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庭幸福

列夫·托尔斯泰文集:全17卷 作者:(俄)列夫·托尔斯泰 著


家庭幸福

第一部

我们为在秋天去世的母亲服丧,所以整个冬天我都是孤零零地跟卡佳和索尼亚在乡下度过的。

卡佳是我们家的一位老朋友,是把我们俩带大的家庭教师,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记得她,爱她。索尼亚是我的妹妹。我们是在波克罗夫斯科耶我们的老宅里度过那个阴沉、凄凉的冬天的。天气冷,又刮风,所以积雪堆得比窗子还高;窗户上差不多老结着冰花,透不进光来;整个冬天我们几乎哪儿也没去过,也没乘车出去。很少有人来看我们;就是有人来,也没有给我们家里增添愉快和欢乐。大家都愁容满面,低声说话,好像生怕吵醒谁似的,也不笑,而且,在看到我,尤其是在看到穿着丧服的小索尼亚的时候,他们老是叹气,常常流泪。家里似乎还蒙着死的阴影;空气中充满了死的悲哀和恐怖。妈妈的房间锁着,每当我去睡觉走过那个房间的时候,总感到害怕,可是又情不自禁地想朝这个阴冷的空房间看上一眼。

我那时候十七岁,就在妈妈去世的那年,她原想搬到城里去,带我进社交界。失去母亲对我是个极大的悲哀,可是我得承认,在这种悲哀后面还有另一种情绪:虽然我年轻美貌,像大家对我说的那样,可是我在乡村孤寂的生活中又在白白地度过这第二个冬天了。在冬天快要结束时,这种孤独的忧郁感和纯粹的寂寞感便越来越强烈,以致使我懒得走出房门,懒得打开钢琴,懒得拿起书本。每逢卡佳劝我弹弹琴或读读书时,我就回答说:不想动,没兴致,可我心里却在说:为什么呢?既然我最好的时光都虚度了,何必还去做什么事呢?为什么呢?而对为什么呢这个问题,我没有别的回答,只有眼泪。

人们说,我在这个时期消瘦了,变得憔悴了,但是甚至对于这一点,我也不在乎。为什么要好看呢?为谁呢?我觉得,我的整个一生本来就应该在这种孤独的偏僻荒凉和孤苦无依的忧郁中度过的,我自己一个人既没有力量摆脱它,甚至也不想摆脱它。在残冬的时候,卡佳为我担心起来,她决定无论如何要带我到国外去。可是这需要钱,而我们几乎不知道,母亲死后,我们还剩下什么,因此我们每天都盼望着那位监护人,他一定会来,并且替我们清理家务。

三月里监护人来了。

“好了,谢天谢地!”有一天,当我没有事,没有思想,没有愿望,像影子似的在房间里从这个角落踱到那个角落的时候,卡佳对我说,“谢尔盖·米哈伊雷奇已经来了;他打发人来问候咱们,要来吃午饭。你得振作起精神来,我的玛舍奇卡[1],”她又说,“要不然,他对你会有什么想法呢?他是非常喜欢你们俩的。”

谢尔盖·米哈伊雷奇是我们的近邻,是我故去的父亲的朋友,虽然他比我父亲年轻得多。除了他的到来会改变我们的计划,并使我们有可能离开乡村之外,我从小一向就爱他和尊敬他,在卡佳劝我振作起来时,她就猜到,在所有的熟人里面,我最怕在谢尔盖·米哈伊雷奇面前露出于我不利的一面。我除了像家里所有的人(从卡佳和他的教女索尼亚起,一直到马车夫止)那样,爱他是出于习惯之外,对我来说他还有特别的意义,因为我母亲生前曾当着我的面说过一句话,她说,她希望我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丈夫。当时我觉得这话很奇怪,听了甚至很不愉快;我心目中的英雄完全不是这样。我心目中的英雄是个清瘦、苍白而忧郁的人。可是谢尔盖·米哈伊雷奇已经不是个年轻人了,个儿又高又结实,而且,在我看来,永远是高高兴兴的;尽管如此,妈妈的那句话还是印进了我的脑海,甚至在六年前,我十一岁那年,他跟我说话还是你我相称,跟我玩儿,管我叫紫罗兰小姑娘的时候,我有时不无害怕地问我自己:要是他忽然要娶我,那我怎么办呢?

午饭前(卡佳给这顿午饭添了奶油点心和菠菜泥),谢尔盖·米哈伊雷奇来了。我从窗口看见他坐着小雪橇向宅前驶来,可是,他刚一拐弯,我就连忙跑进客厅,想装出完全没有料到他会来的样子。可是,当我听到前厅里他跺脚的声音、他那洪亮的说话声和卡佳的脚步声时,便忍不住亲自走出去迎接他了。他握着卡佳的手,笑眯眯的,大声说着话。他一看见我,就站住了,瞧了我好一会儿,也没有鞠躬。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我感到脸都红了。

“哎呀!这真是您吗?”他用坚定而又随便的态度说,一面张开两手向我走来,“怎么变化这么大!您真长大了!这哪儿是紫罗兰!您已经是盛开的玫瑰了。”

他用他那只大手握住我的手,握得那么紧,又那么诚恳,不过并不痛。我以为他会亲我的手,所以我就向他弯下腰去,可是他只是再一次握了握我的手,用他那坚定而愉快的目光直视着我的眼睛。

我有六年没有看见他了。他变了很多;显得老了,黑了,还留着和他很不相称的连鬓胡子;可是他那平易近人的态度、他那坦率正直的、浓眉大眼的脸庞、他那对聪明发亮的眼睛以及他那像孩子似的亲切的微笑,还是跟从前一样。

五分钟以后,他就不再像是做客了,而成了我们大家的自己人,甚至是仆人们的自己人了,这从仆人们殷勤的态度可以看得出他们特别欢迎他的来临。

他的举止一点也不像母亲死后来看我们的邻居那样:他们认为待在我们家就必须保持沉默和流泪;恰恰相反,他有说有笑,快快活活,而且一句话也没有提到母亲,以致这种冷漠起初使我觉得奇怪,而且就这么一位亲近的人来说,甚至是不礼貌的。可是后来我明白了,这并不是冷漠,而是真诚,为了这一点我十分感激他。

到了晚上,卡佳坐在客厅里的老地方,像妈妈在世的时候那样给大家斟茶;我和索尼亚坐在她旁边;老仆格里戈里找到一个爸爸生前用过的烟斗,拿来给他,于是他就像从前那样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

“真想不到,这个家里会有这么多可怕的变化。”他停下脚步说。

“是呀。”卡佳叹了一口气说,接着,盖上了茶炊盖,瞧了瞧他,她真想放声大哭。

“我想,您还记得您父亲吧?”他转身对我说。

“不大记得了。”我答道。

“你们现在要是和他在一起,那该多好啊!”他轻声说,一面沉思地望着我的前额。“我非常爱您父亲!”他用更低的声音说,我觉得他的眼睛变得更亮了。

“可现在上帝又把她带走了!”卡佳说,她立刻把餐巾放在茶壶上,掏出手绢,哭了起来。

“是的,这个家里起了可怕的变化,”他扭过脸去重复说。“索尼亚,把你的玩具给我瞧瞧。”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说了就走到大厅里去了。他走出去以后,我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瞧了瞧卡佳。

“他真是个非常好的朋友!”她说。

真的,这位非亲非故的好人的同情使我感到温暖和安慰。

从客厅里传出索尼亚的尖叫声以及他跟她玩的笑语声。我叫人把茶给他送去;接着,我就听见他在钢琴前坐下,把着索尼亚的小手按起琴键来。

“玛丽亚·亚历山大罗夫娜!”传来了他的声音,“到这儿来弹点什么吧。”

我喜欢他这样随便地、友好而略带命令式地跟我说话;我站起来,走到他那儿去了。

“就弹这个吧。”他打开了贝多芬的乐谱,指着quasi una fantasia[2]奏鸣曲的柔板说。“我们来听听您弹得怎么样。”他又加了一句,就端着茶杯走到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和他在一起,我没法拒绝或是事先声明我弹得不好;我顺从地在钢琴前坐下,接着就尽我所能地弹了起来,虽然,我怕他批评,因为我知道他懂得而又爱好音乐。柔板很适合我们喝茶时谈话所引起的那种回忆的情调,而且我似乎弹得不错。可是他不让我弹谐谑曲。“不,这个您弹不好,”他走到我跟前说,“别弹这个,第一乐章弹得不坏。您好像懂得音乐。”这个恰如其分的赞语使我高兴得脸都红了。我感到新鲜而愉快的是:他,我父亲的朋友和平辈,在我们两人单独谈话的时候,不再像从前那样把我当孩子看待,而是很认真地跟我说话。这时,卡佳上楼去安排索尼亚睡觉,客厅里只剩下了我们俩。

他对我谈起我父亲,谈起他怎样跟他成为朋友,当我还在念读本和玩玩具的时候,他们又是怎样在一起愉快地生活的;从他的叙述中,在我脑海里头一次出现了父亲这个人的平易近人的、可爱的形象,这是我在这以前所不知道的。他还问我喜欢什么,看什么书,打算做什么,而且还给我出主意。现在,对我来说,他已经不是个爱逗我、帮我做玩具、爱逗乐的人了,而是个又严肃、又平易近人、又多情的人,我不知不觉地对他产生了敬意和好感。跟他说话时,我感到轻松、愉快,同时又觉得有一种不自觉的紧张。我为我说的每一句话担心;我非常希望,仅仅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已经获得的他的爱,现在能凭我自己本人来赢得。

卡佳安排索尼亚睡下以后,就来加入我们的谈话;她对他抱怨说我整天无精打采,而关于这事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说。

“原来她没有把最主要的事情告诉我。”他笑眯眯地、责备地对我摇摇头说。

“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说,“这是很无聊的,而且就会过去的。”(这会儿我真的觉得不仅我的苦闷会过去,而且它已经过去了,甚至它从来就不曾有过。)

“一个人不会忍受孤独是不好的,”他说,“难道您是位小姐吗?”

“当然我是小姐。”我笑着答道。

“不,一个不好的小姐,只是在有人欣赏她的时候,她才生气勃勃,等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无精打采了,而且她感到什么都不如意;她活着只是为了让别人欣赏,而对于她自己,什么都无所谓。”

“您对我的看法真不错呀。”为了找话说,我这样说道。

“不!”他沉吟了片刻又说,“难怪您像您父亲,您也是这样。”他那亲切的注视又使我感到得意,并且使我感到愉快的羞涩。

只有在这会儿,我才发现,在他那高高兴兴的脸给人的最初印象后面,只有他一个人所独有的眼神——最初是开朗的,然后越来越深沉,而且有点儿忧伤。

“您不应该也不能烦闷,”他说,“您有您懂得的音乐,有书,还可以学习,您的整个生活都摆在您的面前,只有现在为它做好准备,将来才不至于后悔。一年以后就太晚了。”

他跟我说话就像父亲或叔父似的,而且我感到,为了和我显得像平辈一样,他在不断地约束自己。我感到又气又高兴,气的是他把我看得比他低,高兴的是,就只为我一个人,他认为须要做得和他本人不一样。

晚上其余的时间,他跟卡佳谈家务。

“好,亲爱的朋友们,再见。”他说时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

“咱们什么时候再见呢?”卡佳问道。

“春天,”他答道,继续握住我的手,“现在我要上达尼洛夫卡去(我们家的另一个村子);到那边去了解一下情况,尽可能地安排一下,然后去莫斯科——办点私事,到夏天,咱们就可以常常见面了。”

“干吗您要去这么久呢?”我非常忧郁地说;说真的,我希望每天都能看见他,而且我突然觉得既惋惜又害怕,怕我的苦闷会再来。可能这一点在我的目光和声调中都表现出来了。

“是的;您要多找点事情做,别发愁,”他说,他的声调在我听来是过分冷漠而又平淡。“等到春天,我要来考您。”他松开我的手,也不瞧着我,又加了一句。

我们站在前厅里送他,他匆匆地穿上皮大衣,目光还是避开我。“他这又何必呢!”我想,“难道他以为,他瞧着我,我心里就会那么高兴吗?他是个好人,是个很好的人……不过只此而已。”

可是当天晚上,我和卡佳很久都没睡着,一直在谈话,不是谈他,而是谈我们怎样度过今年的夏天,在哪儿过冬和怎样过冬。那个可怕的问题:为什么呢?——已经不再在我脑海里出现。我觉得非常简单明了,生活的目的就是幸福,而且在我的想象中未来更是充满了幸福。我们这个在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古老阴森的家也好像突然变得生意盎然,充满了光明。

转眼之间,春天来了。我原先的苦闷过去了,替代它的是充满幻想的春天的惆怅,勾引起朦胧的希望和期待。虽然我的生活不像初冬那样,而是,教索尼亚读书,自己弹弹琴,看看书,还常常到花园里,独自在小径上久久地徘徊,或是坐在凳子上,天知道在想什么,期待什么和希望什么。有时候整夜整夜,尤其是月夜,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凭窗坐到黎明,有时候我只穿一件短上衣,瞒着卡佳,悄悄地溜到花园里,踏着露水跑到池塘边,有一次我甚至走到田野里,独自在夜里沿着整个花园绕了一圈。

现在我很难回忆和理解当时充满在我想象中的那些梦想。就是我想起来了,我也难于相信,这就是我的梦想。它们是那么奇怪,又那么远离现实。

五月底,谢尔盖·米哈伊雷奇旅行后如期回来了。

第一次他是傍晚来的,那时我们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来。我们正坐在凉台上准备喝茶。花园里已是一片葱绿,夜莺已经在茂密的花坛中筑了巢,在圣彼得节[3]前的整个斋戒期一直住在这儿。一丛丛枝叶纷披的丁香,好像从顶上洒了一层白色和紫色的东西。这是快开花了。林荫道上的白桦树叶在落日的斜晖中全变得透明了。凉台上绿影婆娑。草地上一定落满了浓重的晚露。从花园外面传来白日的余音——赶牲口的嘈杂声;小傻瓜尼康正驾着水车在凉台前的小径上来来去去,从喷水车喷出的一股冰冷的水在大丽花茎和支架周围掘松的泥土上溅出了一个个黑圈。在我们的凉台上,擦得锃亮的茶炊在白桌布上闪闪发光、沸腾着,桌上放着鲜奶油、小甜面包和饼干。卡佳用那双胖乎乎的手像主妇那样在洗茶杯。我洗过澡,觉得饿了,等不及喝茶,拿起一块涂了一层厚厚的鲜奶油的面包就吃起来。我穿着阔袖的粗麻布短衫,湿头发上包着手巾。卡佳隔着窗子第一个看见了他。

“啊!谢尔盖·米哈伊雷奇!”她说,“我们刚才还谈到您哩。”

我站起来,想去换衣服,可是我刚走到门口,他就看见我了。

“在乡下何必那么客气,”他瞧着我头上的手巾笑眯眯地说,“您在格里戈里面前并没有不好意思,而我呢,真的,对您来说,就跟格里戈里一样。”可是就在这会儿,我觉得他看着我的那副神情,一点也不像格里戈里看我时那样,因此我感到很窘。

“我马上就来。”我说着就离开了他。

“这样有什么不好呢!”他在我后面大声说,“真像个农村的小媳妇。”

“他看着我的那副神情真奇怪,”我在楼上急忙换衣服时这么想道,“不过,谢天谢地,他总算来了,又可以热闹些了!”我照了照镜子,就快活地跑下楼来,而且我毫不掩饰我的着忙,我喘吁吁地跑上了凉台。他正坐在桌旁对卡佳讲我们的家事。他瞧了瞧我,笑了笑,又继续说下去。据他说,我们家的情况还挺好。现在我们只要在乡下住过夏天,然后,为了索尼亚的教育,或者上彼得堡去,或者到国外去。

“您要是能和我们一块儿到国外去就好了,”卡佳说,“要不然,就我们三个人,在那儿什么也不懂。”

“哎!我倒真想和你们一起去周游世界。”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有什么,”我说,“咱们就一起去周游世界好了。”

他笑笑,摇摇头。

“那么我妈妈怎么办?我的事又怎么办?”他说,“不过重要的不是这个;您说说,您这一向过得怎么样?难道又无精打采的了?”

我告诉他说,他走了以后我很用功,也没烦闷过,加上卡佳又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他就夸奖我,把我当做孩子,用言辞和目光表示赞许,好像他有这样做的权利似的。我觉得有必要详详细细地、非常真诚地把我所做的一切好事都告诉他,而且像做忏悔似的承认了他可能不满意的一切。暮色美极了,因此在茶具撤走以后,我们还待在凉台上,同时我觉得谈话非常有趣,我甚至没有觉察,我们周围的人声是怎样逐渐静下来的。从各处飘来了更加浓郁的花香,草上沾满了浓露,有一只夜莺在附近的丁香丛中歌唱,它听到我们的声音后,便停下了;星空好像要低垂到我们头上来了似的。

有一只蝙蝠突然悄无声息地飞到凉台的帆布篷下,在我的白头巾周围拍着翅膀,这时我才发觉天已经黑了。我紧贴着墙,差点大叫起来,可是那只蝙蝠又悄无声息地、很快地从遮阳下飞走了,消失在花园的苍茫的暮色中。

“我真喜欢你们的波克罗夫斯科耶村,”他中断了谈话,说道,“我要是能坐在这个凉台上就这样过一辈子该多好。”

“那有什么,您就坐吧。”卡佳说。

“是呀,坐好了,”他说,“可是生活是不会坐着不动的。”

“您为什么不结婚呢?”卡佳说,“您会是个很好的丈夫。”

“就因为我喜欢坐着,”他笑了,“不,卡捷琳娜,卡尔洛夫娜,[4]咱们俩都不能结婚了。人们早就不认为我是个能结婚的人了。而我自己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这样很好,真的。”

我觉得他说这些娓娓动听的话有点不自然。

“好嘛!一个三十六岁的人就已经老了。”卡佳说。

“真是老了,”他继续说,“就想坐着。如果要结婚,这样就不行。您不信问问她吧,”他冲我点点头,这么补充说,“像她这样年龄的人才应该结婚。咱们只好看着他们幸福而感到高兴。”

他声调中含有的忧伤和紧张瞒不过我。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和卡佳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瞧,”他在椅子上回过头来,继续说,“假如我因为某种不幸的机会突然娶了一个十七岁的姑娘,比方说娶了玛莎……娶了玛丽亚·亚历山大罗芙娜。这是个很好的例子,我很高兴有这样的结果……而且这是个最好的例子。”

我笑了,可是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高兴,这样的结果又是什么……

“好,请您十分坦白地老实说吧,”他像开玩笑似的对我说,“要是让您把自己的一生和一个老人,一个只想坐着的、衰老的人结合在一起,而天知道当时您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和需要什么的时候,难道这对您不是不幸吗?”

我感到怪不好意思的,我没有做声,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要知道,我并不是在向您求婚,”他笑着说,“不过,请您说实话,当您傍晚独自在林荫路上散步的时候,您所梦想的恐怕不是这样的丈夫吧;这将是不幸,不是吗?”

“不是不幸……”我开口道。

“嗯,而是不好。”他接着把话说完。

“是的,不过,也许我错了……”

可是,他又把我的话打断。

“您瞧,她说得完全对;我很感谢她的坦率,同时也很高兴我们能这样交谈。不仅这样,对我来说,这也是最大的不幸。”他补充说。

“您真是个怪人。一点也没变。”卡佳说,接着她就离开凉台,去吩咐开晚饭了。

卡佳走后,我们俩都沉默了,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是那只夜莺不再像傍晚时那样时断时续、犹豫不决地歌唱,而是像夜间歌唱时那样,不慌不忙、婉转从容地叫了起来,整个花园都洋溢着它那嘹亮的歌声,于是另一只夜莺便从远处的低谷里今晚头一次与它应和。近处的这只夜莺停止了歌唱,好像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就用倾泻而出的银铃般的颤音,更高亢、更嘹亮地歌唱起来。这一唱一和的啼啭,庄严地、从容不迫地掠过了这个不是属于我们、而是属于鸟类的夜的世界。园丁到花房里去睡觉了,他那穿着厚皮靴的脚步声在小径上越来越远了。有人在山麓下尖声打了两次唿哨,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只隐约地听见树叶摇曳的飒飒声和凉台上帆布篷啪嗒啪嗒的响声;一阵在空中飘忽的幽香送到凉台上,使凉台上充满了芬芳。在刚才说过那些话以后,我觉得沉默使人难堪,可是该说什么,我又不知道。我瞧了瞧他。他那对炯炯发光的眼睛在半明半暗中回过来打量着我。

“生活在世上真是太好了!”他说。

我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

“怎么?”

