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乙 分章讲解

《石涛画语录》讲记 作者:朱良志


乙 分章讲解

一画章第一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

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山川人物之秀错,鸟兽草木之性情,池榭楼台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尽其态,终未得一画之洪规也。行远登高,悉起肤寸,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惟听人之握取之耳

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腕不虚,则画非是;画非是,则腕不灵。动之以旋,润之以转,居之以旷,出如截,入如揭。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齐,凸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

信手一挥,山川人物,鸟兽草木,池榭楼台,取形用势,写生揣意,运情摹景,显露隐含。人不见其画之成,画不违其心之用

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我故曰:“吾道一以贯之。”

校注

①太古:指远古。《礼记·郊特牲》:“太古冠布。”郑玄注:“唐、虞以上曰太古。”太朴:浑然未分之世界,称为朴,或者太朴。《老子》二十八章:“朴散以为器。”《淮南子·缪称训》:“朴至大而无形者。”石涛借此概念指浑然未分之世界(非空间性),与太古(非时间性)相应。太朴一散,而法立矣: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太朴一散,而法自立矣”。

②一画:指天地间一切存在中所蕴涵的生命创造精神。画家在当下直接的体验中去除遮蔽,彰明此一精神,即归于一画(详细分析见延伸讨论)。法:此概念由佛经借来,一切有形的存在与无形的意识、概念都可以称为“法”,与一般意义上的“法度”有别。法于何立:论画辑要本无“于”字。

③“一画者”三句:一画是天地间一切存在的根本。众有:一切存在。

④“见用于神”三句:一画作为一种生命创造精神,是天地自然中所蕴藏的神妙莫测的创造动能,是人一切文化创造的内在力量,人们在暝然不觉中,这样的创造精神也在起作用。神:《易传·系辞上》:“阴阳不测之谓神。”世人不知:化用《易传·系辞上》“百姓日用而不知”之语。

⑤一画之法,乃自我立:一画之法自人的本心而立,在当下直接的体验中产生。我,指自我。

⑥无法生有法:一画作为创造动能,具有生有万物、化生一切的生长性功能。以有法贯众法:天下万事万物虽有差殊,均本于创造而生,创造的精神贯通众有,故以一通万。

⑦夫画者,从于心者也:绘画,是从人心灵流出的。隐含的意思是,绘画也与天地造化一样,是由创造的动能溢出的。此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夫画者,法之表也。”

⑧秀错:形容山川万物铺列杂陈之状。性情:本性情貌。矩度:具体的形貌特征。

⑨洪规:最高规则。唐王勃《益州夫子庙碑》:“奉洪规而篱室。”洪规:论画辑要本作“洪矩”,误。

⑩肤寸:形容极短的长度。《公羊传》僖公三十一年:“肤寸而合。”

⑪鸿蒙:又作鸿濛、濛。中国古代哲学中形容天地原初状态的术语之一。《庄子·在宥》:“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似适遭鸿蒙。”《淮南子·俶真训》:“提挈天地而委万物,以鸿蒙为景柱,而浮扬乎无畛崖之际。”石涛题跋中多用此概念,如其云:“透过鸿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大涤子题画诗跋》)

⑫惟听人之握取之耳: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惟听人之取法耳”。

⑬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论画辑要本此句无“人”字。具体而微:指微小而具体。《孟子·公孙丑上》:“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

⑭动之以旋,润之以转,居之以旷:俞剑华标点注译本释为:“用笔回旋使它生动,宛转使它润泽,从容使它妥帖。”出如截:出笔果断有力,斩钉截铁。入如揭:收笔干净利索,不拖泥带水。润之以转,画法秘谈本作“润之转”。

⑮“能圆能方”六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简为“方圆直曲,上下左右”两句。

⑯“如水之就深”三句:就像水往下流,火苗往上窜,自然而然,没有一丝勉强。强:勉强。

⑰取形用势:形,具体的山川形象。势,山川形象之间构成的动势。

⑱“信手一挥,山川人物,鸟兽草木,池榭楼台,取形用势,写生揣意,运情摹景,显露隐含。人不见其画之成,画不违其心之用”,画法秘谈本、画谱本删此十句。

⑲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知不足斋本作“盖法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误“自”为“法”。

⑳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石涛借以说我的论画也可以说“一以贯之”,以“一画”贯之也。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知不足斋本作“盖法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此据汪钞本。“我故曰:‘吾道一以贯之’”: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岂虚语哉!”

延伸讨论 作为生命创造精神的“一画”

石涛喜欢创造生僻概念,在他创造的所有概念中,“一画”最重要,也最难懂。如果说他一生艺术和生命的思考就凝固在这个概念中,也不为过。

石涛的语言晦涩,论述方式独特,但他要表达的思想却是清晰的:一画,就是天地万物所蕴涵的生命创造精神。具体到画家,是要去除心灵的遮蔽,将自己内在的创造“真性”发掘出来。《一画章》就在论述这一思想,《画语录》全篇乃至石涛一生的艺术创造都在注释这一观点。

“一画”,是《画语录》的中心概念,是石涛画学体系的核心所在。它是石涛独创的画学概念。

《画语录》的酝酿写作时间很早,但真正凝定为成熟的“一画”概念,恐怕要到晚年定居大涤堂后。除了《画语录》中涉及“一画”概念,在晚年的题画跋中也偶有提及,如:

吴道子有笔有象,皆一笔而成。曾犹张颠、知章,学书不成,因工于画,画精而书亦妙,可知书可通神于画也。知笔知墨者,请通余一画之门,再问一笔之旨

吾于此际,请事无由,绝想亘古,晦养操运,不啻天壤,及有得志,邈不知晓,使余空谷足音以全笔墨计者,不以一画以定千古不得,不以高睨摩空以拔尘斜反,使余狂以世好自矫,恐诞印证。

这两处所言“一画”,都是作为抽象概念使用的。两跋都作于1697年后,与《画语录》成书时间相当。第一则题跋谈及书画史上的“一笔书”“一笔画”,他将这两种说法都归于“一画”统摄中,“一画”贯通书画。第二则画跋谈“一画”乃定千古之大法,是一切艺术创造的根本法则。两则题跋表达的观点可与《画语录》所论互参。

石涛题画跋中谈到“一画”,一般都是作为抽象概念使用的,但也偶尔指一笔一画的具体操作。如有一则画跋写道:“随其手中之笔,最先一画如何,后即随顺成文成章。”这里的“一画”,便是一笔一画的意思,与作为抽象概念使用的“一画”不同。

《画语录》中“一画”出现二十八次(包括第一章章名),都是作为抽象概念使用的。其中易引起误解的有三条:

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运腕章》)

一画落纸,众画随之。(《皴法章》)

审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皴法章》)

《运腕章》的第一条,易理解为“下手”的一笔一画,是画家的基本功夫。其实,石涛是说“一画”的体验法门,是外在运腕的根本。第二条“一画落纸”中的“一画”,兼有抽象法则“一画”与具体笔画运作“一画”的双重涵义。作画一笔下纸,跟随而来的千笔万画,在一片白色的世界中画出新的世界,都受到无法而法的“一画”原则的罄控。第三条“审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中的“一画”也具有此双重涵义

《画语录》十八章围绕“一画”展开。前四章《一画章》《了法章》《变化章》和《尊受章》,是对“一画”概念基本内涵的论述,自《笔墨章》《运腕章》一直到《四时章》的十章,一一论述形式法则中如何贯彻“一画”原则,最后的《远尘章》《脱俗章》《兼字章》《资任章》四章,侧重从艺术家心性培植的角度延伸“一画”讨论。“一画”思想,是《画语录》内在结构的一条主脉。

关于石涛“一画”论,近百年来学术界有多种解释,其中主要看法有两种:

一是画道说。这种观点比较流行,说石涛的“一画”说,是重复传统画道论的观点。在我看来,如果说石涛的“一画”是强调画由“道”出,那实际上等于否定石涛的理论贡献。中国古代画道说有两个基本观点,首先强调以艺弘道,强调道德担当,石涛的“一画”说显然不同于此;其次是道本艺末论,强调艺术以体道为根本,石涛“一画”说论述的也不是这个意思。石涛的“一画”说与传统“画道说”有本质差异:画道说是向外的,是从属性的,绘画的意义是由外而获得的;而石涛的“一画”是要转向创作者自我,转向内心,转向当下此在的体验。这是完全不同的艺术观念。

当然,石涛的“一画”,也可理解为“道”,但不是某种终极价值的抽象理念,而是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本身,即禅家所谓“道中无道”。

二是线条说,这是学界的一种流行说法。我在整理法国艺术家熊秉明的文集时,感到像熊先生这样对中国艺术哲学有深邃见解的人,都将石涛的“一画”当作一根线条,也就是一笔一画的功夫,这几乎是海内外艺术研究界对此问题的主流看法。但细研《画语录》的文字,联系石涛在大量画跋中所表达的观点,他的“一画”,是重视生命创造的法门,而不是强调笔下功夫的理论。这是我们理解石涛画学思想的基本点。

这里我从以下几方面,概要地谈谈对这一概念的基本理解。具体的阐释,在后十七章的延伸讨论中也有涉及。

一、“一画”是不二之法

石涛的“一画”,是画之“一”,这是绘画创作的最高法则。

他的“一画”,是一个不为任何先行法则羁束的创造原则。世人说的是“有”或“无”,他说的是“一”。他的“一”,不是数量上的“一”,不是一笔一画,是超越有和无、主观和客观、现象与本体等的纯粹体验境界。他的一画之法,是为了建立一种无所羁束、从容自由、即悟即真的绘画大法。

从石涛的观点看,“一画”是无分别、无对待的,是“不二之法”,这是“一画”说的基本特点。它不是一套可以操作的具体法度,那是一般的法则,他要说的是绝对、不二之法。

这不二之法,没有时间的分际,不是先有“一”,再有二,以至万有。本章虽然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但这并不等于说,它是一个时间的展开过程,不是由太朴分出一画、由一画分出万有的渐次延伸。

同时,“一画”也不是在空间中延展的序列,如由一点一画推开去。《画语录》说“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这个“一”不能以量上观。如禅家所说,一切量上之观尽皆戏论。由一到万,不是体量上的扩大。“一”标示的是圆满俱足的境界,而不是滋生万有的物质化的种子。

在彻悟境界中,当下就是全部,此在即是圆满。“一画”是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的创造智慧,如同慧能所说:“心量广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应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

在思维方法上,石涛的“一画”说受大乘佛学“不二之门”的影响。一如禅宗的古德所说:“两头共截断,一剑倚天寒。”彻天彻地,彻古彻今,一切束缚,尽皆除去,只剩下一把锋利的剑矗立在天地之间,放出凛凛的寒光。这一剑无分别,无对待,两头绝断。两头是二,二就是分别,是对待。大乘中观学派有“不落两边”的思想,所谓“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信心铭》所谓“欲知两段,元是一空。一空同两,齐含万像”,所言也同于此。既不执着于“有”,一切有为法都在否定之列;也不执着于“无”,超越否定、排除、解构,因为否定等也是一种知识的行为,还没有真正摆脱法执。这正是作为绝对的无分别的“一画”说的理论支点。

二、“一画”的根本在生命创造

一画之法,乃自我立。石涛提出“一画”说,是要申说他强调个体创造力的思想。

绘画的目的是什么?石涛诗云:“自笑清湘老秃侬,闲来写石还写松。人间独以画师论,摇手非之荡我胸。”一般人画石画松画山水,是要为外在世界留影,读此诗,似乎看到石涛在山林中淡淡一笑,轻轻摇着手,说道:我哪里是要画物,我是要画我的心、畅我的神(荡我胸)。“夫画者,从于心者也”,这句话为石涛一生所崇奉。

本章说:“一画之法,乃自我立。”《远尘章》说:“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这两处常常被误解成:“一画”别人没有提出过,是我石涛第一次提出的,将这两段话看作是“著作权”的问题。有论者甚至指责石涛:“一画”并不是石涛第一次提出。用石涛的话说,这真是“冤哉”!

这里的“我”不是石涛,而是自我(self)。一画之法,是我心中之法。立一画之法,就是从从属性的劳作中解脱出来,做自己的主人。这是石涛毕生之呼吁,是其整体画学思想的直接驱动力。他正是感到人云亦云的东西多了,口口声声要复古的作手多了,载道、立德之类的空洞叙述多了,才别出心裁地提出“一画”说。

明末以来的画坛,动辄某家某派,人们簇拥着荆关董巨刘李马夏等先哲的法门,宋元时那种独创性的艺术灵性渐渐萎弱。石涛想拯救这样的颓势。他说:“我之有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有!”(《变化章》)在反复的“我”的咏叹中,石涛认为,我之所以要回到“一画“,是要回到生命的本然,那是我的权利,是“天然授之也”。“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我尽可秉持这一天赋权利去创造,不必自卑,不必藏头护尾,纵然有时似某家,那又有什么关系,那是“某家就我,非我故为某家也”,某家不是我的主人,我的主人就是我。

本章说,一画之法,“见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它是天地万物蕴藏的神妙莫测的创造精神,也是每一个人生命深层所具有的创造动能,虽然人们往往并不知道它的存在。在这一点上,石涛是深受大乘佛学思想影响的。佛经中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佛法众僧,无有差别。”每一个人都有灵明,都有如来藏清净之心。石涛提出“一画”之法,其实,是要通过绘画,将人们内心这个自觉的灵明发明出来。“一画”,不光是绘画创造之法,也是生命存在之法。

在石涛看来,“一画”之法,是我的法,由我而立,是我真实的生命体验。万法万学,虽然也有可观处,可学处,但总是他法。虽然能资我心,激我意,但也会囿我心,困我意。如果我的心意不展,成为他人的奴仆,成为成法的工具,何来创造!何来新意!以这样的心意作画,虽曰作画,不如说刻画;虽曰己画,不如说是他人之画。在石涛看来,无“一画”,画即无魂灵。

石涛没有停留在歌颂人的天赋权利上,而是将这种权利看作是对人的挑战,石涛说:“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兼字章》)正是这种挑战,使得石涛以激昂的笔调,呼唤人的创造力。他引入儒家“德配天地”的思想来强化他的观点。石涛认为,天的精神就是创造精神,所谓万物资始,大明以成,云行雨施,品物流形。而人作为三才之一,必须自强不息,刚健不息,饮太和之气,不停创造,才能配得上独立天地之间,鼎然成三,做天地的儿子。

石涛认为,前人画迹犹在,山川就在目前,作画之时,停留于外在山川之景,心系前人之法,都是不通的道路。惟有心存“一画”,“高睨摩空”,无古无今,无山无水,无人相,无我相,在纯粹体验中创造,及其所得,也邈不知其所由。石涛认为:立“一画”之法,就是立创造之法。只有秉持“一画”之法去创造,才能无恨于古人,无恨于笔墨,无恨于山川。

三、“一画”是当下直接生命体验的记录

石涛提倡“一画”,强调书画是一己心灵的作业,必须有独特的生命体验。绘画是生命体验的记录。

潘天寿先生曾说:“石溪开金陵,八大开江西,石涛开扬州……其一笔一墨全从蒲团中来,世少特出之士,怎不斤斤于虞山、娄东之间?”所谓从蒲团中来,就是从悟中来。这是很有见地的。艺术家的创造力只有通过独特的生命体验才能提取出来。在石涛看来,体验是一种无遮蔽的显现,是当下直接的参入。用他的话说,就是“此道见地透脱,只须放笔直扫”,“见地”是根本。这个“见地”就是觉悟。正如禅门所说:“此道唯论见地,不论功行。”石涛用八个字概括:“真识相触,如镜取影。”“一画”是瞬间切入,它是直接的,自我的,当下生成的,超越时空,故云“切入”。

围绕体验,石涛有大量论述,如他说:“前人云:远山难置,水口难安。此二者原不易也,如唐人千岩万壑头角十全者,远山水口之变无一不有。若论丘壑不由人处,只在临时间定。”又说:“古人立一法非空闲者,公闲时拈一个虚灵只字,莫作真识想,如镜中取影。山水真趣须是入野看山时,见它或真或幻,或是我笔头灵气,下笔时他人寻起止不可得。此真大家也,不必论古今矣。”他有论画诗写道:“喝棒应当机,豁然开豹露。”“丘壑自然之理,笔墨遇景逢缘。以意藏锋转折,收来解趣无边。”

这“只在临时间定”“当机”“豹露”“遇景逢缘”等,都强调绘画是当下即出的,是偶然生成的,瞬间性的,自我的,不可重复的。像前引《狂壑晴岚图》题诗所说:“不道古人法在肘,古人之法在无偶。以心合心万类齐,以意释意意应剖。”“无偶”二字,可谓关键,真正的创造都是唯一的,当下圆满,无稍欠缺。

石涛认为形似摹拟的途径,没有任何出路。“世人形似耳”,这是他对画坛俗尚的概括。他有“搜尽奇峰打草稿”的著名观点,但不是强调摹拟山川。他说“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心期万类中,黄山无不有”,也不是对黄山的实景感兴趣。他所强调的是直接面对山川造化,由此启迪生命的感悟,发而为画。

他认为,绘画必须要有识见,有书卷气,读万卷书,拓展自己的知识,深化对世界的理论,没有“理”的参入,不可能产生发人深省的作品。但“理”是一种法度,如果绘画认识过程的控制者是理性概念,那就是为法所拘,就不可能有真的创造。绘画毕竟不是逻辑理性活动,不少画家动辄仿某家,法某派,这可以说是成法之理也;动辄在山川花鸟中计较何以是德,何以是仁,何以发挥教化之功能,何以见出人格之高标,这是以理性概念强行拘限山川花鸟,是理的究诘,这样人的内在生命创造力将会遁然隐去。

石涛指出,沉溺于技巧之中,也不可能臻于绘画的高境。绘画不是逞才斗技的地方。画道固然离不开技巧,技巧乃为表达人的精神所用,人不是技巧的奴隶,用他的话说,“运夫墨,非墨运也,操乎笔,非笔操也”。

总之,石涛认为,绘画不能从摹拟形似出发,不能为知识法度所控制,不能沉溺于技巧之中,必须有自己真正的体会,有自己独特的生命感悟,将此感悟画出来,方是正道。由此看来,石涛“一画”的本质,其实就是妙悟。

四、归复真性方有“一画”

一画之悟,乃自性起。石涛提倡“一画”是要彰明“性”的觉体。“一画”包括体用两端,性为体,悟为用。生命创造的体验活动乃是性体之大用。

“一画”说要解放个体的创造力,但不代表“一画”说是一个洋溢着强烈主观主义色彩的学说。有论者认为,石涛受心学影响,沾染上晚明的狂禅之风。石涛个性中确有狂的成分,他的艺术风格确有狂狷纵横之气,其掀天掀地之文,纵横恣肆之画,诡谲奇瑰之书法,都饱含着激昂流荡的气势,都具有浪漫高标的“大涤子”风采。这也是石涛的特色。

但是,深入研摩石涛的文字,就可发现,石涛并不是简单地“从于心”,而是“根于性”,由“性”而起,才是他的“一画”说最终的落脚。“一画”所要彰明的不是心的本体,而是性的本体。石涛说要回到一画,也就是回复人的自在之性。在性中,才能没有机心,才能真正与山光水色相照面。以一“性”通万象,也以一“性”控笔墨。石涛强调一法统万法,这个万法只能在“性”中显现,而不能通过知识所达至。如慧能所说:“于自性中,万法皆现。”

石涛以性觉为本觉,技巧的获得,画法的具备,只能是一种末识。石涛并非强调以绝对的创作意志去控制,以主体的意欲去宣畅,石涛说了那么多的“我”字,并非主张“宇宙在我心,我心即宇宙”,“宇宙我出,造化我生”,他和心学的主张有相当大的差异。在石涛这里,世界不是意志的表象,不是心的表象。他强调的作画方式是“随转随注,出乎自然”

石涛之“一画”,既不是让人效法天地,也不是以人去统天。他的观点是,天地就在人心中。发挥自我的创造力,以自己的情意去控制世界、铸造世界,这样的思路是不符合石涛思想的。石涛提出“一画”说,毋宁说是为了张扬一种画由性起、性随画生、自在兴现的境界。

石涛的“一画”绝于天人之对待。他奉行“一画”,是要解除心与物、天与人之间的相冲突的关系,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世界中。在石涛看来,人将自己视为主,将对象视为宾,这样,人与对象的关系是分离的、二元的。当人作为认识的主体的时候,人似乎不在这个世界中,他用理性的大脑、高高地站在人的位置打量对象,实际上,是人站在世界的对岸看世界,对法度的妄执,将人与世界分离开来。他在一则题跋中说:“今时画有宾有主,注目一观,绝无滋味。余此纸看去,无主无宾,百味具足者,在无可无不可,本不要好而自好者,出乎法度之外。”无主无宾,就是一种绝于对待的心灵境界。

他每每说自己的心是一种枯心,所谓“白云自是如情物,随我枯心缥缈中”。这“枯心”淡去一切束缚,一切由性而起,自在运行,山有山之性,水有水之性,我有我之性,山水白云自飘渺,枯心一片随风飘。他有时将这样的心境称为“闲”:“闲山闲水,必自有意”;“一泓野水茆檐下,轮与闲人看白鹭”;“一水一亭闲意趣,只凭消息令人知”……闲山闲水闲意趣,就是一片自在显现的境界。他说:“何有深丘壑,常年见一斑。两三大墨点,应待许多闲。”这才是画者应有的心态。

总之,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石涛的“一画”,就是天地万物本来具有的生命创造力。他论画以“一画”贯之,就是强调以自我体验去发掘这一自性中本有的创造精神。

“一画”的实质,是一种提倡独立生命创造的原则。它强调在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中,荡涤一切外在束缚(包括知识、欲望等),归复自我的真性,让生命创造精神得到彻底呈露。

如果说到评价,石涛的“一画”是一独创性的概念,以这一概念为中心所建立的画学理论体系,反映出他对艺术的独特理解。这一独创性概念所涵括的思想,是对唐宋以来传统艺术越发重视个体生命体验理论的总结。由外在从属性的作为,到内在生命本明的发现,这一转向是符合艺术创作内在规律的。由此艺术创造方式所生发出的人生态度,对人生命存在价值的肯定极具意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石涛的“一画”之法,不仅是一种艺术创造之法,也是生命存养之方。

本章主要讨论“一画”说的基本内涵,而其中所包含的丰富思想,则在以下各章讨论中触及。

了法章第二

规矩者,方圆之极则也;天地者,规矩之运行也。世知有规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转之义。此天地之缚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虽攘先天后天之法,终不得其理之所存。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为法障之也。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画之理不明。一画明,则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画从心,而障自远矣

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墨受于天,浓淡枯润随之。笔操于人,勾皴烘染随之

古之人,未尝不以法为也。无法则于世无限焉。是一画者,非无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法无障,障无法。法自画生,障自画退。法障不参,而乾旋坤转之义得矣,画道彰矣,一画了矣。

校注

①极则:最高标准。天地者,规矩之运行也:天地依循一定的规则运行,自有其法度。此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天地,规矩之运行也”,漏了一个“者”字。

②乾旋坤转:同于《山川章》所说的“天地权衡”,都是强调天地充满永无止息的运动。《易传》以乾坤为“易之门户”,《周易·系辞上》:“乾坤其易之蕴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毁,则无以见易;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乾为阳,坤为阴,阴阳相摩相荡,由此而成天地变化之势。“一画”即乾旋坤转、天地权衡,具有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

③天地之缚人于法: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有规则法度,人如果不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匍匐在万法之下,只能为其所束缚。人之役法于蒙:蒙,蒙昧。人为种种外在法度限制,变成法度知识的奴隶,即落入蒙昧之地。人之役法于蒙,画法秘谈本作“人之法于蒙”,漏“役”字。

④攘:俞剑华标点注译本释为“窃取”,是。先天后天之法:《周易·乾·文言》:“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易传》推崇的“大人”,秉有崇高的德行,预测在天象之前,天象出现正吻合而不违背;行动在天象出现之后,而能奉行天地的法则。前者强调其预见性,后者强调顺应天地法则。程颐说:“先天后天,皆合于天理者也。”(《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四)石涛这里借用传统哲学的问题来说明,虽然口口声声说预先觉知、顺应天地,但都有一个外在的法度在,终究不知道最根本的道理存在于何处。石涛认为,不能从外在世界讨生活,而要从自己内在的生命觉性中发掘真精神。天地之“理”(创造精神)内化为人的创造精神,而不是一套供人们效法的准则。石涛这里显示出与传统哲学“法象天地”理论的鲜明差异。终不得其理之所存,画法秘谈本作“终不得其之理所存”。

⑤是法:指乾旋坤转的变化之法。不能了者:了,明了。法障之:为外在法度所遮蔽。

⑥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画之理不明:此二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无。

⑦则障不在目,而画可从心:绘画是人心灵体验的记录,必须由内在创造精神所发动。若停留在“目”——一味受由感觉器官获得的外在知识、形式束缚,终究会对人的创造力构成障碍。画从心,而障自远矣:如果画者由深心中的创造动能出发,那外在的知识、形式等障碍就会远遁。

⑧形天地万物:形象地呈现天地万物。

⑨勾:勾勒,中国画技法之一,指绘画先勾出轮廓外形。烘:烘托法,中国画技法之一,以水墨或淡彩在物象的外围轮廓涂抹渲染。染:渲染法,中国画技法之一,以水墨或色彩渲染物象,以表现物体的质感和立体感。

⑩未尝不以法为也:未尝不遵循具体的法度。无法则于世无限焉:此句意为,无法就没有存在的具体规定性了。世:存在。限:分限,界限,引申为规定性。“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墨受于天,浓淡枯润随之。笔操于人,勾皴烘染随之。古之人,未尝不以法为也。无法则于世无限焉。是一画者,非无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此十四句话,画法秘谈本、画谱本删去。

⑪是一画者,非无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一画所包括的这两方面特点,是石涛论一画的重要意旨。非无限而限之:一画不是以“没有法的限制”来限制画家的思维。非有法而限之:也不是提倡具体的法度来限制画家思维。前者是“不舍一法”,后者是“不立一法”,也就是《变化章》所说的“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

⑫法无障,障无法:一画之法,是一无遮蔽之法。若有遮蔽,则无一画之法。

⑬法自画生:一画之法,在我当下此在的绘画创造中产生,在我的生命体验中成立。障自画退:在我当下的创造中,一切外在于我的知识法度都会隐去。

⑭参:参入。而乾旋坤转之义得矣:论画辑要本无“而”字。

延伸讨论 法自画生

本章讲“法”的问题,石涛认为,只有“了法”,才能真正理解“一画”的内涵。

“法”是石涛从佛学中借来的概念。在佛学中,“法”是一个含义丰富的术语,一切有形存在的具体物象都可以称为“法”,人的意识观念也可以称为“法”。佛学中的“法”大体有三层含义,比如一根竹子,它是具体存在的物,这是作为有形存在的法;竹子的概念,这是名相的法;作为性的竹子,这是性之法。前二者是法相之法,后者是法性之法。在佛家,法并无褒贬之义,佛学中所说的破法执我执,不是由法本身引起的,而是凡夫情识计度产生的执着见解,造成真性的遮蔽,所以要破之。石涛对绘画中“法”的讨论,和这些思想有密切关系。

一、有法与无法

石涛不是简单反对“法”,在他看来,“法”具有存在的正当性,他的“一画”,也是一种法门,他的论画努力,就是为了“立法”。

本章重点论述要知晓“法”在何处。一般说来,这应该不是问题,就绘画来说,法在古人,画者要继承古法;法在外在山川,所以要摹拟山川之象;法在日常的生活习惯中,要循凡常惯习而为画,等等。然而,石涛说,这都不对——法自画生。

本章说:“法自画生,障自画退。”法不自古人而生,不自山川外在面貌而起,而自我心生,在我笔墨之下,在我当下此在的体验之中,在我的创造中成立。下一笔,就是成一法,法是即成的,自我的,当下的。石涛以此当下即成之法,解构“成法”——在历史中累积的、他在的法度。石涛以此当下即成之法,为“法性”之法,由此破人们“法相”的执着。

他说:“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舍笔墨,其何以形之哉!墨受于天,浓淡枯润随之。笔操于人,勾皴烘染随之。”在石涛看来,绘画一道,本质上是对创造力的释放。笔墨受于天,是创造的赋予,是变化的枢机。绘画具有天赋法权的正当性,也具有呈现天地万物变化的责任。画者为画,是要表现这样的创造精神。法自画生,从自我的心灵中流出,自天地赋予我的创造枢机中转来。“障自画退”,在自我当下的创造中,一切外在于我的法度都会隐去,不是排斥,而是融会于我法中,我的创造中。在当下此在的创造中,我法与他法相融为一,无我无他,说是我法也可以,说是他法也可以,说是古人之法也可以,只是一任创造精神勃发。这是石涛论“法”的主导精神。

正因此,石涛说:“法无障,障无法。”我法之出,必然在无障碍的情况下才能实现,若有障碍,也就无我法之出,我法在画中遁然隐去,画就成了依循他法、重复他法的天地,这就不是我之画,也就无独立的法存在,画也就失去了它的意义。石涛所立法门,非重复别人之法,法的确立,也决定着绘画意义的生成。

石涛说:“法障不参,而乾旋坤转之义得矣,画道彰矣,一画了矣。”“乾旋坤转”与《山川章》所说的“天地权衡”,都是指由天地运转所透出的创造精神,是永无止息的变化过程。石涛受中国传统儒道创造哲学影响,尤其多得于易学的变化观念。他视“造化”二字为画之命脉,绘画就是发掘人生命深层的创造精神,这一创造精神是天地赋予万物(也包括人)的内质,是造化赠予人的创造种子。他以“一画”为中心的思想,其实就是建立一种创造哲学,即他所谓“乾旋坤转”“天地权衡”。

在此创造哲学基础上,石涛对“规矩”概念的意义作了限定。他说:“规矩者,方圆之极则也;天地者,规矩之运行也。”他将“规矩”(法度)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具体的法则,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一物有一物之规矩,每一种创造有其创造之法度;二是规矩的运行,规矩是永无止息的创造,也就是天地中所蕴涵的“乾旋坤转”的创造精神,这是“规矩”的内核。规矩不是固定的,而是即事即成的。我作画,其实是建立“规矩”——以乾旋坤转的创造精神,去表达我当下此在的体验,这就是“我自立我法”。石涛说“了法”,要画家知晓,作画是以创造的精神去建立我的“规矩”,我的法门,这是“一画”精神的内核。

佛教概念中,法有“轨”的意思。轨,就是轨范,事有其名,名有其对,是为轨则。熊十力先生解释“轨”说:“轨范者,略当于法则底意义,可生物解之物,即人之异语,盖法之为言,即明其所目事物之本身,善于一种轨范,可以令人对之而起解也。如名白色为法,即此色法具有可变坏性底种种轨范,才令人对彼生起如是色法之解。”轨范是显现事理规定性的术语,名相推理则由此而构成。轨范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它是事物的一种规定性,可以使人“对之而起解”;另一方面又具有一定的制约性,人们在推求事物的共相时,往往会执着于自己的迷妄观念而推至其他事物,这样就出现了妄执现象,这样的认识就是作茧自缚,从而堕入法障之中。

石涛的“规矩”与佛学中“轨范”意接近,本来并无贬义。石涛认为,天下万事万物无不在一定的规则下运行,轨范是天地中普遍的法则,没有轨范也就没有具体的规定性了,对之无法起解,也就丧失了存在的属性。轨范所具有的负面意义是人的情识计度所造成的,人为这样的“限”所“限”,以僵滞的眼光看待规则,不知“乾旋坤转之义”,就会成为规矩的奴隶。这样的规矩——法,就变成一种障碍了。

本章说:“古之人,未尝不以法为也。无法则于世无限焉。是一画者,非无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这里谈到了两种限制性的思维。一是无法的限制。古人有古人之法,如果无法,“于世无限焉”,就没有基本规定性,那也就没有画在,没有画的历史在,没有人可以凭依作画的笔墨、工具、程式乃至一切作画基础在,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成为一个画家?如果一无依傍,人怎么可能以柔软的笔、黑色的墨、白色的纸,去图写山水林木,以成高明境界?法,决定了画的存在,决定了画的历史,也决定了人成为画者的可能性。在石涛看来,“无限”,其实正是一种限制。追求绝对的自由,将自我之法与古人之法对立,欲荡涤一切法度,成就自我之可能,这便落入佛教所说的“顽空”了。

当然,石涛更在于强调有法的限制。他说,“一画”之法,是超越一切法的自我创造之法。非有法而限之,即不能以古人之法、他人之法、画派之法等限制它。“有法”是一种限制,“无法”也是一种限制,石涛所说的是双重限制,便是落于“有”“无”两端的边见,都会导向创作的不自由。这也道出了“一画”之法是不二法门的要义。

这种反对双重限制的观点,是他有关法的思考中最有价值的思想。

“是法非法,以成我法。”这是石涛一件山水册(王季迁旧藏)的题跋。此册作于1684至1686年间,是他在金陵后期的作品,是赠给弟子吴承夏的。承夏,字禹声,当时正跟随石涛学诗学画。此册墨法精微,所题八字是他有关“法”思考的心得,这显然有从《金刚经》“我说法,即非法,是为法”中化出之痕迹。

“是法非法”中,“是法”,这就是我的法,法自画生,在我当下此在的创造中生出,我作一画,即立一法。非古人之法,非他人之法,非外在丘壑之法。此法,我法也。“非法”,意思是:若坚持此法为法,将我法与古法对立,将我法从他法中区别开来,斤斤于别故而致新,念念在成我之法门,终究是一种拘束,便是落于下尘。所以,“是法”意为出我创造之法,“非法”意为又不执于我法之妄见。石涛说,若能做到这两点,那么,“是成我法”——我的创造精神真正在画中安家了。

石涛将这一思想概括为两条原则,一是“不立一法”,一是“不舍一法”。不立一法,是不受一切法的限制;不舍一法,是不去反对任何法。这两条原则,是石涛论法说的发明,具有重要理论价值

二、我法与他法

石涛一生的绘画里程,也伴着我法与他法关系的思考。

1684年,石涛作有《奇山突兀图》,上自题有“我自用我法”,石涛反对因袭古人,反对模拟物象,强调自我情性的挥洒。对“我法”二字的眷念,伴随着他早年学画的历史。

1691年,石涛至北京,客居且憨斋,作山水册,其中有长篇题跋,突出了他关于“我法”的思考:“吾昔时见‘我用我法’四字,心甚喜之,盖为近世画家专一演袭古人,论之者亦且曰:‘某笔肖某法,某笔不肖,可唾矣’;‘此公能自用法,不已超过寻常辈耶’。及今翻悟之,却又不然,夫茫茫大盖之中,只有一法,得此一法,则无往非法,而必拘拘然名之为我法!”

