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萨克
高加索的故事
一八五二年
一
莫斯科的一切都寂静了。偶尔可以听见车轮压过冬天的街道发出尖叫的声音。窗户里已经看不见灯火,路灯也熄了。教堂里响起的钟声在沉睡的城市上空荡漾着,报知早晨的来临。街上空旷无人。偶尔有夜间拉座的雪橇用它狭窄的橇板搅和着泥沙和雪,当它驰到另一个街角等待顾客的时候,车夫睡着了。一个老太太向教堂走去,教堂里稀稀落落、不匀称地插着几枝蜡烛,红艳艳地燃烧着,把圣像的黄金衣饰照得发光。干活的人度过漫长的冬夜,已经起身做工去了。
可是对于老爷们,仍然是晚上。
骑士饭店有扇窗户违反常规地从关住的百叶窗板缝里透出亮光。大门口停着轿车、雪橇和马车,背对背地挤在一起。驿站三套马车也停在那里。管院子的仆人裹紧了衣裳缩作一团,就仿佛要钻进屋角里似的。
“为什么净拿些废话说来道去的?”一个面孔干瘪的仆人在前厅里坐着,想道。“怎么我一值班就碰到这种事!”从隔壁明亮的房间里传出三个正吃晚饭的年轻人的声音。他们在桌旁坐着,桌子上狼藉着吃剩的晚餐和酒瓶。其中有一位又瘦又小、面貌丑陋、衣着整洁的青年,用一对和善而疲倦的眼睛望着出行的人。另外一个人身材高大,在摆满空酒瓶的桌子旁边的沙发上躺着,用手摆弄着怀表钥匙。第三个穿着簇新的短皮大衣,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停下来,用相当粗壮有力、指甲洁净的手指捏碎扁桃仁;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含着笑容;眼睛和脸膛泛着红光。他说起话来情绪热烈,做着手势;但是可以看出,他总也找不到适当的语言,所有到他嘴边的词句都仿佛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一切。他不住地微笑着。
“现在什么都可以说了!”出行的人说,“我并不是替自己辩护,我是希望你至少像我了解自己一样了解我,不要像那班庸夫俗子那样看待这件事。你说我对不起她。”他对那个用和善的目光望着他的人说。
“是的,对不起她。”那个丑陋的小个子回答说,他的眼神似乎流露着更多的善良和倦意。
“我知道你为什么说这话,”出行的人接着说,“依你看,被人爱和爱别人是同样的幸福,而且一旦得到它,就是够受用一辈子的。”
“是的,足够足够了,亲爱的!比需要的还要多。”那个丑陋的小个子眨巴着眼睛,肯定地说。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恋爱呢!”出行的人说,他沉思着,仿佛带着怜悯的神情望着他的朋友。“为什么不去恋爱?不想去恋爱吗……不,被人爱并不幸福,不幸福,因为你没付出同样的爱情,而且也不可能付出,所以你就觉得对不起人,啊,我的天呀!”他挥了挥手。“如果一切都按照理智进行就好了,可是相反,好像一切都不由我们,而是由着它自己在进行着。就仿佛我偷窃了人家的爱情,你就是这样想的;不要否认,你准是这样想的。你信不信吧,我一生做了不少蠢事和丑事,但是其中只有这一件我不后悔,而且也不可能后悔。不论是当初或者后来,我既没有欺骗自己,也没有欺骗她。我仿佛觉得,我终于爱上了她,但是后来看到,这是一场不自觉的骗局,这样恋爱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不能再爱下去;于是她离开了我。难道因为我办不到就是我的错吗?我当时应当怎么办呢?”
“这一切都成过去了!”一个朋友说,他为了赶走睡意,点起一支雪茄,“不过有一点:你还没恋爱过,而且也不懂得恋爱。”
那个穿短皮大衣的人又想说什么,他抓住自己的头发。但是没有说出他想要说的话。
“没恋爱过!是的,真的没恋爱过。可是我内心有一种恋爱的欲望,再没有比它更强烈的欲望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实际上有这种爱情吗?好像事情总是有始无终似的。算啦,不谈这个了!我一生净干些糊涂事。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你说的对。我也觉得新的生活正在开始。”
“在新的生活里你又会干些糊涂事。”躺在沙发上玩弄怀表钥匙的人说;但是出行的人没有听见他的话。
“这次远行,我又感伤,又快乐,”他接着说下去,“为什么感伤?我不知道。”
于是出行的人只讲他自己的事,不去理会别人对这并不像他那样感觉兴趣。人再没有比在欢欣若狂的时刻更自私自利的了。他觉得,这个时刻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他本人更美好更有趣的了。
“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车夫不肯再等了!”一个穿皮袄、围围巾的年轻仆人走进来说,“马车从十一点就来了,现在已经是四点。”
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奥列宁看了看自己的仆人瓦纽沙。从他的围巾、他的毡靴、他刚睡醒的脸,他听见另一种生活的声音——一种充满了劳动、贫困、活动的生活的声音在向他呼唤。
“对了,告别吧!”他一面说,一面扣风纪扣。
虽然朋友们提议再给车夫添些酒钱,但是他仍然戴起帽子,站在屋子中间。他们吻了一次,两次,停一下,吻了第三次。那个穿短皮大衣的走到桌旁,把桌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握住那个丑陋的小个子的手,红了红脸。
“不,我还是要说……对你应该而且可以坦白,因为我是爱你的……你爱她,我一直是这样想……是不是?”
“是的。”朋友回答说,他的笑容显得更温和了。
“也许……”
“上面有吩咐,请把蜡烛吹灭。”一个睡眼惺忪的茶房说,他听到他们最后谈的话,心里想,为什么这些先生们老谈那一套。“请问账单给谁?给您吗?”他向那个高个问了一句,他预先就已经知道他应该问谁。
“给我,”高个说,“多少钱?”
“二十六卢布。”
高个沉吟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就把账单装到口袋里。
这时,另外两个人继续在谈话。
“再见,你这个出色的小伙子!”那个又小又丑而目光和善的先生说。
两个人的眼里都涌出了泪花。他们走到台阶上。
“啊,对了!”出行的人红着脸对高个说,“骑士饭店的账你来付,过后写信告诉我。”
“好的,好的,”高个一面戴手套一面说,“我是多么羡慕你啊!”当他们走到台阶上,他完全出乎意外地说了这一句。
出行的人坐上雪橇,裹紧了皮大衣,说:“那么好啦!咱们就一块走吧。”他甚至在雪橇上给那个说羡慕他的人腾出地方;他的声音颤抖了。
送行的人说:“再见,米佳[1],上帝保佑你……”他除了希望他快点动身,再没有别的希望,所以他不能把他想说的讲完。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人又说了一次:“再见。”又有个人说:“走了!”车夫开始赶车。
“叶利扎尔,把车赶过来!”一个送行的喊道。
车夫们动作起来,吧嗒着嘴赶马,拉了拉缰绳。冰冻的轿车在雪地上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
“这个奥列宁真是个出色的小伙子,”一个送行的说,“他怎么想起去高加索,而且是以士官生的身份去的?要是我,贵贱都不去。明天你去俱乐部吃午饭吗?”
“去。”
送行的各自坐车走了。
出行的人觉得暖和起来,穿着皮大衣有点热了。他坐在雪橇底部,敞开了怀,那辆马毛蓬松的驿站三套马车驶过一条条黑暗的、两旁排列着他看不见的房屋的街道。奥列宁觉得,只有出行的人才走这样的街道。周围漆黑、寂静、凄凉,而他心里却充满了回忆、爱情、悔恨和愉快的压抑的眼泪……
二
“我爱!非常爱!真可爱!真好啊!”他反复地说,并且想哭一场。但是他为什么想哭?谁可爱?他非常爱谁?他不十分清楚。有时他细细地看了看某所房子,这所房子为什么盖得这么古怪,这使他感到惊奇;有时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为什么跟他这么疏远的车夫和仆人瓦纽沙离他却这么近,由于拉边梢的马一阵阵地使劲拉冻僵的套索,他们和他都一起颤动着和摇晃着,于是他又说:“真可爱,我爱。”有一次甚至说:“多么令人感动!太好了!”他为什么说这些话,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他问自己:“难道我喝醉了吗?”不错,他喝了两瓶酒,但是,在奥列宁身上发生这种作用的不仅是酒。他想起了临行前人们对他说的那些情长谊深的话,那些话,他觉得都是推心置腹的,仿佛是出于无意又羞于说出口的。他回忆起那些握手、目光、沉默,以及当他已经坐在雪橇里有人说“米佳,再见!”的声音。他回忆起自己毅然决然的坦白谈话。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感动。临行前,不仅亲戚朋友,不仅漠不关心的人,甚至令人反感的和不怀好意的人,都好像忽然商量好了似的,都更加爱他,仿佛在忏悔前或者临死时那样原谅他。“也许我从高加索回不来了吧。”他心里想道。他觉得,他爱自己的朋友们,此外还爱着一个人。他可怜自己。但不是对朋友的爱使得他心肠柔软和精神振奋,使得他情不自禁地说些自动来到唇边的没有意义的话,也不是对女人的爱(他从来还没有恋爱过)使他陷于这种精神状态。使得他哭泣和语无伦次的,是对自己的爱,是对那些只要是他内心的美好的一切的爱(而他现在觉得,他内心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满怀希望的、热烈的、青春的爱。
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奥列宁是一个没有在任何学校修完一门学科,也没有在任何地方服过务的青年(他只是在某机关挂个名),他把自己的产业挥霍掉一半,已经是二十四岁的人还没有选择任何职业,从来也没做过任何事。他就是当时莫斯科社交界称之为“青年朋友”的那类人物。
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奥列宁从十八岁就是这样自由,那是只有从青年时代就失去双亲的四十年代俄罗斯富家子弟才有的自由。对于他,没有任何的约束——不论是身体上的或者精神上的;他可以为所欲为,他什么也不需要,什么也不能把他束缚住。他既没有家庭,也没有祖国,也没有信仰,也没有需要。他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承认。可是,虽说他不承认一切,他不仅不是一个沉闷、乏味、古板的青年,而且相反,他是一个极容易动心的人。他认为爱情是没有的,但每逢年轻美丽的女人在场的时候,总使他神魂颠倒。他早就知道荣誉和称号都是扯淡,但是每当在舞会上谢尔盖公爵向他走过来说些亲热的话的时候,他就会感到一种情不自禁的满足。他有时醉心某种事情,但是只有当那件事情还没有束缚他的时候。他在专心致志实现一个意图的时候,一旦感到有点费劲和需要斗争,即使是需要同生活进行琐碎的斗争,他就本能地赶快从这种感情或者事情中解脱出来,重新恢复自己的自由。他就是这样开始社交生活、服务、经营产业、学习音乐(有个时期他想献身于音乐)、甚至他所不相信的恋爱的。他拿不定主意把人生只有一次的青春力量全部放到哪里,放到艺术上还是科学上,放到对女人的爱情上还是实际的活动上。这种青春的力量不是智慧、心灵或者教育的力量,而是一种不可再现的精神奋发,是人的一生只能得到一次的权力,这种权力可以把一个人塑造得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奥列宁甚至觉得,可以把全世界塑造得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是的,有些人失去了这种精神振奋的状态,刚一走上人生的道路,就给自己戴上第一个遇见的枷锁,勤勤恳恳地戴着它工作一辈子。但是奥列宁却十分强烈地意识到在他身上有这种青春的万能上帝,有这种变为一个愿望、一个思想的能力,敢想敢做的能力,不问为了什么目的和为了什么缘故一头扎进无底深渊的能力。他怀着这个意识,并为这个意识而自豪,因为有了这个意识而不自觉地感到幸福。直到现在,他只爱自己,而且不能不爱,因为他只往好的方面期待自己,并且对自己还没有失望过。他怀着年轻人的幸福心情离开莫斯科,因为一个年轻人觉悟到自己过去的错误,忽然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没有什么,过去的一切都是偶然的和无关紧要的,他以前没有想好好地生活,但是现在他离开莫斯科,新的生活就会开始,在新的生活中再不会有那些错误,也不会有什么悔恨,一定只有幸福。
出远门往往是这样,在开头的两三站,想象还停留在出发的地点,可是从第二天早晨起,想象就转移到旅行的目的地,已经在那里建筑未来的楼阁了。奥列宁也是这样。
出了城,他往四外望了望白雪覆盖的原野,很高兴原野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裹紧了皮衣,坐到雪橇的底兜里,感到心境平静,打起盹来。同朋友们告别使他感动,他想起他这一年在莫斯科度过的整个冬天;过去一年的种种形象,在他的想象中不招自来,有时又被那些模糊的思绪和内疚所打断。
他回忆起给他送行的朋友,回忆起他对他们提到的那个姑娘的态度。那个姑娘很有钱。“既然她爱我,他怎么能爱她呢?”他想道,于是他心里起了不好的猜疑。“人们身上有很多不老实的东西,使你想不到。为什么我还没有真正恋爱过?”他想到一个问题。“大家都说我没恋爱过。难道我在精神上是一个怪物吗?”于是他想起自己的迷恋。他想起他的初次社交生活和一个朋友的妹妹,他和她在桌子旁灯光下消磨一个晚上,灯光照着她那做着活计的纤细的手指和秀丽的面庞的下部,他又想起那些像“火,火,你别灭”的游戏[2]那样没完没了的谈话,又想起两个人的不自然、拘束以及对这种紧张的空气老有一种气愤的感觉。仿佛有一种声音老是说:不对头,不对头,结果果然不对头。然后他又想起舞会,想起跟美丽的Д小姐跳玛祖卡舞。“那一夜我是多么钟情,多么幸福!可是第二天早晨醒来,感觉我又是自由的,我是多么痛苦而懊丧!为什么爱情不来,不把我的手脚捆住?”他想道,“不,爱情是没有的!一位邻居的太太对我、对杜布罗温、对贵族长都同样地说她爱星星,其实她也是不对头的。”他忽然又想起他乡下的产业,在这些回忆中还是没有什么可令人喜悦的。他忽然又想起:“他们会长久地谈论我的这次远行吗?”但是他们是谁?他不知道,接着,那个使他皱眉头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的思绪又涌上心头:这就是关于法国人卡佩尔先生和他欠这个裁缝的六百七十八卢布的回忆,他想起他在恳求裁缝再等一年时说的那些话,想起裁缝脸上那种困惑和无可奈何的表情。“唉,我的天啊,我的天啊!”他重复着说,眯缝着眼睛,努力赶走这令人难堪的思绪。“虽然如此,她还是爱我的,”他想到临别时所谈论的那个姑娘,“是的,如果我和她结婚,我就不会负债了,而现在我还欠瓦西里耶夫的钱。”于是他想起那天晚上他从她那里出来就直接到俱乐部,和瓦西里耶夫先生进行了最后一次赌博,又想起他低声下气地恳求再赌下去和对方冷淡的拒绝。“节省一年,这些债务就还清了,去他们的吧……”虽然有了这种自信,他还是重新计算他负的债务、它们的期限和可能偿还的时间。“除了欠骑士饭店的,我还欠莫列里的钱。”他回忆着;于是他欠这个人这么多钱的那天晚上的全部情景又呈现在他的眼前。那是和茨冈们狂饮的一夜,这场狂饮是从彼得堡来的萨什卡·Б,侍从武官、Д公爵,还有那个神气十足的老头子……出的主意。“为什么这些先生们这么自鸣得意,”他想道,“他们凭着什么结成一个特殊的小圈子,他们认为别人能参加这个小圈子就会引以为荣。难道就因为他们都是侍从武官吗?这简直可怕,他们把别人看得多么愚蠢而且下流啊!我要让他们知道,相反地,我丝毫不愿接近他们。不过我还是有这样的想法,我的管家安德烈要是知道我和萨什卡·Б,一个侍从武官上校这种人称兄道弟,一定会感到莫名其妙……那天晚上谁也没有我喝得多;我教会了一个茨冈一支新歌,大家都听我们唱。虽然我做了不少蠢事,但是我仍然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青年。”他想道。
次日早晨,奥列宁已经是在第三站了。他喝足了茶,亲自帮助瓦纽沙把包袱和箱子重新放好,神清气爽、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坐在行李中间,他知道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钱在哪里,有多少钱,护照、驿马使用证、路费单据放在哪里;他觉得所有这一切都安排得很合理,他的心情开朗了,以后的途程就像做一次远足旅行一样了。
整个早晨和中午,他整个身心都浸沉在计算中:他已经走了几里,到下一站、到下一个城市还有多远,还要多少时间吃中饭、喝茶,到斯塔夫罗波尔还有多少路,已经走过的路相当全程的几分之几。他还计算:他有多少钱,还可以剩多少,还清全部债务需要多少,一个月的生活费占他整个收入的几分之几。傍晚,他喝过茶后,计算出:到斯塔夫罗波尔还有整个路程的十一分之七,债务要七个月的节省再加上全部财产的八分之一才能还清,于是,他安心了,裹紧了衣服,躺在雪橇里,又打起盹来。现在,他已经是向往未来,向往高加索了。对未来的一切幻想,是和阿玛拉特伯克[3]、契尔克斯女人、山、悬崖、凶险的急流和冒险行为等概念结合在一起的。这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但是诱惑人的光荣和威胁着人的死亡,构成了未来的兴趣。有时他非凡地勇敢,以惊人的力量杀死和征服了人数众多的山民;有时他本人就是山民,和他们并肩反对俄罗斯人,捍卫自己的民族独立。可是一想到细节的时候,在这些细节里就出现了莫斯科的熟人。萨什卡·Б也在这里站在俄罗斯人一边或者站在山民们一边跟他打仗。不知为什么连那个法国裁缝卡佩尔先生也参加了凯旋大会。如果这时想起了过去的屈辱、弱点、错误,那么连这些回忆也只能使人愉快。显然,在群山之间,急流之旁,契尔克斯女人和冒险行为之中,这些错误是不会重犯的。既然在内心已经忏悔了,事情就算过去了。在年轻人的种种思想里,还掺和着一个最珍贵的幻想。这就是对于女人的幻想。那个在群山之中的女人,在他的想象中,是一个契尔克斯女奴,她身材匀称,长长的辫子,一双眼睛又温柔又深邃。他想象山里有一间茅屋,她正佇立在门槛上等待他,这时他疲惫不堪,带着满身的尘土、鲜血和光荣回到她的身边,于是他感觉到她的亲吻、她的双肩,她的甜蜜的声音,她的温顺。她是可爱的,但是她没有受过教育,性情粗野。在漫长的冬夜里,他开始教育她。她聪明,理解力很强,天赋很高,很快就获得了一切必要的知识。有什么了不起?她很快就学会了各种语言,读法国文学作品,而且读得懂。譬如《Notre Dame de Paris》[4],一定是她喜欢读的。她也会说法语。在客厅里,她比最上流社会的妇女具有更多的天赋的尊严。她会唱歌,唱得朴素、有力、热情。“唉!多么荒唐!”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时到了站了,得换雪橇和打发酒钱。可是他又找回刚才打断的那个荒唐的幻想,他又想起契尔克斯女人、荣誉、回到俄罗斯、侍从武官的职务、迷人的妻子。“可是根本没有爱情,”他自言自语地说,“地位,也是扯淡。可是六百七十八卢布呢?……还有能够给我一笔一生受用不尽的财富的被征服的边疆呢?不过,这笔财富归我一人受用也是不好的。要分掉它。分给谁呢?给卡佩尔六百七十八卢布,然后看情况再说……”完全模糊了的幻梦遮住了思路,只有瓦纽沙的声音和行车中止的感觉才把年轻人健康的瞌睡打断,他自己也记不清,他又在一站换了一辆雪橇继续向前行进了。
次日早晨,一切仍然照旧——还是那些驿站、那些茶、那些晃动着的马的臀部、那些和瓦纽沙简短的交谈、那些模糊不清的幻想和每晚的打盹,以及年轻人疲乏的一夜不醒的酣睡。
三
奥列宁离开俄罗斯中心越远,他的一切回忆也就离开他越远;他越接近高加索,他的心境也就越畅快。“完全离开,永不回头,永不在社交界露面,”他有时这样想,“我在这里看见的人,不是那些人,他们谁也不认识我,谁也不可能到我曾经待过的莫斯科社交界打听我的过去。那个社交界也没有人知道我在这些人中间做些什么。”在这些途中遇见的、他所不承认与莫斯科的熟人居于平等地位的粗人中间,他整个身心好像有一种从过去的一切解脱出来的焕然一新的自由感觉。周围的人越是粗鲁,文明的标志越是少,他就越是觉得自由。他必得路过的斯塔夫罗波尔使他感到烦恼。招牌、甚至法国招牌、坐在弹簧马车里的太太、停在广场上的马车、人行道,以及在人行道上走过并且张望着过路人的身穿外套头戴礼帽的先生,都给他一种痛苦的感觉。“也许这些人里面有和我的熟人认识的。”他又回忆起俱乐部、裁缝、纸牌、烛光……离开斯塔夫罗波尔,就一切都令人满意了:虽然粗野,然而却美丽而且威武。奥列宁越来越快乐了。所有的哥萨克、车夫、驿站长,他都觉得是朴实的人,他和他们可以随便开玩笑,谈话,不必考虑谁是属于什么等级。大家都属于人类,他们全都不自觉地使奥列宁觉得可亲可爱,他们也友好地对待他。
早在顿河哥萨克军区的时候,就由雪橇改乘大车;过了斯塔夫罗波尔,天气已经暖和,奥列宁脱了皮衣坐在车上。春天来了——这在奥列宁是一个不期而遇的、快乐的春天。夜间已经不许人出村,说是晚上行路有危险。瓦纽沙有点害怕,把枪装上子弹放在驿车上。奥列宁更快活了。在一个驿站上,站长讲到不久前路上发生了一件可怕的谋杀案。开始碰见荷枪的人。“原来就在这里开始了!”奥列宁对自己说,他一直期待着看看人家给他说过好多次的雪山。有一次,将近薄暮的时候,诺盖[5]车夫用鞭子指了指云雾后发白的山。奥列宁贪婪地望过去,但是天气阴沉沉的,云彩遮到半山腰。奥列宁看见的是一些灰白色的曲卷着的东西,他无论怎样用力看,在这个他曾在书上读到和听人讲到无数次的雪山景物中也找不到什么好看的。他想,这里山和云的形状完全一样,人们向他谈论的雪山的特别优美,也像巴赫的音乐和他所不相信的爱情同样是虚构,——于是他不再期待看见雪山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清新凉爽的空气把他从驿车上拂醒了;他漫无目的地向右方望去。早晨是透彻的明净。忽然,在离他二十步开外的地方,乍一看去,仿佛是一群轮廓柔和的雪白的巨大的东西,它们的顶端衬着远方的天空显出奇异的、分明的、轻巧的边缘。当他弄清楚他和山与天空之间离得那么远,群山是那么庞大的时候,当他感觉到这种美是怎样的无限的时候,他惊呆了:这怕是幻景、是梦境吧。他为了更清醒点,摇晃了一下身子。但是那些山仍然是那样。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东西?”他问车夫。
“山嘛。”那个诺盖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也看了很久,”瓦纽沙说,“真好看!坐在家里,谁也不会相信。”
三套马车顺着平坦的道路飞驰,那些山好像沿着天际也在奔跑,在初升的太阳下,山巅发出水红的光辉。起初,这些山只是使奥列宁惊奇,后来使他喜悦;可是再往后,当他更多更多地注视这不是从别的黑色的山、而是直接从草原上崛起、绵延不断地奔向远方的雪山的时候,他渐渐开始深入地体会这种美,并且感觉到山。从这一刻起,只要是他所见的,所想的,所感的,他觉得都获得一种新的特性,像山那样严峻端庄的特性。一切莫斯科的回忆、羞愧、悔恨,一切对高加索的可鄙的幻想,统统消失了,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才是开始。”仿佛有一个庄严的声音对他说。不论是道路也好,在远方影影绰绰的捷列克河也好,村庄也好,人民也好——现在他觉得这一切已经不再是儿戏。他望了望天空——心里想起山。他看看自己,看看瓦纽沙——心里想的还是山。有两个骑马的哥萨克走过去,装在布套里的枪在他们背后有节奏地摇动着,他们的马奔跑时枣红的和灰色的蹄子交错着;可是那些山啊……捷列克河对岸可以看见村中的炊烟;可是那些山啊……太阳升起了,芦苇丛中的捷列克河闪闪发光;可是那些山啊……从村里驶出一辆车子,走出一些女人,又漂亮又年轻的女人;可是那些山啊……“阿布列克[6]在草原上来回奔驰,而我坐着车在赶路,我不怕他们,我有枪,有力量,有青春;可是那些山啊……”
四
沿岸散布着格列宾哥萨克村庄、全长约八十俄里的捷列克河,不论是从地势或从居民说来,都具有同样的特点。这条把哥萨克和山民分开的捷列克河,浑浊而且湍急,然而这一段已经算是宽阔而平静的了,右岸低洼,芦苇丛生,经常淤积灰色的沙子,而左岸虽然不高,然而陡峭,岸边的百年橡树、腐烂的梧桐和幼树的根子不断被冲刷。在右岸散布着已经归顺俄国的、但仍然不平静的车臣人的村庄;沿左岸离河半俄里一带,都是哥萨克村庄。早年这些村庄大部分都是紧靠河边;但是捷列克河冲坏了南岸的山脚,逐年向北移动,现在只能看见乱草丛生的古老遗址,花园、梨树、酸枣和杨树,以及到处蔓延缠绕的黑莓丛和野葡萄。那里已经荒无人烟,成为麋鹿、豺狼、兔子和野雉喜爱的地方,沙地上处处可以看见它们的脚印。村与村之间,是在森林中采伐出的、像用炮弹轰得一样笔直的道路。沿路没有哥萨克守卫的哨所;哨所与哨所之间的瞭望台上有哨兵值班。属哥萨克管辖的只有狭窄的三百俄丈[7]宽的多林的肥沃地带。从这里往北,是诺盖草原(或者叫莫兹多克草原)的流沙地带,这草原一直往遥远的北方伸展,天晓得在什么地方和特鲁赫缅、阿斯特拉罕、吉尔吉斯-凯萨茨草原会合起来。捷列克河对岸以南,是大切奇尼亚、科奇卡雷科夫山脉、黑山,还有一条什么山脉,最后,就是只能看见而谁也没到过的雪山。在这肥沃的、多林的、植物富饶的地带,从远古以来就住着尚武的、美丽的、富裕的、信奉旧教的俄罗斯居民,他们称为格列宾哥萨克。
很早很早以前,他们的祖先,旧教徒,从俄罗斯逃出来,来到捷列克河南岸多林的大切奇尼亚山地第一条山脉格列宾,在车臣人中间落了户。哥萨克在车臣人中间生活,跟他们通婚,吸收了山民的风俗习惯;可是仍然保持着俄罗斯语言原有的纯洁性和旧信仰。有一个至今仍在哥萨克中流传的传说,说是伊凡雷帝曾来到捷列克河,把格列宾地方的老人召到他的驾前,赐给他们这边河岸的土地,训诫他们和睦地过日子,并答应不强迫他们归属俄罗斯,也不强迫他们改教。直到现在,哥萨克还认为他们和车臣人有着血缘关系,他们性格的主要特点也是爱自由,爱游手好闲,爱抢劫和战争。俄罗斯的影响仅仅表现在像干涉选举、撤消教堂的钟和驻扎的或过境的军队这些给他们印象不佳的方面。按其好恶,哥萨克对杀死他们弟兄的山民骑手的憎恨,远不如对驻在那里保护他们的村庄的、但抽烟熏臭了他们的屋子的俄罗斯士兵的憎恨来得强烈。他们敬重敌人——山民,但是蔑视俄罗斯士兵,视他们为外人和压迫者。在哥萨克心目中,俄罗斯人是一种陌生的、粗野的、可鄙的人,其实,他们是把常来串村的小贩和他们鄙视地称为“擀羊毛毡的”小俄罗斯移民当做了俄罗斯人。他们的所谓衣着考究就是对契尔克斯服装的模仿。最好的武器是从山民手里夺来的,最好的马也是从他们那里买来或者偷来的。好样的哥萨克喜欢炫耀自己精通鞑靼语言,当玩得起劲的时候,甚至跟自己的弟兄也讲鞑靼话。虽然如此,这一小群被抛在天涯海角的、住在半开化的伊斯兰教徒和士兵中间的基督教徒,却认为自己是有高度文化的,并且只承认哥萨克才是人;用轻视的眼光看待其他一切的人。哥萨克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哨所、战争、打猎或者捕鱼上。他几乎从来不在家里干活儿。他在村里逗留是例外,除非是他回来欢度假日。哥萨克家家酿酒,醉酒与其说是一般人共同的爱好,不如说是一种不履行它就认为改变信念的仪式。哥萨克把妇女看作供自己享福的工具;只有姑娘才许游玩作乐,而妇女不得不从年轻时起就为他干活,一直做到年老力衰,而且向妇女要求的是东方式的顺从和劳动。由于这种观点的结果,妇女不论在体力上或精神上都十分发达,虽然表面上顺从,可是在家庭生活中,一般说来,也像东方那样,享有在西方大得无比的权势和地位。由于她不参加社会生活,习惯干男人的沉重的工作,使她在家庭中得到更大的权威和力量。哥萨克认为在外人面前跟自己的女人说些亲热的话或者闲扯是不体面的,可是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不由得感到她的优越。整个家庭、全部家财、所有经济都是靠她的操劳挣来的和维持着的。虽然他坚决地相信,劳动对于哥萨克是可耻的,只有对劳苦的诺盖人和妇女才合适,可是他模糊地感觉到,他所享有的一切,和所谓是自己的一切,都是这劳动的产物,他认为是自己奴仆的妇女——母亲或者妻子,有权力剥夺他们所享有的一切。此外,由于格列宾哥萨克妇女经常担负男人式的繁重的劳动和操心,这使她们具有一种独立自主的男性性格,惊人地发展了她们的体力和健全的思想、果断坚毅的性格。哥萨克妇女多半都比男人有力、聪明、成熟、而且美丽。格列宾哥萨克女人的美特别惊人,因为她们有纯粹契尔克斯人的脸型,又有北方女人的魁梧的体格。哥萨克女人穿的是契尔克斯服装:鞑靼式的衣衫、短袄、平底皮鞋;但是头巾的扎法却是俄罗斯式的。穿戴和房间的摆设之讲究、清洁和雅致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习惯和必需。女人,特别是姑娘,在和男人的关系上享有完全的自由。诺沃姆林斯克村被认为是格列宾哥萨克的老根,这里比别的村更多地保存着古老的格列宾哥萨克的风俗,这个村的女人,自古以来就以美丽闻名于全高加索。哥萨克的生计全靠葡萄园、果木园、南瓜园、西瓜园、捕鱼、打猎、种玉蜀黍和谷子,以及战争的掠夺。
诺沃姆林斯克村离捷列克河有三俄里,中间隔着茂密的森林。村子一头有一条大路穿过,路旁是一条河;村子另一头是葱茏翠绿的葡萄园和果木园,还可以看见诺盖草原的“沙浪”(淤积的砂层)。村子周围是土城和带刺的乌荆子。从村子出进都通过一座高高的圆柱大门,门顶是用芦苇搭成的不大的遮檐,门旁有一尊大炮支在木架上,这尊已有百年不用、变得奇形怪状的大炮,当年曾击退过哥萨克。在大门旁,穿制服、带马刀和步枪的哥萨克,有时站岗,有时不站岗;对经过的军官有时敬礼,有时不敬礼。在大门檐盖下挂着一块白牌子,上面用黑漆写着:二六六户,男八九七人,女一〇一二人。哥萨克的房屋都是建筑在离地一俄丈或者更高一些的柱子上的,整洁地覆盖着芦苇,屋脊高高地耸立着。所有的房屋,即使不是新的,也都笔直而且清洁,带有各式各样的高大门廊,彼此挨得不但不紧,而是绰有余地、如画地坐落在宽阔的街上或者巷子里。在许多房屋的明亮的大窗户前面,在菜园后面,深绿色的杨树高过屋顶,柔嫩浅绿的洋槐挂着芬芳的白色花朵,那里还有耀眼的黄灿灿的向日葵和藤蔓缠绕的葫芦和葡萄。广场上有三个铺子,里面卖布匹、葵花子、皂荚和甜饼;在高大的围墙后面,从一排老杨树中间可以看见比其他房屋又长又高的、带有窗扇的团长的房屋。村子街上,平时很少看见人影,特别是在夏天。哥萨克男人都出外服役:在哨所或者出征;老人在打猎、捕鱼或者和女人们一起在花园和菜园里干活儿。只有最老的和最小的或者病人才留在家里。
五
这是只有高加索才有的特别的傍晚。太阳落山了,但是天还很亮。晚霞遮住三分之一的天空,霞光分明地衬出乳白色的巍峨高山。空气稀薄,凝然不动,似乎有响声。好几俄里长的高山影子,投到草原上。在草原,在河对岸,在每条道路上,到处看不见人影。只要一出现骑马的人,哨所的哥萨克和村里的车臣人就带着惊奇的眼光看他们,极力揣测他们可能是些什么歹人。一到晚上,人们由于彼此惧怕,都挤到屋子里,只有飞禽走兽不怕人,自由自在地在荒野里寻食。哥萨克女人把葡萄藤蔓扎好,就说说笑笑地赶快走出园子。园子和村子四周都空旷无人;可是傍晚时刻,村子里却特别热闹。人们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赶着吱吱呀呀的大车从四面八方回到村里。姑娘们掖起衣衫,拿着树条,说说笑笑,奔出大门迎接一群在云雾般的尘土和草原带来的蚊虫中间挤在一块的牲口。肥壮的母牛和水牛满街乱走,几个穿花衣裳的哥萨克女人在牛群中跑来跑去。从牲口的吼叫声中可以听见她们响脆的说话声、欢畅的笑声和尖叫声。那边有一个骑马带枪的、从哨所请假回来的哥萨克,走到一所房子前,弯腰敲了敲窗户,接着露出一个年轻漂亮的哥萨克女人的头,于是听见一阵含笑的亲热的谈话。那边有一个穿破衣裳的高颧骨的诺盖长工拉一车芦苇从草原回来,他在哥萨克大尉的清洁宽敞的院子里把吱吱作响的大车掉转头,从公牛摇摆着的头上卸下轭具,跟主人用鞑靼话高声交谈着。有一个水洼差不多占满了全街,多少年来人们都是紧贴着墙边从它旁边绕过,这时有一个女人背一捆柴火,把衣衫高高地提到雪白的大腿上,一个打猎回来的哥萨克开玩笑地喊道:“再提高点,不要脸的。”并且用枪瞄了瞄她,这个女人放下衣衫,柴火也丢掉了。一个哥萨克老人捕鱼归来,卷着裤脚,露着汗毛斑白的胸口,背着渔网,网里是活蹦乱跳的银白色的鲤鱼;他为了抄近路,从邻居的围墙缺口穿过来,正在扯下挂在围墙上的粗呢上衣。那边有个女人在拖一截干树枝,可以听见墙角后面的斧头声。街上只要有平地,就有小孩子在那里转陀螺,尖声地喊叫。女人们懒得绕路,都从篱笆爬过去。所有的烟囱都升起了烧干粪的芬芳的炊烟。每家院子里都可以听见夜的寂静来临前的更加忙碌的声音。
乌莉特卡老大娘是当教员的少尉的妻子,像其他女人一样,也走出大门,等她女儿玛丽扬卡[8]从街上赶来的牲口。她还没来得及打开篱笆门,一头被蚊子围着的大水牛就低吼着冲开了大门;几头肥壮的母牛在它后面慢慢地走着,睁得圆圆的大眼认出了女主人,用尾巴均匀地抽打自己的两胁。体态匀称的漂亮姑娘玛丽扬卡走进门来,就扔掉手里的树条,关上篱笆,撒起敏捷的腿把院里的牲口分开和赶走。“把鞋子脱掉,鬼丫头,”母亲喊道,“鞋全踩破了。”玛丽亚娜[9]丝毫没有因为叫她鬼丫头而生气,她认为这是亲热的称呼,仍然快乐地做自己的事。玛丽亚娜的脸被包头的头巾遮着;她穿着粉红长衫,外套一件绿上衣。她跟着肥大的牲口隐没在牛棚里的时候,只听见她从那里面对水牛发出温柔的劝告:“不愿意站着!你这家伙!去你的吧,我的老奶奶!……”不大一会儿,姑娘和老太婆从小牛棚向藏奶室走去,两个人都提着大罐子牛奶——当天挤出来的。从缸瓦的烟囱里,很快升起干粪的炊烟,牛奶正在做成熟奶油;姑娘在烧火,老太婆向大门口走去。黄昏已经笼罩着全村。空气中弥漫着蔬菜、牲口和芬芳的干粪炊烟的味道。大门口和街上,到处是拿着燃着的破布条子的女人奔忙着。院子里可以听见挤过奶的牛的喘息声和静静的反刍声,各家院子里和街上,妇女和儿童高声交谈着,平时很少听见男人喝醉酒的声音。
对面院子里走出一个高高大大、相貌威武的老太婆,到乌莉特卡老大娘这里来借火;她手里拿着一块破布。
“怎么样,大嫂子,收拾好了吗?”她说。
“女儿在烧火呢。你要借火吗?”乌莉特卡老大娘说,能给人帮忙,她觉得很光彩。
两个女人走进屋里;不习惯对付小巧物件的粗糙的手,颤颤巍巍地把那在高加索视为珍品的火柴盒打开。那个来点火的相貌威武的老太婆在台阶上坐下,显然是想拉拉家常。
“大嫂子,你那当家的在学校里?”进来的老太婆说。
“一直在教孩子,大嫂子。捎信来说,过节时回来。”少尉的妻子说。
“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处处有用。”
“谁说不是呢,是有用。”
“我的孩子卢卡什卡在哨所里,想回家,请不准假。”进来的老太婆说,虽然少尉的妻子早已知道这个。她需要讲一讲刚送进哥萨克兵营的她的卢卡什卡,她希望儿子能娶少尉的女儿玛丽亚娜做媳妇。
“在哨所里?”