“生活在世上真是太好了!”我重复他的话说。

于是我们又沉默了,我又开始感到窘迫。我心里老在想,我同意他的说法,说他老了,因而刺伤了他,我想安慰他,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办好。

“还是再见吧,”他站起来说,“妈妈等着我吃晚饭。今天我差不多还没见着她呢。”

“我想给您弹一支新的奏鸣曲。”我说。

“下回吧。”他说;我觉得他的声调冷冰冰的。

“再见。”

这时候我更觉得我是刺伤了他,我觉得很遗憾。我和卡佳送他下了台阶,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瞧着他在大路上消失。当他的马蹄声听不见了的时候,我就绕了一圈走上凉台,又开始望着花园,在充满了夜的声息的带露的雾霭中,我又看到和听到了我想要看到和听到的一切。

他来了第二次,第三次,由于过去我俩之间的奇怪的谈话所引起的窘迫之感完全消失了,而且也没有再发生过。整个夏天,他每星期来看我们两三次;我对他已经非常习惯。要是他有些日子不来,我就觉得一个人待着怪别扭的,而且我会生他的气,认为他扔下我不管,这样做很不好。他对待我像对待一个他所喜欢的年轻朋友似的,向我问长问短,要求我的最真诚的坦率,给我劝告和鼓励,有时候还责备我和制止我。虽然他尽力和我保持平等的地位,可是我却觉得在我所能理解他的那一部分后面,还有一个他认为没有必要让我进去的完全陌生的世界,正是这一点最有力地保持了我对他的尊敬和他对我的吸引力。我从卡佳和邻居们那儿知道他不但要照顾和他住在一起的老母亲,不但要料理自己的产业和代管我们的财务,而且还担负某些给他带来许多麻烦的贵族的事务;可是他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他的信念、计划和希望是什么,我从他嘴里始终没有听说过。只要我把话题转到他所做的事务上,他就会以他自己特有的表情皱紧眉头,好像在说:“请别问了,这与您无关。”——然后他就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去。起先这使我很生气,可是后来,我也就习惯了,我们总是只谈与我有关的事,而且我认为这是很自然的。

还有一件事情起初使我不快,可是后来反而使我高兴,那就是他完全漠不关心,甚至好像根本不把我的外貌放在眼里。他从来不用目光或是言辞对我暗示说我长得美,相反,每逢有人在他面前管我叫美人儿的时候,他就皱着眉头发笑,他甚至喜欢找我外貌上的缺点,拿这些缺点来逗我笑。逢到节日,卡佳爱给我穿上漂亮的衣服,梳上流行的发式,这只能引起他的嘲笑,这使善良的卡佳很伤心,起初把我也弄得莫名其妙。卡佳心里认定他喜欢我,可是她怎么也不明白,怎么能不喜欢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显得漂漂亮亮的呢。我很快就懂得了他的想法。他希望我不要矫揉造作。而当我明白了这一点以后,我在服装上、发式上和举止上,真的连一点矫揉造作的痕迹也没有了;可是却出现了另外一种无法掩饰的做作的质朴。其实那时我还不能做到单纯质朴。我知道他爱我,——至于他是把我当做孩子还是当做女人来爱呢,我还没有问过自己;我重视这种爱,并且感到他认为我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因此我就不能不希望,这种错误的看法能够继续留在他的心里。而我也就不由自主地在骗他。不过由于要骗他,我自己反变得更好了。我感到,在他面前显示我的心灵的优点,比显示我的外形的美更好,更有价值。我的头发、手、脸、习惯,无论这一切是好是坏,我觉得他立刻就能给予评价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因此我除了想欺骗他以外,不能给我的外表增添任何东西。可是我的心灵是他不知道的;因为他爱我的心灵,因为它当时正在成长和发展,所以在这方面,我能骗他,而且果然骗了他。当我清楚地明白了这一点,我觉得和他相处是多么轻松啊!我那些毫无理由的羞涩和举止的拘谨就完全消失了。我觉得不管是从正面还是侧面,坐着还是站着,他都能看见我,我的头发朝上梳还是朝下梳,——我的这一切他都知道,而且我感到他对我的模样很满意。要是他违背自己的习惯,突然像别人那样对我说,我的脸长得很美,我想我甚至丝毫也不会觉得高兴。可是,当他在我说了一句什么话以后,仔细端详着我,用一种很感动而又竭力装作开玩笑的声调说:“不错,不错,您也是这样。您是个非常好的姑娘,这一点我必须告诉您。”那时候,我心里是多么高兴,多么快活啊!

那么究竟为了什么我会得到这种使我心里充满骄傲和喜悦的赞许呢?就因为我说,我很能体会老格里戈里对自己小孙女的爱,或者因为我读了首诗或是小说感动得流泪,或是因为我喜欢莫扎特甚于舒尔霍夫[5]。使我想起来都觉得诧异的是:当时我以一种非凡的直觉猜出了什么是好的和应该爱什么;尽管我当时还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和应该爱什么。我以前的习惯和趣味多半不合他的心意;只要他的眉毛一动或是眼珠一转,表示他不喜欢我想要说的话,而且我觉得,只要他脸上一现出他那特别的、埋怨的、有点儿不屑一顾的神色,我就马上不再喜欢我以前所喜欢的东西了。有时候,他刚要给我什么劝告,我好像就知道了他要说什么。当他瞧着我的眼睛问我什么问题的时候,他的目光就能从我的心里引出他所想要的那种思想。当时所有我的思想和感情都不是我的,而是他的思想和感情突然变成了我的,进入到我的生活中,照亮了它。我完全不知不觉地开始用不同的眼光来看一切:看卡佳,看我们的仆人们,看索尼亚,看我自己以及我的学业。书籍,以前我只是为了消愁解闷才读的,现在忽然变成了我生活中的一个最大的快乐;这只是因为我和他在一起谈论书,在一起看书,而这些书又是他带给我的缘故。以前给索尼亚上课对于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我只是由于责任感才把它勉强承担起来;可是,在他听我给索尼亚上了一次课以后——注意索尼亚的进步对我就变成一种快乐。以前我觉得要把整篇乐曲背下来是件不可能的事;可是现在,当我知道他也许会听,会赞赏,我就会把一个乐句连弹四十次,直到可怜的卡佳用棉花堵上耳朵,而我还是不感到厌烦。从前那些同样的奏鸣曲现在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情趣,弹得完全不同而且好多了。就连我像对自己那样了解而喜爱的卡佳,在我眼里也变了样。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她根本没有义务像她一向做的那样做我们的母亲、朋友和奴婢。我懂得了这个慈爱的人儿的全部自我牺牲和忠诚,懂得了我所仰仗于她的一切,而且变得更爱她了。他还教会了我用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眼光来看待我们的仆人、农民、家奴和使女。说来可笑,虽然我在这些人中间生活了十七年,可是我对他们的了解比对我从未见过的外人还要少;我一次也没想到过他们跟我一样,也有爱情、愿望和烦恼。我很久以前就熟悉的我们的花园、我们的小树林、我们的田野,现在忽然在我眼前变成又新鲜又美丽的东西了。难怪他说人生只有一种确凿无疑的幸福——就是为别人而生活。当时我觉得这话很奇怪,我也不理解它的意思;可是,这个信念没有经过思索就进到我的心里。他并没有改变我生活中的任何事物,除了他自己以外,也没有给我的每种印象增添任何东西,却为我打开了眼前整个欢乐的新生活。从小就在我周围默不作声的一切,只要他一来,同样的这一切就会说起话来,争先恐后地涌进我的心里,使它充满了幸福。

在这个夏天,我常常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萦绕在我心头的已不是从前那种对未来怀着向往与希望的春愁,而是对现在的幸福的不安。我睡不着,就起来坐到卡佳的床上,告诉她我非常幸福,其实,我现在想起来,这些话完全没有必要对她说,因为她自己能看到这一点的。可是她对我说:她什么也不需要,她也很幸福,接着她就亲亲我。我相信她的话——我觉得使人人都幸福是非常必要和正确的。但是卡佳也许想到应该睡觉了,于是便假装生气,有时甚至把我从她床上赶走,然后就入睡了;而我却还要久久地逐一思索着使我如此幸福的一切。有时候,我便起来再次祷告上帝,用自己的话来祈祷,感谢上帝赐给我的一切幸福。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卡佳在睡梦中的均匀的呼吸声和她床旁的钟的滴答声,我辗转不能入睡,低声祷告,画十字,或是亲吻挂在我脖子上的十字架。门关上了,百叶窗也关上了,一只苍蝇或是蚊子,老在什么地方嗡嗡叫着。我真想永远不走出这个房间,希望黎明不要来临,希望环绕在我周围的这种心情不要消散。我觉得我的梦想、思想和祈祷都是活的东西,它们就在黑暗中和我生活在一起,在我的床旁飞翔,停留在我的上面。而且每个思想都是他的思想,每个感情都是他的感情。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爱情;我以为它也许永远就是这样,这种感情得来这么容易。

一天,在割麦子的时候,吃过午饭,我和卡佳带着索尼亚到花园里我们喜欢坐的那条长凳那儿去,长凳放在菩提树荫下,下面是峡谷,峡谷后面展开了一片森林和田野的景色。谢尔盖·米哈伊雷奇已经有三天没有看我们了,这一天我们正盼着他来,再加上我们的管家说过,他答应到地里来看看。一点多钟的时候,我们看见他骑着马走过黑麦地。卡佳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叫人拿来他非常爱吃的桃子和樱桃,然后她就躺在长凳上打盹儿。我折了一枝弯曲扁平的菩提树枝,枝上多汁的树叶和多汁的树皮把我的手都弄湿了,我一面用它给卡佳扇着,一面继续看书,并且不断地抬起头来瞧着他来时必经的那条田间小路。索尼亚在一棵老菩提树的树根旁给布娃娃搭亭子。天气闷热,没有风,热气蒸人,乌云密集,颜色越来越黑,从早上起就像要有雷雨。我很不安,在暴风雨之前我一向这样。可是午后,乌云开始从边上渐渐散开,太阳浮上了晴朗的天空,只有在一处地方还有隐隐的雷声,地平线上有一片浓密的乌云,与田野上的尘土连成一色,这里还偶尔有苍白的闪电劈开云层,射向地面。显然,今天不会有雷雨,至少我们这儿不会有了。在有些地方看得见的花园对面的路上,时而有一辆辆堆着高高的麦捆的大车慢慢地走着,发出吱的响声;时而有几辆空车轧轧响着,迎着它们疾驰而去,车上一双双的脚在晃动,衬衫在飘动。浓密的尘埃既不消散,也不落下,而是滞留在从园中透明似的树叶间可以看见的篱笆外面。从更远的打谷场上,传来同样的说话声和同样的车轮的轧轧声;装在大车上慢慢地经过篱笆旁运去的同样金黄色的麦捆,正在那儿的空中飞扬,接着在我眼前出现一个个椭圆形的麦堆,出现了麦堆的尖顶,以及顶上蠕动着的农民。前面,在尘土弥漫的田里,也有大车在移动,也看得见同样的金黄色的麦捆,同样的从远处传来了车声、人声和歌声。从一边望去,是一片越来越开阔的麦茬地和一条条长满了蒿草的田垄。稍右一点的山坡下,在割掉麦子、显得零乱难看的地里,可以看见穿着鲜艳衣服的农妇们正弯着腰、挥动着胳臂在捆麦子,零乱的田地被拾掇干净了,地里密密地摆着美丽的麦捆。在我眼前,夏天好像突然变成了秋天。除了花园中这块我们喜爱的地方以外,到处都是尘土和炎热。在这尘土和炎热中,在似火的骄阳下,劳动的人们谈着,嚷着,忙碌着。

卡佳却在我们的荫凉的长凳上用白麻纱手绢盖着脸,不时发出香甜的鼾声;鲜亮的黑樱桃在盘子里发光,我们的衣服是那么凉爽,那么清洁,水杯里的清水在太阳下闪烁着虹彩,我是多么幸福啊!“怎么办呢?”我这样想道,“我幸福难道有什么不好吗?可是怎样同别人分享这种幸福呢?我把整个我自己和我的全部幸福献给谁呢,又怎么献法呢?……”

太阳已经西沉到林荫道上的白桦树梢后面去了,尘土渐渐飘落在田野上,远方在斜晖中显得更分明,更明亮了,乌云也全散了,从树丛间可以看见打谷场上的三个新麦垛的尖顶,农民们已经从麦垛上下来了;人们在上面大声吆喝着的大车大概是最后一次疾驰而过;扛着耙、腰上系着草绳的农妇们大声唱着歌回家去了,而谢尔盖·米哈伊雷奇还是没有来,虽然我早就看见他骑着马下山了。突然,在林荫道上,从我完全没有料到他会从那儿来的方向,出现了他的身影(他是绕过峡谷来的)。他容光焕发,喜气洋洋,摘下了帽子,快步向我走来。看见卡佳睡着了,他就咬着嘴唇、眯着眼睛、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我马上就看出他处于一种特别的、无缘无故的欢乐的心情中。我一直非常喜欢他的这种心情,我们管它叫做“狂喜”。他就像个逃学的小学生似的;他整个的人,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一种满足、幸福和孩子般的淘气的神情。

“嗯,您好,小紫罗兰,您怎么样?好吗?”他一面低声说,一面走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我好极了,”他回答我的问话说,“我今年十三岁;我想骑木马,想爬树。”

“又在狂喜了?”我说时瞧着他那双含笑的眼睛,我感到这种狂喜也感染了我。

“是的,”他答道,对我挤挤眼,忍着笑,“可是,您干吗要打卡捷琳娜·卡尔洛夫娜的鼻子呢?”

我一面瞧着他,一面继续扇着树枝,不留神把卡佳脸上的手绢扇掉了,于是树叶就拂着了她的脸。我笑了起来。

“她会说她没睡着。”我低声说,好像是为了不要吵醒卡佳;其实完全不是为此,我不过是喜欢跟他低声说话罢了。

他学我的样,动着嘴唇,好像我说话的声音太低,他什么也听不清。一看见那盘樱桃,他就假装偷偷地端起盘子,走到菩提树下索尼亚跟前,在她的布娃娃上坐下。索尼亚起初很生气,可是他很快就跟她和好了,和她比赛吃樱桃,看谁吃得快。

“您要是喜欢,我就叫人再拿点儿来,”我说,“要不然,咱们就自己去。”

他端起盘子,把布娃娃放在盘子里,然后,我们仨便向板棚走去。索尼亚笑着跟在我们后面跑,拉着他的大衣,要他把布娃娃还给她。他把布娃娃还给了她,就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嗳,您怎么不是紫罗兰呢,”虽然不用担心吵醒任何人,可是他还是低声跟我说,“经过这番尘土、炎热和劳动之后,刚一走近您,就闻到一股紫罗兰的芬芳。不过,这并不是浓香扑鼻的紫罗兰,您知道,这是初放的紫罗兰,还是深色的、发出融雪和春草的香气的紫罗兰。”

“嗯,怎么样,收割进行得顺利吗?”为了掩饰他的话在我心里引起的快乐的激动,我这样问道。

“好极了!这儿的老百姓干什么都好极了。你越了解他们,就越爱他们。”

“是呀,”我说,“今天在您没来以前,我在花园里瞧着他们干活,我突然感到非常惭愧,他们在干活,而我却这么舒服,而且……”

“别矫情了,我的朋友,”他打断了我的话,突然用严肃而亲切的目光瞧了我一眼,“这是个神圣的问题。千万别说这种漂亮话。”

“我只是跟您这么说。”

“嗯,这我知道。嗯,樱桃怎么办?”

板棚的门锁着,一个园丁也没有(他把他们都打发去干活了)。索尼亚跑去取钥匙,可是他不等她回来就从墙角爬上去,撩起网,跳到里面去了。

“想要吗?”从墙那边传来他的声音,“把盘子给我。”

“不,我要自己摘,我去拿钥匙,”我说,“索尼亚找不着……”

可是同时,我又很想瞧瞧在他以为没有人看见他的时候他在那儿干些什么,他的神情怎么样,他的动作又怎么样。再说,这时我简直不愿意有一分钟不看见他。我踮起脚从荨麻中穿过,跑到板棚的另一边,那儿的墙比较矮,我站在一只空木桶上,墙头刚好齐到我的胸口下面,我探身到板棚里,朝里面张望了一下,看见那几棵长着齿形大叶的弯曲的老树,叶子下挂着一串串沉甸甸的饱满的黑樱桃,然后,我从网底下伸过头去,在一棵老樱桃树的节节疤疤的大树杈下,看见了谢尔盖·米哈伊雷奇。他大概以为我走了,没有人看见他。他摘下帽子,闭着眼睛坐在一棵老樱桃树的树杈上,使劲把一块樱桃树上的树胶团成一个小球。突然他耸耸肩,睁开眼睛,嘴里说了句什么,笑了笑。那句话和那种笑都不像他平时那样,因为我偷看了他,我感到非常害臊。我觉得那句话是:“玛莎!”“这不可能。”我心里想。“亲爱的玛莎!”他用更低更温存的声音重复说。可是我已经清清楚楚听见了这几个字。我的心跳得很厉害,而且那样一种令人激动的、好像是违禁的欢乐猛然攫住了我,我用两手紧抓着墙,免得掉下去暴露了自己。他听见了我的动静,吃惊地回头瞧了瞧,突然垂下了眼睛,像孩子似的脸都红了,发紫了。他想跟我说什么,可是说不出来,他的脸又一阵阵地发红。但是他瞧着我微微一笑。我也笑了。他满脸都焕发出快乐的光彩。他已经不是那位又疼我又训我的年长的叔叔了,他是我的平辈,他是个又爱我又怕我的人,我也又怕他又爱他。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四目对视。可是他突然皱紧了眉头,微笑和眼睛里的光辉消失了,他又像父辈那样冷冷地对待我了,好像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而他已醒悟过来,并劝我也要醒悟过来似的。

“您还是下来吧,会摔伤的,”他说,“把头发理理好,瞧您像个什么样子。”

“他为什么要装假呢?他为什么要使我痛苦呢?”我苦恼地想道。而且就在这一瞬间,我起了一种无法克制的欲望,想再一次扰乱他的平静,并在他身上试试我的力量。

“不,我要自己摘嘛。”我说完这句话,就双手抓住最近的一个树杈,纵身跳上了墙头。他还没来得及扶住我,我就跳进板棚,到了地上。

“您真是胡来!”他说时脸又红了,并且装出生气的样子,极力掩饰自己的窘态,“要知道,您会摔伤的。您从这儿怎么出去呢?”

他比刚才更窘了,可是现在这种窘态已经不是使我高兴,而是使我感到害怕了。它感染了我,我的脸也红了,为了避开他的眼光,又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就开始摘樱桃,可是摘了又没处放。我责备自己,我后悔,我害怕,而且我觉得,我的这种举动在他眼里永远把自己毁了。我们俩都默不作声,都感到难过。幸亏索尼亚拿着钥匙跑来了,才使我们摆脱了这种窘境。这以后我们彼此有好半天没说话,两人都只跟索尼亚说话。我们回到卡佳跟前的时候,她告诉我们,她一直没有睡,什么都听见了,我这才平静下来,于是他又极力做出那副慈父般的保护人的态度,可是他已经装不像了,也骗不了我。这时候,我清楚地想起了几天前我们之间的一次谈话。

卡佳说,恋爱和表白爱情,男人比女人要容易些。

“男人可以说他爱上了谁,可是女人却不行。”她说。

“可是,我觉得,男人不应该,也不能说他爱上了谁。”他说。

“为什么呢?”我问道。

“因为这从来都是谎言。一个人爱上了谁,这有什么稀奇呢?好像只要他说出爱这个字,就会有什么啪的一响——他恋爱啦。好像只要他一说出这个字,就一定要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一定要出现什么预兆,要万炮齐鸣似的。我觉得,”他接着说道,“凡是郑重其事地说‘我爱您’这句话的人,不是欺骗自己,甚至更糟的是欺骗别人。”

“要是男人不对女人说,她怎么会知道人家爱她呢?”卡佳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答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表达方法。要是有感情,它就会表现出来。我看小说的时候,我老是想象当中尉斯特列利斯基或是阿尔弗雷德说:‘埃列奥诺拉,我爱你!’时,他们脸上的窘相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以为将会突然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可是她和他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的眼睛、鼻子和一切还是跟原来一样。”

当时我已经从这个玩笑里感到一种和我自身有关的、严肃的事,可是卡佳不允许随便拿小说中的主人公开玩笑。

“老是发这种谬论,”她说,“您还是说实话吧,难道您自己就从来没有对女人说过您爱她吗?”