在这则题跋中,石涛讨论了“我用我法”的思想。我用我法,不是对自我之法的迷恋,而是超越一切法,他说茫茫天地中只有一法,这一法就是无我无他法,是不执着于任何法度的自由创造之法。得此创造之法(一画),则无往而非法。

石涛注意到,他所用之“我”也容易引起误解。我自为画,自有我在,对于那些不能领会石涛自由创造精神的人来说,又极易产生新的障碍——我障。执着于我法,虽然超越了外在障碍,却溺于内在困顿中。我用我法,一旦变成一种定则,一种个性化的自恋,那么我法就堕入我障中。对于画者来说,超越内在障碍比超越外在障碍更难,我执之障能使创造精神变成一腔幽暗的冲动。石涛对此保持高度警惕。一方面,他强调“我自有我,自有我在,发我之肺腑,出我之肝肠”,宣畅自己的天赋法权;另一方面,他又说:“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一法立即我法立,我法即无法。可见,石涛是以我法破他法,又以无法破那种可能趋于定相的“我法”。依石涛画学的逻辑,他的无法而法的思想,意味着每一次创作都是一次发现,法自画生,“我法”若流于定相,创造精神就会遁然隐去。

石涛于此提出法无定相观。他说:“世尊说:昨说定法,今日说不定法,我以此悟解脱法门也。”禅宗中曾构造出佛与外道的对话:“世尊因外道问:‘昨日说何法?’曰:‘说定法。’外道曰:‘今日说何法?’曰:‘说不定法。’外道曰:‘昨日说定法,今日何说不定法?’世尊曰:‘昨日说定,今日不定。’”法无定相,是石涛的解脱法门,也就是将对法和我法的迷恋都解脱的法门。

佛学认为,法性不变,而法相则随缘流转。法是变与不变的统一。石涛接受了这一思想。同时,他从大易中拈出“不易”(永恒天道)和“变易”(生生流行)的精神。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是永恒的,但道又是流行不殆的,“乾旋坤转”,通变无方。石涛的法概念就有此二重意。至法不变,但法无定相。法性不动,法相随缘而动,故法无定相。

变化章第三

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具古以化,未见夫人也。尝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识拘之也。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

又曰:“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

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即功于化

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势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阴阳气度之流行也,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

今人不明乎此,动则曰:“某家皴点,可以立脚;非似某家山水,不能传久”;“某家清澹,可以立品;非似某家工巧,只足娱人”。是我为某家役,非某家为我用也。纵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残羹耳,于我何有哉!

或有谓余曰:“某家博我也,某家约我也,我将于何门户,于何阶级,于何比拟,于何效验,于何点染,于何鞹皴,于何形势,能使我即古而古即我?”如是者,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

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有

校注

①古者,识之具也:传统是以知识的累积为特征的。具,具备,引申为累积。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化,就是认识了解传统知识法度的累积性特征,而不为其所拘限。

②具古以化,未见夫人也:古法了然于胸,又能出入变化,不为所拘,这样的人很难见到。此二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无。

③是识拘之:汪钞本作“是识之拘”。

④识拘于似则不广:画家的知识和见闻如果仅限于模仿古人,就难以拓展自己的创造力。广:拓展自己的心胸。

⑤至人无法:苏辙诗云:“至人无心亦无法,一物不见谁为敌。”(《次东坡韵》,见《补注东坡编年诗》卷二六)至人:最高境界的人。《庄子·逍遥游》:“至人无己。”无法而法:此依佛学立论,大乘佛学强调法无定法,不落有无两边。“又曰: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数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故至人无法,无法而法,乃为至法”。

⑥凡事有经必有权:经权概念取自佛学。僧肇有两种般若之论,一是实相般若,它“处有而不染”“不厌有而观空”,此为经。一是沤和般若,所谓“方便”,此为“权”。《不真空论》:“沤和般若者,大慧之称也。诸法实相,为之般若,能不形证,沤和功也。适化众生,谓之沤和。不染尘累,般若力也。然则般若之门观空,沤和之门涉有。涉有未始迷虚,故常处有而不染;不厌有而观空,故观空而不证。是谓一念之力,权慧具矣。一切之力,权慧具矣。”故僧肇说:“见变动乃谓之权。”(《注维摩诘经序》)

⑦功于化:通过变化创造来显示其功能。“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即功于化”数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盖有法必有化,化然后为无法。”

⑧天下变通之大法: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天地变通之大法”。

⑨陶泳:陶铸融会。石涛之友李说:“其所以卓荦自命者,皆陶泳于经史中。”(《唐诗援序》,《虬峰文集》卷一五)

⑩博我:使我广博。约我:使我简要清通。

⑪效验:证验。鞹(kuò):去毛的兽皮。同“鞟”。《论语·颜渊》:“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此用为勾勒,中国画技法之一。

⑫“或有谓余曰:‘某家博我也,某家约我也,我将于何门户,于何阶级,于何比拟,于何效验,于何点染,于何鞹皴,于何形势,能使我即古而古即我?’如是者,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此一段话,画法秘谈本、画谱本全删。

⑬自“我之为我”至“我于古何师而不化之有”,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孔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也。’夫好古敏求,则变化出矣。”

延伸讨论 画是天下变通大法

本章说:“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势之精英也,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阴阳气度之流行也。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

这几句话,可视为石涛对绘画一道的本质概括。他认为,绘画,是因反映天地变化的节奏而存在,所谓“纵横以意堪成律”,它记载着画者本源生命的冲动。正因此,绘画必须要呈露天地万物的生香活态,反映自然陶铸万物的创化精神,呈现阴阳二气氤氲流荡的气象。他将笔墨定义为表现天地变化的语言,必须传达人内在生命的深层脉动。

石涛的“一画”是天地中所蕴涵的生命创造精神,而“变化”则是呈现这种创造精神的生命节律。

一、经权变化之道

本章说:“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即功于化。”这里涉及经、权和变、化两对概念。经、权是《画语录》中一对重要概念,来自佛教。经,说的是不可破、不可坏的诸法实相,权说的是方便法门。石涛的经权之论,以绘画为权变之道,是示现真实的方便法门,也就是彰显“一画”(生命创造精神)的万万千种变化的笔墨丘壑之道。

而变、化的观念,或者说变而通之(“天下变通之大法”)的思想,其哲学渊源来自于《庄》《易》。“化”,多取于《庄》;“通”,多取于《易》。

就化而言,庄子哲学推宗大化流衍的思想。天地运行,始则有终,终则有始,始终相嬗,彼摄互通,有一种特别的节律。他说:“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秋水》)无动而不变,变,是从空间位移中抽象出的一种呈现万物之间差异的特性,是贯穿于整个世界的运行准则,然在物象存在差异性的背后,有一种绵延,一种相互关系性的流动,没有终结,没有绝灭,没有断然的开篇(所谓无始以来)。庄子将此称为“化”。在庄子看来,存养生命之道,在于自化于世界之中,一龙一蛇,无有专为。其实,石涛的不执着于我法、他法、古法、今法的从容优柔的创造之道,只能是一种“化”:以变加入大化流衍的脉动中。

就通而言,《周易》所言之变,是通基础上的变。无通之变,则非恒久之道。《易传》推宗“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哲学。通者,阴阳摩荡,上下无常,流行不殆之道也。穷就是不通,是它的反面。如泰否两卦,泰卦下乾上坤,外柔而内刚,阳气上行,阴气下行,二气交通,故而往复回环,相通无碍也。否卦下坤上乾,外刚而内柔,二气背离,互不交通,故而非恒久之道。《易传》说:“通变莫大于四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阴阳流转,四时更替,此是其变。而在岁岁年年的变动之中,却有“无往不复,天地际也”的内在之“通”。石涛将绘画定义为无法而法的天下变通之大法,就必然以“通”的精神为其主脉:在变动的表象中表现大化流衍的“通”。

石涛此章谈一代有一代之绘画,一人有一人之创造,目的不在于“别异”——追求与别人、别的派别、别的时代的差异化特点,而在强调,只有有独特的创造,才能加入大化洪流之中,加入由古而今、由今而往的绵延创造之流中。画者,必有自己的变,不是为变的目的而求变,而是为了会通的可能而变化其道,石涛以“化”去统其“变”、由“经”而出其“权”,变化相参,经权一体,以此而成其一画之流变观。

在《兼字章》,他谈到“离画以务变”的错误倾向,为追求新奇,追求变化,求一家之名,发挥一派之长,片面追求与古人之法的不同,显露自己不同凡响的卓异,在石涛看来,这是“离画”——背离了“一画”的本旨,是为目的性驱使的一种表现形式。一画之法,是变化之法,但不是为追求变化而变化之法。

要言之,石涛的变化之道,不是捕捉变化的外在表象,如对流水、瀑布、云雾等倏生倏灭的变动表象感兴趣,而是呈现在当下此在体验中所凝结的“须臾之物”,这是一种绝对的存在,是在变化的世界中呈现的永恒生命之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石涛强调呈现天地生命创造精神的一画,就是宇宙生命的流行无碍之道,即大化流衍之精神。

二、具古以化

石涛是在通而变、变而化的思想基础上,谈对古法的认识的。

本章说:“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具古以化,未见夫人也。”这段话讲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重视古。古,意味着经典、法度,它是知识和经验的累积。“识之具”,就是强调“古”的知识累积的特点,石涛认为,要“识其具”,了解认识古人之法,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知识和经验上的积累,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石涛一生都优游于古人法度之中。他早年学赵子昂、二米等,至金陵之后又对倪、黄境界神迷不已,晚年对沈周等吴门艺术也下过扎实的功夫。他在搜尽奇峰和优游古法中徘徊,进而陶泳于一己之心。第二层意思是不为“古”所拘限。了解古法,累积经验,石涛说要“识其具”,同时又“弗为”,不能为过去之法所压迫,所束缚。第三层意思是“具古以化”,不是做“古”的奴隶,而是对“古”的超越。超越“古”,不执着是古非古的斟酌,也就是他所说的不立一法,又不舍一法。石涛认为,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很少。

这三层意思清晰展现了石涛对“古”法的态度。由此我们可以看他的一些表述。他在一则题画跋中说:“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来,遂使今人之不能一出头地也。师古人之迹而不师古人之心,宜其不能一出头地也,冤哉!”

对于石涛的这一观点,今之论者多误以为石涛抨击古法,具有强烈的反传统倾向,而且多认为这是针对董其昌和四王的。其实,这可能是误解。如果依此说法,石涛实际上是在选择师法的对象了,这是对石涛的误解。石涛并不需要一个更加合理的师法对象,他一再强调我自用我法。他认为,从法性角度看,凡人之存必有其性,有其性即有其法,董其昌有董其昌的法,四王有四王的法,我石涛也有我石涛的法。正是在此基础上,他说古人在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以古人之法立法,我为何不能以我法立法?为什么在古人立法之后便一定要成为我之法,而剥夺我立自我之法的权利?我自立法之天赋法权不能享用,怯生生地于古人屋檐下寻得一席栖身之地,实在是“冤哉”!所以他说:“是我为某家役,非某家为我用也,纵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残羹耳,于我何有哉!”

他以这一立场去评价南北宗,依其逻辑,宗派是别人的集团,托身于宗派,或南宗,或北宗,都是在他人更大的门庭中乞讨,宗门的汪洋淹没了可怜的自我。明末清初,正是画坛南北宗学说风行的时候,崇南抑北,或南或北,学界有激烈的争论。石涛的观点却耐人寻味,他是不南不北。他说:“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宗派界限不能牢笼他。不仅南北宗不能限制他,任何一个被崇仰的成法都不能限制他。

石涛有题画跋谓:“似董非董,似米非米,雨过秋山,光生如洗。今人古人,谁师谁体?但出但入,凭翻笔底。”他强调超越古人之法,但并不贬低古人,只是凭翻笔底出己意。也不是有意回避古人之法,而是要任持自我之法,因一依古人法,即无我法,无我法即无创造之自由,没有自由便物我相斥,意象难凝。自任我法而他法退,自在运行,以心合物,无所为拘,这样所出现的与古人之法相合之处(偶),也不在意,那是无意乎相求,不期然相会。

所以,依据石涛关于法方面的思想可见,石涛的理论落脚点并不在反古法,而是在突出当下此在的体验。他说自己作画:“一时取适,顿绝去古今画格。”这个“一时取适”,一时的体验,一时的心灵适意的追求,我手泻我心,此为其创作之大法。

尊受章第四

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然后受,非受也。古今至明之士,藉其识而发其所受,知其受而发其所识。不过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识也。未能识一画之权,扩而大之也

夫一画,含万物于中。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

然贵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弃也。得其画而不化,自缚也。夫受,画者必尊而守之,强而用之,无间于外,无息于内。《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乃所以尊受之也

校注

①受与识:此处之受,就广义的感受而言。识,指知识理性活动。识然后受,非受也:以知识法定控制的感受,不是真受。识然后受:汪钞本作“识后受”。“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然后受,非受也”数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然后受也。”遗漏“受非”二字,抹去了“尊受”——以受为第一性的基本观点。

②藉其识而发其所受:藉,借助。四铜鼓斋本作“借”,二字可互通。发,引发。此句意为识可以助受,石涛并不排斥理性在艺术创造中的支持作用。知其受而发其所识:此句意为受可以增加见识,如石涛强调“搜尽奇峰打草稿”,也是见识的提升。

③“不过一事之能”四句:此四句区别了小受和大受,小受是一般的感受,大受是一画之受;小受是差别之受,大受是本觉之受。一画之受,是对小受的“扩而大之”,然此扩大不是量上的增多,而是质的提升,由表层感受过渡到本然之受,由差别之受过渡到不二之受,由情感之受过渡到无念之受。

④夫一画,含万物于中:一画是天下万事万物中蕴涵的创造动能。此句与《一画章》所言“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意思相近。

⑤画受墨:意为“画受于墨”,画成于墨,画来自于墨之付授。此中“受”,同“授”,古代汉语“受授不分”(王筠《说文释例》)。以下之“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结构同此。由画到墨,由墨到笔,由笔到腕,由腕到心,最终落实于画者之心,所谓“画者,从于心者也”,心,非言意志、情感等,而是发自生命深层的创造精神。

⑥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意取自《易传》。《易》以乾坤为《易》之门户,乾是元创力(生),坤是化成力(成)。天地蕴涵着生成万物之创造精神。石涛以此说明,画家作画是由真实的生命感受转出,由创造体验转出,一如万物由天地的创化所成。

⑦得其受而不尊,自弃也:绘画得之于人直接的生命创造精神,画家如果不尊重自己内在真实的生命体验,而乞灵于古法名派,实是自暴自弃。得其画而不化,自缚也:石涛此处的“得其画”,包括自然和历史两方面,得自然、历史之助而使画者有作画的可能。《兼字章》说:“天能授人以画,不能授人以变。”天地自然赐给画者具体的山川外物之形象,使人摹之而为画;漫长的历史中有绘画的承传,使人可资取而作画。自然和历史赐给人画之法,却不能代替画者自己的变化创造。“然贵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弃也。得其画而不化,自缚也”:此数句论画辑要本作:“然贵乎人能尊,其受而不尊,其自弃也。得其化而不化,自缚也。”

⑧强而用之:画者当自强,发掘自己的生命创造力而为画。无间于外:间,间离。此句意为与世界相融为一,勿以法而分别之。无息于内:息,消歇。画者不要使自己内心的创造动能消歇、活泼的生命体验淡去。无息于内:汪钞本作“无息于中”。

⑨此章作结,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一熟语来概括他的“尊受”思想,无非是强调画者必须尊重自己内在的创造力,天地的创造精神在人的一心中,不要反其道而求之。道不外觅,道在心中。此乃所以尊受之也,画谱本作“此乃以尊受之也”,漏“所”字。

延伸讨论 尊重自我生命感觉

本章说“尊受”,其要义在尊重直接的生命感受,尊重自我的创造精神。

“尊受”是《画语录》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是石涛以佛学思想为基础,融合《周易》等所创造的一个独特画学术语。

一、“受”的佛学渊源

原始佛教有色、受、想、行、识五蕴之说,指构成一切有为法的五种要素。在阿毗达磨中通常用色法、心法、心所法三种来包括它们。色蕴属于色法,识蕴属于心法,受、想、行三蕴属于心所法。受是梵语vedanâ的意译。大、小乘佛学对此有不同的解释。在小乘中,受的意思是感受,人们随时随地接触事物引起心理上的反应,形成某种感受,就是受。主要有乐、苦和不苦不乐三种。大乘佛学的唯识学派将受分为两种:一是境界受,就是小乘佛学所说的由外境引起的心理感受;一是自性受,受是对人自性的归复,它是本觉之受,无喜无乐,超越心理反应。它认为小乘的领纳之受只是一种差别受,未及根性,所以强调以自性去受。

石涛的“尊受”说透露出若干与佛学相涉的内涵。

佛学的一些经典认为,由境而起的受是虚妄的,如在六根中,眼之于色,耳之于声,鼻之于香,舌之于味,身之于触,意之于法,随时随地接触外境,心必有所受,内心的平衡被触境所生感受打破,从而显示出某种情感趋向,或高兴,或爱恋,或厌恶,或悲伤。如爱恋之意起,必欲得之,得之不成,即恨之,于是有种种烦恼,身、口、意诸业也随之而起。所以,受是和情感、意念、烦恼、罪恶相连的。佛学认为受虚空不实,妄诞不真。佛教的五蕴喻将受比为水泡,人心如平静的水面,触境而生受,就像由风卷起水泡浮沤,水泡浮而不实,所以须臾即没。佛教用这个比喻说明众生所感受的苦乐,也像这水泡一样,生灭无常

但石涛的“尊受”说显示出与某些佛学派别的差异性。佛学中的一些派别认为,受是虚妄不真的,是导致我执的根源之一,所以要去除。而石涛并没有要彻底去除这种受,因为他论述的是绘画创作问题。他认为,对外在境相的直接感受是画家必不可少的。但他也感到,这种由外在对象直接刺激产生的受是差别之受、表象之受,和他推崇不二之法的“一画”是相矛盾的,所以在这个层次上他接受了唯识学自性受的思想,强调对差异受的超越。石涛认为,绘画是一种人生的功课,他出入佛门,也深感众生领纳之受是人内在世界惑乱的根源,看到种种由境而起的受对真性的遮蔽,所以他推宗“一画”之受,不仅是绘画创作的至高境界,也是人性拯救的重要途径。

从另一角度看,受在石涛的理论体系中还是个绘画心理学问题,它是《画语录》中一个重要概念,除了《尊受章》之外,《运腕章》《山川章》《海涛章》《脱俗章》《兼字章》《资任章》诸章均有涉及,其内涵颇为丰富。

熊十力先生说:“吾以为言哲学者,果欲离戏论而得真理,则佛家在认识论上,尽有特别贡献。”在受这一概念中,也可以看出这一点。受包含着感觉、情感和理性三个层次。外界境相影响人的生理、情绪、思想等,产生出痛痒、苦乐、忧喜、好恶等感受,由此使主体趋向于价值判断,产生有利(顺)、不利(违)、无利害关系(俱非)等认识,从而引起远离违境、追求顺境等一连串爱欲活动。受是由根(感官)、境(对象)、识(认识主体)三者所组成的心理场交相作用的产物。在佛教六根中,受可分为身受和心受两种,身受是眼、耳、鼻、舌、身前五识接触外在对象的感受,是肉体之受。第六识为意接触对象所产生的感受,叫做心受。身受偏重于个相之受,心受偏重于共相之受。但无论是心受还是身受,首先它是一种直接的感觉活动,引起生理的反应,成为一种心理活动;并进而判断选择,形成具体的识——理性活动。

石涛认为,在绘画中,感觉、情感和理性的力量都是不可缺少的,但如果恰当地运用这三者,却有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创作结果。所以,《画语录》引入“受”这一概念,就是要说明在不同的情况下,如何恰当运用悟(直观感受)、情和理(识)。

同时,佛学中的受是由心与色所构成的关系性存在。受由心起,无心则无受。心与色的相应,才能有所受。所以受反映的是物我之间相互契合的关系。应是受的基础,在色与心组成的关系中,受的领纳性特征容易使人误解:受是人心理的被动接受。其实在佛学中已经发现受是色与心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因为既然是应,就具有双方互相吸引的成分,如说乐受,就包括由接触色而感到乐和被乐所感受的色两种形式。这种种细微的义理,都和石涛所要申述的绘画创作观念有密切的关系。这也是尊受思想具有一定包容性的基础。

二、感受之受

石涛所推宗之受,若笼统地说,就是感受。但若细致地看,石涛的受是他“一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他的受包括两个重要方面,一是感觉,一是直觉。

作为领纳性的受,在佛学中就有感觉的意思,佛经中受或译为觉,表示六根在触及外在境相时的感受作用。石涛论画突出直接感受的地位,将其作为创作起点。这和外师造化的传统画学是一致的。在他看来,绘画创作应该直接面对境相,当下参取,而不应该在暗室里独自扪摸,更不应该只在古人卷轴里徜徉难返。绘画是心灵的艺术,必须由心生出,不应停留在技巧的追求上。心灵需要外在对象的直接刺激,在直接刺激中产生创作的灵感,方是创作正途。同时,画者应重视眼、耳、身等器官与对象的直接接触,而不能诉诸理性推求。所以他说“搜尽奇峰打草稿”“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山山水水,就是他的粉本,创作的意念在目与万物绸缪、身与山水盘桓中产生。

同时,石涛提倡直接感受,还在于突出心物之间的相互感发作用。在佛学中,受是领纳,它是一种结果。为何会领纳?那是因为人的根性在与外境接触中形成心理反应,产生某种情绪倾向,从而被万法由中而生的“心王”所领纳。石涛推宗感受,也表明他重视心物之间的感应关系,感受是心物契合的前提。如他说:“我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水随我起。”在直接的照面中,一切俗念、欲望、理性控制的欲望都退出,心为眼前的物所感发,物为心意所晕染,心灵随外物的起伏潆洄而运动,这就是一种深沉的应和关系。我应和物,也可以说物应和我。

石涛认为,对外在对象的感受不仅有感觉态度的问题,而且还有如何把握外在对象特征的问题。于此,他提出真受和妄受的概念。他在《海涛章》中指出,对山海的认识,要注意把握它的内脉,而不是其表象。也就是他所说的,要把握对象的“质”(内在精神),而不能停留在外在的“饰”(具象形态)上。他以为,从“饰”上说,山是山,海是海,但从内在的“质”上说,山中有海,海中有山,山的委蛇如海的波涛,海的排天巨浪如群山峻立,所以他以山海一体来看世界。真受是对对象内在精神的把握,妄受是错受。

因此,他提出感受对象,不能以眼耳身等的简单接触代替心的接触,要以心去统领感官,去合于外物,以心灵的眼去打量外物,以心灵的耳去谛听外物的声音。如他特别重视对外物中一种无所不在的音乐节奏的感受。他在一则题兰竹的诗中写道:“是兰是竹皆是道,乱涂大叶君莫笑。香风满纸忽然来,清湘倾出西厢调。”清泉落叶皆音乐,抱得琴来不用弹。一幅画就是一部《西厢记》,其中繁弦急管,燕舞花飞,惟有解人方有所感,也方有其受。这就像南朝宋宗炳所说的“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他以心拨动了山水,在他充满音乐节奏的心灵中,世界原本就是一部完美的乐章。对于石涛来说,这才是真受。

这里涉及情感的问题,在佛学中,受就包括情感。情感是由感觉所引起的,感觉又是在情感的推动下完成的,没有无情感的感觉。佛学认为,感觉是一种经验中的现实,它是虚妄的,而由此产生的情感也是不真实的。石涛引入受的思想,并没有接受其情感虚妄论,倒是对绘画创作中的情感问题有所涉略。

在石涛看来,绘画创作不能没有情感,但这一情感不是一种先入的形式,因为若任情感先入则会干扰创作者的意象创作方式,将其导入一种情感决定论中。石涛把这叫做“劳心”,他在《远尘章》中说:“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劳心于刻画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劳心”则不能“快其心”,他要“物随物蔽,尘与尘交”,就是心中不存一念,物来与物游,尘来与尘交,自在优游,没有先入的情感形式羼入(包括尘染之情感与排除情欲干扰的意念),因为一有先入的情感因素羼入,这些情感因素就会裹挟着占有的欲望、理性的分辨和自我的选择,将“受”变成自我情感宣泄的过程,这样就不能有真受。

作为感觉的意义,受包括三个主要的层次:感觉——被感觉推动的情感——由情感和感觉共同作用所形成的领纳。石涛论画不是简单地主情,而是尊受,就是看重这个概念中所包括的情感、感觉和意象构成的复杂肌理。石涛强调受而不是强调情,意在表达这样的思想:绘画创造不是主体所独有的,心必有所受,受标示的就是一个由感觉、情感所组成的关系性存在。感觉是在对象的作用下引起的,情感是在受的过程中形成的,是外在对象刺激中产生的情感,他所受纳的成果——意象,是在情感和感觉共同推动下产生的。这是石涛画学思想微妙之所在。

三、直觉之受

石涛尊受之受的另一个层次就是直觉洞见。

如果说石涛的尊受说就是提倡直接感受,这是不够的。在石涛看来,受有层次之分,直接的感受固然重要,但还是初步的,因为感受的对象有限制,感受的层次也受到制约,一般的感受只能说是一种差别之受,是诸根性对外在对象的受,并没有达到纯而不杂的境界。石涛用“小受”命之。而石涛的一画之法是不二之法,是无差别的独特心灵境界,它是应物而起、当下直接的感受,是非共相的,所以石涛论尊受,自然又从作为小受的感觉,过渡到他的最高的受:一画之受。

一画之受,就是直觉,是一种不夹杂任何知识、欲念、情感的纯然之受,是自性澄明中的觉解。石涛将其称为“大受”。小受是差别之受,大受是本觉之受,由感觉到直觉,便形成了石涛尊受说的内在理论结构。石涛虽然强调直觉领受的根本性特征,但并不因此排斥作为较浅层次的感觉之受。相反,他认为,由一般的感觉之受,推动情感的产生,使心体注目于外在的对象,神迷于心物之间的契合,并且增强心灵的识见,为直觉洞见奠定基础。石涛说:“不过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识也,未能识一画之权,扩而大之也。”一画之受,是对小受的“扩而大之”,当然这里的扩大绝不是量上的增多,而是本质上的提升,是由表层感受过渡到本然之受,由差别之受过渡到不二之受,由情感之受过渡到无念之受。

在石涛看来,即自然即本觉,一画之受说到底是自然而然的感悟,不假思索,无需知识,放下自我,与万物一例看,物运我运,物潆我潆,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一切都自在显现。

由此来看本章一段比较难解的话:

夫一画,含万物于中。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然贵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弃也。得其画而不化,自缚也。夫受,画者必尊而守之,强而用之,无间于外,无息于内。《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乃所以受之也。

一画之受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自然而然,进入直觉洞见的境界。此受是不二的,突破了差别相,破除了不觉迷。进入到天之造生、地之造成的境界,也破除了情受。石涛的本觉之受可以说是一种“枯受”,他有一首题画诗写道:“收拾太平业,何当此境通。枯根随意活,堕水照人空。”“枯”是一种无喜无乐无苦的境界,是对一般感受的超越,喜乐苦舍之受是情绪之受,而自性之受是无情之受,白云自是无情物,我心也为无情物。

石涛“画受墨,墨受笔”等论述,申说的是一画之受的根本特点,即如他所说的“以一治万,以万治一”。“画受墨”几句意为:画因有墨而成,墨因有笔而成,笔因有腕的运动而成,腕因有心的统领而成,也就是说画来自于墨运,墨来自于笔运,笔来自于腕运,腕来自于心运。心是画之源头,是控制笔墨手腕的中枢。石涛于此要说的是,一有心受则无往而不顺,心是“一以贯之”之本。此心受不是有喜乐感受的一般之受,而是一画之受,是本之于天地的生命创造精神,是自然而然地与世界的融合,所谓“以心合心万类齐”。这大受由于是本性的自然而然的显露,所以解除了物与我的冲突,也解除了心与手的冲突,所谓物我两忘,心手双畅,随转随注,随物赋形。这就是他的一画之受“含万物于中”的内在义理。因为一画之受乃自性显现,自性乃不作,不是缘他而起,它自本自根,自发自生,所以他是无为的。无为不作,就使得心与腕、腕与笔、笔与墨、墨与画面之间没有勉强,没有强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流淌。一画之受,就是人本之于天地的生命创造精神毫无滞碍地呈现。

四、受与识

本章将受与识作为一对概念来讨论。识本是佛学中的术语,指了别义,即六根面对境相时所产生的认识分析作用,为五蕴之一。在早期佛教中,只有六识,指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到了后期佛教,又在六识之外加有第七识末那识、第八识阿赖耶识。前六识是对外在事相的认识,所以称为事相了别。第七识是了别妄想,第八识是真实自体了别,被称为种子识。唯识学派认为,作为阿赖耶识的第八识是一种无识之识,是本识,不可以理性去牢笼。前六识则是分别事相,是理性界内的活动。

这里隐含着一种与石涛画识说相关的思想,就是:佛教认为这了别事相的识是对事物的一种幻象,是虚妄的认识,惟有无识之识的阿赖耶识才是人的本识,是自性的体现。了别识是幻识,性识是真识,石涛所论之识受此影响。在他的思想中,既肯定识对于绘画创作的重要作用,但又反对为识所拘。石涛要通过对了别之识的扬弃,确立一种本识。

在《变化章》中,石涛说:“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具古以化,未见夫人也。尝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识拘之也。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

关于“识之具”,《画语录》用了三次,就是认识之积累,形成一定的知识系统、概念形式、传统规范。石涛的态度不是否定它,他说要“识其具”,就是要了解“识”、贮积“识”。不了解“识”就会盲人瞎马胡乱行,终究不得要领;不在心中贮积“识”,直觉体验就会缺少心理的支撑力量。但又不为这“识”所拘束,要超越“识”,进入到石涛所说的“化”的境界。所谓“化”,就是以自性本识为识,不以古人之识、先有的价值系统和规范为自己创作的法式,不“拘于似”,要有变,有“今”。这个“今”不是时间上的概念,而就在“临时间定”,在“随机逢缘”,在“真相所触”,就是当下直接的体验。在这个层次上,识就是无识。

石涛认为,识具有认识的程度差别和层次差别。就程度差别而言,主要指认识的数量多寡和广狭。他说:“识拘于似则不广。”石涛提倡广识。《运腕章》云:“苟徒知方隅之识,则有方隅之张本。譬如方隅中有山焉,有峰焉,斯人也,得之一山,始终图之,得之一峰,始终不变。是山也,是峰也,转使脱瓿雕凿于斯人之手,可乎不可乎?”《画语录》还提出小识、大识的概念。小识者,不仅识之在少,而且识之眼光短浅、偏狭。石涛认为,一般的识随外在对象而变化,但世界广阔无边,充满无所不在的变化,须臾之间,即非往时,转瞬之间,云天空阔,画家如果不着眼于瞬间之变化,让一个先行的识横在眼前,这就如同禅宗所说的“世界如此之大、钻他故纸、驴年去”的讥讽一样。山在变,峰在变,而他的识不变,此人虽有识,吾以其无识可也。

正像石涛论述受有层次上的区分一样,石涛认为,画家的识也有层次差异。在他看来,一切之识虽能广我见闻,实我心胸,但并非真识。游历山川草木,搜尽奇峰怪石,朝朝暮暮,时时刻刻,识见在增加;出入董巨,徘徊范关,模遍倪黄,搜尽文沈,古法烂熟于胸。虽然这都能使胸中理性力量加强,但说到底,这些都是末识。石涛提倡的是本识,也就是他所说的真识。他说:“真识相触,如镜取影。”在他看来,真识如镜取影。他借用佛教中的这个比喻,意在说明,绘画创作中认识的心境应如一面澄明的镜子,不着不染,无欲无求,一念不生,一相不著,识皆遁去。因为在石涛的理论体系中,识固然为画道所不可偏废,但识毕竟是一种理性活动,坚守于识,摆脱不了运用原有知识系统对对象了别分析的惯性,理性的力量将导致概念的把握,而概念的把握是不真实的。在这里石涛和佛学视识为妄相的看法是一致的。所以他说“莫作真识想”,一执着于识,执着于想,那就不是真念。

由此,他提出了“一画之识”的概念。一画之识就是自性之识,或者叫做本识,颇类似于大乘佛学所说的阿赖耶识,是无分别之识,是一切识的种子。他说:“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画之理未明”,“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一画者,无法也,备一画之识,也就是无识之识。他说:“书画非小道,世人形似耳。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理尽法无尽,法尽理生矣。理法本无传,古人不得已。”这个“理”就是一画之理,一画之识,非了别分析之识。不论小识,或者是多识,都是有限的认识,都是知识的行为。而一画之识虽无识,但却无所不识,它可以一识备万识。一画之识不是由知识发出的,而是由人的自性发出的,所以能扩而大之,能以一治万,自万治一。一画之识之所以是一种无识,皆因其是自然而然的行为。

石涛认为,受与识是相对的。石涛既接受了佛学思想,强调受与识相互引发的特征,同时又将这两个有为杂多之法改造成纯一无杂之法,从而建立他的一画之法。从这个意义上说,识与受在石涛的画学思想中都是需要超升的对象。

受与识的内涵在石涛的画学体系中有程度和层次之别,石涛在不同的范围中使用这一对概念,致使二者关系呈现出复杂的面貌。本章云:“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然后受,非受也。古今至明之士,藉其识而发其所受,知其受而发其所识。不过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识也。未能识一画之权,扩而大之也。”

此有若干理论层次:首先,在识与受二者之间,受是第一性,识是第二性。他认为如果以识为主去受,就不是真正的受了。受在这里是感觉的,是对外在境相的直接领纳,石涛论画提倡随转随出,自然而然,即景随缘。而识是知识,是理性,如果作画以这种先入的知识形式控制,那么构思的过程将会变成知识的演练过程,就会出现他所说的“某家博我也,某家约我也,我将于何门户,于何阶级”的情况,这样,就是知有古而不知有我,我的直接感受让位于先入的知识形式。在观物之顷,如果不能放弃理性的努力,我和物之间直接照面的境界就不会形成。