“是啊,大嫂子。自从上次过节回趟家,以后再没回来过。前几天托福穆什金给他捎了一件衬衫。他说他不错,很受长官的夸奖。说他们又在搜捕高加索山贼。说卢卡什卡很快乐,很好。”
“那就谢天谢地了,”少尉的妻子说,“一句话:是把快手。”
由于卢卡什卡胆大,由于他抢救过一个落水的小孩,人们给他起个绰号叫快手。少尉的妻子提起这个绰号,为的是使卢卡什卡的母亲高兴。
“谢谢上帝,大嫂子,儿子是个好儿子,好样的,人人都夸,”卢卡什卡的母亲说,“只要他娶了亲,我死也瞑目了。”
“那有什么难,村子里的姑娘有的是。”狡猾的少尉妻子回答,一面用她那老树皮似的手使劲盖上火柴盒。
“有的是,大嫂子,有的是,”卢卡什卡的母亲说,摇着头,“你的姑娘玛丽亚奴什卡[10],你的那个姑娘啊,那才是千里挑万里拣的呢。”
少尉的妻子知道卢卡什卡母亲的意思,虽然她也觉得卢卡什卡是一个好哥萨克,可是她还是岔开了这个话题,一来因为她是少尉的妻子并且有钱,而卢卡什卡是一个普通的哥萨克,是一个孤儿。二来因为她不愿很快和女儿分离。主要的是因为在礼节上需要作这样的表示。
“当然啰,等玛丽亚奴什卡长大了,也要找个人家的。”她慎重而谦虚地说。
“我打发媒人来,一定来,等把葡萄园收拾好了,我们就来提婚,”卢卡什卡的母亲说,“我们来向伊利亚·瓦西里耶维奇提亲。”
“干吗要向伊利亚提亲!”少尉的妻子骄傲地说,“跟我说一样。做什么都得有个时机。”
卢卡什卡的母亲从少尉妻子的严峻的脸上看出,再说下去就没趣了,用火柴点着破布,站起身来说:“不要这样说,大嫂子,记住我的话。我走了,该去烧火了。”她又说了一句。
她伸直了手摇着燃烧的破布过街的时候,遇见玛丽扬卡,姑娘向她鞠躬。
“好一个美女,好一个能干的丫头,”她看着漂亮的姑娘,心里想道,“已经是大姑娘了!该是出嫁的时候了,嫁个好人家,嫁给卢卡什卡。”
老大娘乌莉特卡也有自家的心事,她坐在门槛上没有起来,在沉思什么,直到女儿来叫她。
六
村子里的男人不是去出征,就是在哨所里,或者像哥萨克所说的“在岗楼上”。快手卢卡什卡,就是两个老妇人在村里谈到的那个青年,将近傍晚时分在下普罗托茨克哨所的瞭望台上站岗。下普罗托茨克哨所紧靠捷列克河岸。他用臂肘倚在瞭望台的栏杆上,眯缝着眼睛,时而望望捷列克河对岸的远方,时而望望下面哥萨克同伴,偶尔跟他们交谈两句。太阳已经接近在曲卷的云彩上泛着白光的雪山顶峰。山脚翻滚着的云彩越来越显现出黑影。空气中充满了傍晚的明静。从茂密的野生森林里吹来清新的凉风,但是哨所附近还是炎热的。哥萨克的谈话声显得更响亮,在空中经久不散。在深棕色的湍急的捷列克河上,不动的河岸和流动的河水分得更清楚了。河水开始退了,在岸上和浅滩上有几片潮湿的沙土露着深黄的颜色。哨所正对面的岸上荒无人烟;直到山脚,都是一眼望不尽的低矮的荒凉的芦苇。旁边不远的低洼的河岸上,可以看见车臣人村庄的土屋、平坦的屋顶和漏斗形的烟囱。瞭望台上的哥萨克用他那锐利的眼睛注视着对岸归顺的村庄傍晚炊烟中车臣女人移动的身影,远远可以看见她们穿着青色的和红色的衣裳。
虽然哥萨克时时刻刻等待阿布列克从鞑靼人那边过河袭击,特别是在五月,这时捷列克河上的森林密得徒步很难穿过,而有些地方河水又浅得可以涉水而过,虽然前两天团长派骑者送发一份通告,内称据密探报告,发现八名歹徒企图渡河,因此指示加倍小心,可是,在哨所里并没有加严戒备。哥萨克跟在家里一样,马不备鞍,身上不带武器,有人在捕鱼,有人在醉酒,有人在打猎。只有值班的马备着鞍鞯,带着腿绊在森林旁边草坪上吃草,也只有站岗的哥萨克才穿着束腰无领长袍,佩着枪和刀。班长是个瘦高的哥萨克,背脊特别长,手脚特别小,他敞开上衣,带着懒散而百无聊赖的当官的神气坐在屋根旁土台上,合着眼,把头时而歪到左手时而歪到右手上。一个留着花白的大胡子、穿一件束有黑皮带的衬衫的上了年纪的哥萨克,躺在水边,懒洋洋地望着波浪滔滔、漩涡翻滚的单调的捷列克河。其他的人也热得脱了上衣,有的在河里洗衣裳,有的编笼头,有的躺在地上哼着歌儿,或躺在岸上滚热的沙土里。一个面孔瘦削、晒得黑黑的哥萨克,显然是烂醉如泥,仰面朝天躺在屋根土台上,两小时前那里还是阴影,可是现在炙热的斜阳正射到那里。
站在瞭望台上的卢卡什卡是一个高个、漂亮、模样非常像母亲的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的面貌和全身,虽然具有青春期的瘦削,但却显示出极大的体力和精神力量。他入伍虽说不久,但从他脸上那种开朗的神情和沉着自信的姿态,可以看出他已经学到了哥萨克或者一般常带武器的人所特有的那种英武而且颇为高傲的气概,他已经成为一个知道自己全部价值的哥萨克。肥大的束腰无领长袍有的地方已经破了,帽子像车臣人那样推到脑后,靴统松到膝盖以下。他的衣着不算阔绰,但穿在他身上却显出那种跟车臣的骑手学来的哥萨克气派。一个真正骑手全身上下的装束永远是肥肥大大,破破烂烂,不拘小节;只有武器是阔绰的。但是破旧的衣着的穿戴、束扎和武器的佩带都有一定的式样,它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而且它一眼就被哥萨克和山民识别出来。卢卡什卡就有这种骑手的派头。他双手扶着马刀,眯缝着眼,老是注视着远方的村庄。他的五官分开来看并不好看,可是他那匀称的体格、乌黑的眉毛、聪明的脸型,令人一眼看去就不由得要说:“好一个小伙子!”
“瞧那些娘儿们,村里出来这么多的娘儿们!”他懒洋洋地露出雪亮的牙齿,也不专对哪个人,用尖利的声音说。
在下面躺着的纳扎尔卡连忙抬起头来说:
“大约是出来打水的。”
“放一枪吓唬她们一下,”卢卡什卡笑着说,“那就会乱成一团!”
“打不到。”
“你得了吧!我的枪能打过头。过些日子,等他们过节的时候,我到吉列伊汗那里去做客,喝布札酒[11]。”卢卡什卡说,一面气忿忿地挥走叮他的蚊虫。
密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转移了哥萨克们的注意。一只花毛的杂种猎狗在寻找踪迹,拼命摇着脱毛的尾巴向哨所跑来。卢卡什卡认出这是他的邻居——猎户叶罗什卡大叔——的狗,狗的后面,可以看见那个猎人在密林中正在移动的身影。
叶罗什卡大叔是一个彪形大汉,留着雪白的大胡子,肩膀和胸脯也是宽阔的,在没有人和他比较的森林里,他显得并不很高,因为他的粗壮的四肢长得非常相称。他穿着一件破旧的粗呢上衣,把下襟掖在腰间,脚上是用绳子绑着裹在包脚布上的泡软的鹿皮,头戴一顶破旧的白色小帽。他一个肩上背着捕野雉的网罩和口袋,口袋里装着引诱鹞鹰用的母鸡和青鹰;另一个肩上用皮带背着打死的野猫;腰后掖着几个布口袋,口袋里装的是子弹、火药、面包,还掖着拂蚊子用的马尾、一把刀鞘已经破烂而且满染陈旧血迹的大匕首和两只打死的野雉。他望了望哨所,停住了。
“嗨,良姆!”他用洪钟般的低音向狗喝了一声,远处的森林响起了回声。他把短筒的大枪(哥萨克称为火药枪)挎到肩上,举了举帽子。
“一天过得好啊,好人儿!嗨!”他用同样快乐有力的声音对哥萨克们说,他不费劲就说得那么响,仿佛向对岸什么人喊叫似的。
“你好,大叔!你好!”从四面八方响起年轻哥萨克们快乐的声音。
“看到什么没有?讲给我听听!”叶罗什卡喝道,一面用束腰无领长袍的袖子把汗珠从他那又大又红的脸上擦掉。
“告诉你,大叔!有一只好大的鹞鹰就在那边梧桐树上落脚!一到晚上就出来盘旋。”纳扎尔卡说,一面眨巴着眼皮,抽动着一边的肩膀和腿。
“你说真的!”老汉不相信地说。
“真的,大叔,你去守着吧。”纳扎尔卡笑着肯定地说。
哥萨克们都笑起来。
这个滑稽鬼并没看见什么鹞鹰;但是哨所里的年轻哥萨克们已经成为习惯:只要叶罗什卡大叔一来他们这里,他们就逗他,哄他。
“哎,傻瓜,净撒谎!”卢卡什卡从瞭望台上对纳扎尔卡说。
纳扎尔卡马上就闭了口。
“应该去守,我一定去守。”老汉回答,为的使所有的哥萨克皆大欢喜,“看到野猪没有?”
“说得倒容易!看见野猪!”班长说,他很高兴有个开心的机会,身子歪来歪去用两只手在背脊上搔痒。“现在要捉的是阿布列克,不是野猪。你什么都没听说吗,大叔?”他又问了一句,无缘无故地眯缝着眼,张开两排密密的白牙。
“捉阿布列克?”老汉说,“没有,没有听说。怎么样,有奇希尔[12]吗?拿来喝吧,好人儿。累坏了,真的。过些时候,我给你们拿新鲜的野味来,真的拿来。拿酒来吧。”他又说了一句。
“怎么样,你想不想去守啊?”班长问道,装着没有听清对方说什么。
“夜里去守,”叶罗什卡大叔回答,“靠上帝保佑,过节以前说不定能打到什么;打到东西也分给你一点,真的!”
“大叔!喂!大叔!”卢卡[13]在上面尖利地喊道,引起人们的注意,所有的哥萨克都抬头看他,“你到上游的河岔子去找,那里有大群的野猪。我不撒谎。真的!前些日子我们的弟兄打到一只。我说的是实话。”他一面把背上的枪背好,一面又说了一句,从他的声调可以看出他不是说笑话。
“哎,快手卢卡什卡在这里!”老汉往上望着,说道,“在什么地方打到的?”
“你没有找到吗!可见你还是孩子,”卢卡什卡说,“就在沟渠旁边,大叔,”他晃着脑袋认真地说了一句,“我们正顺着沟渠走,只听见它喀嚓喀嚓地响,我的枪放在套子里。伊利亚斯卡忽通一枪……大叔,我指给你看是在什么地方,——不远。稍微等一下。老兄,野猪走的路我都知道。莫谢夫大叔!”他坚决地、几乎命令似的对班长说,“该换岗了!”他拾起枪,不等下命令就从瞭望台上走下来。
“下来吧!”已经过了一会,班长才说,一面环顾着四周,“轮到你了吧,古尔卡?去吧!真是,你的卢卡什卡真学得机灵了,”班长对老汉说,“跟你一样,老在外面跑,在家里坐不住;前几天他打死了一只野猪。”
七
太阳已经落山,黑夜的阴影从森林那边很快地移过来。哥萨克在哨所附近干完了活儿,都到屋里吃晚饭去了。只有那个老汉还留在梧桐树下等待鹞鹰,不时地拉一拉系着腿的青鹰。鹞鹰站在树上,但不下来捉小鸡。卢卡什卡在最密的荆棘丛中野鸡惯走的小径上不慌不忙地安置捉野鸡的索套,他一支接着一支地唱着歌儿。他虽然体高手大,但是可以看出,不论粗细活儿,样样都得心应手。
“嗨,卢卡!”他们听见从不远的密林里传来纳扎尔卡的尖利响亮的声音,“哥萨克都去吃饭了。”
纳扎尔卡挟着一只活野鸡,穿过荆棘丛向小径走来。
“噢哟!”卢卡什卡说,停止了唱歌,“在哪儿捉来的野鸡,大概是我下的索套……”
纳扎尔卡和卢卡什卡同岁,也是在春天刚入伍。
他是一个丑陋瘦弱的小伙子,说话的声音尖利刺耳。他们是邻居又是同伴。卢卡什卡盘着腿坐在草地上整理索套。
“不知道是谁的。大概是你的。”
“是不是在坑后梧桐树旁边的那个?就是我的,是昨天放的。”
卢卡什卡站起来看了看被捉住的野鸡。用手摸了摸深蓝深蓝的脑袋,野鸡吃惊地伸长了脖子,滚动着眼珠,他把它抱过来。
“今天我们做鸡肉饭;你去把它宰了,摘掉毛。”
“怎么,我们自己吃还是要请班长?”
“够他的了。”
“我怕杀鸡。”纳扎尔卡说。
“给我来杀。”
卢卡什卡从短剑下面取出一把小刀,很快地用它一捅。野鸡颤抖起来,但还未来得及展开翅膀,血淋淋的脑袋就垂了下去,拍着翅膀挣扎着。
“就是这样办!”卢卡什卡把野鸡扔掉,说,“要吃一顿肥肥的鸡肉饭。”
纳扎尔卡瞅着野鸡,打了一个寒战。
“你听说吗,卢卡,鬼东西又要派我们去放潜伏哨了,”他拿起野鸡又说道,鬼东西是指班长,“把福穆什金派去买奇希尔,本来该是他的班的。谁愿意去守夜!倒霉的事净找到我们头上。”
卢卡什卡吹着口哨向哨所走去。
“把绳子带走!”他喊了一声。
纳扎尔卡服从了。
“我今天要给他讲,真的,我要讲,”纳扎尔卡继续说,“咱们就说:咱们不去,累了,就这么说。还是你说吧,真的,他听你的话。不然这怎么行呢!”
“没事找事!”卢卡什卡说,显然他在想别的,“净说废话!如果夜里从村子赶出来,那才叫气人呢。那里有好玩的,可是这里有什么?在哨所里待着,放潜伏哨,还不都一样。你这个人真是!……”
“你回村里去吗?”
“过节回去。”
“古尔卡说,你的杜娜伊卡和福穆什金要好呢。”纳扎尔卡忽然说。
“见她的鬼去吧!”卢卡什卡答道,他咧开密密的白牙,但是没有笑,“难道我不能再找一个?”
“古尔卡这样说的:他到她那里,她丈夫不在家。福穆什金坐在她那里,吃馅饼。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到窗子前他听见她说:‘鬼东西不在家。亲人儿,不吃馅饼了吗?不要回家去睡觉吧。’他在窗前说:‘好极了。’”
“胡说!”
“真的,我敢发誓。”
卢卡什卡沉默了一会儿。
“她找到了别人,就去她的吧:姑娘还少吗?她不这样,我也已经厌恶她了。”
“你瞧你这个怪人!”纳扎尔卡说,“你最好是找少尉的女儿玛丽扬卡。怎么样,她还没有相好的吧?”
卢卡什卡脸色变得阴沉了。
“玛丽扬卡又怎么样!都一样!”他说。
“你试试看……”
“你想的什么?村里的姑娘不是有的是吗?”
卢卡什卡又吹起口哨,向哨所走去,一面撕掉树枝上的叶子。经过灌树丛时,他忽然停住了,发现一棵光滑的小树,他从短剑下面取出小刀,把它割下来。
“可以做通条。”他说着,就把树条在空中挥得唿唿地响。
哥萨克们在土坯砌的哨所门厅里的土地上,围着鞑靼式的矮桌子坐着吃晚饭,这时正谈到该谁去放潜伏哨的事。
“今天该谁去?”一个哥萨克对着敞开的门口向班长喊了一声。
“该谁去?”班长应了一声,“布尔拉克大叔去过了,福穆什金去过了,”他不十分自信地说,“你们去,好不好?你和纳扎尔[14],”他对卢卡什卡说,“叶尔古绍夫也一齐去;他大约醒酒了。”
“连你自己都没醒酒,他怎么会醒酒!”纳扎尔卡低声说。
哥萨克们笑起来。
叶尔古绍夫就是那个喝醉酒睡在屋旁的哥萨克。他刚擦着眼睛,踉踉跄跄地走进门厅。
这时卢卡什卡站起来,把枪背好了。
“你们快点去吧;吃了晚饭就去吧。”班长说。不等表示同意,班长就把门关上,看样子,他并不怎么希望哥萨克们听从。“要不是有命令,我也不会派你们,不然,说不定队长会亲自来巡查。并且听说有八个阿布列克要过河。”
“当然应该去,”叶尔古绍夫说,“规矩嘛!不能不去,赶上了这种时候。我说,应该去。”
这时,卢卡什卡两手抱着一大块鸡肉放在嘴边,时而看看班长,时而看看纳扎尔卡,仿佛对眼前所发生的事毫不关心,并且嘲笑他们两个。哥萨克正要去放潜伏哨,这时在梧桐树下白坐到天黑的叶罗什卡大叔走进黑暗的门厅。
“喂,孩子们,”他的低音在低矮的门厅里嗡嗡作响,压住了所有的声音,“我和你们一起去。你们守车臣人,我守野猪。”
八
叶罗什卡大叔和三个披着毡斗篷、挎着枪的哥萨克走出哨所,他们沿着捷列克河向指定放潜伏哨的地点走去,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纳扎尔卡简直不想去,但是卢卡喝了他一声,他们才很快地准备好。哥萨克默默地走了几步,就从沟渠转弯,沿着刚能看见的芦苇小径向捷列克河边走去。岸边横着一根被浪头抛上来的又粗又黑的木头,木头周围的芦苇是不久前才被踩倒的。
“就在这里守,好不好?”纳扎尔卡说。
“不然到哪里去!”卢卡什卡说,“在这里坐吧,我去指给大叔看,很快就回来。”
“这里是最好的地点:人家看不见我们,可是我们能看见人家,”叶尔古绍夫说,“就在这里坐;头等的位置。”
纳扎尔卡和叶尔古绍夫铺上毡斗篷,在木头后面安顿好,卢卡什卡和叶罗什卡大叔继续向前去了。
“就离这里不远,大叔,”卢卡什卡说,他在老汉前面脚步不出声地走着,“我指给你看野猪从哪里走过。老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指给我;你是个能干的,快手。”老汉也低声说。
又走了几步,卢卡什卡停住了,弯下身来看看一片水洼,他吹了一声口哨。
“就是这里,到这里喝水来的,看见没有?”他说,指着新踩的蹄印,声音低得刚能听见。
“基督保佑你,”老汉回答,“那家伙一定在渠那边水坑里,”他又说,“我坐在这里守着,你走吧。”
卢卡什卡往上纵了纵斗篷,独自一人沿着河岸走回去,他时而很快地看看左边像一堵墙壁似的芦苇,时而看看身旁陡岸下面波涛翻滚的捷列克河。“大约他们也在守卫或者在什么地方爬行。”他心中这样想象车臣人。忽然一阵强烈的沙沙声和溅水声使他打了一个寒战,他抓起枪来。河岸下面,跳出一只野猪,唿唿哧哧地喘着气,它那黑色的身影在发光的水面上一闪,就消失在芦苇丛里。卢卡什卡急忙拿起枪贴到肩窝上,但是没来得及射击:野猪已经隐入丛薮里了。他懊丧地啐了一口,继续往前走。快到潜伏哨,他又停住,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他的口哨有了应声,他才向同伴走去。
纳扎尔卡缩做一团,已经睡着了。叶尔古绍夫盘着腿坐着,他向一旁挪动一下,让点地方给卢卡什卡。
“在这里坐着真开心,真的,是个好地方,”他说,“送到了吗?”
“指给他看了,”卢卡什卡回答,一面把斗篷铺开,“刚才有一只老大的野猪在水边走动。大约就是我说的那只!你也许听见动静了?”
“听见像是有野兽喀嚓喀嚓地响。我马上就知道是野兽。我心里想:卢卡什卡把野兽惊动了。”叶尔古绍夫说,把身子蜷缩到斗篷里。“我现在睏觉,”他又说,“鸡叫头遍你叫醒我;要照规矩办事嘛。我先睏觉,睡一会儿;然后你来睏觉,我来坐着;就这么办。”
“谢谢,我连睡都不想睡。”卢卡什卡回答。
夜黑漆漆的,很暖和,而且无风。只有一边天际闪烁着星星;另一边,从山那边起,大半个天被大块的乌云遮着。和群山连成一片的乌云,在无风的空中慢慢地越移越近,蔚蓝的星空明显地衬出乌云的卷边。哥萨克只能看见前面的捷列克河和远方;后面和两旁都是黑墙似的芦苇。芦苇有时无缘无故地摇动,互相碰得沙沙作响。从下面望去,摇曳的芦花仿佛是远在明亮的天际的蓬蓬松松的树枝。前面脚下就是河岸,河岸下是滚滚的流水。往前看,光闪闪的移动的棕色水流在浅滩和岸边总是皱起同样的波纹。再往前看就是水、岸、乌云——所有这一切都融成一片无法穿透的黑暗。水面上有黑影移动,哥萨克的有经验的眼力认出这些黑影是上游带下来的一段木头。仅仅有时闪光映到水中,像映到一面黑镜子上似的,现出对面坡度徐缓的河岸轮廓。均匀的夜间的声响,芦苇的沙沙声,哥萨克的鼾声,蚊虫的嗡嗡声和流水声,有时被远方的枪声打断,有时被河岸塌土的声音打断,有时被大鱼的泼剌声打断,有时被野生密林中的野兽的劈劈啪啪的声音打断。有一次,一只猫头鹰沿着河边飞过,翅膀每扇动两下就互相碰击一下。飞到哥萨克头上,它向森林转去,快飞到树上的时候,不是每隔一下,而是每次扇动翅膀就互相碰击一下,然后落到一棵老梧桐树上,久久地骚动着。每次响起这突然的声音,没有睡眠的哥萨克的听觉就更加紧张起来,眯缝着眼睛,不慌不忙地摸着枪。
大半夜过去了。乌云向西移去,从它那撕碎的边缘露出布满繁星的清澈的天空,金钩倒悬的月亮,把群山的上空照得通红。开始吹来阵阵袭人的凉气。纳扎尔卡醒来,说了一会儿话,又睡了。卢卡什卡觉得闷得慌,站起来,从短剑下取出小刀,开始把小棍削成通条。他的头脑里总是萦回着这样的想法:在那边山里住着车臣人,这些好汉们向这边走来,他们不怕哥萨克,可以从别的地方渡河。想到这里,他就探着身子,顺着河边望去,可是什么也没看见。他有时望望河,望望那在幽暗的月光下和水分辨不清的远方的河岸,他已经不再想车臣人,只等叫醒同伴就回村里去了。他想到村里的冬妮卡,他的相好的(哥萨克是这样称呼情人的),但是他一想起她就有气。河面呈现出早晨的迹象:银色的雾在水面上发白,离他不远有几只年轻的鹰刺耳地尖叫,拍打着翅膀。最后,从村子远远传来第一遍雄鸡的高唱,跟着是另一只雄鸡的长鸣,然后又有其他的啼声响应它。
“该是叫醒他们的时候了。”卢卡什卡想道,他已经把通条削好,感到自己的眼皮发沉。他转身对着同伴们,细细辨认哪双脚是谁的;可是他忽然觉得,捷列克河对面发出拍水的声音,于是他再一次望望那在倒悬的月牙下发亮的山根,望望对岸的轮廓,望望捷列克河和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的漂浮在河上的木段。他仿佛觉得它在移动,而捷列克河和浮木却凝然不动;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他又细看。有一根带枝杈的黑色浮木特别引他注意。有点奇怪,这根浮木不摆动也不打转,它在河的正中间浮动。他甚至觉得,它不是顺流而下,而是横过捷列克河向浅滩浮去。卢卡什卡伸长了脖子死盯着它。浮木游到浅滩就停住了,奇怪地动弹着。卢卡什卡仿佛看到,从浮木下面伸出一只手来。“这回我可要打死一个阿布列克了!”他想。他抓起枪,从容不迫而迅速地架好枪架,把枪放好,贴紧肩窝。无声地扳住扳机,屏着气息,一面不断注视着,开始瞄准了。“我不叫醒他们。”他想。然而他的心跳得厉害,他一动不动,侧耳倾听着。浮木忽然噗咚一声落入水中,横过河面,向这岸游来。“可别有失闪!”他想,在朦胧的月光下,他看见一个鞑靼人的脑袋在浮木前闪动一下。他瞄准了那个脑袋。他觉得那脑袋已经近极了,就在枪筒的末端。他又望过去。“就是他,阿布列克。”他快乐地想,忽然,猛一使劲,跳起身跪了下来,又挪动一下枪,看准了目标,这时它在长筒枪的末端刚能看得出,于是,他按照哥萨克从小就养成的习惯祷告了一句:“圣父圣子保佑。”就扳动扳机。勃然爆发的闪光一瞬间照亮了芦苇和水。猝然脆响的枪声响彻了河上,传到很远的地方变成隆隆的声音。浮木已经不是横着河面游动了,而是旋转着,晃荡着顺流而下。
“抓着,我说!”叶尔古绍夫喊叫起来,一面摸索枪,从木头后面欠起身来。
“住嘴,鬼东西!”卢卡咬紧了牙关,向他低声说,“阿布列克!”
“放枪打谁?”纳扎尔卡问,“打谁,卢卡什卡?”
卢卡什卡什么也没回答。他上了子弹,又注视着往下浮走的树木。流了不远,它停在一个浅滩上,从它后面露出一个挺大的东西,在水里摇动。
“打什么?你为啥不说话?”两个哥萨克又问。
“阿布列克!不是告诉你吗?”卢卡说。
“甭吹牛了!许是走火了吧?……”
“我打死一个阿布列克!就是为这放枪!”卢卡什卡说,由于激动嗓子都嘶哑了,他一跃站了起来。“有一个人泅水……”他指着浅滩说,“我把他打死了。朝这边看。”
“别胡扯了。”叶尔古绍夫揉着眼又重说一句。
“什么胡扯?你看嘛!朝这边看。”卢卡什卡说,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把他揪过来,痛得他叫了一声。
叶尔古绍夫朝卢卡什卡指的方向望去,他看出那具尸首后,忽然改变了腔调。
“哎哟!我告诉你,准还有,我给你说实话,”他轻轻地说,开始检查枪,“这个是打头站的;不是这里,就是对岸不远的地方,准还有;我给你说实话。”
卢卡什卡解开腰带,开始脱下束腰无领长袍。
“你到哪去,傻瓜?”叶尔古绍夫喊道,“你只要去试试,就会白白把命送掉,我给你说实话。既然被打死了,他就跑不了。给我一点火药,我要上火药。你有吗?纳扎尔!你快到哨所去,可不要走河岸,他们会干掉你的,我说实话。”
“就我一个人去!你自己去吧。”纳扎尔卡生气地说。
卢卡什卡脱掉长袍。向河岸走去。
“不要去,不是告诉过你,”叶尔古绍夫说,一面向枪膛的火药池里撒火药,“你瞧,他不动弹了,我看得清清楚楚。天快亮了,等一等哨所就来人。纳扎尔,去吧;害怕了!不要怕,我说。”
“卢卡,我说卢卡!”纳扎尔卡说,“你讲一讲,是怎样干掉的。”
卢卡改变了主意,不马上下到水里。
“你们快到哨所去,我在这里守着。叫哥萨克们派出一班骑兵侦察。如果河这边有情况……好搜索!”
“我说,他们会逃掉的,”叶尔古绍夫站起来说,“非捉到不可,说实话。”
叶尔古绍夫和纳扎尔卡都站起来,画了十字,就向哨所走去,不是沿着河岸,而是披开荆棘穿过森林小径。
“喂,卢卡,要当心,一动也别动,”叶尔古绍夫说,“不然他们也会在这里宰掉你的。你要留神,别大意了,我说。”
“去吧,我知道。”卢卡说,查看一下枪,又坐到木头后面。
卢卡什卡一个人坐着,向浅滩张望,细心地倾听哥萨克有没有走来;可是哨所离得很远,等得他急躁不安;他心中总是想,和被打死的一齐来的阿布列克就要逃掉了。他对现在逃掉的阿布列克,就像对昨晚走掉的野猪一样觉得惋惜。他时而望望自己的周围,时而望望对岸,期待马上再看见一个,他整了整枪架,准备射击。至于人家也会打死他的念头,他连想都没去想。
九
天已经开始亮了。停在沙滩上微微摇荡着的车臣人的整个尸体,现在看得很清楚了。忽然,离卢卡不远的地方,响起芦苇喀嚓喀嚓的声音,传来脚步的声音,芦花也在摇动。哥萨克把枪机扳到第二道卡齿,口中念念有词:“圣父圣子保佑。”随着枪机的响声,脚步声停止了。
“嗨,哥萨克!不要打大叔。”响起镇静的低音,叶罗什卡分开芦苇,向他走来。
“差一点儿把你打死,真的!”卢卡什卡说。
“放枪打什么?”老汉问。
老汉洪亮的声音响彻了森林,顺着河流滚滚而下,顿时驱散了哥萨克周围夜的沉寂和神秘。仿佛周围忽然变得更亮堂更鲜明了。
“你连一只野兽都没守到吧,大叔,我可打到一只。”卢卡什卡放下机枪,故作镇静地站起来说。
老汉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现在已经看得清楚的发白的背脊,在它周围,捷列克河水激起了波纹。
“背着一段木头泅水。我看出了他,可是……你往那边瞧!就是那儿!穿着蓝裤子,似乎还带一支枪……瞧见了吗?”卢卡说。
“怎么没瞧见!”老汉愤愤地说,他的脸上现出一派庄重而且严峻的表情,“打死了一个骑手。”他好像不胜惋惜地说。
“我正坐着,一瞧,对岸什么东西黑糊糊的?老远老远我就看出是个人走到河边,下到水里。多么奇怪!大段树枝,一个老大老大的树枝在水上游,不是往下游,是横着过来。一瞧,哟,从它下面露出一个人脑袋。你说怪不怪?我摆好了枪,从芦苇里我看不见;我欠起身来,他大约听见了,狡猾的东西,向浅滩游去,爬了上去,往四外张望。别逞能,我心里想,你逃不脱的。他只是爬上去望了望。(哎哟,我喉咙堵得难受!)我把枪准备好,一动不动,等待机会。他停了又停,于是又游了,游到月光底下,连脊梁都看得见了。‘圣父、圣子和圣灵保佑。’透过烟一瞧,他在乱动弹呢。他呻吟着,也许是我这样觉得吧?我想,谢天谢地,打死了!他给冲到浅滩上,全看得一清二楚的,他想站起来,但是没有力气。挣扎了一会儿,就躺下不动了。看得清清楚楚的。瞧他一动不动,准是完蛋了。他们两个回哨所报告去了,不叫其余的逃掉!”
“你还想再捉到!”老汉说,“老弟,早跑远了……”他又伤感地摇摇头。这时可以听见步行的和骑马的哥萨克大声地谈话,弄得树枝子喀嚓喀嚓乱响,沿着河岸来了。
“把小船带来没有?”卢卡喊了一声。
“真能干,卢卡!拖到岸上来!”有一个哥萨克喊道。
卢卡什卡不等小船来到,就开始脱衣服,目不转睛地瞅着捕获物。
“等一等,纳扎尔卡就把船撑过来了。”班长喊道。
“傻瓜!也许还活着呢!装死!带着短剑。”又有一个哥萨克喊道。
“废话!”卢卡脱着裤子喊道。他很快就脱了衣服,画了个十字,纵身一跃,就在溅起的水花中钻入水里,浑身都沾湿了,雪白的胳膊一左一右向前甩开,背脊高高地露出水面,大声喘着气,向浅滩横渡过去。岸上的一群哥萨克,几个声音同时大声谈论着。有三个骑兵巡逻去了。小船从河湾那边划过来。卢卡什卡爬上浅滩,俯下身来把那个车臣人晃了两下。只听见卢卡从那里尖声叫道:“挺尸了!”
车臣人头部中弹。他穿着蓝裤子、衬衫、束腰无领长袍,背上绑着枪和短剑,此外还绑着一个大树枝子,这就是那个起先瞒过卢卡什卡的树枝子。
“嗬,好大一条鲤鱼!”围成圈的哥萨克中间有人说,这时,那个从小船里拖上来的车臣人的尸体躺在岸上,压倒了一片野草。
“你看他的脸多黄!”其中又一个说。
“咱们的骑兵到哪儿搜索去了?他们大约全在对岸。如果不是打前站的,是不会这样泅水的。单个儿游过来干吗?”第三个人说。
“准是个能手,居然打先锋。看样子是个了不起的骑手!”卢卡什卡嘲笑地说,他在岸上拧着湿衣裳,不停地打哆嗦,“胡子还染过,修剪过。”
“背上还绑个口袋,里面装着粗呢上衣。这样泅水轻一点。”有一个人说。
“卢卡什卡,你听我说!”班长拿着从死者身上取下的短剑和枪,说,“你把短剑和上衣拿去,这支枪给我,我给你三个卢布。瞧,枪筒上有个砂眼,”他说着就向枪口吹气,“我不过是想留个纪念。”
卢卡什卡一句话没说,这样敲诈勒索显然使他气愤,但是他知道这是免不了的。
“咳,这算什么玩意儿!”他沉着脸子把车臣人的上衣向地上一摔,“上衣是件好的倒也罢了,而实际上,是一件乞丐的衣裳。”
“背柴时可以穿穿。”另外一个哥萨克说。
“莫谢夫!我要回家去。”卢卡什卡说,看样子,他已经忘了自己的气愤,想利用给官长送礼的机会找点便宜。
“回就回呗!”
“弟兄们,把尸首弄回哨所去,”他向哥萨克们吩咐道,一面老是查看枪,“给它搭一个棚子挡挡太阳。也许山里有人来赎。”
“天还不热呢。”有一个人说。
“给豺狼撕掉了呢?那怎么是好啊?”又一个哥萨克说。
“我们派人守着,不然有人来赎,一看撕得鸡零狗碎的,那可不好。”
“卢卡什卡,怎么样:请弟兄们喝一维德罗[15]吧。”班长又快乐地说了一句。
“这是老规矩,”哥萨克们附和着说,“瞧你运气多好:刚出来混事就打死一个阿布列克。”
“你们把短剑和上衣都买了吧。多给点钱。裤子也卖给你们。去你的吧,”卢卡说,“我穿不上:这家伙是一个精壮的汉子。”
有一个哥萨克花了一卢布把上衣买去。另一个用两维德罗酒把短剑换了去。
“弟兄们,喝吧,我请一维德罗酒,”卢卡什卡说,“我亲自从村里运来。”
“把裤子剪成头巾送给姑娘们。”纳扎尔卡说。
哥萨克们哄然大笑。
“够了够了,不要笑了,”班长重复着说,“把尸首弄走。干吗要把这么脏的东西放在屋子旁边……”
“干吗站着不动?弟兄们,把它拖到这里!”卢卡什卡对那些不愿意碰死尸的哥萨克们用命令的口气喊了一声,哥萨克们都执行他的命令,就仿佛他是首长似的。哥萨克们把尸首拖了几步,就把腿放下,这双腿毫无生气地抖了一下就落在地上,哥萨克们闪开来,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纳扎尔卡走到尸体跟前,把扭歪了的头颅摆正,露出太阳穴上血淋淋的圆圆的伤口和死者的整个面孔。
“瞧,做了个多么好的记号!正在脑子上!”他说,“这一下可丢不了啦,主人认得出。”
没有人说话,安静的天使又在哥萨克们的头上飞翔。
太阳已经升高了。四射的光芒照到饱含露水的绿叶上。不远的捷列克河在醒来的森林里滚滚地流着;野鸡从四面互相啼叫着迎接早晨。哥萨克们在死者周围默默不动地站着,不住地望着他。他那穿一条湿得发黑的蓝裤子,在瘪下去的肚子上束着腰带的棕色的身体匀称而且漂亮。肌肉发达的两只胳膊顺着两肋直直地放着。新剃的发青的圆脑壳带着血液凝结的伤口偏颇地往后歪着。平滑的晒黑的前额和新剃的脑壳界线分明。他睁着玻璃似的眼睛,瞳人在下方凝然不动,仿佛是越过一切往上望着。从剪短的红胡子下面露出薄薄的松弛的嘴唇,唇上仿佛停留着一丝善意的讥笑。他的小手长满了红毛,手指往里弯曲着,指甲也是染红了的。卢卡什卡还没有穿上衣裳。他浑身透湿,脖颈更显得发红,眼睛比平时更光亮;宽宽的颧骨颤抖着;他那白净而健康的身体在早晨的新鲜空气中微微冒着热气。
“本来也是个人物来的!”他说,显然是在欣赏死人。
“是啊,要是碰到他的手里,他也不会放过你的。”哥萨克中间有人说。
静穆的天使飞走了。哥萨克们动作起来,谈起话来。有两个人去砍灌木准备搭棚。其他的人溜溜达达地走回哨所去。卢卡和纳扎尔卡跑过去收拾东西准备回村子。
半小时后,卢卡和纳扎尔卡几乎是跑步穿过捷列克河和村子中间的森林向家里走去,一面走一面不停地说话。
“记住,你不要对她说是我叫你来的;你就去看一看她丈夫在不在家?”卢卡厉声地说道。
“我顺便绕到亚姆卡家看看,——咱们吃喝它一顿吗?”顺从的纳扎尔卡问。
“今天不吃不喝,什么时候吃喝。”卢卡回答。
两个哥萨克走进村子,喝了酒,一倒头就睡到晚上。
十
在上述事件之后的第三天,有两个高加索步兵连来到诺沃姆林斯克村。卸了马的连队辎重车停在广场上。伙夫们掘好坑,从各家院子里顺手牵羊地拖来一些木头,煮起粥来。司务长在检查人数。辎重兵揳橛子拴马。设营员们像管家似的在大街小巷穿来穿去,给军官和士兵们分配住处。这里是排成一列的子弹箱。这里是炮车和马匹。这里是煮粥的大锅。这里是上尉,是中尉,是司务长奥尼西姆·米哈伊洛维奇。这一切就是发生在听说连队奉命在那里驻扎的村子里;因此,连队到了这里,就是到了自己的家。为什么驻扎在这里?这些哥萨克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欢迎他们驻扎在那里吗?他们是不是分裂教派?这都没有关系。那些散了队的、疲惫不堪的、满身尘土的士兵们,像一群归巢的蜜蜂似的,吵吵嚷嚷和毫无秩序地散布在广场上和大街上;全然不去理会哥萨克们对他们的反感,三三两两,有说有笑,武器碰得锵锵作响,走进人家的屋里,把军用品挂起来,打开袋子整理东西,跟女人们开玩笑。在士兵喜爱的地方——煮粥的地方,聚了一大堆人,士兵们嘴里叼着烟袋,一会儿望望炊烟——它慢慢升到炎热的高空,凝聚成一朵白云,一会儿望望篝火——它在洁净的空气中像熔化了的玻璃似的颤动着,他们挖苦和取笑哥萨克男人和女人,因为他们的生活和俄罗斯人的完全不一样。在各家的院子里都可以看见士兵,都可以听见他们的大笑声,听见哥萨克女人们卫护自己的家和不让士兵们使用水和器皿的厉声尖叫,小孩子和小姑娘偎依着母亲,母亲也偎依着他们,他们带着吃惊的眼神盯视着从未见过的军人的每一动作,并且敬而远之地跟在他们后面跑。老年的哥萨克走出屋子,坐在屋根的土台上,阴沉沉地一言不发地看着士兵们忙碌奔走,仿佛他们对这一切只好听之任之,不明白会闹成什么样子。
奥列宁在高加索团队当士官生已经三个月了。他分配到村中最好的房子,房东就是伊利亚·瓦西里耶维奇和妻子乌莉特卡大娘。
“这怎么得了,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气喘吁吁的瓦纽沙对奥列宁说。这时奥列宁身穿束腰无领长袍,骑着在格罗兹买的卡巴尔达马,在赶了五小时的路以后正高高兴兴地进入给他指定的住处的院子。
“怎么啦,伊万·瓦西里奇[16]?”他问道,一面抚摩着马,快乐地望着满头大汗、头发蓬乱、面色难看的瓦纽沙,他跟着行李车先到,正在整理东西。
奥列宁看上去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本来剃得光光的两颊,现在冒出年轻人的胡须。由于夜生活弄得枯槁憔悴、又黄又瘦的面孔,现在两颊、前额、耳后都露出发红的、晒黑的健康颜色。本来是洁净的、簇新的黑色燕尾服,现在换上白色的、肮脏的、打着宽大皱褶的束腰无领长袍,而且佩上武器。本来是新浆洗过的小领子,现在紧箍着晒黑的脖颈的是粗绸子上衣的红领子。他是学契尔克斯人的装束,但学得不好;谁都可以认出他是俄罗斯人,而不是骑手。看来满像那回事,其实不像。虽然如此,他全身仍然散发着健康、快乐和得意的气息。
“您觉得好笑,是吧,”瓦纽沙说,“您自己去试试跟这里的老乡谈谈,他们硬是给你钉子碰。你从他们嘴里连一句好听的话也掏不出。”瓦纽沙怒冲冲地把铁桶往门槛一扔,“不像咱们俄罗斯人。”
“你不会找村长去吗?”
