸的窗子里透出微弱的烛光。一个勤务兵坐在台阶上抽烟斗。他进去禀报了炮兵连长,然后便把沃洛佳领进屋去。在房间里两扇窗子之间的一面破镜子下,摆着一张堆满了公文的桌子、几把椅子和一张被褥整洁的铁床,床前有一块小地毯。
紧挨着门站着一个留着浓密髭须的漂亮男子——司务长,他佩着短剑,穿着军大衣,大衣上挂着一枚十字勋章和一枚匈牙利奖章。一位个子不高的校官,有四十岁左右,半边肿着的脸上缠着绷带,穿着一件旧薄呢军大衣,在房间当中来回地走着。
“被委派到第五轻炮兵连的小科泽尔佐夫准尉,前来报到。”沃洛佳一进屋,就把这句背熟了的话说了出来。
炮兵连长冷冷地还了礼,也没向他伸出手来,就请他坐下。
沃洛佳怯生生地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开始摆弄他顺手拿起的一把剪子。炮兵连长背着手,低着头,只是偶尔瞧瞧那双摆弄着剪子的手,露出正在回想什么事情的样子,一言不发地继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炮兵连长相当胖,头顶上秃了一大块,浓密的小胡子把嘴都遮住了,他有一对令人愉快的栗色的大眼睛。他的手很好看,又干净,又胖;脚往外撇得厉害,步伐坚定而潇洒,说明炮兵连长并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
“是呀,”他在司务长前面站住说,“从明天起,拉弹药的军马还得多添点饲料,要不然,马都掉膘了。你觉得怎么样?”
“可不是吗,长官,是可以添点儿!这会儿燕麦贱多了,”司务长一面回答,一面动着贴在两边裤缝上的手指,显然,这两只手爱用手势来帮助说话,“还有,长官,咱们的粮秣管理员弗兰休克昨天从辎重队给我捎来个条儿,叫咱们一定要在那儿买些车轴,据说,那边挺便宜,——您下个命令吧?”
“好,买吧:反正他手里有钱。”接着,炮兵连长又在房间里踱起步来了。“您的行李呢?”他在沃洛佳面前站住,突然问道。
可怜的沃洛佳想着自己是个懦夫,因此在每一个瞥视里,每一句话里,他都看到对自己的蔑视,就像对一个可怜的懦夫那样,为此他感到难受极了。他觉得炮兵连长已经看穿了他的秘密,正在嘲笑他。他感到很窘,就回答说行李在格拉弗区,他哥哥答应明天给他送来。
可是这位中校没有听完他的话,就向司务长问道:
“咱们让这位准尉住在哪儿呢?”
“让准尉吗?”司务长说时,很快地瞟了沃洛佳一眼,好像在问:“他算计什么准尉,也值得让他住在什么地方吗?”这就使沃洛佳更窘了。“那就住楼下吧,长官,可以把他安置在上尉屋里,”他想了想继续说,“上尉到棱堡去了,他的床空着。”
“也好,您能不能暂时委屈一下?”炮兵连长说,“我想,您一定累了;我们明天再好好安排一下。”
沃洛佳站起来,行了个礼。
“您不要喝点茶吗?”沃洛佳已经走到门口,炮兵连长说,“可以把茶炊烧上。”
沃洛佳行了个礼,就出来了。上校的勤务兵带他下了楼,把他领进一间四壁空空的脏屋子,房间里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张没有床单和被子的铁床。床上睡着一个穿粉红色衬衫的人,身上盖着厚厚的军大衣。
沃洛佳以为他是个士兵。
“彼得·尼古拉伊奇!”勤务兵一面说,一面推这个睡觉的人的肩膀。“准尉要睡这儿……这是我们的士官生。”他转身对准尉补了一句。
“哦,请不用费心了!”沃洛佳说;可是这个士官生——一个高大、结实、脸很漂亮、但是一副蠢相的年轻人——从床上爬起来,披上军大衣,显然还没有醒透,就从房间里走了出去。
“没关系,我到院子里睡去。”他嘟囔着说。
十四
剩下沃洛佳一个人独自思忖时,他首先感到的就是厌恶自己的紊乱和凄凉心境。他希望能够睡着,忘掉周围的一切,主要的是,忘掉自己。他吹熄了蜡烛,上床躺下,用脱下的军大衣蒙住脑袋,希望躲开他从小就害怕的黑暗。可是他突然掠过一个念头:一颗榴弹飞过来,会打穿屋顶,把他炸死。他开始倾听:他听见炮兵连长的脚步声就在他的头上。
“不过,要是有炮弹飞来的话,”他想道,“那么,先打死楼上的人,然后才是我;至少打死的不是我一个人。”这种想法给了他一点安慰;他差不多要睡着了。“要是今天夜里塞瓦斯托波尔突然失守,法军冲到这儿来,那怎么办?我用什么来自卫呢?”他又爬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实际的危险的恐怖压倒了对黑暗的神秘的恐惧。除了一副马鞍和一个茶炊,屋里任何硬东西也没有。“我是个孱头,我是个懦夫,是个卑鄙的懦夫!”他突然想道,于是他心里又涌起了蔑视自己,甚至厌恶自己的那种沉痛之感。他再躺下,极力什么也不想。后来,由于炮声不断震得仅有的一个窗子上的玻璃格格作响,白天的印象便不由得浮上他的脑海,又使他想起了危险:他在幻想中一会儿看见伤员和鲜血,一会儿看见飞进屋里来的榴弹和弹片,一会儿看见那美丽的护士一面给他这个垂死的人包扎伤口,一面为他流泪,一会儿又看见他母亲在小县城里给他送别,含着眼泪在有灵的圣像前热烈地祷告,——因此,他又觉得睡不着了。可是他心里却突然清晰地出现了仁慈的、万能的、什么都能办到的、任何祷告都能听到的上帝。于是他便跪下来,画了十字,像小时候教他做祷告那样合上双手。这种姿势突然把他带到了那早已忘却了的欢愉的心情中。
“主啊,如果我非死不可,非结束生命不可,那就这么办吧,”他想道,“那你就快点儿这么办吧;但是,如果我需要勇气,需要坚定,而这二者又是我所缺少的,那就请赐给我吧;但是求你让我免受我所不能忍受的羞愧和耻辱,请你教我怎样来执行您的旨意。”
这颗幼稚的、受惊的、狭隘的心突然变得成熟起来,开朗起来,看到了一片广阔的、光明的新天地。在这种心情持续着的那短暂的时间内,他又思前想后,百感交集,可是,在连续不断的炮击声和玻璃的震动声中,他很快就平静地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伟大的主啊!只有您才能听见和了解,从这个可怕的死地到达你那儿的简单的,但是热烈而绝望的祷告,那种充满无知、模糊的忏悔和痛苦的祷告!——从一秒钟之前还在想到早餐和挂在脖子上的乔治勋章,而现在却恐惧地感到你的来临的将军起,到那倒卧在尼古拉耶夫炮台的光地面上,祈求您为了他的一切不应得的痛苦赶快把他不自觉地预感到的奖赏赐给他的、又乏又饿、满身虱子的士兵止所作的祷告!是的,您在不倦地倾听着你的孩子们的祷告,而且,你还派遣安慰灵魂的天使到各处去把忍耐、责任感和希望的欢乐灌输到他们的心中。
十五
大科泽尔佐夫在街上遇见自己团里的一个士兵,就跟他一起直奔第五棱堡去了。
“挨着墙根,长官!”士兵说。
“为什么?”
“危险,长官;您瞧,它飞过去了。”那士兵一边说,一边听着那飕的一声飞过,掉在街对过干路上的炮弹的响声。
科泽尔佐夫没听那士兵的话,还是精神抖擞地在街心走着。
这儿还是同样的街道,同样的甚至更频繁的火光、炮声、呻吟声和与伤员的相遇,同样的炮台、胸墙和堑壕,就像春天他在塞瓦斯托波尔时一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现在却显得更凄凉了,同时也更坚定了,——房屋上的弹洞也更多了,除了库辛家的房子(军医院)以外,别处的窗子里已经完全没有灯光,连一个女人也碰不到了,——以前表现在一切事物上的那种见怪不怪和无忧无虑的气氛,现在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一种焦虑的期待、疲惫和紧张的痕印。
可是,现在已经来到最后一道堑壕,这里听到了一个认出了自己老连长的П团的士兵的声音,这里就是那在黑暗中贴墙站着,时时被炮火照亮的第三营,同时,还听得见压低了的说话声和步枪碰击的声音。
“团长在哪儿?”科泽尔佐夫问。
“在海军掩蔽部,长官!”一个很殷勤的士兵答道,“这儿走,我带您去。”
那士兵带着科泽尔佐夫走过一道又一道的堑壕,然后到了堑壕里的一道小沟边。一个水兵坐在小沟里抽烟;他后面有一扇门,从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
“我可以进去吗?”