其次,作为感觉的受又离不开识。受和识二者可以互相作用。也就是他所说的“藉其识而发其所受,知其受而发其所识”。石涛固然强调直接感受,但对人知识的获取、理性力量的加强以至对传统之法的充分吸纳并不反对,认为这些“识”对于一个有成就的画家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在石涛留下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古代大师之作的重视,他说:“不道古人法在肘,古人之法在无偶。”他之所以要超越古法,是不使这样的古法时时“在肘”,在肘就会使得自己下笔如有“绳”,这就是“先识而后受”,古法成了创造的桎梏。而石涛强调的是,古人之法成为自己知识的沉淀,成为发动新的创造的推动力量,成为创造的起点。更进一步,石涛虽然强调直接的感受,正像佛学所说的,心是受之“王”,但不同的心灵会有不同的受,玲珑之心会有玲珑之受,干涸心灵会有干涸之受,识见的匮乏将会导致识的肤浅,而知识会将感受的灵府装点得更加透灵,只要他不用这识去代替受,而以这识去引发或者推动受,将会有更广更深的领纳。

第三,如前文所说,石涛认为最高的受是一画之受,最高的识是一画之识,如能控制一画之权,就能实现识与受的合一。一画之识作为一种真识,“空空洞洞,木木默默”,无所思虑,于念不念,是一种陶然忘物忘我的境界,在这一境界中,以一画之识去受,以一画之受去识,识与受在无法的境界中契合无间,即受即识。

笔墨章第五

古之人,有有笔有墨者,亦有有笔无墨者,亦有有墨无笔者。非山川之限于一偏,而人之赋受不齐也

墨之溅笔也以灵,笔之运墨也以神。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能受蒙养之灵,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无笔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变蒙养之灵,是有笔无墨也

山川万物之具体: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飘渺,此生活之大端也

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苟非其然,焉能使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有开有合,有体有用,有形有势,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潜伏,有冲霄,有崱屴,有磅礴,有嵯峨,有巑岏,有奇峭,有险峻,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

校注

①“有有笔有墨者”三句:有笔有墨、有笔无墨、有墨无笔是唐代水墨画出现之后在笔墨方面的不同创作面貌。《图画见闻志》卷二荆浩曾言:“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所长,成一家之体。”石涛借此画学命题,讨论他的重视生命创造的艺术哲学。

②山川之限于一偏:意为在山水画表现上有所偏重。赋受:禀赋。

③墨之溅笔也以灵,笔之运墨也以神:灵和神在石涛画学语汇中有不同的内涵,石涛认为,笔应做到神,墨要做到灵。勾勒皴擦属笔,主于骨梗轮廓之线条;墨染烘托属墨,主于色文墨章之块面。笔显于线,属阳;墨隐于形,属阴。所以在用笔上要腾龙起蛇,神妙莫测;在用墨上要氤氲恣肆,灵韵飘拂。

④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蒙养”和“生活”,是理解石涛画学体系的一对基础概念,蒙养——墨——灵,生活——笔——神,具有不同的规定性。蒙养:语本《周易》的蒙卦,该卦彖辞云:“蒙以养正,圣功也。”生活:意近“生生”,与今人所说“生命”一词意思相近。

⑤不变蒙养之灵:变,画法秘谈本、通行本(包括昭代丛书本、知不足斋本)均作“变”。汪研山《清湘老人题记》一段引述此语,作“受生活之神,不参蒙养之灵”,“变”或“参”之误,作“参”意更胜。参,参透,洞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变蒙养之灵,是有笔无墨也”三句,画法秘谈本无,画谱本补上。

⑥山川万物之具体:具体,犹《一画章》所言“具体而微”,指活泼泼生命精神的具体呈现。剥落:指凋零。丰致:丰满的情致。生活之大端:石涛的“生活”指活泼泼的生命精神。从体上说,是生理;从用上说,是生机;从相上说,是生意。三者一体,山川万物的荣枯、起伏、断连、聚散等,是其外在呈现,故言“大端”。

⑦荐灵:显露灵气。石涛多用此概念,如《运腕章》“则川岳荐灵”,《资任章》“山之荐灵也以神”。

⑧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画法秘谈本漏“之”字。有开有合:知不足斋本作“有开有含”,据他本改。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有开有閤”。閤(读gē):小门。开合,或作“开阖”,不作“开閤”。

⑨崱屴(zèlì):山峰高峻貌。南朝梁江淹《学梁王兔园赋》:“崩石梧岸,崱屴藏阴。”杜甫《封西岳赋》:“骈素虬,超崱屴。”仇兆鳌注:“崱屴,山峻也。”巑岏(cuánwán):《楚辞·九叹》:“登巑岏以长企兮。”王逸注:“巑岏,锐山也。”形容峰尖而连绵不断的山。嵯峨:论画辑要本作“嵯嶒”,误。

延伸讨论 “蒙养”和“生活”

今天我们说“中国画”的概念,在一定程度上可定义为:以山水为主要表现对象的水墨画。笔墨在传统绘画中占有重要地位。石涛讨论“一画”,无法绕过笔墨问题。

中国画的笔墨问题非常复杂,宋元以来形成了这样的理论结构,即:笔墨——丘壑——气象(或云境界)。笔墨既是一种表达的手段,又是构成绘画整体生命的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笔情墨趣和山川丘壑,都是构成气象的基础。《笔墨章》正是回应这一关键性问题。

本章在讨论笔墨时,提出“蒙养”和“生活”一对概念,这虽然是从中国古代语言中承继而来,但却被赋予了新的意义。石涛在晚年的题画跋中多次提到,这是他对传统笔墨理论的重要贡献。

一、何谓“蒙养”

石涛的蒙养概念直接来自《周易》蒙卦,蒙卦彖辞云:“蒙以养正,圣功也。”蒙养一语先秦不见,汉以后典籍中渐渐多了起来。蒙养一词在流传中形成了几个义项:一是涵养德行;二有教育启蒙的意思,所以这个词常和教育联系在一起;三以蒙养为官职,北魏时以此为官名,至清犹存。

石涛这一画学思想,或可能也受到北宋张载《正蒙》一书的影响。王夫之《正蒙注》说:“谓之正蒙者,养蒙以圣功之正也。……蒙者,知之始也。”张载的“正蒙”就强调以蒙养正,以天地之神、太虚之体养持人的情性之正。而石涛的蒙养概念包含的重“天蒙”“童蒙”的思想,或与此有关。

石涛的蒙养概念主要有三层内涵:

(一)天蒙——顺应自然之道

《周易》蒙卦,下坎上艮,坎为水,艮为山,山水合而为此卦之卦象,所以象传说:“山下有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石涛为何要引入蒙卦?可能首先就出于此一考虑,因为石涛主要是一位山水画家,其《画语录》论述山水画创作问题,他巧妙地取来有山水之象的蒙卦,深化他对山水精神的理解。

这一思路可能是其发现,但将山水画和《周易》卦画联系起来,却不始于石涛。八卦中艮(象山)、坎(象水)、兑(象泽)等卦均与山水有关,元代画家朱德润就看到了这一点,他在《山水图跋》中说:“故君子以果行育德,象山下出泉;以返身修德,象山上有水;以惩忿窒欲,象山下有泽;以虚受人,象山上有泽。书不尽言,并著象意。”又在《跋王达善山水图上》中说:“象外有象者,人文也;故《河图》画而乾坤位,坎艮列而山水蒙。蒙以养正,盖作圣之功也。故君子以果行育德,象山下出泉。王君达善求予作山川之象……惟理至微,惟象至著。”这里就将山水画和蒙卦联系起来,和石涛不谋而合。

《周易》以乾、坤两卦肇其始,乾为纯阳之卦,坤为纯阴之卦;又以屯、蒙二卦随其后,屯、蒙为对卦,意思互为贯通。屯卦,下震上坎,有“刚柔始交而难生”之象,因为“物始生而未通”,彖传所说的“天造草昧”就表达了这一意思。《说文》:“屯,难也,象草木之初生,屯然而难。”嫩芽将露未露,有初始之象。而蒙卦也有蒙昧不明之义。所以《序卦》说:“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蒙者,蒙也,物之稚也,物稚不可不养也。”朱熹释蒙卦云:“蒙,昧也,物生之初,蒙昧未明也。”天造草昧的屯和蒙稚未明的蒙,均表达生命原初的状态,《易》以这两卦强调生命之原,生命之初。

这一意思被石涛承继下来。石涛认为,山水画创作不能涂抹外在表相,要纵山水之深层,也就是传统山水画理论中所说的“须明物象之原”。这一理论强调山水画创作要原其本然,山水创作要不失“天地真元气象”,要用“与元化游”的心态去创作。石涛不愿重复古代画学的习惯表述,而用一个“蒙”字来表达,但与古代“明物象之原”的画学思想是一致的。

正是基于此,石涛有时将蒙称为“天蒙”。他说:“以我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随笔一落,随意一发,自成天蒙。”

“天蒙”在石涛看来,就是山川的本然之理。正因“天蒙”为山川之“质”,所以石涛认为,画家作画要体悟山川而极其内质。他说:“蒙养不齐,徒知山川之结列。”“蒙养不齐”的“齐”,如《庄子》“齐物”之“齐”,即齐同万物,归化蒙养,直入山川之性。如果不能深入天蒙,则心只在“山川林木之内”,而“徒知林木之结列”,不能“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

(二)鸿蒙——强调艺术创造的不可分析性

石涛引入蒙养概念,是为了强调他关于艺术创造不可分析的思想。

他在一则题画跋中谈到蒙养问题,他说:“写画一道,须知有蒙养。蒙者,因太古无法;养者,因太朴不散。不散所养者,无法而蒙也。未曾受墨,先思其蒙;既而操笔,复审其养。思其蒙而审其养,自能开蒙而全古,自能尽变而无法,自归于蒙养之大道也。”

这则题跋深化了《画语录》第一章的内容。开章云:“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

对照这两段话,可以看出,“太古无法,太朴不散”是先于一画的,当然不是时间上在先,而是逻辑在先。它是绝于对待的,超越时间和空间。石涛喜欢用种子的概念,所谓“天地万类各有种子”。如果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是孕育着生命的大地,那么,一画就是这大地中出现的第一粒生命的种子,一画就是他的情性种子、笔墨种子。

石涛说“蒙者,因太古无法;养者,因太朴不散”,蒙养是对“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创造特性的描绘,一画由蒙养来,蒙养就是一画之原。在这里,我们注意到石涛引入的三个概念:鸿蒙、混沌、氤氲。关于鸿蒙,他在题画跋中说:“透过鸿蒙之理,堪留百代之奇。”《一画章》说:“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关于“氤氲”,他在《画语录》中专列一章谈此。而“混沌”的概念他使用更频繁,他有题画诗说:“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他在《画语录》中说:“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又说“混沌里放出光明”。

三者都是中国传统哲学的概念,虽表达不同,意思却相近,都是表达天地未分之前的素朴纯备的状态。石涛使用这三个概念,表达的核心意思是天地元真气象,乃万物存在之初、阴阳二气所生之本。在中国元气哲学中,元气是先于阴阳二气的,所谓“通天下一气耳”,而在石涛看来,一画出于氤氲、鸿蒙、混沌,并非说一画由氤氲等所派生,而是强调要归于创化之初,一笔一画落之于纸,就是界破虚空、凿破鸿蒙、开辟混沌的创造之开始,不可忘记它从混沌鸿蒙中氤氲中来。

石涛言蒙养,强调艺术创造的一团混沌的特征。强调回到天蒙,回到恍惚幽渺的鸿蒙状态,从而取来造化之元气,发为绘画中阴阳摩荡的笔墨形式。他的命意是:出于鸿蒙,归于鸿蒙,以鸿蒙正人们执着于知、理之见解。

(三)童蒙——归“真”之道

汉语中有反训一法,即一字可有相反两种意义,如“落”,既有终极的意思,又有开始的意思,如落成之落。石涛对此道也很谙熟。他的《画语录》多处采用了反训的方法。

石涛在完全相反的意义上使用“蒙”。作为天蒙的蒙,是天地原发精神,是化生万物的鸿蒙状态,是一种本然的不杂入人意志情感的世界。石涛认为,绘画创作必须追摩这种原发的精神,所谓“随意一发,自成天蒙,处处通情,处处醒透”。

另一义为蒙昧。蒙是愚昧不明,是一种染着的状态,心灵暗昧,下笔滞碍。《了法章》:“世知有规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转之义。此天地之缚人于法,人之役法于蒙。”“役法于蒙”的“蒙”就是法障,心溺于重重束缚而难以自拔。石涛在《石门钟玉行先生枉顾诗》中说:“须眉须数写,光气光采寒。翻然发愚蒙,感激摧心肝。”这里的“愚蒙”也指愚昧。

石涛说“蒙者,因太古无法”,无法而蒙,又说“役法于蒙”。前者为混蒙原初之蒙,后者为尘染不纯之蒙;前者因蒙而自然显露,后者因蒙而遮蔽;前者为真实无妄之体,后者为虚伪不实之用;前者蒙而不昧,后者因蒙而愚。石涛在这里将蒙的相反两义统一于一字中,巧妙地传达了自己的思想,就是:以蒙去蒙,以无法去有法,以拙朴去机巧。

在石涛看来,蒙在一定意义上就是《周易》蒙卦中所说的“童蒙之吉”,即是真,石涛并不认为画家深入自然,是启自然之愚昧,而要以鸿蒙之道启我之蒙昧。在他看来,自然的原初状态就是一种童蒙,正像老子所说的“婴孩之心”,李贽所说的“最初一念之本心”的童心,它是真实无妄的。而处于尘俗中的画家,就是处于蒙昧之中,丢失了贞一之理,画家平素的心胸还需要提升,需要净化和深化,因为杂而不纯,造成了心灵上的蒙昧。石涛要用纯一未发的蒙,来发溺于俗尚中的蒙昧,从而助其学、养其正。

由此可见,他所谓“未曾受墨,先受其蒙,既而操笔,复审其养,思其蒙而审其养,自能开蒙而全古,自能尽变而成法”是对纯一圆融之理的回归,这就是他的“蒙以养正”——以纯一不杂之天蒙养性灵之蒙昧——的真实涵义。

总之,石涛的蒙养概念包含了天蒙、鸿蒙、童蒙等多种意义,但基本意思是强调回归天道,以浑然不分之真性来拒斥法之束缚,以贞一不杂之理来持养性情,以达圆融之境。

二、“生活”的涵义

“生活”作为一个画学术语,也是其独创,虽然古代画论也有人曾涉略,如与其大致同时的恽南田在《南田画跋》上说:“子久神情,于散落处作生活,其笔意于不经意处作凑理。”但南田并没将“生活”当作一个独立的画学术语。石涛是将“生活”刻意创造成一个独立的画学术语。“生活”是古代汉语中早就存在的一个合成词,石涛在其中注入了丰富的内涵,使其成为一个与“蒙养”相对的概念。在《画语录》中,石涛提出了“操蒙养生活之权”的问题,认为表现山川万物必须识得“生活之大端”。他说“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在他看来,对“生活”的追踪也应成为一个画家必修的功课。石涛予“生活”以很高的位置,他说要于“墨海里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他在一则题画跋中说道:作画的高妙之境在于“处处通情,处处醒透,处处脱尘而生活”。“生活”是绘画的崇高审美理想,画得“生活”则自臻高致。

石涛的“生活”和今人所说的“生活”一语意思不同,今人所言之“生活”乃是人的活动、人的生活方式等,石涛的“生活”概念表达的主要意思并不在此。石涛所言之“生活”到底如何解释,研究界意见甚有分歧。黄兰波先生以“生活”为“生活体验”,他在解释“笔非生活不神”时说:“用笔非有丰富的生活体验便不能神化。”李万才先生也认为,“生活”就是丰富的生活体验。俞剑华先生认为“生活”就是“体验事物的意思”,他将“生活之操”解为“对于生活有深刻的体验”。韩林德先生认为,“生活”是“强调大自然中万物生命力运动形态的多样性和差别性”。杨成寅先生说:“生活是大自然的具体审美属性,主要是可视的外在美。”吴冠中先生说:“生活应是指复杂多样的万象形态。”

上述研究,对我有很大启发。但我认为,石涛的“生活”不是指丰富的生活体验,这样的结论虽然合于他的“搜尽奇峰打草稿”的思想,但与“生活”所要表达的内涵不合;同时,将“生活”定义为外在形态生动活泼的美,这一解说只道出了“生活”一语的部分内涵,尚未触及此概念的核心意义。因为在石涛看来,“生活”一语绝不仅限于外在的感性美,外在的感性美只是一种表象,是事物外在的“饰”。

石涛的“生活”一语主要包含三层意义:

一指生面,即万物的生香活态,宋明理学所强调的活泼泼的真精神。石涛认为,绘画必须要有活泼泼的韵致,一切僵化、枯死、静止的表达都与这一审美理想不类。石涛用“生面”一语,来概括这种生香活态,所谓“生面”,就是生动活泼的外在韵致。《皴法章》:“笔之于皴也,开生面也。山之为形万状,则其开面非一端。世人知其皴,失却生面。纵使皴也,于山乎何有!”所谓“是峰也具其形,是皴也开其面”,皴是山峰的面,这一“面”必须是“生面”——即生机活泼的外在感相。

二指生机。即生生相连、彼此激荡的“势”。石涛受到中国气化哲学影响,认为天地为一气流荡的空间,气分阴阳,阴阳摩荡,构成了内在张力,这就是“势”。石涛在这里表达的正是开合之机、翕辟之变、摩荡之势。他在一段对“生活”的具体解说中,充分表达了这一意思:“山川万物之具体,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飘渺,此生活之大端也。”这里的“生活之大端”并非山川的具体形象,而是在山川形式中所包容的“势”,石涛所谓“有反有正”等论述,意在强调大自然原是一个彼摄互荡的生生之体,生命体之间形成的“势场”,形成了极大的生命张力,绘画就要追摩这种张力。

三是生理。这是生命的最深层,生面指外在的生香活态,生机指自然内在的生命节奏,生理处于核心的层次。石涛艺术哲学的一个鲜明倾向,就是认为天地的本质是“生”,是无所不在的创造力。石涛曾说:“山之蒙养以仁。”这个“仁”就是“生”。宋明理学中的生仁一体观对石涛是有影响的。程颐说:“生之性便是仁。”朱熹说:“仁是个生底意思。”二程的弟子上蔡谢良佐非常形象地说:“心者何也,仁而已。仁者何也?活者为仁,死者为不仁。……桃杏之核可种而生者,谓之桃仁杏仁,言有生之意。”戴震说:“生生,仁也。”宋明理学将《周易》乾卦“元亨利贞”四德中的“元”归于“生”和“仁”,“元”“生”“仁”三者合一,就是强调“生”是天地的原创力,是天地最高的德行,生生精神是天地精神和人间道德追求的统一体。

石涛的“生活”概念包括这三个层次,实际上是对中国生生哲学的继承。在石涛的“生活”概念中,生面、生机、生理三者是一体贯通的,生理为本,生面(或称生意)是外在显现,而生机乃是由生理之本转为生意之内在动能。

“生活”一语从一个侧面展示了石涛以生生为中心的画学主张。中国生生哲学认为,生为天地之性,大化流衍,万物皆生,正像方东美所说的“生为元体,化育为其行相”。石涛认为,作画要透过鸿蒙之理,刊留百代之奇,他所谓归于一画,也就是归于贞一不杂之自然,此即为本然,也就是天地之创造精神。他所谓尊受,就是尊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他所谓“资任”,就是要酌取蒙养生活精神,也就是生生精神;他所谓无法,就是要破除一切束缚,使生生精神(创造力)毫无滞碍地显现。石涛以生生为本的精神,不仅强调创作上酌取天地之创造力,更强调形式技法(笔墨)上遵循生生的原则,绘画之造型空间应是一个生生的空间。

三、“蒙养”与“生活”的关系

“蒙养”与“生活”这对概念,既有联系,又有区别。

(一)笔与墨

本章说:“古之人,有有笔有墨者,亦有有笔无墨者,亦有有墨无笔者。非山川之限于一偏,而人之赋受不齐也。墨之溅笔也以灵,笔之运墨也以神。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能受蒙养之灵,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无笔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变蒙养之灵,是有笔无墨也。”

石涛的有无笔墨的说法是中国画学史上的一大公案。有的人说,吴道子重笔,其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重泼墨,其山水有墨而无笔,而荆浩采二家之长,有笔有墨。

石涛认为,在蒙养和生活二者之间,也存在着有无蒙养、生活的问题。他认为,作画要将蒙养和生活结合起来,不能有了蒙养而缺少生活,或者有了生活而缺少蒙养,这都与笔、墨的运用有直接关系。他指出,如果注意蒙养而忽视生活,就是有墨无笔;注意生活而忽视蒙养,就是有笔无墨。石涛为何将蒙养和墨联系在一起,将用笔和生活联系在一起?可能是由直观感相而引起的。

石涛的蒙养有天地未开、氤氲一片之意,这便与墨联系起来,因为墨韵酣畅,淋漓流荡,正可见“天地真元气象”。从唐代以来,中国画就注意到通过酣畅淋漓的笔墨表达画家对宇宙的感觉。如杜甫的“元气淋漓障犹湿”受到后代画家的普遍推重,就在于诗中表达出笔墨和宇宙纵深的联系。北宋二米的云山墨戏之所以被后代视为南宗画的正宗,就在于他们可以在烟云飘渺中表现氤氲迷离的宇宙感。被称为南宗大家的黄公望也因其笔墨苍莽雄浑,被目为“俨然元化气象”。石涛将蒙养和墨联系起来,其画学背景正是这一传统。

稍后于石涛的扬州八怪之一李鱓说:“清湘大涤子用墨最佳。”近人李瑞清也说:“而石涛则全以古厚胜,用墨大似元人。”石涛中晚期的作品,将用墨的技巧发挥到极致。他又很善用水,其生动的笔情墨趣,往往与他善用水有关。他说绘画关键在于“三胜”:“一变于水,二运于墨,三受于蒙,水不变不醒,墨不运不透,醒透不蒙则素,此三胜也。”水墨所产生的墨色氤氲的世界,就是他要表现的道,所以他说:“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谓混沌。”

石涛对传统用笔理论又有心会。他将运墨和蒙养联系在一起,将用笔和生活联系在一起,运墨偏重于浑然块面之构造,所以以烟云迷幻来表现天地烂漫形象,因此有蒙养之界定;用笔偏重于迹线之创造,通过腕的灵活变化,在钩皴等技法上曲折中度,从而达到展现大千世界生机活运精神的目的。近代画家陈衡恪在评石涛画时尤强调其用笔:“清湘笔力回万牛,中含秀润杂刚柔。千笔万笔无一笔,须在有意无意求。”

石涛又将笔、墨与“胎骨”二字联系起来。《资任章》说:“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他认为,在“笔墨之下,有胎有骨”。胎指的是墨,属于蒙养;骨指的是笔,属于生活。石涛说要“脱夫胎”,他说“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胎强调的是生命的原初,脱胎于山川,是说自己的生命是从天地中来,而山川脱胎于我,我乃山川之代言人。我从天地中来,但必须回归生命之本初,必须资天地之任,从而代山川而言。而在绘画中表现出“胎”,也就是展现出自然元化气象。绘画中的“骨”强调的是轮廓迹线,是山水轮廓构架的勾勒,它要求斩截多变,在优柔变化的线条中体现出这种“骨”感。

石涛的蒙养、生活二概念,在笔墨中有不同体现。在技法上,笔墨是形式构造的两个因素,它们既有区别,又是不可分割的,所以笔与墨会,是所必然;从象征的角度看,笔和墨各有表达的重点,墨偏于受蒙养,体现出天地混蒙之象;而笔受生活,以虚灵之腕,掌权变之笔,以一根灵动之线界破虚空,流出一段生命的悠长。

(二)神与灵

石涛说:“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笔与墨是蒙养、生活在技法上的落实,而神与灵又是在审美境界上的落实。石涛对神和灵是有所区分的。他涉及三种不同的神灵,一是天地的神灵,二是人的神灵,三是笔墨中所体现的神灵。三者一体相连。

石涛说:“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苟非其然,焉能使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有开有合,有体有用,有形有势,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潜伏,有冲霄,有崱屴,有磅礴,有嵯峨,有巑岏,有奇峭,有险峻,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

这段话大致的意思是:天地是神灵孕育之所,一切山川物象均蕴藏着内在“神灵”,也就是精神。天地的神灵体现在山川万物生生不息的运动之中,山川摩荡的势态,就是天地神灵的显现。天地“荐灵于人”,也就是说,画家作画面对的是生机勃郁的自然,处处都显现出生命的活力,山川的精神撞击画家的灵府,画家必须“受生活之神,参蒙养之灵”。只要深入到山川的灵府之中,就能得到山川精神的赐予,方能作画。正因此,画家得山川蒙养生活之神灵气象,他所画出的画才会“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

石涛为何将蒙养归于灵,将生活归于神,这其中也有分别。

受传统画论的影响,石涛认为,在运墨上要体现天地蒙养之灵气。宋张怀在给韩拙《山水纯全集》所作后序中说:“而人为万物之最灵者也,故人合于画,造乎理者,能尽物之妙,昧乎理则失物之真。何哉?盖天性之机也。性者,天所赋之体;机者,至神之用。机之一发,万变生焉。惟画造其理者,能因性之自然,究物之微妙,心会神融,默契动静,挥于一毫,显于万象,则形质动荡,气韵飘然矣。”天地有灵气,而人也得天地之灵气,这是三才哲学思想在画学上的体现。清沈宗骞《芥舟学画编》云:“要之在天地以灵气生物,在人以灵气而成画,是以生物无穷尽,而画之出于人亦无穷尽。惟皆出于灵气,故得神其变化也。”

石涛非常推重“灵气”,他在《万点恶墨图》的题跋中说:“从窠臼中死绝心眼,自是仙子临风,肤骨逼现灵气。”他在一则仿倪云林画的题跋中说:“出乎自然,而一段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

天地灵气赋予人,但并不能使人人都将此灵气提取出来,因为,人们在尘染的环境中浸染越久,心中的灵气就会被遮蔽得越来越严重,只有那些靠近天地深处,不断聆听天地声音,以自己的创造精神去挥扬情性的人,才能葆有心中的灵气,心中才会灵明绰绰。这样的心灵对于天地的灵气和自己的本然之性来说,它是“虚灵不昧”,对待创造来说,它可以说是灵光闪现;对待以这样的心灵创造的作品来说,可以说传达了生命的“灵境”

灵气标示着天地之本、人性之本、创造之本,所以石涛将其赋予作为生命的原初的“蒙养”。

他将生活归于神,这也反映其特殊的用心。他的所谓“神”论显然受到《周易》的影响。“神”是《易传》的核心概念之一,所谓“神无方而易无体”,其意近于“几”。《系辞下传》:“子曰:知几者神乎。”阴阳摩荡,无止无息,不可测度,即是神。所以《周易》说“阴阳不测谓之神”。石涛论用笔,强调神妙变化,要将大化生机注入笔端,使得用笔纵横合度,运转自如,至神至妙,穷几入微,意颇近于《易》。

石涛的灵(蒙养)与神(生活)反映的是经与权、常与变的关系。石涛说,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将功于化。一点灵气是恒常之道,必受之;万千笔致是权变之举,必化之;受蒙养之灵气,心中驻恒常之道;受生活神变之妙,则能神明变化,笔走龙蛇。灵气为体,神变为用。

(三)阴与阳

在《画语录》中,石涛常将蒙养和生活合而言之。在《资任章》中,他说:“周流环抱不著,则蒙养生活无方。蒙养生活有操,则周流环抱有由。”“是以古今不乱,笔墨常存,因其浃洽斯任而已矣。然则此任者,诚蒙养生活之理。”石涛为何将二者合而言之,是因为他将此二者均视为天地的“质”、天地的“理”,所以他说:“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

以气化为中心的生机哲学是《画语录》一篇理论之核心,一阴一阳之谓道,是《画语录》所依之原则。但石涛在《画语录》中很少谈阴阳,更没有明确地将蒙养、生活归于阴、阳的论述。但是细致辨析他的一些论述,也可发现一些信息。

如他在《氤氲章》中说:“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得笔墨之会,解氤氲之分,作辟混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氤氲,天下之能事毕矣。”“一”是元,是本,氤氲即蒙养和生活之会,笔墨之会,依照中国传统哲学的语汇,“氤氲”就是阴阳摩荡。很明显,蒙养和生活二概念的出现,正是因为有表达阴、阳二极的需要。

不过,蒙养和生活何者为阴,何者为阳,倒是颇费踌躇。从宇宙原初气象来看,蒙养应属阳,生活就应该属阴;但从笔墨、胎骨等关系来看,则正好相反,蒙养为墨为胎,朦胧汗漫,当属阴;而生活为笔为骨,当属阳。

运腕章第六

或曰:“绘谱、画训,章章发明,用笔用墨,处处精细。自古以来,从未有山海之形势,驾诸空言,托之同好。想大涤子性分太高,世外立法,不屑从浅近处下手耶!”

异哉斯言也!受之于远,得之最近;识之于近,役之于远。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变画者,用笔用墨之浅近法度也;山海者,一丘一壑之浅近张本也;形势者,鞹皴之浅近纲领也。

苟徒知方隅之识,则有方隅之张本。譬如方隅中有山焉,有峰焉,斯人也,得之一山,始终图之,得之一峰,始终不变。是山也,是峰也,转使脱瓿雕凿于斯人之手,可乎不可乎?且也形势不变,徒知鞹皴之皮毛;画法不变,徒知形势之拘泥;蒙养不齐,徒知山川之结列;山林不备,徒知张本之空虚。欲化此四者,必先从运腕入手也。

腕若虚灵,则画能折变。笔如截揭,则形不痴蒙。腕受实,则沉着透彻;腕受虚,则飞舞悠扬;腕受正,则中直藏锋;腕受仄,则攲斜尽致;腕受疾,则操纵得势;腕受迟,则拱揖有情;腕受化,则浑合自然;腕受变,则陆离谲怪;腕受奇,则神工鬼斧;腕受神,则川岳荐灵。

校注

①绘谱、画训:概指中国古代绘画创作技法和绘画品评方面的书籍,有画品、画格、画谱、画记、画诀等。

②大涤子:石涛于康熙丁丑(1697)在扬州建大涤堂,入住之后,离开佛门,成为在家修行的道教徒,自号大涤子。《画语录》成书当在1697年之后。

③识之于近,役之于远:意为识见如果很短浅,就会拙于深远之观。

④张本:布置,计划。

⑤方隅:指一定范围的区域。宋林希逸《老子鬳斋口义》卷下:“虽有东西南北,孰见其方隅哉!”

⑥始终不变:画法秘谈本、画谱本误作“始中不变”,“中”为误字。

⑦转使脱瓿:指反复使人刻画雕凿。转,反复。瓿(bù),以青铜或陶制成的盛酒容器。

⑧蒙养不齐:指不能契合蒙养创造之功。齐:如《庄子》“齐物”之“齐”,同于物。

⑨徒知张本之空虚:画法秘谈本作“徒知本之空虚”,脱“张”字。

⑩截揭:斩截快捷而不疑。用笔截揭则形不痴蒙,“痴蒙”意同于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一所言“三病”中的“刻”之病:“刻者运笔中疑,心手相戾,勾画之际,妄生圭角也。”

⑪腕受仄: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腕受反”。

延伸讨论 “一画”是腕下最浅近的道理

本章从运腕的实际操作角度,谈“一画”的落实。当然,石涛谈的不是具体的运腕方法。这里讨论两个相关问题。

一、运腕“浅近”法

本章开始设计了一个对话。或有人说:“绘谱、画训,章章发明;用笔用墨,处处精细。自古以来,从未有山海之形势,驾诸空言,托之同好。想大涤子性分太高,世外立法,不屑从浅近处下手耶!”

这个疑问的设计是有针对性的。石涛在世时,由于其才华卓绝,性格孤僻,每招物议,其“接驾”之举为不少文士诟病,其绘画追求脱略凡常的表达也常为人所不理解,他论画又好玄奥之言,也常被讥为高飘而不落实处。诗人田林赠石涛诗中说“人言诞殊甚”,人们讥评其“诞殊”,可能也包括他的论画观点。好友先著说石涛“饮啄此公真计拙”。石涛长期处于“饮啄”之中,他的“一画”初不为人理解,是可以想见的,至今学界不是还有人讽刺石涛好玄虚、说一些没用的空话这样的观点吗?