“我知道他住在哪里?”瓦纽沙气愤地说。
“谁把你气成这个样子?”奥列宁环顾着周围说。
“真见鬼!呸!正当家的不在,说是‘簖鱼’[17]去了。老太婆凶得像个魔鬼,上帝保佑!”瓦纽沙抓住头发,说,“我真不知道在这里怎样过下去。比鞑靼人还坏,真的。枉有个基督徒的称号。鞑靼人已经够呛的了,但比起来还算高尚的。‘簖鱼去了’!亏她想得出‘簖鱼’!”瓦纽沙把话说完了,转过脸去。
“怎么啦,有点不像在咱们家里,是不是?”奥列宁戏弄地说,他仍然没有下马。
“请您把马交给我吧。”瓦纽沙说,他显然被新的秩序弄糊涂了,但是也无可奈何。
“这么说来,鞑靼人还要高尚点?瓦纽沙,是不是?”奥列宁一面下马,拍了拍马鞍子,重复着说。
“你还笑呢!你觉得好笑!”瓦纽沙怨声怨气地说。
“等一等,别生气,伊万·瓦西里奇,”奥列宁仍然含着笑说,“让我到房东那里看看,一切都会弄好的。我们还要住得称心如意呢!不过你别着急。”
瓦纽沙没有答话,只是眯缝着眼鄙薄地瞧了瞧主人的背影,摇了摇头。瓦纽沙把奥列宁只当做主人,而奥列宁把瓦纽沙也只当做仆人,如果有人对他们说他们是一对朋友的话,那么他们俩一定会感到惊奇。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确是朋友。瓦纽沙刚到主人家时才十一岁,奥列宁跟他同年。奥列宁十五岁时,有一个时期,对瓦纽沙进行了教育,教会了他读法文,瓦纽沙对这特别引以为骄傲。直到现在,瓦纽沙在高兴的时候还卖弄几句法国话,并且接着总是一阵傻笑。
奥列宁跑上台阶,推开通到过厅的门。玛丽亚娜穿一件哥萨克姑娘家常穿的粉红长衫,吃惊地从门口闪开,紧靠着墙站在那里,用鞑靼式长衫的宽袖子遮着脸的下部。奥列宁把门再推开一点,在半明半暗中看见了哥萨克姑娘的高大苗条的身材。怀着急不可待的青春的好奇心,他不由得注意到在薄薄的印花布长衫下衬出矫健的少女身姿,以及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带着儿童的畏惧和野性的好奇心注视着他。“这就是她!”奥列宁想道,“还有很多这样的呢。”接着他心中又起了这个念头,于是他推开通到屋里的门。乌莉特卡老大娘也穿着一件长衫,正背着他弯腰扫地。
“你好,老大娘!我是来谈租房的事……”他开始说。
那个哥萨克女人没有直起腰来,把她那严厉的、然而还很美的脸转过来对着他。
“干吗来了?耍笑我们来了?是不是,我要笑给你看看!你这个染上黑死病的!”她喊道,斜着眼睛从紧皱的眉头下面瞅着他。
奥列宁起初想,劳苦勇敢的高加索军团一定到处受人欢迎,特别是受战友哥萨克们的欢迎,所以受到这样的接待使他莫名其妙。可是他没有慌乱,他想解释一下他是准备付房钱的,但是老太太不让他说完。
“你干吗来了?谁要你那倒霉的钱?你这个光脸皮!等一会主人回来,他会给你房子的。我不要你的臭钱。说得倒容易,真没见过!吸烟把屋子熏臭了,想付房钱了事,没见过这种臭东西!枪子儿打穿你的肚皮,穿透你的心!……”她打断奥列宁的话,尖着嗓子喊道。
“看起来,瓦纽沙是对的!”奥列宁想道,“鞑靼人要高尚些。”伴随着乌莉特卡大娘的骂声,他走出屋子。正在他走出去的时候,还是穿着那件粉红色的长衫,但是已经用白头巾遮到眼睛的玛丽亚娜,忽然从他面前溜出了过厅。她赤着脚飞快地从台阶咚咚地跑下去,猛然停住脚,转过脸来,用笑眯眯的眼睛看了看年轻人,就拐过屋角不见了。
那坚实的年轻的步伐,那白头巾下光闪闪的眼睛刺人的一瞥,那美人的矫健体格之匀称苗条,现在使奥列宁更感到吃惊。“大概就是她了。”他想道。他不再去想那租房的事,老是张望玛丽亚娜;他走到瓦纽沙跟前。
“瞧,那姑娘多么野,”瓦纽沙说,他还在车旁忙来忙去,但已经有点高兴了,“活像一匹马群里的小马驹!拉法姆[18]!”他又说一句,接着得意地高声哈哈大笑起来。
十一
将近傍晚,主人捕鱼回来了,他得知他可以得到房租,就劝慰了妻子,满足了瓦纽沙的要求。
新居一切都安置好了。房东搬到冬天住的房间,把夏天住的房间以每月三卢布的租金让给士官生。奥列宁吃过东西,就睡了。傍晚醒来,他洗了脸,把身上收拾干净,吃了中饭,就坐在朝街的窗户跟前抽起烟来。炎热减退了。带有镂花屋脊的茅舍的斜影,移过尘土飞扬的街道,已经爬上对面房屋的墙根了。对面房屋陡峭的芦苇顶盖,在落日的光辉下闪闪发光。空气清凉了。村子里是一片寂静。士兵们分头住下,安静下来。牲畜还没有赶回来,人们还没有干完活儿回家。
奥列宁的住处几乎是在村头。有时,从捷列克河对岸的远方,就是从奥列宁来的那些地方,传来低沉的枪声,——这是从切奇尼亚或者卡尔梅克平原传来的。过了三个月的野营生活,奥列宁觉得非常好。在刚刮过的脸上,他感到凉爽,在强壮的身体上,他感到行军后异乎寻常的清洁,在歇过乏的四肢上,他感到宁静和力量。在他的心灵上也感到清新和明净。他回忆起危险已经过去的行军生活。回忆起他在危险中表现得很好,并不比别人差些,他被认为是勇敢的高加索军人中的一员。莫斯科生活的回忆已经飞到九霄云外。旧生活一扫而光,新的生活,全然崭新的、还没有犯过错误的生活开始了。他可以在这里的新人中间做一个新人,赢得一个新的好名声。他体验到一种无缘无故的生活的喜悦——这是一种青春的感觉。他时而往窗外看看在屋旁阴影里转陀螺的孩子们,时而看看刚收拾好的房间,他不住地想,在这对他说来还是新鲜的哥萨克村庄的生活中安顿下来,他是多么愉快。他再看一看山和天空,一种庄严的大自然的严峻感情,掺进他的一切回忆和幻想里。他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了,并不像他离开莫斯科时所想的那样,而是出乎意外美好地开始了。山啊,山啊,山啊,他所想所感的一切,都含有它的气息。
“亲母狗!舔瓦罐!叶罗什卡大叔亲母狗!”在窗下转陀螺的孩子们忽然对着小巷子喊道,“亲母狗!卖了剑,喝了酒!”孩子们一面喊,一面挤做一团跑开了。
这是对叶罗什卡大叔喊的,这时他挎着枪,腰间挂着野鸡,打猎回来了。
“我的罪过,孩子们!我的罪过!”他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面用力甩开两手,往街两旁的窗户张望着,“把母狗也卖掉喝了酒,是我的罪过!”他重复着说,看样子是生气了,但装作满不在乎。
孩子们这样招呼老猎人使奥列宁觉得奇怪,而使他更惊奇的是那个被称做叶罗什卡大叔的人那副富有表情的聪明的面孔和强壮的身体。
“老大爷!哥萨克!”他对他说,“到这里来。”
老汉往窗口望了望,停住了。
“你好,好人儿。”他说,在剪得短短的头发上举了举他的小帽。
“你好,好人儿,”奥列宁回答,“孩子们对你喊些什么?”
“逗着我老头子玩呢。这没什么。我喜欢。让他们取笑大叔好了。”他说,腔调硬朗而且好听,受人尊敬的老年人都是这样说话的,“你是军队的官长吗?”
“不是,我是士官生。你在哪里打到的野鸡?”奥列宁问道。
“在森林里打到三只野鸡。”老汉说着,就转身把宽阔的背脊对着窗户。在他背后挂着三只野鸡,它们的脑袋掖在腰带里,束腰无领长袍上染着斑斑的血迹。“难道你没见过吗?”他问。“你想要就拿去两只吧。给你!”他从窗口递进来两只野鸡。“怎么,你是猎人吗?”他问。
“是猎人。我在行军的时候亲手打死过四只。”
“四只?这么多!”老汉嘲笑地说,“你爱喝酒吗?喝奇希尔吗?”
“为什么不啊?我爱喝一盅。”
“啊,我看出你是一条汉子!咱们要交个朋友。”叶罗什卡大叔说。
“来吧,”奥列宁说,“咱们喝一杯奇希尔。”
“我就来,”老汉说,“你把这野鸡拿去吧。”
从老汉的脸上看得出,他很喜欢士官生,并且他马上就懂得,在士官生这里可以白喝酒,所以可以送给他一对野鸡。
几分钟后,屋门口出现了叶罗什卡大叔的身影。这时奥列宁才清楚地看出:虽然这个人留着雪白雪白的大胡子,枣红色的面孔全都刻画着老年的、有力的、劳动的皱纹,可是他的体格是多么魁伟和粗壮。他的胳膊、腿、肩膀,是这样丰满和滚圆,只有年轻人才是这样的。在他的头上,从短发下面露出几道深深的疤痕。青筋暴露、粗壮得像公牛似的脖颈满盖着纵横交错的皱褶。长满老茧的双手僵硬而且全是伤痕。他轻快利落地迈过门槛,把枪取下放在墙角,迅速地扫视了一下而且估了估屋里摆设的家当,于是迈开包在鹿皮里的外八字脚轻轻地走到屋子中间。一股强烈的、然而并不难闻的奇希尔、伏特加、火药和晒干的血的混合味道,跟他一起涌进屋里。
叶罗什卡大叔对圣像行了礼,捋了捋胡子,走到奥列宁跟前,向他伸出一只粗大的黑手。
“科什基利德!”他说,“这是鞑靼话,意思是祝你健康,祝你平安。”
“科什基利德!我懂。”奥列宁回答,也把手伸给他。
“嗨,你不懂,你不懂规矩!傻瓜!”叶罗什卡大叔责备地摇着头说,“人家对你说科什基利德,你就说:阿拉 拉兹 博松,意思是托天之福。要这样说,我的老弟,不要说科什基利德。我全教给你。以前我们这里有个伊利亚·莫谢伊奇,是你们俄罗斯人,俺俩是朋友来着。是条好汉。酒鬼,小偷,猎人,一个好样的猎人!我把什么都教会了他。”
“你要教我什么?”奥列宁问,他对这个老汉越来越感兴趣。
“我带你打猎,教你捕鱼,叫你认一认车臣人,你愿意的话,给你找个相好的。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我是滑稽家!”老汉笑起来,“我坐一坐,老弟,我累了。卡尔加?”他又问了一句。
“卡尔加是什么意思?”奥列宁问。
“意思是:好,是格鲁吉亚话。我常这样说;我的口头语,卡尔加是我喜爱的话;我说卡尔加,是我开玩笑呢。怎么样,老弟,吩咐把奇希尔拿来。老总,你有勤务兵吗?有?伊万!”他喊道,“你们当兵的都叫伊万。你的勤务兵也叫伊万,是不是?”
“对了,叫伊万。瓦纽沙!向房东买点奇希尔来。”
“瓦纽沙也好,伊万也好,反正都一样。为什么你们当兵的都叫伊万?伊万!”老汉喊了一声,“老弟,你要新开的那桶酒。他家的奇希尔是全村最好的。要注意,三十戈比一两,多要不给,这就够那个老巫婆高兴的了……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地道,蠢得很,”当瓦纽沙走出屋子的时候,叶罗什卡大叔用推心置腹的声调继续说,“他们不把你们当人看。他们觉得你比鞑靼人还坏。他们说俄罗斯人都是世俗的人。可是我看,你虽说是兵,但仍然是人,也有一颗人心。我说的对吗?伊利亚·莫谢依奇是个兵,可是,他为人多么好啊!是不是,老弟,就是为了这,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喜欢我;我无所谓。我是个乐天派,我谁都爱,我是叶罗什卡嘛!就是这样的,老弟!”
说到这里,老汉亲热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十二
在这工夫,瓦纽沙已经整顿好自己的家务,甚至在连部的理发师那里理了发,并且把裤脚儿放在靴子外面,这表示连队已经住在宽敞的宅院里,他的心情十分舒畅。他聚精会神地但不怀善意地把叶罗什卡打量了一番,像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野兽一样,他看了看被他弄脏了的地板,摇摇头,从条凳下面拿出两个空瓶子,就到房东那里去了。
“您好,亲爱的,”他下决心表现得特别和善,“我们老爷吩咐买酒来了;给我们倒一点,善人们。”
老太婆一句话不答。姑娘在一面鞑靼式的小镜子前戴头巾;她默默地回头看了看瓦纽沙。
“我们给钱,敬爱的,”瓦纽沙摇了摇兜里的铜币,“你们待我们好,我们也待你们好,这样才好。”他加添了几句。
“要多少?”老太婆突然问道。
“二斤。”
“亲爱的,你去给他们倒二斤,”乌莉特卡老大娘对女儿说,“倒那个刚打开的,好孩子。”
姑娘拿起钥匙和大肚长颈瓶就同瓦纽沙一起走出了屋子。
“请问你,这个女人是谁?”当玛丽扬卡经过窗口的时候,奥列宁指着她问老汉。
老汉眨眨眼,用肘弯捅了捅年轻人。
“你等一下。”他说着就把头伸出窗外。“喀姆!喀姆!”他咳嗽了几声,就低沉着嗓子喊道,“玛丽亚奴什卡!哎,小妞儿玛丽亚奴什卡!爱我吧,亲爱的!我是个滑稽鬼。”他又对奥列宁低声说了一句。
那姑娘头也不转地均匀而有力地甩开两手,用哥萨克姑娘所特有的潇洒而矫健的步伐从窗口走过,她慢慢地转动被长睫毛遮着的黑眼睛,仅仅向老汉瞟了一眼。
“爱我吧,你会幸福的!”叶罗什卡喊道,又对奥列宁眨眨眼,疑问地看着他,“我是个好汉子,我是个滑稽鬼,”他又说,“这姑娘是个皇后?对吧?”
“美女,”奥列宁说,“叫她到这里来。”
“那可不行!”老汉说,“人家正要把她说给卢卡什卡呢。卢卡是个能干的哥萨克,骑手,前几天打死一个阿布列克。我给你找个更好的。给你找个浑身上下穿绫罗戴金银的。我说得出就办得到;找一个美人。”
“这么大年纪,还说这种话!”奥列宁说,“这是罪过啊!”
“罪过?有什么罪过?”老汉坚决地回答,“看看漂亮的姑娘就算罪过?和她玩玩就算罪过?难道爱她也算罪过吗?你们那里都是这样的吧?不,老弟,这不算罪过,这是超度灵魂。上帝造了你,上帝也造了姑娘。老弟,他造了一切。所以看看漂亮的姑娘不算罪过。造出她来,就是让人爱她,让人从她身上得到欢乐。我是这样看法,亲爱的。”
玛丽亚娜穿过院子走进一间摆满了桶的黑暗冰冷的贮藏室,她习惯地念着祷词走到桶跟前,把端子放了进去。瓦纽沙站在门口,微微含笑地看着她。他觉得她穿的那件长衫,后面紧箍着,前面往上吊着,太可笑了,更可笑的是她脖颈上挂着一串银币。他想,这不是俄罗斯式的打扮,他们仆人要是看到这样装束的姑娘,会哄然大笑的。“拉非利 科姆 塞 特雷 比耶,[19]别有风味,”他想,“我现在就去告诉老爷。”
“干吗挡着亮,鬼东西!”姑娘忽然喊了一声,“把瓶子拿过来嘛。”
玛丽亚娜把瓶子灌满红色的凉葡萄酒,就递给瓦纽沙。
“把钱交给妈妈。”她推开瓦纽沙拿着钱的手,说。
瓦纽沙微笑一下。
“您为什么这么凶,亲爱的?”他和和气气地说,犹犹豫豫地不知怎样办是好,这时姑娘已经把酒桶盖好。
她笑了起来。
“难道你们和气吗?”
“我和我们老爷都很和气,”瓦纽沙确信地回答,“我们可和气呢,不管住在哪里,我们的房东总是感激我们。因为他是贵族。”
姑娘停下来听他讲。
“他结过婚吗,你们家老爷?”她问。
“没有,我们老爷还年轻,没有结婚。因为贵族老爷从来不在年轻时候结婚。”瓦纽沙用教训的口吻反驳道。
“看你说的!吃得像头水牛似的,还说年轻不能结婚!他是你们军队的长官吗?”
“我们老爷是士官生,意思是说,还不是军官。可是这个称号比将军还大,是个大人物。因为不光是我们的团长认识他,连沙皇也认识他,”瓦纽沙骄傲地说,“我们不是那种叫花子军队,我们老爷是个枢密官,有一千多农奴,给我们寄钱一寄就是上千卢布。所以人家都喜欢我们。就是当个连长又怎么样,没有钱还不是白搭?……”
“走了,锁门了。”姑娘打断了他的话。
瓦纽沙把酒拿回去,对奥列宁说,拉非利 塞 特雷 茹利[20],接着哈哈傻笑一阵就走开了。
十三
在这工夫,广场上号声响了。人们做完工回来了。大门口牲畜群哞哞地吼叫,在金色的尘土云雾里拥挤着。姑娘们和女人们在街上和院子里忙着赶牲口。太阳完全隐没在远方的雪山后面。一片淡蓝色的阴影遮着了天和地。在黑暗的果园上空,露出刚刚发亮的星星,村子里的声响渐渐静下来。哥萨克女人们收拾好牲口,都嗑着葵花子走到街的拐角,在土台上坐下来。玛丽亚娜挤完了两只黄牛和一只水牛的奶,也加入了其中的一伙儿。
这一伙儿里面有几个妇女和姑娘,还有一个哥萨克老人。
他们正在谈论打死阿布列克的事情,哥萨克老人讲,女人们问。
“我想,会给他很大的奖赏吧?”一个女人说。
“哪还用得着说?听说要给他寄来十字勋章呢。”
“就是这样,莫谢夫也想欺负他。把枪没收了去,基兹利亚尔的官长都知道了这件事。”
“真下流,这个莫谢夫!”
“听说卢卡什卡回来了。”一个姑娘说。
“和纳扎尔卡一起在亚姆卡(亚姆卡是一个没有结婚的放荡女人,她开设一个小酒店)那里玩呢。听说他们喝了半维德罗酒。”
“这个快手真幸运!”有一个人说,“简直是一个快手!没有说的!小伙子是好样的!多么麻利!一个真正的小伙子。他父亲基里亚克就是这样的人;完全像父亲。他被打死的时候,全村都为他哭了……瞧,好像是他们来了,”那个说话的人指着顺着街向他们走来的哥萨克,继续说,“叶尔古绍夫也和他们一起来了!瞧那个醉鬼!”
卢卡什卡和纳扎尔卡、叶尔古绍夫喝完了半维德罗酒,向姑娘们走来了。他们三个人,特别是那个年纪大的哥萨克,面孔都比平常红。叶尔古绍夫踉踉跄跄的,老是放声大笑,撞着纳扎尔卡的腰。
“骚货,你们怎么不唱歌?”他对姑娘们喊道,“我说,唱个歌给我们助兴吧。”
“你们好?你们好?”响起了一阵欢迎声。
“唱什么歌?又不是过节。”一个女人说,“你灌足了,你唱吧。”
叶尔古绍夫哈哈大笑,推了推纳扎尔卡:
“你唱一个,怎么样!我也唱,我能干,我说。”
“怎么,美人儿,睡着了吗?”纳扎尔卡说,“我们从哨所来喝庆贺酒来了。我们刚才庆贺了卢卡什卡。”
卢卡什卡走到那伙人跟前,慢慢地举了举皮帽子,就在姑娘面前站住了。他那宽宽的颧骨和脖颈都是红的。他站在那里轻轻地、庄重地说话;但是这种缓慢而庄重的动作比纳扎尔卡的信口胡扯和忙忙乱乱却更能活跃气氛,而且增加力量。他好似一匹小马驹撒过欢,摇了摇尾巴,打了一个鼻响,四蹄像钉在地上似的站住了。卢卡什卡静静地站在姑娘们面前;眼睛含着笑意;他很少讲话,时而看看喝醉了的同伴,时而看看姑娘们。当玛丽亚娜向拐角走来的时候,他稳稳地、不慌不忙地举了举帽子,让到一旁,然后又在她面前站着,一只脚微微向前伸出,大拇指插进腰带里,摆弄着短剑。玛丽亚娜慢慢地低下头回答他的鞠躬,坐到土台上,从怀里掏出葵花子。卢卡什卡目不转睛地望着玛丽亚娜,她嗑着葵花子,慢慢地吐着壳儿。当玛丽亚娜走来的时候,大家都安安静静的。
“怎么样?这次回来要住很久吗?”一个哥萨克女人打破了沉默,问道。
“明天早上回去。”卢卡什卡庄重地回答。
“是啊,愿上帝保佑你得到好处,”那个年老的哥萨克说,“刚才还说来着,我很高兴。”
“我也是说嘛,”喝醉了的叶尔古绍夫笑着接过去说,“瞧这些客人!”他指着过路的士兵又说,“士兵的伏特加真好,我爱喝!”
“三个魔鬼派到我家住,”一个哥萨克女人说,“老爷爷到村公所去一趟;说是没关系,没法子可想。”
“啊哈!你尝到苦头了吧?”叶尔古绍夫说。
“大约他们用烟熏你们了吧?”另一个哥萨克女人问,“在院子里抽多少都可以,可不能让他们在屋子里抽。就是村长来说,也不行。他们还会偷东西呢。你瞧吧,他准不让住在自己家里,我是说村长那个鬼儿子。”
“你不乐意吧!”叶尔古绍夫又说。
“又有人说,要命令姑娘们给士兵铺床叠被呢,还要把奇希尔掺上蜜给他们喝。”纳扎尔卡说,他也学卢卡什卡伸出一只脚,也像他那样把皮帽子推到脑后。
叶尔古绍夫爆发出一阵大笑,抓起坐在他身旁的姑娘就拥抱。
“我是说真的。”
“唉,黑鬼,”姑娘尖声叫道,“我要告诉你老婆!”
“告诉去吧!”他叫道,“纳扎尔卡说的是实话;来过公事,他识字。是真的。”说着,他又挨排地搂第二个姑娘。
“胡缠什么,混账东西!”那个红润的圆脸的乌斯坚卡笑着尖声叫道,一面挥起手来打他。
哥萨克向旁边一闪,险些儿摔倒。
“瞧,谁说姑娘没有劲儿:差一点把我打死。”
“嗨,你这个黑鬼,鬼把你从哨所里送来了!”乌斯坚卡说,躲开他,又哄然大笑起来,“你睡过头了,没有打死那个阿布列克,是不是?要是他把你杀死,那才好呢。”
“那你会痛哭的!”纳扎尔卡笑道。
“瞧,她一点不难过。还说痛哭呢?纳扎尔卡,你看?”叶尔古绍夫说。
卢卡什卡始终默默地看着玛丽亚娜。他的注视显然使姑娘不好意思。
“玛丽扬卡,听说有个当官的住在你家里?”他向她走近一点说。
玛丽亚娜像平时一样,不马上回答,她慢慢地向哥萨克们抬起眼睛。卢卡什卡的眼睛含着笑,仿佛在他和这个姑娘之间这时发生一件特别的、与正在进行的谈话无关的事情。
“是的,他们家倒好,有两间屋子,”一个老太婆替玛丽亚娜答话,“福穆什金家里也搬进一个当官的,听说所有的角落都堆满了东西,弄得家里的人没地方住。村子里开进了大队人马,真没听说过!”她说,“他们来这里搞些什么鬼名堂!”
“听说要在捷列克河上修桥。”有一个姑娘说。
“可是我听人家说,”纳扎尔卡向乌斯坚卡走近一点,说,“他们要挖一个坑,把姑娘都填进去,因为她们不爱年轻小伙子。”他又做出一个他所喜爱的姿势,接着大家都哄然大笑,而叶尔古绍夫随即就去拥抱那个老女人,而放过应该轮到的玛丽亚娜。
“为什么不拥抱玛丽扬卡?挨着次序把大家都搂一遍嘛。”纳扎尔卡说。
“不,我的这个老家伙更甜蜜。”哥萨克喊道,一面亲吻正在挣扎的老太婆。
“勒死我了!”她笑着喊道。
街头整齐的脚步声打断了笑声。三个穿着军大衣、挎着枪的士兵齐步行进着,他们是到连部辎重堆栈去换岗的。上等兵是个年老的勋章获得者,他忿忿地看了看哥萨克们,他领着士兵向卢卡什卡和纳扎尔卡站着的街道走来。纳扎尔卡让开了路,但卢卡什卡只是眯缝着眼睛,把头和宽阔的背转过去,动也不动。
“有人站在这里,绕路走吧。”他说,斜着眼轻蔑地向士兵摆了摆头。
士兵们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踏着整齐的脚步,从旁边走过去。
玛丽亚娜笑起来,接着所有的姑娘都笑起来。
“嗬,穿得多么神气!”纳扎尔卡说,“像穿长衫的唱诗班似的。”他模仿他们在路上正步走了几步。
又爆发了一阵大笑。
卢卡什卡慢慢地向玛丽亚娜移近。
“你们那位官长住哪间屋子?”他问。
玛丽亚娜想了想。
“我们让出那间新屋子。”她说。
“他是怎么样的人,年老的还是年轻的?”卢卡什卡在她身旁坐下,问道。
“我又没问,”姑娘回答,“我去给他打奇希尔的时候,看见他和叶罗什卡大叔坐在窗口,像是红头发的。拉来满满一车家当。”
她垂下了眼睑。
“我很高兴,能够请假从哨所回来一趟!”卢卡什卡说,他在土台上向姑娘更近移一点,老是注视着她的眼睛。
“怎么样,回来要住多久?”玛丽亚娜微微含笑问道。
“明儿一早就走。给我点葵花子。”他伸出手来,又说了一句。
玛丽亚娜咧嘴微笑了,她解开长衫的领子。
“别全拿走。”她说。
“说真的,我老想你,说实在的。”卢卡用抑制的沉静的低声说,一面从姑娘的怀里掏出一把葵花子。他把身子向她凑得更近,向她耳语了几句,眼睛含着笑。
“我不去,说不去就不去。”玛丽亚娜忽然大声说,躲开他一点。
“真的……我给你说真的!”卢卡什卡低声说,“来吧,玛申卡[21]。”
玛丽亚娜摇头表示不愿意,但是微笑着。
“玛丽扬卡姐姐!姐姐!妈妈叫你吃饭呢。”玛丽亚娜的弟弟一面喊,一面跑来。
“我就去,”姑娘回答,“你回去吧,亲爱的,你一个人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卢卡什卡站起来举了举皮帽子。
“看样子我也该回家了,还是回去好些。”他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但是强忍着微笑,他拐过屋角不见了。
这时,夜已经完全降临村镇。明亮的星星撒满了黑暗的天空。街上漆黑,空旷无人。纳扎尔卡和姑娘们留在土台上,可以听见他们的笑声,卢卡什卡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姑娘们,忽然像猫似的弓着身子,按着晃动的宝剑,不出声地跑开了,他不回家,而是朝着少尉的家跑去。跑过两条街,转进一条小巷子,他拢起长袍的下襟,就坐在篱笆的阴影里地上。“少尉的女儿好神气,”他是在想玛丽亚娜,“玩一玩都不肯,鬼东西!走着瞧吧。”
一个渐渐走近的女人的脚步声引起他的注意。他侧耳倾听,暗自笑起来。玛丽亚娜低着头,迈开快速均匀的步子直向他走来,一面用树枝敲打着篱笆的桩子。卢卡什卡站起身来。玛丽亚娜一哆嗦,站住了。
“哎哟,该死的鬼东西!吓死我了。你没有回家。”她说着高声地笑起来。
卢卡什卡用一只手搂着姑娘,用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脸。
“我有话想对你谈谈……我敢发誓!……”他的声音颤抖了,中断了。
“有什么话偏要在夜里谈,”玛丽亚娜回答说,“妈妈在等着我呢,你去找你的相好的去吧。”
她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往前跑了几步。她跑到自己的院子篱笆跟前,站住了,转过身来对着哥萨克,他和她并排地跑着,不住地央求她等一会儿。
“你要说什么,我的夜游神?”她又笑起来。
“你别笑我,玛丽亚娜!真的!我有相好的又怎么样呢?见她的鬼去吧!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不要命地爱你,你要什么,我都办得到。你听!(他摇响了口袋里的钱。)现在咱们可以过好日子了。人人都过得乐呵呵的,可是我呢?从你身上半点欢乐也得不到,玛丽亚奴什卡!”
姑娘一言不发,站在他面前,用指头的迅速动作把树枝折成一段一段的。
卢卡什卡突然握紧了拳头,咬紧了牙关。
“为什么老让我等了又等!难道我不爱你吗,亲爱的?你要我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忽然愤愤地皱着眉头说,并且抓住她的双手。
玛丽亚娜没有改变脸上沉静的表情和声调。
“你别胡闹,卢卡什卡,你听我的话,”她回答,并不把手挣脱,但是身子离他远一点,“当然啰,我是个姑娘,可是你得听我的话。如果你是爱我的,你听我说,我做不了主。你放开我的手,让我自己说。我愿意嫁给你,可是你别指望我干什么蠢事。”玛丽亚娜没有把脸转过去,说。
“嫁给我?婚事咱们做不了主。你先爱爱我,玛丽亚奴什卡。”卢卡什卡说,他的态度忽然从阴郁而粗暴又变得和善、顺从和温柔了,微笑着逼视她的眼睛。
玛丽亚娜紧贴着他,用力吻了吻他的嘴唇。
“好兄弟!”她猛一使劲抱紧了他,低声说着。然后,挣脱了身子就跑掉了,头也不回地转进自己的大门口。
虽然哥萨克央求她再等一会儿,他有话要对她说,但是玛丽亚娜没有站住。
“走吧!人家看见!”她说,“可不是,好像那个鬼房客在院子里闲逛呢。”
“少尉的女儿要嫁给我!”卢卡什卡心中想道,“嫁给我自然好,可是你先爱爱我啊。”
他在亚姆卡那里找到纳扎尔卡,他们俩饮酒取乐了一阵,他就到杜妮亚什卡家去了,虽然她是不忠实的,他还是在她那里宿了一夜。
十四
的确是这样,在玛丽亚娜进门的时候,奥列宁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也听见了她说“那个鬼房客在闲逛”。他和叶罗什卡大叔在他的新房子台阶上消磨了整个晚上。他吩咐把桌子、茶炊、酒、点着的蜡烛,都搬出来,他对着一杯茶,抽着一支雪茄,听着老汉(他就坐在他的脚边台阶上)讲故事。虽然空气平静,蜡烛还是溶泻,烛光向四面摇曳,时而照到檐下的柱子,时而照到桌子和杯盘,时而照到老汉的短短的白发。飞蛾在盘旋,扑打桌面和杯子,翅膀上撒下白粉,它们有时飞到烛火上,有时飞到亮光圈外的黑暗中。奥列宁和叶罗什卡两个人喝了五瓶奇希尔。叶罗什卡每次斟满杯子,总是把一杯递给奥列宁,跟他一起干杯;他谈起来没完没了。他讲哥萨克的古老生活,讲他的父亲什罗基[22]——他一个人能背一只十普特[23]重的野猪,一口气能喝两维德罗奇希尔。讲他从前的生活和他的好友吉尔奇克,他们俩在瘟疫盛行期间到捷列克河对岸偷运毡斗篷。讲打猎——一个早晨曾打死过两只鹿。讲他的相好的——她每夜都偷跑到哨所去找他。所有这一切都讲得有声有色,以致奥列宁不觉得时间是怎样过去的。
“就是这样的,我亲爱的朋友,”他说,“你没有看见我的黄金时代,要是那时认识我,你会看见我的本领的。如今叶罗什卡舔瓦罐,那时我叶罗什卡,团队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有头等的马?谁有古尔达[24]宝刀?到谁那儿去喝酒?跟谁一起游玩作乐?派谁到山里杀死阿赫麦特汗?全都是我叶罗什卡。姑娘们爱谁?也是我叶罗什卡。因为我是真正的骑手。我是醉汉,是小偷——从山里偷来成群的马,是歌手;样样我都在行。如今这样的哥萨克不多见了。看去简直叫人恶心。这么高(叶罗什卡把手抬高离地三尺),穿一双笨靴子,眼睛老是瞅着那双靴子,他们的乐趣只有这么一点儿。他们也醉酒;但是喝起酒来也不像一条好汉,不像样。从前我是什么人啊?我是小偷叶罗什卡;不光是每个村镇,就是山里也知道我。王公也是我的朋友,常来找我。我跟谁都交朋友:鞑靼人也好,亚美尼亚人也好,士兵也好,军官也好,都是朋友。我无所谓,只要是酒友就行。他说,你要戒绝跟世俗的人们往来:不同士兵一起饮酒,不同鞑靼人一起吃饭。”
“是谁说的?”奥列宁问道。
“是我们唱诗班领唱人说的。可是你听鞑靼的教士是怎样说的。他说:‘你们是不信教的,是吉亚乌尔[25],为什么吃猪肉。啊?’那就是说,各有各的规矩。可是我看都是一样。都是上帝创造出来为人享乐的。什么罪恶都没有。就拿野兽说吧,它生活在鞑靼人的芦苇丛里,也生活在我们的芦苇丛里。它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上帝给他什么,它就吃什么。可是我们的人都说,为了这我们要到地狱里舔烙铁。我想这都是假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加添了一句。
“什么是假的?”奥列宁问。
“领唱人的话是假的。老爷,我们在契尔夫列纳亚的时候有个班长,是我的朋友。是一个跟我一样的好汉。在切奇尼亚被人杀死了。他说领唱人的话都是脑子里凭空想出来的。他说,人死了,坟头上不过长长青草,再没别的。”老汉笑起来,“是个不顾死活的人!”
“你多大年纪?”奥列宁问道。
“只有上帝才知道!总有七十了。你们女皇[26]在世时,我已经不小了。你算算我有多大了。七十岁有吗?”
“有。可是你还是一条好汉呢。”
“当然啰,谢谢上帝,我很健康,完全健康;不过有个女人,妖婆,毁了我……”
“怎么啦?”
“就是这样毁了我……”
“那么你死了,坟上也长草吗?”奥列宁重复他的话。
叶罗什卡显然不愿明白地说出自己的意思。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在想什么?喝酒!”他喊道,微笑着把酒递给奥列宁。
十五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他回忆着,继续说,“对了,我是说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是猎人。全团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不论什么飞禽走兽,我都能给你找到和指出;它叫什么,住在哪儿,我全知道。我有几条狗,有两支枪,有几张渔网,有一匹母马和一只鹰,——我全有,谢谢上帝。如果你不吹牛,你是一个真正的猎人,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是个什么人?我能找到踪迹,因为我知道野兽的习性,我知道它在哪儿睡觉,在哪儿喝水,到哪儿闲躺着。我做了个坐墩,整夜地坐在那儿守着。干吗要坐在家里!在家里净作孽,酗酒,还有女人们来瞎扯;小孩子吵闹;弄得你发疯。可是那就太美了:傍晚出去,找个好地方,挤进苇丛里,坐下来,像个好汉爷似的,坐那儿等着。树林里不论有什么动静,你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抬头看天,星星在移动,细细地看它们,你就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周围望望——树林在微微作响,你老是等着,马上就要听见劈劈啪啪的声音,野猪就要来泥塘里打滚了。你听见年轻的鹰唧唧地叫,村里雄鸡彼此呼应,还有鹅叫。鹅叫表示到了半夜。这一切我全知道。有时远方传来枪声,于是引起种种念头。你就想:这是谁在放枪?也像我一样的哥萨克等到了一只野兽吧,他打中它没有,或者只是打伤了它,于是它在芦苇里乱窜,白流了鲜血,怪可怜的。我不喜欢这样!太不喜欢了!为什么把野兽打伤?傻瓜!傻瓜!或者你暗自想:也许是阿布列克打死一个蠢笨的哥萨克。这一切念头都在你脑子里出现了。有一次我坐在水边,看见一个摇篮从上游漂来。一个非常完整的摇篮,只是边儿破掉一点。于是念头又来了。这是谁的摇篮?我想,一定是你们当兵的魔鬼到了车臣人的村子,抓车臣女人,不知哪个魔鬼把小孩弄死了:抓起腿来就往墙角上摔。他们做不出这种事吗?唉,人是没有心肝的!一想到这里,就怜惜起来。我心里想:扔了摇篮,抓走了女人,烧了房屋,他们的骑手就拿起枪,到我们这边抢劫来了。老是在那里坐着,想着。当你一听见一群野猪在密林里乱窜,你的心就跳。亲爱的,你们来吧!它们到处闻来闻去,你心里想;坐着别动,可是心一个劲地咚,咚,咚!简直把你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今年春天,有一次来了一大群野猪,黑压压的一片。‘圣父圣子保佑……’我刚想放枪。母猪向小猪一哼哧鼻子,说:‘不好,孩子们,有人在守着呢,’于是全都从灌木丛里跑掉了。母猪离得这么近,好像用牙都可以咬住它。”
“母猪怎么会对小猪说有人在守着呢?”奥列宁问。
“你是怎样想的?你以为野兽是傻瓜?不,它比人还聪明呢,尽管你叫它猪。它啥都懂。举个例子说吧:你在别人的脚印上经过,没注意到它。可是野猪一碰到你的脚印,马上就跑得远远的;这就看出它有智力,你闻不到自己的气味,可是它能闻到你的。所以说:你想杀死它,它想活着在林子里游玩。你有你的法律,它有它的法律。它是猪,可是它并不比你差;它也是上帝造的。哎呀!人是愚蠢的,人愚蠢啊,愚蠢啊!”老汉重复了几遍,垂下头思索起来。
奥列宁也思索起来,下了台阶,背着两手,默默地走来走去。
叶罗什卡重新打起精神,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飞蛾,它们在摇曳的烛光上盘旋着,掉进火里。
“傻瓜,傻瓜!”他说,“往哪儿飞?傻瓜!傻瓜!”他欠起身来,用粗大的手指赶走飞蛾。
“会烧死的,小傻瓜,地方多得很,偏向这儿飞,”他一面柔声细语地说着,一面用他那粗壮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捉它的翅膀,然后再放走它,“你自取灭亡,可是我可怜你。”
他一面闲扯一面喝酒,坐了很久。而奥列宁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忽然,大门外的低语声使他吃了一惊。他不由得屏住气息,听见女人的笑声,男人的说话声和接吻声。他故意踩响草地,走到院子另一边。过了一会儿,篱笆响了。穿黑色束腰无领长袍和戴白羊皮帽的哥萨克(这是卢卡)顺着围墙走过,扎着白头巾的女人从奥列宁身旁过去了。“我跟你没什么关系,你跟我也没什么关系。”玛丽亚娜的坚决的步子好像这样对他说。他目送着她,直送到主人门前的台阶,甚至隔着窗户看见她取下头巾,坐在长凳子上。忽然,一种忧郁孤独之感,一些模糊的意愿和希望以及对某人的羡慕占据了年轻人的心。
最后几家灯火熄灭了。村里最后的声音静下去了。篱笆、院子里闪着白光的牲口、屋顶、挺拔的白杨——一切都仿佛进入健康的、寂静的、经过一天劳动的梦境。只有嘹亮的不断的青蛙叫声从潮湿的远方传来,使人感到聒耳。东方星稀了,仿佛溶化到越来越亮的天空里。可是头上的星星却更加深远和繁密。老汉把头歪到一只手上打盹儿。对面院子的公鸡啼了一声。奥列宁还是走来走去,在思索着什么。传来几个人唱歌的声音。他走到围墙跟前倾听着。几个青年哥萨克的声音合唱出一支快乐的歌儿,其中一个青年的声音唱得特别起劲。
“你知道这是谁在唱歌吗?”老汉清醒一下,说,“这是骑手卢卡什卡。他打死一个车臣人,所以这么高兴。为了这也值得高兴?傻瓜,傻瓜!”