“从来没说过,也从来没有屈膝下跪过,”他笑着答道,“而且将来也不会。”

“是的,他用不着对我说他爱我,”这会儿我清清楚楚地记起了那次谈话,心里想道,“我知道他爱我。他那竭力装出来的冷淡也不能改变我的看法。”

那天,整个晚上他都不大跟我说话,可是从他对卡佳和索尼亚所说的每句话,以及他的每个动作和眼神里,我都看到了爱,而且对此深信不疑。不过我既怨他又可怜他,既然一切已经这么明显,这么简单而且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无限幸福的时候,他还有什么必要隐瞒自己的感情,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呢?可是刚才我跳进板棚去找他这件事,就像一桩罪行似的使我感到痛苦。我总觉得,为了这件事他再也不会尊重我了,他会生我的气。

喝过茶,我向钢琴走去,他跟在我后面。

“弹点什么吧,我很久没听您弹琴了。”他在客厅里追上了我,说道。

“我正想弹呢……谢尔盖·米哈伊雷奇!”我说时猛然直视着他的眼睛,“您没有生我的气吧?”

“为什么?”他问道。

“因为今天下午我没有听您的话。”我说时脸都红了。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摇摇头,笑了笑。他的目光似乎在说,本来是应该骂的,但是又不忍心骂我。

“就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咱们还是好朋友。”我一面说,一面在钢琴前坐下。

“可不是吗!”他说。

在高大的花厅里,只有钢琴上点着两支蜡烛,其余的空间都是半明半暗。夏夜的光辉从开着的窗口透进来。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有从黑沉沉的客厅里有时传来卡佳的脚步声,还有他那匹拴在窗下的马在打响鼻和马蹄踩踏牛蒡的声音。他坐在我后面,所以我看不见他;可是在这个房间的幽暗中,在种种声响里,在我自己的心中,我处处都感到他的存在。我虽然看不见他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但它们都在我心里激起反响。我在弹莫扎特的一支幻想曲,乐谱是他给我带来的,我是在他面前而且为了他才把这支曲子学会的。我根本没有想我在弹什么,可是我似乎弹得很好,我觉得他很喜欢。我感到了他所感受到的快乐,也感到了他那从后面对我的凝视,虽然我并没有看他。我的手指机械地继续弹着,我完全不由自主地回头瞧了瞧他。在夜色的明亮的背景上他的头部的轮廓显得更清晰了。他双手托着头坐着,他的炯炯发光的眼睛凝视着我。一看到这种目光,我就笑了,不再弹了。他也笑了,责备地对着乐谱摇摇头,要我继续弹下去。当我弹完了的时候,月亮已经高高地升起,也更明亮了,屋里除了微弱的烛光以外,还有一道银色的清辉从窗口射到地板上。卡佳说我真不像话,因为我弹到最精彩的地方停住了,还说我弹得不好;可是他却说,正相反,我从来没有弹得像今天这样好过;他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穿过大厅走到黑沉沉的客厅里,然后又回到大厅里来,每次都回头瞧瞧我,笑笑。我也笑笑,我甚至想无缘无故地放声欢笑;对于今天刚发生的那件事我是多么高兴啊。等他一走出门去,我就抱住卡佳(我和卡佳站在钢琴旁),亲她我最喜欢亲的地方——下巴下面胖乎乎的脖子;等他一回来,我又装出一本正经的面孔,好容易才忍住了笑。

“她今天是怎么回事?”卡佳对他说。

可是他没有回答,只是对我笑笑。他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你们瞧,夜色多美啊!”他在客厅里说;那时他正站在开着的通花园的阳台门口。

我们走到他那边去,真的,这是我后来再也没有看到过的夜色。一轮皓月高悬在我们的房子后面,因此看不见它;屋顶、柱子和凉台布篷的半个阴影en raccourci[6]斜射在砂径和圆形的草坪上。其余的一切都是明亮的,洒满了银色的露水和月光。花径的一边,印着大丽菊和支架的斜影;整个宽宽的花径上都洒满月亮的清辉,高低不平的碎石子也闪着光,这条花径一直伸向雾蒙蒙的远方。树丛中透出花房的发亮的屋顶,峡谷间升起了越来越大的雾霭。已经有些落叶的丁香树丛,连枝柯都是整个发亮的。带露的花朵一朵朵都清晰可辨,林荫路上的光和影交织成一片,似乎这些林荫路不是由树林和小径组成的,倒像是一座座摇曳颤动着的透明的屋宇。右边,在这幢房子的阴影里,一切都是黑沉沉的,模糊不清而且可怕。可是从这片黑暗里伸出来的白杨树的怪诞地伸展开来的树冠,却显得更明亮了;那株白杨不知为什么奇怪地挺立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上面沐浴着皎洁的月光,而没有飞向那遥远的地方,飞向那蔚蓝色的长空。

“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说。

卡佳同意了,可是她要我穿上套鞋。

“用不着,卡佳,”我说,“谢尔盖·米哈伊雷奇会搀着我的。”

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致把我的脚弄湿似的。可是当时在我们三个人看来,这是可以理解的,毫不奇怪的。他从来也没有让我挽过他的胳膊,可现在我自动地挽住了它,他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我们三个人走下了凉台。这整个世界,这天宇,这花园,这空气,都和我以前所知道的不同了。

当我们沿着林荫路走着,我顺着这条小道向前看的时候,我总觉得不能再往前走了,前边就是有限世界的尽头,这一切一定会永远凝固在它自身的美里。可是我们还往前走,于是那堵美的魔墙便向两边分开,让我们进去,那儿似乎又是我们所熟悉的花园、树木、小径和落叶。我们便真的在小径上漫步,踏着一圈圈的光和阴影,落叶也真的在我脚下簌簌作响,嫩枝也真的拂着我的脸。而那用均匀缓慢的脚步挨着我走而又小心翼翼地挽着我的胳膊的,真的就是他;那在我们旁边、脚步发出沙沙声走着的,也真的是卡佳了。而那透过一动不动的枝桠照着我们的,大概也真是天上的月亮……

可是每走一步,魔墙便把我们前后的路又堵上了,因此,我便不再相信还能向前走去,不再相信那存在过的一切。

“哎呀!一只青蛙!”卡佳说。

“是谁在说这话,为什么说这话?”我想道,可是后来我想起了,这是卡佳,她怕青蛙,于是我也仔细瞧了瞧我的脚下。一只小青蛙跳了跳,便在我前面静静地不动了,小径的发亮的泥地上,现出了它那小小的影子。

“您不怕吧?”他说。

我转过脸瞧了瞧他。在我们走过林荫路上缺了一棵菩提树的地方,我清晰地看见了他的脸。它是那样地美和可爱……

他说:“您不怕吗?”而我却似乎听见他在说:“我爱你,可爱的姑娘!”——我爱你!我爱你!——他的目光和他的胳膊都在这么重复说;月光、阴影、空气和一切也在重复着同样的话。

我们绕着花园走了一圈。卡佳迈着小步和我们并排走着,她累得直喘。她说该回去了,我非常可怜她这个怪可怜的人。“为什么她没有我们这样的感觉呢?”我想道,“为什么不是所有的人都年轻,都幸福,就像这个夜,就像我和他这样呢?”

我们回到家里,虽然公鸡已经啼过,家里的人都睡了,他的马在窗下越来越频繁地踩着牛蒡,打着响鼻,可是他还是待了很久才走。卡佳没有提醒我们已经很晚了,我们坐在那儿随便瞎聊,不觉一直坐到凌晨两点多。在鸡叫过三遍、天快亮的时候[7]他才走。他和平时一样说了再见,什么特别的话也没说;可是我知道,从这天起他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会失掉他了。当我一向自己承认说,我爱他,我就把一切全都告诉了卡佳。她听了很高兴,而且很感动,不过这个可怜的人在这样的夜晚居然能呼呼入睡;而我却在凉台上来回地走了很久,很久,后来,我又走进花园,一面追忆他的每句话和每个动作,一面沿着我刚才和他走过的林荫路走去。那天晚上我整夜没睡,而且在一生中是第一次看见日出和黎明。我以后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夜和这样的黎明了。“可是他为什么不肯干脆对我说他爱我呢?”我想道,“当一切都非常简单而又美好的时候,为什么他要瞎想出种种困难,管自己叫老头儿呢?为什么他要浪费也许一去永不复返的宝贵光阴呢?让他说:‘我爱你,’要用语言表示:‘我爱你’;让他的手握住我的手,对它低下头来说:‘我爱你’;让他羞红了脸在我面前垂下眼睛,那我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不,我不是告诉他,我要拥抱他,紧紧偎依着他,哭起来。但是,万一我弄错了,万一他并不爱我,那怎么办呢?”我头脑里突然掠过这样一个念头。

我自己的感情使我吓了一跳,——天知道它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想起,在板棚里,我向他跳下去的时候他和我的窘态,我心里觉得非常、非常难过。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我开始祷告。于是我心里便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使我平静下来的思想和希望。我决定从今天起开始斋戒,在我生日那天领圣餐,而且就在这一天做他的未婚妻。

有什么理由?为什么?这将怎样发生?——我一点都不知道,可是从那一瞬间起,我相信而且知道,将来一定会这样。当我回到我自己的房间里,天已经大亮了,人们也开始起床了。

因为是圣母升天节[8]的斋期,所以家里谁也不奇怪我想在这个时候斋戒。

在这一个星期里,他一次也没有来看我们;我不但不奇怪,不焦灼,不生他的气,而且,相反,我很高兴他不来,我只盼着他能在我生日那天来。在这一周间,我每天都很早起床,趁仆人替我套马的时候,我就独自到花园里去散步,逐一回想昨天的罪过,考虑今天我应该做什么,以便对今天能感到满意,一点罪也不犯。当时我觉得,要做到一点罪也不犯是非常容易的,只要稍微努点力就行。等马车一来,我就和卡佳或是女仆坐上车,我们便向三俄里外的教堂驶去。我走进教堂,每次都想起为所有“怀着对上帝的敬畏走进去的”人祈祷,而且我正是尽量怀着这种感情走上教堂门前长着青草的那两磴台阶。这时候到教堂里来做斋戒祈祷的只有八九个农妇和家仆;他们向我鞠躬,我就尽量谦逊地向他们还礼;然后我亲自向蜡烛箱走去,向那从前当过兵的教堂管事[9]要了几支蜡烛,把它们插上,我感到自己做了很了不起的事。从圣障的门往里看,可以看到妈妈绣的祭坛的帷幔,圣障的上方站着两个木雕的托着星星的天使,我小时候觉得他们大极了,墙上还有一只放出金光的鸽子,那时候我觉得它很有趣。在唱诗班的席位后面,可以看见那只残破的圣水盘,我曾多少次用它给我们的家奴的孩子们施过洗礼,而我自己也是用它的水受洗的。老司祭穿着那件用我父亲的棺罩做的法衣走出来,用那同样的声音念着祷文——从我记事起,他就是用这种声音在我们家里做法事:索尼亚的洗礼,父亲的追荐和母亲的葬仪。诵经士那同样的颤动的声音从唱诗班里传了出来,还有教堂里每次做法事必到的那个老太婆,正弯着腰站在墙边,眼泪汪汪地望着唱诗班中的那尊圣像,交叉着的手指紧贴着褪了色的头巾,瘪嘴在低声说着什么。这一切已经不是好奇,也不是仅仅由于回忆才使我感到亲切,——现在这一切在我眼里都变得伟大、神圣,而且我觉得它们满含深刻的意义。我仔细听着祷文中的每个字,尽量使自己的感情和它相通,要是有的地方我不理解,我就默默地祷告上帝给我启发,或是编一些祷告词来代替我没听懂的词句。当念到忏悔的祈祷文时,我就回想自己的过去,而这个天真幼稚的过去跟我现在欢快的心情比较起来,我觉得是那么黯淡,因此我哭了,并且对自己感到害怕;可是同时我又感到这一切都是可以饶恕的,即使我有更大的罪过,忏悔对我就会更加,更加甜蜜。当司祭在礼拜结束时说“主降福于你们”时,我在这一刹那似乎感到一种肉体上的幸福。好像有一种光和温暖突然注入我的心头。礼拜结束了,神父出来走到我跟前,问我要不要哪天让他们到我们家来做彻夜祈祷;我很感动地谢谢他想要为我(我是这样想的)做的事,我说,我自己会走路来或是坐车来的。

“那不是要让您受累了吗?”他说。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能不犯傲慢的罪过。

做完礼拜以后,要是不带卡佳,我总是让马车先走,我独自步行回家,对所有碰到的人都谦逊地鞠躬问候,尽量找机会帮助人,劝导人,为了别人牺牲自己,帮助别人扶起大车,给人家摇晃孩子入睡,为给人让路而弄脏自己的脚。有一天黄昏,我听见管家禀报卡佳说,有个庄稼人西蒙来讨块木板给他女儿做棺材,还要一个卢布办丧事,他都给了他。“难道他们这样穷吗?”我问道。“穷极了,小姐,连盐都吃不上。”管家答道。听到这话,我的心都酸了,同时又好像感到高兴似的。我骗卡佳说我要去散步,我跑上楼,拿出我所有的钱(钱固然很少,可是尽我所有),然后画了个十字,穿过凉台和花园,独自向村子里西蒙的小屋走去。小屋在村头上。我走近窗口时,谁也没有看见我;我把钱放在窗台上,敲了敲窗子。门轧地响了一声,有人从小屋里走出来,叫了我一声;我像犯罪似的吓得浑身发冷,直哆嗦,赶快跑回了家。卡佳问我上哪儿去了?我怎么啦?可是我简直不明白她跟我说的是什么,也没有回答她。我忽然觉得一切都非常渺小和不足道。我把我的房门锁上,独自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很久,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想,也不清楚自己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到他们全家的快乐,想到他们会用什么言词来称道这位施主,同时我又惋惜我没有亲手把钱交给他们。我还想到,要是谢尔盖·米哈伊雷奇知道了这件事,他会说什么,而且我又很高兴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我觉得所有的人,连我自己在内都很坏,我又常觉得我自己和所有的人都非常可亲,于是关于死的想法就像关于幸福的梦想一样,浮上了我的心头。我微笑,我祈祷,我哭泣,在这一瞬间我是多么强烈地热爱世上所有的人和我自己啊。在两次礼拜之间,我经常读《福音书》,我越来越理解这本书,神的一生的事迹也就更平易、更动人,我在他的教义中找到的感情和思想也就变得更令人敬畏、更深奥了。可是,当我放下这本书,再观察和思考我周围的生活时,我又觉得一切是多么明白,多么简单啊。我觉得,过不好的生活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而爱所有的人和被人们所爱却是非常简单的。所有的人都对我那么好,那么温存,甚至我一直教她读书的索尼亚也完全不同了,她极力想了解我,讨我喜欢,不惹我心烦。谁待我都像我待他们一样。在我逐一回想在忏悔以前我必须请他们饶恕的那些仇人时,我只想起不在我们家的一位小姐,她是我们的邻居,一年前我曾当着客人的面嘲笑过她,因此她不再和我们来往。我写了一封信给她,向她认错,并请她原谅。她回信说,她原谅我,并且要我原谅她。我看了这封简单的信,高兴得哭了,当时我从信里看到了一种非常深沉动人的感情。当我请我的奶妈原谅我的时候,她大哭起来。“为什么他们都对我这么好呢?我有哪一点值得大家这么爱我呢?”我问自己。我不由得又想起了谢尔盖·米哈伊雷奇,而且想了很久。我不能不这样做,甚至不认为这是罪过。不过我现在想他和那天夜晚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爱他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现在想到他,就像想到我自己一样,而且不知不觉地把他和我关于自己未来的每个想法结合了起来。在他面前我一向都感到的那种自卑感,已经从我心里完全消失了。现在我感到我和他是平等的,并且从我当时所处的精神境界的高度,完全理解他。以前我觉得他身上有些东西很怪,现在我才明白了。直到现在我才懂得,为什么他说为别人活着才是幸福,而且我现在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我觉得,我们俩在一起会有无穷的幸福和安宁。我心里想的不是到国外去旅行,不是社交界,不是豪华的气派,而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在乡下的宁静的家庭生活,永远克己待人,永远相亲相爱,在一切事物中永远意识到仁慈的、帮助人们的上帝。

我照预定计划在我生日那天领了圣餐。当我那天从教堂回家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幸福,我甚至为生活担心,害怕任何的印象,害怕可能破坏这种幸福的一切。但是,我们刚下了马车走上台阶,从桥上便传来那熟悉的轻便马车的辚辚声,接着我就看见了谢尔盖·米哈伊雷奇。他祝贺了我,我们就一起走进客厅。自从我认识他以来,和他在一起我从来没有像那天早上那么沉着而又独立不羁。我觉得我心中有一个完整的新世界,是他所不能理解,而且还高过他的。我和他在一起毫不感到拘束。他大概明白了这个原因,所以对我特别温存亲切和尊敬。我刚要走近钢琴,他却把它锁上,把钥匙藏进口袋。

“不要破坏您的心情,”他说,“现在,您心里的音乐比世界上任何音乐更为美妙。”

我感谢他说了这句话,可是同时又有点不高兴,因为他是过分容易而又清楚地看透了我心里全部应该说是不让人知道的秘密。吃午饭的时候,他说他是来向我表示祝贺,同时也是来辞行的,因为他明天要去莫斯科。他说这话的时候一面看着卡佳;但是后来他又匆匆地看了我一眼,我看出,他担心会从我脸上看到激动的神情。但是我既没有表示诧异,也没有显得慌张,甚至没有问他是不是要去很久。我知道他一定会把那句话说出来的。我知道他绝不会离开。我是怎么会知道的呢?现在我自己怎么也说不清;可是在那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我觉得过去和未来的一切我都知道。我好像在做一个好梦,将要发生的一切好像都已经发生过,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而且这一切还将发生,我知道它一定会发生的。

他原想一吃过午饭就走,可是卡佳因为做礼拜回来累了,去躺一会儿,他必须等她醒来才能向她告别。大厅里满是阳光,我们走到凉台上去。我们刚坐下,我就非常平静地说起我的爱情的命运应该决定的话来。我开始说这话既不早,也不晚,而是在我们刚一坐下来,什么还没说,甚至任何声调和任何性质的谈话也没有,免得妨碍我想说的那话。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的这种沉着、坚决和用词的准确是从哪儿来的。好像不是我,而是某种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东西借着我的嘴说出来的。他凭栏坐在我对面,把一枝丁香拉到面前,揪它的叶子。我开始说话的时候,他把树枝放掉,用手支着头。这是一个非常平静或是十分激动的人才可能有的姿势。

“您为什么要走?”我意味深长地、从容不迫地正眼瞧着他问道。

他没有立刻回答。

“有事!”他垂下了眼睛说。

我明白,他在我面前,而且是回答这样一个诚恳地提出的问题,要说谎是十分困难的。

“您听我说,”我说道,“您知道今天对于我是个什么日子。从许多方面来说,今天都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既然我问您,那就不是为了表示关心(您知道我和您相处惯了,而且爱您),我问您,是因为我须要知道。您为什么要走呢?”