石涛说:“异哉斯言也!”他完全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何所谓远,何所谓近?石涛认为,他所说的“一画”,虽然从远处说起,却是一个真正画者的切近工夫,你一着笔就会碰到,你画什么,如何画,如何对待前人的种种法式,如何铺展笔下的丘壑气势,都有个态度问题,不是你笔墨熟了,画多了,就可以解决这样的问题。《画语录》刊刻由其手订,十八章都有统一的思路,不是他不重视传统画谱之类著作的作用。在他看来,技法的学习固然重要,但不解决心性的问题,是不可能成为一个好的画家的。还是他的那句话:“与其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心灵的培植、态度的建立,比用笔用墨的说教重要得多。心灵的通透是绘画一道的制胜之方。在石涛看来,这是一个画者最“浅近”的功夫。作诗没有诗心,作画没有画意,何以能成为其中名手!他的《画语录》,就像元代诗文大家虞集所作《诗家一指》一样,它是指月之指,而非指也。人们置疑他“驾诸空言”,在石涛看来,他说的是成就一个画家最基础的观念,说这样的看法太玄奥,太飘渺,真是奇诞之论。

在此“远近”的辨说中,石涛讨论他的“运腕”论。石涛认为:“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变画者,用笔用墨之浅近法度也。山海者,一丘一壑之浅近张本也。形势者,鞹皴之浅近纲领也。”

“一画”的大法,不是教你如何运腕,如何皴擦点染,而是说一种使你在运腕时更自由、无粘滞的方法。你下笔,如何运用笔墨,如何布陈结构,如何构造自己的山川丘壑,你都会碰到。你的心活络,你的笔墨才能更流畅;你的意潇洒,你的画面中才会有更灵动的表达;你有通天尽人的妙思,你的点染皴擦才能契合山川的“形势”、造化的精神。所以,这无法而法的“一画”之法,虽然从远处说,从精神上说,从人的生命体悟上说,说的却是绘画最基本的功夫——那给予画家生命智慧的根源。如果你不是将绘画当作涂抹形象的工具,将山川草木画像了就完事,那你就会感到石涛此种论画切入点的重要理论价值。

那种根据这里的“浅近”之论,将石涛的“一画”说成是“一笔一画之法”的看法是不成立的,那正是“绘谱、画训”之类著作的惯常思路。石涛所说的“一画”,是“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见用于神,藏用于人”的根本大法,山河大地缘此而创造,丹青妙手得此翻为新章。

石涛所谓“浅近”云者,从另外角度言之,是反对将“一画”看成一种抽象的“道”,一种决定现象意义的本体。这样的倾向比那种从“一笔一画”的技法进路讲绘画的方式负面影响更大。在今天的画界,这样的负面影响也很大,如有的画者要表现道法自然的思想,就热衷于画老子骑牛式的图像;一听说画要表现宇宙之道,有的画者就给你泼墨画一团烟云飘渺,中间甚至有一个宇宙黑洞式的存在……石涛将此称为“生吞活剥”。我们看到无数污染诗人、书法家之名的行为,其实画中此类怪相更常见。如今画像一个猫狗就称为“画家”甚至“画圣”“大师”之类的现象并不少见。

长期以来,中国绘画有一种“载道”传统,“道”有不同,而绘画作为“载”此“道”的特点却被广泛认同,并被许多重视社会功能、时代功能的论者所强化,尤其在儒学正统思想指引的艺术观念中,此一思想影响绝大。画家这样的创造,是向外寻求,画家作画是为了追寻此种大道,绘画的山川形势也是为敷衍此“道”而存在。山川丘壑只是一种符号而已,其意义是被给予的。石涛论“一画”,之所以说“浅近”,这是一种思维方式的转变,由外在寻求变为内在证验,绘画创造的动能在创造者的内心,在那天地权衡中所赋予的内在生生之力。道不外求,但由心出。没有外在“载”的目的性任务,所“资”之“任”,只在自己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中。

这与禅宗思想有关。禅宗所说的“打柴担水无非是道”正是此理。禅门的“平常心即道”,就是浅近之道。浅,言其不造作,不忸怩,非目的,自然而然;近,言其在自身,不要求之于远,道无觅处,就在自己直接的体验中,如石涛所说:“学者自悟自证,不必向外寻取也。”禅宗有这样的对话:

问:“如何是道?”师(赵州)云:“墙外底。”云:“不问者个。”师云:“问什么道?”云:“大道。”师云:“大道通长安。”(《古尊宿语录》卷一二)

面对“如何是道”的问题,赵州大师(传778—897)王顾左右而言他,以“大道在长安”的具体道路,去消解弟子向外在索求终极之道的迷思。在禅宗看来,并不存在这样抽象的绝对的终极道理。

石涛的“一画”之道正是如此,非求于外,而发于内;否定一个外在的决定者、价值的给予者的存在,意义在内在世界发生。“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这句似乎不经意的表述,潜藏着石涛论画的重要秘密。他的《一画章》由“太古”“太朴”说起,说的是那样的“远”,其实就在“近”处;他以“众有之本,万象之根”来说“一画”,说得如此之“重”,其实正在“浅”处。真是“蓬莱水清浅”,那渺不可及的灵屿瑶岛,就在我的眼前“清浅如许”。石涛说:“清湘道人于此中不敢立一法,而又何能舍一法。即此一法开通万法。笔之所到,墨更随之。”不敢立一法,又不能舍一法,超越“法”的羁绊,放旷飘举,归于澄明,所谓“除却荆关无笔意,绘成我法一家言”

此章论“运腕”,自古书画之道,讲运腕之灵动、之空脱,然而,腕为心使,袖里青蛇(徐渭印文),那灵动飘举的运腕之妙,在袖里,在心中。石涛说:“知笔知墨者,请通余一画之门,再问一笔之旨。”通无法而法的“一画”,才能真正控制好笔墨的操运。他说:“操夫笔,非笔操也。”我来运笔,而不是我为“笔所运”。石涛说运腕的最高境界,是具有“至松之笔”。“至松”,不是将腕上的功夫练熟就可达就,而在于一己之心的无所滞碍。下笔如有“绳”,不可能有真创造。下笔如有“神”,是因心中活络了。

二、运腕的“虚”和“实”

本章说:“苟徒知方隅之识,则有方隅之张本。譬如方隅中有山焉,有峰焉,斯人也,得之一山,始终图之,得之一峰,始终不变。是山也,是峰也,转使脱瓿雕凿于斯人之手,可乎不可乎?”画者见识短浅,看到眼前的山,反复去画它,刻镂形似,不求其变,这样的画毫无意思。石涛认为,要搜尽奇峰打草稿,拓宽自己的见识,扩大自己的胸宇,将万千山河融汇于胸中,变化万千之机杼于腕下,脱略其形似,运腕之灵便生矣。

接下来石涛谈此“变”的问题,他列出四种不求其变的创作毛病:“且也形势不变,徒知鞹皴之皮毛;画法不变,徒知形势之拘泥;蒙养不齐,徒知山川之结列;山林不备,徒知张本之空虚。”仅注意外在山石纹理的固定皴法定式,或披麻,或斧劈,或牛毛、荷叶、雨点之类,怎能尽山川内的动势!这是第一种毛病。第二种,山水画以山川为其外在符号,但画者的目的并不在山川中,正所谓“山非山,水非水”,它是人的生命体验、运之以笔墨、赖山川而呈现的独特生命图式,如果拘泥于山川的形、势,而忽视人生命体验的传达,便是不追求“变”的另一种弊端。第三种,蒙养不齐,徒知山川之结列,是说没有“蒙养”——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山川结列再完整,外在形、势再丰富,也空有其笔墨。第四种,山林不备,徒知张本之空虚,山林要“备”,这是石涛非常重要的思想。传统绘画有一种倾向,就是为了追求空灵之妙(张本之空虚),草草而为;为了突破形似的束缚,虚幻其表达,影影绰绰,以为这样就能入画之胜境,其实是绝大的误解。周亮工评龚贤引程青溪的话说:“北宋人千丘万壑,无一笔不减。元人枯树瘦石,无一笔不繁。”这可能就是石涛所说的山林要“备”的意思。

石涛说:“欲化此四者,必先从运腕入手也。腕若虚灵,则画能折变。笔如截揭,则形不痴蒙。腕受实,则沉着透彻;腕受虚,则飞舞悠扬;腕受正,则中直藏锋;腕受仄,则攲斜尽致;腕受疾,则操纵得势;腕受迟,则拱揖有情;腕受化,则浑合自然;腕受变,则陆离谲怪;腕受奇,则神工鬼斧;腕受神,则川岳荐灵。”

石涛的“变”在心内,出在腕下。从容中度,出入得安。这段论述,不是运腕的技法描述,而在于从人的内心去控制。其实涉及的关键问题,就是虚实。石涛论运腕,既重实,又重虚。实,在其意度饱满,生命状态达到睥睨一切的境界,如其所言“腕受实,则沉着透彻”;虚,在其玲珑活络,无所滞碍,如其所言“腕受虚,则飞舞悠扬”。其实,虚和实只是一个道理,都在于心无留意,笔无滞形。虚实得法,内外无碍,这样中正斜侧,迟疾俯仰,都能自臻高妙。如此便得变化之道,浑合自然,膺造化之妙灵,出鬼斧之神工。

石涛论运腕重虚活,他说:“唯凭一味笔墨禅,时时拈放活心焉。”如禅宗所说佛法无多子,他论画主张“一画”,就是“拈”一点真性的种子,放到心中,使之“活”焉。石涛的艺术是“活”的,如腕下有鬼,扑扑而生风。即使是他的工笔细描作品,也是如此,不板滞,不迂腐,《资任章》说:“以虚腕观之,则受颖脱之任。”如何“脱夫胎,非胎脱矣”,画家必须要使自己运腕空灵,才能从外在的形似走出,从重重的法度拘限走出。《林木章》说:“运笔运腕,大都多以写石之法写之。五指、四指、三指,皆随其腕转,与肘伸去缩来,齐并一力。其运笔极重处,却须飞提纸上,消去猛气。所以或浓或淡,虚而灵,空而妙。大山亦如此法,余者不足用。”他有画跋谈虚灵之论:“画有至理,原非肤廓,见小天于尺幅,缩长江于寸流,束万仞于拳石,楼台人物小之又小,系风捕影。不使此心了然于胸,了然于腕,终是结塞不畅。”结塞不畅,就失去了虚灵之魂。而了然于胸,方能畅然于腕,进而虚灵活络。

石涛又强调腕要有坐“实”的功夫,有斩截的气度,有圆同太虚的腾挪。《一画章》说:“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腕不虚,则画非是;画非是,则则腕不灵。动之以旋,润之以转,居之以旷,出如截,入如揭。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齐,凸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用无不神而法无不贯也,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这里的“腕不虚”,乃在强调超越法度、意度饱满、从容洒脱为画。石涛有诗云:“剩水残山着意看,清湘老去笔头丸。此中得失原凭解,解处无非天地宽。”这解处原在天地宽,正是他荡涤一切遮蔽、回归创造本心的“一画”功夫。心不滞法,笔不滞迹。心不滞法,也就是无法而法,即其一画之法,一画之法,乃贯通在笔墨之间,使其自由运转,只在自己独立的、无所牵绕的心灵中存在。他《为友人作画》诗说:“足迹不经十万里,眼前难尽世间奇。笔锋到处无回顾,天地为师老更痴。”他有题竹诗说:“写竹无他诀,及须手腕彻。不登大雅堂,此道难称绝。”都在申述这一思想。

这种“不回顾”的精神,与传统画学中所说的笔下无疑相类。画家作画,若本之以“不舍一法”“不立一法”的心态,超越一切法门,自由纵肆,一如庖丁解牛,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此谓“腕不虚”。1702年早春,他作有《云山图》小帧(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其中一跋说:“写画凡未落笔先以神会,至落笔时,勿促迫,勿怠缓,勿陡削,勿散神,勿太舒。务先精思天蒙,山川步武,林木位置,不是先生树后布地,入于林出于地也。以我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随笔一落,随意一发,自成天蒙,处处通情,处处醒透,处处脱尘而生活,自脱天地牢笼之手,归于自然矣。”此段论述可以作为《运腕章》的补充,所谓用情笔墨之中,放怀笔墨之外,由天蒙发出,自然而然,出自于心源之造化,故能成就画中的高明。

王士祯曾评石涛为博尔都所临仇英《百美图》说:“惟石老无一怯笔。”这个“无一怯笔”,真是对石涛的的评。石涛的书画不能说幅幅精品,也不能说达到文人画的最高境界,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就是他的笔墨有一种自信,一种“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的充满,他的灵动跳跃,于晴壑狂澜中别出一种气象。

氤氲章第七

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画于山则灵之,画于水则动之,画于林则生之,画于人则逸之。得笔墨之会,解氤氲之分,作辟混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

不可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盖以运夫墨,非墨运也;操夫笔,非笔操也;脱夫胎,非胎脱也

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氤氲,天下之能事毕矣。

校注

①氤氲:汪钞本、知不足斋本、昭代丛书本等均作“缊”,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氤氲”,意同。此为中国哲学术语,指阴阳二气交化流行的状态。王夫之说:“大哉!氤氲之为德乎。”(《周易外传》)本出自《周易·系辞下传》:“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北宋张载《正蒙·太和》说:“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氤氲、相荡、胜负、屈伸之始。”王夫之释云:“氤氲,太和未分之本然。”石涛取中国哲学的“氤氲”之意,来表达他的笔与墨会的思想。道教以氤氲为二气交媾,宋俞琰《周易参同契发挥》卷上云:“作丹之时,但恐心猿奔逸于外尔,苟能收视返听,凝神片时,使二物归于黄道,而不失其中,则氤氲交媾,结成一滴露珠,而飞落丹田中矣。”道教的思想可能也为石涛立论所参。

②混沌:为石涛习用概念之一。其题画有言:“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本章云:“混沌里放出光明。”他比喻画家作画,是“辟混沌手”。在中国哲学中,混沌用来形容天地未分前的混然整全状态,《列子·天瑞》:“混沌为朴。”《鬼谷子》:“神道混沌为一。”石涛借此表达去除遮蔽、归复本真、汲取创造伟力的思想。石涛运用混沌概念,与传统哲学有不同,其中融入他对墨法的看法,混沌重在其未分,氤氲重在其流荡。

③画于林则生之:此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无。

④智得之:以智慧得之。此“智”不作知识讲,其指灵魂的觉性。《维摩诘经》:“可以智识,不可以识识。”以“智识”,就是以妙悟之性去切入。是皆智得之也:画法秘谈本作“皆知得之也”。

⑤板腐:板滞。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提出的“三病”说,其一为“版”,所谓“版者,腕弱笔痴,全亏取与,物状平褊,不能圆浑也”,即同于石涛这里所说的板腐。沉泥:指笔墨的拘泥、局碍,此难得氤氲流荡之笔墨效果。无理:传统画学强调山水家要智周物理,不能失其统绪。

⑥尺幅上换去毛骨:换去毛骨,指夺胎换骨。与下文之“脱夫胎,非胎脱”意同。在于墨海里立定精神: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在墨海里立定精神”。

⑦“纵使笔不笔”四句:意为纵然是笔墨表现等不似古人,然自有我在,有创造在,即是合于“一画”之法。

⑧运夫墨,非墨运:我运墨,而不是为墨所运。意即以自我创造之心控制创造过程,不作传统程式的奴隶。下两句语义结构与此同。

⑨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这里反映了石涛重要的思维方法,此方法从传统哲学中来。如在华严哲学中,有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思想;在禅宗中有“一月普现一切云,一切水月一月摄”(《永嘉证道歌》)的观念(北宋理学有“理一分殊”的观点,也受此影响,但思想有差异),等等。一和万之间的关系不是量的关系,而是本体和大用之关系。石涛借此强调一画为本,而各各不同的创造都来自于这个本,没有这个本,就没有真正的创造。自一以分万: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自一以至万”。

延伸讨论 笔与墨会

笔与墨会,是为氤氲。笔墨之行,犹如阴阳二气交会摩荡,本章从其生命创造的哲学来谈笔墨交汇的功夫,演说其“画者,天下变通之大法也”之道理。

清何绍基(1799—1873)说:“苦瓜和尚论画秘录十八章,空诸依傍,自出神解,为从来丹青家所未道。此《氤氲》一章,尤为简括妙蕴。”何绍基是一位石涛艺术的鉴赏大家,他对石涛有很深的了解。他的这段评论突出了两点:一、《画语录》是画史上一本有独特见解的奇书;二、在这本奇书中,《氤氲章》最具理论发明。他为何没有选择似乎更为重要的《一画章》《了法章》等章,而对《氤氲章》有如此高的评价?何绍基并没有细论,这可能与本章由水墨而产生的形上思考有关,反映出传统文人画的精神实质。以下讨论几个相关问题。

一、混沌

《氤氲章》是奠定在他一生优游墨海中的形上思考。他集数十年墨运之体会,深掘墨色与人生命真性之间的关系。开始一段“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就建立在他长期笔耕之直接感性经验上。传统水墨画家自称为“耕烟人”,铺纸展卷,水入砚中,执墨研磨,水墨互溶,砚中墨烟初起,案上白色纸绢如大海绵延,当此之时,画者缘笔蘸墨,笔触纸上,点破一片白色的世界,犁开一片云烟,墨色滋漫,如縠纹轻散,似云絮飘卷。

笔之运墨,水墨氤氲,联动着画者深衷的生命冲动;氤氲流荡,阴阳为和,涵蕴着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这暧昧不明、黑白难分的混沌,在石涛,被想象为创化的源泉,在阴阳摩荡中有无边的动能,画者的创造,与造化播洒滋生万物的种子何异!《氤氲章》将真正的画者,称为“辟混沌者”,是开辟混沌、凿破鸿蒙的人。其画跋中多言及此。他说,画家作画,是“驾日月而开鸿蒙”,是“凿开混沌”,他并将有创造力的画者称为“斩关”之人、“透关”之人、“过关”之人。一如他在《和王叔夏》诗中所说的:“作画据江山,贾勇拼老瘦。鬼斧辟蚕丛,神工任补救。”在石涛看来,图画虽小事,却有与造化同其源流者,从造化那里借来“鬼斧”,其实就是发掘自己深心中的创造精神。画者必须有大转捩,真正的艺术家是转动乾坤的人,能搬开一切理性、知识、习惯、情感等设置的障碍,让生命真性无遮蔽地呈露。而那些徒有其名的所谓书画家,只能在外在秩序、法度的重压下呻吟。他有一首题画诗说:“天地氤氲秀结,四时朝暮垂垂。透过鸿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笔墨“氤氲”,凿破鸿蒙,化为生生之种子(秀结),如四时之变化、天地之创造。画家的创造智慧由此灵泉中流出,自能彪炳百代,堪为天地之奇。

《易传》说:“天地氤氲,万物化醇”,氤氲是天地造物之轮转,也是艺术创造之枢机。石涛“笔与墨会,是为氤氲”的创造哲学,契合于传统艺术的精神气质。三国时书家钟繇说:“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一条迹线,界破虚空,流出天地中智慧的清泉。在石涛看来,书画是生命的创造,由真性中勃发,因吮吸天地精神,形诸笔迹,从而加入气化氤氲的世界。氤氲者,流荡也,要在与造化同流。“一画”是贴近造化精神的创造,而“氤氲”是将此创造付诸形迹的运动过程,在墨气中氤氲,在天地中氤氲,在人的幽深生命体验中氤氲。氤氲,犹如一团阴阳摩荡的太和之气,一朵遥远天际正在绽放的云霓。石涛于此章真是极尽浪漫之思。石涛以他的思考来写其艺术哲学,也以生命的灵性熏出他的智思。

石涛撰《氤氲章》,突出其“未分”的创造思想——超越分别见解,由“二”归于“一”,归于一团混沌,任真性氤氲流荡。王夫之说:“氤氲,太和未分之本然。”氤氲作为太和之气,“未分”是其根本特点。《易传》说,“保合太和”。“太和”为将分而未分之境界,阴阳二气相摩相荡,裹孕而生有万物。石涛认为,真正的创造者,甫一作画,笔尖就有一团太和之气凝聚,它收四时之烂漫,纳万顷之浩荡,也就是他所说的“颠倒江海云,装取笔与墨”,乾坤之气凝固在笔端。如虞集《诗家一指》之《二十四品》所说的“饮之太和,独鹤与飞”。在石涛这里,由外在看来,“氤氲”而为笔与墨会的滋蔓流布;由内在言之,“氤氲”又是画者的吮吸造化元阳真性的修为。

此章由笔墨说氤氲,在氤氲中抽绎出“混沌”的概念,也在突出“未分”之思想。“混沌”概念来自庄子,《庄子》内七篇中最后一篇《应帝王》最后一段就说一个关于“浑沌”(浑沌,与混沌意同)的故事:南海之帝叫儵,北海之帝叫忽,中央之帝叫浑沌,儵与忽去见浑沌,浑沌对他们很好,儵与忽就商量报答,他们以为,人有七窍,能够见闻觉知,浑沌没有,就尝试为他凿取。日凿一窍,七日,浑沌死。浑沌的根本特点,就是未分,是超越理性、知识的原初世界。

石涛《题春江图》诗云:“书画非小道,世人形似耳。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理尽法无尽,法尽理生矣。理法本无传,古人不得已。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月随我起。把卷坐江楼,高呼曰子美。一笑水云低,开图幻神髓。”这里表达的思想,正是庄子“浑沌”哲学的观念。“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是要把握“氤氲”之妙道,此一妙道之根本就是要突破“聪明”“理”“法”等一切知识、机心等的樊篱,让生命的“神髓”莹然呈现。石涛不是喜欢疯狂、喜欢啸傲天地的做派,而是强调在此沉醉的状态中,屏弃知识的侵袭。书画乃至一切艺术,需要理、法的基础,无法则无艺,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又不能为理、法所控制,必须有无法而法的创造。“氤氲”不分,心入春江之水,意伴云霞飞舞,墨色自然流布,率性展张,便能自臻高致。

石涛有一白文印章“懵懂生”,此印在1700年后多使用。学界曾有人解此印“梦董生”——表达了歆慕董仲舒的思想,有的解为尊崇董其昌的艺术思想,这都是误解。他的“懵懂”,就是“混沌”,就是氤氲流荡,让理法无所控制。他有诗云:“名山许游未许画,画必似之山必怪。变幻神奇懵懂间,不似似之当下拜。心与峰期眼乍飞,笔游理斗使无碍。昔时曾踏最高巅,至今未了无声债。”他说:“画师坐懵懂,染就菊花黄。”

在上引《题春江图》诗中,石涛所言“书画非小道,世人形似耳”,提到了“形似”问题。他有诗云:天地浑熔一气,再分风雨四时。明暗高低远近,不似之似似之。

不似之似似之,是当代画学所推重的石涛的又一重要观点。但其意思并不是有些当代论者所指出的,如齐白石所说处在似与不似之间,不能太似,又不能不似,太似为低流,不似为欺人。石涛的根本意思是超越形式上似与不似的斟酌,归于“浑熔一气”,在“变幻神奇懵懂间”追求真性的传达。“似与不似”的斟酌,正是失落了“混沌”“氤氲”之妙,而落入“聪明”的窠臼之中。

1691年到1692年间,石涛在天津,津门诗人张霔(号笨山)见其作画,作有《观石涛上人画山水歌》表达自己的感受:“石公奇士非画士,惟奇始能得画理。理中有法人不知,茫茫元气一圈子。一圈化作千万亿,烟云形状生奇诡。公自拍手叫快绝,洗尽人间俗山水。人间画师未经见,舌挢不下目光死。公之画也不媚俗,出乎古法由乎己。古法尚且不能拘,沾沾岂望时人喜。忆我初得见公画,亦但谓其游戏耳。岂料观其捉笔时,一点不苟乃如此。既于意外得其意,又向是中求不是。倘有痕迹之可寻,犹拾古人之渣滓。奇气独往以独来,奇笔大落复大起。人间绢素空纷纷,只画宋明旧府纸。知公之画世为谁,公但摇头笑不止。”诗中所说的“理中有法人不知,茫茫元气一圈子。一圈化作千万亿,烟云形状生奇诡”,正道出了石涛“氤氲”观念的本旨,就是要超越理法之限制,合于浑融自然之道,高扬人的生命真性。

二、元气淋漓

杜甫的“元气淋漓障犹湿”,是传统水墨画追求的至高理想境界,六法之妙,在于气韵生动,气韵生动正在元气淋漓中。董其昌以董巨二米为南宗正脉,就看到了这一点。石涛的“氤氲”论与此有密切关系。

石涛的画以墨见长,他在墨法上的贡献,为世所重。他尚在世时,当时就有八大长于笔、石涛长于墨的说法。看他的存世《古木丛筱图》长卷,墨色纵逸。石涛自题云:“出观音门入弘济寺,山口尽古木丛筱,石破见天,皆茫茫江水,今一念之,不觉从十指中流出。”墨色的灵妙竟然如从十指中流出。画作于1697年,回忆他在金陵直面江水茫茫时的感受。黄宾虹认为,石涛晚年的作品,“粗枝大叶,多用拖泥带水皴,实乃师法古人积墨、破墨之秘……石涛全在墨法力争上游”。这话是信实有征的。藏于香港艺术馆的《四时写兴图卷》,本为虚白斋斋主刘均量的旧藏,是一件受徐渭墨法影响的作品,拖尾张大千跋云:“清湘用浑朴之笔写荒率之景,非天池所及,真神品,无上希有。”

他平生艺术转益多师,但相比来说,二米和徐渭似乎更合他的趣味。李《大涤子传》叙述石涛的话:“又为予言:书画皆以高古为骨,间以北苑、南宫烟润济之。”这“烟润”之说,与石涛的“氤氲”意接近。石涛极重米家法,可能受董其昌文人画观念的影响,于此得淹润流荡之妙。李曾见到石涛一件临米芾之作,他评论道:“此大涤子所临米颠雨后山也。永叔曰:‘古画画意不画形。’东坡曰:‘论画求形似,见与儿童邻。’晓此则知此卷之超绝矣。长林丰草之间,老屋败篱断桥孤舟,疏密掩映,笔墨所至而神即赴之。郁郁葱葱,无非学问文章之气。非胸怀汪洋如万顷波者,岂能为之乎?昔人谓巨然画宜于远观,而此则远观近观,靡有不宜,即使元章见之,当亦必绕屋狂叫矣。”石涛有《题仿米山水》诗云:“南宫称墨妙,妙意适在笔。笔墨两重关,透过知消息。试问个中者,是二还是一。”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

他将此氤氲流荡之妙,称为“墨幻”。他有《题写竹画屏》诗云:“石文自清润,层绣古苔钱。令人心目朗,招得米公颠。余颠颠未已,岂让米公前。每画一石头,忘坐亦忘眠。更不使人知,卓破古青天。谁能袖得去,墨幻真奇焉。菊竹若清志,与尔可同年。真颠谓谁者,苦瓜制此篇。”他喜欢以“墨醉”的感觉去作画,他有画跋云:“畹翁先生风雅之宗,久收法书名画,济丙子再过广陵奉访,公出宋纸十二,命作花果、水山、屋木,余尝见饮酒者,初闻我使酒,既且我转为酒使,予每每不解其故。今日笔酣墨饱,拉沓模糊,一径为他拽去,而予渺不自知,遂自名之曰‘墨醉’。”

《氤氲章》的“墨海中立定精神……混沌里放出光明”,是他长期重视墨法的总结。石涛一生神迷于墨的制作,由表现物料和技巧,上升为对生命本身的领悟,这是石涛极有艺术感觉的地方。他非常重视湿墨的价值,那湿漉漉、淋漓酣畅的墨韵,给他带来无穷的智慧,成为他一生的至爱。1666年,石涛初至宣城,抱着一大卷画去见梅清,梅清看到这位年轻人墨色翻飞的世界,几乎晕旋。他写道:“石涛飘然至,满袖生氤氲。手中抱一卷,云是黄海云。云峰三十六,峰峰插紫玉。汗漫周未能,揽之归一掬。始信天地奇,千载迟吾师。笔落生面开,力与五丁齐。觌面浮丘呼,欲往愁崎岖。不能陵绝顶,踌躇披此图。”石涛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烟云姿”,也就是氤氲之妙。

他后来至金陵,受江淮一带绘画风气影响,对渴笔焦墨兴趣日浓,使其画艺臻于新境界。但即便如此,他都没有忘记对氤氲墨妙的钻研,尤其重视湿墨的妙处。当时画坛率皆以倪黄为师,以渴笔焦墨为尚,认为这样才是接近倪黄的途径。石涛的理解却与时说不同,他以淋漓的湿墨来解读云林,今藏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的《仿倪山水》,作于1697年冬,就是他这方面的尝试。他自题道:“倪高士画如浪沙溪石,随转随注,出乎自然,而一段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后世徒摹其枯索寒俭处,此画之所以无远神也。”不能说他的尝试非常成功,但他看出,云林的境界,不是墨的干湿所决定的。

明末清初以来,受吴门、松江画风的影响,一种忸怩作态的绵软之风有席卷之势。石涛有一则题跋便是由此而发:“笔枯则秀,笔湿则俗。今云间笔墨,多有此病,总是过于文。何尝不湿,过此关者知之。”言必称云林,以笔墨的干枯论境界,排斥湿笔,石涛认为,问题的关键不在墨的干湿,而在气象格局,在他所说的“一画”精神。

“何尝不湿”!这略显突兀的表达,被石涛许为“过关”之思——领略艺术三昧的人,不在于干墨湿墨,被视为容易俗气的湿墨,照样能创造出高逸的趣味。石涛是湿墨的实践者,他所倡导的“氤氲哲学”便与此有关。他说:“昔人作画每惜墨,余观应惜墨处反费墨,何识画理?即如余图此崇山峻岭、穷谷削崖,则墨气淋漓,宛得云高汩日之势。若轻淡墨华,虽复刻意为之,恐不能易得本来面目。”传统画学有有笔无墨、有墨无笔、有笔有墨之别,又有惜墨、泼墨之分,而石涛认为,重要的不是笔墨的形式差异,而在“本来面目”,在真性的传达。墨气淋漓,照样可以出高致,那种将境界的提升与渴笔焦墨联系起来的观点是皮相之论。

张庚(1685—1760)有一段议论,很有见地:“古人画山水多湿笔,故云‘水晕墨章,兴乎唐代’。迄宋犹然,迨元季四家始用干笔,然吴仲圭犹重墨法,余亦浅绛烘染,有骨有肉,至明董宗伯合倪黄两家法,则纯以枯笔干墨。此亦晚年偶尔率应,非其所专。今人便之,遂以为艺林绝品,而争趋焉。虽若骨干老逸,而气晕生动之法失之远矣。盖湿笔难工,干笔易好。湿笔易流于薄,干笔易于见厚。湿笔渲染费功,干笔点曳便捷。此所以争趋之也。由是作者,观者一于耳食相与,侈大矜张遂盛行于时,反以湿笔为俗工而弃之,过矣。”张庚的观点,与石涛“何尝不湿”的观点颇相近。

石涛画中以其独有的氤氲流荡的境界来呈现其“氤氲哲学”。他在金陵时,曾神迷于似有若无、如烟如雾、微妙玲珑、不可方物的墨韵传达。《细雨虬松图》就是此期一幅代表作品,其中微妙的墨韵给人难忘印象。他在自题中表露自己的思考:“泼墨数十年,未尝轻为人赠,山水杳深,咫尺阴荫,觉一往兴未易穷,写以赠君,予尝有句云:‘细雨霏霏远烟湿,墨痕落纸虬松秃。’能入鉴赏否?”今藏于西雅图美术馆的《留别五翁先生山水图卷》,作于1689年,此画在水与墨的关系上有微妙的处理。石涛自题说:“山色欲雨不雨,纸窗忽暗忽明,山澹石澹松澹,水光去去心惊。”欲湿未湿,将散未散,流荡中有凝滞,恣肆中有玲珑。正所谓山色半浓带雨,松涛断续含云。他多次谈到对王维“山色有无中”一句诗的理解,他认为此法当为画者不可淡忘之法则。王季迁旧藏一件石涛十二开山水册,是与年轻的学生吴禹声讨论笔墨之作,他以笔墨开示弟子。石涛有题云:“笔之所到,墨更随之。宜雨宜云,非烟非雾,岂可以一丘一壑浅之乎视之也。”也涉及这“氤氲”墨妙。

三、美丑

混沌里放出光明,“万点恶墨”中,也能绽放出无量的光明。这里关乎他对美丑问题的看法。

1684年,他在金陵,与契友放谈,相与之间,不禁诗意大发,铺卷为画,作《万点恶墨图》长卷,任由翻卷的墨点狂飞。读此画,一个狷狂的画家泼墨狂涂大抹的场景如在目前。画者题道:“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远而不合,不知山水之潆洄;近而多繁,只见村居之鄙俚。从窠臼中死绝心眼,自是仙子临风,肤骨逼现灵气。”石涛受二米云山墨戏影响,但二米墨法中透出一种优雅细腻的气格,与石涛这种丑墨翻飞的状况有别。而被董其昌推为南宗前驱的董北苑,风格几乎是“柔性”的代名词,体现出古典传统的优雅风范,而石涛此画中粗笔狂扫,毫无此类雅正作派。石涛说“从窠臼中死绝心眼”,他的画并不在于恢复什么南宗正脉,更不在于什么优雅气味。而就笔墨与外在实在山水的关系而言,山重水复,优柔回环,自有远韵高致,翛然而有林下一种风流,雅之致也,但在他的笔下也无踪影,有的只是“村居之鄙俚”,没有像一些打着“文人”名头的画家,总取会琴、品茗、观菊之类的清雅精致。在雅俗之间,石涛的画是俗的。石涛说,这既不合古法、又没有雅韵的笔墨,是他心灵中流淌出来的,是性情到了,随抛随掷而生,这是根源于“一画”之创作,“自是仙子临风,肤骨逼现灵气”——有无上之美感。恶墨丑笔,无可名状之画,也有灵气绰绰,仙风飘卷。

《氤氲章》的“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与《万点恶墨图》图像世界以及这段题语,突出了他关于美丑雅俗的思想倾向,鲜活地说明了他的“混沌里放出光明”的美丑观。

这是一种没有美的外在形式、却合于美的内在精神的美感世界。它体现了中国美学的基本坚持。中国哲学中的美丑观念与西方传统观念有明显不同。在西方传统美学中,丑作为美的反面而存在,美的研究一般将丑排除在外。而在中国美学中,丑不是美的负面概念,而是与美相对存在从而决定美是否真实的概念。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天下人都知道美的东西是美的时候,这就有丑了;都知道善的事情是善的时候,就有了不善。美和丑、善和恶都是相对而言的。老子不是肯定美丑是相对的,而是强调,相反相成,是知识构成的特性,人为世界分出高下美丑,是以人的理性确定世界的意义,这并不符合世界的真性。以知识为主导所得出的美丑概念,并非真实。中国传统美学中出现的不论美丑、无分精粗的观点,不是抹杀美丑的界限;同时,后世艺术论中出现的以丑为美、宁丑毋媚的思想,也不是将丑作为追求对象,都是意在超越美丑的知识分别见解,强调生命真性的传达。

《氤氲章》体现的观点,是石涛一生理论的总结,也是关于传统美学中美丑观念的新解。他有一则题画跋说:“丑石蹲伏,水仙亭立。蛾眉出宫,无盐新婚,别具大家风韵。”无盐(传说中先秦时期的丑女)和蛾眉(如西施),丑石与水仙,人们观念中的极丑和极美就这样糅合到一起。在石涛看来,真是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丑者自丑,吾不知其丑,美丑作为一种知识的见解,对人的创造性的真性发明构成一堵厚厚的墙,他要冲破这样的拘限,追求真性的传达,他认为,这才会有至美之韵。

前面《破题》中曾谈到石涛的《狂壑晴岚图》,题跋中也谈到美丑问题:“非烟非墨杂遝走,吾取吾法夫何穷。骨清气爽去复来,何必拘拘论好丑。”美丑的观念是人们既有的标准,是一种“成法”,而石涛是“吾取吾法”,亦非自恋我法,而是不以法为法,所以有无穷无尽的创造。他明言:“何必拘拘论好丑!”“好丑”的观念不仅不可依凭,因知识的分辨不足信;而且“好丑”之思直接压迫人的创造。石涛认为,不在于美丑,而在于心法的传达。世人追求妍丽秀润,而他只留意在“浑雄痴老”。

石涛善印,与宣城、金陵、扬州等印人交往甚密,他的朋友程邃、梅文鼎、杜濬、屈大均、黄虞稷、倪闇公、韩圣秋、张贞等都善治印。明代中期以来,文人印风气炽热,他们以秦汉为法式,尊崇朴拙的境界。而石涛对此又有独特的看法。他在与吴山人论印之诗中说:“书画图章本一体,精雄老丑贵传神。秦汉相形新出古,今人作意古从新。灵幻只教逼造化,急就草创留天真。非云事迹代不精,收藏鉴赏谁其人?只有黄金不变色,磊盘珠玉生埃尘。”“精雄”与“老丑”,是世俗的美丑之分,而印章一道如诗如画,贵在传神,贵在人真性的传达,不在外在的妍丽。明代闽派代表人物林皋的印不可谓不美,但它所重只是外在形式,甚至充满了甜腻和俗媚。石涛认为,一切艺术最重要的是表达“天真”之想,与造化相齐。方寸天地间,刀起石落,如凿开混沌鸿蒙,如以“一画”之法去奏刀触石,则无往而非佳绪。