“你打死过人吗?”奥列宁问。
老汉忽然支着两肘直起身子,把脸凑近奥列宁的脸。
“鬼东西!”他对他喊道,“你问的什么话?不该说这种话。毁灭生灵可非同小可啊,可不是小事!再见,老弟,我酒足饭饱了,”他一面站起来一面说,“明天去打猎吗?”
“去。”
“注意,早点起身,睡过了头要受罚的。”
“大约我会比你起得早。”奥列宁回答。
老汉走了。歌声停了。可以听见脚步声和快乐的说话声。过了一会儿,歌声又起了,但是比较远,叶罗什卡洪钟般的声音加入了先前的几个声音。“什么样的人们,什么样的生活啊!”奥列宁想道,他叹息了一声,独自一个回到自己的屋里。
十六
叶罗什卡大叔是非现役军人,是单身的哥萨克;他的妻子在二十年前改信正教,离家私奔,嫁给一个俄罗斯的司务长;他没有子女。他讲他从前是村里头条好汉,并非夸口。全团无人不知他昔日的勇敢。在他的记忆中,他不止杀死一个车臣人和俄罗斯人。他常到山里打劫,到俄罗斯人那里盗窃,坐过两次牢。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森林里打猎,他能在那里一连几昼夜只吃一块面包,只喝一点水。可是在村里他能从早玩到晚。从奥列宁那里回来,他睡了两个钟头,天没亮就醒了,睡在床上暗自品评他昨晚认识的人。奥列宁的单纯使他欢喜(所谓单纯,就是奥列宁不吝惜酒)。奥列宁本人也使他欢喜。他惊奇的是,为什么俄罗斯人都是单纯而且富有,为什么他们啥都不懂,可是都是有学问的。他思索这些问题,还思索他能从奥列宁那里讨点什么。叶罗什卡的屋子相当大而且不旧,但一看便知它缺少女人的照料。跟哥萨克人经常爱干净相反,整个屋子肮脏不堪,杂乱无章。桌子上扔的是血痕斑斑的上衣,半块油饼,旁边是摘了毛和撕烂了的喂鹞鹰的穴鸟。长凳上凌乱地放着皮靴、枪、短剑、口袋、潮湿的衣裳和破布。墙角有一个木桶盛着又脏又臭的水,水里泡着另一双鹿皮靴子;那里还放着一支枪和赶野鸡的盾牌。地上横七竖八地扔着网和几只打死的野鸡,桌子旁有一只缚着腿的母鸡走来走去啄着脏污的地板。在没有生火的炉子上放着一个盛满牛奶似的液体的瓦罐。炉子上还有一只青鹰尖声地叫,它老想挣脱绳子,一只脱毛的鹞鹰乖乖地坐在炉边,斜着眼瞅那只母鸡,有时向左右歪歪头。叶罗什卡大叔仰面躺在吊在墙和炉子之间的短床上,他穿一件衬衫,把两条粗壮的腿跷在炉子上,正在用粗大的手指抠那被鹞鹰抓破的两手上的痂,因为他总是不戴手套把鹞鹰带出门。整个屋子的空气,特别是老汉周围,充满了老汉身上经常发出的那股强烈的、并不难闻的、混合的气味。
“大叔,乌依杰麻?(意思是:大叔在家吗?)”他从窗口听见尖利的叫声,他立刻就知道是邻人卢卡什卡的声音。
“乌依杰,乌依杰!在家,进来吧!”老汉喊道,“邻居马尔卡,卢卡·马尔卡,是到大叔这里来还是到哨所去?”
一听主人叫喊,鹞鹰全身抖动一下,扑打着翅膀,在系绳上猛挣。
老汉爱卢卡什卡。他瞧不起年轻一辈的哥萨克,只有卢卡什卡例外。此外还因为卢卡什卡和他母亲这两位邻人常常送老汉酒、熟奶油及其他叶罗什卡所没有的家常吃喝。一辈子都是热心的叶罗什卡,总是用一种实际的观点来解释他的动机。“为什么不这样呢?人家过的不错,”他自言自语,“我送给他们一点鲜肉,一只野鸡,他们也不会亏待大叔的,下次他们就会把包子和薄饼送来……”
“你好,马尔卡!我很高兴看见你。”老汉快乐地喊道,动作迅速地把一双赤脚放下床来,跳到地上,在轧轧作响的地板上迈了两步,看了看他那外八字脚,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脚好笑:他咧咧嘴,跺一下赤裸的脚后跟,又跺一下,做一个滑稽的动作。“挺利落的,是吧?”他问道,他的小眼睛闪闪发光。卢卡什卡微微含笑。“怎么,回哨所去?”老汉说。
“给你送奇希尔来了,大叔,这是在哨所里答应的。”
“主保佑你。”老汉说,他把扔在地上的宽大的裤子和内衣拾起来穿上,束上皮带,从瓦罐里倒点水洗洗手,往旧裤子上擦擦,用一截梳子梳梳胡子,站到卢卡什卡面前。“好了!”他说。
卢卡什卡找到一个碗,擦干净了,倒了酒,坐到小凳子上,把酒递给大叔。
“祝你健康!圣父圣子保佑!”老汉庄严地接过酒,说,“祝你得到你所希望的,愿你做一个英雄,获得十字勋章!”
卢卡什卡也念着祷词喝一口酒,然后把碗放到桌子上。老汉站起来,拿来一条干鱼,把它放在门槛上用棍子敲得软和点,然后用他那粗糙的手捧着它放进他的唯一的青色碟子里,摆到桌子上。
“什么我都有,下酒的菜也有,谢谢上帝,”他骄傲地说,“莫谢夫怎么样啦?”老汉问道。
卢卡什卡把班长没收他的枪的事情讲了一遍,显然他是想知道老汉的意见。
“为了一支枪不值得,”老汉说,“舍不得枪,就得不了奖。”
“哪里!大叔!人家说,还没有当上骑兵的哥萨克能得什么奖呢?那支枪是支好枪,克里木造的,值八十卢布呢。”
“咳,算了吧!有一次我跟中尉发生了争执:他要我的马。他说,把马给我,我就保举你做少尉。我没有给他,也就没当上少尉。”
“你不知道,大叔!我要买一匹马,据说在河对岸没有五十卢布就买不到。妈妈还没有把酒卖掉。”
“咳!咱们不发愁,”老汉说,“大叔叶罗什卡像你这样岁数,他已经从诺盖人那里偷来成群的马了,还把它们全赶过捷列克河。有时,一匹好马只换一俄升[27]伏特加或者一件斗篷。”
“为什么这么便宜就换掉了?”卢卡什卡问。
“傻瓜,傻瓜,马尔卡!”老汉轻蔑地说,“不许的,——对待偷来的东西不许小气。你们大约连见都没见过怎样偷马。干吗不说话啊?”
“说啥,大叔?”卢卡什卡说,“我们显然不是那种人。”
“傻瓜,傻瓜,马尔卡!不是那种人!”老汉学着卢卡什卡的腔调嘲弄他说,“我在你那么大岁数可不是那样的哥萨克。”
“是什么样的呢?”卢卡什卡问道。
老汉轻蔑地摇了摇头。
“叶罗什卡大叔为人单纯,一点不吝啬。所以走遍切奇尼亚到处都有我的朋友。有朋友来找,我就请他喝个够,把他招待得乐滋滋的,同床睡觉;我找他去,总是带着礼物。人们都是这样行事的,不像现在这个样子:尽干些孩子玩意儿,嗑嗑葵花子,吐吐皮儿。”老汉一边鄙夷地作出结论,一边把面孔做出如今的哥萨克怎样嗑葵花子和吐皮的样子。
“这我是知道的,”卢卡什卡说,“的确这样!”
“你要想做一个好汉,那你就得做一名骑手,不要做一个乡巴佬。连乡巴佬买马也大大方方地掏出钱来,才把马牵走。”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不论是在村里或者在哨所里,大叔,都是闷得慌;没有地方可以去痛痛快快地玩它一场。所有的人都是胆小鬼。就拿纳扎尔卡来说吧。前几天我们到车臣人的村子里。吉列伊汗约我们到诺盖去偷马,谁也不肯去;我一个人怎么能行呢?”
“你看大叔怎么样?你以为我老了!不,我不老。给我牵马来,我现在就到诺盖去。”
“光说空话有啥用?”卢卡说,“你告诉我怎样跟吉列伊汗打交道。他说,只要把马牵到捷列克河就行,哪怕赶来一群,他也能藏好。要知道他也是个光脑袋的鞑靼种,怎能叫人相信他。”
“吉列伊汗信得过,他全家都是好人;他的父亲是个忠实的朋友。不过要听大叔的话,我不会教错你的:你叫他发誓,那就没错了;跟他一起走路,随时要把手枪准备好。特别是在分马的时候。有一次我险些儿给一个车臣人宰掉,因为我问他要十卢布一匹马。相信是相信,可是睡觉时枪可不能离身。”
卢卡什卡注意地听老汉讲话。
“大叔,是不是真的?人家说你有虎耳草[28]。”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虎耳草我是没有的,不过我可以教你怎样去找,因为你是个好孩子,你不会忘掉老汉的。教你,好不好?”
“教我,大叔。”
“你知道乌龟吗?它是个鬼啊,那个乌龟。”
“我怎么不知道!”
“你找到它的窝,用篱笆把窝围起来,叫乌龟进不去。它来了,围着篱笆转了一圈,就走开了;它找到虎耳草,衔了来,篱笆就垮了。第二天早晨你要赶快去看看:在篱笆开口的地方,就有虎耳草。拿着它,你想到哪儿就到哪儿。不论是锁或者门栓都挡不住你了。”
“你试过了吧,大叔?”
“试倒没试过,是好人告诉我的。我只会念咒语,我一骑上马,就念‘平安咒’,那就谁也打不死我。”
“什么是‘平安咒’啊,大叔?”
“你不知道吗?咳,你这人啊!你问大叔就算问对了。你听着,跟着我念:
平平安安住在西奥尼。
这是你的皇上老爷子。
我们骑上骏马。
索福尼哭,
扎哈里叫。
我主曼德雷奇
永远爱护人。
永远—永远—爱护人,”老汉重复着,“你知道了吧?你念一遍!”
卢卡什卡笑了。
“真有意思,大叔,一念咒就不会打死你?也许是碰巧了吧。”
“你们都变聪明了。你把它全学会,念它。这不会有什么坏处的。你念了‘曼德雷奇’,就对头了,”老汉自己也笑了,“可是你别到诺盖去,卢卡,说真的!”
“为什么?”
“不是那个年月了,你们也不是那样的人了,你们这些哥萨克都是狗屎。你看开进来多少俄国兵!他们会判你重刑的。真的,丢掉这个念头吧。你们哪行!想当年我跟吉尔奇克……”
于是老汉又讲起他那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可是卢卡什卡往窗外瞧了一眼。
“天大亮了,大叔,”他打断了他的话,“我该走了,改日再来吧。”
“基督保佑,我要到那个军人那里去了:我答应带他去打猎;人看来倒是好人。”
十七
卢卡什卡离开叶罗什卡就走回家去。在他回家的时候,潮湿的饱含露水的晨雾从地面升起,笼罩着村镇。只听得见叫声的牲口开始从四面八方动弹起来。雄鸡啼得也更勤更高了。空气变得透明,人们开始起身了。卢卡什卡走到跟前,才看清楚被雾弄湿的自己院子的围墙、屋子的台阶和敞着门的贮藏室。从雾里可以听见院子里劈柴火的斧头声。卢卡什卡走进了屋子。他的母亲站起来,站在炉子前面添柴火。小妹妹还在床上睡着。
“怎么样,卢卡沙,玩够了吧?”母亲轻轻地说,“昨天在哪儿过了一夜?”
“就在村子里。”儿子不乐意回答,从套子里取出枪来检查。
母亲摇了摇头。
卢卡什卡向枪上火药池里倒点火药,取出小袋子,从里面掏出几个空的弹药套,开始填火药,用破布裹着子弹把火药仔细地捣结实。他用牙试试装满火药的弹药套,察看一遍,就把它们放进小袋里。
“妈妈,我给你说过要把口袋补一补,补了没有?”他说。
“当然补了!哑巴昨夜在补什么东西来的。你该回哨所了吧?连多看你一眼也捞不到。”
“收拾好就走,”卢卡什卡回答,一面包着火药,“哑巴呢?出去了吗?”
“大概在劈柴。她老是想你想得伤心呢。她说她总是看不见你。她用手指指脸,舌头弹个响,两只手按着胸口,意思是说:‘我可怜他。’去叫她,怎么样?打死阿布列克的事,她全懂得。”
“叫她来吧,”卢卡什卡说,“我有一块油脂放在那里的,拿给我。刀该涂油了。”
老太太出去了,几分钟后,卢卡什卡的哑巴姐姐沿着轧轧作响的台阶走进了屋子。她比弟弟大六岁,面貌非常像他,只不过有着聋哑人常有的那种迟钝、粗野而且变化无常的表情罢了。她穿着一件打补钉的粗布长衫;两只脚赤裸着,非常肮脏;头上顶一块旧的蓝头巾。她的脖颈、手和脸都像农民的那样茁壮。从衣着和从其他一切可以看出,她是经常担负着男人干的重活。她抱进一捆柴火扔到炉旁。然后,她高兴地微笑着(微笑使她整个脸布满了皱纹)走到弟弟跟前,推了推他的肩膀,于是用两只手、脸和整个身子向他做出迅速的手势。
“好,好!能干,斯乔普卡!”弟弟点头回答,“把一切都准备好,修补好,真能干!这是给你的酬谢!”他从衣袋里掏出两块甜饼递给她。
哑巴脸红了,她高兴得粗野地吼叫起来。她抓起甜饼,更快地打着手势,时时指着一个方向,用粗大的手指画着眉毛和脸。卢卡什卡懂得她的意思,不住地含笑点头。她是说,弟弟应该送姑娘们一点吃的,还说,姑娘们都爱他,有一个姑娘,那就是玛丽亚娜,长得最美,她也爱他。她比画玛丽亚娜的时候,很快地指指她的院子,指指自己的眉毛和脸,咂咂嘴,摇摇头。她把手贴近胸口,亲亲自己的手,作出拥抱的样子,这是表示“她爱他”。母亲回到屋里,看出她在说什么,微笑着摇了摇头。哑巴把甜饼拿给她看,又高兴得吼了一声。
“前些日子我对乌莉特卡说,我要托人去说媒,”母亲说,“我这话她还听得进。”
卢卡什卡默默地看了看母亲。
“怎么样啦,妈妈?要把酒运到市上。需要买匹马。”
“到时候我就会运的;先得买几个桶。”母亲说,看样子她不愿儿子干预家务。“你走的时候,”老太太对儿子说,“想着把过厅里几个口袋带走。是向人家借的,准备给你带回哨所去的。要不要放进褡裢里啊?”
“行了,”卢卡什卡回答,“如果吉列伊汗过河来找我,你叫他到哨所去,得有些日子请不准假。我有事要跟他商量。”
他准备走了。
“叫他去,卢卡沙,叫他去。你怎么老是在亚姆卡那里玩?”老太婆说,“我夜里起来照料牲口去,听见像是你唱歌的声音。”
卢卡什卡没有回答,走到过厅里,把口袋挎到肩上,把衣襟掖到腰里,拿起枪,在门口站住了。
“再见,妈妈,”他倚着大门对母亲说,“你装一小桶酒托纳扎尔卡带来,我答应请弟兄们喝一杯;他等会儿来取。”
“基督保佑你,卢卡沙!上帝和你同在!托他带去,倒新桶里的酒托他带去。”老太婆回答,她向围墙走去。“你听我说。”她把身子探到围墙外边,又说起来。
哥萨克停住了。
“你在这里游游逛逛,倒也罢了,谢天谢地!年轻人不取乐谁取乐啊?上帝赐了你运气。这很好。可是到了那边,可要注意,孩子,不能那样……最要紧的是把长官服侍好,可不许胡闹!我把酒卖了,给你准备买马的钱,给你说一门好亲事。”
“得了,得了!”儿子皱着眉头回答。
哑巴为了引起弟弟的注意,叫了一声。她指指头和手,意思是说:剃光脑袋的车臣人。然后紧皱眉头,装出瞄准的样子,大叫一声,摇着头很快地唱起来。她是说,希望弟弟再打死一个车臣人。
卢卡什卡懂得她的意思,咧嘴笑了笑,迈开轻快的步伐,扶着背后斗篷下面的枪,在浓雾中消失了。
老太婆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回到屋里,就立刻干起活儿来。
十八
在卢卡什卡走回哨所时,叶罗什卡大叔吹了一声口哨,把狗唤到跟前,就翻过篱笆,从屋后绕到奥列宁的住处(他出门打猎讨厌碰见女人)。奥列宁还在睡觉,甚至瓦纽沙虽然醒了,也没有起来,他东张西望,正在寻思是不是该起床的时候了,就在这时候,叶罗什卡大叔挎着枪,全副猎人装束,推开了门。
“拿棍子!”他用他那沉重的声音喊道。“警报!车臣人来了!伊万!给老爷升茶炊。你也起来!快!”老汉喊道,“我们就是这样的,好人儿。连姑娘们都起来了。你从窗口往外瞧,瞧,她都挑水去了,你还在睡着。”
奥列宁醒来了,从床上跳下来。他一看见老汉,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感到神清气爽,快乐起来。
“快!快,瓦纽沙!”他叫唤着。
“你不是要去打猎吗!人家都吃早饭了,你还在睡觉。良姆!你到哪儿去?”他这是喝狗。“枪准备好了吗?”老汉大声喊叫,就好像屋子里有一大群人似的。
“我错了,没办法。准备火药,瓦纽沙!把火药填好!”奥列宁说。
“罚款!”老汉喊道。
“久 捷 乌列乌?”[29]瓦纽沙得意地笑着说。
“你不是我们的人!不说我们的话,鬼东西!”老汉龇出牙根,向他呵斥。
“第一次可以饶恕。”奥列宁一边穿大皮靴,一边开玩笑地说。
“原谅你初犯,”叶罗什卡回答,“下次再睡过头,罚你一桶酒。天一热,就碰不到鹿了。”
“就算你能碰到它,可是它比咱们人还聪明啊,”奥列宁重复昨晚老汉说的话,说道,“你骗不了它的。”
“好,你笑吧!等会儿打死一只,咱们再说。快点!瞧,房东到你这儿来了,”叶罗什卡往窗外望着,说,“瞧他打扮的,穿上了新衣裳,他是要叫你看出他是一个军官。咳,这个人头儿啊!”
果然,瓦纽沙报告房东来见老爷。
“拉尔让。”[30]他意味深长地说,他这是向老爷示意少尉来访的目的。接着,少尉穿着带军官肩章的簇新的束腰无领长袍和光亮的皮靴——在哥萨克这是稀罕东西,脸上堆着笑,一摇一摆地走进屋子,他表示欢迎他的到来。
伊利亚·瓦西里耶维奇是一个受过教育的哥萨克,他到过俄罗斯内地,现在是教员,主要的,他是个“高贵的人”。他想显示他是高贵的人;可是一看见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怪相:坐立不安、自以为是、语无伦次,就不由得使人把他当做叶罗什卡大叔一类的人。这从他晒黑的脸上、手上、发红的鼻子上也可以看出来。奥列宁请他坐下。
“你好,伊利亚·瓦西里耶维奇仁兄!”叶罗什卡说,他站起带着讽刺意味(奥列宁这样觉得)鞠了个大躬。
“你好,大叔!你也在这儿?”少尉回答,随便向他点点头。
少尉四十岁上下,留一撮山羊胡子,又干又瘦,但人倒漂亮,而且对一个四十来岁的人来说,还显得很嫩少。他到奥列宁这里来,显然是怕人家把他当做普通的哥萨克,所以想让人一下子就感到他的身价。
“这是我们的埃及的宁录[31],”他得意地微笑着,指着老汉对奥列宁说,“‘在主面前是个英勇的猎户。’他在我们这里样样都是第一把能手。您老已经知道了吧?”
叶罗什卡大叔看着自己那双穿着浸湿了的生皮靴子的脚,沉思地摇摇头,仿佛是对少尉的博学多才表示惊奇,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说:“野鸡的泥路!他真会胡诌!”
“是啊,我们正想去打猎呢。”奥列宁说。
“是了,是了,”少尉说,“我找您有点小事。”
“有何见教?”
“我知道您是个高尚的人,”少尉开始说,“正像我了解自己一样,我们都有军官的头衔,正因为我们都是高尚的人,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慢慢商量。”他停了一下,含着微笑看了看老汉和奥列宁,“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话,就请依照我的意见,因为我的妻子在我们阶层中是个愚蠢的妇女,她现今完全不能了解您昨天说的话。因为我的房子租给团部副官,不带马棚也要六卢布一月,可是,我是一个高尚的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免费让人使用。因为您乐意,我本人是个有军官头衔的人,而且作为本乡的居民,我可以亲自同您商谈一切,不必按照我们的习俗,在一切方面我都可以遵照条件……”
“他说得真干脆利落。”老汉咕哝着说。
少尉还说了很久类似的话。从他的话里,奥列宁挺费劲才弄明白少尉是希望租金每月六个卢布。他欣然同意,并请客人喝一杯茶。少尉谢绝了。
“按照敝乡的陋俗,”他说,“我们认为使用世俗的杯子是一桩罪过。虽然以我的教育,对这种事是可以理解的,但我的妻子,由于人的弱点……”
“那么,您请不请用茶呢?”
“如果允许的话,我把我的茶杯取来,专用的茶杯,”少尉回答,他走到门廊下,“把茶杯拿来!”他喊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从门外伸进一只穿着粉红袖子的晒黑的年轻姑娘的手,手里拿着一个杯子。少尉走过去接过杯子,跟女儿咕唧了几句。奥列宁给少尉在专用的杯子里斟了茶,给叶罗什卡在世俗的杯子里斟了茶。
“但是,我不想耽误您,”少尉说,茶很烫,他忍耐着喝完了自己杯里的茶,“我对于捕鱼也有强烈的嗜好,我在这里不过是短期休假,如同暂时休假一样。我也有意思试试运气,看看捷列克河的赠品[32],是不是也有我的份儿。我希望,您也到寒舍坐坐,按照敝乡的风俗,喝一杯房东的酒。”他加添着说。
少尉告辞,握了握奥列宁的手就走了。在奥列宁准备出发的时候,他听见少尉向家里人发出威严的、有条有理的命令。几分钟后,奥列宁看见少尉穿着卷到膝盖的裤子和破旧的外衣,背着渔网从他的窗前走过。
“骗子手,”叶罗什卡喝完他那世俗茶杯的茶,说道,“怎么,你真的付他一月六个卢布的房租?真没听说过!村里最好的房子也只能租两卢布。这个滑头鬼!三个卢布我就把我的租给你。”
“不,我就在这里住下了。”奥列宁说。
“六个卢布!明明是捉冤大头。咳!”老汉说,“伊万,拿酒来!”
在上路以前吃了东西,喝了酒,早晨七点多钟,奥列宁和老汉一块儿走上了大街。
他们在大门口碰见一辆已经套好的大车。玛丽亚娜拉着拴在牛角上的绳子,正在牵着牛拉车;她用白头巾遮到眼睛,长衫上套一件上衣,穿一双皮靴,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子。
“小妞儿!”老汉说,做出要捉她的样子。
玛丽亚娜用树枝子抽他一下,一双美丽的眼睛快乐地向他一闪。
奥列宁兴头更高了。
“咱们走吧,走吧!”他说,把枪背到肩上,感觉姑娘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
“呵!呵!”在他后面响起玛丽亚娜吆喝牲口的声音,接着,开始走动的大车发出轧轧声。
在村后牧场的路上,叶罗什卡一路走一路谈。他不能忘记少尉,老是骂他。
“你为什么这样生他的气?”奥列宁问。
“吝啬鬼!我不喜欢。”老汉回答,“挺尸的时候,啥也带不走。为了谁积蓄?盖了两所房子。跟弟弟打官司又赢了一个园子。这个狗东西还是个刀笔吏呢。别的村里都来请他写状子。他怎样写,官司就怎样判。正做到节骨眼上。可是攒了钱给谁呢?统共只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女孩子一出嫁,就没有什么人了。”
“攒了钱陪嫁啊。”奥列宁说。
“陪什么嫁啊?姑娘有人要,是个好姑娘。他是这么一个鬼东西,嫁女儿也要嫁个有钱的。想敲一大笔聘礼。卢卡是个哥萨克,我的邻居,并且是我的侄子,是个能干的小伙子,打死一个车臣人,前些时候给他说过媒;可是他总不答应。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托;说是姑娘还年轻。可是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他想让人家磕头作揖地求他。如今还拿着姑娘耍这一套,真丢人。反正卢卡什卡要说成这头亲事。因为他在村里是拔尖的哥萨克,骑手,打死一个阿布列克,奖他十字勋章。”
“可是那是怎么回事呢?昨晚我在院子里散步的时候,看见房东的姑娘同一个哥萨克在接吻呢。”奥列宁说。
“你胡说。”老汉停住脚步叫了一声。
“说实话!”奥列宁说。
“女人是个鬼,”叶罗什卡沉思地说,“什么样的哥萨克?”
“我没有看清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帽顶是白羊皮的?”
“是的。”
“上衣是红的?有你这么高?”
“不,比我高些。”
“就是他。”叶罗什卡哈哈大笑,“就是他,我的马尔卡。他是卢卡什卡。我叫他马尔卡,是耍笑。就是他。我喜欢他!我以前也是这样的,老弟。看管他们有什么用?从前,我的情人跟母亲、跟嫂子一块儿睡,可是我还是钻了进去。她常常住在楼上;她母亲是个妖婆,鬼东西,恨透了我,我时常跟朋友——他名叫吉尔奇克,一块儿去。我们来到她的窗下,我爬到他的肩上,掀开窗门,就摸了进去。她睡在条凳上。有一次我弄醒了她。她差点儿喊起来!没有认出是我。这是谁啊?我又不能说话。她母亲已经动弹了。我摘下帽子,向她的脸上伸过去,她一看见帽子上的线缝,就认出来了。她跳了出来。那时候我啥都不缺。熟奶油啦,葡萄啦,她什么都拿给我,”总是从实际的观点看一切的叶罗什卡加添了一句,“不止一个相好的。好日子啊。”
“现在如何?”
“现在,咱们跟着狗走,看见野鸡落到树上,就射它。”
“你也跟玛丽亚娜胡缠吗?”
“你注意着狗。晚上我再说。”老汉指着自己的爱犬良姆,说。
他们沉默了。
谈着话走了百十步,老汉又停下了,他指了指横在路上的树枝子。
“你对这有什么想法?”他说,“你是想这没有什么吧?不,这根棍子这样躺着不吉利。”
“怎么不吉利?”
他咧嘴笑了笑。
“你啥也不懂。你听我说。棍这样躺着的时候,你可别迈过去,要么你绕着走,要么你把它从路上扔开,并且要念祷词:‘圣父圣子及圣灵保佑’,然后再走,上帝就会保你平安。啥事都没有。这还是老人们教给我的。”
“别胡说了!”奥列宁说,“你最好谈一谈玛丽亚娜。她是不是跟卢卡什卡相好?”
“嘘!现在不要吭声了,”老汉又低声打断了这个谈话,“好好听着。我们走到四面森林里来了。”
老汉无声地踏着软皮靴,沿着通向茂密的、野生的森林的窄狭小道向前走去。他几次皱着眉头回头看奥列宁,因为奥列宁咯咯咚咚踩着他那大皮靴弄得沙沙作响,而且漫不经心背着枪,有好几次挂着沿路的树枝子。
“不要响,轻点儿走,当兵的!”他忿忿地低声对他说。
从空气中可以感觉太阳已经升起。雾散了,但还遮盖着森林树梢。森林显得非常之高。每走一步地势都有变化。以为是棵树,原来是棵灌木;而一棵芦苇却像一棵树。
十九
晨雾一部分上升,露出了湿漉漉的芦苇房顶;一部分变成露水,湿润了围墙附近的道路和青草。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涌出来。人们开始往村外走——有的去干活儿,有的去捕鱼,有的去哨所。两个猎人顺着潮湿的、长满着草的道路并肩走着。猎狗摇着尾巴在路旁跑着,不时地回头望望主人。成群的蚊虫在空中飞舞,追击着猎人,围攻他们的背、眼和手。空气中散发着青草和树木的潮湿味道。奥列宁不断地回头望那辆大车,坐在车上的玛丽亚娜拿着树枝子正在赶牛。
周围静悄悄的。村子里的声音原先可以听见,现在已经传不到猎人的耳边了;只有狗走在乌荆子上发出毕剥声,有时鸟儿此呼彼应地啼叫。奥列宁知道森林里是有危险的,阿布列克常常在这里出没。他也知道,在森林里行路,枪是有力的防御武器。他本人并不害怕,可是他觉得,要是别人处在他的地位会害怕的。他怀着特别紧张的心情注视着雾气弥漫的潮湿的森林,倾听着偶尔响起的微弱的声音。他紧紧抓住枪,心中有一种愉快而新奇的感觉。叶罗什卡大叔走在前头,每经过有一对对野兽脚印的泥潭,他就停下来细细地观察,指给奥列宁看。他几乎不说话,仅仅偶尔低语几句。他们走的道路曾经被大车压过,现在早已长满了青草。路两旁的榆树和梧桐长得如此茂密,简直无法透过它们看见东西。几乎每棵树从上到下都被野葡萄缠满了;地上是长得密密实实的发黑的乌荆子丛薮。每一小块林中空地都长满了黑莓和摇曳着灰色芦花的苇子。有些地方,野兽走的大道和像隧道似的野鸡走的小径,从人行的路上伸向森林的深处。这座没有被牲口践踏过的森林,处处使奥列宁吃惊,他从未见过植物的生命力这样旺盛。这座森林、危险、老汉和他那神秘的低语、玛丽扬卡和她那英俊挺拔的身段、群山——这一切都使奥列宁觉得是在做梦。
“落下一只野鸡。”老汉低语道,四外张望着,把帽子拉下来压着自己的脸。“把脸遮起来,”他忿忿地向奥列宁挥挥手,然后几乎是用四肢向前爬去,“野鸡讨厌人的嘴脸。”
当老汉停下来向树上端详的时候,奥列宁还落在后面。野鸡朝着向它吠的狗叫了一声,奥列宁也看见了它。正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叶罗什卡的粗筒子枪像大炮似的打响了,那只野鸡扑闪一下翅膀,羽毛纷纷落下来,接着就掉到地上。奥列宁在向老汉走去的时候,惊起了另一只野鸡。他拿起枪,瞄了瞄,就射了出去。野鸡腾空飞起,然后像一块石头似的,碰着树枝落到树林里。
“好样的!”不会打飞鸟的老汉笑着说。
他们把野鸡拾起来,又往前走。被运动和夸奖弄得兴奋的奥列宁,一路走,一路跟老汉谈话。
“别说!到这儿来,”老汉打断了他的话,“昨天我在这儿看见鹿的脚印。”
他们转进森林深处,走了三百来步,来到生满芦苇和有的地方浸着水的空地。奥列宁还是落在后面,叶罗什卡大叔在他前面二十来步的地方弯下身来,意味深长地点着头,招手叫他。奥列宁走到他跟前,看见老汉指给他看的是人的脚印。
“你看见吗?”