“我很难把真情告诉您,我为什么要走,”他说,“在这个星期里,关于您、关于我自己,我都想了很多,并且决定了我必须走。您懂得这是为什么吗?您要是爱我,就别再问了。”他用手擦擦前额,并且遮住了眼睛,“这使我很难受……可是您会理解的。”

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

“我无法理解,”我说,“简直无法理解,您就对我说吧,为了上帝的缘故,为了今天的缘故,您就对我说吧,什么话我都会平静地听着。”我说。

他换了一个姿势,瞧了瞧我,又把丁香的枝子拉过来。

“不过,”他沉默片刻以后,便用一种故作坚定的声调说道,“虽然这要用言语来表达是愚蠢的,而且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很难受,可是我要尽量给您解释明白。”他又补充了一句,好像因为肉体上的痛苦而皱紧眉头。

“说吧!”我说。

“您不妨设想一下,有一位A先生,假定这么说吧,”他说,“他老了,年纪一大把了,还有一位Б女士,年轻,幸福,既没有见过世面,又没有阅历过生活。由于种种家庭间的关系,他像爱女儿似的爱上了她,而且也不怕用另一种方式去爱她。”

他停住了,但是我并没有打断他。

“可是他忘了Б非常年轻,生活对她还是游戏,”他突然很快、很坚决地继续说道,也不瞧着我,“他要爱上她很容易,而且她还会觉得这很有趣。于是他做了件错事,他突然感到他心里涌起了另一种类似忏悔的痛苦的感情,因此他害怕了。他害怕他们以前的友谊关系会遭到破坏,所以他就下决心在这种关系遭到破坏以前走掉。”他说这些话时又像漫不经心地用手揉揉眼睛,把眼睛遮住。

“为什么他要害怕用另一种方式去爱她呢?”我克制着自己的激动,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的声调很平静;可是,他一定以为我是在开玩笑。他用好像受了侮辱似的声调答道。

“您年轻,”他说,“我不年轻了。您想闹着玩儿,而我需要的是另一种东西。您去玩儿去吧,可是别和我闹着玩儿,要不然,我会信以为真,这对我是不好的,您也会感到问心有愧。这是A说的话,”他又加了一句,“不过,这都是胡说,总之,您是了解我是为什么要走的。咱们别再谈这个了。请别谈了吧!”

“不!不!就要谈!”我说;我的声音发抖,都要哭了,“他爱她呢,还是不爱她?”

他没有回答。

“要是他不爱她,那他为什么要把她当小孩似的逗弄她?”我说。

“对,对,这是A的不是,”他连忙打断了我的话,答道,“可是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友好地……分手了。”

“不过,这太可怕了!难道就不能有别的结果吗?”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并且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害怕。

“不错,是有的,”他说,把手拿下,露出他那激动的脸,两眼直视着我,“有两种不同的结果。只是看在上帝面上,请您别打断我,请您心平气和地了解我。有人说,”说到这儿,他站了起来,现出痛苦的微笑,“有人说:A疯了,疯狂地爱上了Б,并且把这件事告诉了她……而她只是笑笑。对她来说,这是个笑话,而对他来说这却是终身大事。”

我哆嗦了一下,想打断他的话,叫他不要替我说话,可是他拦住了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等一等,”他用发抖的声音说,“又有人说:她似乎可怜他;而且她,这个可怜的姑娘,由于不懂得人生,以为她真能够爱他,因此同意了做他的妻子。于是他,这个疯狂的人,便信以为真,相信他的整个生活要重新开始了,而她自己却看出,她是欺骗了他……他也欺骗了她……咱们别再谈这个了吧。”他结束了这段话,显然无法再往下说了,接着他就在我对面一言不发地踱来踱去。

虽然他说“咱们别再谈了”,可是我却看出他整个身心都在等待着我的答复。我想说,可是说不出来,我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我瞧了他一眼,他脸色苍白,下嘴唇直颤。我可怜起他来了。我猛地用力挣脱了束缚我的沉默的力量,开始用一种低低的、发自内心的声音说起来,我害怕这声音随时都会中断。

“还有第三种结果,”我说到这里停住了,可是他一言不发,“第三种结果是:他并不爱她,而是使她痛苦,痛苦;他还自以为正确,于是他就走了,还以此自豪。把这件事当儿戏的是您,而不是我;我从第一天起就爱上了您,爱上了您。”我重复了两遍,而且在说“爱上”这个字时,我的声音不由得从轻轻的、发自内心的声音变成了一种使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野性的叫喊。

他站在我面前,脸色苍白,他的下嘴唇哆嗦得越来越厉害了,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流到他的面颊上。

“这不好!”我差不多大叫起来,感到气愤的、哭不出的眼泪使我憋气。“这是为什么?”我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来,想离开他。

可是他不放我走。他的头靠在我的膝盖上,他的嘴唇吻着我那还在发抖的双手,他的眼泪把我的双手都弄湿了。

“我的上帝,我早知道该多好。”他说。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反复地说,而我心里却感到了幸福,一种永远不会再有的幸福。

五分钟后,索尼亚跑到楼上卡佳那儿,对全家嚷嚷说:玛莎要娶谢尔盖·米哈伊雷奇啦。

没有理由延缓我们的婚事,不管是我,还是他,都不愿意这样。诚然,卡佳想到莫斯科去给我置办嫁妆,而他母亲则主张他在结婚以前得置备一辆新马车,买一套新家具,用新壁纸把房屋裱糊一新,可是我们俩都坚持:如果非这样不可的话,这一切也得等以后办,结婚在我生日后过两个星期举行,不张扬,不办嫁妆,不请客人,不要傧相,不办酒席,不要香槟和婚礼的一切繁文缛节。他告诉我说,他母亲对办这件喜事没有乐队,没有堆积如山的箱笼,没有把全家装修一新,不像她结婚时那样花了三万卢布,表示非常不满;他还告诉我,他母亲瞒着他在贮藏室里翻箱倒柜,一面严肃而秘密地同女管家马留什卡商量,为了我们的幸福必须要什么样的地毯、窗帘和托盘。在我这方面,卡佳和我的奶妈库兹明尼什娜也在忙着同样的事。跟她谈这件事的时候开不得玩笑。她坚决相信,我们俩彼此在谈到我们的未来时,只会谈情说爱,卿卿我我,正像处在我们这种状况的人所常有的那样;但是我们真正未来的幸福,还得由衬衫的正确的剪裁和缝制,由桌布和餐巾的滚边来决定。在波克罗夫斯科耶和尼科尔斯科耶之间,每天都要交换几次秘密情报,互相说明彼此正在准备什么;虽然卡佳和他母亲之间表面上显得十分和气,可是可以感觉得出,她俩之间已经有了某种敌意,但手腕却十分巧妙。他母亲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现在我已经和她很熟了),是个古板严厉的主妇,是位旧式的太太。他爱她不仅是出于做儿子的责任感,而且还出于做人的感情,他认为她是世界上最好、最聪明、最善良和最慈爱的女人。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一向对我们很亲切,尤其是对我,高兴她儿子要结婚,但是当我以未来的媳妇的身份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她希望我明白,要能配得上她的儿子,我还应该变得更好些,而且我也不妨永远记住这一点。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也同意她的意见。

在这最后的两个星期里,我们每天见面。他来吃午饭,一直坐到半夜。但是,虽然他说——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没有我他活不下去,可是他从来也没和我在一起待过一整天,并且尽量继续做他自己的事。到结婚那天为止,我们的表面关系还是跟从前一样:我们还是互相称您,他甚至不吻我的手;他不但不寻找,甚至还避免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好像他害怕耽溺于他心中的过分的、有害的柔情似的。我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可是现在我感到我和他完全平等了,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出以前那种使我不喜欢的做作的平易近人了,我还常常高兴地看到,在我面前的已不是那个令人敬畏的男子,而是一个温顺的、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孩子。“他也不过如此罢了!”我常常想,“他不过是一个跟我一样的人罢了。”现在我觉得,他整个的人都呈现在我的面前,我完全了解他。我所了解到的他的一切,是那么单纯而又那么和我一致。甚至他关于我们将来在一起生活的计划也跟我的计划一样,只是他说得更清楚,更好罢了。

这几天的天气很坏,大部分时间我们都待在室内。钢琴和窗户之间的那个角落是我们最好的谈心的地方。在黑的窗上映着近处的烛光,雨点偶尔打在发亮的窗玻璃上,往下流。雨打着屋顶,水在水落管下面的水洼里汩汩地流着,潮气从窗口飘进来。而我们这个角落里却好像显得更明亮、更温暖、也更快乐。

“您知道,我早就想对您说一件事,”当我们俩在这个角落里坐到很晚的时候,有一次他说,“当您弹琴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您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全知道。”我说。

他微微一笑。

“对,真的,不说也罢。”

“不,您说吧,什么事?”我问道。

“是这么回事。您记得我给您讲的A和Б的故事吗?”

“这种愚蠢的故事怎么会不记得。好在就那样结束了……”

“是的,我全部的幸福差一点儿被我自己给毁了。您救了我。但主要的是:那时候我老不说真话,因此我觉得惭愧,现在我想把话说完。”

“嗳,请您别说了吧。”

“别害怕,”他笑眯眯地说,“我只想为自己表白一下。那天我开始说话的时候,我是想发一通议论的。”

“干吗要发议论!”我说,“毫无必要嘛。”

“是的,我的议论发得不对。在我经历了生活中的一切失望和错误以后,这次来到乡下的时候,我曾坚决地对自己说,爱情对于我已经结束了,我的义务只能是度过晚年,因此我很久都弄不清我对您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它对我会有什么结果。我抱过希望,又不抱希望;有时候我觉得您是在跟我闹着玩,有时候我又信以为真,我简直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可是在那个黄昏以后,——您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花园里散步吗,——我感到吃惊;我觉得我现在太幸福了,简直是不可能的。嗳,假如我让自己抱着希望而结果落空的话,那怎么办?可是,当然,我只想到自己;因为我是个卑劣的、自私自利的人。”

他瞧着我,沉默了一会儿。

“不过,我当时说的话也并非完全都是胡说。我的惶恐也决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从您那里得到的很多,可是我能给您的却很少。您还是个孩子,还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您是初恋,而我……”

“是的,您就对我实说吧,”我说,可是忽然又怕他的回答,“不,甭说了。”我又加了一句。

“是问我从前曾经爱过别人吗?”他马上猜透了我的心思,说,“这,我可以告诉您。没有,没有爱过别人。像这样的感情从来也不曾有过……”可是,好像有一种痛苦的回忆突然掠过他的心头。“不,为了有权利爱您,就是在这方面我也需要您的信任,”他忧郁地说,“在说我爱您以前,难道不需要郑重考虑吗?我能给您什么呢?爱情——对。”

“难道这还不够吗?”我瞧着他的眼睛说。

“不够,我的朋友,对您来说,还不够,”他继续说,“您有美貌和青春!我现在常常在夜里幸福得睡不着,老是想到我们将来在一起怎么生活。我年纪不小了,我觉得,我已经找到了幸福所需要的东西。在我们这个偏僻的乡村里过一种宁静的幽居生活,有可能对人们做些好事,对这些人做好事是容易的,因为平常没有人对他们做好事;然后是劳动,——在我看来是有益的劳动;然后是休息、欣赏大自然、书籍、音乐、爱亲近的人,——这就是我的幸福,此外我没有任何奢望。除了这一切,还有像您这样的伴侣;也许还会有孩子;一个人所能希望的也不过如此了。”

“是呀。”我说。

“对于青春已经过去了的我来说,是这样,对您来说,可不是这样,”他继续说,“您还没有生活过,您也许还想在别的方面寻找幸福,您也许会在别的方面找到它。您现在觉得这是幸福,是因为您爱我。”

“不,我从来就希望并且喜爱这种安静的家庭生活,”我说,“因此您说的恰好正是我想的东西。”

他笑了笑。

“您不过是这样觉得罢了,我亲爱的。然而这对您是不够的。您有青春和美貌。”他沉思地重复说。

但是我生气了,因为他不相信我,好像要用我的美貌和青春来责备我似的。

“那您为什么要爱我呢?”我生气地问道,“是为了我年轻呢,还是就为了我本人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爱您。”他一面回答,一面用他那凝视的、富有吸力的目光瞧着我。

我不由自主地望着他的眼睛,什么也没有回答。突然我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起初,我看不见周围的东西,后来他的脸在我面前消失了,只有他那双眼睛在炯炯发光,好像正对着我的眼睛,然后我觉得那双眼睛到了我的心里,于是一切都模糊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只好眯上眼睛,以便摆脱这种目光在我心里引起的喜悦和恐惧的感情……

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近黄昏的时候,天放晴了。入夏以来就一直下着的雨停了以后,第一次看到寒冷、明亮的秋夜。一切都是潮湿、萧索和明亮的,花园里也第一次出现了秋高气爽、绚烂和凋零的景色。天空明朗、寒冷和苍白。想到明天,我们结婚的日子天气这么好,我就快乐地去睡觉了。

这一天,太阳刚刚升起我就醒了,一想到今天已经是……我好像感到又是害怕又是吃惊似的。我走进花园。太阳刚出来,阳光灿烂,零碎地透过林荫路上凋落的发黄的菩提树丛。小径上铺满了沙沙作响的落叶。一串串皱皮的花楸果,挂在带着经霜卷缩的疏叶的枝头,鲜红夺目;大丽菊也凋谢了、变黑了。惨绿的草上和宅旁被折断的牛蒡叶上,初霜闪着银光。晴朗、寒冷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也不可能有云彩。

“难道就是今天吗?”我不相信自己的幸福,这样问我自己,“难道我明天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是在这儿,而是在那个陌生的、有圆柱的尼科尔斯科耶的宅子里了吗?难道我再也不用等待他,迎接他,也无须每天晚上和夜间跟卡佳谈起他了吗?我再也不会和他坐在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大厅里的钢琴旁边了吗?再也不必送他走和在黑夜为他担心了吗?”可是我却想起了昨天他说他是最后一次来看我,还有卡佳一定要我试试结婚礼服,还说:“是为明天用的”;于是我刹那间相信这是真的,接着又怀疑起来。“难道从今天起,我就要离开娜杰扎,离开格里戈里老头,离开卡佳,在那边和婆婆生活吗?我再也不能在临睡前亲亲奶妈,然后听她照老习惯给我画了十字后说:‘小姐,祝您晚安’了吗?我再也不能教索尼亚读书,和她一起玩,早上敲墙叫醒她,听她那清脆的笑声了吗?难道从今天起,我就要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陌生人,并且还有一个实现了我的希望和愿望的新生活出现在我的面前吗?难道这个新生活会永久存在吗?”我急不可待地等着他,我独自这样想着,感到心头沉重。他一早就来了,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完全相信今天我就要做他的妻子了,这样一想,我就不再感到害怕了。

午饭前,我们到教堂去追荐父亲。

“要是他现在还活着就好了!”我们一路走回家去,我心里这样想道;这时,我默默地靠在我正在思念的那个人生前最要好的朋友的胳膊上。在做祈祷时,我把头不断俯伏在小教堂里的冷冰冰的石头地上,这时,我父亲在我心里栩栩如生地出现了,我深信,他的在天之灵理解我,并且赞同我的选择,所以现在我觉得,他的在天之灵就在这儿,就在我们头上翱翔,而且我感到他在祝福我。于是回忆、希望、幸福和怅惘在我心里融成了一种庄严和愉快的感情,刚好和这种静止的新鲜空气、寂寥、凋零的田野和灰白的天空相协调;那灿烂然而无力的阳光,从这灰白的天空射下来普照大地,也想要晒着我的面颊。我觉得,这个和我并肩走着的人,是理解我的感情并和我有同感的。他慢慢地、默默地走着,我偶然望望他的脸,在他脸上也同样露出了那种充满在大自然里和我心里的又悲又喜的严肃的心情。

他突然向我转过脸来,我看出他有话要说。“要是他要说的和我想的不一样,那怎么办?”我这样想道。但是他谈起了父亲,甚至没有提他的名字。

“有一次他跟我开玩笑说:‘你和我的玛莎结婚吧!’”他说。

“现在他该多高兴啊!”我说时,更紧地靠着他那挽着我的胳膊。

“是呀,那时候您还是个孩子,”他一面继续说,一面瞧着我的眼睛,“那时候我吻过这双眼睛,我所以爱它,只是因为这双眼睛长得像他,我决没想到这双眼睛本身会对我这么宝贵。那时候我管您叫玛莎。”

“对我说‘你’吧。”我说。

“我刚才就想对你说‘你’,”他说,“直到现在我才觉得你是完全属于我的。”接着他就用平静的、幸福的、令人心醉的眼神端详着我。

我们一直是慢慢地穿过那踩平了的、割过庄稼的、在田间还没走成路的小径;我们只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一边,是一片剩下棕黄色麦茬的田地,越过一个小山谷,伸展到那片远远的叶子凋落的树林;在这片田地里,离我们不远有个农民在用木犁没有声息地在一长条越来越宽的黑土上耕作。山脚下有一群散放的马,看上去离我们很近。另一边,往前去,直到我们的花园和从树丛间露出的我们的房屋为止,有的地方现出一垄垄的已经发绿的、凝霜已经化了的冬麦田。并不炎热的阳光照射着万物,万物都沾满了蛛网的细长的游丝。它们在我们周围的空中飘浮,落在被霜打的、略显干燥的麦茬地上,落到我们的眼睛、头发和衣服上。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的声音便在我们头上静止不动的空气中回响着,停滞着,好像只有我们在这整个世界中,只有我们俩独自在这有秋阳照耀着、闪动着和嬉戏着的蔚蓝的苍穹下。

我也想管他叫你,可是我不好意思。

“你干吗走得这么快?”我说得很快,而且几乎是低声地说,不由得脸都红了。

他放慢了步子,并且用更温存、更愉快、更幸福的目光瞧着我。

我们回到家里,他母亲和我们非请不可的客人们都已经在那儿了,因此,我再也没有和他单独在一起,直到我们从教堂里出来坐上马车,到尼科尔斯科耶为止。

教堂里几乎是空的,我只是从眼角看见他母亲笔直地站在唱诗班近旁的小地毯上,卡佳戴着有淡紫色绦带的帽子,脸上挂着泪珠,还有两三个家奴用好奇的眼光望着我。我没有看他,可是我感到他就在这里,就在我身旁。我倾听着祈祷文,复诵着这些词句,可是我心里却毫无反应。我没法祈祷,只好呆呆地望着圣像、蜡烛、司祭法衣后背上绣着的十字架、圣像壁和教堂的窗子——我什么也看不明白。我只感到,在我身上正在发生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当司祭拿着十字架转身向着我们,祝贺我,告诉我说,他已给我画过十字,现在上帝已经使我们成婚了,卡佳和他母亲也吻了我们,我听到格里戈里叫马车的声音,这时我才感到惊讶和吃惊:一切都已经完了,而在我心里并没有发生什么非同寻常的、和我刚才接受过的圣礼相适应的事。我和他互相接了吻,而这种接吻是非常奇怪的,对我的感情是陌生的。“就这样吗?”我想。我们走出教堂,车轮在教堂的圆拱下发出重浊的声响,清风拂面,他戴上帽子,扶我上了马车。从车窗里,我看见了一轮带晕的寒月。他在我身旁坐下,随手关上了车门。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我觉得他举止之中那种自信的神气侮辱了我。卡佳大声喊我包上头巾;车轮在石子路上隆隆地滚过,然后走上了土路,于是我们便向前去了。我紧靠在角落里,从窗口眺望着遥远的明亮的田野和在月亮的寒光中飞逝而去的道路。我没有看他,可是我感到他就在我身旁。“怎么,难道我盼望会给我很多东西的这一刻,给我的就是这个吗?”我想道;而且独自和他坐得这么近,总使我感到屈辱。我向他转过脸去,想跟他说些什么。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好像我心里以前的柔情已经消失了,代之而起的只是一种被侮辱和恐惧的感情。

“在这一刻以前,我一直都不相信这是可能的。”为了回答我的目光,他低声说。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害怕。”我说。

“怕我吗,亲爱的?”他说时握住我的手,向它低下头去。

我的手毫无生气地放在他的手里,我的心冷得作痛。

“是的。”我小声说。

然而,就在这时,我的心骤然跳得更剧烈了,手也哆嗦起来,并且紧握了他的手,我感到热,我的眼睛在薄暗中找寻他的目光,我突然感到我并不怕他,这种恐惧就是爱情——一种比以前还要温柔,还要强烈的新的爱情。我感到我整个儿是他的,我因为属于他而感到幸福。

第二部

一天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两个月的幽居的乡村生活,不知不觉地(当时我觉得是这样)过去了;这两个月的感情、激动和幸福是抵得上一生的。我们俩对于如何安排我们的村居生活的梦想,完全不像我们预期的那样实现。可是我们的生活并不比我们的梦想差。没有那种刻板的劳动、履行自我牺牲的义务和为别人生活,像我在没有出嫁以前想象的那样;相反,有的只是那种彼此相爱的自私的感情,愿意被爱的热望,无缘无故的、经常的欢愉以及忘却世上的一切。虽然他有时到书房里去工作,有时进城去办事,或者为了农务到处奔忙;可是我看得出,和我分开要他付出多大的代价。后来他自己承认说,只要我不在他身边,世上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没有意思,他不能明白怎么能去做它。我也完全一样。我虽然看书、弹琴、陪伴婆婆、在学校里教书,可是我做这一切只是因为其中每件事都与他有关并能博得他的赞赏;然而只要想到他和某件事无关,我的手就垂了下来,而且一想到世界上除了他以外还有别的东西,就觉得太滑稽了。也许这是一种不好的、自私的感情,可是这种感情却给我幸福,并且使我高出于整个世界之上。对我来说,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存在,而且我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最完美无缺的人;因此,我不能为别的任何事物活着,我活着只能是为了他,为了做一个在他心目中理想的我。他认为我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最优秀的女性,具备一切可能有的美德,所以我就要努力在全世界无与伦比的、最好的人的眼里做这样的女人。

有一天我正在祷告上帝的时候,他走进我的房间。我回头瞧了瞧他,继续做祷告。为了不打扰我,他在桌旁坐下,打开了书。可是我觉得他在瞧着我,所以我又回头瞧了瞧。他微微一笑,我也笑了起来,就没法再做祷告了。

“你已经祷告过了吗?”我问道。

“是的。你接着祷告吧,我这就走。”

“我希望你也祷告,好吗?”