山川章第八

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质也;得笔墨之法者,山川之饰也。知其饰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质而非法,其法微矣。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获于一。一有不明,则万物障。一无不明,则万物齐。画之理,笔之法,不过天地之质与饰也

山川,天地之形势也。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

高明者,天之权也;博厚者,地之衡也。风云者,天之束缚山川也;水石者,地之激跃山川也。非天地之权衡,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虽风云之束缚,不能等九区之山川于同模;虽水石之激跃,不能别山川之形势于笔端

且山水之大,广土千里,结云万里,罗峰列嶂。以一管窥之,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测山川之形势,度地土之广远,审峰嶂之疏密,识云烟之蒙昧。正踞千里,邪睨万重,统归于天之权、地之衡也。天有是权,能变山川之精灵;地有是衡,能运山川之气脉;我有是一画,能贯山川之形神。

此予五十年前,未脱胎于山川也,亦非糟粕其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

校注

①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质也:乾坤之理,指天地的内在精神,此“精神”并非指天地具有人的意识(意)、情感(情)、理性(理),而是指其中孕育的生生不已、变化万千的创造伟力。质,内质。饰:外在形式。此二句将笔墨之道定性为:山水画是利用笔墨将人原初生命创造精神表现出来的艺术,笔墨是显露生命创造精神的外在形式。

②知其饰而非理,其理危矣:危,危亡难存。只知道外在的笔墨形式呈露,而忘记了内在的乾坤创造之理的表达,山水画便失去了生命。知其质而非法,其法微矣:山水家不能以为,作画只是为了表达虚化的内在精神,重“质”,而笔墨只不过是形式因素而已,忽视了笔墨、丘壑本身的独立自足意义,造成笔墨丘壑本身的暗弱不显。微,隐匿不显,衰微,微缺。石涛奉行的是即笔墨即丘壑即生机的生命一体观,不能以形式与内容、媒介与诣实的二分观来看待。

③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获于一:高明的画者知道内在生机与笔墨丘壑一体难分,不可轩轾,因为他胸中有“一画”——浑然一体的生命创造精神。“知其饰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质而非法,其法微矣。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获于一”,此数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知其饰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质而非法,其法微危,必获于一”,有遗漏,造成意义不清。

④一有不明:“一”指质饰一体、生机贯通的“一画”观。万物齐:齐同万物,即契合万物,无分主客。山水即是我,我即是山水,水墨氤氲而成的丘壑是我的代言者。此即今人所谓,一片山水就是一片心灵的境界。

⑤画之理,笔之法,不过天地之质与饰也:山水画是因为要表达乾坤之理(生命创造精神)而存在,笔墨就是它的语言。这就像天地万物生意盎然,是由内在的生理脉运控制一样。石涛画学与传统哲学的一些思想不同,他不从效法天地、模仿天地的角度谈天地的创造精神,而认为人与万物一体,人的内在创造本体就是天地创造精神的体现。人即是天,不是人效法天,否则天地就变成一种外在的法度了。

⑥约径:幽深曲折之途径。约,本指环绕,引申为曲折盘旋。

⑦凝神:凝结的气象。

⑧高明者,天之权也:《礼记·中庸》:“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权、衡均指称物工具,后引申为比较、审度。石涛此处所说的天权地衡,与《一画章》所言“乾旋坤转”意同,指天地永不止息的创造。博厚:论画辑要本作“博爱”,误。

⑨非天地之权衡,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山川变化多端,是由天地权衡、乾旋坤转所操纵的。

⑩虽风云之束缚,不能等九区之山川于同模:虽然山川万物笼括在云烟雾霭之中,远视混沦一片,似无差别,然而山各有象,水各有源,庐、黄、嵩、华,面目各异,造化有一双神奇的手,使山川草木生面独开。九区,古代中国人分天下为九州,或九区,意即天下。

⑪此段意在强调天地的“权衡”作用,要表现出天地的精神。风云属天,水石属地,如果不能以高明博厚的天地精神为主宰,画出变幻莫测的山川气象,纵然你风云水石的形象画得很准确,也难以显现出生机活泼的世界,容易落入重复前人的窠臼。山水画家不能迷恋于与别家别派山川形象不同的追求。不能别山川之形势于笔端:汪钞本此句漏“别”字。

⑫参天地之化育:《礼记·中庸》:“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石涛抓住此段论述的实质,他说“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即超越人与世界的判隔,浑融一体,不从外在世界寻觅规摹的法度,自一心中转出,便是与天地参矣,天地在内而不在外。

⑬“此予五十年前”二句意为:五十年前,我还没有从天地中脱胎而出,即我还没有出生。此处所言五十年前,是约数。《画语录》可能非一时所作,但成于晚年定居扬州时则可肯定。石涛使用“大涤子”之号在1697年大涤堂落成之后。从此书多处提及“大涤子”一语看,《画语录》成书当在此之后,石涛生于1642年,成书之时石涛五十多岁,故有“五十年前”之说。

⑭亦非糟粕其山川:以山川为糟粕,指不尊重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使山川隐而不彰,得不到表达。

⑮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以我为其代言人。中国古人认为,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天不能言,而人代言之,所以,人是天地的代言人。石涛正暗用此典。“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以及下文三处之“予”字,汪钞本作“余”。

⑯俞剑华标点注译本引《参同契》“作丹之时,脱胎而入口,功成之后,脱胎而出壳”说:“按这是道教修炼之事。”此可备一说。

延伸讨论 如何发现“山川”

这篇文字与其说讨论如何表现山川,倒不如说要点在怎样发现山川。山水家目对山水,与之盘桓,为什么说是“发现”?传统绘画以“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为纲领,但石涛乃至中国古代很多山水大家都知道,他们所说的“造化”不是外在客观的山水,而是在人的“心源”——人的真性中所发现的。如果一个山水家,只能看到外在山川林木,就像佛经《楞严经》中所说的:只见林泉,不见如来

石涛一生爱黄山,画黄山,自称“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但他有关黄山的作品绝不是画他喜爱的外在风景,他说:“余得黄山之性,不必指定其名。”“黄山之性”——也就是在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中发现的,人人眼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黄山。故他的山水画所呈现的不是一片风景,而是一片心灵的境界,他画的是一个当下生成的“生命宇宙”。本章是对此的专门讨论。

一、由饰到质

本章花很大篇幅来讨论山川的形式与内蕴之间的关系。石涛认为,山水家笔墨下的山川,是在自我体验中发现的生命宇宙。本章说:“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质也;得笔墨之法者,山川之饰也。知其饰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质而非法,其法微矣。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获于一。一有不明,则万物障。一无不明,则万物齐。”

在这段论述中,石涛认为,笔墨呈现的山川,包括“质”和“饰”两方面。“得笔墨之法者,山川之饰也。”饰,是通过笔墨呈现的画面中的山川形式,有外在具体面貌,故而为山川之“法”——人们看一幅山水,扑面而来的总是外在形式。石涛认为,山川形象的呈现,是山水家所能提供给观者的全部,山水家不能以为,他作画只是为了表达虚化的精神内涵,重“质”,山水只是用来表现这些内在因素的媒介,这样就忽视了山水形式本身独立自足的意义,造成形式本身的微弱不显,即他所说“知其质而非法,其法微矣”。他以“饰”来说山川形式,就有鲜明透澈、豁人心目的意思,如禅家所言,是“皎皎地”呈现,具“活泼泼的”面貌。

石涛将“饰”又分为“形”(具体的山川形象)和“势”(由山川形象所构成的动势)两方面。本章说:“山川,天地之形势也”,《兼字章》说:“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都是从形、势两方面说山川的“生面”。山川有自己的面貌,此为其形。山水画中的山川不是山水林木等若干符号的排列,而是由此形式形成内在联系,虚实相生,阴阳互动,构成内在复杂的动态关系。本章说:“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如画黄山,虽一山也,在四时晨昏的变化中,在云气的激荡中,在烟霭的氤氲中,有万万千种面目,所谓“心期万类中,黄山无不有”,形式之间构成一个盎然的生命大全体,这就是石涛所说的“生面”。

石涛之所以说“生面”,乃在于此“饰”是“生”之“面”,是天地宇宙生生不已的生命精神的外在面目。“质”就是山川面目之所以形成的内在动力源泉——“生”。石涛认为,山水家作画,主要目的就在于表现这个“质”。没有“质”,山水画就成了徒然的外在形式,没有了灵魂。《资任章》开篇说:“古之人,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山水画虽一小事,却与天地造化同其德,画家受表现天地精神之大任,要将这个内“质”发掘出来。

石涛说:“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质也。”质,就是乾坤之理,即如《了法章》所说的“乾旋坤转之义”以及本章所说的“天地之权衡”。天地之覆载,博厚而高明,运转不息,生生不已,无一物不在这大化洪流中跌宕容与,这就是乾旋坤转、天地权衡之理。乾旋坤转,乾坤是造化的本体,而旋转权衡,是此本体所释放之大用。这就像《二十四诗品·流动》所说“若纳水,如转丸珠。夫岂可道,假体遗愚”,天圆而地方,其变化不已的精神,通过山川草木、花鸟虫鱼,通过天地间的一切而呈现出来。

石涛几乎是以类似于《中庸》的语气,来描述此一精神:“高明者,天之权也;博厚者,地之衡也。风云者,天之束缚山川也;水石者,地之激跃山川也。非天地之权衡,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虽风云之束缚,不能等九区之山川于同模;虽水石之激跃,不能别山川之形势于笔端。”博厚高明悠久无疆的天地,具有无尽的创造动能。山川变化多端,是由天地的权衡所操纵的(非天地之权衡,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虽然山川万物笼括在云烟雾霭之中,远视混沦一片,似无差别,然而山各有象,水各有源,庐、黄、嵩、华,面目各异,造化真有一双神奇的手(虽风云之束缚,不能等九区之山川于同模);我们在画面中,看到无穷多的变化,或水石相激、水随山转,或激浪排空、烟云吞吐,或飞瀑泻落、长河决溜,即便如此,都只不过是造化奇幻功能的冰山一角,我们无法穷尽造化之奥秘(虽水石之激跃,不能别山川之形势于笔端)。石涛这段带有抒情性的描绘,无非是要突出造化精神是山川的命脉,山川形势之生动,之丰富,都在于有这样一个“权衡”在。

饰由质成,山川生面由天地权衡所操纵,难道石涛是要山水家去效法天地,匍匐在天地之下,去吮吸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山川章》就是为了论述外师造化而撰成?当然不是,以“一画”为创造之大法的石涛,必然将其理论落脚点落在“心源”,落在自我生命真性的发现上。

二、一画统之

石涛认为,这天地的权衡,这乾旋坤转的无边创造动能,都在于人的发现,山水画中的山川,是人的发现,是人在当下此在的体验中所发现的生命境界。石涛的思路是,重于物,归于天,成于心。造化在心源,即心源即造化。

他说:“夫画者,从于心者也。”故此,山川的外在生面(形、势),来源于天地的创造精神(质:天地权衡),而此天地创造精神,在人的“真性”中才能映照出来,由人的生命体验转出,天是人心中之天,画者运笔墨所构造出的山川丘壑,是在人内在体验中生成的生命宇宙。这独特的、富于创造的、当下此在发现而无可重复的创造推动者,就是“一画”。

山水家要画出丘壑之“饰”——活泼泼的生命世界,通过此活泼泼的生命世界,体现出造化的生生不竭的精神(质),传达出人心灵中的独特生命体验。这饰,这质,都是“我”的发现,是体验中的存在,它只有一个源头,这个源头,就是自己深心中的生命创造力。正如此,我画丘壑,即非丘壑,是为丘壑。我以笔墨画丘壑,即为天地立一法,无法则无限矣。我立此法,即不在此法中,必超越此法,我不是为了丘壑的外在形、势而画之,我画的是我的体验,这体验就是天地权衡之内质。“受山川之质”的大任,也就是服务于呈现我的独特生命体验的根本目的。

故本章石涛在强调质、饰二者不可偏废后说:“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获于一。一有不明,则万物障。一无不明,则万物齐。”这明于“一”、获于“一”的“一”,就是“一画”,他说的“一”,是山川形、势之“生面”、宇宙创造之动能、自我生命之真性的合一,石涛以“万物齐”来表达。“齐”非齐同和等量齐观,那还是一种分别见解,而是即山川即天地即自我真性的不二之“齐”。“以心合心万类齐,以意释意意应剖”,归于一笔,也就是归于一画,此时“以心合心”,以我之心,合天地之心,万类一体,无有分别。

在此不二之法中,就“饰”而言,笔墨下的山川面目不是外在具体山水的摹写,而是在当下直接妙悟中“忽地明朗”的山川大地,所以它一无障碍,不是微弱的,而是鲜明豁然地呈现;不是微缺的,而是圆满俱足的。就“质”而言,在“一画”之中,不会出现“知其饰而非理,其理危矣”的窘态,山川面目,生机跃现,超越法理,而真性完然,无法之中,而得乾旋坤转之生生不已之大法,故而无法理危殆之虞。

本章正是依此逻辑而论之:“且山水之大,广土千里,结云万里,罗峰列嶂。以一管窥之,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测山川之形势,度地土之广远,审峰嶂之疏密,识云烟之蒙昧。正踞千里,邪睨万重,统归于天之权、地之衡也。天有是权,能变山川之精灵;地有是衡,能运山川之气脉;我有是一画,能贯山川之形神。”尺幅应须论万里,这是传统画学的重要观点,相对于外在山水而言,纵然是数丈长卷,它也是小的。山水画是“小中现大”之游戏。石涛多次谈道:“画有至理,不存肤廓,萃天云于一室,缩长江于寸流,收万仞于拳石。”又说:“画有至理,原非肤廓,见小天于尺幅,缩长江于寸流,束万仞于拳石,楼台人物小之又小,系风捕影。不使此心了然于胸,了然于腕,终是结塞不畅。”小中现大,是《楞严经》所提倡的境界,该经说“一管窥之”,不是通过外在感觉器去“窥视”,而是超越知识的分别,由生命的真性去发现,在生命的体验中,“于纤细中作舒卷派”,由目之所视,归于心之所体,系风捕影,全在了然于胸处,如此,人人皆可成“飞仙”,不是仙人,却可仙目飘飘,洞穿世界,握着乾旋坤转之枢纽,契合造化之秘意,此即是以“一画测之”。石涛此篇《山川》论,是超越“一管窥之”而以“一画窥之”的大全论。

三、“迹化”说

本章最后一段说:“此予五十年前,未脱胎于山川也,亦非糟粕其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

石涛生于1642年,此段议论中谈到“五十年前”是个约数。五十年前,他未脱胎于山川,而他书写此绘画论作时,已五十多岁,他的生命是“脱胎于山川”而获得,他与山川,与给予其生命的天地宇宙是一体的,天不能言,他是天地的代言者,他与山川乃至天地间的一切,本来就契合一体,搜尽奇峰打草稿,目对山川之美景,奇峰不是我观照的对象,我与奇峰共成一生命的世界。如庄子“庖丁解牛”故事所言,他“以神遇而不以目视”,目视,就将自己推向世界的对岸,不在天地中,是世界的观者,我手握着人所发明的符号去剖析,去对位,最终我被世界“逐出”。

没有一个异在于我的天地创造之本体,我是天地之子,我的生命真性中,就葆有这生生不已的生命精神,我作画,只是将此生命精神呈现出来,我说了我真性中的语言,也说了天地的语言。去除目的欲望的纠缠,去除知识法度的牵引,我才能回归真性。我只有在回归真性中,才能体会出天地造化的创造精神,才能成为天地的代言人。我笔墨下流出的山川风物,有鸢飞鱼跃的活泼面目,有此面目中所承载的生机勃郁的生命精神,有我的生命真性在其中流淌。石涛称这样的创造性发明为“迹化”。此“迹”——山川之形之势,化入了天地生生之精神,化入了我回归生命真性所发现天地精神的欣喜中。“归之于大涤”——一语双关,此“大涤”,既指“大涤子”石涛,我的笔墨的主人;又指将一切都涤荡而去后所呈现的纯然生命境界。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真实的大涤子石涛,才回到天地创化之门,才可以与天地山水同呼吸。

“迹化”是对媒介论、工具论的超越。本章以逆向论述的方式,由外在的山川形势,及于内在的天地权衡的动力根源,再由此造化本体的发现,及于“一画”,论述人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合人之“真性”、天地“生理”、山川外在形势为一体。这样的论述方式,体现出石涛的良苦用心,他要打破世俗媒介论、工具论的思维方式。石涛认为,在体验境界中呈现的山川,是境界之物,而非具体的山水。在此“齐”的境界中,“媒介论”的观点可以休矣。那种认为山水画是运用笔墨而创造意象的艺术,笔墨是表达山水意象的媒介,山水意象是表达天地创造精神的媒介,而天地的创造精神(质),又是表现人的生命感觉的媒介,石涛的“一画”思想体系中,没有这样的理论的藏身地。石涛以“一画”与万物齐同的思想,是突出在体验中所创造的一个生命宇宙,而此生命宇宙中的山川之象、笔墨趣味、运动趋向等,都是此一宇宙构成的活的存在,是具有独立意义的生面构成因素。

我们可以通过深受石涛影响的乾隆时期画家郑板桥有关“竹”的论述看这样的思想。郑有关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的“三竹”学说,今天艺术学中有很多讨论。郑板桥说:“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意在笔先者,定则也。”

我们不能将此段话作如此理解:由外在的纯然的“物象”,到内在与人情感融合的“心象”,再到画面呈现的体现物我融合的“意象”系统。先有一个观照的对象,待人心灵的作用而形成心灵的图式,再将这种心灵图式通过笔墨次第表现出来。若如此理解,郑板桥所说的“意在笔先”,就成为一个“先在”的情感决定之主;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再到手中之竹,即是次第展开的成画过程。“意在笔先”的“意”是先有的存在,是“时间在前”,而待与“竹”结合,使其变为可清晰化呈现的对象。而“竹”——虽然贯彻由外在到内在再到画面呈现的全过程,但它终究是一个借来表达心灵的媒介,逃脱不了“对象”“外物”“符号”的命运。而笔墨也是如此,在这里只是作为一种表达的手段而存在。这是对郑板桥的误解。板桥不是情感决定论者,而是生命体验论的提倡者。他说:“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具足也。”我们不能从媒介论的角度看郑板桥的“三竹”之说。

石涛也是如此。他认为必须面对山川,要有直接性,不能在古人的卷轴中求生活,身之所历是铁门限,搜尽奇峰打草稿,是他毕生奉行的观点。心期万类中,黄山无不有。并非先有“心期”——要表达的内涵,先入的知识、情感形式,在山水中去寻找其合律者,这是本末倒置。石涛认为,他对黄山之爱,是以澄明的心灵直面黄山,在黄山的冲击下,启动自己的创造潜能,以最适合的笔墨表达出来,物我合一,心手双畅。

皴法章第九

笔之于皴也,开生面也。山之为形万状,则其开面非一端。世人知其皴,失却生面。纵使皴也,于山乎何有!

或石或土,徒写其石与土,此方隅之皴也,非山川自具之皴也。如山川自具之皴,则有峰名各异,体奇面生,具状不等,故皴法自别。有卷云皴、劈斧皴、披麻皴、解索皴、鬼面皴、骷髅皴、乱柴皴、芝麻皴、金碧皴、玉屑皴、弹窝皴、矾头皴、没骨皴,皆是皴也。必因峰之体异,峰之面生。峰与皴合,皴自峰生。峰不能变皴之体用,皴却能资峰之形势。不得其峰,何以变?不得其皴,何以现?峰之变与不变,在于皴之现与不现。

皴有是名,峰亦有是形。如天柱峰、明星峰、莲花峰、仙人峰、五老峰、七贤峰、云台峰、天马峰、狮子峰、蛾眉峰、琅琊峰、金轮峰、香炉峰、小华峰、匹练峰、回雁峰。是峰也居其形,是皴也开其面。

然于运墨操笔之时,又何待有峰皴之见?一画落纸,众画随之;一理才具,众理付之。审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山川之形势得定,古今之皴法不殊。

山川之形势在画,画之蒙养在墨,墨之生活在操,操之作用在持。善操运者,内实而外空。因受一画之理,而应诸万方,所以毫无悖谬。亦有内空而外实者,因法之化,不假思索,外形已具,而内不载也。是故古之人,虚实中度,内外合操,画法变备,无疵无病。得蒙养之灵,运用之神,正则正,仄则仄,偏侧则偏侧。若夫面墙尘蔽而物障,有不生憎于造物者乎

校注

①生面:即生之面,指画中呈现的山川之活泼形式,古代画论所谓“生香活态”。开生面,创造出活泼的形式。杜甫《丹青引》:“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

②方隅之皴:只画出山石外形之皴,失去山石的内在生命联系。方隅,此指外形。山川自具之皴:即体现出山石内在生命联系的皴。

③具状不等:画谱本作“其壮不等”,误。

④卷云皴:皴法如卷云,李成、郭熙多用之。劈斧皴:又称斧劈皴,分为大斧劈、小斧劈。一般认为北宗画家多用之。披麻皴:又称麻皮皴,一般认为乃南宗画家的主要皴法。解索皴:皴如解索,有直解索、横解索,王蒙善此皴。鬼面皴:又称鬼脸皴,荆浩善用之。骷髅皴:皴如骷髅,明吴小仙善用之。乱柴皴:皴之线条如乱柴,元人多用之。芝麻皴:又称雨点皴,范宽善用之。金碧皴:指唐代大小李金碧山水所用皴法。玉屑皴:形如玉屑,有金碧辉煌的效果。弹窝皴:又称弹涡皴,唐阎次平善用之。矾头皴:描写小山石的皴法。没骨皴:此法五代徐崇嗣善用之。

⑤皴却能资峰之形势:汪钞本、画法秘谈本、画谱本“势”作“声”。

⑥峰亦有是形:汪钞本作“峰亦有是名”,误。

⑦仄则仄: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反则反”。

⑧面墙:形容面对着墙壁站立,一片茫然。《颜氏家训·勉学》:“世人婚冠未学,便称迟暮,因循面墙,亦为愚耳。”

⑨有不生憎于造物者乎:为造物者所憎。意为不能真实地表现对象,没能做好山川的代言人。

延伸讨论 为天地开生面

此章讨论的主旨在:如何将“一画”学说贯彻到皴法的运用上。《氤氲章》侧重于从墨色晕、染的角度谈形式创造中的“一画”法则,而此章则侧重于从线条角度谈“一画”的运用。

一、一画落纸

本章说:“然于运墨操笔之时,又何待有峰皴之见?一画落纸,众画随之;一理才具,众理付之。审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山川之形势得定,古今之皴法不殊。”

自上世纪中叶以来,国内学界有不少学者根据这段话,将石涛的“一画”解为“一笔一画”,或者一根造型的线条。仔细斟酌此段论述,发现石涛并非背离他的“无法而法的当下直悟观”,而是以此为根本思想来说皴法运用的。“一画落纸,众画随之”,表面意思是,一画落于纸素,界破虚空,而千笔万画随之而行。然其深层意思却是:作为独特的生命创造精神的“一画”,并非一套抽象概念,它有体用二端,就体上言,它是由真性发出的不受任何理法制约的创造本体,它是绝对的,不二的;就用上言,它在无法而法中蕴藏着等待释放的巨大创造动能。石涛利用一语双关的汉语词义来说明:作为创造本体的“一画”落实于“一笔一画”中。“一画落纸”中的“一画”兼有不二的“一画”和具体的“一笔一画”的双重涵义,通过二义的互转,来表达他的生命创造观念。正因此,“一画落纸,众画随之”既涵有“以一分万,以万治一”的不二观,又有秉持“一画”观念去创造的意思。

唯如此,我们才能读懂下一句:“一理才具,众理付之。”如果将“一画落纸,众画随之”解为先有一笔一画,渐渐增多,最终形成完整的画面。或者说,画画的道理很多,关键是从一笔一画做起,线条的造型能力强,笔力扎实,基础牢固,才能成为真正的画家。这些基础道理没有问题,但石涛至少不是停留在这个意义上来讨论的。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下面一句话应该解释为:在绘画中一个道理说明白了,说出了关键,言简意赅,能够表达出很多其他没有直接说出的道理。这与石涛所持观念有明显冲突。石涛的思想是“不立一法”,又“不舍一法”,超越一切“法”,无法而法,方是其大法。绘画当然要有生命体验和智慧的,不是无“理”之作,非有智慧不能亲近此门,然从法度入手、从理性入手,便入“理障”,便有“智隔”,人成为理法之奴隶,便与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绝缘,便无“一画”。故此,“一理才具”的意思当为“一画之理已具”,也就是超越一切理法的限制,任运随成,将自己内在无尽的创造智慧释放出来,这才能“众理随之”。

如此,石涛接着所论之“审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便豁然可解。此两句是对上四句话的总结。审视画家一笔一画、从容中度的创造,点染皴擦,自由洒脱。又见画中虽随意点出,然有画家独特的生命智慧藏焉,有画家自我真实的生命体验存焉,从而发天地之妙响,观者见画,如说出我心中之事,所谓“达众理之范围”。这都因为画者秉持无法而法的“一画”之法,率性而为,与真境相触,豁然有得。正因此,“审一画之来去”,是审视“一笔一画”之“来去”中,无不有“一画”之法罄控。“达众理之范围”,因其超越于一切理法之限制,便可“一笑水云低,开图幻神髓”——将胸中无尽智慧释放出来。

石涛此段论述,为此章皴法论述规定一个原则,就是将皴法等一切形式创造因素放在“一画”论的大背景中来讨论的,此章要点不在于讨论什么样的情况下适合怎样的皴法,也不是讨论古今皴法之优劣,其理论要点在超越皴法,峰中变与不变,归于皴之现与不现,最终都归之于人心灵的体验,所以他说“然于运墨操笔之时,又何待有峰皴之见”,有了峰皴之见,就有了理法之限,就是不自由的创造。以“一画”观念去统摄,“山川之形势得定,古今之皴法不殊”,无古无今,无理无法,山川形势在我“临时间定”。

二、皴在心中

石涛有一段论苔点的论述:

古人写树叶苔色,淡墨浓墨,成分字、个字、一字、介字、品字、ㄙ字,已至攒三聚五,梧叶松叶柏叶柳叶等,垂头斜头,诸叶而行容,树木山色,风神泰度。吾则不然。点有雨雪风晴四时得宜点,有反正阴阳衬贴点,有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有含苞藻丝璎珞连牵点,有空空阔阔干遭没味点,有有墨无墨飞白如烟点,有焦似漆邋遢透明点,更有两点未肯向学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有千岩万壑明静无一点。噫,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

点、染、皴、擦,是山水家形式之法,这段论苔点的论述,与本章相参,可清晰地看出石涛以“一画”为根本宗旨的形式论。

古往今来,苔点之法多矣,各有一相,不同的树叶有不同的表现方法,不同的苔点有不同的风神气度。石涛说,他的点总在一气混杂,在四时得宜,在与自己活络的心灵之契合。他所说的“更有两点未肯向学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有千岩万壑明静无一点”,有时候劈天盖地,有时候一片空灵,纵横恣肆,不守成法,随性而为。最终他归结为“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也就是他的无法而法的“一画”学说,只在“临时间定”,在心灵的适意状态中,随意抛洒,如徐渭所说“闲抛闲掷”。像他自题画中所说的“粗笔头,大圈子,谁人领此意味”。石涛这段话如同禅家的上堂之语,布下的是人灵性飘洒的机锋。

石涛于画,少有天赋,虽目空一切,有“大笑一声天地宽,团团明月空中小”的气势,但于皴法还是下过很深的功夫,如他早年的山水,多有临仿前人皴法之作,如今藏于上海博物馆的《对菊图》(1671),就有南宗山水大披麻的影子。中期作品如《古木垂阴图》(藏辽宁省博物馆,1691),又有赵子昂荷叶皴的写法。他的许多湿墨之作,又深受二米山水皴法之影响。而梅清由黄山提炼的皴法对他的影响更为人们熟知。但石涛是藐视成法的,似乎没有一家可以牢笼他,他的画不南不北,刚柔兼举,披麻、斧劈混用,卷云、牛毛并参,他的画真正是恼杀米颠,笑倒北苑,我用我法。

皴,山石之轮廓也,是以活泼的线条对自然对象作概括,大自然中并无线,线是人心灵的概括形式,由山石的外在自然,到画面中皴擦的轮廓,有宽阔的心灵回环的地带。在本章中石涛指出,古往今来,出现大量的皴法,一家有一家之法门,有自己独特的体会融入其中。学画者不可能不熟悉这些格法,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然一味由此规矩进入,最终被别人“方圆”框住,却没有自己的世界。所以他对皴法的基本看法,是要由自己当下直接的体悟中转出,而不是从古法中讨生活。

本章中说:“峰与皴合,皴自峰生。峰不能变皴之体用,皴却能资峰之形势。不得其峰,何以变?不得其皴,何以现?峰之变与不变,在于皴之现与不现。”峰之变化多端,四时变化,阴阳昏晓,无可穷尽。皴由峰出,然而不能做外在山峰之拙劣的模仿者,应将其独有的“形”与“势”,转实成虚,表现出峰之难以言说之妙境。石涛说,皴之妙在“现与不现”——在呈现一片山水的灵光,而不在生吞活剥其外在形势。然而峰虽有“变”,又有“不变”——不随外在时空流动的永恒静穆的实相世界。皴虽可显现峰之变化多端之形之势,又须有超越外在形、势的内在创造之“质”。只有把握皴之“现与不现”的道理,才能表达出峰之“变与不变”的内质。

对于此变与不变、现与不现的世界,技术上的追求了不可得,唯在当下直接的生命参悟中方能实现此超越。所以石涛特别强调搜尽奇峰打草稿,铸造自己笔下的皴擦点染。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石涛一山水册,作于1691年,其中第四开画宣城华阳山景,款署:“道过华阳,似点苍山,客狮子岩,予以篆法图此。”他以书法中的篆法,取其盘旋之势、苍莽之力,在剥蚀的古篆笔意中,表现出早春嶙峋的山,枯乱中,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气势。

本章最后一段说:“山川之形势在画,画之蒙养在墨,墨之生活在操,操之作用在持。善操运者,内实而外空。因受一画之理,而应诸万方,所以毫无悖谬。亦有内空而外实者,因法之化,不假思索,外形已具,而内不载也。是故古之人,虚实中度,内外合操,画法变备,无疵无病。得蒙养之灵,运用之神,正则正,仄则仄,偏侧则偏侧。若夫面墙尘蔽而物障,有不生憎于造物者乎!”石涛强调,要以“一画”精神应诸万方。不能死守于古人法度,要与造物相参,以心去体会世界,能正则正,能侧则侧。所谓内实外空、内空外实之辨,内指体悟之心灵,外指造化之流变,或内或外,内外一如,峰皴合一,是为大法。心不能融于峰,所见唯有山石之轮廓,便有“面墙之尘蔽”,阻隔了通往世界的联系,石涛说,这样画出的山川形势,是要见憎于大自然的。

三、开生面

本章提出的“生面”概念,在石涛思想中也有一定位置。前面讨论有所涉及,这里再联系本章的内容作些补充。本章说:“笔之于皴也,开生面也。山之为形万状,则其开面非一端。世人知其皴,失却生面。纵使皴也,于山乎何有!”生面,也就是《山川章》所言“形”和“势”所组成的外在之“饰”,一种活泼生动、富有感染力的美的形式,它是由天地权衡、乾旋坤转转出的活泼泼的生命形式。但此“生面”不是外在山川所固有的,而是人在当下此在的体验中所“开”出的,假之以“笔”——通过线条传达出来。“开生面”思想隐括的是当下体验、与造化相参的内涵。石涛所说的“开”,一如他所说的“透关之手”,是其强调当下直接生命体验思想的不同表述。

他在谈到峰形各异时也说:“皴有是名,峰亦有是形。如天柱峰、明星峰、莲花峰……是峰也居其形,是皴也开其面。”

“生面”一语,石涛多用之,如“倪黄生面是君开,三十年间殆剪裁”;“江山粉本情虽旧,生面全非意所思”;“画兰写竹随风致,自有清香入座来,若是定然归旧谱,当前生面不须开”。此一概念古已有之,如杜甫《丹青引》诗中就有“将军下笔开生面”的话。石涛将其拓展为表达“一画”思想的重要概念。在石涛,“生面”,乃“生”之“面”也。有内在的“天地之权衡”,方有外在的生机活泼之“面”容,也就是本章所说的“现”。石涛认为,“生面”并非是外在于我的自然物的具体形象,而是人所“开”——人在直接的生命体验中所发现的,是人去除一切遮蔽,让真性昭然,与造化之“权衡”相合,方有此跃迁。“失却生面。纵使皴也,于山乎何有!”画家笔下的皴是对体验真实的呈现,而不是对山外在形式的模拟,唯有如此,才能合于造化之生机,才可代山为言也,才能克服“方隅之皴”的偏见,而臻于“山川自具之皴”浑合无涯的境界。皴是山的语言,他由我心发出,由我笔呈之。所以,生面之说的本质,在归于“一画”。

境界章第十

分疆三叠两段,似乎山水之失。然有不失之者,如自然分疆者,“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是也。每每写山水,如开辟分破,毫无生活,见之即知。

分疆三叠者,一层地,二层树,三层山。望之何分远近?写此三叠,奚啻印刻?两段者,景在下,山在上,俗以云在中,分隔做两段

为此三者,先要贯通一气,不可拘泥。分疆三叠两段,偏要突手作用,才见笔力。即入千峰万壑,俱无俗迹。为此三者入神,则于细碎有失,亦不碍矣。

校注

①分疆:布局,属于绘画经营位置方面的技法问题。分疆,本意为分界。李东阳《麓堂诗话》云:“汉魏六朝唐宋元诗,各自为体,譬之方言,秦晋吴越闽楚之类,分疆画地,音殊调别,彼此不相入。”石涛用以为画面中结构之安排。三叠两段:汪钞本误为“三叠两叠”。

②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据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七七,唐僧处默《题圣果寺》诗云:“路自中峰上,盘回出薜萝。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古木丛青霭,遥天浸白波。下方城郭近,钟磬接笙歌。”此中所言之江,指钱塘江。

③开辟分破: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辟开分破”。

④奚啻:何止。啻,汪钞本作“翅”。印刻: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刻印”。

⑤分隔做两段: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分隔做两段”,而汪钞本、知不足斋本等均作“分明隔做两段”,多出“明”字,误。