“看见了。怎么?”奥列宁尽可能保持镇静地说,“是人的脚印。”
不由得在他脑子里闪出了库珀的《探路人》[33]和阿布列克,他看了看老汉那副神秘的样子,不准备问他,他不知道他那副神秘的样子是由于危险还是由于猎物的发现而引起的。
“不,这是我的脚印。”老汉随便地答道,他又指指草,那下面有刚能看得见的野兽的脚印。
老汉向前走去。奥列宁紧跟着他。走了二十来步,向洼地走下去,他们来到密林中一棵枝叶茂盛的梨树下面,这里的土地发黑,有野兽刚拉下的屎。
这地方缠满了野葡萄,像是一座舒适的亭子,又暗又凉快。
“早晨它在这儿来着,”老汉松了口气说,“瞧见吗,窝还发潮,刚睡过的。”
忽然,离他们十步开外的树林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喀嚓巨响。两个人都吓一跳,抓起了枪,但是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响起一阵均匀的、迅速的疾驰的蹄声,转瞬就听不清了,嚓嚓的脆响变为咚咚的低音,在寂静的森林中越去越远,越来越扩散开来。奥列宁心里仿佛有块东西坠落下去。他向葱绿的密林里看了半天才看见老汉。叶罗什卡把枪顶住肩窝,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帽子推到脑后,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张着嘴,嘴里露出被蛀的黄牙,就这样僵着不动了。
“是一只带角的,”他说。他把枪往地上一扔,绝望地揪住自己的白胡子。“站在这儿!本该从小路过来!傻瓜!傻瓜!”他愤恨地揪住自己的胡子。“傻瓜!笨猪!”他反复地说,用力扯自己的胡子。在雾气弥漫的森林上空仿佛有什么东西飞过;惊跑的鹿飞奔的蹄声越去越远,越来越扩散开来……
直到黄昏,奥列宁和老汉才回来,他又累又饿,可是精神饱满。午饭准备好了。他和老汉一起吃了饭,喝了酒,开始觉得暖和而且快乐起来,又走到门廊底下。在他的眼前又现出夕阳中的群山。老汉又讲起他那永远讲不完的故事:打猎、阿布列克、相好的、无忧无虑的勇敢的生活。俊美的玛丽亚娜又出出进进地从院子里走过。长衫下衬出美女的强健的少女身姿。
二十
第二天,奥列宁独自一人去他们把鹿惊跑的地方。他不走大门,也像村里人那样,从有很多荆棘的篱笆翻过去。他还没来得及把挂在刺上的束腰无领长袍摘掉,他那条跑到前面的狗已经惊起了两只野鸡。他一进入乌荆子丛里,每走一步都有野鸡惊起(老汉昨天没有把这个地方告诉他,他是想留着用网子来捕的)。奥列宁放了十二枪打死五只,他披荆斩棘地寻找打死的野鸡,累得汗流浃背。他把狗唤回来,拉开扳机,把子弹放进霰弹里,用长袍袖子挥着蚊子,不声不响地向昨天那个地方走去。但是唤着狗是不可能的,它在路上还是跟踪追迹,他又打死两只野鸡,去捡它们又耽搁了一会儿,直到中午他才找到昨天到过的地方。
天气十分明净,寂静,炎热。早晨那股清凉,甚至在林中也灼干了,无数的蚊虫简直把脸、背和手叮得满满的。狗由黑的变成青灰色的:它的背上落满了蚊子。那件长袍也变成这样的颜色。奥列宁打算逃开这些蚊子;他觉得,夏天简直无法在村里居住。他已经走回家去了;但是他想到,这里也是人住的地方,于是决心忍受着,让它去咬。说也奇怪,快到中午时分,这种感觉甚至使他愉快。他甚至觉得,如果在他四周没有被蚊子包围的气氛,没有在汗湿的脸上一抹就是一手的蚊虫稠浆,以及周身坐立不安的痒痒,那么,这里的森林就会失去它的特色和魅力。这无数的蚊虫跟这里无比丰富的野生森林,跟这里充满森林的无数鸟兽,跟这里深绿的叶子,跟这里芳香的暑热的空气,以及跟这里到处从捷列克河渗透出来的、在低垂的树叶下潺潺流水的浑浊的沟渠,都极相称,因此先前他觉得可怕而且无法忍受的,现在反倒觉得愉快了。他把昨天发现鹿的地方走了一遍,但他什么也没遇见,他想休息一下。太阳高悬在森林上空,当他走到空地或者路上的时候,阳光一个劲地直射到他的背上和头上。七只沉重的野鸡压得他的腰酸背疼。他找到昨天的鹿的蹄印,从灌木丛里钻到森林的深处,钻到昨天鹿睡觉的地方,他就在鹿窝旁边躺下来。他观察了一下周围深绿的树木,观察了一下被鹿汗湿的地方、昨天的鹿粪、鹿的膝盖的印记、鹿掘起的一块黑土以及昨天自己的脚印。他觉得又凉快又舒适;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希望。忽然,他心头涌现一种奇怪的感情——无缘无故的幸福和对一切的爱,于是他按照童年的老习惯画十字,并且对某人表示感谢。他忽然特别清醒地感觉到:“我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奥列宁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现在独自一人躺在天晓得什么地方,躺在鹿住的地方,这是一只美丽的老鹿,也许它从来没见过人,躺在从来没有人坐过、也没人想到的地方。我坐在这里,周围是小树和老树,其中有一棵缠着野葡萄藤;离我不远有野鸡互相追逐,四处乱窜,它们也许已经闻到被打死的弟兄们。”他摸了摸自己的野鸡,把它们察看一遍,在长袍上擦了擦温暖的血淋淋的手。“也许豺狼也闻到了,露出不满的面孔钻到别的地方去了。在我周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百个、一千个、百万个蚊子,在它们看来像巨大的绿洲似的树叶之间飞来飞去,它们在空中嗡嗡地叫,它们在我附近全都嗡嗡地述说着什么和为了某事而述说着,它们每个也都像我似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奥列宁。”他清清楚楚地想象到蚊子在想什么和嗡嗡地叫什么。“到这儿来,到这儿来,弟兄们!这儿有人可以吃。”它们嗡嗡地叫着说,从四面八方向他围攻。他这时明白了,他并不是什么俄国贵族,莫斯科交际场中的人,某人某人的朋友和亲戚。而不过是一个蚊子,或者是一个野鸡,或者是一只鹿,就像现在活在他周围的一切生物一样。“就像他们一样,像叶罗什卡大叔一样,活些时候就死去。他说得对:不过坟头上长长青草罢了。”
“坟上长青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继续想下去,“还是要活下去,要活得幸福;因为我只希望一件事情——幸福。不管我是什么,就算是一个野兽,跟一切动物一样,在它坟头上只长青草,此外什么也没有,或者我是一个躯壳,其中安装着上帝的一部分,即使这样,我还是要以最好的方式生活。为了要活得幸福,应当怎样生活呢?为什么我以前是不幸福的呢?”于是他开始回忆他从前的生活,可是他对自己厌恶起来。他觉得自己曾是一个苛刻的利己主义者,虽然他当时实在并不需要什么。他不住地往四外张望,看看被阳光穿透的绿荫,看看落日和明朗的天空,始终觉得自己跟刚才一样幸福。“为什么我现在是幸福的?以前我为了什么而生活?”他想道,“我为了自己曾是多么苛求,曾是如何挖空心思而一无所得,得到的只是耻辱和痛苦!而我现在并不需要什么却得到了幸福!”忽然有一道新的光明使他豁然开朗。“幸福原来是这样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幸福乃在于为他人而生活。这一点是明确的。人人都有获得幸福的要求;因此,这种要求是合乎情理的。用自私自利的方法满足这种要求,也就是说,为自己寻求财富、荣誉、舒适的生活、爱情,可是,有时由于种种情况,不可能满足这些欲望。由此看来,不合乎情理的是这些欲望,而不是想获得幸福的要求。不论外界的条件如何,而永远都可以得到满足的是什么欲望呢?究竟是什么呢?是爱,是自我牺牲!”发现了这个在他看来是新的真理以后,他是如此高兴和激动,他跳起来,急不可待地想寻找他可以为之快点牺牲自己的人,可以为之做善事的人,可以爱的人。“既然我什么都不需要,”他老是在想,“为什么不为他人而生活呢?”他拿起枪,一心想快点回家去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并且找一个做善事的机会,他于是就走出了密林。来到空地上,他张望了一下:太阳已经从树梢上看不见了,空气有点凉意,地形变得完全认不出了,不像是村子四周。忽然一切都变了——气候和森林的性格都不同了:天空遮满乌云,风在树梢上簌簌作响,周围只能看见芦苇和年深日久的折断的树木。他唤那条离开他去追逐什么野兽的狗,他的声音仿佛是从荒野发出的回声。他忽然不寒而栗。他害怕起来。他想到阿布列克和人家给他讲的谋杀事件,他在等待着:马上就会从随便哪棵灌木里跳出一个车臣人,那他就得保卫自己的生命,或者死去,或者贪生怕死。他想起了上帝和未来的生活,好像很久没想起这些了。周围是同样阴暗的、严酷的、荒野的自然景物。“值得不值得为自己而生活,”他想道,“而你眼看就要死去,而且没有做一件善事默默无闻地死去。”他朝着他认为是往村子的方向走去。他已经不再想打猎的事,他感到难以支持的疲倦,他特别注意地、几乎是带着恐怖张望每棵灌木和每棵树,每分钟都在期待着生命的终结。转了半天,他走到一条沟渠,沟渠里流着从捷列克河流来的带沙的冰冷的水;为了不再乱撞,他决定沿着沟渠走。他走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条沟渠会把他引到什么地方。忽然芦苇在他背后响了一声。他吓了一跳,抓起了枪。他害羞了;原来是过于热心的狗呼呼地喘着气跳到凉水沟里,在那里喝水呢。
他和狗一起喝足了水,朝着狗奔跑的方向走去,他认为狗会把他领到村子。虽然有狗做伴,但是他总觉得周围愈来愈阴惨。森林发暗了,风愈来愈厉害地刮着折断了枝子的老树顶梢。有几只大鸟一边尖叫,一边绕着这些老树上的巢盘旋。植物变得更贫乏了,更常碰见簌簌作响的芦苇和满是兽类足迹的不生草木的林中沙地。在轰隆的风声中,还夹杂着一种令人不快的单调的呜呜声。他心里简直变得阴森森的了。他摸了摸腰后的野鸡,有一只不见了。那只野鸡坠断了绳子,丢掉了,只剩下血淋淋的脖颈和头矗在腰后。他从来没有这样觉得可怕。他开始祈祷上帝,他只怕一件事——没做一点善事和好事就死掉;他是这样希望活着,为了完成自我牺牲的伟绩活着。
二十一
忽然,好像阳光照亮了他的心灵。他听见俄国人说话的声音。听见捷列克河迅速而均匀的流水声音,在他面前两步远,出现了棕黄色的流动着的河面,以及河岸上褐色的潮湿的沙地和沙洲,出现了远方的草原,在水面上显得很清楚的哨所钟楼,在乌荆子丛中走动的绊着脚的备着鞍子的马,还有那山。红色的太阳从乌云里露出一瞬间,它的最后的光线快乐地照亮了一下沿河的一切,照亮了芦苇、钟楼和聚成一堆的哥萨克们,其中卢卡什卡身材特别矫健,不禁引起了奥列宁的注意。
奥列宁又无缘无故地感到自己是完全幸福的。他无意走到了捷列克河上下普罗托茨克岗哨,对岸是归顺的车臣人的村子。他跟哥萨克们问过好,但还是没找到对谁做一件善事的借口,于是就走进屋子里。在屋里也没找到机会。哥萨克们待他很冷淡。他进入一所土坯屋里抽起纸烟来。哥萨克们不大注意奥列宁,首先因为他吸纸烟,其次因为今晚他们别有消遣。从山里来了没有归顺的车臣人——被打死的阿布列克的亲属,他们带着密探来赎尸首。人们在等着从村里来的哥萨克长官。死者的兄弟身材高大而挺拔,留着剪短了的和染红的胡子,虽然他的穿戴是破烂不堪的束腰无领长袍和皮帽,但他却像一个王子似的镇静和庄严。他的面孔非常像被打死的阿布列克。他对任何人都不屑一瞥,也没有看死者一眼,他蹲在阴凉的地方抽着烟袋,不时地吐唾沫,偶尔用粗重的喉音发出几声命令,跟他同来的人恭敬地听着。显然这是一个骑手,他在完全不同的条件下曾不止一次地见过俄罗斯人,而这时在俄罗斯人身上不仅没有什么可以使他惊奇的,而且也没有什么引他注意的。奥列宁走到死者跟前想看看他,但是这位弟弟镇静而轻蔑地翻起眼来瞅了瞅奥列宁,愤怒地、急促地说了一句话。密探赶快用束腰无领长袍盖上死者的脸。骑手脸上那副威严的表情使奥列宁吃惊;他本想跟他谈谈,问他是哪个村庄的,但是车臣人瞟了他一眼,轻蔑地啐口唾沫,转过身去。奥列宁十分惊异这个山民不愿理睬他,他认为他这种淡漠不过是由于他的愚蠢或者语言不通。他找他的同伴说话。他的同伴是密探也是翻译,他也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但不是红胡子,而是黑胡子,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生着一口雪白雪白的牙齿和一对晶亮的眼睛。密探很乐意谈话,并且要了一支香烟。
“他们弟兄五个,”密探用他那半通不通的俄国话讲道,“已经被俄罗斯人打死了三个,只剩下两个;他是一个骑手,大大的骑手,”密探指着车臣人说,“当艾哈迈德汗(被打死的阿布列克的名字)被打死的时候,他蹲在对岸的苇丛里;他全都看见了:人们怎样把他放到船上,又怎样把他搬到岸上的。他在那儿一直坐到夜里;他想放枪打死那个老头子,别人把他劝住了。”
卢卡什卡走到谈话的人身边坐下来。
“你是哪村的?”他问。
“就在那边山里,”密探回答,他指着河对岸云雾弥漫的蔚蓝的山峡,“你知道苏尤克-苏吧?苏尤克-苏过去再走十俄里。”
“你认识苏尤克-苏的吉列伊汗吗?”卢卡什卡问道,显然对这个相识引以为荣,“他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的邻居。”密探回答。
“好样的!”卢卡什卡显然很感兴趣,用鞑靼话跟翻译交谈起来。
不一会儿,骑着马的中尉和带着两个随从的村长来到了。中尉是一个新上任的哥萨克军官,他向哥萨克们问好;但是谁也不按照军队的规矩向他喊:“祝您健康,大人”,仅仅有人用普通的问好回答他。有几个人,其中也有卢卡什卡,直起身来立正站着。班长报告岗哨上平安无事。这一切都使奥列宁觉得好笑:就仿佛这些哥萨克是在扮演士兵。这套礼节很快就过渡到普通的关系;中尉跟其他的哥萨克一样,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操一口流利的鞑靼话跟翻译谈起来。哥萨克们写好一张文件交给密探,然后从他手里拿过钱,就向尸首走去。
“你们里面谁是加夫里洛夫·卢卡?”中尉说。卢卡什卡脱掉帽子,走向前去。
“关于你的事,我已经向团长打了报告。结果怎样,我还不知道,我请求奖你十字勋章,因为你当班长还嫌早。你识字吗?”
“不识字。”
“嗬,多么漂亮的小伙子!”中尉说,他继续扮演当官的,“戴上帽子吧。他是哪一家的加夫里洛夫?是‘什罗基’家的吗?”
“是他的侄子。”班长回答。
“知道,知道。好,动手吧,帮帮他们的忙。”他转向哥萨克们说。
卢卡什卡快乐得脸上发光,显得比平时更漂亮了。他离开班长,戴上帽子,又蹲到奥列宁身旁。
当尸首搬上小船的时候,那个车臣人的兄弟向河岸走去。哥萨克们不由得闪开给他让路。他用一条有力的腿往岸上一蹬,就跳到小船上。奥列宁看见,他在这时才第一次迅速地扫视一遍哥萨克们,又急促地向同伴问一句话。同伴指着卢卡什卡回答了一句。车臣人看了他一眼,就慢慢地转身往对岸望去。他那一瞥所含的不是仇恨,而是冷淡的轻蔑。他又说了一句什么话。
“他说什么?”奥列宁问那个活泼好动的翻译。
“你们杀死我们,我们宰掉你们。有来有往,以暴易暴。”密探说,他显然是在撒谎,龇着白牙笑了,接着就跳到船上。
死者的兄弟坐在船上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岸。他是这样憎恨和蔑视,他甚至对这里任何东西都不感到兴趣。密探站在船尾,时而这边时而那边地划着桨,麻利地掌着船,不停地说话。小船斜刺地横渡河流,越来越小,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最后,眼看着他们靠了河岸,岸上有他们的几匹马。他们把尸首搬上去;虽然马老是向一旁躲闪,人们还是把尸首放到鞍上,然后都骑上马,顺着从村旁经过的大路缓步走去,成群的人从村子里走出来看他们。这边河岸上的哥萨克们非常得意而且快乐。四面八方洋溢着笑声和戏谑的声音。中尉和村长被请到土屋里去吃饭。卢卡什卡带着满脸快乐的表情,努力装出庄重的样子,但是怎么也装不像,他坐到奥列宁身旁,肘子支着膝盖在削小棍。
“您为什么吸烟?”他好像怀着好奇的心情说道,“这难道是好事吗?”
他说这话,显然只是因为他看奥列宁怪尴尬的,在哥萨克中间没人理睬他。
“没什么,习惯,”奥列宁回答,“怎么?”
“哼!要是我们弟兄吸烟,那可就糟了!您瞧那山好像不远,”卢卡什卡指着峡谷说道,“可是你怎么也走不到!……您一个人怎么回家:天这样黑。您如果愿意,我送您,”卢卡什卡说,“您向班长央求一下。”
“多么能干的小伙子。”奥列宁望着哥萨克的快乐的面孔,想道。他想起玛丽亚娜,想起他在大门后偷听到的接吻,他为卢卡什卡惋惜起来,惋惜他没有受过教育。“多么荒唐和错误!”他想道,“杀了人,他还觉得幸福,得意,仿佛他做了一件大好事。难道无法使他明白,这没什么可欢天喜地的?幸福不在于杀人,而在于自我牺牲?”
“以后可不要碰上他,老弟,”送走小船的一个哥萨克对卢卡什卡说,“你听见他是怎样问你的吗?”
卢卡什卡抬起头来。
“你是说干儿子吗?”卢卡什卡说,所谓干儿子是指那个被打死的车臣人。
“干儿子是站不起来了,我说的是那个干儿子的红胡子兄弟。”
“他自己能够囫囵着回去就托天之福了。”卢卡什卡笑着说。
“你高兴什么?”奥列宁对卢卡什卡说,“如果你的兄弟被打死了,你也高兴吗?”
哥萨克眼睛含笑向奥列宁望过去。奥列宁要对他说的话,他仿佛全都明白,但是他的想法要比这高一着。
“那有什么?难免的事!你当我们弟兄不被他们打死吗?”
二十二
中尉和村长走了;奥列宁为了想使卢卡什卡高兴和不至独自一人在黑暗的树林里走路,他替卢卡什卡去请假,班长准了他的假。奥列宁以为卢卡什卡想看见玛丽扬卡,而他也乐于跟这个样子可爱、喜欢谈笑的哥萨克做伴。在他的想象中,不由得把卢卡什卡和玛丽亚娜联在一起,并且一想到他们就觉得快乐。“他爱玛丽亚娜,”奥列宁暗自想道,“我也可以爱她。”他们在黑暗的树林里走回家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对他来说是一种新的激情占有了他。卢卡什卡也是满心高兴。在这两个如此不同的青年之间,令人感到存在一种类似爱的感情。每当他们目光相遇,他们就想笑。
“你家大门在哪儿?”奥列宁问。
“在村子中间。我把你送到泥坑那儿,再往前您就不怕了。”
奥列宁笑了。
“你以为我害怕吗?你回去吧,谢谢你。我一个人走。”
“没关系的!我又有什么事好干呢?您怎能不害怕?连我们都怕。”卢卡什卡也笑了,为了安慰他的自尊心,说道。
“你到我那儿去吧。咱们谈谈,喝两盅,早晨你再回去。”
“您以为我找不到过夜的地方啊,”卢卡什卡笑起来,“可是班长叫我回去。”
“昨天晚上我听见你唱歌来着,还看见你……”
“所有的人都是……”卢卡摇了摇头。
“听说你要结婚,是真的吗?”奥列宁问。
“母亲想给我娶亲。可是我还没有马。”
“你是非战斗员吗?”
“我哪儿是?我刚入伍。还没有马,又没地方去买。所以不能结婚。”
“一匹马值多少钱?”
“前些日子在河对岸有匹马要卖,给六十卢布还不肯脱手,马是诺盖种。”
“你跟我当护兵吧?(在行军中,护兵是跟随军官执行传令兵的职务的)。我来给你张罗,马,我可以送你一匹,”奥列宁忽然说道,“说真的,我有两匹,我不需要。”
“怎么说不需要?”卢卡什卡笑着说,“为什么要您送?等我们过上好日子,上帝会赐给的。”
“说真的!你不愿意当护兵吗?”奥列宁说,他很高兴他想起了送卢卡什卡一匹马的念头。但是不知为什么,他有点不好意思而且惭愧。他思索着,但不知说什么是好。
卢卡什卡首先打破了沉默。
“您在俄罗斯有自家的房子吗?”他问道。
奥列宁不禁讲起他不仅有一所房子,而且有好几所。
“房子好吗?比我们的大吗?”卢卡什卡憨厚地问道。
“大得很,大十倍,三层楼高。”奥列宁讲道。
“也有像我们这样的马吗?”
“我有一百匹马,每匹都值三四百卢布,不过跟你们的不一样。三百银卢布!都是赛马,你懂吧……可是我还是更爱本地的马。”
“您为什么到这里来,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卢卡什卡问道,仿佛他老是在笑似的。“看您走到哪儿去了,”他指着他们从旁走过的小道说道,“您应当向右转。”
“是的,我是自愿,”奥列宁回答,“想看看你们这地方,还想作几次出征。”
“我希望现在就有机会去出征,”卢卡什卡说,“你听,豺狼在嚎呢。”他又说,侧耳倾听着。
“怎么样,你杀了人,你不怕吗?”奥列宁问。
“怕什么?我希望去出征!”卢卡什卡重复说,“我非常想去,非常想去……”
“也许咱们会一块儿去的。我们的连在节前就出发,你们的中队也一齐去。”
“您为什么自愿到这儿来!又有房子,又有马,又有仆人。要是我,就要痛痛快快地玩。您是什么官级?”
“我是士官生,现在已经保举我当军官了。”
“如果您不是吹牛,您的日子真那么好,要是我,我就蹲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就是这样,我也哪儿都不要去。您在我们这儿觉得好不好?”
“好。非常好。”奥列宁说。
他们这样说着话快到村子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森林中昏昏沉沉的幽暗仍在包围着他们。风在树梢的上空低鸣。豺狼仿佛就在他们附近,忽而嚎叫,忽而哈哈大笑,忽而哭泣;前面,已经可以听见女人说话和犬吠,清楚地显露出房屋的轮廓,闪烁着灯火,并且传来干粪炊烟的特别气味。特别是在今天晚上,奥列宁有这样的感觉,在这村子里有他的住屋,有他的家,有他的一切幸福,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他都没有像在这村子里过得这样幸福,而且将来也不会过得这样幸福。今天晚上他爱所有的人,特别是爱卢卡什卡!回到家里,使卢卡什卡大为惊讶:奥列宁亲自从贮藏室里牵出他在格罗兹尼买的那匹马——不是他常骑的那匹,而是另外的一匹。虽然老点,但还不错,他把这匹马送给了他。
“您为什么要送给我?”卢卡什卡说,“我还没有给您做一点事呢。”
“在我算不了什么,真的,”奥列宁回答,“收下吧,以后你也送我点什么……咱们还一块儿出征呢。”
卢卡什卡不知如何是好。
“这怎么行呢?一匹马值不少的钱。”他眼睛不望着马说道。
“收下吧,收下吧!你要是不收下,我要生你的气了。瓦纽沙,把这匹灰马牵给他。”
卢卡什卡拿起了缰绳。
“好,那就谢谢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奥列宁像十二岁的孩子一样感到幸福。
“把马拴到这儿吧。这是一匹好马,我在格罗兹尼买的,跑起来很猛。瓦纽沙,给我们拿点奇希尔。咱们进屋子坐吧。”
酒拿来了。卢卡什卡坐下来拿起酒杯。
“上帝保佑,我也要报答您的,”他一边说一边干了一杯,“你叫什么名字?”
“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奥列宁。”
“德米特里·安德烈伊奇·奥列宁,上帝保佑你。咱们要交个朋友。什么时候也到我们家里坐坐。我们虽然不是富人,朋友还请得起。你要是需要什么,熟奶油或者葡萄,我告诉母亲。如果你到哨所来,我侍候你去打猎,去过河,随便你要到哪儿去。你不知道我前些日子打死一个多么大的野猪!都分给哥萨克弟兄们了,不然我就送给你。”
“好的,谢谢。你可别用这匹马拉车,不然它就不好骑了。”
“怎么能用马拉车!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卢卡什卡低下头说,“不知你肯不肯,我有个朋友,吉列伊汗,他叫我在路上——就是从山里出来的路上——打埋伏,咱们一块儿去。我不会出卖你的,我做你的穆里德[34]。”
“一块儿去,什么时候咱们一块儿去。”
看来,卢卡什卡完全安心了,他已经弄明白奥列宁对他的态度。卢卡什卡谈话时的态度之沉着和单纯使奥列宁惊异,甚至有点使他不愉快。他们谈了很久,卢卡什卡喝了很多酒,但是没有醉(他从来没醉过)。天已经很晚了,他握了握奥列宁的手,就离开他走了。
奥列宁向窗外望去,看他离开他后做什么。卢卡什卡低着头轻轻地走出去。然后,把马牵到大门外,忽然一抖脑袋,像猫似的跳到马身上,把马笼头的缰绳甩到脖颈两旁,尖叫一声,就沿着大街驰骋开了。奥列宁以为他要去和玛丽扬卡分享快乐;虽然卢卡什卡并没有这样做,但是奥列宁心情之好是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他像孩子似的高兴,忍不住向瓦纽沙不仅讲起他送给卢卡什卡一匹马,而且还讲了为什么要赠送,以及他的全部关于幸福的新学说。瓦纽沙不赞成这个学说,说是拉尔让 伊利尼扬帕[35],说啥都是假的。
卢卡什卡跑回家,从马上跳下来,把马交给了母亲,嘱咐把它放到哥萨克马群里;他在当天夜里就应当回哨所去。哑巴姐姐牵走了马,并且打手势表示,她要是看见那个送马的人,就这样拜倒在他脚下。老太太听了儿子的话只是摇头,心里想,马是卢卡什卡偷来的,所以吩咐哑巴趁着天不亮就把马牵到马群里。
卢卡什卡一个人向哨所走去,不住地思索奥列宁的举动。虽然他觉得马不算是好的,然而至少也值四十卢布,卢卡什卡对这个赠品很高兴。但是为什么要赠送,这一点他不能理解,因此他体验不到一点儿感激之意。相反,他头脑里老是萦回着一种模糊的猜疑,觉得士官生不怀好意。但是怀着什么恶意,他不能清楚地知道,他老是有这样的想法:一个陌生人把一匹价值四十卢布的马赠给他,什么也不图,只是为了行善,他觉得是不可能的。如果他喝醉了酒,那倒可以理解:想摆摆阔。可是士官生是清醒的,这样看来,他准是想收买他做什么坏事。“办不到!”卢卡什卡想道,“反正马在我手里,咱们走着瞧吧。我也不是傻瓜蛋。看谁能骗着谁!咱们瞧吧!”他一边想,一边觉得对奥列宁必须多加小心,因此对他起了一种恶感。他对谁也没有讲起他是怎样得到这匹马的。他对一些人说是买的;对另外一些人只是支吾其词。然而村里很快就知道了真相。卢卡什卡的母亲、玛丽亚娜、伊利亚·瓦西里耶维奇及其他一些哥萨克知道了奥列宁无缘无故赠马的事,感到莫名其妙,并且对士官生开始存有戒心。虽然存有戒心,但这个举动却引起他们对奥列宁的单纯和富有怀着莫大的尊敬。
“听说没有,那个士官生,就是住在伊利亚·瓦西里耶维奇家的那位,轻易地就把一匹值五十卢布的马送给卢卡什卡,”一个说,“阔佬!”
“听说了,”另一个沉思地回答,“大约他替他做了什么事了。咱们瞧吧,瞧他出的是什么鬼点子。快手卢卡什卡真幸运。”
“这些士官生都是些滑头鬼,滑极了!”第三个说,“你瞧他非放火不可,或者搞点别的什么鬼名堂。”
二十三
奥列宁的生活单调而平静。他跟长官和同事们很少往来。在高加索,一个有钱的士官生在这方面是有特别有利的条件的。不论是工作或训练,都派不到他。他为了参加一次远征已经被保荐为军官,而在这之前,长官先不打扰他。军官们认为他是贵族,所以对他都持自尊的态度。打牌和有歌队伴唱的军官们的纵酒豪饮,他在连队里是体验过的,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同时他也远离村里军官的社交界和军官们的生活。在哥萨克村子里的军官生活早已有其固定的方式。就像每个士官生和军官在要塞的时候一样,经常喝黑啤酒,打什托斯[36],谈论因参加远征所得的奖赏,在哥萨克村子里也是经常地和房东们喝奇希尔,请姑娘们吃东西和蜜,跟他们中意的姑娘纠缠;有时也和本地的姑娘结婚。奥列宁总是过着独特的生活,他对于这条被人走得烂熟的路子,有一种不自觉的反感。所以在这里他没有走高加索军官们生活的旧辙。
自然而然地,天一亮他就醒了。他喝了茶,站在自己门前台阶上欣赏一会儿山、晨景和玛丽亚娜;然后穿上破烂的牛皮上衣,穿上哥萨克叫作碎皮编成的靴子的浸湿了的鹿皮靴,腰间挎上短剑,拿起枪,带着装有食物和烟草的口袋,唤着狗,早晨五点多钟就从村子出发到森林里去了。晚上六点多钟回来,他又累又饿,腰带上系着五六只野鸡,有时带回来野兽,还带着没有动用的装着食物和烟卷的口袋。如果他的头脑里的思想也像口袋里的烟卷一样,那么就可以看出,在这十四小时内,没有一个思想是活动过的。他回家时神清气爽,精神饱满,感到非常幸福。他说不出在这全部时间他在想什么。在他头脑里萦回的不是思想,不是回忆,不是幻想,而是这三种东西的片断的综合。清醒了一下,他问自己在想些什么。可是,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在园子里和妻子一起干活的哥萨克,再不然就是山中的阿布列克,或者是离开他本人跑掉的野猪。他整天都是在倾听着、守候着和等待着野鸡、野猪或者鹿。
晚上照例是叶罗什卡大叔在他那里闲坐。瓦纽沙打来一瓶奇希尔,他们俩不紧不慢地谈天,喝足了酒,就心满意足的各自回去睡觉。明天又是打猎,又是有益于健康的疲倦,又是饭后过足酒瘾,又是感到幸福。有时,在节日或者在休息日,他整天在家里消磨时光。每当这时,他的主要的事情就是看玛丽亚娜,连他自己也不自觉,他从窗口或从台阶上贪婪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看玛丽亚娜,爱她(他是这样觉得),就像他爱群山和天空的美一样,并不想跟她发生任何的关系。他觉得,他和她之间不可能存在她和哥萨克卢卡什卡之间可能存在的那种关系,更不可能存在有些富有的军官和哥萨克姑娘之间可能存在的那种关系。他觉得,如果也尝试一下他的同事们所做的事情,那他就会失去旁观者的无穷乐趣,而得来的却是无限的痛苦、失望和悔恨。而且他对这个姑娘已经做了一件使他得到极大乐趣的自我牺牲的功绩;主要的,不知为什么他怕玛丽亚娜,无论如何下不了决心轻易对她说一句爱情的话。
夏天有一次奥列宁没有去打猎,在家里待着。完全出乎意外,一个莫斯科的熟人,一个在上流社会常和他见面的年纪很轻的人,进来找他。
“啊哈,mon cher[37],我亲爱的,当我知道您在这里,我是多么高兴!”他用莫斯科口音的法语开始说,并且继续夹杂着法语说下去,“有人告诉我:‘奥列宁’。哪个奥列宁啊?我是这么高兴……命运又使我们见面了。哎,您怎么样?干些什么?为什么?”
于是这位别列茨基公爵讲起自己的全部经历:他是怎样暂时到这团里来的,总司令怎样叫他去当副官,在出征后他就到他那里去,虽然他对这并不感兴趣。
“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服务,至少也要挣个前程……十字勋章……一官半职……将来调到近卫军。这一切都是必要的,就是不为自己,也得为亲戚朋友。公爵待我很好;他是一个很有体面的人,”别列茨基滔滔不绝地说,“为了这次出征,已经呈请奖我一枚安娜勋章。在没有出征以前我住在这里。这里好极了。多么漂亮的女人!哎,您的生活如何?我们的上尉对我说——您知道吧,就是那个善良的蠢家伙……他说您过着可怕的野人的生活,跟谁都不来往。我是了解您不愿意跟本地的军官接近的。我很高兴现在咱们能够常常见面。我住在哥萨克班长家里。那里有一个多么好的姑娘,乌斯坚卡!我告诉您——简直迷人!”
从他嘴里越来越多地倾泻出的法语和俄语,这是奥列宁以为他永远离开了的那个社会的语言。大家都认为别列茨基是一个可爱的温厚的小伙子。也许他的确是这样的人;但是奥列宁却觉得,虽然他有一副温厚而漂亮的面孔,但是他非常令人不愉快。在他身上发散出一股他与之决裂的龌龊味道。使他最可气的是,他不能、而且简直无力断然推开这个来自另外社会的人,就仿佛他从前生活过的这个旧社会对他有一种不可抗拒的权力。他对别列茨基和对自己都很恼火,并且违反自己的意愿,在自己的谈话里也插进一些法语,打听总司令和莫斯科熟人的消息,又因为只有他们俩在哥萨克村庄里说法语,所以鄙夷地谈起同事的军官们,谈起哥萨克们,并且对别列茨基的态度很友好,答应拜访他和请他常到自己这里来。但是奥列宁本人仍然没有去找别列茨基。瓦纽沙却赞赏别列茨基,说他是真正的贵族老爷。
别列茨基一下子就过起村里富有的高加索军官们惯常过的生活。奥列宁眼看他一个月的工夫就成为村里的老居民:他请老人喝酒,举行晚会,他本人也参加姑娘们的晚会,夸耀胜利,甚至弄到这步田地,不知为什么姑娘和女人们都喊他老爷爷,而哥萨克们对他也习惯了,认为这是一个爱酒和爱女人的人,甚至喜欢他甚于喜欢奥列宁,因为他们觉得奥列宁是个谜。
二十四
一天早晨五点钟,瓦纽沙在茅屋台阶上用靴筒子吹着了茶炊的火。奥列宁已经骑着马到捷列克河洗澡去了(不久前他想出一件新鲜的娱乐——到捷列克河给马洗澡)。女房东在藏奶室里烧炉子,又黑又浓的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姑娘在棚里挤牛奶。“不乖乖地站住,该死的东西!”从那里传来姑娘不耐烦的声音,接着就听见均匀的挤奶声。在宅院附近的街上,传来急驰的马蹄声,奥列宁骑着一匹不备鞍子、身量不高、深灰色的皮毛发着亮光的湿漉漉的骏马来到了大门前。扎着红头巾的玛丽亚娜的美丽的头,从棚子里伸出探望一下,又缩了回去。奥列宁身穿红色粗绸子衬衫和白色束腰无领长袍,紧束着佩有短剑的皮带,戴一顶高筒皮帽。他优雅地骑在膘肥体壮的潮湿的马背上,扶着背后的枪,弯身把大门推开。他的头发还是湿的,脸上焕发着青春和健康的光辉。他以为他美好,矫健,像一个骑手;其实不然。任何一个有经验的高加索人一眼就看出他仍然是一个大兵。看见姑娘伸出头来,他特别活泼地把腰一弯,把篱笆大门用力一推,收住缰绳,扬了一下鞭子,就进了院子。“瓦纽沙,茶预备好了吗?”他快乐地叫了一声,眼睛不去看棚子;他高兴地感觉到,那匹漂亮的马放松了臀部,紧挣着缰绳,全身的肌肉颤抖着,四蹄准备跳越围墙,在院子里的干燥的地上踏着步子。“塞 普雷!”[38]瓦纽沙回答。奥列宁觉得,玛丽亚娜的美丽的头还在从棚子里往外探着,但是他不回头看她。奥列宁从马背上跳下来,他的枪挂住了台阶,做了一个笨拙的动作,他惊慌地回顾一下棚子,那里谁也没有,只听见跟先前一样均匀的挤奶声。
他进了屋子,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带着一本书和烟斗到台阶上,面前摆着一杯茶,在倾斜的晨曦还没有射到的地方坐下来。这一天午饭前他不打算到哪里去,想写几封搁延很久的信;但不知为什么,他舍不得离开台阶上那块小天地,像进监牢似的不愿回屋里去。女房东生好了炉子,姑娘把牲口赶走,又回来收捡和在围墙上粘贴粪饼子。奥列宁还在读书,但他一点儿没有看懂他面前打开的书页上的字句。他的眼睛不断地离开书本去看那在他前面走来走去的强健的年轻姑娘。他怕漏掉她的任何一个动作——不论这个姑娘走到房屋投射的早晨潮湿的阴影里,或者走到被喜悦的晨曦照耀着的院子中间,她那鲜艳的衣服,匀称的体态,投在地上的黑影,都使得满院生辉。他高兴地看见,她一弯腰,是怎样潇洒优美,她那件最好看的衣服——粉红的长衫,在胸前和沿着端正的两腿,是怎样打成一道道的褶儿;她又是怎样直起腰来,在她那紧身的长衫下面,明显地露出胸脯起伏的轮廓;那一双虽然穿着红色的旧靴子而不走样的秀丽的脚,是怎样站到地上;她那卷起袖筒的强壮的胳膊是怎样绷紧了肌肉而且仿佛气愤地挥动着铁锹,她那又黑又深的眼睛有时是怎样向他看看。虽然细长的眉毛紧皱着,但是眼睛里却流露着快乐和觉得自己很美的神态。
“怎么,奥列宁,您早就起来了?”别列茨基穿着高加索军官的常礼服,走进院子来对奥列宁说。
“啊,是别列茨基!”奥列宁应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来,“您怎么起得这么早?”
“有什么办法!我被撵出来了。我那儿今天晚上有舞会。玛丽亚娜,你也到乌斯坚卡那儿去,是不是?”他转过去对姑娘说。
奥列宁觉得奇怪,别列茨基怎么能就这样随便地对这个姑娘说话。但是玛丽亚娜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低着头,把铁锹扛到肩上,迈开她那矫健的男人的步伐向屋里走去。
“她害羞了,小妞儿,害羞了,”别列茨基望着她的背影说,“对您害羞了。”他快乐地微笑着,跑上了台阶。
“怎么,您那儿有舞会?谁把您赶出来了?”
“在乌斯坚卡那儿,就是在我的女房东那儿,有舞会,也请您去参加。舞会,就是馅儿饼加上一群姑娘。”
“我们去能做什么呢?”
别列茨基狡猾地微笑一下,挤了挤眼,向玛丽亚娜进去的那间屋子摆了摆头。
奥列宁耸耸肩膀,脸红了。
“说真的,您是个怪人!”奥列宁说。
“哎,您给我们讲一讲啊!”
奥列宁紧皱着眉头。别列茨基看出这一点,就讨好地笑了笑。
“得了吧,那怎么可能,”他说,“你们住在一个院里……这么可爱的丫头,这么好的姑娘,地地道道的美人儿……”
“美得惊人!我还没见过这样美的女人呢。”奥列宁说。
“那么怎么样呢?”别列茨基完全不能理解,问道。
“这种事也许令人觉得奇怪,”奥列宁回答,“但是我为什么不说实话呢?自从我住在这里以后,女人对于我就仿佛不存在似的。这样很好,的确很好!我们跟这些女人之间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呢?叶罗什卡是另一回事;我和他有共同的爱好——打猎。”
“噢,原来这样?您说在我和阿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之间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呢?就是这么回事。您会说,她们都是乱七八糟的,这是另一回事了。A la guerre,comme à la guerre![39]”
“阿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之流的女人我不认识,而且从来不善于和她们打交道,”奥列宁回答,“但是对那种人不能尊重,对这种女人我是尊重的。”
“那您就尊重好了!有谁妨碍您吗?”
奥列宁没有回答。看来,他想说完他已经开始说的话。这些都是他急于要倾吐的。
“我知道我是例外。(他显然有点窘。)我这样安排生活,我不仅看不出有改变我的生活规律的必要,而且,我要是照您那样生活,我就不能在这儿生活下去,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幸福地生活了。再说,我和您不同,我所寻求的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在她们身上看见了不同的东西。”
别列茨基不相信地抬起了眉毛。
“晚上还是请您到我这儿来吧,玛丽亚娜也来,我给您介绍。请您来吧!您要是觉得没意思,就离开。您来不来?”
“我可以去;但是,我对你说实话,我怕我认真地着了迷。”
“噢哟,哟,哟!”别列茨基喊道,“您只管来好了,我能使您安心。您来吧?说真的?”
“我可以去,但是,老实说,我不明白我们要做什么,我们要扮演什么角色。”
“我请求您。您来吧?”
“好,我去,也许会去的。”奥列宁说。
“得了吧,哪儿能看见这样迷人的女人,可是您却过着和尚的生活!何苦呢?干吗要毁坏自己的生活而不享受现成的东西?您听说咱们的连队要到沃兹德维仁斯卡亚去吗?”
“恐怕不是吧!我听说第八连要去。”奥列宁说。
“不,我收到了副官的信。他说公爵要亲自出征。我很高兴我又要跟他见面了。我开始厌倦这个地方了。”
“我听说不久要举行一次袭击。”
“没听说;我听说克里诺维岑为了一次袭击得到安娜勋章。他原希望升为中尉的,”别列茨基笑着说,“他算是倒了霉。他到司令部去了……”
黄昏来了,奥列宁开始在想晚会的事。邀请使他苦恼。他想去,但一想起那里的情景就觉得奇怪,荒唐,甚至有点可怕。他知道,那里除了有姑娘,不会有任何人,既没有哥萨克,也没有老太婆。那里会发生什么事?他怎样应付?说些什么话?她们会说些什么话?他和这些野性的姑娘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别列茨基讲过这种奇怪的、厚颜无耻的、同时又是严重的关系……他一想起就觉得奇怪:他在那里将要跟玛丽亚娜在一间屋里,也许,他得和她说话。当他想起她那一副庄严的姿态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而别列茨基却把这一切说得极为普通。“难道别列茨基对待玛丽亚娜也是这个样子吗?这倒有趣。”他想道,“不,最好是不去。这一切都是这样讨厌,下流,而主要的,是毫无意义。”但是,“那里会有怎样的情景?”这个问题又使他苦恼。而且他仿佛是受着诺言的束缚。他去了,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就已经走到别列茨基的住处,并且走了进去。
别列茨基住的房子和奥列宁住的房子一样。它建筑在离地二俄尺高的支柱上,有两个房间。奥列宁顺着陡梯进去的第一间里,摆放着鸭绒褥子、地毯、被子,还有按照哥萨克式样在正面墙上一个挨着一个摆得好看而且雅致的枕头。屋子两边墙上挂着铜盆和武器;长凳下面放着西瓜和南瓜。在第二个房间里,有一个大炉子、一张桌子、几条长凳和几幅旧教的圣像。这里是别列茨基的卧室,里面放着行军床,可以驮载的箱子;小块壁毯上挂着武器;桌子上摆着化妆品和画像。长凳上扔着一件绸睡衣。别列茨基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穿着内衣躺在床上读《Les trois mousquetaires》[40]。
别列茨基跳下床来。
“您瞧我布置的。好吧?您来了很好。她们正忙得够呛。您知道馅儿饼是用什么做的吗?用面和猪肉还有葡萄。但主要问题不在这儿。您来瞧瞧那儿忙成什么样子!”