他没有回答,想走开,可是我叫住了他。

“亲爱的,为了我,请跟我一块儿念祈祷文吧。”

他和我并排站着,笨拙地垂着两手,脸色严肃,结结巴巴地念着。有时候他转身对着我,在我脸上寻找赞许和帮助。

等他念完了,我笑着拥抱了他。

“都是你,都是你!我好像又变得只有十岁了。”他说时脸都红了,并且吻我的手。

我们的房子是乡间一所古老的宅子,几代亲人互相敬爱,在里面生活。它到处显示出一种良好的、正直的家庭传统,我刚走进这座宅子,这种传统仿佛就突然也成了我的传统。家里的陈设和规矩都是由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照古老的规矩安排的。虽然说不上一切都雅致、漂亮;可是从用人到家具以及食物,样样都非常多,一切都非常整洁、坚固、井井有条,令人肃然起敬。客厅里陈设的家具都是对称的,挂着画像,地板上铺着家制的地毯和布条编的地毯。起居室里摆着一架旧钢琴、两个式样不同的小衣柜、几张沙发、几张包着黄铜和镶嵌物的小桌子。我的书房是经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精心布置的;里面摆着全家最好的、不同时代和不同样式的家具,其中有一架古老的穿衣镜,起初我怎么也不好意思照它,可是后来它却成了我十分珍爱的,像老朋友似的。从来听不见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的声音,可是家里的一切就跟上了弦的钟似的进行着,虽然仆人的人数嫌多,可是所有这些穿着没有后跟的软靴的人们(因为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认为鞋底的嚓嚓声和鞋后跟的橐橐声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声音),所有这些仆人似乎都因为自己的职责感到自豪,在老夫人面前战战兢兢,对待我丈夫和我则像长辈那样亲切,而且看来,他们都十分高兴地各尽其职。每星期六家里照例要擦洗地板和拍打地毯,每个月的第一天都要做圣水祭的礼拜,每逢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和她儿子的命名日(这年秋天又头一次加上了我的命名日),都要大宴四邻。而且这一切,从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记事的时候起,就是不可移易的。我丈夫从不过问家务事;他只管理田里的事务和农民,这占去他很多时间。甚至在冬天他也起得很早,所以我醒来的时候总见不到他。他通常在喝茶的时候回来(我们俩单独在一起喝茶),而且差不多总是在那个时候,在农事操劳和许多烦心的事情之后,他正是处在我们称之为狂喜的那种特别快乐的心境中。我常常要他告诉我,他早上干了些什么,于是他就跟我讲一些荒唐可笑的事,以致我们俩都笑得要死;有时候我一定要他讲些正经事,他就忍着笑讲起来。我瞧着他的眼睛,瞧着他翕动着的嘴,什么也听不明白,只要能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我就快活了。

“嗯,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复述一遍吧。”他问道。可是我什么也说不上来。他不跟我谈他自己和我的事,而谈别的什么事,这简直太可笑了。外面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好像和我们都没有关系似的。经过很长时间以后,我才开始对他的工作有点了解和感兴趣。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在午饭以前是不出来的,她独自喝茶,并打发人来问我们好。在我们这个独特的、幸福得发狂的小天地里,听到从她那庄重规矩的另一个角落传来的声音,觉得十分古怪,因此,当女用人交叠着双手,不慌不忙地向我禀告说,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吩咐她来打听,我昨天出去散步以后回来睡得怎样,还吩咐她告诉我,她腰疼了一夜,村子里那条蠢狗吵得她简直没法睡;“太太还吩咐我问一声,您是不是喜欢今天烤的面包,太太还请您注意,今天不是塔拉斯烤的,而是尼可拉沙头一次试做的,太太说,他烤得很不错,特别是8字形的小甜面包,就是面包干烤过头了。”——我听了这些话,忍不住哈哈大笑算是回答。午饭前我们俩很少在一起。我一个人弹弹琴、看看书;他写信,或是再出去;可是在四点钟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大家就在客厅里见面了,妈妈从容不迫地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接着,经常住在我们家的三两个穷贵族太太和女香客,也都出来了。每天我丈夫总是按老规矩搀着母亲去吃午饭;可是她一定要叫他用另一只手搀着我,因此我们每天总是你退我让地挤在门口。吃饭的时候,妈妈总是坐主位,谈话有礼貌而又有分寸,还略带点儿庄严。我丈夫和我的随随便便的谈话,常常愉快地破坏了这种午餐会议的庄严气氛。有时候他们娘儿俩还拌嘴,彼此嘲笑;我特别喜欢这种拌嘴和嘲笑,因为这最有力地表现出把母子俩连结在一起的温柔而牢固的爱。午饭后,maman[10]到客厅里去坐在那张大圈椅上研鼻烟,或是把新书的页子裁开,我们就读书给妈妈听,或是到起居室去弹琴。我们在这一时期一起读了很多书,但是我们最喜爱和最好的享受则是音乐,它每次都拨动我们心里的心弦,好像使我们相互重又显示自己的心灵。当我弹他所喜欢的曲子的时候,他总是坐到我几乎看不见他的那个远远的沙发上;出于羞涩,他总是竭力遮掩音乐在他心里产生的印象;可是我常常出其不意地从钢琴旁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尽力去找寻他脸上激动的痕迹和他眼睛里的不自然的光辉和泪影,虽然他竭力要瞒我,可是却瞒不住。妈妈常常想到起居室来瞧瞧我们,可是,大概,她怕使我们感到拘束,所以有时候,她假装不看我们,故意摆出一副严肃而又冷淡的模样穿过起居室;不过我知道,她根本没有必要回屋去又这么快回来。晚上,我在大客厅里斟茶,全家人又都聚到桌旁。在明亮如镜的茶炊面前的这种庄严的会议以及把玻璃杯和茶杯分给大家,有很长一个时期使我感到很窘。我总觉得我还不配享有这种荣誉,我还太年轻和不够稳重,不够资格去拧这么大的茶炊的龙头,把玻璃杯放在尼基塔的托盘上,并说:“给彼得·伊万诺维奇,给玛丽亚·米妮奇娜。”还要问:“够甜吗?”还要给奶妈和那些有资格得到的人留出方糖来。“好极了,好极了!”我丈夫常常在一旁说,“像个大人了。”——这就使我更窘了。

喝完茶以后,maman就打通关或是听玛丽亚·米妮奇娜算命;然后吻我们俩,并给我们俩画十字,我们就回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去。可是我们俩多半要坐到半夜,而且这是我们最美好和最愉快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往事告诉我;我们做计划,有时候还发发议论,不过我们尽量悄悄地说话,免得让楼上的人听见,去禀报一定要我们早睡的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有时候我们饿了,就悄悄地走到放食品的房间里,托尼基塔给我们弄点冷餐,然后在我的书房里点起一枝蜡烛吃夜宵。我和他就像两个外人似的住在这个古老的大房子里,而古老的遗风和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的严谨的精神却统治着这儿的一切。不仅是她,就是仆人、年老的婢女、家具,以至画幅,都引起我的敬畏,而且使我意识到,我和他在这儿有点不合适,我们住在这里一定要非常小心谨慎。照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看有许多事情——那种使人拘束的、始终不变的规矩和家里那一大群闲着没事干、爱问长问短的仆人——都是让人不舒服和难受的;不过,当时正是这种拘束使我们的爱情更有生气。不仅是我,就是他也不露出他有什么不满的样子。相反,他甚至对一切坏事好像避而不问。侍候妈妈的听差德米特里·西多罗夫是个烟鬼;他总是在每天午饭后我们在起居室的时候,到我丈夫的书房里从抽屉里拿他的烟丝;这时谢尔盖·米哈伊雷奇就带着又惊又喜的神情蹑手蹑脚地向我身边走来,用手示意叫我不要声张,还向我挤挤眼睛,让我看决没想到会被人发觉的德米特里·西多罗夫——看见我丈夫这样做,真是有趣极了。当德米特里·西多罗夫没有发现我们而走出去以后,我丈夫由于高兴地看到一切都顺利结束,就像在任何其他情况下一样,说我真可爱,并且亲吻我。有时候他这种泰然自若、姑息容忍以及好像对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态度,使我很不满意,认为这是他的弱点,——我没有看到我自己也是一样。“就像个小孩,不敢显示自己意志!”我想。

“哎呀,亲爱的,”有一次我对他说,他的弱点使我感到惊讶,他回答我道,“像我这样幸福的人,怎么能对什么感到不满呢?与其让别人怕你,还不如自己让步,我早就深信这一点;一个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幸福。而我们又如此快乐!我没法儿生气;对我来说现在没有不好的东西,只有可怜的和有趣的东西。主要的是——le mieux est l’ennemi du bien。[11]你相信吗,当我听见铃铛声,或是接到信,甚至在早上醒来的时候,我会感到害怕。我怕须要生活下去,怕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变化;因为再不可能比现在更好了。”

我相信他的话,可是我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我固然很快活,可是我觉得这一切就是这样,不可能有别的样子,而且大家向来都这样,一定有个什么地方,还有另一种虽然不是更大、但却是不同的幸福。

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冬天挟着它的寒冷和暴风雪降临了,而我,虽然有他和我在一起,却开始感到孤独,开始感到生活只是老一套,无论在我身上或是在他身上都没有新的东西,恰恰相反,我们好像又在回到老路上。他开始埋头工作,而且比以前更多地离开我,因此我又觉得,他心里一定有一个他不想让我进去的独特的天地。他那始终不变的平静使我不快。我和从前一样爱他,也和从前一样因他的爱而幸福;可是我的爱情停滞了,不再增加了,而且除了爱情以外,还有一种新的不安的感觉开始偷偷地潜入我的心里。在我经历过热恋他的幸福之后,光爱他对我来说已经不够了。我需要的是活动,而不是平静的生活。我需要的是激动、危险和为了感情而牺牲自己。我身上有的是在我们平静生活中容不下的过剩的精力。我常常感到一阵阵忧郁,我把这当做不好的事,拼命想瞒住他,我又常常感到强烈的柔情和喜悦的冲动,这使他感到害怕。他比我更早就看出了我的这种精神状态,建议我进城去玩玩;可是我求他别去,别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别破坏我们的幸福。我确实很幸福;可是使我痛苦的是:这种幸福用不着我花费什么气力和牺牲,而我却多么痛苦地希望付出代价和牺牲啊。我爱他,我看到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可是我希望大家都能看见我们的爱情,而来阻挠我爱他,但我却还是爱他。我的理智以至感情都已无暇他顾,可是还有另一种感情——青春和要求行动的感情,在我们平静的生活中没有得到满足。为什么他要跟我说,只要我愿意,我们就可以到城里去呢?他要是不跟我说这种话,说不定我会懂得,使我烦恼的感情是有害的、荒唐的,是我的罪过,而我所追求的那种牺牲就在这里,就在我面前,就在于必须把这种感情压下去。只要搬到城里去我就能摆脱忧郁的这种想法,不知不觉浮上了我的心头;同时,为了我自己而要使他和他所爱的一切分开,我又觉得问心有愧和于心不忍。时间就这样过去了,雪越下越大,渐渐埋没房子的墙脚,而我们还是两个人厮守在一起,还是像以前那样单独相对;而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在五光十色之中,在喧闹之中,却有许多人激动着、痛苦着和欢乐着,既没有想到我们,也没有想到我们的与世隔绝的生活。对我来说最糟的是:我感到我们的生活习惯一天一天地在把我们的生活紧箍在一个固定的形式中,我们的感情渐渐变得不那么自由了,而是越来越屈从于平稳、没有激情的时光的流逝。早上,我们常常是愉快的,午餐时恭恭敬敬,晚上则情意绵绵。“行善吧!……”我对自己说,“行善以及过正直的生活,正如他所说,这固然好;可是这种事我们以后还来得及做,而还有一些事,只有现在我有力量做。”我要的不是行善,我要的是搏斗;我要的是感情在生活中支配我们,而不是让生活来支配感情,我希望和他一起走近万丈深渊,并说:“再走一步,我就掉下去了,只要一动,我就完了。”于是他,站在万丈深渊的边上,脸色发白,用他那强有力的手抱住我,并且抱着我俯临深渊,以致我的心都吓冷了,然后随他高兴把我抱到哪里去。

这种精神状态甚至影响了我的健康,我开始神经衰弱了。有一天早上我的情形比往常更坏;他从警察局回来,情绪不好,这在他是少有的。我立刻看出了这一点,问他出了什么事。但是他不想告诉我,只说,这不值得一提。后来我才知道,县警察局长因为对我丈夫没有好感,把我们家的农民们叫了去,对他们提出非法的要求,而且还威胁他们。我丈夫对这一切不能忍受,不能把这看做是既可怜而又可笑的事;他很气愤,所以不愿意跟我谈这事。但是我觉得,他不愿意跟我谈这事,是因为他认为我是个孩子,不能理解他做的事。我扭过头去不理他,吩咐用人去请在我们家作客的玛丽亚·米妮奇娜来喝茶。我很快喝完了茶,然后,拉着玛丽亚·米妮奇娜到起居室去,和她大声谈些我毫不感兴趣的无谓的废话。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偶尔瞥我们一眼。被他这样一看,在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更使我想说话,甚至想笑;我觉得我自己说的和玛丽亚·米妮奇娜说的话都很可笑。他什么话也没跟我说,就走进自己的书房,随手把门关上。当我刚一不听见他的声音时,我愉快的心情突然全部消失了,连玛丽亚·米妮奇娜都吃了一惊,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回答她,坐到沙发上,只想哭。“他在想些什么呢?”我想,“一定是些无谓的小事,他却认为了不得了,其实,只要他告诉我,我就会让他看出来,这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他一定是以为我不懂,一定是想用他那煞有介事的沉着来贬低我,总以为这样对待我是对的。但是,”我想道,“当我感到寂寞空虚的时候,当我想要生活,想要动,而不是老待在一个地方,感到时光从我身边溜走的时候,我又何尝不对呢。我想往前走,想每天每时都有新的东西,而他却想停止不前,并且拉着我不许前进。他要想让我满意真是容易极了!要做到这一点,他用不着带我进城,只要像我一样,不勉强自己,不克制自己,而是听其自然地生活。他是这样劝告我的,可是他自己并不随便。问题就在这儿!”

我感到我的心要哭,我生他的气。这种恼怒使我吃惊,我便去找他。他坐在书房里在写东西。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冷淡平静地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接着写。这种目光使我很不高兴;我没有走到他身边,就站在他书桌旁边,打开一本书看起来。他又停下工作,望了望我。

“玛莎!你不高兴吗?”他说。

我用冷冷的目光瞧了瞧他,似乎在说:“没有什么可问的!干吗这么客气?”他摇摇头,胆怯而温柔地微微一笑,可是我是头一次没有用微笑来回答他的微笑。

“今天你出了什么事?”我问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没什么!一件不愉快的小事,”他答道,“不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有两个农民到城里去……”

但是我没让他说下去。

“喝茶的时候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时候我在生气,我会对你说出蠢话来。”

“那会儿我很想知道。”

“为什么呢?”

“为什么你以为,在任何事情上我都帮不了你的忙呢?”

“我哪有这种想法?”他说时扔下了笔,“我想的是,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你不仅在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事情上帮助我,而且所有的事情你都能做。你想到哪儿去了!”他笑了,“我就为了你而活着。我觉得一切都好,就因为你在这儿,因为我需要你……”

“是的,这我知道;我是个需要安慰的乖孩子,”我说话的声调使他惊异地瞧了瞧我,好像他是第一次看见我似的。“我不要你的冷静,你的冷静够多的了,够多的了。”我又添了这么几句。

“嗯,你要知道,是这么回事,”他连忙接着说,打断了我的话,显然怕我把话统统说出来,“你究竟怎么看这件事情的呢?”

“我现在不想听。”我答道。虽然我很想听他说,可是能破坏他的平静,我觉得痛快极了。“我不要装做在生活,”我说,“我要像你一样地生活。”

在他那生动迅速地反映出一切感情的脸上,这时现出了痛苦和紧张的神情。

“我要跟你过一样的生活,跟你……”

可是我没法把话说完;他脸上现出了那样的哀愁,深深的哀愁。他沉默了片刻。

“在哪一点上你跟我过的生活不一样呢?”他说,“是因为是我,而不是你,去和县警察局长和喝醉了的农民打交道吗……”

“不光是这一件事。”我说。

“看在上帝面上,亲爱的,请你理解我,”他继续说,“我知道,忧虑对我们永远是痛苦的;我生活过,这滋味我尝过。我爱你,因此,我不能不希望让你避免忧愁。我生活的目的就是爱你:所以,你不应该来扰乱我的生活。”

“你永远都是对的!”我说这话时没有瞧着他。

当我心里感到懊恼和一种类似后悔的感情时,他的开朗和平静的心情又把我惹火了。

“玛莎!你怎么啦?”他说,“问题不再是我对,还是你对,而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别急着说,先考虑一下,再把你心里想的都告诉我。你对我不满意,你大概是对的,不过,你得让我明白我到底错在哪儿。”

可是我怎么能把我心里想的都告诉他呢?他一眼就能知道我的心事,我在他面前又成了孩子了,我做的事没有一件是他所不了解或是他预先没有看出来的,——这使我就更激动了。

“我一点没有对你不满,”我说,“我只是感到无聊,我希望不要感到无聊。可是你却说必须这样,而且又是你对。”

我说完这话,瞧了瞧他。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的平静消失了,他脸上现出了惊恐和痛苦的表情。

“玛莎,”他用低沉而激动的声音说,“我们现在做的事,决不是闹着玩的。现在正在决定我们的命运。我请你什么也别回答我,先听我把话说完。你为什么要折磨我呢?”

但是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又是你对。你还是别说了吧,反正你对。”我冷冷地说,好像说话的不是我,而是我心里有一个恶魔在说话。

“假如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就好了!”他说的时候声音发抖。

我哭了,开始感到好受了些。他坐在我身旁,什么也没说。我又是可怜他,自己又觉得惭愧,又气我所做的事。我没有看他。我觉得,这一刻他一定或是严厉地、或是困惑不解地瞧着我。我转脸一看:原来他正用一种好像请求原谅似的温存、亲切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便握住他的手说:

“请原谅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对;可是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而且你说的是实话。”

“什么?”我说。

“我们一定得去彼得堡,”他说,“目前我们在这儿没有什么可干的。”

“随你便。”我说。

他拥抱我,并且亲了亲我。

“请你原谅我,”他说,“我对不起你。”

那天晚上我为他弹了很久的琴,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一面低声说着什么。他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因此我常常问他嘟囔些什么,他总是想一想,然后把他自言自语的话一字不差地告诉我:多半是诗,有时候是毫无意思的废话,不过从这些废话里,我可以知道他的心情。

“你刚才在嘟囔什么呀?”我问道。

他站住,想了想,然后微微一笑,背了两行莱蒙托夫的诗:

……他像疯狂似的祈求暴风雨的来临,

好像暴风雨会给他带来宁静!