“我这就去通报。”说着,那个水兵就走进门里去了。
从门里传出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如果普鲁士继续保持中立,”一个声音说,“那么奥地利也……”
“奥地利算什么,”另一个声音说,“当斯拉夫的土地……好,请他进来吧。”
科泽尔佐夫从来没到过这个掩蔽部。它的陈设的豪华使他吃惊。镶木地板,门口有架屏风。靠墙摆着两张床,墙角上挂着大幅金碧辉煌的圣母像,圣像前点着一盏粉红色的长明灯。在一张床上,有个海军军官和衣躺着睡觉,而在另一张床上,有两个人——新任的团长和副官,坐着在说话。在这张床前的桌上放着两瓶打开的酒。虽然科泽尔佐夫决不是一个胆小鬼,对政府和团长都问心无愧,可是一看见上校(不久以前还是自己的同僚)他就胆怯,两腿哆嗦:这位上校非常傲慢地站起身来听他说话。而且,坐在那儿的那位副官的姿态和目光也使他发窘,那副神气好像在说:“我只是您的团长的朋友。您不是来找我的,所以我不能,也不想要求您对我有任何敬意。”“真奇怪,”科泽尔佐夫望着自己的团长这样想道,“他担任团长才七个星期,可是他身上的一切——他的服装、姿态、目光——都显出了团长的权威,这种权威并不是由于年龄大、资格老、战功卓著,而是由于他当了团长发了财。曾几何时,”他想道,“正是这个巴特里谢夫曾和我们一块儿大吃大喝,一件耐脏的棉布衬衫一穿就是几个星期,吃起炸肉饼和甜馅饺子来老是独吃,谁也不请,可是现在!大袖子的厚呢常礼服下面露出了荷兰衬衫,手里挟着十卢布一支的雪茄,桌上摆着六卢布一瓶的拉斐特酒[9],——这一切都是通过辛菲罗波尔的军需官出了难以置信的高价买来的,——而且他眼睛里的那种阔贵族的冷淡骄傲的神气,好像在对你说:虽然我是个新派团长,也是你的朋友,可是你别忘了,你四个月的薪水才六十卢布,而我经手的却是上万卢布;说真的,我知道,你得熬上半辈子,才能爬到我的地位。”
“您治病的时间够长的。”上校用冷冷的眼光瞧着科泽尔佐夫说。
“我一直都没好,上校,到现在伤口也还没有愈合。”
“那您就不应该回来,”上校用不信任的眼光瞧着军官那结实的身形说,“您到底能不能履行职务?”
“当然能,长官。”
“好,我非常高兴。那您去接替扎伊采夫准尉指挥九连,也就是您从前的那个连;您马上就能接到任命。”
“是,长官。”
“您去的时候,劳驾叫团副官到我这儿来一趟。”团长说完这话,就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接见完毕。
离开掩蔽部时,科泽尔佐夫几次不知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还耸耸肩膀,好像有什么事情使他难过,不舒服,或者生气似的;他倒不是生团长的气(这毫无必要),他好像是对自己,对周围的一切感到不满。纪律和它的条件——从属关系,像一切法定的关系一样,除了彼此认识到它的必要性以外,只有建立在下级承认上级的经验、战功,或者干脆是道德品质的基础上,才能令人心悦诚服;但是,纪律一旦建立在侥幸或是金钱的基础上,像我们常常遇见的那样,它就总是在一方变成妄自尊大,在另一方则形成暗暗的嫉妒和愤懑,这不仅不利于把群众团结成为一个整体,而且会产生完全相反的效果。一个自知不能以德服人的人,便本能地怕和部下接近,而且拼命在外表上装出一副了不起的模样,以避免别人的批评。部下只看到这种损伤自己尊严的表面现象,而且认为在这种外表后面决没有(多半是有欠公允)任何足以称道的东西。
十六
科泽尔佐夫在去拜会他的同僚之前,先去问候了本连的弟兄们,看看连队驻扎在什么地方。用土筐垒成的胸墙、堑壕的形状、他所经过的大炮,以至一路上绊脚的弹片和榴弹,——这不断被炮火照亮的一切,都是他非常熟悉的。三个月以前,他曾在这个棱堡上一步也没离开地度过了两个星期,这一切情景都还鲜明地深印在他的脑海里。虽然这个回忆里有很多可怕的东西,可是它也掺杂着往事的迷人之处,因此,他很高兴地认出了这些熟悉的地方和事物,好像在这儿度过的两个星期是很愉快似的。他的连部署在接近第六棱堡的防御墙下。
科泽尔佐夫走进了一座狭长的,入口处完全敞着的掩蔽部。有人告诉他,九连就驻扎在这儿。整个掩蔽部里简直没有插足的地方:从入口处起就挤满了士兵。在一边,有个士兵躺着,拿着一支点着的弯蜡烛。另一个士兵紧凑着蜡烛在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一本什么书。在掩蔽部的发出恶臭的昏暗中,可以看见有很多人昂着头在热心地听他诵读。这本小书是一本识字课本;当科泽尔佐夫走进掩蔽部时,听见如下的词句:
“怕……死是……人……天生的……感情。”
“打一下烛花,”一个声音说,“这本书真好。”
“我的……上帝……”那朗读者继续念道。
当科泽尔佐夫问起司务长时,那朗读者停了下来;士兵们便开始动弹、咳嗽、擤鼻子,就像人们在克制的沉默以后那样;司务长一面扣着钮扣,一面从听诵读的那伙人里站起身来,跨过几条腿,踩着那些无处缩腿的人的腿走了出来,跑到军官面前。
“你好,兄弟!咱们全连的人都在这儿吗?”
“祝您健康!欢迎您回来,长官!”司务长一面喜笑颜开地瞧着科泽尔佐夫,一面答道,“您全好了吗,长官?真是谢天谢地!您不在这儿,我们可想您哪。”
一看就知道:连里的人都很喜欢科泽尔佐夫。从掩蔽部的紧里边传出了几个声音:“咱们的老连长回来了,就是那位受伤的连长,科泽尔佐夫,米哈伊尔·谢苗内奇。”等等;有几个人甚至向他挪近了一些,鼓手向他问了好。
“你好,奥班楚克!”科泽尔佐夫说,“你还活着哪?弟兄们,你们都好啊!”接着,他提高声音说。
“祝您健康!”掩蔽部里一声呐喊。
“弟兄们,你们好吗?”
“不好,长官:法国佬讨厌透了,——他们躲在工事后面猛打,就是不肯出来。”
“也许我的运气好,老天爷帮忙,他们会出来的,弟兄们!”科泽尔佐夫说,“咱们也不是头一回了:狠狠地再揍他们一顿。”
“一定效力,长官!”几个声音同时说道。
“是呀,他的确勇敢,咱们这位连长真是勇敢极了!”鼓手对另一个士兵说;他的声音不高,可是听得出他好像要对那士兵证明连长说得对,并使他相信这些话决没有任何夸大和不真实的地方。
科泽尔佐夫离开了士兵们,就到守备营去看望自己的军营同僚们了。
十七
营房的大屋子里挤满了人:有海军军官、炮兵军官和步兵军官。有的在睡觉;有的坐在什么箱子上和要塞大炮的炮架上聊天;还有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人坐在拱门后面铺着两件氈斗篷的地上,一边喝黑啤酒,一边玩纸牌。
“啊!科泽尔佐夫,科泽尔佐夫!你回来得好,真行!……伤怎么样?”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显然在这儿大家也喜欢他,欢迎他回来。
和熟人握过手后,科泽尔佐夫就加入到吵吵嚷嚷地在玩牌的那群军官里,这中间也有他的熟人。坐庄的是个漂亮的、瘦瘦的黑发男子,鼻子细长,留着宽大的髭须,正用瘦长的白手指在发牌,一个手指上戴着一只有纹章的大金戒指。他发牌发得快而乱,显然不知有什么事心烦,又想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在他右首,是个头发灰白的少校,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侧身躺着,他已经喝了很多酒,却故作镇静地每次都下半个卢布的注,输了当场就付现钱。在庄家的左首,蹲着个满脸是汗的、漂亮的军官,他每逢输了的时候,总是勉强露出笑容,开句玩笑;他不断用一只手在那肥大的灯笼裤的空空的口袋里掏摸,他注下得很大,可是显然赌的已经不是现钱,正为了这个,那漂亮的黑发男子感到十分厌恶。一个秃顶、脸色苍白、大嘴巴露出凶相、没留胡子的瘦军官,手里拿着一大叠钞票在屋里来回走着,他老是拿现钱下注,而且总是赢。
科泽尔佐夫喝了点伏特加,在玩牌的人们身边坐下来。
“米哈伊尔·谢苗内奇,下注吧!”庄家对他说,“我看,你一定带来了很多钱。”
“我上哪儿去弄钱?恰恰相反,我在城里把钱全花光了。”
“哪能!您大概在辛菲罗波尔把别人的钱全赢来了。”
“真的,不多。”科泽尔佐夫说,可是,显然他并不指望别人相信他的话,他解开衣服,拿出了一副旧牌。
“试试也好,什么事都难逆料!您知道,就是蚊子也能干出大事来。不过,我得喝点酒壮壮胆。”
于是,不大会儿工夫他又喝了三杯伏特加和几杯黑啤酒,这时他已经和大伙儿的情绪完全一致了,也就是说,他已经糊涂了,忘记了现实,把最后的三个卢布也输光了。
那满脸是汗的小个子军官已经在账上记下了一百五十卢布。
“不,真不走运。”他说着,一面漫不经心地又准备去拿牌。
“请您把钱送来。”庄家有一会儿停止发牌,眼睛盯着他,对他说。
“明天我准送来。”满脸是汗的军官回答说,一面站起身来,用手使劲去掏那空空的口袋。
“哼!”庄家哼了一声,接着恶狠狠地把牌扔给左右两边,发了一圈。“这可不成,”他放下牌说,“我不来了。扎哈尔·伊万内奇,这不成,”他接着说,“咱们赌的是现钱,不记账。”
“怎么,难道您还信不过我吗?真是怪事!”