的确,他们从窗口望过去,看见房东的屋子里忙成一团。姑娘们时而拿着这、时而拿着那从屋子出出进进。
“快好了吗?”别列茨基喊道。
“马上就好!你饿了吗,老爷爷?”屋子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乌斯坚卡长得胖胖的,脸儿红红的,模样儿怪可爱,她卷着袖筒走进别列茨基的房间拿盘子。
“看你,走开!把盘子给摔了,”她对别列茨基尖叫道,“你最好去帮帮忙,”她笑着对奥列宁喊道,“别忘了给姑娘们准备点糖果。”
“玛丽扬卡来了吗?”别列茨基问。
“当然啰!她带来一块面团。”
“您要知道,”别列茨基说,“如果把这个乌斯坚卡穿戴起来,打扮一下,再保养保养,她会比我们所有的美人都美呢。有个哥萨克姑娘博尔谢娃,您见过吗?她嫁给了上校。她那dignité[41]才迷人呢!从哪儿能找到……”
“我没有见过博尔谢娃,可是依我看来,再没有比这种服装更好看的了。”
“啊哈,我对什么生活都能适应!”别列茨基快乐地叹息着说,“我去看看她们。”
他把睡衣一扔,跑了出去。
“您来照管一下糖果!”他喊道。
奥列宁打发勤务兵去买糖饼和蜂蜜,给钱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厌恶,仿佛他在贿赂什么人似的,所以当勤务兵问买多少薄荷饼、多少蜜糖饼的时候,他没有作肯定的回答。
“你看着办吧。”
“把钱全买了吗?”老兵郑重地问道,“薄荷的贵些。十六戈比一个。”
“全买,全买。”奥列宁说,靠近窗口坐下,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他的心跳得这么厉害,仿佛他在准备做一件重要而不好的事情似的。
当别列茨基走进姑娘们的房间的时候,奥列宁听见那里响起一阵喊叫声和尖叫声,几分钟后,他看见别列茨基随着一阵尖叫、喧哗和笑声跳出了屋子,顺着小梯子跑下来。
“被赶出来了。”他说。
几分钟后,乌斯坚卡走进房间,宣布一切都准备好了,郑重地邀请客人。
他们走进房间一看,果然一切都准备好了,乌斯坚卡正在整理靠墙的鸭绒垫子。在铺着一块小得不成比例的桌布的桌子上摆着干鱼和一瓶奇希尔。屋子里散发着生面和葡萄的味道。六七个穿着美丽的衣裳、没有像平时那样扎着头巾的姑娘挤在炉后墙角里,她们低语着,笑着,时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恭请诸位向我的天使祈祷。”乌斯坚卡请客人们入座,说道。
奥列宁在一群毫无例外都很漂亮的姑娘中看见了玛丽扬卡,他在这种庸俗而难堪的场合和她相遇,他觉得痛苦而懊恼。他感到自己蠢笨而且难为情,决定别列茨基怎样做他就怎样做。别列茨基颇为庄重地、并且自信而又洒脱地走到桌前,为乌斯坚卡的健康干了一杯,并且请大家也干一杯。乌斯坚卡说姑娘们不喝酒。
“掺点儿蜜可以喝。”姑娘群里一个声音说。
叫来刚从铺子里买了蜜和甜食回来的勤务兵。勤务兵皱着眉头,不知是羡慕还是轻蔑,他环视着这些在他看来都是吃喝玩乐的老爷小姐们,小心翼翼,勤勤恳恳,把灰纸包里的一块蜂蜜和甜饼递上来,开始交待价钱和找回的零钱,但是别列茨基把他撵了出去。
别列茨基把蜜掺进盛着奇希尔的杯子里,把三俄磅[42]甜饼往桌子上阔绰地撒开,把姑娘们从角落里硬拖了过来,让她们挨着桌子坐下,把甜饼分给她们。奥列宁不由自主地看见玛丽亚娜的那只晒黑的、但还纤巧的手拿着两块圆形的薄荷甜饼和一块棕色的甜饼,不知怎么办是好。谈话进行得不自然而且不愉快,虽然乌斯坚卡和别列茨基态度洒脱而且希望大家高兴。奥列宁踌躇了,他想应当说些什么,他觉得他引起了人家的好奇心,也许引起了嘲笑,他的羞怯也传染给别人。他脸红了,觉得特别是玛丽亚娜态度不自然。“大约她们在等待我们给她们钱,”他想道,“我们怎样给呢?怎样快点给了就走掉才好!”
二十五
“你怎么不认识自己的房客啊!”别列茨基对玛丽亚娜说。
“他从来不到我们那儿去,怎么认得他呢?”玛丽亚娜向奥列宁看了一眼,说道。
奥列宁不知为什么吓了一跳,忽然涨红了脸,连自己也不知说的什么,就说:
“我怕你母亲。我头一次去你们那儿,她给我一顿好骂。”
玛丽亚娜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你就怕了?”她向他看了一眼说道,然后转过头去。
在这里,奥列宁第一次看见了这位美女的整个面庞,先前他只看见用头巾遮到眼睛的脸。无怪乎她被认为是村中第一美人。乌斯坚卡是一个俊俏的姑娘,她娇小、丰满、红润,有一对愉快的深棕色的眼睛,红嘴唇永远含着微笑,她永远是有说有笑的。玛丽亚娜却相反,她丝毫不俊俏,然而是美人。她的脸型可能使人觉得太刚毅,甚至近乎粗野,但是她身材高大挺拔,胸脯和两肩强壮,主要的,她那双黑眉下被阴影遮着的长长的乌黑的眼睛含着既严厉又温柔的表情,还有她那嘴的表情和微笑非常甜蜜。她轻易不笑,但是她一笑总是妩媚动人。她身上洋溢着处女的魅力和健康的气息。在座的姑娘都很美,但是她们,以及别列茨基,拿甜饼进来的勤务兵,——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看玛丽亚娜,对她说话也就是对姑娘们说话。她在姑娘中间是一个高傲而快乐的皇后。
别列茨基竭力保持晚会的体面,不停地瞎扯,逼着姑娘们敬酒,跟她们胡闹,不断地用法语向奥列宁说几句有关玛丽亚娜的美貌的不体面的评语,把她称作“您的la vetre”[43],请他也照着他那样做。奥列宁越来越觉得难堪。他想出一个脱身逃走的借口,这时别列茨基宣布乌斯坚卡过命名日应当敬酒献吻。她同意了,但有个附带条件,就是像在婚礼上那样,要向她的盘子里放钱。“鬼把我带到这个讨厌的宴会上来的!”奥列宁自言自语地说,他站起来想走。
“您到哪儿去?”
“我去把烟拿来。”他嘴里这样说,心里想溜走,但是别列茨基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有钱。”他用法语对他说。
“不能走,到了这儿就得破费点,”奥列宁想道,他又对自己的窘态感到恼火,“难道我就不能像别列茨基那样举动吗?不应当走,既然来了,就不该破坏他们的兴致。要像哥萨克似的喝酒。”于是他拿起木碗(能盛七八杯酒)斟满酒,然后几乎一饮而尽。姑娘们都莫名其妙而且惊慌失色地望着他喝酒。她们觉得他的举动奇怪而且不礼貌。乌斯坚卡又敬他们每人一杯,并且吻了吻他们俩。
“姑娘们,咱们狂欢吧。”她说,把他们俩放在盘子里的四个卢布抖搂得哗哗地响。
奥列宁已经不拘束了。他的话多起来。
“玛丽亚娜,现在轮到你来敬酒献吻了。”别列茨基捉住她的手说道。
“我就这个样亲你!”她开玩笑地拍打着他说。
“可以免费亲老爷爷。”另一个姑娘接过去说。
“这才是聪明的姑娘!”别列茨基说着就去吻那个挣扎的姑娘。“不行,你得敬酒,”别列茨基对玛丽亚娜坚持说,“你来给房客敬酒。”
他捉住她的手,把她领到长凳跟前,让她坐在奥列宁身旁。
“多么漂亮的姑娘!”他一边说,一边把她的头转成侧面的姿势。
玛丽亚娜不挣扎,她骄傲地微笑着,用她那细长的眼睛打量奥列宁。
“漂亮的姑娘。”别列茨基重复说。
“你瞧我多么漂亮!”玛丽亚娜的眼神仿佛这样重复说。奥列宁没有弄清他做的什么事,就抱起玛丽亚娜要接吻。她忽然挣脱了身子,撞了一下别列茨基的腿和桌子,跳到炉子跟前。响起一阵叫喊声和笑声。别列茨基对姑娘们低语了几句,他们忽然从屋子跑到过厅里,随手把门锁上。
“你为什么亲别列茨基而不愿意亲我?”奥列宁问。
“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没有什么。”她把上唇往上一撇,眉毛往上一挑,答道。“他是爷爷。”她微笑着补充一句。她走到门前,开始敲门。“干吗把门锁上,鬼东西?”
“就让他们在那儿好了,咱们在这儿。”奥列宁挨近她,说道。
她紧皱着眉头,严厉地用手推开了他。奥列宁又觉得她是如此庄严美丽,他忽然醒悟过来,开始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耻。他走向前去拉门。
“别列茨基,开门!开些什么愚蠢的玩笑?”
玛丽亚娜又笑起来,她的笑声是这么快乐而幸福。
“你怕我了吧?”她说。
“你像你母亲一样地凶,怎么不怕。”
“你和叶罗什卡再多混一混,姑娘们就会爱你了。”她微笑着,目光又直又近地逼视着他的眼睛。
他不知道应当说什么。
“要是我常到你们那儿去坐坐……”他突然说出这句话。
“那就不同了。”她震了震头说道。
这时,别列茨基推了一下,把门推开了,玛丽亚娜一闪,跳到奥列宁身上,她的胯股碰到他的腿。
“我以前所想的:什么爱情啦,什么自我牺牲啦,什么卢卡什卡啦,全是扯淡。幸福才是唯一的;谁是幸福的,谁就是对的。”奥列宁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他自己也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量,他把美丽的玛丽亚娜抓过来就亲她的太阳穴和腮帮。玛丽亚娜没有生气,只是放声大笑,向其他的姑娘们跑过去。
晚会就这样结束了。老太婆——乌斯坚卡的母亲,干完活儿回来,大骂一场,把所有的姑娘都赶跑了。
二十六
“是啊,”奥列宁回家的时候想道,“只要我放松一点缰绳,我就会疯狂地爱上这个哥萨克姑娘的。”他躺下睡觉,这些思绪还在心头萦绕着,但是他以为这一切会过去的,他会回到先前的生活上去的。
但是先前的生活没有回来。他对玛丽亚娜的态度变了。先前把他们隔开的墙毁坏了。奥列宁每次碰见她,都跟她问好。
男主人回来收房钱,听说奥列宁有钱而且慷慨,就请他到自己家里做客。老太婆和蔼地接待他。从晚会那天起,奥列宁晚上常到房东家里去,在他们那里一直坐到夜里。他觉得他在村子里的生活依然如故,但是他心中的一切都翻转了。他在森林中消磨一天,一到八点钟,天刚黑,他就独自一人或者和叶罗什卡大叔一起到房东家里。房东对他已经习以为常,他不去反倒使他们觉得奇怪。他付酒钱很痛快,人也老实。瓦纽沙给他送茶;他靠近炉子坐在墙角里;老太婆一点不拘束地做自己的事,他们一面喝茶或者喝奇希尔,一面谈些哥萨克人的生活,谈邻居,谈俄罗斯的事情(关于俄罗斯的事情,由奥列宁来讲,别人来问)。有时他捧着书在那里默读。玛丽亚娜像只野山羊,跪坐在炉炕上或者黑暗的角落里。她不参加谈话,但是奥列宁看见她的眼睛、脸,听见她的动作、嗑葵花子的声音,感觉她用全副精神听他说话,并且当他默默地看书时,他感到她就在跟前。有时他觉得,她的眼睛注视着他,跟她那神采奕奕的目光相遇时,他不由得停止了说话,端详着她。她于是马上藏起来,他假装忙着跟老太婆谈话,而其实是在静听她的呼吸,静听她的一举一动,并且又在等待她的目光。在别人面前,她对他多半是快乐而且和蔼,可是单独和他在一起时,她是生硬而且粗暴。有时他到他们那里去,玛丽亚娜还没有从外面回来:忽然听见她的有力的脚步声,她的蓝色印花布的长衫在打开的门里闪了一下。她走到屋子中间,看见他,她的眼睛露出一丝甜蜜的笑意,于是他就觉得快乐而且可怕。
他对她无所求,也不希望什么,可是,能有她在跟前,对于他一天比一天变得更为必要了。
奥列宁对哥萨克村子的生活是如此习惯,过去对于他仿佛完全成为陌生的了;未来,特别是在他现在生活的环境以外的未来,简直使他不感兴趣。接到家里或者亲戚朋友的信,他感到受了侮辱,因为他们把他当做一个似乎毁灭的人而为他悲伤,可是,他在这村子里却认为那些不愿像他这样过生活的人才是毁灭了的。他深信,他脱离了从前的生活,并且这样离群索居和与众不同地在这村子安顿下来,他永远不会后悔的。在出征时,在要塞驻扎时,他觉得很好;但只有在这里,只有在叶罗什卡大叔的庇荫下,在这森林里,在这所村头的茅屋里,特别是在想起玛丽亚娜和卢卡什卡的时候,他对他从前所过的生活的全部的虚伪才看得清楚,那种虚伪当时已经使他愤怒,而现在简直使他觉得难以形容地厌恶和可笑。他一天比一天感到自己在这里更自由,更是一个人。他觉得高加索跟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在这里,他找不到任何与他的一切幻想和与他所听到和读到的关于高加索的一切描写相像的东西。“这里没有什么毡斗篷、悬崖、阿马拉特-别克、英雄和强盗,”他想道,“人们像大自然一样地生活着:死,生,结合,再生,战斗,喝酒,吃饭,欢乐,然后又死,除了受自然加之于太阳、青草、野兽、树木的那些条件限制之外,不受任何条件的限制。他们没有其他的法则……”因此,这里的人跟他本人比较起来,他觉得是美好的,强健的,自由的,看见他们,他就为自己羞愧而且难过。他常常真的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扔掉一切,入哥萨克籍,买一所小茅屋和牲口,娶一个哥萨克姑娘——就是不娶玛丽亚娜,他把她让给卢卡什卡了,和叶罗什卡住在一起,同他去打猎,捕鱼,跟哥萨克一同出征。“为什么我不这样做呢?我还等什么呢?”他这样问自己。他怂恿自己,羞辱自己:“难道我怕做那自己认为合理而且正确的事吗?难道愿意做一个普通的哥萨克,接近大自然,不损害任何人,而且还给人们做好事,难道幻想这一些比我从前所幻想的更愚蠢吗?比方说,从前曾幻想做部长,做团长。”但是有一种声音对他说,叫他等一等,先别忙决定。有一种模糊的意识使他踌躇不决,他仿佛觉得他不能完全过叶罗什卡和卢卡什卡的生活,因为他有另一种幸福,他老是在想,幸福在于自我牺牲。他对卢卡什卡的慷慨行为仍然不断使他快乐,他经常寻找为别人牺牲自己的机会,但这种机会没有出现。有时他忘记了这个重新被他发现的获得幸福的单方,认为自己可以同叶罗什卡大叔的生活交融起来;但是后来忽然醒悟过来,立刻抓住这个思想——自觉的自我牺牲,并且凭借这个思想,他心安理得地、骄傲地看待所有的人和别人的幸福。
二十七
快要收获葡萄之前,卢卡什卡骑着马来找奥列宁。他看上去比平时更显得英俊了。
“怎么样,要结婚吗?”奥列宁快乐地迎着他问道。
卢卡什卡没有直接回答。
“我在河对岸把您的马换了!这才是一匹好马!是洛夫-塔夫罗养马场的卡尔巴达种[44]。我最爱好马。”
他们细细地观察了新马,在院子里骑了几趟。果然是一匹非常好的马:这匹枣红的骟马身量又宽又长,皮毛发亮,尾巴蓬蓬松松,马鬃就像纯种的马那样细长而且柔软。它的膘水是那样好,正像卢卡什卡所说的,在它背上简直可以睡觉。蹄子、眼睛、牙齿,无一不优美,精致,只有最纯种的马才能这样。奥列宁不禁欣赏着这匹马。他在高加索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骏马。
“骑起来才好呢!”卢卡什卡抚摩着马颈,说,“多么好的跑相!而且聪明!它老是跟着主人。”
“要找补不少的钱吧?”奥列宁问。
“没有算钱,”卢卡什卡笑着回答,“是从一个朋友那里牵来的。”
“好极了,一匹美丽的马!给多少钱你肯脱手?”奥列宁问道。
“有人出过一百五十卢布,我一个钱不要就可以给你,”卢卡什卡快乐地说,“只要你说句话,就给你。我把鞍子卸下,你就牵了去。你只要随便给我一匹服役的马就行了。”
“不,这可不行。”
“你看,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说着,卢卡什卡就解开腰带,从挂在皮带上的两个短剑中解下一个,“从河对岸得来的。”
“那就谢谢你了。”
“母亲答应亲自把葡萄送来。”
“不需要,咱们的账会算清的。这把剑我就不给钱了。”
“怎么能给钱呢,朋友嘛!吉列伊汗把我领到河对岸他家里,说:拣你喜欢的拿吧。于是我就拿了这把刀。这是我们的规矩。”
他们走进屋里,饮起酒来。
“怎么,你在这里要住些日子吗?”奥列宁问道。
“不,我是来告辞的。现在我从哨所调到捷列河对岸中队里了。今天就要跟一个同伴纳扎尔卡一起去。”
“什么时候结婚呢?”
“我不久就回来订婚,办完事还要回队里去。”卢卡不乐意回答。
“不看看未婚妻就走怎么行呢?”
“就是这样嘛!她有什么看头,您将来出征路过我们那里,请到中队问卢卡什卡·什罗基,就找到我了。那里野猪可多啦!我打死了两只。我送给您。”
“再见!基督保佑你。”
卢卡什卡骑上马,没有去找玛丽亚娜,就施展着高超的骑技,直向街上驰去,纳扎尔卡已经在那里等候着他。
“怎么?咱们不去吗?”纳扎尔卡向亚姆卡住的地方挤了挤眼,问道。
“去!”卢卡什卡说,“拿住,把马牵到她那里,要是总见不到我的话,你给马一点干草。反正早晨我要到中队的。”
“怎么,士官生又送了点什么吗?”
“没有!幸亏我回送他一把剑,不然他会要这匹马的。”卢卡什卡说着,下了马,把马交给纳扎尔卡。
就在奥列宁窗户下面,他溜进了院子,向主人的房屋窗户走去。天已经完全黑了。玛丽亚娜穿着一件衬衣在梳辫子,准备睡觉。
“是我。”哥萨克低声说。
玛丽亚娜的表情本来是严峻冷漠的,但是一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就忽然容光焕发。她掀起窗户,又惊又喜地把头伸到窗外。
“什么?你要干什么?”她说。
“打开,”卢卡什卡说,“放我进去一会儿。我闷极了!闷得要命!”
他从窗口搂着她的头,吻她。
“真的,打开。”
“说什么废话!我已经说过不放你进来。要住几天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吻她。她也不再多问。
“你瞧,在窗口连好好地抱抱你都不行。”卢卡什卡说。
“玛丽亚奴什卡!”传来老太婆的声音,“你跟谁说话来着?”
卢卡什卡脱掉帽子,为了不叫人看见帽子就认出他来,他在窗下蹲下身来。
“快走吧。”玛丽亚娜低声说。
“卢卡什卡来了,”她回答母亲,“找爸爸来着。”
“那就让他进来吧。”
“他走了,说是没有工夫。”
果然,卢卡什卡加快了脚步,弯着身子,在窗户下跑进院子,然后向亚姆卡家里跑去;只有奥列宁一个人看见他。他和纳扎尔卡喝了两大杯奇希尔,就出了村子。夜是温暖的、黑暗的、寂静的。他们骑着马默默地走着,只能听见马蹄声。卢卡什卡开始唱一支赞扬哥萨克明加尔的歌儿,但是第一段还没唱完就停住了,他对纳扎尔卡转过身去。
“她不让进去。”他说。
“哦!”纳扎尔卡应道,“我就知道她不让进去。亚姆卡对我说,士官生常到他们那里去。叶罗什卡大叔吹嘘说,因为他给士官生撮合玛丽亚娜,士官生送他一支枪。”
“他吹牛,鬼东西!”卢卡什卡气愤地说,“她不是那种姑娘。老鬼,小心我打断他的腰杆。”于是他唱起他心爱的歌儿:
从伊斯梅洛沃村庄里,
从主人心爱的花园里,
逃走一只英武的雄鹰,
年轻的猎人紧紧去追赶,
他举起右手向雄鹰召唤。
英武的雄鹰答道:
你不会把我养在金笼里,
你不会把我架在右手上,
现在我飞向碧青的海洋:
我要啄死一只雪白的天鹅,
把那甜美的天鹅肉,
饱餐一场。
二十八
房东家里举行订婚礼。卢卡什卡回来了,但是没有到奥列宁那儿去。奥列宁接到少尉的邀请,也没有去参加订婚礼。自从他在这个村子住下,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愁闷过。傍晚,他看见卢卡什卡穿着新衣裳同母亲一起到房东家里去了;有一个念头使他苦恼:为什么卢卡什卡对他这样冷淡?奥列宁锁在自己屋里。开始写日记。
“近来我反复地思索,我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奥列宁写道,“于是我懂得了在识字课本里就讲到的道理。为了做一个幸福的人,要做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要爱,自我牺牲地爱,爱一切人和一切物,爱的网要伸展到四面八方:谁落进网里,就捉住谁。所以我捉住了瓦纽沙、叶罗什卡大叔、卢卡什卡、玛丽亚娜。”
奥列宁刚写到这里,叶罗什卡大叔进来了。
叶罗什卡兴高采烈。奥列宁前几天晚上去找他,在院子里正碰见他对着一只野猪,带着幸福而骄傲的表情熟练地用小刀剥它的皮。周围卧着几条狗,他的爱犬良姆也在里面,这些狗轻轻摇动尾巴,望着他干活儿。孩子们怀着敬意隔着篱笆围墙看他,甚至不像平时那样戏弄他。邻居的女人们一向对他不大亲热,也向他问好,送他东西——有的送一罐奇希尔,有的送熟奶油,有的送面粉。第二天早晨,叶罗什卡坐在自己牲口圈里,浑身血痕斑斑,论斤出售鲜肉——有的人用钱买,有的人用酒换。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上帝赐福让我打死一只野猪,现在大叔有用了。”在这以后,自然,他不出村子拼命地喝起酒来,一连喝了四天。这还不算,在订婚礼上他又喝了一顿。
叶罗什卡大叔从房东家来到奥列宁这里,他喝得烂醉,脸通红,胡子乱糟糟的,但是穿一件镶金边的红色新上衣,携带一个从河对岸取来的葫芦做的三弦琴。他早就答应弹三弦琴给奥列宁取乐,现在他正在兴头上。看见奥列宁在写东西,他烦恼起来。
“写吧,写吧,老弟。”他低声说,仿佛觉得写字的人和纸之间有个神灵,他生怕惊动它,所以不出声地、悄悄地坐在地板上。叶罗什卡大叔喝醉的时候,地板是他爱坐的地方。奥列宁回头看看,吩咐人拿酒,一面继续在写。叶罗什卡觉得一个人喝酒怪无聊的,他想谈谈话。
“我赴房东家订婚筵席来的。去他的吧,一群猪猡!我不高兴他们!所以到你这儿来了。”
“哪儿弄来的三弦琴?”奥列宁问,继续写下去。
“我到河对岸去了,老弟,弄到一个三弦琴,”他也轻轻地说,“我是个弹琴的能手:不论什么曲子——鞑靼的、哥萨克的、老爷们的、士兵的,都行,要什么就弹什么。”
奥列宁又向他看了一眼,咧嘴笑了笑,继续写日记。
微笑鼓起了老汉的勇气。
“别写了,我的老弟!别写了!”他忽然坚决地说,“人家得罪了你,去他们的,唾弃他们!干吗老是写呀,写呀!有什么用?”
于是他挖苦地学奥列宁写字,用他那粗壮的手指头咚咚地在地板上乱划,扭歪了自己的肥胖面孔,做了一个鄙夷的鬼脸。
“干吗要写状子?你要是个好样的,就痛痛快快地玩玩!”
在他的头脑中,写东西就是意味着写损人利己的状子,此外再没别的理解。
奥列宁哈哈大笑起来。叶罗什卡也跟着笑了。他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开始显示他弹三弦琴的本领,并且唱起鞑靼歌曲。
“干吗老是写,好人儿!你最好听一听我唱的歌儿。你死了,就听不见歌儿了。痛快地玩吧!”
他先唱一支自己编的歌儿,一面唱一面舞:
阿狄—狄—狄里,
在哪儿见过他?
在市场的铺子里,
他在那儿卖别针。
然后他唱一支他从前的朋友——司务长教他的歌儿:
星期一我爱上了她,
星期二我痛苦了一整天,
星期三我表白了爱情,
星期四我等待回答,
星期五答复终于来到,
叫我从此死了这份心。
在那快快乐乐的星期六,
就决心结果自己的生命,
可是为了拯救我的灵魂,
星期日我又变了卦。
接着又唱:
阿狄—狄—狄里,
在哪儿看见了他?
然后,他挤挤眼,耸耸肩,一面跳一面唱:
亲吻你,拥抱你,
鲜红的缎带编在你的辫子里,
我叫你娜杰仁卡[45],
你是我的娜杰仁卡,
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他玩得劲头儿上来了,他急速地低声弹奏着,忽然做了一个漂亮的动作,一个人在屋里跳开了。
“狄—狄里”歌儿及其他类似的歌儿是老爷们的歌,是他专为唱给奥列宁听的;但是接着他又喝了三杯奇希尔,回忆起往事,于是唱起真正哥萨克的和鞑靼的歌儿。在唱一支他心爱的歌儿唱到一半的时候,他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他停住不唱了,三弦琴的弦还弹得锵锵地响。
“唉,我的朋友啊!”他说。
奥列宁听见他的声音有点怪,回头一看:老汉哭了。泪水盈眶,有一滴顺着腮帮滚下来。
“我的好时光啊,你一去不回头了。”他抽抽搭搭地说,接着就沉默了。“喝啊,你干吗不喝!”他忽然用他那洪钟般的声音喊了一声,也不把眼泪擦掉。
有一支达格斯坦山民的歌儿特别使他感动。歌词很短,但是它最动人的地方是它那“咿!达咿!达拉拉咿!”悲怆的重唱。叶罗什卡把歌词译了出来:“小伙子赶着羊群从村子里上山去了,俄罗斯人来到把村庄烧光,杀死了所有的男人,掳走了所有的女人。小伙子从山上回来:村庄成了瓦砾场;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兄弟,没有了家园;只剩下一棵树。小伙子坐在树下哭起来。就像你一样,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了,小伙子唱道,‘咿!达咿!达拉拉咿!’”这一声如诉如怨、扣人心弦的重唱,被老汉重复了好几次。
唱完最后一次重唱的时候,叶罗什卡忽然从墙上抓起一支枪,急急忙忙跑出院子,朝天举起双筒枪射开了。然后更哀伤地又唱起:“咿!达咿!达拉拉咿!啊!啊!”忽然沉默了。
奥列宁跟着他跑到台阶上,默默地朝着弹光划过的方向眺望繁星闪烁的黑暗天空。主人的房屋里灯火明亮,人声嘈杂。院子里姑娘们聚在台阶和窗户旁边,从藏奶室往过厅跑来跑去。有几个哥萨克从过厅里闯出来,情不自禁地重复着叶罗什卡大叔的歌儿的尾声和枪声喊叫起来。
“你干吗不待在订婚酒席上了?”奥列宁问。
“去他们的,去他们的吧!”老汉说,显然那里有人得罪了他,“我不爱,我不爱!嘿,这种人!我们回屋里去吧!他们玩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奥列宁回到屋里。
“卢卡什卡怎么样?他高兴吗?他为什么不到我这儿来?”他问道。
“问卢卡什卡干吗!有人向他造谣,说我替你撮合那个丫头,”老汉低声说,“那个丫头有什么了不起?只要咱们愿意,姑娘就是咱们的,多出点钱——咱们就弄到手!我来替你办,真的。”
“不,大叔,如果她不爱,钱也帮不了忙。最好别谈这个吧。”
“咱们俩没有人疼,一对孤儿!”叶罗什卡忽然说道,又哭起来。
奥列宁听着老汉讲故事,喝了比平时更多的酒。“是啊,现在我的卢卡什卡幸福了。”他想道;但是他心中难过。这天晚上老汉喝得躺在地板上起不来,瓦纽沙不得不叫士兵来帮他的忙,一边啐着唾沫,一边拖他出去。他对老汉这个德行如此恼火,以致连一句法国话也说不出了。
二十九
已经是八月了。一连好几天,晴得万里无云;太阳下热得令人难耐,一早就刮起热风,从草原的沙地和大路上掀起云雾般的热沙,在空中飞扬着掠过苇丛、树木和村庄。草和树叶都蒙上一层尘土;大路和盐沼地都裸露着,干得当当的响。捷列克河水位早已下降,并且还在很快地降下去,沟渠也干了。村子附近池塘,被牲口践踏的泥岸也是光秃秃的,整天可以听见男孩子和女孩子玩水的声音和喊叫声。在草原上,浅滩干涸了,芦苇枯萎了,牲口白天吼叫着跑进庄稼地里。野兽迁到遥远的芦苇里和捷列克河对岸的山地里。蚊子和蠓虫像乌云般的在洼地和村庄上空飞舞。雪山笼罩着一层灰色的雾。空气稀薄而且难闻。听说阿布列克涉过变浅了的河,到这岸伺机抢劫。每晚太阳落山的时候,都烧成一片炽热的红光。这时正是农忙季节。村子里所有的居民都聚在西瓜地和葡萄园里。满园子交错盘绕的青枝绿叶和清凉的浓荫,遮得密密实实。透过宽大、透亮的叶子,到处露着黑紫色的、熟透了的、沉甸甸的葡萄嘟噜。一辆辆咿咿呀呀的大车,在通往园子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行走着,车上满载着发黑的葡萄。满是尘埃的大路上,到处可以看见被大车压过的成嘟噜的葡萄。男孩和女孩跟在母亲身后跑来跑去,他们满身涂染着葡萄汁,手里拿的,嘴里吃的,都是葡萄。路上不断碰见身穿破衣的雇工,他们用强壮的肩膀扛着成筐的葡萄。头巾遮到眼皮底下的姑娘们赶着满载葡萄的牛车。士兵碰见牛车,就向哥萨克姑娘们要葡萄,车子一边走着,姑娘一边爬到车上,抱起成抱的葡萄丢到士兵的衣襟里。有些院子已经在榨葡萄。空气中充满了葡萄汁的味道。在屋檐下可以看见血红的猪槽;院子里还可以看见卷着裤腿、小腿染得紫红的当雇工的诺盖人。猪哧哧哼哼地吃葡萄皮,在葡萄皮里打滚。平顶屋上摆满了晒软了的黑琥珀色的葡萄。乌鸦和喜鹊在屋顶附近飞来飞去啄葡萄籽。
人们欢欢乐乐地收获一年的劳动果实,而今年果实特别丰富而且良好。
在园子的绿荫里,在海洋般的葡萄园之间,四面八方都洋溢着笑声、歌声、欢乐声、女人的说话声,到处闪动着女人们鲜艳的花衣服。
正晌午,玛丽亚娜坐在园子里桃树荫下,从卸了套的大车下拿出全家的午餐。她对面,在铺开的马衣上,坐着从学校回来的少尉,他正从罐子里倒水洗手。刚从池塘里跑回来的小男孩——她的弟弟,正用袖子擦脸,不安地望着姐姐和母亲,等待着吃午饭,喘着粗气。年老的母亲卷着袖子,露出强壮的晒黑的胳膊,往低矮的小圆桌上摆葡萄、干鱼、熟奶油和面包。少尉擦干了手,脱掉帽子,画个十字,向桌子凑过去。小孩抓起罐子就贪婪地喝起来。母亲和女儿在桌旁盘腿坐下。树荫下也热得难耐。园子里的空气有种难闻的味道。吹过树枝的强烈的热风没有带来一点凉意,只是一个劲地吹弯了散布在园子里的梨树、桃树和桑树的树梢。少尉又祈祷一次,从背后拿起用葡萄叶盖着的奇希尔酒罐子,从长颈的罐口喝了一气,然后交给老太婆。少尉上身只穿一件衬衫,脖颈前的扣子解开,露出肌肉强健的毛茸茸的胸脯。他那细长而狡猾的面孔流露着喜悦。不论是从他的姿态和言谈中都看不出他平时那种诡计多端的气味;他的神情怡然自得。
“到晚上我们能收完棚子后面那块地吗?”他擦着沾湿了的胡子,说道。
“收得完,”老太婆回答,“只要天帮忙就行。焦姆全家连一半还没收完呢,”她加添了一句,“乌斯坚卡一个人干活儿,累死了。”
“他们也只能那样!”老头骄傲地说。
“玛丽亚奴什卡,拿去喝吧!”老太婆把罐子递给姑娘,说道。“上帝保佑,这样收成,办喜事不犯愁了。”老太婆又说。
“办喜事还有些日子呢。”少尉微微皱起眉头,说道。
姑娘低下了头。
“干吗不说呢?”老太婆说,“葡萄一收完,办喜事的日子就近了。”
“先别胡猜乱想,”少尉又说。“现在收葡萄要紧。”
“你看见卢卡什卡的那匹新马吗?”老太婆问道,“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送的那匹没了:他换了一匹新的。”
“没有看见。今天我和房客的仆人谈了谈,”少尉说,“他说家里又给他寄来一千卢布。”
“是个财主,没得说的。”老太婆肯定说。
全家都快乐而且满足。
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葡萄比他们所期望的还多还好。
玛丽亚娜吃过午饭,把青草堆到牛跟前,折起上衣当枕头,就在大车下踩软了的多汁青草上躺下来,她头上扎着红绸子头巾,身上穿一件褪了色的天蓝印花布衬衫;但是她热得受不了。她的脸滚烫,两只脚不知放哪儿是好,眼睛蒙上一层睡梦和疲倦的湿润;嘴唇不自觉地张开,胸脯一起一伏粗重地呼吸着。
农忙已经开始两个星期了,沉重的、不停歇的工作占据了年轻姑娘的全部生活。天刚亮她就一跃而起,用凉水洗了脸,用头巾包了头,赤着脚跑去喂牲口。急急忙忙穿上鞋袜,穿上上衣,拿起一包面包,套好牛,就到葡萄园里去,一去就是一整天。那里只有一小时的休息,其余时间都是摘葡萄,搬运筐子,直到傍晚,她又快乐又疲倦,牵着牛,用长树枝子赶着,走回村子。黄昏的时候,收拾好牲口,抓些葵花子放在长衫的宽大袖筒里,走出门来,躲在角落里和姑娘们说笑。晚霞一熄灭,她就回家,在黑暗的藏奶室里和父亲、母亲、弟弟吃饱饭,她无忧无虑,身体健康,走进屋里,坐到炕炉上,睡意矇眬地听着房客的谈话。等他一走,她就往床上一躺,香甜地酣睡到天亮。第二天又是这样。订婚后她再没有见到卢卡什卡,安心地等待结婚的日子。她对房客已经习惯了,并且对他那凝神的注视自己感到高兴。
三十
虽然热得无处可躲,成群的蚊子在大车的阴凉地方飞舞,小弟弟老是翻来覆去地推撞她,玛丽亚娜用头巾盖上脸,已经入睡了,这时她的邻居乌斯坚卡忽然跑来,爬到大车底下,在她身旁睡下。
“睡吧,姑娘们!睡吧!”乌斯坚卡说着就在大车底下躺好。“等一下,”她又爬起来,说道,“这样不行。”
她一跃而起,折了些绿枝子,挂到两边的轮子上,然后把上衣搭在上面。
“让我进去,”当她又往车底下爬的时候,她对小男孩喊道,“难道这是哥萨克爷儿们和姑娘们在一起的地方吗?走开!”
车底下只剩下她和女友的时候,乌斯坚卡双手抱起玛丽亚娜,把她搂到胸前,开始亲吻她的腮帮和脖颈。
“我的亲爱的!小兄弟。”她一边尖声地、清晰地笑着,一边说。
“你瞧,都是跟老爷爷学来的,”玛丽亚娜躲闪着,答道,“得了,得了!”
她们俩笑得那么厉害,以致母亲呵斥了她们。
“你羡慕吗?”乌斯坚卡低声说。
“胡扯什么!睡觉吧。你干吗来了?”
但是乌斯坚卡不肯安静:
“我告诉你一件事,真的!”
玛丽亚娜支着肘子欠起身来,整理好歪到一边的头巾。
“你告诉我什么?”
“我知道你的房客的事。”
“没有什么可让你知道的。”玛丽亚娜答道。
“咳,你这个狡猾的丫头!”乌斯坚卡说,一边笑着用胳膊肘捣捣她,“什么话都不肯说。他常到你们那里去,是吧?”
“常去。那又怎么样呢!”玛丽亚娜说,脸忽然红了。
“我是个直心肠的姑娘,对什么人我都可以说。我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乌斯坚卡说,她那快乐的绯红的面庞显出沉思的表情,“难道我对谁做了坏事吗?我爱他,就是这么回事!”
“爱老爷爷,是不是?”
“就是的。”
“罪过!”玛丽亚娜反对道。
“我说,玛申卡!做姑娘的时候,自由自在,不好好地玩玩更待何时?我嫁给一个哥萨克,我就得生儿养女,受苦受穷。就比方你吧,要是嫁给卢卡什卡,那你连想也甭想什么欢乐,除了生孩子,再就是干活儿。”
“那有什么,别人出了嫁,生活也满好的。反正都是一样!”玛丽亚娜静静地回答。
“你就告诉我这一回,你和卢卡什卡有过啥吗?”
“能有个啥?订了婚。爸爸把出嫁的日子推迟了一年;可是今天他们又商量,说是秋后就办。”
“他对你说过什么?”
玛丽亚娜微笑了一下。
“说什么,那还不是明摆着的。说他爱我。总是要求我跟他到园子里去。”
“你瞧,多么坏!你大概没有去。如今他变得可能干了!第一名骑手。在连队里也老是寻欢作乐。前些日子我们的基尔卡来了,他说:他换了一匹好马!大概他总是想你。他还说过什么!”乌斯坚卡问玛丽亚娜。
“你什么都要知道,”玛丽亚娜笑了,“有天夜里他骑着马回来,走到我的窗户下,醉醺醺的。他央求我。”
“你没有让他进去吗?”
“怎么能让他进来!我说了就算数,刚强得像石头。”玛丽亚娜严肃地说。
“真是好样的!只要他愿意,随便哪个姑娘都不会嫌弃他。”
“让他找别的姑娘去吧。”玛丽亚娜骄傲地回答。
“你不可怜他吗?”
“可怜,可是我不做蠢事。这样不好。”
乌斯坚卡忽然把头贴到女友胸脯上,两手抱住她,笑得喘不过气来,浑身直打颤。
“你真是个傻丫头!”她喘息着说,“你不想要幸福。”说着,她又胳肢起玛丽亚娜来。
“咳,得了!”玛丽亚娜透过笑声尖声地叫道,“把拉祖特卡[46]压坏了。”
“瞧你们,鬼东西,玩疯了,不知道累。”从大车上又传来老太婆睡意矇眬的声音。
“你不要幸福,”乌斯坚卡低声重复说,微微欠起身来,“你真幸运!人家都爱你!你长得粗里粗气的,可是都爱你。咳,要我是你的话,我要好好地追你们的房客,你看他的眼睛恨不得把你吃掉。我的老爷爷——他什么不送给我啊!你们那位,听说是俄国人里面头号大财主。他的勤务兵说,他们还有农奴呢。”
玛丽亚娜欠起身来,沉思地微微一笑。
“有一次,他,就是那个房客,对我说,”她咬着一根小草,说,“他说:‘我真希望我是哥萨克卢卡什卡或者是你弟弟拉祖特卡。’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扯呗,想到哪儿就扯到哪儿,”乌斯坚卡回答,“我的那位什么话不说!就像着了魔似的!”