“不,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什么都知道!”我想道,“怎么能不爱他呢!”

我站起来,拉着他的手,开始和他一起走来走去,尽量使我们的步调一致。

“好吗?”他笑眯眯地瞧着我问道。

“好。”我低声说;一种愉快的心情笼罩了我们俩,我们的眼睛都笑了;我们的步子越迈越大,脚尖越踮越高。而且我们就这样迈着使格里戈里大为愤慨、使在客厅里打通关的妈妈惊奇的步子,穿过所有的房间,向饭厅走去;我们在那儿站住了,彼此对视,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两个星期,在圣诞节前,我们已经在彼得堡了。

我们去彼得堡的旅行,在莫斯科的一星期,拜访两家的亲戚,新居的安置,旅途的见闻,新的城市和新的人物——这一切都像梦似的过去了。这一切叫人眼花缭乱,新奇和愉快;他和他的爱把这一切照得那么温暖和明亮,使我觉得那静寂的乡村生活似乎是一种遥远和不足道的东西。令我大为诧异的是:我遇到的不是上流社会的骄傲和冷淡(我原来预料那里的人们都是那样),相反,他们都很真诚、亲切和高兴地欢迎我(不仅是亲戚们,而且还有不相识的人们),似乎他们一直都在想念我,盼望着我,我去了他们才高兴。还有一件出我意料之外的事:在一个我认为是最好的上流社会的圈子里,我发现我丈夫有许多熟人,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的;我觉得这些人都非常善良,可是我丈夫却严厉地批评其中的某些人,听到这些话,我常常感到奇怪和不愉快。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那样冷淡地对待他们,而且竭力避开许多在我看来都是值得称赞的熟人。我觉得,好人应该认识得越多越好,而这儿所有的人又都是好人。

“你看,我们应该这样来安排一下,”在我们离开乡村之前他说,“我们在这儿是个小财主,可是到那儿我们就成了穷光蛋,所以我们只能在城里住到复活节,不能出入交际场,否则我们就麻烦了;而且为了你,我也不愿意……”

“为什么要到交际场中去?”我答道,“我们只要去看看戏,看看亲戚,听听歌剧和好的音乐,不到复活节我们就可以回到乡下来了。”

可是我们一到彼得堡,这些计划就被忘得一干二净。我忽然置身在这样一个幸福的新世界,在我周围充满了无穷的欢乐,在我面前出现了这样新奇有趣的事物,因此我就立刻(尽管是无意识地)把我的整个过去和过去所有的计划都抛弃了。“过去的一切简直是开玩笑;生活还没开始呢;而现在,才是真正的生活!将来还不定怎样呢?”我这样想。在乡村中使我烦恼的不安和烦闷,突然像变魔术似的完全消失了。我对丈夫的爱变得比较平静了,而且在这儿我再也没有想过,他对我的爱是不是比以前少了?何况,我也不能怀疑他的爱情:我的任何思想他能立刻理解;对我的感情他都有同感;我的愿望他都满足。可是他的平静的神情在这儿却消灭了,或者是不再激怒我了。同时我感到:在这里,他不仅像以前那样爱我,甚至还在欣赏我。常常在拜访了客人,结识了新交,或是在我们家里举行晚会,我因为怕自己失礼而惶恐地尽了主妇的责任以后,他就会说:“真不错,小姑娘!妙极了!别害怕。真的,好极了!”于是我就十分高兴。在我们到彼得堡后不久,他写了封信给妈妈,并且叫我附上几笔,可是他不肯让我看信,正因为这样,当然啰,我就一定要看,结果我还是看了。他写道:“您一定不认识玛莎了,连我自己都不认识她了。她这种可爱而优美的自信、娴雅、交际的才能和殷勤周到是从哪儿来的呢?而且一切又自然、又妩媚、又贤淑。谁见了她都赞不绝口,连我自己也对她赞叹不已;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比以前更加爱她。”

“啊,原来我是这样的呀!”我想道。于是我高兴极了,舒服极了,甚至觉得比以前更爱他了。我在我们所有的朋友之中取得的成功,简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从各方面都听说,那儿有位叔叔特别喜欢我,这儿有位姑妈爱我爱得都发狂了;那个男人告诉我,我是彼得堡无与伦比的女人;另一个女人又使我相信,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成为社交界最风雅的女人。尤其是我丈夫的表姐,Д公爵夫人,上流社会中一位并不年轻的女人;她一见我就迷上了我,对我说的那些使我飘飘然的恭维话比谁都多。当这位表姐第一次请我去赴舞会,并请我丈夫答应的时候,他就对着我,带着勉强看得出的狡猾的微笑问我是不是想去?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同时感到自己的脸都红了。

“她像犯罪似的承认她想去。”他和蔼地笑着说道。

“你不是说过我们不到交际场中去的吗,而且你也不喜欢。”我答道,微笑着,用央求的眼光瞧着他。

“你要是非常想去的话,我们就去。”他说。

“真的,还是别去的好。”

“你想去吗?很想去吗?”他又问道。

我没有回答。

“社交界本身的害处倒不大,”他继续说,“可是社交界的填不满的欲望——却是不好的和丑恶的。一定要去,我们就去。”他最后坚定地说。

“说实话,”我说,“世界上我没有希望过任何东西,像我希望去参加这次舞会这样。”

我们去了,我所感到的愉快超出了我的意料。我觉得在这个舞会上,比以前更显得我是中心,一切都环绕着我旋转,只是为了我,这个大厅才灯烛辉煌,乐声悠扬,这一群赞美我的人才聚集到这里。所有的人,从理发师和侍女起,一直到穿越大厅的舞伴和老人止,似乎都在对我说或是让我感觉到,他们是爱我的。在这个舞会上形成的对我的一致评论,我表姐把它告诉了我,那就是:我完全不同于别的女人,在我身上有一种独特的、乡村的、纯朴和迷人的东西。我的成功使我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因此我坦白地对我丈夫说,我很想今年再去参加两三次舞会,而且我还昧着良心加了这么一句:“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好好地过瘾了。”

我丈夫欣然同意了,最初他是带着明显的满意和我一起去的,为我的成功感到高兴,好像完全忘记了他以前说过的话,或是改变了他的初衷。

后来,他显然对我们所过的生活感到厌倦和苦恼。可是我没工夫去管这个;即使有时我注意到他用关切严肃的眼光询问地注视着我,我也不懂得它的含意。我觉得,所有不相干的人都这么爱我,这种令人兴奋的爱,以及我初次在这儿呼吸到的那种优雅、愉快和新奇的气氛,使我如醉如痴,连他那约束着我的道德影响也突然在这儿消失了,使我感到非常高兴的是,在这个环境里,不但和他平等,而且还能高出于他,因而我对他的爱也比从前更深、更独立了,所以我不能理解,他在社交生活中究竟看到什么对我不愉快的事。每逢我走进舞会,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我就会感到一种新的骄傲和自负,而他呢,就好像羞于当众承认他是我的占有者似的,赶紧离开我,消失在穿黑燕尾服的人群中。“等一等!”当我用眼睛搜寻着他那隐没在大厅尽头的、有时是寂寞的身影时,我常常这样想道。“等一等!”我想,“等我们回到家里,你就会明白,你就会看到:我尽量打扮得这么美和光艳照人究竟是为了谁,在今晚围绕着我的一切之中我到底爱的是什么。”我真心诚意地以为,我的成功所以使我高兴只是为了他,只是为了能够为他而放弃这种成功。我认为,社交生活对我只能有一个危害,我也许会迷恋上一个在交际场中结识的人而引起我丈夫的嫉妒;可是他非常信任我,他显得很平静、毫不在乎,我觉得所有这些青年人和他相比都毫不足道,因此,在我看来,社交场中的这唯一的危险也就不足畏了。但是,尽管如此,交际场中许多人的注意却给了我愉快,使我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使我想到在我对丈夫的爱情中我多少有些功劳,因而使我对他的态度变得更自信,似乎也更随便了。

“我看见你跟H·H夫人在谈一件什么事,谈得可热闹哪。”有一次从舞会上回家时我说,一面用手指指着他,指名道姓地提到在当天晚上的确和他谈过话的那位彼得堡的知名女士。我说这话是为了让他打起精神;他显得特别沉默,太抑郁寡欢。

“哎,说这种话干什么呢?连你也说这话,玛莎!”他好像由于肉体上的痛苦皱着眉头,闷闷不乐地说道,“这和你我都不相称!让别人去说这种话吧;这种虚假的关系会破坏我们真正的关系,可是我还是希望我们的真正的关系能够恢复。”

我感到惭愧,所以我没有做声。

“会恢复吗,玛莎?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它从来没有被破坏过,也不会被破坏。”我说,而且当时我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但愿如此,”他说,“其实,咱们也该回到乡下去了。”

可是这种话他只对我说过一次,我觉得,其余的时候他好像和我一样满意,而我是高兴极了,愉快极了。“即使他有时候感到寂寞,”我安慰自己说,“可是为了他,我在乡村里不是也寂寞过吗;要是我们的关系稍稍有些变化,那么只要我们夏天跟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一起住在我们的尼科尔斯科耶村的家里,这一切就都恢复。”

对我来说,冬天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而我们违反我们的计划,甚至在彼得堡过了复活节。在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我们已经准备起程,行李也都收拾好了;我丈夫已经买好送人的礼物、日用品和为装点乡村生活的花木,他正处在一种特别温柔愉快的心情中。就在这时候,表姐突然来看我们,请求我们过了星期六再走,以便去参加P伯爵夫人的隆重的招待晚会。她说P伯爵夫人很希望我去,因为有位M亲王那时正好在彼得堡,他在上一次舞会上就很想和我认识,他是为了这个才专程来出席这次招待晚会的,他还说我是俄国最漂亮的女人。全城的名流都会到那儿去,总之,要是我不去,那就太令人扫兴了。

我丈夫正在客厅里的另一头跟人说话。

“那么,玛丽,你去吗?”表姐说。

“我们打算后天回乡下去。”我瞧了瞧我丈夫,犹豫不决地回答。我们的目光相遇,他急忙把脸转了过去。

“我会劝他留下的,”表姐说,“那咱们星期六就可以把他们弄得晕头转向,好吗?”

“这会打乱我们的计划,我们都已经收拾好了。”我开始有些让步。

“她最好今天晚上就去给亲王请安。”我丈夫从房间的另一头用抑制着愤懑的声调说,这种声调是我从来没听见过的。

“哟!他吃醋了,这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呐,”表姐笑了起来,“谢尔盖·米哈伊洛维奇,我劝她去并不是为了亲王,而是为了我们大家。P伯爵夫人是多么殷切地请她去啊!”

“这让她自己决定吧。”我丈夫冷冷地说完了这句话,就走了出去。

我看出他比平常更激动;这使我很难过,我什么也没答应表姐。她一走,我就到我丈夫那儿去。他在沉思地来回走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他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他在想象中已经看见他那可爱的尼科尔斯科耶的家了,”我瞧着他这样想道,“看见在明亮的客厅里的早上的咖啡、他的田地、农民、起居室的黄昏和午夜偷吃夜宵。不!”我自己在心里决定说,“为了他的快乐的腼腆,为了他的温存的抚爱,我情愿放弃世界上的一切舞会和世界上所有亲王们的奉承。”我刚要告诉他我不去参加招待晚会而且我也不愿去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来,他一看见我,就皱起眉头,脸上温存沉思的表情也变了。他的目光中又现出了那种锐利、智慧、以保护者自居的平静的光芒。他不愿让我看见他是个普通人;他永远要像一个宝座上的半人半神站在我面前。

“亲爱的,你怎么样?”他带着一副随便和若无其事的样子向我转过身来,问道。

我没有回答。我非常恼火他在我面前掩饰自己,不肯保持我所爱他的那个样子。

“星期六你想去参加那个招待晚会吗?”他问道。

“我是想去的,”我答道,“可是你不赞成。再说,一切都收拾好了。”我又加了一句。

他从来也没有用这样冷冰冰的眼光瞧过我,从来也没有用这样冷冰冰的声调跟我说过话。

“下星期二以前我不走,我去叫人把行李打开,”他说,“你要是想去的话可以去。请去吧。我不走了。”

他开始在房间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也不看我,他激动的时候一向都那样。

“我简直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我说时站在原地,用眼睛盯着他,“你说你永远都会保持冷静(他从来也没说过这话)。你干吗要跟我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为了你我情愿牺牲这种乐趣,你反倒用你从来也没跟我用过的这种讽刺口吻硬要我去。”

“那又怎么样!你牺牲(他特别着重地说这两个字),我也牺牲,这再好也没有了!这是在比赛宽宏大量。还有比这更好的家庭幸福吗?”

他的这种冷酷的嘲讽的话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可是他的嘲笑并没有使我感到羞愧,只是使我觉得受了侮辱;他的冷酷没有吓住我,反而引得我也冷酷起来。这是他,这个一向害怕我们彼此说话不真诚、永远都是真诚纯朴的人,说的话吗?而且是为了什么?就因为我真心想为他牺牲我看不出有什么害处的乐趣,就因为在一分钟以前我还非常理解他和爱他。可是我们的态度却颠倒过来了,他不想直率简单地说话,我却设法这样做。

“你变得太厉害了,”我叹了口气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不是招待晚会,而是你心里对我另有积怨。干吗要这样不说实话呢?你自己一向不是最怕不真诚吗?直截了当地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事怨恨我?”“看他说什么。”我想道,同时我洋洋自得地回想起,这整个冬天我做的事没有什么可以让他指责的。

我走到房间当中,这样他就得挨着我身边走过去,我望着他。“他走过来,抱抱我,一切也就完了。”我心里这样想道,我甚至惋惜没能向他证明他的不对。可是他却在屋子的尽头站住了,望了望我。

“你还是不明白吗?”他问道。

“不明白。”

“那我就告诉你吧。我感到的和我不能不感到的这一点使我厌恶,使我第一次这样厌恶。”他停住不说了,显然是因自己的粗暴的声音而感到吃惊。

“那又怎么样?”我问道,我的眼睛里噙着愤怒的眼泪。

“我厌恶,因为亲王认为你很漂亮就使你把丈夫,把自己和做女人的尊严统统忘了,而跑去逢迎他,而且你还不明白,如果你自己没有自尊心,你丈夫应该替你感到难过;你反而来对你丈夫说,你在作出牺牲,这意思就是说:‘博得殿下的青睐是我莫大的幸福,可是我牺牲了它’。”

他越往下说,越被自己的声音激动;这种声音听来又狠辣、又冷酷、又粗暴。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料到过他会这样;血涌上了我的心,我害怕了,可是同时,一种委屈的羞耻感和遭受侮辱的自尊心使我激动,我想对他报复。

“我早就料到这一点了,”我说,“你说吧,说吧。”

“我不知道你料到了什么,”他继续说,“眼看着你天天陷在这个愚蠢社会的污浊、怠惰和奢侈里,我早就预料到最坏的结果了;而且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过羞耻和痛苦;当你的朋友把她那双肮脏的手伸进我的心里,说我嫉妒的时候,我为自己感到痛心;她说我嫉妒,那我嫉妒谁呢?嫉妒一个我不认识、你也不认识的人。而你却故意不肯理解我的心情,要为我牺牲——牺牲什么呢?……我真替你害臊,替你的低三下四害臊!……牺牲!”他又重复道。

“啊!原来这就是丈夫的权利!”我想道,“侮辱和欺凌一个完全无辜的女人。这就是做丈夫的权利,可是我不会对它屈服。”

“不,我什么也没有为你牺牲,”我说这话时,感到我的鼻翼不自然地扩张起来,脸上失去了血色,“我星期六要去参加招待会,而且非去不可。”

“但愿你能去尽情地享乐,不过你我之间的一切都完了!”他叫喊道,他的无法遏制的狂怒突发了。“你以后再也别折磨我了。我以前是个傻瓜,因为……”他又开始说道,可是他的嘴唇抖起来,显然是在拼命克制自己,以免把这句开了头的话说完。

在这一瞬间我既怕他又恨他。我要对他大大发作一通,想为了所受的一切侮辱对他报复;可是如果我一开口,我就会哭出来,在他面前失去尊严。我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可是等我一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时,我就突然对我们所做的事感到害怕。我怕构成我的全部幸福的这个关系真的会永远破裂,所以我想回去。“但是,当我默默地伸出手去给他,瞧着他的时候,他能够平静下来,理解我吗?”我这样想道,“他能明白我的大度能容吗?万一他说我的悲伤是装出来的,那怎么办?或者他自以为有理,露出一副傲慢的泰然自若的态度来接受我的忏悔和原谅我?为什么,为什么他,这个我所挚爱的人,会这样冷酷无情地侮辱我呢?……”

我没去找他,而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独自在那里坐了很久,流着眼泪,恐惧地想起我们俩谈话里的每句话,并且把这些话换成了别的话,还加上了其他温柔的话,然后我又怀着恐惧和一种被侮辱的心情想起了刚才的一幕。黄昏时我出去喝茶,当着来我们家做客的C面前遇见了我丈夫;我感到从今天起我们俩之间有了一条鸿沟。C问我哪一天走。我没来得及回答他。

“下星期二,”我丈夫答道,“我们还要去参加P伯爵夫人的招待晚会。”他转身问我:“你不是要去吗?”