“您让我去问谁要钱?”这时候已经喝得烂醉,而且赢了近八个卢布的少校嘟嘟囔囔地说,“我已经拿出去二十多卢布了,可我赢了——连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桌面上没钱,”庄家说,“叫我拿什么来给?”
“我管不着!”少校站起身来嚷道,“我是跟你们这些规矩人赌,不是跟他赌。”
满脸是汗的军官突然冒起火来:
“我说过明天给:您怎么敢对我说这种无礼的话?”
“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规矩人是不会这么干的,我就这么说!”少校嚷道。
“算啦,费奥多尔·费奥多雷奇,”大家都劝阻少校说,“别说了!”
可是,少校好像专等大家来劝他冷静下来的当儿,好大发一通脾气似的。他突然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满脸是汗的军官。
“我说无礼的话了?到底谁比谁大,我为沙皇效忠已经二十年了,——说我说无礼的话?嘿,你这小子!”他突然尖着嗓子喊了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激动,“混蛋!”
还是让我们赶快闭上这非常令人痛心的一幕吧。明天,也许就是今天,这些人个个都会欣然而骄傲地去迎接死亡,坚决而平静地去死;但在使最冷静的头脑都感到恐怖的、这种惨无人道的、而且毫无希望摆脱这种处境的情况下,生活中的唯一乐趣就是忘却和变得糊涂。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颗能使他成为英雄的高尚的火花;可是这颗火花倦于发出明亮的火光,——直要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它才会燃起熊熊大火,照亮伟大的业绩。
十八
第二天,同样猛烈的炮击继续着。午前十一点钟的时候,沃洛佳·科泽尔佐夫和炮兵连的军官们坐在一起,而且,他已经和他们有点熟了,便打量着那些刚认识的人们的脸,观察他们,向他们发问,也向他们讲述。炮兵军官们的质朴的、有点博学的谈话博得了他的尊敬和喜欢。而沃洛佳的羞怯的、天真而漂亮的外貌也博得了军官们的好感。炮兵连的一位老军官,是一位大尉,个子不高,一头棕黄色的头发,前额上挂下一小绺头发,两鬓梳得溜光,他受过旧式的炮兵教育,善于对太太们献殷勤,又似乎很有学问,他仔细问了沃洛佳关于炮兵的知识和新发明的兵器,亲切地拿他的年轻美丽的小脸开开玩笑,总之,他像父亲对待儿子似地待他,这使得沃洛佳非常高兴。佳坚科少尉是位年轻的军官,穿着破旧的军大衣,头发蓬乱,说话带乌克兰口音;尽管他说话嗓门很大,而且老是找机会跟人抬杠,举止也很粗鲁,可是沃洛佳还是很喜欢他,因为在这个粗暴的外表下,他不能不看到他是一个很好的、非常善良的人。佳坚科不断表示要为沃洛佳效劳,并且向他证明,塞瓦斯托波尔所有的大炮摆得都不合规格。沃洛佳不喜欢的,只有眉毛高高扬起的切尔诺维茨基中尉,虽然这位军官最有礼貌,而且穿着相当整洁的常礼服,尽管不新,但补得很精细,缎子坎肩上还露出一条金表链。他不断地向他打听皇上和陆军大臣的情况,并且装出兴奋的样子向他讲述塞瓦斯托波尔的英雄事迹,喟叹爱国精神的不见多,命令决定又如何欠妥等等,总之,他处处显示很有学识,很聪明,情感高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沃洛佳看来,这一切都是事先背熟了的,听来很不自然。主要的是,他发现军官们几乎都不跟切尔诺维茨基说话。昨天晚上被他吵醒的士官生弗兰格也在这儿。他什么也不说,老老实实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听到什么可笑的事就笑笑,军官们有什么事忘了,他就帮着回想,还帮着递酒,给所有的军官们卷纸烟。沃洛佳把这位士官生和军官同样对待,并不把他当作小孩任意支使。不知是沃洛佳的谦和而有礼貌的态度呢,还是他的令人喜欢的外表把这位弗兰佳(士兵们不知道为什么把他的姓改成女性的姓)迷住了呢,使得弗兰格那对善良的、呆呆的大眼睛总是盯着这位新来的军官的脸,时时揣摩着他的心意为他效劳,而且时时都处于一种迷恋的状态,不用说,军官们都看到了这一点,而且把它作为笑谈。
午饭前,上尉从棱堡上交班回来,便加入了他们一伙。克劳特上尉是位金头发的、漂亮的、动作麻利的军官,留着浓密的棕黄色的髭须和络腮胡子;他说俄国话说得非常好,可是在俄国人听来他的话未免太正确了,也太漂亮了。在工作和生活上,就像他说俄国话一样:他工作得很好,是个非常好的同僚,在金钱关系上又是个最可靠的人;不过,作为一个人来说,正因为这一切都太好了,所以他身上似乎缺了点什么。像所有俄国化的德国人一样,他和标准的纯粹的德国人形成奇怪的对照,他极端讲究实际。
“瞧,咱们的英雄来了!”当克劳特挥动着胳膊,响着马刺,高高兴兴地走进屋里的时候,大尉说,“您喝什么,弗里德里希·克列斯季亚内奇:茶呢还是伏特加?”
“我已经叫了茶了,”他答道,“不过喝点伏特加提提神也成。我非常高兴和您认识;请多关照,”他对站起身来向他一鞠躬的沃洛佳说,“我是克劳特上尉。在棱堡上炮手告诉过我,您昨天就来了。”
“我非常谢谢您;我在您的床上睡了一宿。”
“不过,您睡得舒服吗?那张床有条腿断了;可是老找不到人来修理——在围困的情况下,——必须把它支上。”
“喂,您当班的时候还顺利吗?”佳坚科问道。
“还不错,就是斯克沃尔佐夫受了点伤,昨天还修好了一个炮架。炮座被打得粉碎。”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走来走去,显然,他完全处于一个刚脱离险境的人的愉快的心情中。
“怎么样,德米特里·加夫里雷奇,”他摇着大尉的膝头说,“老兄,近况如何?您上的呈文怎么样了,还没消息吗?”
“什么消息也没有。”
“也不会有任何消息的,”佳坚科开口说,“这话我以前就跟您说过。”
“为什么不会有呢?”
“因为作战报告写得不好。”
“唉,您真爱抬杠,真爱抬杠,”克劳特笑嘻嘻地说,“真是个固执的乌克兰人。嗯,偏要存心气气您,让您当个中尉。”
“不,不会的。”
“弗兰格,给我把烟斗拿来,装上烟。”他转过身来对士官生说,士官生马上就非常乐意地跑去拿烟斗了。
克劳特讲炮击的情形,问起他不在的时候有什么情况,而且和每个人说话,使得大家都活跃起来。
十九
“嗯,怎么样?您在我们这儿安顿好了吗?”克劳特问沃洛佳。“对不起,您的名字和父称叫什么?您知道,这是我们炮兵的习惯。您弄到马了吗?”