玛丽亚娜枕着叠起的上衣,把一只手甩到乌斯坚卡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今天他想到园子来干活儿;爸爸叫他来的。”她说,停了一会儿不说话,就睡着了。
三十一
太阳已经升高了,梨树向大车投来阴影。斜射的阳光,甚至透过乌斯坚卡编的树枝子,灼烧着睡在大车下的姑娘们的脸。玛丽亚娜醒来,把头巾扎好。向周围环顾一下,她在梨树后面看见了房客,他挎着枪正站在那里跟父亲谈话。她推了推乌斯坚卡,默默地微笑着指了指他让她看。
“昨天我走了一趟,一只也没找到。”奥列宁说,不安地东张西望,隔着树枝子看不见玛丽亚娜。
“您到那边去,正好走一个圆规形,在那废弃的园子里,就是我们称之为荒地的地方,常有兔子出现。”少尉说,立刻改变了语言,转起文来。
“在农忙的时候打什么兔子!最好来帮帮我们的忙。和姑娘们一块儿干干活儿。”老太婆快乐地说。“喂,姑娘们,起来吧!”她喊了一声。
玛丽亚娜和乌斯坚卡在大车下窃窃低语,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自从人人都知道奥列宁送给卢卡什卡一匹价值五十卢布的马以后,房东们开始对他亲热一些;特别是少尉,好像很高兴看见他和女儿接近。
“可是我不会干这种活儿。”奥列宁说,努力不朝大车底下绿枝后面望,在那里他已经觉察到玛丽亚娜的蓝衫和红头巾。
“来帮忙吧,我给你杏干。”老太婆说。
“这是哥萨克待客的古老风俗,是妇道人家一点愚诚,”少尉解释说,仿佛是在更正老婆子的话,“在俄罗斯,我想,想吃多少有多少的,与其说是杏干,不如说是菠萝酱和蜜饯果子。”
“这么说来,在荒废的园子里有?”奥列宁问道,“我去一趟。”他向绿色的树枝后面迅速地投了一瞥,举了举皮帽子,就在葡萄园里整齐的绿色行列中消失了。
当奥列宁回园子来找房东的时候,太阳已经沉到园子篱笆后面了,细碎的光线穿过透亮的叶子闪耀着。风停了,葡萄园里开始散发着清新的凉气。奥列宁凭着本能,透过成行的葡萄藤,老远就认出玛丽亚娜的蓝长衫,他一边摘着葡萄,一边向她走去。过于兴奋的狗,有时也用垂涎欲滴的嘴衔一衔低垂的葡萄。玛丽亚娜脸通红,卷着袖子,把头巾放到下巴颏,很快地割掉沉甸甸的葡萄嘟噜,然后放到筐子里。她停住了手,但是没有放开葡萄蔓,亲切地微笑一下,又开始工作起来。奥列宁走近了,为了腾出手来把枪挎到肩上。“你家里的人呢?上帝保佑!只你一个人吗?”他想这样说,但是没有说出口,只是举了举帽子。他和玛丽亚娜单独在一起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但是他仿佛有意折磨自己,走到她跟前。
“你这样放枪会把女人打死的。”玛丽亚娜说。
“不会的,我不会射着的。”
他们俩沉默起来。
“你最好来帮一帮。”
他拿出一把小刀,就不声不响地割起来。从丛丛的叶子底下割掉一嘟噜沉重的、足有三俄斤的、密密实实的葡萄,上面的葡萄挤得一点空隙都没有,他把它拿给玛丽亚娜看。
“全都割掉吗?这嘟噜不太青吗?”
“拿来吧。”
他们的手互相接触了。奥列宁握着她的手,她微笑着望着他。
“怎么,你快要出嫁了吗?”他说。
她没有回答,转过身去,用严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怎么,你爱卢卡什卡吗?”
“与你有什么相干?”
“我很羡慕。”
“你真会说!”
“真的,你是这么美!”
他忽然对他这句话羞愧得无地自容:他觉得他的话很可鄙。他恼火了,不知如何是好,他握住她的两只手。
“无论怎么说,也配不上你!干吗要开玩笑!”她回答,但是她的视线却在表示,她确切地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怎么是开玩笑啊!你不知道我是多么……”
这话说得更可鄙了,与他所感觉的更不相符合;可是他继续说:
“我不知道我要为你做些什么……”
“走开,讨厌!”
但是她的面孔,她的亮晶晶的眼睛,她的高耸的胸脯和匀称的两腿,都在表示着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意思。他仿佛觉得,她懂得他说的一切是多么可鄙,但是她比这些看法站得更高,他好像又觉得,她早就知道他对她想说的和不善于说的一切,但是她想听一听他是怎么说法。“她怎会不知道呢?”他想道,“他想对她说的,只不过是她本身所具有的。但是她不想理解,也不想回答。”他想道。
“啊呜!”忽然从葡萄园后面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乌斯坚卡娇柔的声音和尖细的笑声。“来吧,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来帮帮我。我只有一个人!”她从叶丛里露出天真的小圆脸,向奥列宁喊道。
奥列宁一句也没回答,在原地一动不动。
玛丽亚娜继续割葡萄,但是不断地向房客望过去。他本想说什么来的,但是停了一下,耸了耸肩,挎上枪,快步走出了园子。
三十二
他两次停下来,倾听玛丽亚娜和乌斯坚卡响亮的笑声,她们聚到一起,正在大声说什么话。整个下午奥列宁都在森林里打猎。他没有打到什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薄暮了。他走过院子,看见房东的藏奶室的门开着,门里现出蓝色的衣衫。他特别提高了嗓子喊瓦纽沙,好让人知道他回来了,然后在台阶上常坐的地方坐下。房东已经从葡萄园回来;他们从藏奶室出来,走进自己的屋里,也没有请他进去坐坐。玛丽亚娜走出大门两次。有一次,在半明半暗中,他仿佛觉得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贪婪地盯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但是他下不了决心向她跟前走去。当她走进屋子里的时候,他从台阶上下来,开始在院子里漫步。但是玛丽亚娜没有再出来。奥列宁整夜不睡觉地待在院子里,细听主人屋里每一个响动。他听见他们从晚上起就在谈话,吃晚饭,把褥垫拖出来,躺下睡觉,还听见玛丽亚娜不知为什么大笑;接着一切都沉寂下去。少尉和老婆子低声谈了一会,不知是谁发出呼吸的声音。他走进自己的屋子。瓦纽沙没有脱衣服就睡了。奥列宁很羡慕他,又到院子里去散步,不断地在等待什么;但是没有人走出来,也没有人动弹;只听见三个人均匀的呼吸声。他听得出玛丽亚娜的呼吸,他老是听她的呼吸,听自己心脏的跳动。村中寂静无声,月亮迟迟地升上来,躺下去又慢慢地站起来的牲口看得更清楚了,它们的喘息声充满了院子。奥列宁气愤地问自己:“我需要什么呢?”但是他仍然舍不得离开今天的夜晚。他忽然清楚地听见主人屋里有脚步声和地板的轧轧声。他向房门冲过去;但是,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又是什么都听不见,又是院子里的水牛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翻了翻身,先用前膝跪着,然后用四肢站起来,挥了挥尾巴,在院子里干燥的土地上有节奏地拍打着什么,又是它在朦胧的月光中躺下去……他问自己:“我怎么办呢?”于是他下决心准备回去睡觉;但是又听见了声音,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在夜雾弥漫的月光下玛丽亚娜走出来的身影,于是他又冲到窗前,又听见脚步声。天已经快亮了,他走到窗前,敲敲窗门,然后跑到门口,这次的确听见了玛丽亚娜的叹息声和脚步声。他握住门栓鼻,敲了敲。赤脚的小心的脚步声,在地板微微作响中,向门口移近了。门栓鼻晃动了,门吱一声,涌出一股丽山花和南瓜的味道,在门槛上现出玛丽亚娜的整个身影。他在月光下只看见她一瞬间。她把门一关,咕哝了几句,撒开轻盈的步子跑回去了。奥列宁轻轻地敲门,没有一点反应。他又走回窗前,开始倾听。忽然一声尖利的男人声音吓他一跳。
“干的好事!”一个戴着白羊皮帽的矮个哥萨克从院子里向奥列宁走近来,说道,“我看见的,干的好事!”
奥列宁认出是纳扎尔卡,没有说话,不知道怎么办和说什么。
“干的好事!我要到村公所去告状,我还要告诉她父亲。好一个少尉的女儿!一个男人她还嫌不够。”
“你想要我怎么样,你想要什么?”奥列宁说。
“什么都不要,我有话到村公所去说。”
纳扎尔卡把声音提得很高,显然是有意的。
“你瞧,好一个机灵的士官生!”
奥列宁浑身打战,脸发白。
“到这儿来,到这儿来!”他用力抓住他的手,牵着他向自己的屋子走去,“什么事都没有,她不让我进去,我也没做什么……她是个规矩的女孩子……”
“到那儿咱们再讲清楚……”纳扎尔卡说。
“可是我还是要给你一点东西……你等一等!……”
纳扎尔卡不说话了。奥列宁跑进自己的屋里,给这个哥萨克拿出十个卢布。
“什么事也没发生。然而我还是有错的,这是我给你的!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千万别给人知道。什么事也没有……”
“祝你幸福。”纳扎尔卡笑着说,就走开了。
纳扎尔卡那天夜里回村子,是受卢卡什卡的嘱托来找一个收藏偷来的马的地方,他在回家的路上听见了脚步声。第二天早晨他回到连队里,向同伴夸耀他巧妙地弄到十个卢布。次日清晨奥列宁碰见了主人们,他们对昨夜的事一点也不知道。他跟玛丽亚娜没有说话,她只是瞅着他笑了笑。他又是整夜没有睡觉,徒然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第二天他故意晚上也去打猎,为了逃避,他到别列茨基那里去。他害怕自己,对自己立誓不再到房东家去。第二天夜里司务长唤醒了奥列宁。连队立刻出发进行袭击。奥列宁对这个机会感到高兴,他想他再不回这个村子来了。
袭击延续了四天。长官和奥列宁是亲戚,他希望见一见奥列宁,并且建议他留在司令部里。奥列宁拒绝了。他离开他那村子活不下去,请求仍然返回原来的连队。为了这次袭击他得了一枚士兵十字勋章,这是他以前非常希望得到的,而现在对它却十分冷淡,对于提升为军官的委任状尚未到来一事,就更冷淡了。他和瓦纽沙没有遇见什么意外就驰过了防线,他比连队先到几个小时。奥列宁在台阶上欣赏着玛丽亚娜消磨了整个晚上。他又是整夜无目的无思想地在院子里闲逛。
三十三
第二天早晨,奥列宁醒得很晚。房东们已经出去了。他没有去打猎,他时而拿起书,时而走到台阶上,接着又走进屋子,躺在床上。瓦纽沙以为他病了。在薄暮前,奥列宁毅然决然地起来,开始写信,一直写到深夜。他写好了信,但没有寄出去,因为反正不会有人懂得他想要说的话,而且除了奥列宁本人之外,任何人都没有必要去弄懂他的话。他是这样写的:
人们从俄国寄给我慰问信;他们怕我在这荒凉的地方埋没自己,毁掉自己。人们谈到我的时候,都说:他变得粗野了,对于一切都落伍了,开始喝酒,说不定还会娶一个哥萨克老婆。怪不得叶尔莫洛夫说:谁在高加索服务十年,那他不是酗酒,就是娶一个放荡的女人。多可怕!的确,如果我三生有幸做了Б公爵小姐的丈夫,当了高级侍从或者贵族长,我就不会毁灭自己了。然而,我觉得你们这些人是多么可憎而又可怜啊!你们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不知道什么是生活!需要体验一次毫无矫揉做作的自然美的生活。需要看一看和理解一下我每天在面前所看见的一切:永远不可接近的雪山和庄严的女人——她那朴素的美,只有出自造物手中的第一个女人才具有这种美,然后就会明了,是谁毁灭自己,是谁生活在真实中,是谁生活在虚伪里——是你们还是我。可惜你们不知道,在我看来,你们那醉生梦死的生活是多么可厌而且可怜!只要我丢开不想我的小屋、我的森林和我的爱情,而一想到那些客厅、那些掺有假发的抹油的头发,那些不自然地翕动着的嘴唇,那些遮掩起来的、奇形怪状的瘦弱的四肢,以及客厅里那些本来不配称作谈话而勉强充作谈话的喁喁私语,我就感到难以忍受的厌恶。我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些迟钝的面孔,那些富有的小姐们——她们脸上的神气仿佛在说:‘没关系,可以的,来吧,别看我是一个有钱的小姐;’出现了那些就座和让座的烦琐客套,那厚颜无耻的情伴的撮合和那永远听不完的流言蜚语,永远看不尽的装模作样,那些繁文缛节——跟谁握手、对谁点头、和谁谈话;还出现了那世代相传的与生俱来的永远无法消除的苦闷(这一切都出于自觉,认为非如此不可)。只请你们理解这个道理或者相信这个道理吧。应当看见和了解什么是真和美,你们所说所想的一切、你们希望我和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幸福的那些愿望,都将化为乌有而烟消云散。幸福就是生活在大自然中、观赏自然和同它谈话。‘上帝饶恕他吧,他还要娶一个普通的哥萨克姑娘呢,他将要完全从上流社会销声匿迹,’我想象他们是怀着真诚的同情这样谈论我的。可是,我只希望一件事情:希望完全照你们所说的那样销声匿迹,我希望娶一个普通的哥萨克姑娘,但我不敢这样做,因为这是幸福的顶点,我不配享受它。
自从我第一次看见哥萨克姑娘玛丽亚娜以后,已经三个月过去了。我所走出的那个世界的观点和成见在我身上还是鲜明的。我当时不相信我能爱上这个女人。我欣赏她,像欣赏山峰和天空的美一样,我不能不欣赏她,因为她像山峰和天空一样美丽。后来我感觉到,对于这种美的观察,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开始问自己:我是不是爱上了她?但是,在我心中我没有找到丝毫与我所想象的感情相似的东西。这是一种那样的感情,它既不像孤独的痛苦和结为夫妻的愿望,也不像柏拉图式的恋爱,更不像我曾体验过的肉欲的爱情。我需要看见她,听见她,知道她在附近,而我与其说是感到幸福,不如说是感到宁静。在一次晚会上我和她在一起,而且挨近了她,我感觉我和这女人之间存在着虽未明言而无法分离的关系,挣脱这种关系是无能为力的。可是我还是挣脱;我对自己说:爱一个永远不了解我内心生活的兴趣的女人是可能的吗?难道可以仅仅为了美就爱一个女人,把她作为人像来爱吗?——我这样问自己,可是我已经爱上她了,虽然我还不相信我的感情。
在我和她初次谈话的那个晚会之后,我们的关系改变了。先前我觉得她是外界大自然中一个陌生而庄严的物象;在晚会后,我觉得她变成了人。我开始会见她,跟她谈话,有时跟着她父亲去干活儿,每天都到她家里,一坐就是整个晚上。在多次的接近以后,她在我眼中依然是那样纯洁,难以接近,庄严美丽。她不论回答什么,总是那么从容,骄傲,快乐中带着冷淡。有时她和蔼可亲,然而更多的场合,她那每一顾盼,每一言语,每一动作,都表现着冷淡——并非带有轻蔑,而是带有压力、令人倾倒的冷淡。每天,我唇边堆出笑容,努力装个样子,而内心却怀着痛苦的热情和欲望跟她说笑。她看出我是在装相:但是她却目光笔直、神情快乐、心地单纯地注视着我。这种情况使我难以忍受。我想对她说谎,又想对她说出我所想所感的一切。特别使我激怒的是在花园里发生的事。在那里我用那使我一回忆就感到羞耻的语言向她讲起我的爱情。我羞于回忆是因为我竟胆敢对她说出这种话,还因为她比我所要表达的言语和感情站得要高得多。我哑口无言了,从那天起我的处境变得难堪了。我不愿失掉体面,仍然保持原先开玩笑的态度,我感到我对她的态度做不到直率而单纯。我怀着绝望的心情问自己:我究竟怎么办呢?在荒谬的幻想中,我时而想象她是我的情人,时而想象她是我的妻子,然后又厌恶地放弃了前一种与后一种想法。使她成为一个放荡的姑娘,这是可怕的。这无疑等于谋杀。使她成为一位贵夫人,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奥列宁的太太,就像有一个本地哥萨克姑娘嫁给我们的军官那样,那就更糟了。如果我能够成为哥萨克卢卡什卡,像他那样偷马、喝酒、唱歌、杀人、喝醉了酒爬进她的窗户去过夜,全然不去想我是谁和我为什么这样干,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样我们就可以互相了解,我就会幸福了。我曾尝试投身于这种生活,然而更强烈地感到自己的弱点和做作。我不能忘掉自己,忘掉我的复杂的、不协调的和畸形的过去。我感到我的未来更无希望。每天出现在我面前的,总是远方的雪山和这个健美的、幸福的女人。这世上唯一可能的幸福不是为我准备的,这个女人也不是为我准备的!在我的处境中最可怕和最甜蜜的是:我觉得我了解她,而她永远不了解我。她不了解我并不是因为她低于我,相反,她不应当了解我。她是幸福的;她像大自然一样平稳宁静,不外露她的内心生活。我这个学坏了的渺小的人,竟然希望她了解我的丑恶和痛苦。我整夜不睡觉,毫无目的地在她窗前游逛,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十八号那天我们的连队出外袭击。一连三天我不在村里。我又感伤又淡漠。连队里唱歌、打牌、狂饮、谈论奖赏,这一切比平时更加引起我的反感。我现在回来了,看见了她,看见了我的房屋和叶罗什卡大叔,从台阶上眺望雪山,我被这样强烈的新的喜悦感情所包围,于是我全明白了。我爱这个姑娘,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爱情。我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怕这种感情会降低我的身份,我不会觉得我这种爱情是耻辱,我为这种爱情感到骄傲。我爱上了她并不是我的过错。爱情违反我的意志而袭来。我用自我牺牲的方法逃避我的爱情,我妄想从哥萨克卢卡什卡和玛丽亚娜的爱情中给自己寻找欢乐,但这只能激起我的爱情和嫉妒。这不是我从前体验过的那种理想的、所谓崇高的爱情;也不是那种迷恋的心情,这种心情使你欣赏自己的爱情,使你感到内心感情的泉源,使你自己去做一切。这也是我以前体验过的。这更不是那种享乐的愿望,这是另一种不同的感情。也许我爱她是爱自然,爱自然界一切美的化身;但是我没有自己的意志,仿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通过我来爱她;整个上帝的世界,整个自然界把这种爱情嵌入我的灵魂,而且说:爱她吧。我不是用智力和想象爱她,而是用我整个存在爱她。爱她的时候,我就感到我是整个上帝的幸福世界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先前曾把那从我的孤独的生活产生的新的信念写出来;但是没有一个人会知道这些信念在我内心形成时是多么艰辛,我认清了它们时又是怎样喜悦,我看见了一条新发现的生活道路。在我内心里再没有比这些信念更珍贵的了……可是……爱情来了,现在这些信念没有了,连可惜它们的念头也没有。我甚至难于了解我当初为什么这样珍视这种片面的、冷酷的、理智的情绪。美到来了,我的艰苦的重要的内心活动于是化为乌有。对于已经消失的连惋惜也不惋惜!自我牺牲——这都是胡扯和荒谬。这一切都是骄傲,是逃脱应得的不幸的避难所,是对他人幸福的嫉妒的逃避。为他人而生活,做善事!为了什么呢?在我的心灵里只有对自己的爱和只有一个愿望——爱她,和她住在一起,以她的生活为生活。我现在不为别人,不为卢卡什卡祈求幸福。我现在不爱这些别的人。要是在先前,我会对自己说,这是恶劣的。我会为这些问题而苦恼:她会怎样?我会怎样?卢卡什卡会怎样?现在我是无所谓了。我在生活中失去了主宰,仿佛有一种比我更强的东西引导着我。我很痛苦,但以前我是死的,只有现在我才活着。今天我就到他们那儿去,把一切都告诉她。
三十四
写完了信,奥列宁在很晚的时候走进房东家里。老太婆坐在炉后长凳子上缫丝。玛丽亚娜没有包头布在烛火旁边缝东西。她看见奥列宁,就一跃而起,拿起头巾,向炉子走去。
“怎么啦,同我们坐一会儿,玛丽亚奴什卡。”母亲说。
“不,我光着头呢。”她跳上了灶炕。
奥列宁只能看见她的膝盖和垂下来的匀称的小腿。他请老太婆喝茶。老太婆叫玛丽亚娜去把熟奶油拿来待客。玛丽亚娜把一碟奶油放在桌上,又跳上了炕炉,奥列宁只能感觉到她的一双眼睛。他和老太婆谈家务事。老婆子乌莉特卡兴头上来了,欢欢喜喜地招待客人。她给奥列宁拿来糖渍的葡萄,葡萄烙饼,最好的葡萄酒,她在让奥列宁吃东西时,那种为普通老百姓所特有的粗鲁而骄傲的殷勤好客劲儿,只有用自己的体力挣面包的人才有。老太婆先前曾以其粗暴使奥列宁吃惊,现在则以她对女儿的纯真的温柔使他感动。
“对上帝没有什么可埋怨的!谢天谢地,我们啥都有,榨了许多奇希尔,醃了很多咸菜,卖了三桶葡萄酒,剩下的够喝的了。你慢一点离开这儿。咱们在办喜事的日子好好地乐一乐。”
“婚礼什么时候举行?”奥列宁问道,他忽然感觉血液涌到脸上,心也不平稳地、痛苦地跳动起来。
灶炕后面有人在动弹,可以听见嗑葵花子的声音。
“婚礼就在下礼拜举行。我们正在准备,”老太婆回答得那么随便而平静,就仿佛奥列宁不在跟前而且世上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似的,“我给玛丽亚奴什卡什么都准备好了。我们要排排场场地把她嫁出去。只有一样怪不顺心的:听说我们的卢卡什卡玩野了。简直玩野了!胡闹!前些日子从队上来了一个哥萨克,说是他到诺盖去过。”
“当心别给人捉住。”奥列宁说。
“我也说过:卢卡什卡啊,不要胡闹!当然啰,年轻人喜欢胡作非为。但是什么事都得有个尽头。你得了一些东西,偷了马,打死了阿布列克,是好样的!那就老老实实地生活吧。不然就会弄得糟透了。”
“是啊,我在队上看见过他两次,他总是在玩乐。还卖了一匹马。”奥列宁说着,就扭头向灶炕上望了望。
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向他闪着严厉的、不友好的光芒。他开始为他说的话感到羞耻。
“那有什么!他并没对任何人做过坏事,”玛丽亚娜忽然说,“他用自己的钱玩乐。”她把腿放下,从炕炉上跳下来,就走了出去,用力把门带上。
当她在屋子里的时候,奥列宁一双眼睛始终盯视着她。现在他望着门,等待着,老太婆乌莉特卡对他说的话,他一点也没听明白。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客人:老人(老太婆乌莉特卡的哥哥)和叶罗什卡大叔,后面跟着玛丽亚娜和乌斯坚卡。
“你们好啊?”乌斯坚卡尖声尖气地说。“你总是在玩?”乌斯坚卡转身对奥列宁说。
“是啊,我总是在玩。”他回答,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害羞和不好意思。
他想走,但是走不了。不说话,他也觉得不可能。老人帮了他的忙:他要来了酒,于是他们喝起来。然后奥列宁和叶罗什卡干杯。然后他跟另一个哥萨克干杯。然后他又跟叶罗什卡干杯。奥列宁喝得越多,他的心头越沉重。可是老人们兴致越来越高。两个姑娘坐在灶炕上望着他们,唧唧咕咕地低语,他们一直喝到天色很晚。奥列宁一句话没说,喝得比谁都多。老人们在嚷嚷什么。老太婆把他们赶了出去,不再给他们奇希尔。姑娘们嘲笑叶罗什卡大叔,当他们走出门廊的时候,已经十点左右了。老人们自动到奥列宁那里玩了个通宵。乌斯坚卡跑回家去。叶罗什卡领着哥萨克老人到瓦纽沙那里。老太婆去收拾藏奶室。玛丽亚娜一个人留在屋里。奥列宁感到精神爽朗而旺盛,就仿佛刚睡醒似的。他留意地观察了一切,让老人们先走,他又回到屋里:玛丽亚娜正准备睡觉。他走到她跟前,想对她说话,但是他的声音断了。她把腿压在身下坐在床上,向角落里躲避他,用吃惊的怯生生的目光默默地望着他。她显然是怕他。奥列宁感觉到这一点。怜悯和羞耻之情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同时他又感到骄傲的满足,因为他在她心中总算激起了这点感情。
“玛丽亚娜!”他说,“难道你永远不可怜我吗?我说不出我是多么爱你。”
她躲得更远。
“你听你说的什么醉话。你从我身上什么都得不到!”
“不,不是醉话。不要嫁给卢卡什卡。我娶你。”他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心中想道:“我说的是什么话啊?明天我还会说这同样的话吗?会说的,一定会说,现在我要重复地说。”内心的声音回答他。“嫁给我吧?”
她严肃地看着他,她的畏惧好像已经过去了。
“玛丽亚娜!我要发疯了。我管不住自己了。你命令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疯疯癫癫的温柔的话脱口而出。
“你胡说什么。”她打断了他的话,忽然抓住他向她伸过来的手。但是她没有把他的手推开,而是用自己的有力的粗硬的手指紧紧地握住它。“难道老爷们能娶乡下姑娘吗?你走吧!”
“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啊?反正我……”
“那把卢卡什卡放到哪儿去啊?”她笑着说。
他挣脱了她握住的那只手,用力地抱住了她那年轻的身体。可是她像一只小鹿似的一纵身,赤着脚跳下了床,就向台阶上跑去。奥列宁清醒过来,对自己的行为吃了一惊。比起她来,他又显得难以形容地丑恶。但是他丝毫不后悔他所说的话,他走回家去,对那些正在他那里喝酒的老人们一眼不看就躺下睡了,他睡得这么香甜,好久以来他就没有睡过这样的觉了。
三十五
第二天是个节日。傍晚,所有的居民都穿着在夕阳的光照中闪闪发光的节日服装走到街上。葡萄酒比往年酿得多。农忙过去了,居民们清闲下来。一个月后,哥萨克就要出征,很多人家正在准备婚礼。
在广场上,在村公所前和两家铺子附近站的人最多,——一家铺子卖小吃和葵瓜子,另一家卖头巾和印花布。村公所墙根土台上坐着和站着一些老年人,他们穿着没有金边和装饰的灰色或黑色的庄重的粗呢上衣。老人们庄严而淡漠地望着青年一代,用平静的、不紧不慢的声音谈论着年景和年轻的孩子们,谈论着公共事业和陈年往事。女人们和姑娘们从他们面前走过时,都停下来低了低头。年轻的哥萨克们恭恭敬敬地放慢脚步,举了举帽子。老人们停止谈话。他们有的严厉地,有的和蔼地注视着走过的人,慢慢地举了一下帽子又戴上。
姑娘们还没有开始跳环舞,她们穿着鲜亮的上衣,扎着遮到眼边的白色头巾,在夕阳的斜晖射不到的阴凉地里,团团地围坐在地上和墙根的土台上,高声地谈笑着。男孩子和女孩子正在玩棒球戏,把球高高地扔到晴朗的空中,呼啸着在广场上跑来跑去。小姑娘们在广场的另一个角落已经跳起环舞,用尖细的嗓子小声地唱着歌。司书们、免役的和回家过节的青年们,穿着漂亮的白色的和簇新的滚金边的红色束腰无领长袍,带着节日的、快乐的面容,三三两两搀着手,从这个女人和姑娘堆里走到另一堆里,停下来跟哥萨克少女们说笑,调情。一个亚美尼亚人小店铺的主人穿着滚金边的细呢束腰无领长袍站在可以望见货架上一摞折叠着的花头巾的敞开的大门旁,他露出东方商人的高傲和对自己重要作用的自觉等待着顾客。从捷列克河对岸来观赏节日的两个红胡子赤脚车臣人蹲在熟人的家旁边,漫不经心地吸着小烟袋,吐着唾沫,望着过节的人们,用粗重的喉音交谈着。有时,不过节的士兵穿着旧大衣急忙地从五光十色的人群中穿过广场。有些地方已经可以听见酩酊大醉的哥萨克扯起醉腔唱歌。所有的房屋都上了锁,门廊台阶从傍晚时分就刷洗干净了。甚至老太婆也来到了街上。在干燥的大街上,在脚下的尘土里到处都是西瓜子和南瓜子的皮壳。空气温暖而平静,晴朗的天空蔚蓝而明净。越过屋顶可以看见灰白色的山峰,在夕阳的斜晖中涂上一层玫瑰色,它好像就在眼前。在河对岸有时传来远方的大炮射击的隆隆声。但是村镇的上空,却响彻着一片节日的欢乐声。
奥列宁在院子里逛了整个早晨,等着看玛丽亚娜。可是她打扮好了以后,就到教堂去做礼拜;然后她和姑娘们坐在土台上嗑瓜子,有时和女伴们跑回家去,快乐地、和蔼地打量着房客。奥列宁怕当着别人跟她说玩笑话。他想把昨天的话对她说完,想从她嘴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他又在等待昨天晚上那样的时刻;但是这样的时刻没有到来,而他感到自己再没有力量在这样不确定的关系中生活下去。她又走到街上,他等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向哪里去,就跟着她去了。他经过街角,她正在那里坐着,她那蓝绸子上衣闪闪发光,他听到背后女孩子们哈哈大笑,他感到心口一阵疼痛。
别列茨基的屋子就在广场旁边。奥列宁从那里经过,听见别列茨基的声音:“请进来。”他于是就走了进去。
他们俩谈了一会儿,就在窗前坐下来。接着叶罗什卡穿着新上衣,也参加他们一伙儿,靠近他们坐在地板上。
“这是‘贵族集团’,”别列茨基用烟卷指了指街角上花花绿绿的一群,微笑着说,“我的也在那儿,你瞧,就是那个穿红衣裳的。那是一套新装。为什么还不跳环舞?”别列茨基望着窗外,喊道。“等一会儿天黑了,我们也去参加。然后把她们请到乌斯坚卡那儿。应当给她们安排一次舞会。”
“我也到乌斯坚卡那儿去,”奥列宁坚决地说,“玛丽亚娜去吗?”
“她去,您来吧!”别列茨基丝毫不感到惊讶,说道,“真是美极了。”他指着那群花花绿绿的姑娘,补充了一句。
“是啊,美极了!”奥列宁努力露出无所谓的样子,肯定了一句。“一到这样的节日,”他补充说,“我就感到奇怪,为什么,比方说,正好在今天十五号,忽然所有的人都心满意足,兴高采烈起来?一切都像过节的样子。眼睛、面孔、声音、动作、衣裳、空气、太阳,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可是我们已经没有节日了。”
“是的。”不喜欢这种议论的别列茨基说。“老汉,你为什么不喝酒?”他对叶罗什卡说。
叶罗什卡瞅着别列茨基向奥列宁挤了挤眼,说:
“嗬,他多么高傲,你的朋友!”
别列茨基举起了杯子。
“阿拉 比尔德。”他说,接着干了一杯。(“阿拉 比尔德”意思是“上帝保佑”,是高加索人一同饮酒时的祝词。)
“萨乌 布尔(祝你健康),”叶罗什卡微笑着说,也干了自己的一杯。“你说:过节!”他站起来,望着窗外,对奥列宁说,“这算什么过节!可惜你没有看见从前人们是怎样玩乐!女人们走出来,总是穿着滚金边的萨拉凡[47]。胸前挂着两串金币。头戴绣花金冠。走起路来。每个女人都是公主。往往走出来一大群,唱起歌来,连空气都被震响了;人们通宵玩乐。哥萨克们把一桶桶酒滚到院子里,坐下来一喝就喝到天亮。有人手搀手走遍全村去网罗人,碰到谁,就把谁网罗进来,从这里走到那里,到处走。有时一连玩三天。我还记得,我父亲回到家里,满脸通红,浑身发肿,帽子也没了,啥都丢了,回来就躺下不动。母亲知道是怎么回事:给他吃点新鲜鱼子,喝点奇希尔醒醒酒,亲自跑遍村子去找他的帽子。他就这样睡了两天两夜!你瞧那时候的人!如今算什么?”
“那些穿萨拉凡的姑娘们怎么玩?光是自己玩吗?”别列茨基问道。
“光是自己玩可好!哥萨克们走来或者骑马来,说道:‘咱们冲散她们的环舞圈子。’于是行动起来,姑娘们抄起棍子就打。每次过谢肉节,总有年轻小伙子闯进来,她们就打,打马,也打人。冲破了圈子,抓住心爱的姑娘,就把她带走。姑娘,相好的,要她怎么爱你,她就怎么爱你。那时的姑娘们啊!个个都是皇后!”
三十六
这时,从旁边的街道上驰来两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是纳扎尔卡,另一个是卢卡什卡。卢卡什卡微微歪斜着骑一匹肥壮的枣红色卡巴尔达马,这匹马在坚硬的道路上轻巧地迈着步子,昂着马鬃光滑细柔的美丽的头。利利落落装在套子里的枪,挎在背后的手枪,放在马鞍后面卷好的斗篷,都证明卢卡什卡不是来自附近归顺的地区。从他那侧身骑马的漂亮的姿势,从他那轻声扬鞭打马肚皮的漫不经心的动作,特别是从他那高傲地环视四周、眯缝着的又黑又亮的眼睛,都表现出青春的力量和自信。“见过这样的好汉子吗?”他那双眼睛往两旁望望,仿佛这样说。体格匀称的马,配上全套的银质马具,和那支枪以及英俊的哥萨克本人,引得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对他注意。纳扎尔卡个子又瘦又小,穿得比卢卡什卡坏得多。走过老人面前,卢卡什卡稍停一下,把卷毛的白皮帽子在剪短了的黑头发上举了举。
“怎么样,赶来了很多的诺盖人的马吧?”一个瘦瘦的老头紧锁着眉头,眼神阴沉地说。
“你这样问,老爷爷,你大概是数过了。”卢卡什卡扭过脸去答道。
“你不该把我的孩子也带了去。”老头更阴沉地说。
“看样子,这个老鬼什么都知道了!”卢卡什卡自言自语地说,他脸上立刻现出忧虑的表情;但是他往街角一望,那里站着一群姑娘,他勒转了马向她们驰去。
“你们好啊,姑娘们!”他忽然勒住马,用省力的响亮的声音喊了一声,“我不在的时候把你们都想老了吧,鬼婆子们。”他笑起来。
“你好,卢卡什卡!你好,小爷子!”响起了快乐的声音,“带回来很多的钱吗?给姑娘们买了好吃的吧!这次回来要过些日子吧?好久没见到你了。”
“和纳扎尔卡一起飞来乐他一夜。”卢卡什卡说着就挥鞭纵马向姑娘们驰来。
“玛丽亚娜把你完全忘掉了。”乌斯坚卡娇声娇气地说,用臂肘推了推玛丽亚娜,尖声地笑起来。
玛丽亚娜躲开了马,仰着头,用闪亮的大眼睛静静地望着哥萨克。
“你很久没来了!干吗老让马踩人?”她淡淡地说,转过身去。
卢卡什卡特别高兴。他的脸焕发着勇敢和喜悦的光芒。看来,玛丽亚娜的冷淡的回答使他吃惊。他忽然皱紧了眉头。
“上马吧,我把你带到山里去,好姑娘!”他忽然喊了一声,仿佛要驱散不好的想法,在姑娘们中间显示一下骑技。他向玛丽亚娜弯下身来。“亲亲你,让我这样亲亲,快点!”
玛丽亚娜的眼睛和他的眼睛遇到一起,她忽然脸红了。她退了几步。
“去你的吧!踩着人家的脚了。”她说,低头看了看她那双穿着带羽状花纹的蓝袜子和窄窄的滚银边的红色新鞋的匀称的脚。
卢卡什卡转过脸去跟乌斯坚卡说话,玛丽亚娜在一个抱小孩的女人身边坐下。小孩向姑娘探着身子,用胖胖的小手抓住挂在她的蓝上衣上的项链。玛丽亚娜弯身凑近他,一面斜视着卢卡什卡。卢卡什卡这时正从束腰无领长袍下面黑色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点心和瓜子。
“分给大家吃。”他说,把包包递给乌斯坚卡。微笑着看了玛丽亚娜一眼。
姑娘的脸上又现出惶惑不安的神情。美丽的眼睛蒙上一层雾。她把头巾放到嘴唇下面,忽然把头贴着那个抓住她的项链的小孩的白胖的脸,开始贪婪地吻他。小孩用两只手扶着姑娘高耸的胸脯,张开没长牙的小嘴呀呀地喊叫。
“干吗把小娃娃亲得透不过气来?”小孩的母亲说,把小孩抱过去,解开上衣给他吃奶,“最好去跟小伙子亲热亲热。”
“我去把马安顿好,就和纳扎尔卡一起回来,我们要玩一整夜。”卢卡什卡说,他把马抽了一鞭,就离开姑娘驰走了。
他和纳扎尔卡转进旁边的街上,就往两所并排的房子走去。
“可回到家了,老弟!你快去快回!”卢卡什卡对同伴喊了一声,就在隔壁院子前面下了马,小心地牵着马走进自家院子的篱笆大门。“你好,斯乔普卡!”他对哑巴姐姐说。她也穿起过节的衣裳,从街上走来把马接过去。他向她打手势,叫她拿干草喂马,暂且不要卸鞍子。
哑巴呜呜地叫,指着马咂咂嘴,吻它的鼻子。这表示她爱这匹马,说它是一匹好马。
“妈妈,你好!怎么,你还没有到街上看看?”卢卡什卡扶着枪走上台阶的时候,喊道。
老太婆给他打开门。
“真是没想到没料到的,”老太婆说,“基尔卡说你不回来了。”
“妈妈,去拿些奇希尔来。等会儿纳扎尔卡要来,我们要祝贺节日。”
“我就拿,卢卡什卡,就拿,”老太婆回答,“咱村的女人们都去玩乐。大概咱家的哑巴也去了。”
她拿起钥匙,急忙向藏奶室走去。
纳扎尔卡安顿了自己的马,除下枪,就进来找卢卡什卡。
三十七
“祝你健康。”卢卡什卡说,他从母亲手里接过满满一杯奇希尔,小心地把它端到低下的头前。
“事情有点不妙,”纳扎尔卡说,“你听老爷爷布尔拉克说什么来着:‘你偷了很多的马吧?’看来,他知道了。”
“妖魔!”卢卡什卡简短地回答。“这有什么大不了?”他摇了摇头,补充说,“反正马在河那边。让他们找去吧。”
“还是不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明天送给他一点奇希尔。应当送点东西,就行了。现在玩吧。喝酒!”他喊了一声,像叶罗什卡老汉说这句话的声音一样,“咱们到街上去玩,到姑娘们那儿去。你去拿蜜来,或者我叫哑巴去拿。咱们要玩到明天早晨。”
纳扎尔卡微笑着。
“怎么,咱们要多玩一会儿吗?”他说。
“咱们多玩一会儿!快跑去拿酒来!给你钱!”
纳扎尔卡顺从地向亚姆卡家跑去。
叶罗什卡大叔和叶尔古绍夫像两只猛禽,闻到哪家吃酒作乐,两个醉汉就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地闯进哪家屋子里。
“再来半维德罗!”当他们问好时,卢卡什卡对母亲喊道。
“鬼东西,你讲讲你在哪儿偷了马?”叶罗什卡大叔喊道,“真能干!我就爱这样的!”
“爱吗!”卢卡什卡笑着回答,“你从士官生那儿给姑娘们带来好吃的了。唉,你这个老头子!”