⑥三叠两段:汪钞本误作“三叠两想”。

⑦为此三者入神:论画辑要本作“此三者入神”。

延伸讨论 以“境界”统“分疆”

一、关于章名

在十八章中,本章的题名有些特别,其他各章都是扣住章名来论述的。看此章的内容,主要是讨论“分疆”问题,讨论传统的“三叠”“两段”问题,基本上属于“六法”中“经营位置”的范围,也即今人所说之“构图”。书法有章法,绘画有构图,如同写文章要谋篇布局,构图停当,一幅山水之大要得定。画什么,不画什么,从何起笔,以何为结,等等,画家不可能不费周章。即使是大写意之作,画家常常宣称逸笔草草,随意而往,但也不是胸中全为空茫,画到哪里是哪里。内在的斟酌不可或缺。即使是斗方小品,甫一入纸,成熟的画者胸中其实就有一个大致的格局。所以,布局之历练,在画者是断断不可少的。高明的画家布局于无痕之处。画者应有大格局、大气度,方能缔构出有意味的形式。

石涛此章讨论“分疆”,章名却叫“境界”,正文无一语及于“境界”,其用意正在以“境界”去统摄“分疆”,转布局于无痕,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处追求高妙之境的创造。画家胸中有一个真实的生命宇宙:境界,而“分疆”则是为这个宇宙托出一个外在的轮廓而已。

就“境界”之概念言,汉译佛经广泛运用,唐代以来借以论诗论文论艺,进而成为整个中国传统艺术的核心概念,唐宋以来的中国艺术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以境界创造为审美理想的,创造一个人与世界共生的生命宇宙(此称境界,或称意境),是创作者追求的根本目标。“境界”的概念,从来不是“位置”“分疆”等形式结构方法的同义语。石涛此章论分疆、名“境界”,不是混用了两个概念,其源盖在于他在“一画”思想统摄下,讨论绘画的构图,与上一章讨论皴法的思路相近,将形式构图归于“境界”创造的大框架中。

“境界”一语,石涛画跋常常用到。如他在作于其中期的《题画芭蕉》中说:“怀素学书,种蕉代纸,雨余墨汁淋漓,应是此个境界。”他在晚年所作《题渔隐图》中写道:“识想所结,一种轻脱,境界异人处,人亦不觉己亦不自觉,足空一世。鲛宫珠出之不穷,得亦不易,识者当别具珍赏。”

他有时将“境界”简称为“境”。其晚年所作《山林胜境图》,其中有一段题跋,体现出石涛重要的美学思想:

山林有最胜之境,须最胜人。境有相当,石,我石也,非我则不古;泉,我泉也,非我则不幽。山林,知我山林也,非我则落寞而无色。虽然,非熏修参劫而神骨清,又何易消受此而驻吾年。

有外境,有内境,而艺术是合内外之境,创造独特的生命宇宙,它是我心灵照亮的,在我的生命体验中产生,没有我的照亮,山林则寂寞于深山之中。因人的性灵照亮,石成为我的石,泉成为我的泉,从而构造出“最胜之境”。这“最胜之境”在人的心灵体验中。当然石涛不是说要先有一个概念,先有勃郁的情感,找一个“附着”的外物,一触即合,即成“意象”,然后将其表达出来。石涛毕竟不同于王夫之,他的“一画论”,是当下此在的生命体验论,“境”是当下即成的,目的性和“意在笔先”——一些论者理解的以主体性为根本的思想,都与此绝缘。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是为我法,这是他的根本坚持。

石涛另一段论述,也涉及“境”的创造问题:

诗中画,性情中来者也。则画不是可拟张拟李而后作诗,画中诗,乃境趣时生者也。则诗不是生吞生剥而后成画。真识相触,如境写影,初何容心!今人不免唐突诗画矣。

诗画关系自唐代以来,就是人们讨论的热点,这段话回应诗中画、画中诗的问题。在这段论述中,可以明显感到石涛是以“境界”为核心去论述诗画结合的,诗画结合,以诗入画,在诗中追求生动的画面感,这最易导向一种以既有的法式为创作依凭的倾向。如他这里所说,有些画家为了追求诗画结合,某种已经先在的诗意图式为主宰(拟张拟李而后作诗),致使生吞活剥原有诗句,美其名曰诗意图,这是创作的末流。它与“一画”说旨趣大异。石涛这里所说的“画中诗,乃境趣时生者也”,可以说是他一生的追求,也道出了他为画强调境界创造的根本旨趣,这是在“境趣时生者”——是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的产物,也就是他说的“真识相触,如境写影,初何容心”,我与外境“真识相触”,在独特的生命体验中相融为一。如果开始作画就起诗画融合的意念(容心),真实的境界便无由得生。

一画,是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论;而境界,则是由此体验所创造的生命宇宙。石涛以“境界”一语为讨论经营位置之章名,将画之构图归于“一画”统摄中。

二、浑一的结构

古往今来,绘画中的定式多矣,前人所谓“三远”法,是观照法,也是构图法。以一河两岸为定式的云林山水轴,就打上传统哲学天、地、人三才的影子。而石涛这里所举的“三叠”“两段”模式,也是山水画中流行的构图法。所谓“三叠”者,一层地,为近景;二层树,为中景;三层山,为远景。层层推进,此乃人视觉远望之所届也。两段者,“景在下,山在上,俗以云在中,分明隔做两段”,所谓“云隔两段”式,郭熙《林泉高致》所说的“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就是此类构图。石涛以激烈的言辞批评那些固守此法的创作倾向,认为这样去画画,“奚啻印刻”——如印印泥,刻镂形似,终成俗迹。这就是《画语录》反复批评的为先有法度所拘的“法障”现象。

石涛说:“分疆三叠两段,似乎山水之失。”“似乎”,意即追求外在的形似,山水家如果不能跳脱外在形似,模崖范壑,画出眼中所见,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山水之妙,其实会大失于山水本旨。画家画山水,不在山水之表相,不为山水立影,要洞破表相,直透本真,画出自己体验中的境界,方为真山水。倪云林客居太湖南岸时,曾写诗赠予比邻而居的画家方厓,与他谈论如何画山水的问题:“我初学挥染,见物皆画似。郊行及城游,物物归画笥。为问方厓师,孰假孰为真?墨池挹涓滴,寓我无边春。”他开始学画,模仿外物,觉得一切都是真的,后来他悟出,他所描绘的外在色相世界纵然再真切,也是假的,是没有意义的,他认为,生命真实才是他作画所要真正追求的,这是一种寓含着生命“春意”的真实。“孰假孰为真?”在云林看来是显而易见的。在石涛也是如此,这是他的一贯观点,他要画出“真性”浸染下的山水。

石涛追求一种“自然分疆”,即其所言“境界”,它是“自然”的,此“自然”,乃是超越于表相、合于自然真实的山水,也就是人心灵体验中的山水。我们说,传统山水画的命脉是“一片山水就是一片心灵”的境界,也正是如此。石涛举“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来描述“自然分疆”的精神,其用意也在此。

石涛认为,构图看起来是极易之事,又是画中极难之行为。画家胸中无杰构,画中搭起的架子,只能是俗架子(老法式)、空架子(无实诣)。画者胸中如有杰构,必须有浑然整一之思,也即他所说的必须有“一画”的浑然整全的观念。石涛评论有些死守成法的画者之作说:“每每写山水,如开辟分破,毫无生活,见之即知。”简单数语,真是行家之论。“开辟分破”,就是撕裂生命本然的整全的联系,失落“生活”——那生香活态中所蕴涵的大化生机。石涛论画,是要在“混沌里放出光明”,不能忘记他的“浑一”之思。

本章说:“为此三者,先要贯通一气,不可拘泥。”对于三叠、两段(中间云分,实为三段)的定式,必须审慎为之,不能让其撕破原有的生命整体感,石涛所说的“贯通一气”,不是外在的云气缭绕,将其笼为一体,而是内在意度统摄,使其成为一不可分隔的生命整体,由意断而势联的外在整体构图思虑,上升到内在意度盘桓,上升到以自我生命体验为中心的“境界”创造,以见“突手作用”,也就是他常常所说的“透关”之力,窥破表相,直接鸿蒙。这是拯救画坛“破碎之相”频出的根本途径。

三、无定的构图法

石涛说:“世尊说:昨说定法,今日说不定法,我以此悟解脱法门也。”法无定相,是他创作的法门。

正如张大千所说,石涛的画具有很深的根底。他与吴湖帆等讨论石涛,都看到石涛艺术笔笔从传统中来,但又能自立门户,以心立法,不为古人成法所拘,不以成心去作画。石涛的画重气局,首先体现在他的石破天惊式的结构上,我自用我法,石涛的丘壑不能说没有定式,张大千等正是由其结构的定式去模仿的,如他模仿石涛《江天山色图》所代表的一峰独起式的山水图式,前此中国山水画构图中未之见也。但又不能理解为,石涛创立了自己的法式。其实石涛的用心不在创造自己的构图方法,而是提倡当下所见,印其心想,一图一式,他精于册页小品之创造,每每看他的山水册页,就觉得石涛所说的“生活”于此活矣,每一页构图似乎都超出观者的虑想。

如他1684年所作的《山水清音图》,其中一图一式,石涛不拘成法、唯以心法统之的构图方式于此有很好体现。有一图,题清音阁和诗,采截断式构图,远山以淡墨和花青晕染,中部是村落,近景为溪水两岸,竹林绵延,上部自左至右以疏朗小楷题写长诗,取与下部的景色同样的平行之势,画面参差错落。陈传席《中国山水画史》说:“‘截断’法构图,这是石涛最擅长、最具新意的构图法,它既不是北宋式的上留天下留地的中间设景,也不是南宋式的‘一边’‘半角’取景,而是截取景致最优美、最有代表性的一段。”石涛此图就是截断法,所谓截断,乃是撷取最能体现境界创造的片段来呈现。

有一开是所谓“平头树”的构图。故宫博物院鉴赏大家刘九庵先生曾极赞此构图。此画数株老木立于荒穹碧落间。构图立意则在“扁”势,画幅呈横向展开之形,纸幅为扁,平头树,乃至题跋文字的平平由左向右推展,构成一个相映成趣的境界。书法也采扁形,渴笔焦墨,全画有一种苍莽的境界。由天穹向下压迫的态势,向两侧推开,绵延于无际间。题云:“惯写平头树,时时易草堂。临流独兀坐,知意在清湘。”此画所表达的是这位清湘子的“知意”。

有一开以渴笔焦墨钩擦出怪异之山体,题云:“门前水折苍苔路,屋后云翻壁在山。只有一机忘不尽,任风吹送到人间。秃发人济一枝阁中。”“秃发人济”是石涛很罕见的自号。此中之“秃”,又与笔法的“秃”相联,且具别解,“秃”中有苍莽之势。

有一开画当涂黄山的凌歊台,山石构图很像石涛宣城时期所画的响山,所谓“响山背后,即是我法”,他画响山的一峰突起,远方深溪中有一舟经过,远远地眺望,眼前是山峰奇异地展开。此画也是如此。以长披麻画出山的肌理,产生一种特别的绵延感——“盘纡”的感觉,老树荒台,山势盘纡,人的心灵也在盘旋。

有一开题云:“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此开图像似在为这套册页总结。一峰如手,跃出大地,跃过清溪,指向天宇。远山脉脉,近水潺湲,似乎都在悠悠地说着,说着自己的法。

十开之画,一开一法。或着意在“秃”,或留心于“扁”,或在大披麻的“长”势,或在大斧劈的“斩”功,或追求如牛毛密密茸茸的“乱”,或追求浑无涯际的“染”……然总其归途,不在出多法,而在不立一法,我手泻我心,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就是其法。

蹊径章第十一

写画有蹊径六则:对景不对山,对山不对景,倒景,借景,截断,险峻。此六则者,须辨明之。

对景不对山者,山之古貌如冬,景界如春,此对景不对山也

树木古朴如冬,其山如春,此对山不对景也。

如树木正,山石倒;山石正,树木倒,皆倒景也。

如空山杳冥,无物生态,借以疏柳、嫩竹、桥梁、草阁,此借景也。

截断者,无尘俗之境,山水树木,剪头去尾,笔笔处处,皆以截断。而截断之法,非至松之笔,莫能入也

险峻者,人迹不能到,无路可入也。如岛山渤海、蓬莱方壶,非仙人莫居,非世人可测,此山海之险峻也。若以画图险峻,只在峭峰、悬崖、栈道崎岖之险耳。须见笔力是妙。

校注

①蹊径:意为创造法式。写画有蹊径六则:画法秘谈本、画谱本均作“写山有蹊径六则”。

②对:在此用为以何为重点。对景不对山,强调景的跃出,与山的整体时间特征构成了错位,如中国画中的雪中芭蕉即属于此类时间错位。

③如树木正,山石倒:汪钞本作“如树木,山石倒”,漏一“正”字。

④借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均作“借此”。桥梁:汪钞本误作“槁梁”。

⑤至松之笔:大手笔。

⑥峭峰、悬崖:画法秘谈本、画谱本均作“削峰悬崖”。栈道崎岖:汪钞本、知不足斋本、昭代丛书本均作“栈直崎岖”,而画法秘谈本、画谱本、四铜鼓斋本等作“栈道崎岖”,后者是。

延伸讨论 生命的空间

本章讨论的是绘画的空间问题。它与《四时章》相配合,研究绘画形式构成最主要的因素:时空问题。

一、蹊径的概念

本章讨论空间问题,石涛以“蹊径”为名,有特别的考虑。蹊径,本来指人所行之路,阡陌交通,人足之所履,因人“进入”而产生的世界。《史记·李将军列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索隐》云:“桃李本不能言,但以华实感物,故人不期而往,其下自成蹊径也。”在绘画中,“蹊径”被借以表达画面中纵横交错、复杂呈现的形式。它还含有一义,人走多了便有了路,一个画家的形式表达渐渐形成自己的体式(或今人所云风格),就有了“蹊径”,故在传统画学中,蹊径又含有法度之义。明董其昌说:“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画禅室随笔》卷一)清秦祖永认为,作画必须“寓意于笔墨蹊径之外”(《画学心印》卷二)

石涛选择“蹊径”一语来讨论空间问题,与此大背景有关,本章主旨落在“寓意于笔墨蹊径之外”,从绘画空间形式上谈如何贯彻“无法而法,是为我法”的“一画”思想。

在西方艺术史研究中,空间常被区分为两种形式,其一是“seeing”,即视觉流动中存在的事实,这是视觉空间;其二是“going”,是人所“进入”的世界,这是一种存在空间。而在石涛看来,画家笔下的山川丘壑,不是视觉事实,虽然石涛的“搜尽奇峰”强调画家必须直接“进入”世界中,但这并不意味着绘画是要呈现这样的空间存在形式,因为这样终究脱离不了外在形式的空间。文人画的空间是一种体验空间,是人的意度中存在的世界,它既不是“seeing”,也不是“going”,而是人当下此在的体验中所构成的生命宇宙。故石涛此章讨论“蹊径”,就是要从视觉所见的阡陌交通、物象俨然的世界中走出来,从身体所历的具体存在空间中走出来,于笔墨蹊径之外创造一种独特的“生命蹊径”。本章讨论的“蹊径”并不是一个负面概念,而是一个需要重构的世界,在蹊径(法度)之外创造一个新的蹊径(生命空间)。

二、蹊径六法

本章讨论的对景不对山、对山不对景、倒景、借景、截断、险峻六种“写画蹊径”,都不是“平常蹊径”,而是示人以脱略具体空间的法门,是出蹊径之蹊径,它与传统的课徒画谱之类的“平入式”思维不同,它是逆向展开,显现出石涛艺术哲学奇迥卓立的特质。

对景不对山,所谓“山之古貌如冬,景界如春”,远山苍莽枯淡,有瑟瑟寒意,而“景界”——入眼处,亦即绘画之近景则有盎然的春意,花木葱郁。对者,视觉所及也,在古淡幽深的背景中突出数点葱绿。

对山不对景,所谓“树木古朴如冬,其山如春”,近景处寒林凄然,冷意扑面,而远山则蔚然深秀、生机勃勃,两相比对,突出奇迥之思。

倒景,所谓“树木正,山石倒;山石正,树木倒”,这是石涛画中常见的表现形式。石涛有诗云:“颠倒江海云,装取笔与墨。”其友张景蔚题《石涛山水册》中就说:“把杯展卷独沉吟,咫尺烟云自古今。零碎山川颠倒树,不成图画更伤心。”

如上章所举《山水清音图》中有一开,危岸上画老树数本,木叶尽脱,一株粗朽老树,多穹隆,秃枝凌空,如对天陈说。枝如披麻,东倒西斜,拂水而过。画意深幽苍莽。为鸣六所作八开山水册(洛杉矶美术馆),其中最后一开题有“此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振一时,得不识哉……”画面只有三棵枯木,一株直立,一株弯曲,还有一株呈偃伏之态,枝皆枯硬,即所谓倒景。

“借景”一说,本为园林营造根本原则之一,计成所谓“夫借景,林园之最要者也”(《园冶》卷三)。园林艺术,非园林之景,即园中之景,所谓隔帘风月借过来,没有借,也就难以形成园林的观赏。石涛是一位园林艺术家,其叠山理水的成就,可以与明末清初的张南垣相比并。论画谈借景,乃画史上所极少言及之问题。石涛借园林营造法式为画学空间创造方法,他说:“如空山杳冥,无物生态,借以疏柳、嫩竹、桥梁、草阁,此借景也。”这里谈到空灵和实在、寂寞和生机的关系处理问题,从形式构成方面看,所涉为虚实问题;而从境界创造看,所思考的是寂寞与生气的问题。生气由寂寞中来,幽冥中来,空灵中来。石涛也不是以寂寞的底色,来突出外在的鲜活,所谓静中出动、寂里求生,不是形式上的对比,而是心灵之“借”,突破表相,“借”以活络心灵中的万般腾越,创造一个无生机的生机世界。他的画面常常是“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条白练去”,在万籁俱寂之时,荡去心灵的遮蔽,让世界自在活泼。

而截断之法,更被今之研究界目为石涛的创格之法。石涛说:“截断者,无尘俗之境,山水树木,剪头去尾,笔笔处处,皆以截断。而截断之法,非至松之笔,莫能入也。”他将“截断”之法视为高妙境界的创造法式。《一画章》说:“人能以一画具体而微,意明笔透……能圆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齐,凸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发强也。”其中就提到“截断”问题。《运腕章》说:“腕若虚灵,则画能折变。笔如截揭,则形不痴蒙。”他作画,追求“山当峰断云连处,水到源头气接时”的境界。他有一幅山水题跋云:“一峰空起,连冈断堑,变幻顷刻,似续不续,如云护蛟龙,支股间凑接,亦在意会而已。”《境界章》中提到“平头树”,也是石涛典型的“截断法”。他认为,唯截断才能见整全,不是集中表达一点,隐括更多内容,而是超越表相的沾滞,进入高妙的境界中。

对山不对景,对景不对山以及倒景、借景、截断等表现,都涉及对比问题,但石涛并非强调通过景色之间的巨大反差来突出想表达的内涵,如王夫之评《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句,是“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那究竟还是一种反衬法。而石涛这里强调的是时空错位,打破时空的秩序,在“反常”的时空关系中,表达“非凡的蹊径”,以臻于非凡的思致。

这可以说是禅门的当家活计。“听那单手拍掌的声音”,是禅门不言之秘。在凡常的思维中,拍掌必由双手出,掌音当从拍中来。单手何来拍掌?又何以能传出掌音?禅宗要洞破世界的表相,直视生命真实,凡常的人看到的是花开花落,而禅宗的大师看到的是一种永恒不落的花儿。它要突出人们习以为常的法度——人活在理性的世界中、充满秩序的世界中,以为获得了一种稳实的存在,禅宗认为这是一种“非存在”,免不了在秩序、法度碾压下呻吟。禅宗的旨要在撕破这世界的“正常外衣”,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桥从人上过,桥流水不流,正是这样的一种思维。禅宗更要打破时间一维延伸的认识,像赵州和尚所说的“汝等为十二时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时辰”——在时间表相的背后,看生命的真实。

文人画的传统,神迷于禅宗这种超越时空的哲学。五代北宋以来人们争论的王维“雪中芭蕉”的命题,强化了通过时空错位来看生命真实的思想,它在宋元以来艺术哲学中打下深深印迹。清金农说:“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苑奇构,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冬心题跋》)这样的思想,在苏轼、倪瓒、吴镇、徐渭、八大山人等艺术家那里都有涉及。

石涛是一位深于思考的艺术家,一生崇奉禅宗思想(晚年虽离开佛门,思想仍在禅道之间)。超越时空,是其基本思想坚持。其自题古梅诗云:“裁诗可记余生梦,作赋徒劳楚客才。吟赏终然多事甚,任他春去与春来。”任他春去与春来,满蕴古淡的情怀,不为时间表相所牵扯。

上海博物馆藏有石涛十二开花卉册,其中一开画鲜艳的折枝花朵,自题诗云:“不设此花色,焉知非别花。此画惟设色,而恐近涂鸦。如何洞如火,神韵无毫差。吾为此作者,游戏炼明霞。”这诗谈了三层意思。第一,不设此花色,焉知非别花。落一笔,即有一法,有法方可“别异”,使此花、此空间、此世界能成立之基础。第二,此画惟设色,而恐近涂鸦。如果仅仅停留在图写形色表相,这跟随笔涂鸦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画没有任何价值。第三,他画此画,在花又不在花。在花,画必须有其形,无形则无基本规定;又不在花,不能拘于形似法度,必须超越此花。他的结论是,他的花卉是“游戏炼明霞”——在游戏自在的创造中抹下性灵的明霞。这是石涛一生奉持的生命呈现观念,即以“一画”去创造的思想。

这套册页还有一幅画桃花,石涛题道:“度索山光醉月华,碧空无际染朝霞。东风得意乘消息,变作夭桃世上花。如此说桃花,觉得似有还无,人间不悟也,何泥作繁华观也!”画的是桃花,着意却不在桃花之相,而是抖落一种春意,那种碧空无际中染出天地明霞的种子,桃花只不过是借一阵春风,将此明霞之意吹落。他画的是桃花的“种子”——明霞,而不在桃花,如同禅宗中所言“如春在花”。《石门文字禅》卷一八说:“如浩荡春,寄于纤枝;如清凉月,印于盆池。”“譬如青春,藏于化身,随其枝叶,疏密精神。”春是“一”,是全体,是真如,而“花”是“一切”,是分身,是事相。如春在花,随处充满,明秀艳丽,在在即是。他要画一种体验的真实。

本章六法最后一法是“险峻”,这是石涛艺术最突出的特点。他说:“险峻者,人迹不能到,无路可入也。如岛山渤海、蓬莱方壶,非仙人莫居,非世人可测,此山海之险峻也。若以画图险峻,只在峭峰、悬崖、栈道崎岖之险耳。须见笔力是妙。”石涛要抛弃平常蹊径,在险奇中置以特别的用思。

石涛的画以“奇”著称。他尚在世时,朋友中就多有人以“奇”评价他。乾隆十八年刊之《宁国府志》卷二一方外,说他“尤工画,云烟变灭,夭矫离奇,见者惊犹神鬼,尝自题曰‘孤峰奥处补奇松’,又曰‘峰来无理始能奇’。吴肃公、梅清、梅庚与之游,每数称之”。看他三十岁左右所作的《黄山图册》(今藏故宫博物院)、《黄山十二屏》(今藏福建积翠园艺术馆),其奇恣的构图和大胆的笔墨,给人极深的印象。黄云题石涛兰作说:“谁能据地立高危,花落临波香倒垂。分明水月心同妙,又道颠僧好弄奇。”这位“好弄奇”的艺术家,流传画迹有很多真可使观者惊心骇目,如《搜尽奇峰打草稿》,收藏家潘正炜说:“此画开卷如宝剑出匣,令观者为之心惊魄动,真奇笔也。寓奇思于奇笔,以奇笔绘峰奇。石涛子,洵无愧为一代奇人也。”林纾《春觉斋论画》说:“余论画,奇到济师而极,幽到石溪而极,二绝不能分高下也。”黄宾虹在《虹庐画谈》中也说:“清湘老人早年极能工细,凡人物鸟兽花卉,时有所见,生平所画山水,屡变屡奇。”

不过,石涛不是为奇而奇,其友人张景蔚说:“人皆谓石涛笔墨极奇矣,而不知石涛笔墨乃极平也。盖不极平则不能极奇。虽超于法之外,而仍不离乎法之中。得古人之精微,不为古人所缚。惟石涛能至斯境。”何绍基认为,石涛的奇,不是故弄玄虚,而是本色的体现。他说:“本色不出不高,本色不脱不超。探遍奇山打稿,岂知别有石涛?”石涛的画不是唯奇是举,石涛的无法而法也不是全无根基,这“别有石涛”,就是在不平常中看出一个真正的石涛。

林木章第十二

古人写树,或三株、五株、九株、十株,令其反正阴阳,各自面目,参差高下,生动有致。吾写松柏、古槐、古桧之法。如三五株,其势似英雄起舞,俯仰蹲立,蹁跹排宕,或硬或软。运笔运腕,大都多以写石之法写之。五指、四指、三指,皆随其腕转,与肘伸去缩来,齐并一力。其运笔极重处,却须飞提纸上,消去猛气。所以或浓或淡,虚而灵,空而妙。大山亦如此法,余者不足用。生辣中求破碎之相,此不说之说矣。

校注

①古桧:画法秘谈本、画谱本均误作“古绘”。

②生辣:此为古代绘画的重要境界。清戴熙《习苦斋画絮》卷四:“董尚书(按指董其昌)临北苑巨幛,笔势奋迅,墨气飞动,真不愧‘生辣’二字。”

延伸讨论 生辣中求破碎之相

此章内容较简单,谈画中林木的布置。他说:“古人写树,或三株、五株、九株、十株,令其反正阴阳,各自面目,参差高下,生动有致。”宋元以来重视林木的布置,已有绵长的传统。如北宋李成的窠植法在画界就非常有影响。元代倪瓒也特别重视林木的作用,他的画主体是枯木寒林,利用林木表达丰富的内涵。如《六君子图》《幽涧寒松图》《渔庄秋霁图》等,林木在构图中占有中心位置。“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云林《安处斋图》,采用李成窠植法,坡冈上画枯树三株,萧散历落,淡墨勾出石之轮廓,复以淡墨晕染棱角,漫漶其边际,再以浓墨点苔,苔痕历历之态跃现。明李日华谈到倪云林《树石远岫图》时说:“下作漫坡,疏排十一树。左四树一窠,右三树一窠。又,右二树一窠,中二树一窠,皆挺瘦昂直,下通而上掩,远山微茫隐其间。此古人所谓窠植法也。自南宋院体布置结构,绝去天巧,与民间士俗好尚,率以层峦迭嶂为工,而此法不传。”其中也道出了林木布置在境界创造中的作用。

石涛的画,并不像李成、倪瓒等那样重视林木,他不循古法,唯崇尚自性的张扬,他也是以“一画”的准则去安排林木窠石的。他并不太注意通过树木的高下参差、彼此映带来表达跃然的生趣,对以枯木寒林出高逸之韵的方式也没有多大兴趣,他的林木少有北宋李、郭以来的雅气,倒是多了一些野逸的意味。在他的笔下可以说宜石则石,宜树则树,树木也不追求疏淡高逸,而多恣肆张狂,骇人心目。

如前文提到的作于1684年的《山水清音图》十开,画中林木的处理给人极深印象,此册多为枯笔焦墨作法,映证了他本章所说的“势似英雄起舞,俯仰蹲立,蹁跹排宕,或硬或软”。第四开的平头树构图和境界创造,是石涛经过缜密考虑的一幅作品。这件枯笔勾勒皴擦而出的作品,得倪黄之韵,又别出机杼。题诗中说:“惯写平头树,时时易草堂。临流独兀坐,知意在清湘。”第九开画江岸高坡上的枯树三棵,最左边向右倾倒,中间枯枝柔和如弱柳纷披,而右册之老木穹隆,枯枝如花,对天轻歌。这是石涛生平不可多得之杰作。天津博物馆藏有石涛十开山水册,是他湿墨粗笔山水的代表作品,略着色,有印无款,大约作于1695年前后,其中有几开林木的表达,极有张力,纵逸飘举,唯在意趣。如其中一开,一人张网岸边,目对泛滥河水,身后有高柳杂树三株,俯仰生姿,似与渔家的动作、河水的轻浪相嬉戏,石涛画出了独特的自我感觉。有一开,在老树缝隙中,可见水面一人荡舟远望,远山在目,浓浓的色,近岸林木也染上色彩,晚霞中的悠闲和陶醉,于此尽现。其笔墨色染之法正体现出本章所说“其运笔极重处,却须飞提纸上,消去猛气。所以或浓或淡,虚而灵,空而妙”的特点。

石涛以“一画”为核心,来谈他的林木布置。作于1702年的《云山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有多跋,其中一跋就涉及山川林木的表现问题,他说:“务先精思天蒙,山川步武,林木位置,不是先生树后布地,入于林出于地也。以我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

石涛于本章最后一句说:“生辣中求破碎之相,此不说之说矣。”轻轻所言,似道出其一生艺术之秘密。生辣者,老辣纵横,不拘成法。生与熟相对,画入熟处易俗,一如董其昌说,“画须熟外生”,生处见其顿挫跌宕,见其桀骜不驯。辣与甜相对,甜软,甜腻,软绵绵地表达,终究难入艺林高境,辣处见其横行恣肆,见其痛快淋漓。石涛的艺术往往在其生辣处、荒怪处、刚猛处、躁动处,他视“文则南、躁则北”之类的所谓文人画观念为俗见,他要以生辣、躁动破“过于文”的绵软、忸怩和造作。在生辣中见真性,见其不一亦不二的不二法门。

“生辣中求破碎之相”,破碎与整全相对,笔墨中一种完整的交代,如同章回小说本末的顺序,来龙去脉,徐徐道来。画中一笔一画,首尾相联,层次多多,参差互见,细致的叙述,圆熟的交代,这样的完整,可以说是艺道之大忌。石涛的艺术如大痴,追求浑然整全的境界,但此浑然的境界,绝非一个完整的叙述。大成若缺,与其完,毋宁缺。流畅的线条,断其脉;层层推进的画面,杂乱其统绪;打破完整的构图,转而为支离,为残破;每一笔都有交代的笔墨,变得笔笔无交代,处处显突兀。这就是石涛的细碎。浑朴的境界由细碎中得来,破碎而无表面秩序可寻的画面,可显生涩而拙辣之趣。

石涛在《境界章》也说:“分疆三叠两段,偏要突手作用,才见笔力。即入千峰万壑,俱无俗迹。为此三者入神,则于细碎有失,亦不碍矣。”

纽约一藏家有一件八开山水册,是石涛的课徒记录,此中透出的精神,正是“生辣中求破碎之相”的活现。如其中一开,石涛题曰:“此一幅,向中一笔横断,次写屋,次写山下,总是一路圈到底,峰峦碎石,急须会意,始得其神理焉。”神理在破碎中得来。又一开,石涛题曰:“拈秃笔,用淡墨半干者,向纸上直笔空钩,如虫食叶,再用焦墨重上,看阴阳点染,写树亦然,用笔以锥得透为妙。”画面极残破,生冷的趣味跃然纸上。有一开画林木,他说:“此幅山一法,树一法,沙一法,总以笔图去法,与山势皆在。内一气去,此为之法外法是也。”此一法,彼一法,总在无法,总在法外之法。有一幅画雪山,石涛说:“雪山初以不钩全,次以树木竹石,总是不完为是。全在积雪得法,次用淡水墨直点,文而有冷意即是。”石涛于此说他的“不完”——残缺的哲学。

破碎中出浑然之韵,生辣中求文雅之趣,这是传统艺术哲学的重要思想。王原祁论画重龙脉,他说:“尤妙在过接映带间,制其有余,补其不足,使龙之斜正、浑碎、断续,活泼泼地于其中,分为真画,若能从此参透,则小块积成大块,焉有不臻妙境者乎。”龚贤论画,强调“气韵要浑”,于破碎处求浑沦。他说:“浑沦包破碎,端正蓄神奇,画石法也。”“点浓树最难,近视之却一点是一点,远望之却亦浑沦……”恽南田论画,最重破碎一法。他说:“鉴者于毫墨零乱处思之”;“离披零乱,飘洒尽致”,“风雨江干,随笔零乱。飘渺天倪,往往于此中出没”。董其昌曾说:“黄子久画以余所见不下三十幅,要之《浮峦暖翠》为第一,恨景碎耳。”而南田力辨其非,他说:“子久《浮岚暖翠》,董云间犹以细碎少之。然层林叠,凝晖郁积,苍翠晶然,夺人目精。愈多愈细碎,愈得佳耳。小帧学子久,略得大意,细碎云讥,正未敢以解云间者自解也。”南田认为董其昌没有看到大痴细碎之笔背后的脉络,没有窥见其潜在的秩序。追随石涛的高凤翰有诗云:“古碑爱峻嶒,不妨有断碎。”他晚年的左笔力追这种残破断碎的感觉。郑板桥评高凤翰的书法说“虫蚀剥落处,又足以助其空灵”,对他书法的残破感赞不绝口。

海涛章第十三

海有洪流,山有起伏;海有吞吐,山有拱揖;海能荐灵,山能脉运

山有层峦叠嶂,邃谷深崖,巑岏突兀,岚气雾露,烟云毕至,犹如海之洪流,海之吞吐。此非海之荐灵,亦山之自居于海也

海亦能自居于山也。海之汪洋,海之含泓,海之激笑,海之蜃楼雉气,海之鲸跃龙腾,海潮如峰,海汐如岭。此海之自居于山也,非山之自居于海也。

山海自居若是,而人亦有目视之者。如瀛洲、阆苑、弱水、蓬莱、元圃、方壶,纵使棋布星分,亦可以水源龙脉,推而知之。

若得之于海,失之于山,得之于山,失之于海,是人妄受之也。我之受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山海而知我受也,皆在人一笔一墨之风流也

校注

①起伏:知不足斋本作“潜伏”,据汪钞本改。

②荐灵:显示出灵动之势。脉运:指山绵延的气脉。清初王原祁提出山之“龙脉说”,其《雨窗漫笔》云:“龙脉为画中气势源头,有斜有正、有浑有碎、有断有续、有隐有现,谓之体也。开合从高至下,宾主历然,有时结聚,有时澹荡,峰回路转,云合水分,俱从此出;起伏由近及远,向背分明,有时高耸,有时平修欹侧,照应山头、山腹、山足,铢两称者,谓之用也。若知有龙脉而不辨开合起伏,必至拘索失势;知有开合起伏而不本龙脉,是谓顾子失母。”王原祁对石涛绘画成就予以很高评价,并有与石涛合作作品传世。石涛的山之脉运观或与其有关。海有吞吐:画法秘谈本、画谱本均作“海有吐吞”。