他那种随便的声调使我害怕,我胆怯地回头看了看他。他的眼睛直视着我,眼光中含着恶意和嘲笑,他的声音平稳,冷冰冰的。

“是的。”我答道。

晚上,就剩下我们俩的时候,他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来。

“我今天跟你说的话,请你把它忘了吧。”他说。

我握住他的手,我脸上现出战栗的微笑,眼睛里的眼泪就要流下来了,可是他把手又缩了回去,好像害怕这种多情的场面似的,他在一张离我相当远的圈椅上坐下来。“难道他还以为自己对吗?”我想道;我本来准备好的解释,并且要求不去参加招待晚会,可是我把话咽下去了。

“得写封信告诉妈妈,我们还得晚几天动身,”他说,“不然她会着急的。”

“你想哪天走?”我问道。

“下星期二,招待晚会以后。”他答道。

“我希望这不是因为我。”我说时瞧着他的眼睛,可是那双眼睛只是瞧着我,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有一片雾障把它们和我隔开似的。我突然觉得他的脸变得又老又丑。

我们去参加了招待晚会,我们之间似乎又恢复了良好的、亲密的关系;不过这种关系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在招待晚会上,我正和几位贵夫人坐在一起时,亲王走到我跟前,为了和他说话,我得站起来。在站起来时,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在搜寻我的丈夫;我看见他正从大厅的另一头瞧着我,接着就把脸扭了过去。我突然觉得那么羞愧和痛苦,以致使我局促万分,在亲王的一瞥之下,我连脸和脖子都红了。但是我必须站着,听他和我说话,让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我们谈了不久,在我旁边没有他坐的地方,而且,他大概感到,和他在一起我很不自在。我们谈到上一次的舞会,谈到我上哪儿去消夏,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他离开我的时候,表示希望和我丈夫认识,后来我看见他们在大厅的另一头结识了,在谈话。亲王准是说到了我,因为在他们谈话的中间,他微笑着回过头来,朝我这面看了看。

我丈夫突然涨红了脸,深深地鞠了个躬,先离开了亲王。我的脸也红了,因想到亲王一定会对我,尤其是对我丈夫有一种看法,我就感到害臊。我觉得当我跟亲王说话的时候,谁都看出了我那难堪的羞涩和我丈夫的奇怪举动;天知道他们会怎样解释这件事;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我和丈夫的龃龉了?表姐用车送我回家,在路上我和她谈到我丈夫。我忍不住把由于这个不幸的招待晚会在我俩之间引起的一切情形都告诉了她。她安慰我说,这没什么大不了,这是个很平常的口角,不会留下什么痕迹的;而且她还根据自己的看法对我说明了我丈夫的性格,她发现他变得又孤僻又傲气;我同意她的看法,我还觉得,我自己现在能更平静和更好的理解他了。

可是后来就剩下我和我丈夫两个人的时候,对于这样议论他的做法,就像犯了罪似的压在我的良心上,我感到现在把我们彼此分开的鸿沟变得更深了。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关系都完全变了。每逢我们俩单独相处的时候,我们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快乐了。有些问题我们避而不谈,有第三者在场,我们谈话反倒比两人单独相对时更容易。只要一谈到乡村生活或者舞会,我们就好像怪别扭似的,彼此都不好意思瞧着对方。我们俩好像都知道,把我们分开的鸿沟在哪儿,可是又都怕接近它。我确信他又骄傲,性子又急躁,所以必须小心谨慎不去碰他的弱点。他也确信,我没有社交生活就活不下去,我不喜欢乡村,因此必须迁就这个不幸的趣味。我们俩都避免直接谈到这些话题,而且互相误解对方。我们早就谁也不把谁当做世界上最完美无缺的人了,而且总拿对方和别人作比较,在心里互相批评对方。在离开彼得堡以前我身体不好,我们非但没有到乡下去,反而搬进了一所别墅,我丈夫便从那儿独自回去看母亲。他动身的时候,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可以和他一起走,可是他硬劝我留下来,好像是担心我的健康似的。我感到他并不是担心我的健康,而是担心我们在乡下会不快活;我没十分坚持,便留了下来。他不在,我感到空虚和寂寞,可是当他回来以后,我又感到,他已经不能在我的生活中增加从前增加过的东西。从前我要是不把任何一种思想和感受告诉他,我就会像犯了罪似的感到痛苦,他的一言一行对于我都似乎是完美无缺的典范,只要彼此看着对方,我们就会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得想笑,——现在,我们的这种关系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另一种,我们甚至没有发现,它已经不见了。我们俩都出现了各自的兴趣和须要操心的事,可是我们已经不再想把它们变成共同的了。我们俩各自有了自己的彼此无关的天地,这也不再使我们感到烦恼了。我们对这种想法已经习惯了,一年以后,当我们彼此对看的时候,也不再感到别扭了。他那和我在一起那种突发的孩子般的欢乐,也完全消失了,以前使我愤慨的他那原谅一切、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也消失了;以前使我又难为情又高兴的那种深沉的眼光再也没有了,以前一同祷告一同欢乐的情景也没有了。我们甚至不大见面,他经常出门,不怕也不惜把我一个人留下;我也经常出入社交界,在那里我不需要他。

我们俩之间再也不发生口角和争执了,我尽量依着他,他也极力满足我的一切愿望,我们似乎很相爱。

当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这是不大有的事),我和他在一起既不感到快乐,也不感到激动,也不感到慌乱,好像旁边没有人似的。我非常清楚,他是我的丈夫,不是个什么不认识的生人,而是个好人,他是我的丈夫,我熟悉他,就像熟悉我自己一样。我深信:他要做什么,他要说什么,他有什么看法,——我都知道;万一他的做法和看法不像我所预料的那样,我就会认为他做错了。我对他没有任何期望。一句话,他是我的丈夫,如此而已。我觉得这本来就应该这样,我们俩之间没有别的关系,甚至从来也不曾有过别的关系。他出门的时候,尤其是在一开头,我感到孤独和害怕,他不在,我就更加强烈地感到他的支持对我的意义;当他回来的时候,我会快乐得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然而两个钟头以后,我就会把这种快乐忘得一干二净,我会感到跟他无话可说。只有在我们俩之间有时发生的那种平静温和的柔情脉脉的瞬间,我才觉得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有点痛苦,而且,我觉得,我从他的眼睛里也看到了同样的心情。我感觉到这种柔情有个界限,他现在好像不想越过它,而我又不能越过。这有时候使我悲伤,可是我没有工夫来思虑这一切,因此我就尽量把我模糊地感到的这种变化的悲伤,忘却在我经常能得到的消遣里。社交生活,最初以它的五光十色和虚荣心的满足使我眼花缭乱,而且很快就完全支配了我的癖好,变成了习惯,把它的枷锁套在我身上,占据了我心里用于容纳感情的全部地方。我从不独自一个人待着,我怕考虑自己的处境。我所有的时间,从晌午起到深夜,都没有空,即使我不出去,我的时间也不是属于我的。这对于我,已经既不是快乐,也不是无聊,似乎一向是这样,而不可能是别的样子。

这样过了三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关系始终都是那样,它好像是停止了,冻结了,既不可能变坏,也不可能变好。在这三年里,我们的家庭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大事,可是这两件事也没有改变我的生活。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孩子的出生和塔季扬娜·谢苗诺夫娜的去世。起初,做母亲的感情用这样的力量充满了我的心,而且在我心里引起了这样一种意外的欢悦,因此,我想,我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可是过了两个月,我又开始出去了,这种感情就越来越淡,终于变成了一种习惯和一种毫无生气的履行义务。我的丈夫,恰恰相反,从我们的第一个儿子出世起,又变成从前那样,又温存,又平静,不喜欢出门了,而且把他原有的温柔和喜悦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常常,当我穿着赴舞会的衣服走进育儿室去给孩子在临睡前画十字,在育儿室遇见我丈夫的时候,我似乎总感到他用责备的、严厉的目光注视着我,使我感到惭愧。我对孩子的冷漠突然使我自己吃惊,我问自己:“难道我比别的女人坏吗?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呢?”我想道,“我爱我的儿子,可是总不能整天跟他坐在一起,这会使我感到无聊的;可是我也决不会装假。”他母亲的死对他是巨大的悲哀;他说在她去世以后还住在尼科尔斯科耶会使他痛苦,至于我,虽然也悼念她,虽然也同情我丈夫的悲痛,可是我却觉得现在住在乡下更愉快、更清静。这三年我们多半是在城里度过的,我只有一次在乡下待了两个月,第三年我们就出国了。

我们在温泉度过了一个夏天。

那时候我二十一岁,我们的经济状况,我想,是最好的时候;家庭生活所给予我的东西使我不再有任何需求;我觉得,所有我认识的人都爱我;我的健康状况良好,我的服装在温泉是最考究的;我知道我长得很美;天气又好;我周围充满了美和优雅的气氛,我真是快活极了。这种快乐和在尼科尔斯科耶时并不一样,那时候我感到我本身就是幸福的;我幸福是因为我应该得到这种幸福;我固然非常幸福,可是还应该更幸福,总想越来越幸福。那时候是另一回事;可是在这个夏天,我也很快活。我什么都不需要,我什么都不希望,什么都不害怕;我觉得我的生活很充实,心里也很平静。在这个季节里,在所有的年轻人里,没有一个人能使我另眼相看,甚至不比对我大献殷勤的我们的老公使K公爵强些。有的年轻,有的年老;有的是淡黄色头发的英国人,有的是留胡子的法国人,对我来说他们都一样,可是他们都是我必不可少的。这些全都毫无区别的人,在我周围形成了一种快乐生活的气氛。其中只有一个人,意大利的Д侯爵,以他那对我表示的大胆的赞美,引起了我比对别人更多的注意。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和我在一起的机会,和我跳舞、骑马、去娱乐场等等,还说我美。有几次我从窗口看见他在我们家的周围徘徊,他那双发亮的眼睛的怪讨厌的凝视,常常使我脸红,扭过头去。他年轻、漂亮、文雅,尤其是他的微笑和额头的神情很像我丈夫,虽然他比我丈夫漂亮得多。他和我丈夫的这种相似使我感到惊讶,虽然总的来说,他的嘴唇、目光和长下巴上,没有我丈夫那种善良和富有理想的宁静的美,有的只是一种粗鄙的、兽性的东西。那时候我以为他热烈地爱上了我,而且我有时候也怀着高傲的怜悯想到他。有时候我又想让他冷静,使他的态度转变成一种半是友谊的、平静的信赖,可是他断然拒绝了我的尝试,继续用他那按捺不住的、随时都会爆发的热情使我心烦。虽然我没有对自己承认这一点,可是我怕这个人,而又常常违背自己的意志去想他。我丈夫认识他,跟他比跟我们的别的朋友更熟(在那些人眼里,我丈夫不过是自己妻子的丈夫而已);对他冷淡而傲慢。在这个季末,我病了,两个礼拜没有出门。当我病后头一次在晚上出去听音乐的时候,我知道了在我生病期间,有位被人们盼望已久的、以自己的美貌闻名的C夫人来了。一群人簇拥着我,兴高采烈地欢迎我,可是却有一群更体面的人簇拥着那位新来的交际花。我周围的人也一个劲地在谈她和她的美丽。人家把她指给我看,她的确很迷人,不过她脸上那洋洋得意的神情却使我很不舒服,我把这个意见说了出来。以前我觉得是那么快活的一切,这天在我看来都索然无味。第二天,C夫人安排去游一座古堡,我谢绝了这一邀请。和我一起留下的人几乎一个也没有,因此,在我眼睛里一切都完全变了。我觉得一切事和一切人都是愚蠢和无聊的,我想哭,想赶快结束我的疗程回俄国去。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感情,可是我还不肯对自己承认它。我借口身体不适,再也不在盛大的集会上露面了,只是有时候早上独自去喝点矿泉水,或是和一位俄国女友ЛМ坐车去郊外。这时我丈夫不在;他要在海得尔堡待几天,等我的疗程结束一同回俄国去,只是偶尔来看看我。

有一天,C夫人带着大伙去打猎,我和ЛМ在午饭后坐车去逛古堡。我们的马车沿着蜿蜒曲折的道路缓缓前进,两旁净是百年的栗树,透过古树,展开一片迎着落日余晖的巴登郊外的美丽恬静的景色。一路上我们严肃地交谈着,以前我们从来也没有这么交谈过。虽然我早就认识ЛМ,可是我今天头一次觉得她是个又好又聪明的女人,跟她可以无话不谈,跟她做朋友是很愉快的。我们谈到家庭,谈到孩子,谈到这里生活的空虚,我们真想回到俄国,回到乡村去,不知怎么我们变得又忧愁又愉快起来了。在这种严肃心情的影响下我们走进了古堡。里面绿荫蔽日,凉气袭人,阳光在废墟的上方嬉戏,可以听到什么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从门口望去,像镶在画框里似的,现出了一幅美妙的、而在我们俄国人看来却是冰冷冷的巴登的风景。我们坐下来休息,默默地望着落日。说话声听得更清楚了,我觉得好像有人在提我的名字。于是我侧耳倾听,无意之中听清楚了每句话。说话的声音很熟悉:原来是Д侯爵和我也认识的他的那个法国朋友。他们在谈论我和C夫人。法国人在拿我跟她比较,分析我们俩的美。他并没说什么侮辱人的话,可是当我听清楚了他的话时,我的血便涌上了我的心头。他详详细细地说明,我有什么优点,C夫人有什么优点。我已经有了孩子,而C夫人只有十九岁;我的头发固然好看些,可是她的体态却更轻盈婀娜;C夫人是位贵妇人,而“您的那位呢,”他说,“不过尔尔,不过是一位小小的俄国公爵夫人罢了,现在这类人这儿有的是。”他的结论是:我的做法很好,不打算同C夫人竞争;说我在巴登已被彻底埋葬了。

“我很可怜她。”

“只要她不是想和您在一起得到安慰。”他愉快而又冷酷地哈哈一笑,补充道。

“如果她离开这里,我就跟她走。”另一个带意大利的口音粗鲁地说。

“幸运的人!他倒还能恋爱!”法国人笑了起来。

“恋爱!”另一个人说,接着又沉默了片刻,“我没法不恋爱!没有爱情,我就活不下去。人生在世,恋爱乃是唯一的乐事。我的风流韵事从不半途而废,这一次我也要干到底。”

“Bonne chance,mon ami.”[12]法国人说。

因为他们拐过了墙角,下面的话我们就听不清了;接着我们从另一个方向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他们在下楼梯,过了几分钟,他们就从旁门出来了,看到我们,他们感到非常惊讶。当Д侯爵走近我的时候,我的脸都红了,走出古堡的时候,他向我伸出手来让我挽着,我觉得很害怕。我没法拒绝,于是我们便跟在和他的朋友走在一起的ЛМ后面向马车走去。我觉得那法国人对我的议论侮辱了我,虽然我心里承认,他只是把我自己所感到的说了出来;可是侯爵的话太粗鲁,使我吃惊和愤慨。一想到虽然我听见了他的话,而他却不怕我,我就感到痛苦。他离我这么近,使我感到厌恶,因此,我匆匆地跟在ЛМ和那个法国人后面,不看他,也不理他,尽量松松地挽着他的胳膊,好不去听他说话。侯爵谈到美丽的风景,谈到能遇见我是意外的幸福,还有别的什么话,可是我没有去听他。这时候我想到我的丈夫、孩子和俄罗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惭愧,有点悲伤和烦闷,我想赶快回去,回到Hetel de Bade[13]我那孤零零的房间去,以便无拘无束地考虑一下刚才在我心里涌起的种种纷乱的情绪。可是ЛМ走得很慢,离马车还很远,而我的伴侣呢,我觉得他在尽量放慢脚步,好像打算让我停下。“不能这样!”我这样想时,便坚决地加快脚步。可是他真的拽住了我,甚至还挟紧了我的胳膊。ЛМ拐了弯,就剩下我们两人了。我感到害怕。

“对不起,”我冷冷地说,想把我的手抽出来,可是我袖口的花边挂在他的钮扣上了。他弯下腰,开始来解开花边,他那没戴手套的手指碰了一下我的手。一种不知是害怕还是愉快的新奇的感觉,使我的脊梁骨一阵发冷。我瞧了瞧他,想用冷淡的目光来表示我对他的无限轻蔑;可是我的目光没有把这一点表达出来,它只表现出惊慌和激动。他那双燃烧着的、润湿的眼睛正紧靠着我的脸,狂热地瞧着我,瞧着我的脖子和我的胸部;他的两手抚弄着我的手臂,他那张开的嘴唇在说着什么,说他爱我,说我是他的一切,于是他的嘴唇越来越靠近我了,他的手把我的手也越抓越紧,灼痛了我。一团火通过我的血管,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浑身哆嗦,我想说的阻止他的话也在我的喉头哽住了。我突然感到他在亲吻我的脸颊,于是我浑身哆嗦,发冷,我停下脚步望着他。我既说不出话来,也不能动弹,只是感到害怕,有所期待和盼望。这一切只持续了一刹那。不过这一刹那是可怕的!在这一刹那间我看清了他的一切。我把他的面貌看得清清楚楚:草帽下那低低的、凸出的前额很像我丈夫的前额,那鼓着鼻孔的美丽的、笔直的鼻子、那抹了刺鼻的香膏的长长的小胡子和络腮胡子、那刮得光光的面颊和晒得黑黑的脖子。我又恨他又怕他,我觉得他是那么陌生;可是在这一刹那间,这个可恨的陌生人的激动和狂热却在我心里引起了那样强烈的反响!我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想让那粗野而又美丽的嘴尽情地吻我,听凭那露出纤细的青筋、手指上戴着宝石戒指的胳膊来拥抱我。我一心只想不顾死活地投进那个突然在我面前张开的、富有诱惑力的、充满被禁止的欢悦的深渊……

“我太不幸了,”我想道,“让更多,更多的不幸落到我头上来吧。”

他用一只手搂住我,接着便俯身对着我的脸。“好吧,就让羞耻和罪恶越来越多地落到我头上来吧。”

“Je vous aime.”[14]他低声说,他的声音很像我丈夫的声音。我想起了我的丈夫和孩子,好像这是老早以前为我所宝贵、现在完全与我无关的人一样。可是就在这时候,突然从拐角那边传来了ЛМ叫我的声音。我清醒过来,把手挣脱出来,然后,没有看他,差不多奔跑着去追ЛМ。我们坐上了马车,这时我才瞧了瞧他。他摘下帽子,笑眯眯地问了一句什么话。他不懂得在这一刻我对他是感到多么难以形容的厌恶。

我觉得我的生活是那么不幸,未来是那么渺茫,过去是那么黑暗!ЛМ跟我说话,可是我听不懂她的话。我觉得她跟我说话只是出于怜悯,为了掩饰我在她心里激起的轻蔑。在她的每句话和每个眼神里,我似乎都感到这种轻蔑和侮辱人的怜悯。那一吻的耻辱灼烧着我的面颊,一想到丈夫和孩子简直使我受不了。我独自待在我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我希望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处境,可是我又怕独自待着。我没喝完给我端来的茶,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心急如焚地准备立刻乘晚车到海得尔堡去找我丈夫。

当我和使女坐上空空的车厢,火车开动,凉风从窗口吹拂着我的时候,我才开始清醒过来,也比较清晰地想到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从我们初到彼得堡那天起的我的整个婚后生活,我现在忽然用新的眼光来看它,它像一种谴责,压在我的良心上。我第一次清晰地回想起我们在乡村的最初情景和我们的计划,而且我心里第一次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在所有这段时间内他究竟得到了什么快乐?于是我感到自己对不起他。“可是他为什么不制止我呢,为什么要对我口是心非呢,他为什么要逃避解释呢,为什么要侮辱我呢?”我问我自己,“为什么他不对我行使他对我的爱情的权力呢?难道他不爱我吗?”可是不管他有多大过错,我还是感到那个讨厌的人的吻留在我的面颊上。我越是接近海得尔堡,我丈夫的模样在我想象中就越清晰,我也就越怕我们即将到来的会面。“我要把一切,一切都告诉他,我要用悔恨的眼泪在他面前求得宽恕,”我想道,“他会原谅我的。”可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告诉他的“一切”是什么,而且我自己也不相信他会原谅我。

可是我刚走进我丈夫的房间,看见他那平静的,虽然是诧异的面庞时,我就感到我没有什么可告诉他的,没有什么可承认的,也没有什么需要请求他的原谅。那没有倾吐出来的悲哀和悔恨必须埋藏在我的心底。

“你怎么会想起到这儿来的呢?”他说,“我本来想明天去看你的。”然后,他走近前来细看我的脸,好像很吃惊似的。“你怎么啦?你出了什么事吗?”他说。

“没什么,”我好容易忍住眼泪答道,“我来了就不走了。咱们就是明天回俄国也行。”

他相当久地、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我。

“你说吧,你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他说。

我不由得脸红了,把头低了下去。他眼睛里闪着受了侮辱和愤怒的光芒。我害怕他可能会产生的想法,便用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的装假的本领说道:

“没出什么事,只是一个人待着怪寂寞、怪难受的,我想了很多关于我们的生活和你的事。我早就感到对不起你!为什么你要把我带到你不愿意来的地方来呢?我早就感到对不起你了,”我重复这句话,我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们回乡下去吧,永远住在那里。”

“唉!亲爱的,别来这种多愁善感的场面吧,”他冷冷地说,“你想回乡下去,这很好,因为我们的钱已经不多了;至于说永远在那儿住下去,那是幻想。我知道你是待不住的。还是喝点儿茶吧,还是这样好些。”他说完这句话,就站起身来按铃叫侍者。

我想象到他可能对我的种种想法,而且,在我一接触到他那注视着我的怀疑而又令人羞愧的眼光时,我就认为他心里一定产生了可怕的想法,为此,我感到受了侮辱。不!他不愿意也不会理解我的!我说我要去看孩子,就离开了他。我想一个人待着,我想哭,哭,哭……

好久没有生火的尼科尔斯科耶的空房子,又有了生气,不过这儿存在过的事物,有的却不能复返了。妈妈已经不在了,只有我们俩朝夕相对。可是现在,我们不但不需要这种单独相处,它甚至使我们拘束。对我来说,那个冬天过得更糟,因为我一直在生病,直到生了第二个儿子以后才恢复。我和丈夫还是保持那种冷漠的友好关系,就像我们在城市生活时期一样,可是在乡村,每块地板、每堵墙、每张沙发都使我回想起他从前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回想起我失去的东西。好像有一种未被饶恕的宿怨横在我们中间,好像他为什么事情在惩罚我,但又装作自己没有觉察似的。我没有事情要请求原谅,也无需请求赦免;他惩罚我的方法只是:他不像从前那样把他的整个身心都交给我了;然而他也不把它交给任何人或任何东西,好像他已经没有心了似的。有时候我想,他只是装成这样来折磨我,从前的感情还活在他心里,所以我就极力想唤醒它。但是他每次都好像不愿意以诚相见,好像怀疑我在装假,而且害怕任何情意绵绵的场面,好像怕显得可笑似的。他的目光和声调似乎在说:我全知道,我全知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你想要说的话,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说的是一回事,干的是另一回事。起初我对他这种害怕以诚相见的态度感到受侮辱,可是后来也就习惯了,我想:他并不是不肯以诚相见,而是没有以诚相见的要求。现在要我突然对他说我爱他,或是求他和我一起念祈祷文,或是叫他来听我弹琴,——这些话,我现在实在难以启齿。我们俩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相敬如宾的默契。我们各过各的生活。他有他自己的工作,这个工作不需要我管,现在我也不想去管,我有我自己的闲散的生活,这种生活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使他生气或是使他伤心了。孩子们还太小,还不能把我们俩结合起来。