“没有,”沃洛佳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告诉过大尉,在我没有领到饲料费和旅费以前,我没有马,也没有钱。我本想向炮兵连长先借一匹马,可是又怕他不肯。”
“阿波隆·谢尔盖伊奇吗?”他咂嘴做声,表示非常怀疑,一面瞧瞧大尉说,“靠不住。”
“他不肯借也没什么,”大尉说,“说实话,在这儿并不需要马,不过,还是可以试试。我今天替您去问问。”
“得了吧!您不了解他,”佳坚科插嘴说,“别的事他可能拒绝,可是这件事决不会……要不要打赌?……”
“得了,谁不知道您老爱抬杠。”
“我抬杠是因为我知道,他在别的事情上小气,可是马会给的,因为拒绝对他没有好处。”
“怎么会没有好处呢,在这儿一匹马他得花八卢布的燕麦费!”克劳特说,“好处就在于可以少养一匹马!”
“弗拉基米尔·谢苗内奇,您把椋鸟[10]要来吧,”拿了克劳特的烟斗回来的弗兰格说,“那匹马可好哪!”
“就是您在索罗基从它背上掉进沟里去的那匹吗?啊?弗兰格?”上尉笑起来了。
“不,他有单据,每匹马可以领十个半卢布,您还说什么要八个卢布的燕麦费,”佳坚科继续抬杠说,“当然没有好处。”
“他哪能什么都不留下!恐怕您做了炮兵连长,也不会让人家骑着马进城的!”
“我要是做了炮兵连长,老兄,我会给每匹马吃四袋燕麦;您甭担心,我不会揩油。”
“咱们等着瞧吧!”上尉说,“您也会揩油的,等他当了炮兵连长的时候,他也会把积余的钱上腰包的。”他指着沃洛佳加了一句。
“弗里德里希·克列斯季亚内奇,为什么您认为他也想揩油呢?”切尔诺维茨基插嘴说,“也许他有家当:他干吗要揩油呢?”
“不,我……请原谅我,大尉,”沃洛佳说,他连耳根都红了,“我认为这不高尚。”
“嘿嘿!他真厉害!”克劳特说,“等您当上了大尉,您就不这么说了。”
“将来也一样;我只是认为,不是我的钱,我就不能拿。”
“年轻人,我告诉您,”上尉开始用比较严肃的声调说,“您要知道,当您指挥一个炮兵连的时候,如果您能把事情办好,那您在平时一定可以多余五百卢布,在战时呢——就有七八千,而且,还仅是马匹一项。那么好吧。炮兵连长对士兵的口粮是不过问的:这是自古以来炮兵的老规矩;不过,要是您不是个好当家的,那您就什么也剩不下。这下,您就得付规定之外的马掌费——这是一(他屈起一个手指),医药费——这是二(他又屈起一个手指),办公费——这是三;拉炮的副马,小兄弟,每匹得付五百卢布,可是补充马匹的费用是五十卢布,这就要钱,——这是四。您还得付规定之外的给士兵们换衣领的费用,而且您又得花很多的煤火费,还得让军官们来搭伙吃饭。倘若您当了炮兵连长,您就得生活得像个样儿:您得有辆马车,得有件皮大衣,还得有各种各样的玩意儿,要有这个,要有那个,样样都得有……这事不说您也明白……”
“主要的是,”始终默不做声的大尉也接口说,“弗拉基米尔·谢苗内奇,您想想看,就拿我这个人来说吧,干了二十年,薪俸先是二百卢布,后来是三百,还经常闹穷;可是那些经纪人一礼拜就能赚上几万卢布,那么,为什么不可以为了我干了一辈子让我赚点钱到老来有口饭吃呢?”
“哎,有什么可说的呢!”上尉又说话了,“您先别急着发牢骚,还是活着干下去吧。”
沃洛佳因为自己说话太欠考虑感到很惭愧,很不过意;他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就默不做声地继续听佳坚科的慷慨激昂的争论和反驳。
上校的勤务兵来请吃饭,争论才被打断了。
“您今天告诉阿波隆·谢尔盖伊奇,让他拿点酒出来,”切尔诺维茨基边扣钮扣边对大尉说,“他还小气什么呢?要是被打死了,谁也喝不成!”
“您自己说去吧。”大尉答道。
“不,您的官大:什么都得有个规矩嘛。”
二十
就在昨天沃洛佳向上校报到的那个房间里,桌子从墙边挪了出来,还铺上了一块脏桌布。炮兵连长今天和他握了手,而且问起彼得堡和路上的情形。
“喂,诸位,谁喝伏特加,请随便吧!准尉们可不许喝。”他对沃洛佳笑笑,添了这么一句。
一般说来,炮兵连长今天一点也不像昨天那么严厉;相反,他像是个亲切而好客的主人和年长的同僚。虽然如此,但是所有的军官,从老大尉到好抬杠的佳坚科都对他十分尊敬,这单从他们说话时恭恭敬敬地瞧着连长的眼色的神情,以及他们怯生生地一个跟一个地走去喝酒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
午饭有一大碗菜汤,上面漂着几块肥牛肉,加了很多胡椒和桂叶,有加了芥末的波兰式米馅肉卷,还有加了不大新鲜的黄油的小饺子。没有餐巾,汤勺是白铁皮的或木头的,有两只玻璃杯,桌上只有一只断颈的长颈水瓶;可是这顿午饭吃得并不沉闷:谈话没有中断过。起先谈的是这个炮兵连曾参加作战的因克尔曼战役,于是每个人都讲了自己的印象以及他们对于失败原因的想法,等到炮兵连长开始说话时,大家就都不做声了;后来,谈话自然而然地转到了轻炮的口径太小和新式威力的轻炮,这就使沃洛佳有机会显示自己炮兵学的知识。可是,他们却没有提到塞瓦斯托波尔当前可怕的形势,好像每个人对这个题目考虑得太多了,不愿再去说它似的。关于沃洛佳应该担任的职务,根本没有提起,好像他到塞瓦斯托波尔来,只是为了谈谈轻炮以及和炮兵连长在一起吃吃饭而已,这使他感到吃惊和难受。在吃饭的时候,一颗榴弹落在离他们的房子不远的地方。地板和墙都震动了,好像发生了地震,接着窗子就被硝烟遮住了。
“我想,您在彼得堡是看不到这种情景的;可是在这儿却常有这类的意外,”炮兵连长说,“弗兰格,您去瞧瞧在哪儿爆炸了。”
弗兰格出去看了看,回来报告说是在那片空地上,后来就没人再说起那炮弹的事了。
快吃完饭的时候,一个小老头,炮兵连的司书,拿着三封打上封漆的信走了进来,把它们交给炮兵连长。“这一封是非常重要的公文,炮兵司令刚才派哥萨克送来的。”所有的军官们都不由得迫不及待地瞧着炮兵连长用熟练的手指扯开信封上的封漆,从里面抽出那份非常重要的公文。“到底有什么事呢?”每个人都这样问自己。可能是从塞瓦斯托波尔完全撤回去休整,也可能是指派整个炮兵连开赴棱堡。
“又来了!”炮兵连长狠狠地把那份公文往桌上一摔,说。
“阿波隆·谢尔盖伊奇,什么事?”那位老军官问道。
“要我派一个军官带几个炮手到那边一个什么臼炮连去。我一共只有四名军官,炮手也不满额,”炮兵连长抱怨说,“可是还问我要人。不过,诸位,还是得有人去,”他沉吟了片刻说,“命令七点钟到达罗加特卡……去叫司务长来!诸位,谁去呢,大家来决定吧。”他重复说。
“喏,这位还哪儿都没去过呢。”切尔诺维茨基指着沃洛佳说。
炮兵连长什么也没回答。
“好,我愿意去。”沃洛佳说时感到自己的背上和脖子上冒出了冷汗。
“不,为什么呢!”大尉打断了他的话,“当然,谁也不会拒绝,可是谁也不必要求去;如果阿波隆·谢尔盖伊奇肯把这事交给我们办的话,那我们就像上回那样来抓阄吧。”
大家都同意。克劳特把纸裁开卷成卷儿,扔在军帽里。大尉开着玩笑,甚至趁这个机会要求上校请大家喝点酒,像他所说的那样,好壮壮胆子。佳坚科闷闷不乐地坐着,沃洛佳不知道在笑什么,切尔诺维茨基硬说他一定会抓到,克劳特则泰然自若。