③山之自居于海:指山的气脉绵延中就具有海的激荡吞吐的特点。邃谷深崖:画法秘谈本作“邃谷深岩”。

④含泓:汪洋浩瀚之貌。激笑:笑,汪钞本、知不足斋本作“笑”,四铜鼓斋本作“啸”,“笑”与“啸”通。

⑤龙腾:汪钞本作“飞腾”,据他本改。

⑥阆苑、弱水,皆为传说中的神所。《艺文类聚》卷九六:“昆仑山在弱水中,非乘龙不得至。”

⑦皆在人一笔一墨之风流也:画法秘谈本、画谱本无此句。

延伸讨论 山即海 海即山

本章借山、海的描写,谈绘画的节奏问题。

石涛一生留下大量的黄山诗,也创造了大量与黄山相关的绘画作品。他的山水画也打上了鲜明的黄山色彩。石涛的极端个性化的艺术创造,与他的成长经历有关,黄山在其中扮演着独特的角色。黄山的奇峰怪石、松涛云海滋润着石涛的艺术。石涛所说的“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心期万类中,黄山无不有”,绝非虚语。

石涛与黄山,绝不止于一座山与一位画家的故事。石涛画的灵魂是黄山铸就的,虽然我们可以说他属于种种画派,但黄山的“天地权衡”“乾旋坤转”,是其艺术的基础。1666年,他二十四岁,初见宣城画派领袖梅清,梅清写道:“石涛飘然至,满袖生氤氲。手中抱一卷,云是黄海云。云峰三十六,峰峰插紫玉。汗漫周未能,揽之归一掬。始信天地奇,千载迟吾师。笔落生面开,力与五丁齐。觌面浮丘呼,欲往愁崎岖。不能陵绝顶,踌躇披此图。”石涛的黄山之作深深感染了梅清。他又说:“石公烟云姿,落笔启遥想。既具龙眠齐,复擅虎头赏。……一为汤谷图,四座发寒响。”老到的艺术家梅清看出了石涛作品中所蕴涵的独特气质。他又说:“手捐片云归江东,梦中飘渺碧霞上。碧霞峰正青,忽然接黄海。石公贻我图,恍惚不可解。……我写泰山云,云向石涛飞。公写黄山云,云染瞿硎衣。”梅清看出了自己的艺术与石涛有某种相契合的内涵。

京都泉屋博古馆藏石涛山水精品册,是关于黄山景致的写生,画出了黄山的灵魂。拖尾何绍基跋云:“画至苦瓜和尚,奇变狡狯,无所不有矣。最其得意迹,则黄山之松也。万山青破中,着古怪衲子,如吸云光饮涛绿者。盖苦瓜自写照耳。顾尝闻六舟上人谈及黄海之游,不唯村烟绝踪,佛宇亦罕,憩眠食饮,或竟曰:不得其处,虽耆游者,少至焉。因知名山灵境,惟其与人世隔绝,故松气石色云月光俱自成古旷,与太清接。苦瓜必恒造斯域,得其荒空灵异之趣。故画家无不心师造化,无如此老之真得髓也……”

黄山,因其终年在云雾中蒸腾,又称黄海。人们登上黄山,总在雾霭中行,站在黄山的高峰处,群山如浮沉于万顷波涛中。他早年作有《前澥观莲花峰》诗:“海风吹白练,百里涌青莲。壁立不知顶,崔嵬势接天。云开峰堕地,岛阔树相连。坐久忘归去,萝衣上紫烟。”莲花峰是黄山最高峰。澥,通海。前澥,即前海。这首诗写山,表达的却是关于海的感受。光明顶是黄山高峰之一,石涛早年有《光明顶》诗云:“黄海银涛泛滥铺,不期方域具方壶。置身已在光明顶,云际归来住足无?”黄海银涛给了他天国的驰想。今藏于香港至乐楼的《黄山图》长卷,于一片波涛中数点奇峰在浮沉,海的汪洋恣肆给人印象极为深刻。

《画语录》这篇以“海涛”为名的文字,不是写如何画大海的道理,而是讨论“山即海,海即山”的观念。石涛说:“海有洪流,山有潜伏;海有吞吐,山有拱揖;海能荐灵,山能脉运。”这几句写大海与高山具有相通的特性。大海的汹涌波涛、吞吐世界之势,山也具有;大海的神妙莫测,脉运万里之势,山也具有。对山要作海之观。自山的角度观之,石涛说:“山有层峦叠嶂,邃谷深崖,巑岏突兀,岚气雾露,烟云毕至,犹如海之洪流,海之吞吐。此非海之荐灵,亦山之自居于海也。”山这种如海的特性,并非是大海所赐予的,而是其“自居”——自己本然具有的。大海也具有与山相通的特性:“海亦能自居于山也。海之汪洋,海之含泓,海之激笑,海之蜃楼雉气,海之鲸跃龙腾,海潮如峰,海汐如岭。此海之自居于山也,非山之自居于海也。”海所具有此类山的特性,也是天地造化精神的体现,并非是山所赋予的。

在他心目中,山就是海,海就是山。在他意识的抚摩中,一切都在喧腾中,直立的山也飘动起伏。他的《余杭看山图》《搜尽奇峰打草稿》等传世名作,也有此一风格,都是满纸混沦,波动不已,不是山之曲,而是海之歌。没有不增不减的平静,只有狂涛怒卷。《搜尽奇峰打草稿》(1691)是山海相通的典范之作。后有徐云(东皋)评此画说得好:“三车解悟吾师去,留此波涛觉后人。”石涛此画中的“奇峰”,毋宁以“波涛”视之。

此章表达的观念,也是在回应传统画学的命题: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者静,智者动。孔子的这一观念,后来成为中国画学的法式。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近者画手有《仁者乐山图》,作一叟支颐于峰畔;《智者乐水图》,作一叟侧耳于岩前,此不扩充之病也。盖仁者乐山,宜如白乐天《草堂图》,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乐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图》,水中之乐饶给也。仁智所乐,岂只一夫之形状可见之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成为表达某种道德观念的符号。这样的影响在画界非常普遍。画者学画,向外面对的是如《唐六如画谱》《顾氏画谱》《芥子园画谱》之类的图像法式,向内面对的是这种固定的道德负载,也就是石涛所说的“法”。清戴熙说:“有离物而悟者,有即物而悟者。孔子于天地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于山川曰:‘仁者乐山,知者乐水。’于植物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于动物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乾坤之内,宇宙以来,无一物不可觉悟。”艺术创造力往往淹没在这样的法度控制之中,这不是“觉悟”,是被告知。

本章通过山、海相通,潜在地敷衍以“一画”为中心的创造学说。他说:“若得之于海,失之于山,得之于山,失之于海,是人妄受之也。我之受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他所谓“妄受”,是执着于山海表相去刻镂形似,执着于前人法度去揣摩其观念的负载。从别人的“法门”进入,失落了自己的门户。他的“真受”,就是由自我深心的体验中发动,超越外在表相,体察乾旋坤转的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由此进入,方是真法门。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的“我之受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不是简单地抹去山与海的外在规定性,而是强调由自己的真实生命体验入手。石涛有一段画跋,可作为本章之补充:“山川万物之具体,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飘渺,此生活之大端也。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苟非其然,焉能使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有开有阖,有体有用,有形有势,有拱有立,有蹲跳,有隐伏,有冲霄,有崱屴,有磅礴,有嵯峨,有巑岏,有险峻,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石涛认为山川形势之特点,是为了呈现造化生机、呈现画家活泼泼的生命智慧而存在的。

京都国立博物馆藏有石涛《山水图册》,此册本十二开,现存十一开,作于1688年。此册笔法纵逸,属粗笔山水一路,然用思微茫,脱略形似。无论用墨、着色,还是构图独创性等方面,都有新面貌,是石涛山水转换时期的重要作品。这套册页活生生地传达了石涛“山即海,海即山”的涵义。只是率性而出,以意识的手,抚摩山川大地,不在乎是山,还是海,无论黄山、庐山,还是其他什么山,他画的是自己“意识的云”以及他的“乾旋坤转”哲学。《海涛章》最后一句说:“皆在人一笔一墨之风流也”,于此册得以见之。

四时章第十四

凡写四时之景,风味不同,阴晴各异,审时度候为之。

古人寄景于诗,其春曰:“每同沙草发,长共水云连。”其夏曰:“树下地常荫,水边风最凉。”其秋曰:“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其冬曰:“路渺笔先到,池寒墨更圆。”亦有冬不正令者,其诗曰:“雪悭天欠冷,年近日添长。”虽值冬似无寒意,亦有诗曰:“残年日易晓,夹雪雨天晴。”以二诗论画,“欠冷”、“添长”、“易晓”、“夹雪”,摹之不独于冬,推于三时,各随其令。亦有半晴半阴者,如:“片云明月暗,斜日雨边晴。”亦有似晴似阴者:“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

予拈诗意以为画意,未有景不随时者。满目云山,随时而变。以此哦之,可知画即诗中意,诗非画里禅乎!

校注

①每同沙草发,长共水云连:唐皇甫冉《赋得海边树》:“历历缘荒岸,溟溟入远天。每同沙草发,长共水云连。摇落潮风早,离披海雨偏。故伤游子意,多在客舟前。”(《全唐诗》卷二五〇)

②树下地常荫,水边风最凉:宋葛天民《夏日》:“晓荷承坠露,晚岫障斜阳。树下地常荫,水边风最凉。蝉移惊鹊近,鹭起得鱼忙。独坐观群动,闲消夏日长。”(据宋陈起《江湖小集》卷六七引)

③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南齐谢朓《郡内登望》:“借问下车日,匪直望舒圆。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山积陵阳阻,溪流春谷泉。威纡距遥甸,巉岩带远天。……”(《谢宣城诗集》卷三)

④路渺笔先到,池寒墨更圆:不详所出。曾出现于石涛款《望绿堂山水册》(今藏瑞典斯德哥尔摩远东博物馆)题识中。此句写寒秋之景。

⑤雪悭天欠冷,年近日添长:宋葛天民《湖堤晚步》:“照影怜寒水,关情奈夕阳。雪悭天欠冷,年近日添长。好句谁相寄,浮生各自忙。有心聊顿放,无事可思量。”(见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一三)悭(qiān),少。

⑥残年日易晓,夹雪雨天晴:宋宋自逊《一室》:“一室冷如冰,梅花相对清。残年日易晓,夹雪雨难晴。身计茧千绪,世纷棋一枰。曲生差解事,谈笑破愁城。”(据清张豫章《四朝诗》宋诗卷四三)

⑦推于三时:论画辑要本作“推之三时”。

⑧片云明月暗,斜日雨边晴:宋唐庚《杂诗》:“水过渔村湿,沙宽牧地平。片云明外暗,斜日雨边晴。山转秋光曲,川长暝色横。瘴乡人自乐,耕钓各浮生。”(据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一二引)明月暗,原诗作“明外暗”,乃石涛误记。

⑨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宋程颢《陈公廙园修禊事席上赋》:“盛集兰亭旧,风流洛社今。坐中无俗客,水曲有清音。香篆来还去,花枝泛复沉。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据《二程文集》卷一)

延伸讨论 满目云山 随时而变

石涛在《兼字章》说:“天能授人以画,不能授人以变。”《变化章》又针对古人法度说:“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他的“一画”之法,也就是变通之大法。他认为,文章翰墨一代有一代之神理,一人有一人之体验,不能固步自封,不能因循古法,画由心出,由自己真实的体验出。本章讨论“四时”问题,从时间的角度说画必求变的道理。

一、画中“四时”模式

气化哲学是中国哲学的基础学说,在此一思想影响下,中国在很早就存在着一种“四时模式”,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人们根据这四大生命板块来看世界。这对中国艺术的发展影响深远。它突出两点:第一,时间是流动的,不同的时间段,有不同的风物,人须以流动的眼光看世界;第二,在阴阳互荡、气化氤氲的世界里,不同的时间段,有不同的气息,生命的运动呈现不同的节奏,艺术家须以生命去契合这样的节奏,与世界相浮沉。如《黄帝内经》所说,“浮沉于万物生长之门”。

正因此,中国艺术家的创造可谓“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他们极为重视四时问题。在画中,北宋末年韩拙说:“得四时之真气,造化之妙理,故不可逆其岚光,当顺其物理也。”(《山水纯全集》)同一时期的山水大家郭熙更是对四时问题有独特研究,他说:“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又说:“春山烟云绵联,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寒,人寂寂。”这些论述成为后代绘画、建筑、园林等的法式。今天到扬州个园,看四时假山,以石笋插入竹林中作春山,以太湖石垒夏山,秋山以黄石作成,冬山则以白色的宣石为之,四时山景不同,而又有流水贯通之,节节不同,一气贯通,往复回环,小中现大,笼括生命感悟中的宇宙。

天分极高的石涛虽然幼年就遁入空门,但丝毫没有改变他性格中的敏感。《桃花扇》作者孔尚任在一次聚会中见到石涛,对其性格和才分有极深的印象,便在一通托友人卓子任向石涛求画的书札中说:“石涛上人,道味孤高,诗画皆如其人。”这种忧郁孤寂而又敏感的性格,也赋予石涛独特的诗人气质。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对一草一木有异乎寻常的敏感。“四时”的概念,在他的胸中盘纡纠纷久矣。他说:“天地氤氲秀结,四时朝暮垂垂。透过鸿蒙之理,堪留百代之奇。”四时变幻,阴惨阳舒,是其绘画创作的灵泉,他作画就是将自己面对流转不已的世界所生发的感受记录下来,供人咀嚼。

正像本章所说的:“满目云山,随时而变”,画家作画必须“审时度候”,不同的节令有不同的景物,又有朝暮阴晴变化,人要契合这样的生命节奏,如他所举“每同沙草发,长共水云连”等的诗句,与郭熙所说的“春山烟云绵联,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之类的论述相似,心物感应,人的心灵与外物有相互契合的节奏。

二、无论四时

其实,石涛这篇简短的文字,寓有他一生所奉行的观念,就是“不问四时”。

以诗为画,有“正令”和“不正令”之分,“正令”如上所举,是人的心灵随着外在世界的节奏发生变化,不同的时节有不同的特征,画家要画出这种时间节奏感。谈到“不正令”,石涛说:“亦有冬不正令者,其诗曰:‘雪悭天欠冷,年近日添长。’虽值冬似无寒意,亦有诗曰:‘残年日易晓,夹雪雨天晴。’以二诗论画,‘欠冷’、‘添长’、‘易晓’、‘夹雪’,摹之不独于冬,推于三时,各随其令。亦有半晴半阴者,如:‘片云明月暗,斜日雨边晴。’亦有似晴似阴者:‘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他这番景不正令、阴晴难定的论述,无非是强调,时间的变化没有统一的模式,春天是阳气升腾、令人愉悦的季节,也有乍暖还寒、花开花落的寂寞,冬天的阴气凝结,如《文心雕龙·物色》所说,使人“阴沉而志远”,然而也有暖阳似春的时分,雪后初霁的澄碧,能使人通体透澈。画家以诗作画,不能死守字句,不能墨守成规,石涛在这个意义上将“随时”而变的思想上升到超越时间秩序的睿思。

石涛说:“予拈诗意以为画意,未有景不随时者。”这个“时”,如同《易传》所说的“时义”之时,是一种时空合一体,它是因人的眼光,人的体验——一个“吟哦”的主人而变化。在人当下此在的体验中生成,一切外在的风物只是一个引子,一个导入深层心灵反应的影子。

这样的“随时”而变,说到底是不因时而变,不为外在表相世界的变动所左右,超越变动不居的世界,超越外在表相的感知,直溯生命的真实。他说:“天地浑熔一气,再分风雨四时。明暗高低远近,不似之似似之。”画家不是随变动不居世界的模拟者、记录者,他所应表达的是随着这变化的世界所引发的内在生命悸动。

今藏于香港虚白斋的《四时写兴图卷》,作于1685年,是他金陵时期的作品。仿青藤笔意,任万点墨点飞舞,随兴所致。起首处石涛有一段文字:“玉子马生,宁澹之士也。探奇索雅,喜亲笔墨,乐与清湘游。每于市头,或睹余书画,则绻绻不能去,家虽贫,必以多金购得,然后始快。今冬乙丑大雪,玉子外来,欣欣然就座,谈及绘事信心,此笔墨种子者,似不可多得也。余故急取素纸呵冻涤砚,无论四时,随笔洒去,以赠玉子,以消三载眼馋手渴之癖。”他是为一位地位很低却极爱他的作品的奇士而画此画。后题有一诗:“青藤笔墨人间宝,数十年来无此道。老涛不会论春冬,四时之气随余草。”从前跋中的“无论四时”,到题诗中的“不论春冬”,石涛打破时间的节奏,将四时不同的花卉笼为一体,闲抛闲掷,表达内在恣肆的情感,反映出石涛超越时空表相、直溯内在情性的思想。

石涛在本章结末处说:“画即诗中意,诗非画里禅乎!”这涉及诗画结合的问题。此论始于唐人,至宋而成为诗坛艺道的基本看法,苏轼评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就是由诗画的亲缘关系说起的,“有声画”“无声诗”之类的说法,成为后代文坛经久不衰的话头。《林泉高致》说:“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石涛在此一传统理论的基础上,又有自己独特的考虑。当然他肯定绘画是诗的作业,没有诗情,便无画意。所谓诗意,不光是拈古人诗句作画的能力,更是一种直面世界、启动情思、由当下直感推动自己的性灵悟入。诗,是穿透外在表相世界的利器。

石涛的“诗是画里禅”的观点,颇见新意。石涛一生优游于禅门,却很少在艺术中谈禅。张潮《幽梦影》中曾有石涛的按语:“我不会谈禅,亦不敢妄求布施,惟闲写青山耳。”石涛这里不是以禅喻画,在我看来,所强调的无非两条,一是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绘画是生命体验的记录;二如佛经所说“法常寂然”,禅是超越动静、有无,超越表相,超越生生灭灭的世界,禅中无春秋,无四时。这正是石涛所谓“老涛不会论春冬,四时之气随余草”,不问四时,看世界的真实。

石涛有《题写兰蕙二首》写道:“春兰夏蕙年年赏,忙煞花奴品石前。莫把真香比凡卉,悠然空谷至今传。”“三春谁不花前语,岂是王香写得完。欲赠伊人凭斗墨,拈来纸上四时看。”在此诗中,可以看出后来金农“耻春翁”的用思。

三、石涛的打破时间秩序的作品

纽约涤砚草堂所藏石涛《杜甫诗意册》,十开,纸本设色,未系年,此为石涛大涤堂时期作品

第一开,题:“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画山峡中的咆哮,极有气势,皴法是石涛独有的荷叶、披麻、牛毛等混合法。水如从天泻下。在这震撼的气氛中,有数间临水屋宇藏于危崖之后,静寂而立,真奇构也。第二开,画老杜“澹云疏雨过高城”诗意。画古城中一场急雨中的变化,感觉捕捉极为细腻,澹云疏雨,在墨与色的氤氲变幻中显出。第三开,画老杜“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诗意。画春水泛滥,漫过堤岸,给人满眼皆水的感觉,远方是一痕黛影,没有勾勒,全以淡墨和青绿染出,近处是老柳染绿、屋舍人家。暮年中的画家,看春水满天的感觉,有欣喜,有怅惘,又有沉寂。第四开,画老杜“渔人网集澄潭下,贾客船随返照来”诗意。不画晚霞中的渔市,而刻画一片和融的境界,色彩幽淡,风格沉稳,远处青山隐隐,中段山峦起伏,如浪一样翻滚,近处渔网初张,几艘小船从远山的缝隙中挤出,近景右侧屋舍俨然,春树迷离。老辣纵横,笔触中的节奏令人绝倒。第五开,画杜甫“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诗意。落日余晖中的山村,两人打柴行于山路上,暮霭将起,朦胧初现,随着艺术家的笔触,这山村就要渐渐沉入迷离的夜色中。第六开,题“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此画老境斑斓。横向推展的题识也似乎在跳荡,远山染出的淡淡一痕,忽在隆起处有一豁口,这是任何仿作者也无法重复的天成之处。第七开,画老杜“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诗意。画有一种凝结的感觉,山既是地上的山,又似是天上的云,正石为云根之谓也。山作浪,树蓊郁,在云烟笼罩中,作飘摇,作跳荡。第八开,画老杜“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诗意。或许此册就是赠真州白沙翠竹江村中的朋友,若如是,此画在点题。山村月色下,门前篱落间,两人拱手而别,似乎树也温柔,山也温柔,是迷蒙中的缱绻。第九开,画老杜“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诗意。斩截利索,画高岸阔江之景,山色绵延,水面空阔,归云拥树,返照入江。石涛就是这透关之手,每于微妙处脱出。第十开,画老杜“涧道余寒历冰雪,石门斜日到林丘”诗意,是此册中唯一之冬景。涧道雪树中,或点染些红色,或是红梅,或是红叶,艳艳绰绰,真乃幽玄之境也。

这套册页,追求天成之趣,野逸格调,沉静气象,一副老辣作派,无忸怩,无造作,无曲折的盘带,只是直心道场。所选择的杜诗,都是极精微的妙句,石涛将其拈出,以自己的当下所感、眼中所观,去体味它,将自己的生命化入鲜活的体验中。这是中国传统文人画至高境界的显现,是真正的诗情画意。此册可以为《画语录》之《四时章》作注释。

远尘章第十五

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劳心于刻画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损无益,终不快其心也。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

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夫画贵乎思,思其一,则心有所著而快,所以画则精微之入,不可测矣。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

校注

①“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四句:不落有无两边,既非法,不为俗法所拘牵;又非非法,不刻意避尘去蔽,自由洒落,不滞一相。

②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山川气象、林木溪涧等,人人画中皆有,真正的画者作画只是记录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它是人所未有的,是独自的创造。

③思其一,则心有所著而快:思其一,即秉持一画,臻于无对待、无分别之境界,物与我、心与手、笔与墨自然通畅,无所判隔。心有所著:自我纯粹的生命体验赖笔墨而传达,使其有所着落。快:畅然的情怀。

④画则精微之入,不可测矣:精微,当下发现的本原生命感受。入:切入。不可测:不可以知识去把握,不可以法度去限制,是偶然的生成。

⑤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我的体验,是由深心中发现的,是唯一的,自我的,不待他而成,“古人”当然不会言此。此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无。

延伸讨论 物随物蔽 尘随尘交

本章虽短,所讨论的问题在中国审美观念发展史上却很重要。题名“远尘”,这里的“远”显然不能从空间的距离来理解,而“尘”,也不是对外在客观环境染净的描述。这里讨论两个问题:

一、“尘”在心内

石涛生命的最后十年成为在家的道教信奉者,在此之前,一直是佛门高僧。他十多岁就在庐山的开先寺等寺院中生活,二十岁前后留连于黄山周边诸寺院中,从师旅庵本月(大致在1664年前后)后,他与法兄喝涛在宣城敬亭山双塔寺,着力恢复这个早已颓败的临济祖庭。后去金陵大报恩寺所领之西天禅寺,前后有九年时间。晚年除了去北京两年多时间之外,多在扬州。正是在扬州,他选择了离开佛门,自建居所,成为在家的道教修行者。揆其一生活动线索,有一个趋向,就是渐渐远离深山隐匿之所而靠近声色势利之地的过程。而佛道思想的基本点是远离市尘,石涛的人生轨迹为什么反其向而行之?

这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它牵涉石涛对佛道哲学的理解问题,其中包括如何看待“尘”的问题。在一般有关释道思想的理解中,远离尘嚣,逃避江湖,遁迹深山,做一个隐士,不染世尘,在无上清凉世界中,保持灵性的清澈,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但这样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是误解。在老庄哲学中,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的逃遁型哲学。老子的“和光同尘”、庄子的“至藏者无藏”,都重视心灵的超越,反对将保持真性变成避世的遁词。而佛教哲学(尤其是大乘佛教哲学)也有与此相似的观念。如《维摩诘经》指出,“非有烦恼,非离烦恼”,认为烦恼就是道场,“一切烦恼为如来种”,“一切烦恼皆是佛种”,不入烦恼,则不能得智慧。这一思想在南禅得到张扬,禅宗打柴担水无非是道的“一行三昧”观,就是奠定在这样的哲学基础上的。

故此,在中国哲学观念中,有一种“尘”不在外、而在心内的思想。外在的规避是表面文章,即使逃到一个清清世界,也不意味心灵就干净起来。更何况你心中有“染”和“净”的区隔时,其实正在知识的染污中。性灵的觉悟是根本之途。在中国艺术中,应和着这样的哲学观念,更有一种于染污中成就清净的思想,清净的莲花在污泥浊水中产生,茫茫红尘,就是觉悟之所。元代以来的艺术中,这一思想不断被强化。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我们看石涛的“物随物蔽,尘随尘交”思想。他说:“人为物蔽,则与尘交;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劳心于刻画而自毁,蔽尘于笔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一画”学说,是自性展张的学说,无法而法,是为我法,重在心灵的拓展。一切“法”——知识的概念,世俗的习惯,外在的物象,都需要超越,由此成就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胸宇。石涛认为,画者背离“一画”,是在与“物”的相对性中产生的。人为物蔽,则与尘交,将“物”对象化,必然造成性灵的遮蔽。物,是人观照的对象,是知识主体所分辨的客体,是人情感施予的外在景物,人将自己推向世界的对岸,似乎不在世界中,我落入了自己构置的重重尘网中——这就是“尘”在心内。

本章谈心灵的修养,成就快意的生命。远尘者,不远也。石涛强调“人为物使,则心受劳”,如庄子所说,人在自己布下的尘网中,就摆脱不了“物于物”的状态,丧失本真,人成为物的奴隶,物也成了人的奴隶,物与我陷入双重奴役关系中。石涛进而谈到绘画过程,在这种“物于物”——被物所“物”的状态中,人不可能不被物的外在形态所控制,不可能不受古法所制约,画家甫一下笔,追求“形似”,斟酌古今之法,目为之迷,心为之劳,这样“一画”遁迹,心性的拓展就成了空话,内在的真性掩而不彰,石涛所崇尚的“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的境界便踪影全无。

面对这样的局隘——人生有此困境,艺术也有此困境,如何应对?其实有两条途径,一条是“损”道,减少“物”的拘牵干扰,避世避尘,遁迹人寰,在隐遁中成就高逸,古来艺道之人,泰半有此选择。但石涛认为此法“但损无益,终不快其心也”。此非伸展性灵的当然之道。且此法还形成另外一种拘束,避有从空,终在有无分别中。如同禅者的坐破蒲团,破除杂念,渴望一念心清净,此念终然不可得,还会更加惑乱内心,每起一念,即生他念而排遣之,心灵永无宁日。石涛的“一画”之道,是生命的快意之道,在生命的体验中“大叫一声天地宽,团团明月空中小”,这种“快”意,于拘拘之心中如何可得!他有诗云:“春草绿色,春水绿波,春风留玩,孰为不歌”;“盈盈渌水,叠叠青山。放吾艇子,高咏其间”。随意书、画、诗,是其生命快意的歌,羁縻中便无从着落。

接下去石涛谈自己的选择:“我则物随物蔽,尘随尘交,则心不劳,心不劳则有画矣。”所谓“有画矣”,非一般涂抹形象之画,非尺寸古人之画,非汲汲于名利之画,乃是以“一画”精神所作之绘画,是性灵直接流出的世界,是直泻胸中之天。他不是心同野鹤与尘远,而就在尘寰中,就在俗事里,就在茫茫红尘间。他自谓“出尘非所托”,远离尘世非其所想。他有诗云:“落落江湖一散臣,萧然放艇学渔人。随波欲觅桃花瓣,不信尘埃亦有春。”就在江湖中成就自己的灵性飘洒。物随物蔽,尘随尘交,也就是庄子所说的与“物于物”相对的“物物”,不以物为物,不将世界对象化,与世界共成一天,身在尘中,心中无尘,便是无尘的大境界。就像他在《一枝阁》诗中所说:“法堂尘不扫,无处觅疏亲。”心与物同在,与世界相优游,虽然有外在的“蔽”——狭小空间的滞碍,街衢的遮蔽,熙熙而来,攘攘而去,心中无一念之存在,就是无“蔽”的世界,一片通透,一片空灵。

石涛《友人问了心》诗说:“将心拟欲了,似石激沧浪。石坠还归定,波流乱逐行。须知空是月,莫认白为霜。门外无多径,迷云覆古墙。”诗可能作于其在北京逗留时期,当时他已有离开佛门的打算,朋友问他的归宿,他以沧浪中的一块石做比喻,虽然在江湖中,虽然面对激浪排空的艰虞,但心如一块止定的石,任凭波浪浸袭。空不在月,白不在霜,一如《楞严经》所说的无还之道,知识的视阈,一切都有所“还”——都是因缘之存在,“诸可还者,自然非汝。不汝还者,非汝而谁”,唯有自己的真性方是定海之神石。

综此而言,石涛所谓“尘”,不是客尘,不在身外,就在心中。他《题云山图》说:“以我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随笔一落,随意一发,自成天蒙,处处通情,处处醒透,处处脱尘而生活,自脱天地牢笼之手,归于自然矣。”处处脱尘而生活,非远离尘寰,而就在红尘中,就在自己当下直接的体验中。

二、“古”所未有

《一画章》说:“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这句话曾引起当代学界的批评,认为石涛有自大之嫌,他石涛怎么能将“一画”作为自己的发现?其实这是误解,石涛讨论的不是“一画”理论的发明权问题,“我”,不是指石涛自己,而是强调“一画”之法,是“自我”的发明,由自己生命根性中发出。这样的误解,可能是石涛有意设下的。或许石涛在佛门时间太久,他的思维方式也受到禅宗棒喝机锋的影响。从《五灯全书》中关于石涛老师旅庵、石涛法门兄弟喝涛以及他自己的传记中,都可以看出,这样的语言表达方式在禅门中非常风行。石涛《生平行》长诗叙及旅庵的教诲时说:“三战神机上法堂,几遭毒手归鞭骤。”这是临济禅的重要特点。

无独有偶,本章中也有类似的表达:“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这句话也极易使人误为著作权的争论。本章最后一句话“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也是如此,我读过这句话多遍,一直未加注意,以为是就本章的理论发明而言,古人没有谈到这一点,所以他来细辨之、深研之。今次准备课程,觉得自己也上了这位曾经的禅师的当了。他不是对自己的理论发明沾沾自喜,而是讨论一个重要问题:体验。

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牟复礼(Frederick.W.Mote)说:“中国文明不是将其历史寄托于建筑中……真正的历史……是心灵的历史;其不朽的元素是人类经验的瞬间。只有文艺是永存的人类瞬间唯一真正不朽的体现。”他的论述是击中中国艺术要害的。宋元以来中国艺术尤其是文人艺术的根本特点,就是对瞬间直接生命体验的重视。诗书画印等,乃是生命体验的记录而已。石涛“一画”说的灵魂也正在于此。“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我的体验,是当下直接生成的,是唯一的,自我的,不待他而成。当然是“古人”不会言此。我的体验,是本原的,是深衷的感受,是“精微之入”,切入到自己生命的深层,是原发的冲动所使然,所以它是“不可测”的,不可以知识去把握,不可以法度去限制。石涛所谓“不道古人法在肘,古人之法在无偶”,若作画时,古人之法念念在心、闪现于手,那么就会处处掣肘,不可能有真实的创造,古人有古人之法,古人之法,乃是他的创造,是“无偶”——不可重复的,我的创造,也是唯一的。所以石涛本章说:“画乃人之所有,一画人所未有。”古今画家何其多矣,每一个成功的画家手下都有他自己的面貌,每一个人心中都有别人无法重复的独特体验,有自己的生命创造力,有自己的“一画”——生命的真性,这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精于艺术哲学研究的熊秉明先生谈到书法时说:

就符号说,你写的“天”字和我写的“天”字是同一个符号,并无区别。但是从形象上来看,从书法的角度来看,你写的“天”字和我写的“天”字不同,我刚才写的“天”字和此刻写的“天”字也不同。每一个“天”字是独特的,是唯一的,即使分别很微,但是这一个平稳,那一个险劲,这一个有力,那一个婉约,各有不同的意味,绝不能互换。

熊先生这里谈艺术创造的唯一性,不是形式上的唯一,而是体验的唯一,是当下体验所成就的。

石涛此章说:“夫画贵乎思,思其一,则心有所著而快。”这段话表面看来,似与石涛思想有矛盾,他的“一画”是超越理性知识的,所谓“出笔混沌开,入拙聪明死。理尽法无尽,法尽理生矣”。理法都尽,聪明已死,让澄明的心性展露。其实,本章所言之“思”,不是思理之思,而是思其一,也就是“一画”之思,一种超越理法知识的智慧,一种不受任何法度限制的纯粹体验本身。此体验是发自于我、不受他者控制,解除目的性的羁縻。“有所著”,即是自我纯粹的生命体验赖笔墨而传达,使其有所着落。笔墨,以笔墨创造的意象(丘壑),都是服务于人的生命体验而存在的。没有脱略体验而独立存在的外在绘画意象形式。“有所著而快”的“快”,说的是自己生命体验得以伸展的畅然情怀。所谓“吾写此纸时,心入春江水。江花随我开,江月随我起”,我成就了自己的快意人生。石涛好拈弄笔墨而为书为画,正是为了此生命的畅适境界。

石涛的态度,如《资任章》所说,是无古无今,无他无我,不起分别,一任真心。如其所云:“今人古人,谁师谁体?但出但入,凭翻笔底。”他又说:“噫嘻,后之论者,指而为吾法也可,指而为古人之法也可,即指而天下人之法亦无不可。”真正的创造者,要超越古今的斟酌,不是在一个合适的屋檐下寻一膝容身地,古人有古人之法,他人有他人之法,我有我之法,真实的生命体验是第一位的。

程十发旧藏一件石涛山水立轴,后捐给上海市文化局。这是一件重要的山水作品,作于1704年,赠予自己的好友王觉士,觉士也是有成就的山水画家。石涛在此画的题跋中触及的思想值得重视,惜乎至今未有人拈出。他说:

我尝于古人中羞称笔墨,犹恐笔墨之难明。又于今人中不言至道,犹恐至道之难见。非古今之笔墨绝响于人也,因人绝响于古今也。是以至道之言不见,笔墨之用不明。亦尝怪古人之不识,非一方之不识也;古人之不言,非一家之不言也。以一家言广应天下,以(此处漏“一”字)方之识遍寰宇,何以能之?古人自居一家,以天下为一家也。虽所见愈大,所行愈化,所识愈远,所言愈近。所以亟称不识,托行绝闻,我则不得不言之琐琐也。