“不对,你说的不对!唉,我说马尔卡啊!”老汉大笑起来。“这个鬼东西再三央求我!他说:‘你去给张罗张罗。我送你一支枪。’不,去他的吧!我本来可以照办的,可是我可怜你。你讲一讲,你到哪里去了?”老汉用鞑靼话讲起来。
卢卡什卡流利地回答他。
叶尔古绍夫不大懂得鞑靼话,只是偶尔插进一两句俄语。
“我说,他赶走了马。这个我太知道了。”他附和着说。
“我和吉列伊卡一起去的。”卢卡什卡讲道。他把吉列伊汗叫作吉列伊卡,哥萨克一听见这样称呼,就感到一种英勇气概。“过了河,他老是吹牛,说整个草原他都熟悉,可以一直领到地方,我们一起走了,漆黑的夜,我的吉列伊卡迷了路,来回兜圈子,总也兜不出去。摸不到车臣人的村庄,完蛋了。看来,我们走得太偏右了。大约找了半夜。谢天谢地,听见狗叫了。”
“傻瓜,”叶罗什卡大叔说,“从前我们在草原走黑路也迷过路。鬼才认得清楚!我就爬到土岗上,学狼叫喊,就这样!”他把两手做成筒状放在嘴边,发出好似一群狼齐声嗥叫的声音,“一嗥叫,狗就响应。好,你讲完吧。怎么样,找到了吗?”
“找到了,我们赶快给马套上笼头。纳扎尔卡险些儿给诺盖女人抓住了,好险啊!”
“是啊,给抓住了。”刚从外边回来的纳扎尔卡委屈地说。
“我们向回走了;吉列伊卡又迷了路,他简直把我们带到流沙里去了。我们老觉得是朝捷列克河走,其实是背着它走。”
“你不会看星星吗?”叶罗什卡大叔说。
“我也是说嘛。”叶尔古绍夫接过去说。
“是啊,你不知天有多黑。我左找右找,左找右找!我抓过一匹母马,给它套上笼头,让我的马随便地走;我想它会把我们带回去的。你猜怎么样?它喷着鼻子叫了两声,闻闻土地……就向前走开了,一直领到哥萨克村子。总算幸运,天已经大亮了;我们刚刚来得及把马藏到树林里。纳吉姆骑着马过河来了,他把马买了去。”
叶尔古绍夫摇摇头。
“我也是说嘛,干得利索!卖了很多钱吗?”
“都在这儿。”卢卡什卡拍了拍口袋,说。
这时老太婆走进来。卢卡什卡没有把话说完。
“喝酒!”他喊了一声。
“有一次,我和吉尔奇克一起夜里骑马出去……”叶罗什卡开始说。
“得了,永远听你讲不完!”卢卡什卡说,“我要走了。”卢卡什卡干了一杯,束紧腰带,就走了出去……
三十八
卢卡什卡走到街上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秋夜凉爽而且无风。从耸立在广场一边的黑糊糊的杨树后面,金黄色的满月升上来。厨房烟囱冒着烟,它和雾融合在一起,在村子上空弥漫着。有些窗户亮着灯光。空气中充满了牛粪炊烟、葡萄皮和雾的气味。谈话声、笑声、歌声和嗑瓜子声还是那样嘈杂,但是听起来比白天更清晰。在墙边屋旁黑影中可以看见一堆堆的白头巾和皮帽子。
广场上,对着敞开的、被照亮了的铺子的门的地方,有一群哥萨克青年和姑娘现出黑色的身影和白色的头饰,可以听见他们在高声歌唱、大声说笑和谈话。姑娘们手搀手在跳环舞,在满是尘土的广场上徐徐缓缓地转圈子。一个瘦瘦的、最不漂亮的姑娘唱道:
从森林里,从黑色的森林里
哎咿—达—留里!
从花园里,从绿色的花园里,
走出来两个好样的小伙子,
两个小伙子,一对光棍汉,
走了一会儿,就停下来,
停下来就面对面地骂起来。
一个美丽的姑娘走向前,
走向前就对他们开了言:
我要嫁给你们中间一个人。
结果嫁给白脸膛的小伙子,
白脸膛、黄头发的小伙子。
他搀起、搀起她的右手,
搀起右手四邻八舍都走遍。
他见了朋友就夸奖:
“好弟兄,你看我的老婆多好看!”
老太婆站在旁边听年轻人唱歌。小男孩和小姑娘在黑暗中互相追逐,绕着圈子奔跑。哥萨克们团团地围着姑娘们站着,不住地碰一碰走过来的姑娘,有时冲进环舞的圈子。别列茨基和奥列宁穿着束腰无领长袍、戴着皮帽站在铺子门的暗影里,他们谈话的声音不高,但是听得见,而且不是哥萨克口音,他们感到他们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穿着红色上衣的胖胖的乌斯坚卡,穿着新衣衫外套短上衣、身材魁伟的玛丽亚娜,两个人正在并排地跳环舞。奥列宁和别列茨基在谈论怎样从环舞圈子里把玛丽亚娜和乌斯坚卡拖出来。别列茨基以为奥列宁不过是想寻开心,而奥列宁是在等待自己命运的决定。他无论如何想在今天晚上单独地会见玛丽亚娜,向她说明一切,问她能不能和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虽然这个问题对于他早已作了否定的答复,但是他希望尽力向她诉说他所感到的一切,希望她了解他。
“您为什么不早对我说,”别列茨基说,“要不我托乌斯坚卡早给您安排好了。您这人真怪!”
“怎么办?等些时候我全告诉您,很快就会告诉您的。看在上帝分上,现在只请您安排安排,让她到乌斯坚卡家去。”
“好的。这个容易……怎么样,你要嫁给一个白脸膛的小伙子吗?玛丽亚娜,是吗?是不是嫁给卢卡什卡?”别列茨基为了顾全礼貌,先转身对玛丽亚娜说;没有等她回答,他走到乌斯坚卡面前,求她把玛丽亚娜一块儿带走。没等他把话说完,领唱者又开始唱另一支歌儿,姑娘们手拉手走开了。她们唱道:
年轻小伙子闲溜达,
他走大街串小巷
到花园去,到花园去。
他第一次走过时,
挥了挥右手,
他第二次走过时,
挥了挥毛茸茸的皮帽子,
第三次走过时,
他就停着不想走。
停下来,整整衣衫。
“我想来找你,
亲爱的,别怪我说你:
亲爱的,你为什么
不到花园去玩玩?
亲爱的,难道说
你是瞧不起我?
亲爱的,你一旦想通了,
就会心满意足了。
我就请媒人来求婚,
我一定向你求婚,
一定娶你做老婆,
那时你就会尝到我的苦头了。”
我知道我应当怎样说,
可是我不敢回答他。
我不敢回答他,
可是到花园里去玩耍。
我走到葱绿的花园里,
见了我那朋友就鞠躬。
“姑娘,我还你一鞠躬,
赠送你头巾一条。
亲爱的,请你接受礼物,
用雪白的手指拿起它,
用雪白的手指收起它,
姑娘请你爱我吧。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该用什么赠给我的爱,
我送给我的爱
一件宽大的披肩。
为了这件大披肩,
我亲她三次又找补两下。”
卢卡什卡和纳扎尔卡冲破了环舞圈子,就夹在姑娘们中间走起来。卢卡什卡扯起尖利的声音附和着唱歌,他一面挥着手,一面在圈子中间走着。
“喂,哪一位出场啊!”他说。
姑娘们都推玛丽亚娜;她不愿意出去。透过歌声可以听见尖细的笑声、击打声、接吻声、低语声。
卢卡什卡在奥列宁面前走过时,亲热地向他点了点头。
“德米特里·安德烈耶维奇!你也来看看吗?”他说。
“是的。”奥列宁生硬坚决地回答。
别列茨基凑过身去对着乌斯坚卡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她想回答,但是没来得及,等着再转过来时,她说:
“好,我们来。”
“玛丽亚娜也来吗?”
奥列宁弯着身对玛丽亚娜说:
“你来吗?来吧,求求你,哪怕来一分钟。我需要和你谈谈。”
“姑娘们都去,我也去。”
“我对你的请求,你答复我吗?”他又俯下身去问她,“你今天很快乐。”
她已经从他身边走开了。他跟着她走去。
“你答复吗?”
“答复什么?”
“就是前天我问你的那件事,”奥列宁低身凑近她的耳朵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玛丽亚娜思索了一下。
“我答复,”她说,“今天晚上就答复。”
在黑暗中,她的眼睛快乐地、亲热地向年轻人闪了闪。
他还是跟着她走。俯身凑近她对于他是一种喜悦。
卢卡什卡继续唱歌,用力拉了一下她的手,把她从环舞中拉到圈子中间。奥列宁只来得及说了一句“一定到乌斯坚卡家里去”,就向他的朋友跟前走去。歌儿唱完了。卢卡什卡擦擦嘴唇,玛丽亚娜也擦擦,他们接吻了。“不行。得亲五次。”卢卡什卡说。谈话声、笑声、奔跑声代替了平稳的动作和平稳的声音。卢卡什卡已经醉得很厉害,开始把糖果分给姑娘们。
“所有的人都有份儿。”他说,他那高傲的得意洋洋的神情,令人又好笑又感动。“谁找大兵玩,谁就从环舞圈子里滚出去。”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狠狠地向奥列宁看了一眼。
姑娘们从他手里抢糖果,笑着互相打闹。别列茨基和奥列宁走到一旁。
卢卡什卡好像对自己的慷慨大量感到害羞似的,脱掉皮帽,用袖子擦擦额头,走到玛丽亚娜和乌斯坚卡跟前。
“亲爱的,难道说你瞧不起我?”他重复着刚才唱过的歌儿。又转过身去对玛丽亚娜生气地重复说:“你出嫁的时候,就会尝到我的苦头了。”他说着就把乌斯坚卡和玛丽亚娜一起拥抱起来。
乌斯坚卡挣脱出去,扬起手来捶打他的背脊,把她的手都打痛了。
“怎么样,还要玩两圈吗?”他问。
“姑娘们愿意玩就玩,”乌斯坚卡回答,“我要回家了,玛丽亚娜也想到我们那儿去。”
哥萨克继续拥抱着玛丽亚娜,他把她领出人群,向黑暗的房屋拐角走去。
“不要去,玛申卡,”他说,“咱们最后一次玩玩。回家去吧,我到你那儿去。”
“我回家干什么?过节就是要玩嘛。我到乌斯坚卡家去。”玛丽亚娜说。
“反正我是要娶你的。”
“好吧,”玛丽亚娜说,“到时候看吧。”
“怎么样,嫁给我吗?”卢卡什卡严厉地问,把她抱到怀里,吻了吻她的腮帮。
“算了!干吗老缠着我?”玛丽亚娜挣脱身子,离开他。
“唉,你这个姑娘啊!……要吃亏的,”卢卡什卡站在那里摇着头,责备地说,“你要吃我的苦头的。”于是转过身去,对姑娘们喊了一声:“玩吧,干吗不玩啊!”
玛丽亚娜对他说的话仿佛感到又惊又气。她站住了。
“为什么要吃亏?”
“为那个。”
“为哪个?”
“为你和房客大兵玩,不再爱我了。”
“我高兴不爱就不爱。你又不是我的老子,不是我的娘。你要怎么样?我愿意爱谁就爱谁。”
“那好吧!”卢卡什卡说,“你记住好了!”他向铺子走去。“姑娘们!”他喊道,“干吗停住不动?再跳一圈环舞啊。纳扎尔卡!快去拿些奇希尔来。”
“怎么样,她们来吗?”奥列宁问别列茨基。
“她们马上就来,”别列茨基回答,“咱们走吧,得准备一下舞会。”
三十九
已经是深夜了,奥列宁跟着玛丽亚娜和乌斯坚卡从别列茨基的屋子走出来。两个姑娘的白头巾在黑暗的街道上闪着白光。金黄的月亮向着草原落下去。村子上空弥漫着银灰色的雾。周围寂静无声,没有一点灯亮,只听见渐渐走远的两个姑娘的脚步声。奥列宁的心跳得厉害。灼热的脸在潮湿的空气中感到凉爽。他望了望天空,望了望他走出来的那间屋子:屋里蜡烛熄灭了,他又仔细看了看渐渐走远了的姑娘们的身影。白色的头巾在雾中消失了。剩下他独自一个人,他觉得可怕;他多么幸福!他跳下台阶,向姑娘们追去。
“是你啊!人家会看见的!”乌斯坚卡说。
“不要紧!”
奥列宁跑到玛丽亚娜跟前,拥抱她。玛丽亚娜并不拒绝。
“你们还没亲够,”乌斯坚卡说,“娶了她,再亲吧,现在忍住点儿。”
“再见,玛丽亚娜,明天我就去找你父亲,我亲自说。你先别说。”
“我干吗要说!”玛丽亚娜回答。
两个姑娘跑开了。奥列宁一个人走着,回忆着所发生的一切。他和她在靠近炉子的角落里消磨了整个晚上。乌斯坚卡一分钟也没有走出屋子,她跟别的姑娘们和别列茨基在嬉戏。奥列宁和玛丽亚娜在低声细语。
“你嫁给我吗?”他问她。
“你哄我,你不会娶我的。”她快活而平静地回答。
“你爱我吗?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诉我!”
“为什么不爱你呢,你又不瞎又不聋的!”玛丽亚娜笑着回答,用她那双粗硬的手捏紧他的手,“你的手多么白,又白又软和,像熟奶油似的。”她说。
“我不是开玩笑。你说你嫁给我吗?”
“只要父亲答应,为什么不嫁给你呢?”
“你要记住,如果你哄我,我会发疯的。明天我就对你的父母说,我去求婚。”
玛丽亚娜忽然大笑起来。
“你怎么啦?”
“觉得可笑。”
“真的!我要买一座园子、买一处房子,我申请入哥萨克籍……”
“那时你可要当心,可不要爱别的女人!我是个醋坛子。”
奥列宁在想象中复述着这些甜蜜的语句。回忆起刚才的情景,他时而觉得心头疼痛,时而又觉得心里充满了幸福。他感到疼痛,是因为她仍然那么平静,仍像平时一样跟他说话。她似乎丝毫没有被这新的情况所激动。她仿佛不相信他,不去思索将来。他觉得她爱他只是在眼前这一刻,而将来和他一起生活的想法,在她心目中是没有的。但是他是幸福的,因为他觉得她说的是实话,她同意她属于他。“是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只有当她属于我的时候,我们才能互相了解。这种爱情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只有用生活、用整个生活来表达它。明天一切都会弄明白的。我不能这样生活下去,明天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的父亲,告诉别列茨基,告诉全村……”
卢卡什卡两夜没有睡觉,过节时又喝得这么多,他生平第一次醉倒了,睡在亚姆卡家里。
四十
第二天,奥列宁醒得比平时早,一醒来他就想到要做的事。他满怀喜悦地回忆着她的亲吻、她那粗硬的手指的握力和她的话:“你的手多么白!”他跳下床来,想马上就去见房东,向玛丽亚娜求婚。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忽然奥列宁觉得街上异乎寻常地骚乱:骑马的和步行的人们来来往往,说着话。他披上长袍,就跑到台阶上。房东一家还没有起来。来了五个骑马的哥萨克,吵吵嚷嚷地在谈论着什么事情。走在最前头的是骑着宽背的卡巴尔达马的卢卡什卡。哥萨克们一个劲儿地说话,喊叫,使人听不清他们在嚷什么。
“到上游那个哨所去!”一个喊道。
“备上马鞍,快点赶上。”另一个说。
“出那座大门近些。”
“废话,”卢卡什卡喊道,“当然走中间那座门啦。”
“对了,从那儿走近些。”说话的哥萨克满身尘土,骑着一匹汗淋淋的马。
卢卡什卡的脸通红,由于昨天狂饮而浮肿;皮顶帽子推到脑后。他用命令的口气喊叫,仿佛他是官长似的。
“怎么回事?到哪儿去?”奥列宁问道,他挺费劲才引起哥萨克对他注意。
“我们去捉阿布列克,他们在草原流沙里埋伏着。现在我们就去,可是人还不够。”
哥萨克们继续喊着,集合着,顺着大街往前驰去。奥列宁忽然想到,他不去怪不好的;同时他又想到可以提前回来。他穿上衣服,把枪上好子弹,跳上瓦纽沙匆忙之间备好的马,就驰出村外赶上了哥萨克。哥萨克下了马站成圆圈,从他们带来的小桶里斟满了一大木碗奇希尔,互相传递着饮酒,预祝出征胜利。他们之中有一个花花公子模样的青年少尉,他是偶然来到这个村子的,现在由他指挥这九个哥萨克。集合来的哥萨克都是士兵,虽然少尉摆出官长的样子,可是大家都听卢卡什卡的话。哥萨克对奥列宁一点也不注意。当大家都骑上马出发的时候,奥列宁策马走到少尉跟前,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平时和蔼可亲的少尉,这时也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他。奥列宁费了很大的劲才向他打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派出侦察阿布列克的巡逻队在村外八俄里的沙地遇见了山民;这些阿布列克埋伏在沙坑里向哥萨克射击,并且威吓说誓死不投降。同两个哥萨克出来巡逻的班长留在那里守着他们,派一个哥萨克到村里求援。
太阳渐渐升上来。出了村子三俄里,四外就是开阔的草原,这里除了单调的、荒凉的、干燥的平原,什么也看不见;在这沙土的平原上,到处是牲口的脚印,有些地方生长着枯黄的草,洼地里生长着低矮的芦苇,有几条勉强看得出的小路,遥远遥远的地平线上,可以看见诺盖人的游牧帐篷。令人惊讶的是,这里看不见一点阴影,有一种严峻的情调。日出和日落,总是照得草原通红。一刮大风,整座沙山都能移走。无风的时候,就像这天早晨,寂静得简直令人吃惊,无论动作或声音都破坏不了这种寂静。这天早晨草原悄然无声,虽然太阳已经升起,可是阴沉沉的;这里仿佛特别荒凉、温和。空气纹丝不动,只听见马蹄声和马喷鼻声;连这个声音也是微弱的,即刻就消失了。
哥萨克多半时候都是默默地骑着马。他们的武器总是佩带得不发出声响。把武器碰得叮叮当当,对于哥萨克是最大的耻辱。村里又来了两个哥萨克在路上赶上他们,彼此交谈了两三句话。卢卡什卡骑的那匹马不知是颠踬还是被草绊了一下,它惊跳起来。这在哥萨克是不好的预兆。哥萨克们回头看了看,赶快转过脸去,极力不去注意这件在此刻有特别重要意义的事情。卢卡什卡拉了拉缰绳,严厉地皱着眉头,咬紧牙关,在头上挥了一下鞭子。这匹卡巴尔达骏马忽然踏着细碎步子,仿佛不知用哪只蹄子迈步,又好像要展翅腾空飞起似的;可是卢卡什卡用鞭子抽了一下它那肥壮的肋部,又抽一下,抽第三下——这匹卡巴尔达马龇着牙,松开尾巴,打着喷嚏,用后腿一蹬,就蹿到其余的哥萨克前面好几步远。
“好一匹坐骑!”少尉说。
他不说马,而说坐骑,是表示他对这匹马特别的赞扬。
“赛蛟龙。”一位年长的哥萨克表示赞同。
哥萨克们默默地骑着马有时慢行,有时小跑,只有这一种情况才打破一会儿沉寂和他们的行动的严肃的气氛。
在草原走了八俄里光景,他们只遇见一辆诺盖人的支着帐篷的大车,大车在离他们一俄里的地方缓缓地行走。这是诺盖人带着家眷从一个游牧区向另一个游牧区迁移。他们在一处洼地上还遇见两个衣衫褴褛的高颧骨的诺盖妇人,她们在草原上拾牲口遗下的粪做燃料。少尉向她们探问什么事情,她们不懂他那说得不好的库梅克话,面面相觑,显出胆怯的样子。
卢卡什卡走到跟前,勒住马,口齿伶俐地向她们问好,诺盖妇人显然高兴起来,就像跟自己的弟兄一样随便地跟他谈起来。
“哎依,哎依,抗阿布列克!”她们指着哥萨克要去的方向诉怨似的说。奥列宁懂得她们是说:“有很多的阿布列克。”
奥列宁从来没有见过这类事情,仅仅从叶罗什卡大叔的讲述中得到一点有关的概念。奥列宁打算紧跟着哥萨克,好看见全部的经过。他欣赏哥萨克,仔细看和细心听一切,并且把自己的观察记在心里。虽然他也带着马刀和实弹的枪,但是看到哥萨克疏远他,他决定不参加战斗,特别是他认为他在连队里已经显示了他的勇敢,主要的,还因为他现在感到非常幸福。
忽然从远方传来一声枪响。
少尉激动起来,开始命令哥萨克散开和从哪个方向逼近敌人。但是哥萨克对他的命令显然一点不去注意,只听卢卡什卡的,也只看着卢卡什卡。卢卡的脸和身姿表现着镇静和庄严。他策马驰骋了一阵,把其他慢行的马撇到后面;眯缝着眼向前瞭望。
“来了一个骑马的。”他勒住马,和别的马并排时说。
奥列宁极目望去,什么也没看见。哥萨克们很快就认出两个骑马的人,于是从容不迫地直向他们驰去。
“这是阿布列克吗?”奥列宁问道。
哥萨克们没有回答这在他们看来毫无意义的问题。如果阿布列克这样骑着马斜刺里冲来,那未免太傻了。
“好像是罗吉卡老叔向我们招手,”卢卡什卡指着两个已经看得清楚的骑马的人说道,“他向我们这边来了。”
果然不错,几分钟后就清楚地看出,骑马的人是巡逻的哥萨克,班长向卢卡驰来。
四十一
“还有多远?”卢卡什卡只问了这一句。
正在这时,三十步开外的地方响起了短促而脆裂的枪声。班长脸上挂着一丝笑意。
“这是我们的古尔卡朝他们放枪。”他朝着枪响的方向摆了摆头说道。
他们骑马走了几步,就看见坐在沙丘后面给枪装火药的古尔卡。为了解闷,古尔卡和伏在另一个沙丘后面的阿布列克互相射击。子弹从那里呼啸而过。少尉脸色苍白,手忙脚乱。卢卡什卡下了马,把马交给一个哥萨克,就向古尔卡走去。奥列宁也照样做了,弯着腰在他后面跟着。他们刚走到刚才射击的哥萨克身边,就有两颗子弹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卢卡什卡笑着看了看奥列宁,也稍微弯下身子。
“他们会打死你的,安德烈耶维奇,”他说,“你最好躲到一边。这儿没有你做的事。”
但是奥列宁一定要看看阿布列克。
离沙丘二百来步的地方,他看见了帽子和枪。从那里忽然冒起一股烟,又有一颗子弹呼啸而过。阿布列克躲在沙丘脚下的沼泽里。奥列宁对他们占据的地势感到惊奇。那地方本来同草原其他地方一样,可是因为阿布列克占据那里,忽然就显得跟其他地方不同,仿佛别具一番意味似的。他甚至觉得,正是那个地方是阿布列克应当占据的。卢卡什卡回头向他的马走去,奥列宁跟在他的后面。
“要找一辆装干草的大车,”卢卡说,“不然会被他们打死的。那边沙丘后面,有一辆诺盖人的干草车。”
少尉听从他的话,班长也同意。干草车推来了,于是哥萨克们躲在车后,把干草堆得离自己近点。奥列宁骑马跑到可以看清楚一切的沙丘上。干草车移动了;哥萨克都挤在车后面。哥萨克移动着;车臣人一共九个,膝盖并着膝盖坐成一排,也不射击。
周围寂静无声。忽然从车臣人那边响起了奇怪的歌声,好似叶罗什卡大叔唱的“哀—达—拉—拉依”的凄凉的曲调。车臣人知道他们已经逃不脱了,为了不致受逃跑的引诱,他们用皮带把膝盖并在一起捆起来,把枪准备好,唱着临死前的挽歌。
哥萨克推着车子越来越近,奥列宁时刻都在等待着射击;但是只有凄厉的歌声冲破寂静。歌声忽然停止了,响起了猝然的枪声,子弹碰击着车边的横梁,可以听见车臣人的骂声和尖叫声。枪声接连地响起来,子弹一颗颗的碰到车上。哥萨克不放枪,已经走到五步以内的地方了。
又过了一瞬间,哥萨克尖叫着从车两边跳将出来。卢卡什卡在最前面。奥列宁只听见几声枪响和喊叫声以及呻吟声。他仿佛看见了烟和血。他扔开马,忘掉一切地向哥萨克们跑去。恐怖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什么也分辨不清,只知道一切都完了。卢卡什卡脸色苍白得像块白布,抓住受伤的车臣人的两手喊道:“不要打死他!我要捉活的!”这个车臣人就是那个去取尸体的红胡子,他是被打死的车臣人的兄弟。卢卡什卡扭转他的双手。车臣人忽然挣脱开,用手枪对着卢卡什卡放了一枪。卢卡什卡应声倒下。他的腹部涌出鲜血。他纵身站起来,又倒下了,嘴里用俄语和鞑靼话咒骂着。他身上和身底下的血越来越多。哥萨克们走到他跟前动手给他解腰带。其中纳扎尔卡在要动手的时候,半天没有把马刀插进刀鞘里,因为马刀上反了。刀刃上全是血。
短胡子、火红色的车臣人,有的被打死,有的打得浑身是伤,横七竖八地躺着。只有一个大家所认识的,就是朝卢卡什卡开枪的那个,虽然遍体鳞伤,但是还活着。他像一只被打伤的鹞鹰,浑身是血(从右眼流着血),咬紧牙关,脸色苍白而且阴沉,愤怒的大眼睛向四下张望,蹲在那里,手握着短剑还准备自卫。少尉走到他跟前,仿佛要绕过他似的,从他身旁用手枪对着他的耳朵迅速地放了一枪。车臣人想冲过去,但是没等冲上去就倒下了。
哥萨克们喘吁吁地把尸体拖开,解下他们身上的武器。这些红胡子车臣人每一个都曾经是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特有的表情。人们把卢卡什卡抬到大车上。他老是用俄语和鞑靼话骂个不休。
“扯淡,我掐死你!你逃不出我的手!阿那 塞尼!”他断断续续地喊道。不一会儿工夫,他就没有力气说话了。
奥列宁回到家里。晚上他听说卢卡什卡快要断气了,又听说从河对岸来了一个鞑靼人,正用草药给他医治。
那些尸体运到村公所前面。女人们和孩子们都围上去观看。
奥列宁回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他很久不能从所见的一切中醒悟过来;但是在入夜的时候,昨晚的回忆又涌上心头;他向窗外望了望:玛丽亚娜从房里走到贮藏室料理家务。她母亲到葡萄园去了,父亲在村公所里。奥列宁等不及她完全收拾好,就向她走过去。她背过脸去在屋里站着。奥列宁以为她是害羞。
“玛丽亚娜!”他说,“我说玛丽亚娜!可以进来吗?”
她忽然转过身来,眼睛里微微含着泪花。脸上蒙着一层美丽的忧伤。她默默地、庄严地望着。
奥列宁又说:
“玛丽亚娜!我来……”
“不要这样。”她说。她的脸色没有变,但是眼泪流了出来。
“哭什么?你怎么啦?”
“怎么啦?”她用粗暴生硬的声音重复了一句,“哥萨克给人打死了,就为了这个。”
“是卢卡什卡吗?”奥列宁说。
“走开,你要干什么!”
“玛丽亚娜!”奥列宁说着就向她走去。
“你永远从我这里什么也得不到。”
“玛丽亚娜,不要说这话吧。”奥列宁恳求她。
“走开,讨厌的东西!”姑娘大喊一声,一跺脚,威吓地向他走过去。她脸上显露着如此的厌恶、蔑视和愤恨,奥列宁忽然明白他是毫无希望的,他先前关于这个姑娘是难以接近的想法,无疑是正确的。
奥列宁再没有对她说什么,就从屋里跑了出去。
四十二
他回到屋里,在床上动也不动地躺了两个小时,然后就去找连长,请准了调到团部,他和任何人都没有告别,叫瓦纽沙跟房东算清房钱,就准备到团部驻扎的要塞去了。只有叶罗什卡大叔一个人送他。他们俩干了一杯,又干一杯,又干一杯。就像他离开莫斯科的时候一样,一辆三套马的驿车停在门口。但是奥列宁已经不像当时那样对自己抱有希望,也不对自己说,在这里所想所做的一切都不对头。他已经不再给自己设想什么新的生活。他比先前更爱玛丽亚娜,而且现在知道,她永远不会爱他。
“我的老弟,再见啦,”叶罗什卡大叔说,“出征的时候,要学聪明点,要听我老头子的话。当你袭击或者干什么的时候(我是一只老狼,啥都见过),遭到射击,你千万不要向人堆里跑,不要哪儿人多就往哪儿跑。你们弟兄一害怕,总是向人堆里挤:以为在人堆里快乐点。岂不知这最糟:人们总是朝人多的地方射击。我从来都是远远地离开人堆,单独一个人:所以我一次伤也没受过。我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
“你背上不是有一颗子弹?”正在收拾房子的瓦纽沙说。
“这是哥萨克闹着玩的。”叶罗什卡回答。
“哥萨克怎样闹着玩?”奥列宁问道。
“还不是那回事!我们喝酒来着。有一个叫万卡·西特金的哥萨克,兴头上来了,噼哧一下,他用手枪对着我这里就来一家伙。”
“怎么样,痛吗?”奥列宁问道。“瓦纽沙,快收拾好了吗?”他又加添一句。
“咳!忙什么!听我讲下去……他噼哧给我一家伙,没有打伤骨头,子弹就留在这里了。我对他说:老弟,你把我打死了。是吧?你对我做了什么事啊?我跟你不能这样就算拉倒。你得给我一维德罗酒。”
“怎么样,痛吗?”奥列宁又问,几乎没有听见老汉讲的故事。
“让我讲完。他出了一个维德罗。我们全喝光了。血还是流。满屋子流的都是血。布尔拉克爷爷说:‘看样子小伙子要完蛋。再来一大瓶甜的,不然我们要叫你吃官司。’又拿来一些酒。我们喝了又喝……”
“怎么样,你究竟痛不痛?”奥列宁又问。
“什么痛不痛!不要打断我的话,我不高兴这样。让我说完。喝啊,喝啊,一直玩到早上,喝醉了,就在灶炕上睡着了。上午醒来,身子怎么也伸不直。”
“痛得厉害吗?”奥列宁重复着问,以为这一次可要得到回答了。
“我又没对你说我痛得慌。不痛,就是直不了身子,也不能走路。”
“后来就长好了?”奥列宁说,甚至连笑也不笑,因为他的心头感到沉重。
“长好了,就是子弹永远留在这儿。你摸摸看。”他卷起衬衫,露出他那健壮的背脊,在靠近肩胛骨的地方滚动着一枚子弹。
“你瞧,就这样滚来滚去的。”他说,显然他把这颗子弹当做小玩意儿,“可以滚到背后面。”
“你看卢卡什卡能活吗?”奥列宁问道。
“上帝才知道!这儿没有大夫。他们去请去了。”
“到哪儿去请,到格罗兹尼吗?”奥列宁问道。
“不是,老弟,要是我是沙皇,我早就把你们俄罗斯大夫全都绞死。他们光知道开刀。我们有个哥萨克巴克拉舍夫就被他们弄得不成人样子,锯掉一条腿。全是些混蛋。现在巴克拉舍夫还中什么用?老弟,在山里有真正的大夫。我有个好朋友吉尔奇克,出征时在这儿,在胸口受了伤,你们的大夫拒绝医治,可是从山里来了一个赛义卜,他给治好了。老弟,他们懂得草药。”
“得了,别胡扯了,”奥列宁说,“我最好是从团部里派一个医官来。”
“胡说!”老汉有意逗他,“傻瓜,傻瓜!胡说!派医官来!如果你们的医官能把人治好,哥萨克和车臣人都找你们医治了,可是你们的军官和团长反倒从山里请大夫。你们那儿全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奥列宁不再回答。他非常同意老汉的话,他所生活过的和他现在要回去的那个社会中的一切都是假的。
“卢卡什卡怎么样?你去看过他吗?”他问。
“像个死人似的躺在那儿。不吃也不喝,光喝伏特加。能喝伏特加就不要紧。真要是有个好歹,我真可怜这个小伙子。是个好样的,跟我一样,是一个骑手。我有一次也是这样快要断气:老太太们已经号啕大哭,哭得哞哞的。我的脑袋滚烫。人们把我移到圣像下面。我仿佛觉得,在我上面的灶炕上,都是这么大的小鼓手,全都是,他们拼命地擂鼓。我向他们大喝一声,他们反倒擂得更厉害了(老汉笑了)。女人们把唱圣诗的请了来,他们想葬掉我;他们说:他在世间太不守教规了,他找女人寻乐,残害生灵,破坏斋戒,弹三弦琴。忏悔吧,他们说。于是我就忏悔了。我说,我有罪。不管神父说什么,我总是说:我有罪。他问起三弦琴来。对于这我也说我有罪。他说:‘你那件该死的东西放在哪儿?你交出来,把它打碎。’我说我没有这个玩意儿。其实我把它藏在厨房里的渔网里;我知道他们找不到。他们就这样撇下了我。我也就好了。好了就去弹我的三弦琴……我刚才说什么来的,”他继续说下去,“你得听我的话,你要离人堆远一点,不然就会糊里糊涂地被人打死。我可怜你,真的。你是个酒鬼,我喜欢你。你们弟兄总爱骑马上土岗。从前我们这儿有一个俄罗斯人,他老是骑着马往土岗上爬,他给土岗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丘陵。一看见土岗就爬上去。有一次又往上爬,爬到顶上,很高兴。车臣人给他一枪,就打死了。咳,车臣人在枪架子上射击可准啦!比我都打得准。我不喜欢这样糊里糊涂被人打死。有时我看一看你们当兵的,我就觉得奇怪。真是愚蠢啊!可怜的人们,总是挤成堆儿,并且领子是红的。那怎么不被打中呢?打倒一个,人们把可怜的家伙拖开,再上去一个。真是蠢得可以!”他摇着头重复说,“要向旁边散开,而且要单调单的。以后你就照这样办。他们不会向你瞄准的。你一定这样做。”
“好,谢谢!再见,大叔!上帝保佑,我们还会见面的。”奥列宁说,他站起来往雪橇走去。
老汉坐在地板上,没有站起来。
“就这样就分手了吗?傻瓜!傻瓜!”他说,“咳,如今人都成了什么了!咱们在一起做伴,整整做了一年的伴:说声再见就走了。要知道我爱你,我非常可怜你!你的命好苦,总是孤单单的,孤单单的。没人疼也没人爱!有时候我睡不着,心里老想你,可怜你。就像歌里唱的:
背井离乡远走他方,
亲爱的弟兄,日子难过啊!
你就是这样。”
“好,再见了。”奥列宁又说。
老汉站起来,把手递给他;他握了握手,就准备走。
“把脸蛋凑过来,脸蛋。”
老汉用两只厚厚实实的手夹着他的头,用湿漉漉的胡子和嘴唇亲吻了三次,接着哭了起来。
“我爱你,再见!”
奥列宁坐到车上。
“怎么,就这样走了吗?送点东西做纪念也好啊,老弟。送一支枪吧。你要两支有啥用。”老汉说,他真心诚意地抽抽搭搭地哭着。
奥列宁拿出一支枪递给他。
“什么都给了这个老家伙!”瓦纽沙咕咕噜噜地说,“老没有个够!老乞丐。不懂道理的人。”他说着就裹紧了大衣,坐到前座上。
“住嘴,猪猡!”老汉笑着嚷了一声,“看你这个吝啬鬼!”
玛丽亚娜从贮藏室走出来,冷漠地望了望三套马车,鞠了个躬,就到屋里去了。
“拉非利[48]!”瓦纽沙挤了挤眼,傻笑着说。
“走了!”奥列宁气愤地喊了一声。
“别了,老弟!别了!永远记住你!”叶罗什卡喊道。
奥列宁回头望了一眼。叶罗什卡大叔和玛丽亚娜在谈话,好像是谈自己的事,不论是老头或者姑娘都没有看他。
(1863年)
刘辽逸 译
[1]德米特里的小名。
[2]一种古老的俄罗斯游戏:传递燃烧着的松明,传递者唱着或者合唱着“火,火,你别灭”,传到谁手里如果松明灭了,谁就得从人群中站出来受罚。
[3]阿玛拉特伯克是俄国作家马尔林斯基的一部同名小说的主人公。伯克是某些民族特有的官衔。
[4]法语:《巴黎圣母院》。
[5]诺盖是当地一种少数民族。
[6]越过捷列克河到俄罗斯土地上进行偷窃或掠夺的未归顺的车臣人,这种人被称为阿布列克。——作者注。
[7]1俄丈合2.134米。
[8]玛丽扬卡是玛林娜的小名。
[9]玛丽亚娜也是玛林娜的小名。
[10]玛丽亚奴什卡也是玛林娜的小名。
[11]鞑靼人用黄米酿的一种水酒。——作者注。
[12]奇希尔是高加索一带家酿的红葡萄酒。
[13]卢卡什卡的本名。
[14]纳扎尔是纳扎尔卡的本名。
[15]俄国液量名,1维德罗合12.3升。
[16]是瓦纽沙的尊称,在这里是主人跟他开玩笑。
[17]在靠岸的河水里插篱笆捉鱼。
[18]法语:女人!
[19]不准确的法语:这个姑娘很好看。
[20]不准确的法语:这个姑娘很美丽。
[21]玛申卡也是玛林娜的爱称。
[22]“什罗基”在俄语意思是“宽阔的”,实际上这是他的外号,指他的肩膀宽阔,膂力过人。俄国的农奴往往没有自己的姓,后来外号就成为姓了。
[23]1普特合16.38公斤。
[24]在高加索,最珍贵的刀剑是以铸造匠古尔达的名字命名的。——作者注。
[25]伊斯兰教徒对异教徒的称呼。
[26]指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1762—1796年在位)。
[27]1俄升合1.299公升。
[28]在俄罗斯童话中,传说虎耳草有破闩断锁的魔力。
[29]不准确的法语:您想喝茶吗?
[30]法语:钱。
[31]《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十章记载:“古实又生宁录,他为世上英雄之首。他在耶和华面前是个英勇的猎户,所以俗语说,像宁录在耶和华面前是个英勇的猎户。……”在这里教师有炫示自己学问的意思。
[32]这是莱蒙托夫的一首诗的题目。
[33]库珀(1789—1851),美国小说家,著有描写北美边疆冒险生活的小说《皮袜子故事集》,《探路人》是其中一篇。
[34]穆里德派本为伊斯兰教中的一个反动的宗派组织,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在俄国高加索一带很流行。这一宗派的穆里德(教徒)要绝对服从穆里师德(教主)。一般非伊斯兰教的人所说的穆里德,相当“徒弟”、“部下”的意思。
[35]不准确的法语:没有钱。
[36]一种纸牌赌博。
[37]法语:我亲爱的。
[38]法语:准备好了!
[39]法语:“战争时就讲战争时的话!”相当我国“入乡随俗”之类的成语。
[40]法语:《三个火枪手》。
[41]法语:风度。
[42]1俄磅合409.51克。
[43]法语:您的。
[44]该养马场被认为是高加索最好的养马场之一。——作者注。
[45]娜杰仁卡在俄语中是“希望”的意思。
[46]拉祖特卡是玛丽亚娜的弟弟。上文说他被赶走,但没有交待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47]从前俄罗斯民间妇女穿的无袖长裙衣。
[48]法语: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