他们让沃洛佳先抓。他拿起了一个比较长的阄,可是他立刻又想换一个,——拿了另一个短点儿和厚点儿的,打开来一看,上面有个“去”字。
“该我去。”他叹了口气说。
“好,上帝保佑您。您马上就会习惯战斗生活的,”炮兵连长带着亲切的微笑瞧着准尉发窘的脸说,“不过要赶快收拾起来。为了让您快活些,弗兰格代替炮兵军士跟您一块儿去。”
二十一
弗兰格非常满意自己的任命,连忙跑去整理行装,穿戴好了,就来帮助沃洛佳,他极力劝他带上行军床、皮大衣、几本旧的《祖国纪事》、带酒精灯的咖啡壶,以及其他一些不必要的东西。大尉建议沃洛佳先读一下《须知》中有关臼炮射击的部分,并且马上把上面的射角表抄下来。沃洛佳立即着手做起来,使他感到又惊又喜的是,他发现,对危险的恐惧以及比这更厉害的生怕自己将是个懦夫的那种心情,虽然还使他有点儿不安,但远不像昨天那么厉害了。这一方面是由于这是在白天和在活动,而主要的是由于:像任何一种强烈的感情一样,恐惧感也是不能在同样的强度持续很久的。总之,他已经熬过去了,不再感到害怕了。在七点钟光景,太阳刚开始在尼古拉耶夫兵营后面落下去,司务长就进来宣布说,士兵们已准备好了,正等候出发。
“我把名单交给弗兰格了。长官,请您问他要吧!”他说。
大约二十名炮兵,没带别的东西,只佩着短剑,站在屋角后面。沃洛佳带着士官生向他们走去。“要不要对他们讲几句话,还是就说:‘弟兄们,你们好!’还是什么都不说呢?”他想道,“可是又为什么不说:‘弟兄们,你们好!’呢?——甚至应该这样。”于是他就放大了胆用他那洪亮的声音喊道:“弟兄们,你们好!”士兵们都兴高采烈地回答他:年轻清脆的声音悦耳地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回响。沃洛佳精神抖擞地走在士兵们前面,虽然他的心在咚咚直跳,好像他一鼓作气跑了好几俄里似的,但是他的步子轻快,脸上喜气洋洋。当他们走近马拉霍夫冈,上山去的时候,他发现跟他寸步不离、在屋里显得非常勇敢的弗兰格,正在不断地东躲西闪,低着脑袋,好像所有已经十分频繁地在这儿呼啸而过的榴弹和炮弹,都是直冲他飞来似的。有几个士兵也是这样,总之在大多数人的脸上,不是现出害怕的神情,就是带着不安的神情。这种情形倒使沃洛佳完全镇定下来和振作起来了。
“好,我也到了马拉霍夫冈了,以前我真没必要把它想得那么可怕!而且我也能在走路时不向炮弹低头,甚至也不像别人那么胆小,比起他们来,我要好多了!这么说,我并不是懦夫?”他带着愉快的,甚至有点儿洋洋得意的心情想道。
可是,当他在暮色中的科尔尼洛夫炮台找寻棱堡司令官时所遇见的景象,很快就使他这种无畏和洋洋得意的心情动摇了。四个水兵在胸墙旁边正提着一具被剥了靴子和大衣的血迹斑斑的尸体的手脚摇晃着,要把它扔到胸墙外边去。(在炮击的第二天,他们来不及收殓棱堡上的尸体,所以就把那些尸体扔到沟里去,以免他们在炮台上碍事。)当沃洛佳看见尸体碰在胸墙顶上,然后慢慢地滚进沟里去时,他愣了一会儿;不过,幸好,就在这时候炮台司令官遇见了他,下达了命令,派了一名向导带他到炮台和指定给炮手们的掩蔽部去。在这儿,我不来叙述我们的主人公在那天晚上又经历了多少恐怖、危险和失望;他没有看到他希望在这儿找到的、以前在沃尔科夫广场所看见的、在各种符合规范和井然有序的条件下的那样的射击,却找到了两门没有瞄准器的破损的小臼炮,一门被炮弹打坏了炮口,一门放在被打毁的炮台的破木板上;他又如何在天明以前找不到人来修理炮台;炮弹又如何没有一颗是合乎《须知》上所规定的重量;他小队里的两名士兵如何负了伤,以及他又如何经历了二十次九死一生的危险。幸而,有个体格魁梧的海军炮手奉命前来帮助他;这位从围困一开始就在臼炮上工作的水兵,使他相信这两门炮还能打,还提着灯在黑夜里领他走遍了棱堡,好像是领他参观了自家的菜园子似的,而且答应明天准把一切都弄妥。向导领他去的掩蔽部,是一个在石质土壤上挖成的长方形的地洞,有两立方俄丈大小,上面盖着一俄尺来厚的橡树原木。他和他所有的士兵就住在这个地洞里。弗兰格一看见掩蔽部的那个一俄尺高的矮门,就抢在大家前面跑了进去,差一点在石头地上摔得头破血流,然后躲在角落里,再也不出来了。等所有的士兵都挨着墙在地下坐定,有人点上了烟斗以后,沃洛佳才在一个角落里搭起了床,点着了蜡烛,点起一支烟,在床上躺下来。听得见掩蔽部上面的炮声不断。可是声音不太大,只有安在附近的一门大炮使掩蔽部震动得非常厉害,震得泥土从顶上纷纷落下。掩蔽部里甚至是静悄悄的:只有对新来的军官还感到有点拘束的士兵们,在偶尔交谈,叫另一个人让点地方或是借个火儿抽烟斗;有一只耗子在石头缝里抓挠,或是还没恢复平静的弗兰格恐惧地望着周围,突然大声叹气。在被一支蜡烛照亮的、挤满了人的角落里,沃洛佳躺在自己的床上,觉得有一种舒适感,好像他在小时候捉迷藏,常常躲在柜子里或者母亲的裙子下面屏息静听,又怕黑同时又感到很好玩似的。他既感到有点儿害怕,又感到高兴。
二十二
过了十来分钟,士兵们胆子有点大了,互相交谈起来。坐在靠近烛光和军官床前的是比较重要的人物——两个炮兵军士:一个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胸前挂满了各种奖章和十字勋章,只是没有乔治勋章;另一个是个小伙子,是个世袭兵[11],正在抽着自卷的纸烟。鼓手照例担负起侍候军官的责任。炮兵下士们和得过勋章的人坐得稍近一点,而在入口处的黑影里,坐的是一些下级的。先说起话来的正是这些人。引起说话的原因是有人飞也似地冲进掩蔽部。
“喂,老兄,你干吗不在外面坐会儿呢?姑娘们不是在那儿玩得挺欢吗?”一个声音说。
“她们弹的这种曲子也真怪,在乡下从来没听见过。”[12]那个刚跑进掩蔽部来的人笑着说。
“瓦辛可不喜欢榴弹哪,嚯,他可不喜欢哪。”一个坐在高级的角落里的人说。
“有什么办法呢!到了必要的时候,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瓦辛慢吞吞地说;他说话的时候,别人都不吱声了。“二十四号那天打得可厉害哪;[13]可是白白地送死有屁用!上级为了这个也不会对咱们弟兄说声谢谢的。”
“你看梅利尼科夫——说不定他还在外面坐着哪。”有人说。
“叫梅利尼科夫进来吧,”年老的炮兵军士加了一句,“说真的,他会白白地被打死的。”
“梅利尼科夫是什么人?”沃洛佳问道。
“长官,他是咱们这儿的一个傻头傻脑的当兵的。他什么都不怕,这会儿还在外面溜达呢。请您瞧瞧他那模样吧:活像只狗熊。”
“他会念咒。”瓦辛在另一个角落里慢吞吞地说。
梅利尼科夫走进掩蔽部来了。他很胖(在士兵中这是很少见的),红头发,红脸,凸出的大脑门,一对淡蓝色的金鱼眼。
“怎么,你不怕榴弹吗?”沃洛佳问他。
“榴弹有什么好怕的,”梅利尼科夫耸耸肩膀,搔搔脑袋,答道,“榴弹打不死我,这我知道。”
“这么说,你是愿意待在这儿的了?”
“当然愿意。这儿挺快活的!”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哦,那就该带你去参加出击!要我去跟将军说说吗?”沃洛佳说,虽然他在这儿连一位将军也不认识。
“怎么不要!当然要!”