但是春天来了,卡佳和索尼亚到乡村来消夏;因为我们在尼科尔斯科耶的房子开始翻修,我们便搬到波克罗夫斯科耶去住。波克罗夫斯科耶的那座老宅还是和从前一样:凉台、折叠桌、摆在明亮的客厅中的钢琴、我那挂着白窗帘的旧时的卧室,以及似乎被忘却在那儿的我的少女时代的梦想。这个小房间里有两张小床——一张是我从前睡的,现在在这张床上睡着伸手伸脚的胖乎乎的可可沙,每天晚上我都给他画十字;另一张小床上,从襁褓中露出万尼亚的小脸。给他们画完十字,我常常站在这静悄悄的房间中间,这时从各个角落里,从墙壁上和窗帘上便突然浮现出旧时的、被忘却的青年时代的幻影。旧时的声音唱起了我少女时代的歌,这些幻影到哪儿去了?这些可爱的、甜蜜的歌到哪儿去了?我过去几乎不敢希望的一切都实现了。那些不清楚的模糊的梦想都变成了现实;而现实却变成了一种沉重的、难堪的和毫无乐趣的生活。可是这里却一切如旧:从窗口看见的还是那同样的花园,同样的草坪,同样的花径,同样的长凳放在那边的峡谷之上,从池塘边传来同样的夜莺的歌唱,同样的盛开的丁香,同样的月亮高悬在房屋上面;然而人事的变迁真是太大了,也太难以置信了!本来应该是那么宝贵亲近的一切却成了这么冷冰冰的!像过去一样,我和卡佳两个人坐在客厅里悄悄地谈话,谈论着他。可是卡佳已是满脸皱纹,脸色也变黄了;她的眼睛也不再闪烁着快乐和希望,只是现出同情的哀愁和惋惜。我们不再像从前那样赞赏他了,我们议论他,我们并不惊奇为什么和何以我们会这么幸福,也不愿意像从前那样把我们的想法告诉全世界了;我们像阴谋家似的彼此窃窃私语,而且我们第一百次地互相讯问,为什么一切会变得这么凄凉?而他还是从前的那个他,只是他眉心的皱纹加深了,两鬓的白发增多了,可是他那深沉专注的目光却常常被乌云笼罩住,和我隔开。我也还是从前的我,可是我心中既没有爱情,也不希望爱情。我没有工作的要求,也不满意自己。以前的宗教的欢悦、以前的对他的爱、以前的充实的生活,现在似乎都是遥远的、不可能的了。为别人活着就是幸福——以前我觉得这句话是非常明白合理的;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不明白它的意义了。当一个人甚至不想为自己活着的时候,为什么还要为别人活着呢?

自从我们搬到彼得堡以来,我就把音乐完全抛弃了;可是现在,这架旧钢琴和这些旧乐谱又使我动心。

有一天,我不大舒服,独自待在家里;卡佳和索尼亚跟他一起到尼科尔斯科耶去看新房子去了。茶桌已经摆好,我下了楼,坐在钢琴前等他们。我打开quasi una fantasia奏鸣曲,开始弹奏。看不到什么人,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朝花园的窗子开着;熟悉的、忧伤庄严的琴音便在房间里鸣响着。我弹完第一乐章,便完全无意识地照老习惯回头瞧了瞧那个角落,以前他总爱坐在那儿听我弹琴。可是他并不在那儿;那张好久不曾搬动过的椅子还摆在原来的角落里;从窗口可以看见那丛浴着落日余晖的丁香,傍晚的凉风从开着的窗口飘进来。我两肘支在钢琴上,用手捂着脸,沉思起来。我这样坐了很久,痛苦地回想起无法挽回的过去,胆怯地想着未来。但是我的前面似乎什么都没有,我好像既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有希望。“难道我的生命已经过去了吗?”我想道;我恐怖地抬起头来,为了忘却和不再思索,我又弹起了琴,还是弹那个andante[15]。“我的上帝!”我想,“我要是犯了罪,就请你饶恕我吧,或者把以前曾在我心里如此美好的一切赐还给我,或者请你指点我该怎么办,现在我该怎样生活?”传来了车轮驶过草地的声音,接着声音就到了台阶跟前;然后就听见凉台上有那小心翼翼的、熟悉的脚步声,接着就沉寂了。可是我的心对这种熟悉的脚步声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有什么反应了。当我弹完这个乐章的时候,我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接着便有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真聪明,竟想到弹这支奏鸣曲。”他说。

我没有做声。

“你还没喝茶吗?”

我摇摇头,也没有回头瞧他,免得让他看见我脸上留下的激动的痕迹。

“她们马上就来;马捣乱,她们干脆离开大路走回来。”他说。

“等等她们吧。”我说完这话,就走上了凉台,希望他也跟过来;可是他问了问孩子的情况,就去看他们了。他的出现和他那亲切随便的声音又使我怀疑我是不是失去了什么。我还能希求什么呢?他又善良,又温柔;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缺少什么。我走到凉台上,在帆布篷下的长凳上坐下;在我们定情的那一天,我就是坐的这条长凳。太阳已经西沉,天开始黑了,一小片春天的乌云悬挂在房屋和花园的上空,只有在树林后面才看得见一片晴朗的天空,染着即将消逝的晚霞,一颗刚升起的黄昏的星星正在天边闪烁。薄云的阴影笼罩着一切,而一切正在等待着一场静静的春雨。风息了,连一片叶子,一棵小草都不动了;丁香和稠李的香味十分浓郁,似乎整个空气都像开了花似的,花园里,凉台上都是花香,一阵阵,忽浓忽淡,使人真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一个劲儿闻着这种甜甜的芳香。大丽菊和一丛丛玫瑰还没开花,一动不动地挺立在被掘松的黑色狭长的花畦里,好像它们顺着刨光的白色支架在慢慢地往上长;在峡谷下面,青蛙好像要趁下雨之前(雨一下就会把它们赶下水去)拼命鼓噪,齐声而响亮地阁阁叫着。只有一种潺潺不断的流水声盖过了这片蛙鸣。夜莺在互相唱和,可以听到它们在惊慌地从这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这个春天又有一只夜莺想在窗下的灌木丛中筑巢,我走出去的时候,听见它飞到林荫路的对面去了,由那儿啼叫了一次,就不再叫了,它也在等着下雨。

我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在等待什么,又在惋惜什么。

他从楼上回来,在我身旁坐下。

“看来,她们要被雨淋了。”他说。

“是的,”我说,然后我们俩沉默了很久。

没有风,乌云越压越低;一切变得更寂静了,花香也更浓了,树木更是纹丝不动,突然掉下一滴雨点,好像还在凉台的帆布遮阳上跳了一下,接着另一滴雨点打在小径的砾石上;接着便噼噼啪啪地打在牛蒡叶上,于是便开始下起一阵雨点很大的、凉爽的骤雨来。夜莺和青蛙都沉寂了,只有那潺潺的水声,虽然在雨声中似乎显得更远,却还在空气中回荡;有一只小鸟,大概是躲进了靠近凉台的干叶子里,在不紧不慢地唱着它那两个单调的音符。他站起来想走。

“你上哪儿?”我喊住他,问道,“这儿多好啊。”

“得叫人把雨伞和套鞋送去。”他答道。

“用不着,雨马上就会过去的。”

他同意我的意见,我们便一起留在凉台的栏杆边。我把一只手支在滑腻潮湿的栏杆上,把头伸出去。清新的雨纷纷落下,把我的头发和脖子打湿了几处。乌云逐渐变亮变薄,在我们头上掠过;从天上和从树叶上掉下来的稀疏的雨点代替了均匀的雨声。青蛙在下面又阁阁地叫起来,夜莺又抖擞起精神,开始一会儿从这边,一会从那边,从湿漉漉的灌木丛中鸣叫起来。在我们眼前的一切都明亮起来了。

“多好啊!”他说着便坐在栏杆上,一面用手抚摩着我的濡湿的头发。

这种简单的爱抚在我身上起了责备似的作用,我真想哭。

“一个人还需要什么呢?”他说,“我现在心满意足了,什么都不需要,我简直幸福极了!”

“当初你谈到自己的幸福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想,“你说,不管你多么幸福,你总是希望越幸福越好。而现在当你觉得平静和满足的时候,我心里却好像充满了说不出来的后悔和流不出来的眼泪。”

“我也觉得很快乐,”我说,“不过,我忧郁,正因为在我面前的一切都这么美好。我心里很乱,很空,老在憧憬着什么;而这儿却是这么美好和平静。在你欣赏大自然的时候,难道你就毫不羼杂一点哀愁,会对什么不可能的事物没有追求,对过去没有惋惜吗?”

他把手从我的头上拿开,沉默了片刻。

“是的,以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尤其是在春天,”他好像在追忆往事似的说,“我在夜里也老是满怀着憧憬和希望,一直坐到天明,那是些多么美丽的夜啊!……不过那时候,一切都还在前面,而现在呢,一切都在后面了;现在我对现有的一切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觉得幸福极了。”他非常自信而又漫不经心地总结道。我听了这些话不管内心多么痛苦,我还是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难道你什么也不想要了吗?”我问道。

“不想要任何不可能的东西。”他猜中我的心思,答道。“瞧,你把头发都淋湿了,”他接着说时,像爱抚孩子似的爱抚着我,再一次用手抚摩我的头发,“你羡慕被雨淋湿的叶子和草,因此你就想也变成草,变成叶子,变成雨。而我呢,只是在欣赏它们,就像欣赏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年轻和幸福的事物一样。”

“难道你对过去的一点都不惋惜?”我继续问道,我感到我心里变得越来越沉重了。

他沉思起来,又一言不发。我看出,他想要完全真诚地回答我。

“是的!”他简短地答道。

“不是真话!不是真话!”我说时转过身对着他,瞧着他的眼睛,“你不惋惜过去吗?”

“是的!”他再一次重复说,“我感谢过去,可是我不惋惜过去。”

“难道你不想让它回来吗?”我问道。

他转过身去看着花园。

“不想,就像我不想长上翅膀一样,”他说,“这是不可能的!”

“你也不想改正一下过去吗?不责备自己或者我吗?”

“决不!一切都已经好转了。”

“听我说!”我说时碰碰他的胳膊,叫他回过头来瞧着我,“我说,为什么你从来不对我说,你希望我像你所希望的那样生活呢?为什么你要把我不会享用的自由给我呢?为什么你要停止开导我呢?你要是肯这样做的话,你要是肯引导我走另一条路的话,那就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我说话的声调里不含着从前的爱,而是越来越强烈地表示出冷冷的愤懑和责备。

“不会发生什么事呢?”他转身对着我诧异地说。“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一切都很好。很好嘛。”他笑眯眯地加了一句。

“难道他不懂吗,或者更糟的是,他不想懂吗?”我想道,眼泪夺眶而出。

“就不会发生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却受到你的冷淡甚至是轻蔑的惩罚了,”我突然说道,“就不会发生我毫无过错你却突然夺去了我所珍贵的一切。”

“亲爱的,你怎么啦!”他说道,好像他不明白我所说的话似的。

“不,让我把话说完……你已经从我这里把你的信赖、爱情甚至尊敬都夺去了;因为在发生了过去的种种以后,我不相信你现在还爱我。不,我要一下子把早就使我痛苦的一切都说出来,”我又打断了他,“我以往对生活无知,而你却让我独自去寻找……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现在,当我自己已经懂得我需要什么,而且已经快一年了,我极力设法回到你身边来的时候,你却把我推开,装作不明白我想要什么似的,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而且你老是做得你毫无可以责备的地方,而我却是有罪的,不幸的,是的,你是想再把我扔到那种可能会造成我们俩都不幸的生活中去。”

“我怎么会使你有这样的想法呢?”他带着真正的惊讶和诧异问道。

“你昨天不是还说,而且你还不断地说,我在这儿住不惯,我们又得上我所憎恨的彼得堡去过冬吗?”我继续说,“你躲避对我坦率,一句亲热的真心话也不对我说,你还拿什么来支持我呀。可是,等到我完全堕落了的时候,你就会来责备我,对我的堕落称快了。”

“等一等,等一等,”他严厉地、冷冰冰地说,“你刚才这么说不好。这只能证明你对我心怀恶感,你并不……”

“我并不爱你吗?你说呀!说呀!”我一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在长凳上坐下,用手帕捂着脸。

“原来他是这样理解我的!”我心里想,拼命忍住使我窒息的呜咽。“完了,我们从前的爱情完了。”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他没有走到我身边来,也没有安慰我。我的话使他感到受辱。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淡。

“我不知道你责备我什么,”他开口道,“如果你是说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爱你……”

“从前爱过!”我用手帕捂着脸说,痛苦的眼泪流得更多了。湿透了手帕。

“要是这样的话,时间和我们自己都有过错。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爱情……”他沉默了片刻,“你要是希望开诚布公,要我把全部真情都告诉你吗?在我刚认识你的那一年,我老是整夜不眠地想你,自己制造着爱情,于是这种爱情便在我心里逐渐增长,在彼得堡和在国外也是一样,又有许多可怕的夜晚,我彻夜不眠,我想把这使我痛苦的爱情打碎和毁掉。我并没有毁掉爱情,我只是把使我痛苦的那一部分毁掉了,我平静了下来,我仍旧是爱你的,不过这是另一种不同的爱。”

“不错,你叫这是爱情,但这是痛苦,”我说,“既然你认为社交界那样有害,你还为了这个不再爱我,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出入社交界呢?”

“亲爱的,问题不是社交界。”他说。

“你为什么不行使你的权力呢?”我继续说,“你为什么不把我捆起来,不杀了我呢?这样,比失去构成我的幸福的一切,我现在会好受得多。那我就会很快活,不致感到羞愧了。”

我又捂着脸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候,被雨淋湿的卡佳和索尼亚,高高兴兴地大声说笑着走上了凉台;可是,一看见我们,她们就不做声了,马上走了出去。

她们走后,我们又沉默了很久;我尽情哭了一阵,心里轻松了点。我瞧了瞧他。他坐在那儿用手支着头,他本想说点什么话来回答我的目光,可是他只深深地叹了口气,仍然用手支着头。

我走到他跟前,拿开他的手。他的目光转过来沉思地瞧着我。

“是的,”他好像在继续自己的思索似的开口说道,“我们大家,尤其是你们女人,为了要回到真正的生活中来,一定得亲身去经历一下那荒唐无聊的生活;别人的话你们是不信的。那时候你还远没有尝够那种迷人而可爱的无聊生活,我看着你觉得怪有意思,所以我就让你去体验它,我觉得我没有权力束缚你,虽然对我来说这样的时期早就过去了。”

“你要是爱我,你为什么要和我一块儿去过而且允许我去过那种荒唐的生活呢?”我说。

“因为,当时即使你愿意,你也决不会相信我的话的;你必须去亲身体验,而且你也体验到了。”

“你的考虑,你的考虑不少,”我说,“你的爱却不多。”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

“你刚才说的话固然很厉害,不过这倒是实话,”他说时突然站起来,开始在凉台上走来走去,“是的,这是实话。我错了!”他在我对面站住,接着说道,“要么我根本不应该让自己来爱你,要么用比较简单的方式来爱你,对。”

“咱们把一切都忘了吧。”我胆怯地说。

“不,过去了的事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当他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

“一切都已经回来了。”我说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拿下我的手,紧握着它。

“不,我说我不惋惜过去,那是假话;不,我惋惜,我为那已经没有了、而且不可能再有的过去的爱情而哭泣。这是谁的过错呢?我不知道。爱情还存在,但已不是旧时的爱情;它的位置还存在,但它已经历尽沧桑,再也没有力量和光泽了,只剩下了回忆和感激,但是……”

“别这么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让一切再恢复原状吧……要知道这是可能的,对吗?”我瞧着他的眼睛问道。他的眼睛是明亮平静的,然而却并没有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

我虽然这么说,可是我已经感到,我所希望和我向他请求的事是办不到的。他平静而温存地微微一笑,我觉得这是老年人的微笑。

“你还多么年轻啊,可我已经老了,”他说。“在我身上已经没有你所寻求的东西,何必欺骗自己呢?”他又补了这几句,仍在同样地微笑着。

我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旁,我心里觉得平静了些。

“我们不要极力去让生活重复,”他继续说,“我们也不要对自己说谎了。谢天谢地,以前的焦虑和激动都没有了!我们用不着再去寻找和激动了。我们已经找着了,而且我们已经够幸福的了。现在我们必须引退,给他让路,”他说时指着抱着万尼亚出来、在凉台门边站住的奶妈,“正是这样,亲爱的。”他说完这话,就弯下腰来亲吻我的头。不是一个恋人,而是一位老朋友在吻着我。

一阵夜的清香从花园里逐渐更浓烈、更甜蜜地飘起,声息和寂静变得更庄严了,星星开始越来越密地在天空闪烁。我望了望他,我心中突然轻快起来,好像使我痛苦的那根无形的、有病的神经被摘除了似的。我突然清楚而又平静地明白了:那时候的感情,就像时间本身一样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要它回来不仅不可能,而且是痛苦和令人难堪的。算了吧,我觉得非常幸福的那个时代真就那么好吗?而且,这一切早就成了过眼云烟了!

“可是,该喝茶了!”他说,于是我们便一起向客厅走去。在门口我又遇上抱着万尼亚的奶妈。我接过孩子,盖上了他那裸露的红红的小腿,把他紧贴在我胸前,然后用嘴唇轻轻地、轻轻地吻了吻他。他好像在睡梦中动着他那有皱纹的手指张开的小手,睁开了睡意惺忪的小眼睛,好像在寻找或是在回想什么;突然那双小眼睛看着我身上,眼睛里闪出思想的火花;胖乎乎地撅着的小嘴开始闭拢来,又张开笑了。“我的,我的,我的孩子!”我想,我把他紧贴在胸前,四肢都感到一种幸福的紧张,我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把他弄疼。我开始吻他的凉丝丝的小腿、肚子、手和那刚长出头发来的小脑袋。我丈夫走到我身边,我连忙盖上孩子的脸,接着又让他的脸露出来。

“伊万·谢尔盖伊奇[16]!”我丈夫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去碰碰他的小下巴颏。可是我又赶快把伊万·谢尔盖伊奇盖上。除了我以外,谁也不许多瞧我的孩子。我瞟了我丈夫一眼,他的眼睛望着我的眼睛,在笑,经过很长时间以后,我也头一次轻松而且快乐地望着他的眼睛。

从那天起,我和我丈夫的恋爱关系结束了;旧的感情变成了一种宝贵的、不能复返的回忆,而爱孩子们和爱我孩子们的父亲的一种新的感情,却给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幸福生活打下了基础,而且这种幸福生活一直继续到现在……

(1859年)

芳信 译

[1]玛丽亚的爱称。

[2]意大利语:恰如一支幻想曲。

[3]圣彼得节在俄历六月二十九日。

[4]卡佳的本名和父名。

[5]舒尔霍夫(1825—1898),捷克钢琴家和作曲家,他曾将莫扎特、贝多芬和海顿的作品改编成钢琴曲,而本人并无任何值得称道的作品传世。

[6]法语:缩小地。

[7]在俄国北方,夏夜很短,黄昏以后,几乎紧接着就是黎明。

[8]圣母升天节在俄历八月十五日。

[9]由教区选举产生或由教堂聘请的主管教堂财务和其他收入的人。

[10]法语:妈妈。

[11]法语:最好是好的仇敌。意即好了还要更好。

[12]法语:我的朋友,祝你成功。

[13]法语:巴德旅馆。

[14]法语:我爱你。

[15]意大利语:行板。

[16]这是她丈夫对孩子的戏称。孩子叫万尼亚,这是小名。他的本名和父名应是伊万·谢尔盖伊奇,这样的称呼,只能用于大人,并含有尊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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