后来梅利尼科夫就躲到别的士兵背后去了。
“小伙子们,咱们来玩‘括鼻子’吧!谁有纸牌?”可以听到他说这话时急促的声音。
果然,很快在后面的角落里就玩起来了——可以听到括鼻子声、笑声和叫王牌的声音。沃洛佳喝了鼓手给他预备好的茶炊里的茶,又请炮兵军士们喝,跟他们说笑话,聊天,希望博得大家的好感,而且他也非常得意他们对他表示的尊敬。士兵们也发现,这位长官很随和,就渐渐畅谈起来。有一个说,塞瓦斯托波尔被围困的局势很快就要结束了,还说,舰队上有一个消息可靠的人曾告诉他,皇上的兄弟基斯坦丁[14]就要带领美国舰队来援救我们了,还有——很快就要有一个协议,停火两星期,好让双方休息,谁要是开火,那么,每打一炮就得罚款七十五戈比。
瓦辛(沃洛佳已经把他仔细端详了一番),矮矮的个子,有一对善良的大眼睛,留着连鬓胡子,他讲到他回去休假时,起先家里人都很高兴,后来父亲叫他出去干活,可是林务中尉竟派马车来接他的老婆,大家先是默默地听着,后来就哄堂大笑起来。这一切都使沃洛佳觉得非常有趣。他不但一点也不感到恐怖,或是由于掩蔽部里的拥挤和气味难闻而感到不满,相反,他觉得非常开心、愉快。
有很多士兵已经在打鼾。弗兰格也伸直了身子躺在地上,那位年老的炮兵军士,也摊开军大衣,一面画着十字,一面念念有词地做着临睡前的祷告,这时,沃洛佳想走出掩蔽部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缩腿!”他一站起来,士兵们就互相这样喊道;于是腿都缩回去了,给他让道。
似乎睡着了的弗兰格,突然抬起头来,一把抓住沃洛佳的军大衣的下摆。
“算了,别去了,那怎么行呢!”他用含泪的声调央求说,“您还不知道哩;外面不断地有炮弹落下来;还是在这儿待着好……”
但是,不管弗兰格怎样恳求,沃洛佳还是走出了掩蔽部,在门槛上坐下,梅利尼科夫也坐在那儿,在换靴子。
空气清新——尤其是刚从掩蔽部里出来;夜色明朗而又寂寥。在隆隆的炮声中,听得见运送土筐的大车的辚辚声和在火药库里干活的人们说话的声音。头上是高高的星空,空中不断地掠过一道道榴弹的火光;左边,相距约一俄尺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入口通到另一个掩蔽部去,从那儿看进去,可以看见住在里面的水兵们的腿和背,听得见他们醉醺醺的声音;前面隐约可见火药库的突出地面的屋顶,有一些弯着腰的人影在它旁边晃动,在火药库上面,在它的最顶上,在枪弹和榴弹不断地在这儿呼啸而过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黑大衣的高大的身影,他两手插在口袋里,用脚把别人用麻袋运到那儿去的泥土踩实。在离火药库很近的地方,时时有榴弹飞过和爆炸。运土的士兵们常常弯下腰,躲到一边去;可是那黑色的身影却不动弹,照旧泰然自若地用脚踩着泥土,还是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待在原地。
“那个穿黑衣服的人是谁?”沃洛佳问梅利尼科夫。
“不知道;我去瞧瞧。”
“别去,用不着。”
可是梅利尼科夫不听他的,站起身来走到穿黑衣服的人的身边,而且同样满不在乎地、一动不动地在他身边站了老半天。
“长官,是管火药库的,”他回来时说,“火药库叫榴弹打穿了,所以步兵们在背土。”
不时有榴弹飞过,好像直向掩蔽部的门口飞来似的。
于是沃洛佳便躲到角落里,接着又伸出头向上瞧瞧是不是还有榴弹向这儿飞来。虽然弗兰格从掩蔽部里几次央求沃洛佳回去,可是沃洛佳还是在门槛上坐了将近三个钟头,从对命运的考验和对榴弹飞过的观察中,找到一种乐趣。快到半夜的时候,他已经知道有多少门炮从什么地方发射,以及它们发射的炮弹落到了什么地方。
二十三
第二天,二十七日,沃洛佳在睡了十个钟头以后,精神饱满,容光焕发,一清早就走出了掩蔽部。弗兰格也跟他一块儿爬了出来,可是一听见枪声,他就拼命用头往人群里钻,跌跌撞撞地奔回掩蔽部的进口,招得士兵们都哈哈大笑,他们也大都是到外面来呼吸新鲜空气的。只有瓦辛、那个年老的炮兵军士,以及其他几个人,很少到堑壕里来;其余的人都待不住:大家都从臭气难闻的掩蔽部里纷纷出来,想呼吸一下早晨的新鲜空气,有的坐在门槛旁,有的躺在胸墙下,虽然炮击还像昨天一样猛烈。梅利尼科夫天刚亮就在炮台中间来回溜达,满不在乎地望望天空。
在门槛旁坐着两个老兵和一个年轻的、长得像犹太人的鬈发的士兵。这个士兵拾起一个弹壳,用瓦片把它在石头上砸扁,然后用刀子把它刻成乔治十字勋章的样子;另外两个人聊着天,瞧着他干活。这个十字勋章确实做得很漂亮。
“我说,咱们要是在这儿再待些日子,”其中一个人说道,“等太平了,大家都可以退伍了。”
“可不是吗!本来再有四年我就该退伍了,可是现在我在塞瓦斯托波尔就待了五个月。”
“我看,这不能算到退伍的账上。”另一个说。
就在这时候,一颗炮弹飕的一声从这两个说话的人头顶上飞过,落在离梅利尼科夫一俄尺来远的地方,梅利尼科夫正沿着堑壕向他们走来。
“差点儿把梅利尼科夫打死了。”一个人说。
“打不死。”梅利尼科夫答道。
“给,为了你的勇敢,奖给你这枚十字勋章。”那个做十字勋章的年轻士兵把它给了梅利尼科夫。
“不,老兄,在这儿一个月可以抵一年——有过这样的命令。”谈话又继续下去。
“不管怎么说,只要一停战,皇上就会到华沙去阅兵;万一不能退伍,也会放长假的。”
就在这时候,一颗在什么东西上碰了一下的子弹哧溜一声从他们头上飞过,打在一块石头上。
“留神,要不然,到不了天黑你就要退伍回老家了。”一个士兵说。
大家都笑了。
不仅没等到天黑,而且,就在两个钟头以后,就有两名士兵退伍回老家去了,五名受了伤,可是其余的人还是照样开玩笑。
果然,到早晨,两门臼炮就都修理得可以开炮了。九点多钟,按照棱堡司令官的命令,沃洛佳召集了自己的那一小队人,带他们上炮台去。
士兵们只要一开始行动,像昨天表现出来的恐惧感就一点也没有了。只有弗兰格无法控制自己:还是那样躲躲藏藏,低头弯腰;瓦辛也多少失去了自己的镇静,忙忙乱乱,不断地蹲下。沃洛佳兴奋极了:他压根就没想到危险。他高兴的是:他在很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不仅不是懦夫,甚至很勇敢;同时,他意识到,他正在指挥二十个人,而这二十个人,他知道,正在好奇地望着他,——这使他成为一个地道的英雄。他甚至炫耀自己的勇敢,在士兵们面前卖弄,他爬上了踏垛,故意解开了军大衣,使自己成为更显眼。棱堡司令官,这时正在巡视像他所说的自己的家业,虽然在八个月中他已经看惯各种各样勇敢的表现,可他还是不能不欣赏这个漂亮少年:他敞着军大衣,从里面露出紧裹着他那又白又嫩的脖子的红衬衫,脸孔通红,眼睛发亮,拍着手,用洪亮的声音指挥着:“一炮,二炮!”然后高高兴兴地跑上胸墙,看看他的炮弹落在什么地方。十一点半,双方的炮击停止了,而到十二点整,对马拉霍夫冈,对第二、第三和第五棱堡的猛攻就开始了。
二十四
快近中午的时候,在海湾的这一边,在因克尔曼工事和北部工事之间的设有电信站的山冈上,站着两位海军军官:一位正在用望远镜瞭望塞瓦斯托波尔,另一位则带着一名哥萨克刚骑马来到大信号竿这儿。
灿烂的太阳高悬在海湾上空,以愉快、温暖的光辉嬉戏着停泊着的舰艇、行驶着的帆船以及小船。轻风微微地吹动电信站附近橡树上的枯叶,鼓起小船的风帆,拂动着海浪。塞瓦斯托波尔景色依旧:没有竣工的教堂、圆柱、滨海的街道、山上一片葱绿的林荫道和图书馆的优美的建筑、桅樯林立的浅蓝色的小海湾、自来水管的美丽如画的拱形结构,以及有时被炮火的红光照亮的蓝色硝烟;还是那样美丽、欢愉、骄傲的塞瓦斯托波尔,一面是黄色的烟雾弥漫的群山、一面是在阳光下闪烁的碧海——这一切都可以在海湾这边看见。在海天相连处,有一只小汽船冒着一道黑烟,飘着一缕缕的白云,这预示着快要起风。沿着整个防御工事,尤其是在左边的群山上,有一团团浓密的白烟,带着有时甚至在中午的阳光下也发亮的闪光,不断地突然出现,然后扩散开来,变成各种形状,往上升,到空中渐渐被染成深色。这些轻烟在群山上,在敌人的炮台上,在城市里,在高空中,时时升起,忽东忽西地飘浮着。爆炸声没有停过,隆隆地滚动着,震撼着空气……
快到十二点钟的时候,硝烟越来越稀少,空气也不大被炮声震动了。
“第二棱堡根本不还击了,”一个骑在马上的骠骑兵军官说,“整个被摧毁了!真可怕!”
“是呀,敌人打三炮,马拉霍夫冈才还一炮,”那位用望远镜瞭望的军官答道,“他们不打炮,真把我气疯了。瞧,敌人又在轰科尔尼洛夫炮台了,可是它一炮也不还击。”
“你瞧,我说过,敌人总是在十二点钟停止炮击。今天又是这样。咱们还是去吃饭吧……他们在等着我们呢……没什么可看的了。”
“慢着,别打搅我!”军官答道,他正一个劲儿用望远镜瞧着塞瓦斯托波尔。
“那边怎么样?怎么样?”
“堑壕里有活动,有密集的队伍在行进。”
“不错,不用望远镜也看得见,”海军军官说,“敌军排成纵队出动了。应当发个信号。”
“瞧,瞧!从堑壕里出来了。”
真的,肉眼也看得见似乎有许多黑点在走下山来,越过山沟,从法军的炮台向棱堡推进。在那些黑点前面,有几条黑带已经逼近我们的防线。在棱堡上,有几处冒起了一团团炮火的白烟,好像在互相追逐。风送来交射的密集枪声,就像雨打在玻璃窗上。那几条黑带正在烟雾中移动,越来越近。射击声越来越大,变成了一片连续不断的滚动着的轰隆声。白烟也越来越多地上升,很快就扩大到整个防线,终于凝聚成为一大片舒卷不定的紫云;紫云里,有几处依稀闪着火光和黑点:一切响声都合成一片滚动着的爆炸声。
“冲过来了!”军官脸色发白,把望远镜递给水兵,说。
哥萨克们在路上飞驰而过,军官们骑着马,总司令坐着马车带着随员也过去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痛苦的不安和预料到要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的神色。
“是不可能被占领的!”骑在马上的军官说。
“真的,军旗!瞧!瞧!”另一个军官气喘吁吁地说,离开了望远镜,“法国军旗插在马拉霍夫冈上了!”
“不可能!”
二十五
大科泽尔佐夫在夜里刚捞回本,又全输光了,甚至连缝在袖子翻口里的金币也输掉了;黎明前,他在第五棱堡的守备营里酣睡,但是睡得不舒服,这时候响起了用各种声音重复着的不祥的呼喊声:
“警报!……”
“米哈伊尔·谢苗内奇,您怎么还睡!敌人发动攻击了!”有人对他这样喊道。
“大概是哪个淘气包在开玩笑。”他睁开眼说,还不相信。
但是,他忽然看到一个军官脸色苍白惊惶,在毫无目的地乱跑,他才明白了一切。想到人们会把他看做在这危急时刻不肯到连里去的懦夫,使他大吃一惊。他拚命向连里跑去。炮击已经停了;可是枪声却十分激烈。子弹不是像来复枪发出的子弹那样一颗一颗地嘘嘘飞过,而是像秋天的鸟群那样一群群地在头上飞过。他的营昨天驻扎的地方已经硝烟弥漫,听得见敌人的呐喊声和呼叫声。他碰到一群群受伤的和没受伤的士兵迎面而来。他又跑了三十来步,才看见自己连里的人正贴墙站着,还看见一个士兵的脸吓得惨白。其他士兵的脸也是一样。
科泽尔佐夫不由也受到了恐怖的感染:他吓得浑身冰凉。
“施瓦茨被占领了,”一个年轻军官说,他的牙齿在打战,“一切都完了!”
“胡说,”科泽尔佐夫怒气冲冲地说,为了给自己鼓劲,他拔出那把短小的钝铁剑,大声喊道,“弟兄们,前进!乌拉—拉!”
这个喊声很洪亮,使科泽尔佐夫本人也为之精神振奋。他沿着障壁向前冲去;约有五十名士兵呐喊着跟随他前进。当他们从障壁后面冲进了开阔的广场时,子弹简直像冰雹似的纷纷落下:两颗子弹打中了他,可是打在哪儿,伤得怎么样——是挫伤呢,还是创伤,他没有工夫去理会。前面,在一片硝烟中,他已经看得见蓝军衣和红裤子,听得见不是俄国人的呐喊声;一个法国兵站在胸墙上,一边挥动着军帽,一边在嚷着什么。科泽尔佐夫坚信自己必死无疑;这倒使他增添了勇气。他一个劲儿往前冲。有几个士兵赶过了他;其他的士兵也从侧面的什么地方出现了,冲上去。蓝军衣和他保持着原先的距离,他们转身向自己的堑壕逃去,可是脚下到处都有受伤的和被打死的人。科泽尔佐夫冲到外围的壕沟时,他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觉得胸口疼痛,便在踏垛上坐下,怀着极大的快感从射击孔里看到一群群穿蓝军衣的人狼狈不堪地向自己的堑壕逃窜,整个战场上躺着死人,穿红裤子蓝军衣的伤兵在爬行。
过了半个小时,他躺在尼古拉耶夫兵营附近的担架上,他知道自己受了伤,可是他几乎感不到疼痛;他只想喝点凉的东西,躺得更舒服点儿。
一个长着黑色大胡子的矮胖的军医走到他跟前,解开他的军大衣。科泽尔佐夫垂着眼睛望着军医怎样检查他的伤口,还望着军医的脸,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痛。军医用衬衫盖上伤口,然后在大衣下摆上擦了擦手,一言不发,也不看他,就向另一个伤员走过去。科泽尔佐夫的眼睛无意识地注视着他眼前发生的事。他回想起在第五棱堡发生的情形时,他带着极为快慰的自豪感想起了他是很好地完成了自己的职责,从服役以来他是第一次干得这么出色,尽了最大的努力,可以问心无愧。正在给另一个军官包扎伤口的军医,指着科泽尔佐夫,跟一个留着大红胡子、拿着十字架站在那儿的神父说了句什么。
“怎么,我要死了吗?”当神父走过来时,科泽尔佐夫问道。
神父没有回答,念完了祷告,便把十字架递给这个受伤的人。
死亡并没有吓倒科泽尔佐夫。他用无力的双手接过十字架,把它紧贴在唇边,流下了眼泪。
“怎么样,各线的法军都被击退了吗?”他问神父。
“我军在各线都取得了胜利。”神父回答时把“胜”字说得很重;他对他隐瞒了在马拉霍夫冈已经飘扬着法国军旗,免得这个受伤的人伤心。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这受伤的人说,没有感到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他想到自己完成的英雄业绩,心中感到无法形容的喜悦。
他的脑子里霎时间掠过了对弟弟的怀念。“愿上帝赐给他同样的幸福。”他想道。
二十六
可是等着沃洛佳的却不是这样的命运。他正在听瓦辛讲故事的时候,忽然有人叫了起来:“法国人来了!”血立时涌到沃洛佳的心头,他感到脸都凉了,白了。他一动不动地待了一秒钟;但是,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看见士兵们都相当冷静地扣上了军大衣,挨个儿爬了出去;其中有一个人——好像是梅利尼科夫——居然开玩笑说:
“小伙子们,拿着面包和盐出去吧![15]”
沃洛佳和跟他寸步不离的弗兰佳一起爬出了掩蔽部,跑上了炮台。敌我双方都完全停止了炮击。与其说是士兵们的镇静的态度,倒不如说是士官生的可怜的、无法掩饰的怯懦,激起了他的勇敢。“难道我能像他那样吗?”他这样想道,便愉快地向在近旁架着他的小臼炮的胸墙跑去。他清楚地看到法军越过开阔的田野向棱堡冲来,一群群的法国兵,带着在阳光下闪烁的刺刀,在附近的堑壕里蠕动。一个小个儿、宽肩、穿着法属殖民地兵军装的家伙,手持长剑,跑在前面,跳过一个个弹坑。“用霰弹打!”沃洛佳一面跑下踏垛,一面叫道;可是士兵们在他没下令以前就已经安排好了,接着从两门臼炮先后发射出去的霰弹的呼啸的金属声,从他头上飞了过去。“一炮!二炮!”沃洛佳在两门臼炮之间的硝烟里来回奔跑,指挥,完全忘了危险。从侧翼传来了我军掩护部队在附近发出的步枪声和忙乱的呐喊声。
突然从左翼传来一声令人惊心动魄的、绝望的喊叫(还有几个声音在跟着喊):“包围过来了!包围过来了!”沃洛佳听到喊声回过头去。后面出现了二十来个法国兵。一个留着黑色大胡子,戴着一顶红非斯卡帽的漂亮男子,跑在大伙前面,可是当他跑到离炮台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就站住了,打了一枪,然后又继续往前冲过来。沃洛佳愣了一刹那,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他明白过来,向周围一看,蓝军衣已经站在他前面的胸墙上,甚至有一个已经跳了下来,在堵炮眼。除了在他身旁被子弹打死的梅利尼科夫和弗兰格以外,四周已经没有一个人,这时弗兰格突然抓起一根起重杆,满脸杀气,垂下眼睛,向前猛冲。“跟我来,弗拉基米尔·谢苗内奇!跟我来!咱们完了!”弗兰格拚命叫喊着,一面对着从后面上来的法国兵抡着起重杆。士官生凶神恶煞的样子把他们吓傻了。他对准最前面的一个法国兵当头就是一棒,其他人不由得都站住了,弗兰格继续环顾着周围,一面拚命地喊道:“跟我来,弗拉基米尔·谢苗内奇!您干嘛站着?快跑呀!”他向着我们的步兵趴在那儿向法国兵射击的堑壕跑去。跳进堑壕以后,他又探出头来,看看他所崇拜的准尉在干什么。在沃洛佳原来站的地方,有个穿军大衣的人脸朝下趴着,这片地方已经被法军占领了,他们正在向我军射击。
二十七
弗兰格在第二道防线上找到了自己的炮兵连。臼炮炮台上的二十名士兵,只剩下了八个。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弗兰格和炮兵连坐着一条满载着士兵、大炮、马匹和伤员的轮船摆渡到北部。什么地方也没有炮声了。繁星还是像昨夜一样在天空闪耀;可是大风却掀起了海上的波涛。在第一和第二棱堡那边,地上不时亮起一道道闪光;爆炸声震撼着长空,火光照亮了周围黑魆魆的形状奇异的东西和飞到空中的石块。船坞附近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红色的火焰倒映在水中。挤满了人的浮桥,被尼古拉耶夫炮台的火光照得通明。在亚力山大炮台所在的遥远的海岬的水面上,好像笼罩着一片大火,照亮了滞留在它上面的烟云的下部,而遥远的敌军舰队上的灯火,还是和昨天一样沉着地、肆无忌惮地在海上闪耀,清新的风吹动海湾的海水。在大火的映照下,可以看见我军的缓慢地、越来越深地沉入水中的舰船的桅樯。甲板上听不到说话声;从有节奏的破浪和排汽声中,可以听见小驳船上的马在打响鼻和跺蹄声,还听得见船长的发令声和伤员的呻吟声。一整天没吃东西的弗兰格,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面包嚼起来,可是他突然想起了沃洛佳,便大哭起来,哭得连他旁边的士兵们都听见了。
“瞧,咱们的弗兰佳,一边吃面包一边哭。”瓦辛说。
“真怪!”另一个人说。
“瞧,咱们的营房也起火了,”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咱们有多少弟兄在那儿送了命啊;可是法军却一点不费气力就把它夺去了!”
“谢天谢地,咱们总算活着回来了。”瓦辛说。
“不过太气人了!”
“有什么可气的呢?难道他能在这儿自由自在地待着?没那事!瞧着吧,咱们还会把它夺回来的。不管咱们牺牲了多少弟兄,可是,无论如何,只要皇上下一道命令——咱们就能把它夺回来!难道咱们能就这样把它让给他吗?没那事!给,给你几堵空墙,所有的工事都炸毁了。他可以把旗子插在山冈上,但是他可进不了城。你等着吧,时机一到,我们还要跟你好好算账的。”最后,他冲着法军那边说道。
“当然要算账!”另一个士兵坚信不疑地说。
在塞瓦斯托波尔棱堡的整条战线上,多少个月来一直沸腾着斗志昂扬的生活,多少个月来都看到视死如归的英雄们前仆后继地死去,多少个月来使敌人恐惧,憎恨,乃至于钦佩的塞瓦斯托波尔的棱堡上,现在已经看不到人影了。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荒漠的、可怕的——但并不沉寂:仍旧还在进行着破坏。在不久前被炸得塌陷的地面上,到处都是被击毁的炮架,被压扁的俄国人和敌人的尸体,被可怕的力量扔进弹坑,半截炮身埋在土里的永远沉默了的沉重的铁炮、榴弹、炮弹,又是尸体、弹坑、原木的碎片、掩蔽部的残迹,又是穿着灰军大衣和蓝军大衣的沉默的尸体。这一切仍旧常常被继续震撼空气的爆炸震得颤动,被那深红色的火焰照得通明。
敌人看到,在威严的塞瓦斯托波尔正在发生某种不可理解的事情。棱堡上的这些爆炸和死一般的沉寂,使他们战栗;而且白天的沉着猛烈的抵抗,使他们不敢相信,他们的不屈不挠的敌人已经撤离,所以他们只好默默地、一动不动地、心惊胆战地等待着黑夜的结束。
塞瓦斯托波尔的军队,像黑夜中波动的大海,汇合,分散,忧心忡忡地挤做一堆,在海湾的浮桥上,在北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慢慢地移动着,离开这个留下了这么多勇敢的弟兄们的地方,离开这个他们洒遍了鲜血的地方,离开十一个月来一直抵抗着力量两倍于我的强敌,而现在却奉命不战而退的地方。
对于每个俄罗斯人来说,这个命令首先给人的印象是难以理解的痛苦。其次是对被追击的恐惧。人们一旦离开他们战斗惯了的地方,就感到无法自卫,他们惊慌地聚集在被大风吹得摇晃着的浮桥头上的黑暗中。步兵们挤成一团,刺刀碰着刺刀,部队、车辆和民兵挤在一起,骑着马、带着命令的军官们挤过去了,居民们和带着不准放行的行李的勤务兵们在哭着,哀求着;炮车的车轮辚辚响着,急着撤退的炮兵也在向海湾挤去。虽然他们各人忙着完成自己的工作,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想保全自己,希望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死地。就连躺在帕夫洛夫滨海街的石头地上的五百名伤员中间的那个受了致命的重伤、只求速死的士兵的心里,在那个拚命挤进密集的人群中为骑马的将军开路的民兵的心里,在那个一面坚决命令人马渡过海湾,一面制止士兵的忙乱的将军的心里,在那个偶然跑到正在行进的部队里、被攒动的人群挤得连气也喘不过来的水兵的心里,在那个躺在四个士兵抬着的担架上,但被挤在一起的人群所阻而被放在尼古拉耶夫炮台旁的地上的负伤的军官的心里,在那个十六年来一直管着那门炮、如今却遵从他所不理解的上级的命令,由伙伴们帮忙把炮从陡峭的海岸上推到海湾里去的炮手的心里,以及在那些刚把军舰凿沉就敏捷地划着桨、驾着帆船离去的水兵们的心里,——个个都有这种想法。到了桥那边,几乎每个士兵都摘下帽子画了个十字。可是在这种感情后面,还有另一种沉痛的、揪心的、更为深刻的感情:这是一种类似悔恨、羞愧和愤慨的感情。从北部回头望望被放弃的塞瓦斯托波尔时,几乎每个士兵心里都怀着说不出的痛苦叹了口气,并向敌人摇摇拳头。
(1855年12月27日)
芳信 译
[1]到塞瓦斯托波尔去的最后一个驿站。——作者注。
[2]某些亚非国家的一种帽子,平顶,圆锥形,带穗。
[3]在许多部队里,军官们常常半奚落半亲昵地把士兵叫作莫斯科,或叫作宣誓。——作者注。
[4]托特列边(1818 —1884),建设塞瓦斯托波尔防御工事的总指挥。
[5]米沙是米哈伊尔的小名。
[6]沃洛佳是弗拉基米尔的小名。
[7]佩利西埃(1794—1864),克里木战争中的法军总司令。
[8]戈尔恰科夫(1791—1861),俄国克里木军队的总司令。
[9]产于法国拉斐特的一种红葡萄酒。
[10]马名。
[11]俄国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前,士兵的儿子从出生起,就由军事部门登记在册,以备在低级军事学校受训,并服兵役。
[12]以上对话是指掩蔽部外的隆隆炮声。
[13]指十月二十四日因克尔曼血战。
[14]应为“康斯坦丁”。
[15]俄国风俗,面包和盐是待客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