这一段话也较晦涩。“于古人中羞称笔墨,犹恐笔墨之难明”,是说古人有古人之笔墨,今人有今人之笔墨,我有我之笔墨,我不在古人中言我之笔墨,不是说自己说不清,或者没有理解古人之妙,而是说不以自己笔墨有异于古人而自得,古人笔墨妙在“无偶”,我之笔墨也在“无偶”中显示出其存在的价值,它只是应和我的生命体验而出之。所以,我的笔墨“绝响”于古今。

他又说:“于今人中不言至道,犹恐至道之难见。”这句话可以给那些认为石涛“一画”就是老子之“道”的论者下一针砭。大道在无名、无法、无言,若可言之,可以以法述之,则不为道。石涛的“一画”是不二的,并非一种终极的价值世界,所以石涛这里说,若可以向今人“言”此大道,那么就是对“道”或者他所说的“一画”的背离。石涛由此得出他的理解:至道之言不见,笔墨之用不明。至道无可言说,笔墨不能以他法、我法、古法、今法之别言之。

以下石涛继续对“识”和“言”进行讨论,其实延伸的就是《画语录》之《一画章》的思想。他说:“古人之不识,非一方之不识也;古人之不言,非一家之不言也。”“一方之不识”,识见的短浅,所识在一时一事,故天下之大,多所不识,且“以一方之识遍寰宇”,说识的缺陷。而“古人之不识”与之大异,这种“不识”,是不以“识”为“识”之“识”,是超越理法识见之“识”,所以这样的识,是“所见愈大,所行愈化”,化而至于无识。而石涛所说的“一家之不言”与“古人之不言”也有根本差异,“一家之不言”,是能力上无法以言语、认识达至广远深邃的道理,所以无可言之,“以一家言广应天下”,这是不可能的。而“古人之不言”是“天下有大美而不言”之不言,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之不言,不以言说去概括世界,而以生命去体验世界,所以他虽“自居一家,以天下为一家”,他以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为语言,说出了人人胸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东西,这就是“以天下为一家”。

石涛这里所说的“古人”,是假托得“一画”真性的理想人格,所标示的精神,正是《远尘章》“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发之”的内涵。

脱俗章第十六

愚者与俗同识。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

故至人不能不达,不能不明。达则变,明则化。受事则无形,治形则无迹。运墨如已成,操笔如无为。尺幅管天地山川万物而心淡若无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

校注

①愚者与俗同识:识,汪钞本作“识”,他本多作“讥”,误。据汪钞本改。画谱本亦作“识”。

②心淡若无:《庄子·天道》:“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

延伸讨论 在世俗中脱俗

此章虽短,内涵却很丰富,讨论的问题在石涛思想体系中也很重要,是其“一画”观念的延伸。石涛的书法出于苏黄一路,其诗学思想也受黄庭坚影响,江西诗派的“点铁成金”“夺脱换骨”思想,在他的画学理论中有或明或暗的影子。《氤氲章》说“尺幅上换去毛骨”,“脱夫胎,非胎脱也”,而《脱俗章》就是讨论从古法里脱出新生,在世俗里洗练风神。它涉及绘画创作中知识的运用和如何面对具体生活等问题。石涛认为,不能躲到古法中寻求智慧,也不能在画室里暗自扪摸,必须直面世俗的世界,直接的生命体验是绘画智慧的唯一来源。

此章涉及石涛思想中的若干重要理论坚持,以下分别来讨论

一、愚与俗

本章开篇说:“愚者与俗同识。愚不蒙则智,俗不溅则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在汉语传统语汇中,愚、俗二概念均具有相反之涵义:愚有愚蠢义,它是“智慧”的反面,又有“大智若愚”的最高智慧义。俗有世俗、俚俗、甜俗等种种负面义,又具有呈现人生命真性的活泼存在义。石涛利用这相反相成的意义特点,玩起了语义循环的游戏,论述他的大智若愚、大俗若清的道理,为他的“一画”说张目。

因为涵义不同,石涛的理论推阐,往往来自语义的暗转,它会给理解带来困难。但这种论述逻辑一旦解会,又能增加理论本身的力量。“愚者与俗同识”,石涛的意思是,愚蠢而缺少智慧的人与世俗中的声利之徒具有相似的识见。接下来“愚不蒙则智”一句是说,愚与智相对,然又相生,不被知识、法度的乌云蒙蔽,从生命真性出发,归于“一画”,就显露出最高的智慧。这智慧的“愚”,不是蒙昧无知,而是依循内在生命的逻辑而自然释放,不受先行的理性、法度制约。这样的“愚”,意味着外在附加重重羁绊的解去,石涛称之为“愚去智生”。此“愚”如老子“大智若愚”之“愚”,不是知识的匮乏、识见的短浅,更不是等同白板,它只是剥去人们生命真性的外在系缚(如庄子所言“解其天弢”“堕其天”),是依其本然而呈现的生命本身。愚,是对知识的超越,不是对知识的屏弃。这样的“愚”,同于石涛奉行的“拙”道,是超越分别见的浑朴状态。

石涛说:“俗不溅则清。”俗与清相对,也彼此生发。不“溅”上世尘,不被外在的利欲所诱惑,不以世俗的习惯思维方式来判断,不以目的性的追逐(如画者对名的追逐)为创作动机,人本然的生命真性不会被“溅”,就能保持清真。如石涛诗所云:“但不著尘俗,皆当附凌云。”在石涛看来,荡涤俗念,不是对茫茫红尘的逃避。心中不清净的人,即使在迥绝人寰的清清世界中,也有可能芜秽不堪。清,是对世俗的超越,不是对世俗的背离。真正的脱俗,是一念心清净,处处莲花开,此便是“俗除清至”。在这里,也可看出石涛佛学的思想理路。大乘佛学认为,人心本净,客尘所染。一切众生都有如来藏清净心,它是圆满俱足的生命觉体,此心是不会被污染的,也不会消失,只是易为遮蔽。俗除清至,乃如拨云见月,让莹然的生命真性呈露出来。

石涛认为,为知识法度羁縻的“愚”和为世俗欲念诱惑的“俗”,又是相互推荡的。俗念重重,是由人们观念中的种种妄想所推动的,此即石涛接下所说的“俗因愚受”。如有尊卑高下之识,有物我、人我之分,作品就失落了平和之心;如有以古法、他法为栖身之地的心念,笔墨就有柔媚之态;如有出人头地、另出他门的目的,画中就有了喧嚣。同时,人们认识和行为上的种种妄见,又是在俗念的蒙蔽中形成的,即石涛所谓“愚因蒙昧”。就像庄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所昭示的那样,俗世中的种种欲望,会灭没人的真知,声色渔利世界的留恋,最终使自己愚昧不堪。俗因愚受,愚因蒙昧,二者相互推荡,使人失落本真,远离“一画”,识见趋于机心,俗念驱使欲望,山林野逸之风渐无,鲍鱼之肆气味则日增。

石涛这段表述突出了两条:一是发掘自己生命深层的本然智慧,一是重视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二者又可归于一个要点,就是在直接的妙悟中呈现真性。就前者而言,要回归内在生命的自觉,不待他成而成;就后者而言,一切艺术,一切真正的生命创造活动,都不能脱离活泼泼的生命实在。石涛说:“搜尽奇峰打草稿。”又说:“字经三写乌焉马。”一画,是自觉的,而非他觉;是当下自成的,而非他成。

总之,道在人心中,清在世俗里。智慧是由脱略知识而取得,所以即愚即智;清澈由摆脱俗念而获取,所以即俗即真。在老子,“天得一为清”,清从“一”中来;在石涛,“一画”为至法,清从“一画”中来。由此看来,此章名“脱俗”,不是离俗,而在即俗即真。愚拙在本真,即俗在平和。

我们可以通过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石涛《对牛弹琴图》来延伸讨论。这幅画作于1705年前后,当时此画一出,曾在扬州引起轰动。作品的图像以及石涛的多首题诗表达的思想,几乎可以为《脱俗章》作注解。“对牛弹琴”的本来意思是知音难觅、不被理解。“牛”是粗鄙的,不懂人间美的音声,其中也融入雅俗之辨的内容,所谓《高山》《流水》,曲高和寡;对牛弹琴,无人能识。而优游于道禅哲学中的石涛,思想旨趣在即俗即真、于尘中出尘,二者差异颇大。石涛作《对牛弹琴图》,反其意而用之。画中表现的不是弹者与牛的“不解”,而是二者的妙然契会。弹者抚琴,琴声未成,而牛却侧耳倾听,表现的正是禅家所谓一种无弦琴、唯君听得清的思想。此画画成后,当时在扬州为官的曹寅、顾维祯、杨中讷等名宿题有长诗,石涛和诗多首,敷说他即俗即真的思想。石涛诗中说,“世上琴声尽说假,不如此牛听得真”,我与牛所构成的世俗世界,与一切外在忸怩作态绝缘,自有清真。“牛也不屑学人语,默默无闻大涤子”,二者有深深的契会。在这里,雅俗的高墙轰然塌下。

石涛的和诗中说:“牛声一呼真妙解,牛角岂无书卷在。”不必去追求外在于我的玄妙之道,在牛的一声呼应中,终极价值的迷思被解构;那沉沉历史中的种种繁冗叙述,在牛角的晃动中也变得没有价值,价值就在松荫下、溪涧边的当下怡然的体验境界里。唐寅曾作《葑田行犊图》,画一人骑牛躬耕归来,在松荫下意态悠闲,不徐不疾。自题云:“骑犊归来绕葑田,角端轻挂汉编年。无人解得悠悠意,行过松阴懒著鞭。”汉编年,就在牛角中。石涛表达的意思正与唐寅相合。即俗即真,剥离重重妄见,恢复当下即悟的活泼生活。这便是石涛《对牛弹琴图》的本旨。

二、达与明

本章说:“故至人不能不达,不能不明。达则变,明则化。”此四句是接着上面愚、俗之论而展开的。大智若愚,即俗即真,超越一切法度的限制,归于当下直接的体验。这里以“达”和“明”两个概念来讨论这发自真性的平和之心。《老子》说:“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第十章)达和明,都是对知识的超越,都具有超越物我的特质。达,侧重指人与世界的周流;明(或称“明白”),则主要指心灵的通透,即臻于“照亮”的状态。

石涛诗云:“达者自心知,拂袖从谁语?”石涛的“达”是心灵体验所达到的至高境界,它受到道家思想的影响。其中有两个要点,一是周流。在道家看来,道是周流不殆的,四达并流,无所不至。老子说:“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复返而往来,从容而周流,无所滞碍,不住一点。活络的精神,通达的心胸,超越于物我之外,放旷于天地之间,就是老子逝、远、反(同“返”)哲学的要义。《庄子》说:“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则阳》)一体而周流,也就是后世中国美学所说的“绸缪万物”。禅宗哲学中的“无住”思想,也有与此相近的内涵。二是超越界限(庄子称为“际”“封”)。在“达”的境界中,没有雅与俗、尊与卑、净与垢等分别见解,寓于一种平常的智慧、平和的心态,在当下即成的世俗中,返归本然的真性。《庄子·齐物论》说:“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寓诸庸,道寓之于平常生活中(庸即俗)。庄子“寓诸庸”的思想,与本章所论“即俗即真”的思想一脉相通。

石涛说“达则变”,将“达”和“变”联系起来,这也是道家的坚持。《庄子·秋水》中以北海若的口气说:“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四达并流的心灵境界,是为了契合权变多方的世界,万物变化皆有其“时节”,有其“序”,执于一点,必与世龃龉,顺其节律,契其周流,方是融通万有的根本之法。石涛此一观念也与《易传》有关,《易传》中提出的“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的通变思想,强调“通变莫大于四时”的生命节律观,可能对石涛有影响。但《易传》更强调的是阴阳变易、通变有度的观念,与石涛思想是有根本差异的。石涛的思想基础是不二法门的“一画”,《易传》的思想基础是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尊卑有序、彼摄互通的大法,二者不可混而为一。

石涛的艺术是活络的,具有活泼泼的艺术情致,这与明代中期以来画坛流行的板滞、甜腻风气迥然不同。他的画就富有“达”的精神气质。如其自题《江天山色图》云:“云之杳霭不知其飘然而来,江之浩荡不知其渀然而逝,山之巃嵸不知其峨然而高,木之蘩阴不知其郁然而结。会其意于清赏间,一香一茗,一动一置,何所不可耳!”这幅重要作品今藏四川博物院,是张大千为之神迷的作品,石涛缘此表达的意思是:达于世变,同于造化,风啊,云啊,山啊,水啊,一时都“不知”其所从而来,我只是任笔下的清思潺湲流出。他在一则山水中题道:“山以静古,木以苍古,水之古于何存,其出也若倾,其往也若奔,而卒莫之竭也。道人坐卧云澥中,十年风雨,四合茫混,心开亲于轩辕老人前,探得此个意在。”古者,超越今之羁绊,与永恒同在。这四合茫混、古今一如的境界,就是他四达并流之“达”的境界。

石涛又说“不能不明”。明,指心性的通灵透澈,莹然可感。去除遮蔽,拨亮心灵的灯芯。《庄子》一书反复道及“莫若以明”的境界,体验达到的最高境界是“朝彻”,如朝阳初启,朗照世界。禅宗推崇“心月孤圆,光吞万象”的境界,因无遮蔽,我照亮了世界,世界照亮了我。石涛“明”的思想来自佛、道哲学。

老子辨析“明”涉及的三层意思,与本章讨论的“明”概念的内涵颇相契合。我就从老子的三层“明”的分析来看石涛的“不能不明”的内涵。一是“明道若昧”(四十一章),在常人之见中,明是与昧(暗)相对的,而“明道若昧”的意思是对明与暗等知识见解的超越。执着于外在明暗,那是知识上的追求。二是“不见而明”(四十七章)不见者,不将世界对象化,世界不是在主体的“见”中而出现,人与世界相融为一,无分彼此,遮蔽拆除,光明自在。三是“知常若明”(二十二章),明是一种常道,是“一”而非“二”,是浑朴的境界。石涛的“明”,就是这种超越物我分别的知识见解、让生命真性朗然呈现的永恒境界。

石涛认为,“达”则能“变”,“明”则能“化”。在道家,“变”与“化”二概念虽意思接近,然又有区别。庄子说“无动不变”,变是在密密移动的表象世界中所抽象出的一种精神,呈节奏性的律动。而化,要在“入”,是人的“化入”,“大化”,就是没有物我之别、人我之别的恒常运转的世界本身,如陶渊明“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与物同化,泯然相契,无有分别,如苏轼诗所说“君看古井水,万象自往还”,化是一种无始无终、永无止息的生生过程,它是人生命的真正归宿,一种没有绝对终极之岸的归宿,庄子所谓没有归处的“大归”,是在当下直接成就的生命展露本身。《庄子·德充符》说:“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达则变,明则化,化而不与物迁,无物无我,落花随水去,修竹引风来,在生命的洪流中,跌宕容与。

石涛的“达”与“明”,一是周流万物,无有滞碍;一是泯然契合,互相照亮。石涛的艺术哲学强调,达而能变,明而能化,不与物迁,无物无我,世界变化永恒。而真正的画者即悟者,悟者亦永恒。

三、无为哲学

上引庄子说:“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寓诸庸说即俗即真,而“不用”意即无为,石涛本章的论述逻辑似也沿此而展开。在本章中,石涛由“寓诸庸”的即俗即真,论及体验中的“达”与“明”,再由此与物无迁、无物无我的境界,最终托出他的无为艺术哲学。他说:“受事则无形,治形则无迹。运墨如已成,操笔如无为。尺幅管天地山川万物而心淡若无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

无为,是石涛一生绘画观念的哲学基础,《画语录》多次谈到此一概念,如《资任章》说:“无为而有为”,“以无为观之,则受有为之任”。此概念当然来自道家,也与佛教哲学有关,如《金刚经》所说:“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在上引石涛的论述中,涉及多层次“无”的概念:从画中山川丘壑等物态形式说,他提出“无形”论;从真幻关系上说,他提出“无迹”论,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从创作过程说,他提出“无为”说,以此与刻意而为的目的性活动相区别;从创作过程中人的心念上说,他提出“无心”论,所谓“运墨如已成”,“尺幅管天地山川万物而心淡若无者”;而从审美风格上说,其中也包含着“平淡”论,所谓淡然无极、众美归之,等等。无言,无心,无迹,无为,无形,就是他屏弃知识法度等蒙昧的“愚”,就是他在当下活泼的“俗”世中成就的“清”。

如无形说,石涛画学中有关于“形似”观念的诸多讨论。他说:“书画非小道,世人形似耳。”绘画是“图形”艺术,尺幅虽小,可将天地万物摄入其中,所谓“见小天于尺幅,缩长江于寸流,束万仞于拳石”。但在石涛看来,这绝不意味着将外在物象缩小化,绘画之妙,其实就在对形似的超越中。他说:“明暗高低远近,不似之似似之”;“变幻神奇懵懂间,不似似之当下拜”。不是在“似”还是“不似”之间斟酌,而是透过一切物象的表面形式,而追求生命境界的传达,画一物则非一物。这就是本章所说“受事则无形”的意思。“受”表达心灵之“任”来作画(受事),就必须将形式放在方便法门的位置,它只是权变之用,而非实诣。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石涛八开人物花卉册,其中一开画渊明嗅菊,其上自题云:“采采东篱间,寒香爱盈把。人与境俱忘,此语语谁者?”渊明嗅菊只是外在表象,他要画的是人境两忘的高逸妙境。他有一著名的《枯木竹石》长卷,为王季迁旧藏,约作于1700年前后,是石涛晚年的上乘之作,也是传统枯木竹石之类作品中不可多得的佳作。石涛自题云:“枯木竹石,非妙在形似之工巧,而妙在枯木竹石之趣之韵之生动灵秀之奇,较之茂林长松,尤为峭拔孤矫,如异人举止乃为贵也。不然直枯木耳,枯竹耳,枯石耳。奚以夺高明之目,而鼓之舞之,以生其情性耶?”枯木竹石只是外在表象,“生其情性”才是根本,他着意点在“枯木竹石之趣之韵之生动灵秀之奇”。

再如无迹说,这也是传统美学的趣味,像徐渭所说的“舍形而悦影”,八大山人所说的“画者东西影”,都是这方面代表性的观点。石涛的“治形则无迹”,追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妙。像李日华赞扬云林山水所说的“一痕山影淡若无”,又像陈白阳花鸟追求“孤鸿灭没于江天之外”的美感,都妙在无迹。这一艺术哲学思想与佛教的流布有关,真幻观念下对艺术形式的看法,将其导入一种“幻化形式”的思想。石涛的画追求“无迹”的境界。张笨山《观石涛上人画山水歌》曾谈到这一点:“忆我初得见公画,亦但谓其游戏耳。岂料观其捉笔时,一点不苟乃如此。既于意外得其意,又向是中求不是。倘有痕迹之可寻,犹拾古人之渣滓。”

他特别推崇一种“无心”的哲学,就是不起念,自然无为,心随物运。他所说的“无心诗画有心仿”,代表着两种不同的艺术创造方式。他题仿云林之作说:“诗情画法两无心,松竹萧疏意自深。兴到图成秋思远,人间又道似云林。”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所作《丁秋花卉册》十开,其中有一开题诗云:“风月从来不弃贫,举杯招月伴闲身。一花一草无心得,多事劳心鉴赏人。”他的无心诗画,所承载的内涵却是丰富的,要求的生命体验却必须鲜灵活络。

本章所谓“淡若无”的境界,乃是他毕生追求的审美境界,平淡悠长,不事雕饰,唯在无言独化的真性抒发,这是他“一画”学说在审美风格上的基本要求。他有一段论画语写道:“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上古之画迹简而意淡,如汉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画如初唐盛唐雄浑壮丽,下古之画如晚唐之句,虽清洒而渐渐薄矣。到元则如阮籍、王粲矣。倪黄辈如口诵陶潜之句‘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恐无复佳矣。”他的观点与当今西方中国艺术史界流行的学说有根本差异,那种观点认为,中国绘画的极盛时期在唐宋,而元画标志着中国画衰微的开始。而石涛以渊明的“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评元画,极赞其淡然无极、众美归之的大境界,他一生于元画可谓“敛衽无言矣”。他下此断语,根基就在他的“一画”论,他的平淡无为哲学。

最后说说石涛饶有兴味的《睡牛图》,作于1705年,与上举石涛《对牛弹琴图》时间大体相当,是其存世另一幅与牛相关的画作,这幅画是他的自画像,石涛有跋谈此画所作因缘:“村老荷蒉之家以甓瓮酌我,愧我以少见山林树木之人,不屑与交,命牛睡我以归,余不知耻,故作睡牛图,以见大涤子生前之面目,没世之踪迹也。耕心草堂自匿。”有诗云:“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清吾身,如何睡牛背?牛不知我睡,我不知牛累。彼此却无心,不睡不梦寐。”

这幅画是石涛自画像,一位无心的“懵懂生”(石涛印文)的自画像。

兼字章第十七

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未可以一丘一壑而限量之也。古今人物,无不细悉,必使墨海抱负,笔山驾驭,然后广其用。所以八极之表,九土之变,五岳之尊,四海之广,放之无外,收之无内

世不执法,天不执能。不但其显于画,而又显于字。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

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能知经权而忘一画之本者,是由子孙而失其宗支也;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之不在人者,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

天能投人以法,不能授人以功;天能授人以画,不能授人以变。人或弃法以伐功,人或离画以务变。是天之不在于人,虽有字画,亦不传焉。

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小知而小授也。所以古今字画,本之天而全之人也。自天有小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画之法存焉,而又得偏广者也。我故有兼字之论也

校注

①培:孕育,表现。倾覆:倾泻,圆满呈现。

②墨海抱负,笔山驾驭:墨海、笔山,形容画者用力之勤也,何以如此,因受表现天地创造力之大任,由此抱负去驾驭笔墨,翻为新章。广其用:推广其功用,无所用为用,是为大用。

③放之无外,收之无内:无外,言其至大无限之量;无内,言其至细无遗之能。真正的画者由“一画”出发,画乃是当下直接生命体验的记录,所以当下圆满,无稍欠缺。八极之表、九土之变、五岳之尊、四海之广,均在说明“一画”之一无量、无量一的特征。

④“世不执法”四句:世不私其法,天不私其能,字画就是其外在的显现。世,指世界;天,指天地。此句从逻辑(天)和历史(世)角度说明,字与画的产生有本然的内在逻辑,是历史的积淀而成,二者具有与生俱来的联系性。执,私自拥有。

⑤“一画者”四句:“先有”“后天”并不是时间的先后,而是说一画为本根,字画创造由一画而出。经权:偏意复词,即权变。字画由“一画”之本根中产生,只是表达“一画”的权变法门,意思是说,书法与绘画都是为了记录人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而产生。

⑥宗:祖宗。支:宗族的派系分支。

⑦由:同“犹”。百物: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万物”。

⑧伐功:自矜其功。《老子》二十二章:“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⑨是天之不在于人: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天之在于人”,均漏了一个“不”字,遂使意思不可解。

⑩画法秘谈本作“自天有小受”,汪钞本作“自天之有所授”,画谱本作“自天之有此授”,画法秘谈本是。

⑪而又得偏广者:论画辑要本作“而又得遍广者”,误。

⑫兼字:兼,兼通,兼有。兼字,即兼通字画。

延伸讨论 “兼字”说大全之道

《兼字章》在石涛整个画学思想体系中占有重要位置,它所提出的“兼字”的概念,在中国艺术理论史上具有很高价值。但其涵义晦涩,至今其真实意思并没有被揭明。

兼者,兼有、兼融、兼通也。兼字,即“兼有字的功夫”。“兼字”这一概念,“字”是中心词。石涛通过“字”涵义的内在转换,谈了几层意思:首先,字指书法。绘画和书法,都通过笔墨来实现,在本质上相通。“书画相通”这一古老命题,成为石涛艺术哲学意义提升的基础。其次,石涛不说“兼书”,而说“兼字”,目的是由书法追溯到汉字,在两汉以来“字画一体”学说基础上,探讨绘画一道不能忘记“字”的功夫,不能忘记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的滋生、滋化、滋育的创造精神。第三,字,泛指人的文化创造。人的生命价值的实现,就是在大地上书写意义的过程,即他所说的“种字”。石涛提出“兼字”,强调人要汇入大化洪流之中,融摄天地的创造精神,驰骋自己的情志。

由此看来,石涛提出“兼字”说,本质上是在字画一体、书画相通学说基础上,来申说其“融通天地创造精神”的“一画”思想。兼字,就是“天人相兼”——由绘画到书法,由书法到汉字,由汉字而泛观天地万象的“文”的呈现,观照人在大地上书写“字”的创造,强调人向内在世界发掘生命创造精神的逻辑。石涛认为,人能兼于字,从发掘内在生命创造精神出发,就能小中现大,放之无外,收之无内。兼字之道,是他呈现生命的“大全”之道。所以,兼字,即全于“字”者也。

一、画与字

《兼字章》开章由笔墨谈绘画和书法的相通为一,他论画就是论书法,书法中潜藏着绘画一道产生发展的内在逻辑。

书画都离不开笔墨。然而从总体上看,绘画主要是块面结构,通过水墨的晕染来创造。水墨画产生之初,就有“水晕墨章,兴吾唐代”(荆浩《笔法记》语)的说法,以水入墨,水墨互渗,化而为灿烂文章。故画更重于墨。书法总体来说是线条的艺术,虽然墨法在其中也有不可忽视的作用,但其更重于笔。此章开篇由绘画中的笔墨谈起,谈“墨海抱负,笔山驾驭”。运墨如海,滋蔓化育;行笔如山,骨梗在立。笔墨相融,犹画之“兼”书。就绘画来说,“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融摄山川形势于尺素之中,但不能停留在外形上来看笔墨的表现力,所谓“未可以一丘一壑而限量之”。笔墨摄天地精神于笔端,出心灵气象于纸上,它与书法所共同铸造的中国艺术基础语言,具有无限的表现力。中国艺术重视生命体验之道,而笔墨就是为适应这一需要所发明出的语言,它是东方民族的伟大创造。石涛将凝固在书画中的笔墨,视为“天地的语言”“宇宙的语言”。

由笔墨,而谈及书画之融合。本章涉及三个传统书画结合的命题,如江西诗派的“夺胎换骨”,石涛从旧问题中开拓出新意义,敷说他的发自生命创造根性的思想。

一是书画同源,从发生角度看书画关系。在中国早期文字系统中,字画不分,河出图、洛出书的神话就着眼其同源性。书和画,是标示我们这个民族文明发生的两大创造,都具有对后世文化影响的“权威性”(字与画也意味着一种价值系统)。《兼字章》说:“世不执法,天不执能。不但其显于画,而又显于字。”这里不是说时间上的同源,也不是从神性角度追溯二者的同源性,而是由此转出一种本根的思想。字与画,都是“天”“世”的自然显现,既是逻辑(天)的,又是历史(世)的。“法”就字、画的名称和形式而言,“能”就创造的功能而言。“不执于”,不拘限于一方,既显于画,又显于书。此二句的意思如同陶渊明《形影神》诗所说的“大钧无私力,万物自森著”。石涛借此表达,字画都是天地之创造,都因天地而得其形、名。他从此为书画抽绎出一种本于自然根性、又受自然支配的思想。

二是书画一体,从功能上看书画相通。本章说:“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具,指形象。“其具两端”,言其呈现的方式有差异。“其功一体”,具有相通为一的功能。表面看来,这与传统书画理论并没有多大区别。张彦远就说过“书画异名而同体”,南朝颜延之三种符号论也触及书画符号的功能问题。但石涛的“其功一体”说,显然不同于书学史上的这种论说。他的“功”,有两层意思,一指一己的生命创造功能。本章接下说:“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先有”,从逻辑上说,笔墨的运用,字画的存在,是为了敷说人生命创造的体验而存在的。一指具体的笔墨表现功能。“后天”,是书画创造者本于表达生命体验斟酌笔墨、脱略形式的功夫。石涛“功”的两个层次(生命创造体验、笔墨形式表达)是联通一体的。

三是一笔书、一笔画的观念。石涛有题画跋说:“吴道子有笔有象,皆一笔而成。曾犹张颠、知章,学书不成,因工于画,画精而书亦妙,可知书可通神于画也。知笔知墨者,请进余一画之门,再问一笔之旨。”所言“一笔”“一画”,与传统的一笔书、一笔画理论有关。传统的“一笔书”“一笔画”,主要谈书画的笔势问题,强调形式内部血脉贯通。但石涛的观点与其有明显不同,他将一笔书、一笔画当作进入“一画之门”的关键。传统的一笔书、一笔画,主要侧重于形式的动感,如当代研究中所说的“书法性”,而石涛的“一画”强调,任何形式上的活泼飞动之势,都受人的精神气度控制,左右书画笔墨的关键在“一画”——发自内心的独特生命体验,而非形式上的斟酌。

石涛所谈书画同源、书画一体和一笔书一笔画三个问题,都是为了引出他有关“一画”的生命创造之法的问题。他认为,作为一个书画家,重要的是有一颗“艺术之心”,有来自生命深层的真实冲动和创造力,他将人的知解力、情感性因素、历史因缘、生命智慧等,都凝结在直接的生命体验中。他说:“公孙之剑器,可通于草书;大地河山,不出于意想。枯颖尺楮,能发其奇趣者,只此久不烟火之虚灵耳!必曰:如何是笔,如何是墨?与其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如何是笔,如何是墨,如何是山川之象,如何是草书绵延,这些当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则是人胸中那一团如被雪洗涤的澄明高朗境界,没有这样的境界,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创造。它不光是一个人的修养问题,修养是平素的积累(知识的、境界的),而“一画”是以此修养为“底力”,出之于当下直接的创造,击破知识的、情感的、德性的厚厚躯壳,一任真性流淌。

石涛是一位伟大的画家,一生对书法的探讨丝毫不逊于绘画,没有他在书法上的精湛功力,不可能成就这位绘画不世之才。他理解书画相通,很少停留在外在形式上,而多从内在生命的呈现上着眼。

1680年左右,他题渐江山水册说:“董太史云:‘书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余曰:书与画亦等,但书时用画法,画时用书法。生与熟,各有时节因缘也。学者自悟自证,不必向外寻取也。”这里谈到的“书时用画法,画时用书法”,意思是重在心灵中的解会,作画如作书,书画在悟性和创造力上相通。

1687年前后,他有一则题诗说:“画法关通书法律,苍苍莽莽率天真。不然试问张颠老,能处何观舞剑人?”他从艺术史上的“三绝”(张旭草书、裴旻舞剑和吴道子)中,提取出一种“苍苍莽莽率天真”的精神,也就是他所说的“一画”。同样的思想,在今藏沈阳故宫博物院的《郊行图》自题中也有涉及:“吴道子画西方变相,观者如堵。作佛圆光,风落雷转,一挥而成。窃疑其不然。坡公云:‘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个中人许道只字?”在石涛看来,一挥而就,岂是寻常功夫,它源出于饱满的生命之“气”,所谓“笔所未到气已吞”,这也就是他所说的“一画”。

居扬州的徽人收藏家汪兆璋,精书法,尤长于小楷。石涛生平多与其切磋书艺。石涛赠之一扇面,有题诗云:“我以分书通作画,公书早已入黄庭。两间合为一家旨,江南江北何惺惺?”扇面作于1701年。《黄庭》,王羲之小楷法帖《黄庭经》,用以誉称汪氏的书法已达很高水平。“我以分书通作画”,意思是,我以八分书的笔法来作画——这是石涛晚年绘画中的重要现象,不仅八分,隶书、篆书、魏碑等都被融入他的画法中。他认为书画“合为一家旨”,没有分际。不仅形式上共通,更在于都由作者胸臆流出。

所以他说:“古人以八法合六法而成画法,故余之用笔钩勒,有时如行如楷如篆如草如隶等法,写成悬之中堂,一观上下体势,不出乎古人之相形取意,无论有法无法,亦随乎机动,则情生矣。”书有“永字八法”,画有谢赫“六法”,合书之“八法”和画之“六法”,为我之画法,我之画法即“一画”之法。一画之法,即是无法。不在“体势”上,而在“随乎机动”中,在我的悟性中,在生命的创造中。

二、“一字”与“一画”

石涛的“一画”概念,也可以说是“一字”。本章的“世不执法,天不执能。不但其显于画,而又显于字”,其中就包含这样的意思。其实,石涛还真提出过“一字”的概念。

1696年以后,石涛离佛入道,他有一别号:“一字钝根。”对于此号,至今研究界并未多注意,其实记载着石涛思想的一些变化痕迹。

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有石涛《兰石牡丹图轴》,墨笔画牡丹,颇见潇洒。款:“紫老年道翁属余写画,余口诵东坡牡丹四首,放笔立就,颇有意兴,故书之。清湘大涤子一字钝根。”作于1700年左右,上款“紫老年翁”,当是石涛至友、忆雪楼主王紫诠,一位酷爱书法的诗人,曾在1702年与石涛一道到江中发掘《瘗鹤》的大字碑铭。款题中的“一字钝根”,别有所指。

1700年初冬,石涛在大涤堂中题笔墨知己查士标(?—1698)山水卷,作有二诗,抒发对这位离世不久的老友的忆念,款:“庚辰十月病起,客携梅壑此卷观于大涤草堂,索题,戏为之也。清湘石涛一字钝根。”这里也出现了“一字钝根”。

上海博物馆藏有一扇页,款:“癸未冬暖作画,为汐庵老年台先生博教。清湘朽弟大涤子一字钝根。”时在1703年,汐庵其人不详。至此年仍然在使用“一字钝根”之号。

石涛晚年有“钝根”之号,其存世作品时见“清湘钝根老人”“大涤子钝根”“大涤子阿长钝根生”“钝根生阿长”等款署。

石涛的“一字钝根”,很容易使人理解为“石涛另有一字号为钝根”。如上举“清湘大涤子一字钝根”之款,意似为“清湘大涤子,另有一字号曰‘钝根’”。我以为这是误解。石涛这一表达方法,是艺术家的狡狯,所谓“大涤道人术狡狯”是也。利用人们可能的误解,来突出他的意思。古代书画款印中,的确有以“一字”来表示“另外的字号”的意思。石涛字号很多,除此之外,从未见他以“一字”来表达“另一字号”的意思。我的判断是,“一字”和“钝根”二者都是独立的,二者意思可以互诠。

钝根,乃佛教用语,与“利根”相对,指根机迟钝的人,又称下根。在佛教修证中,人们“根器”有不同,所证佛果也有异。石涛的“钝根”之号,与其在佛门中一直使用的“小乘客”号一样,并非谦辞,更非表达以小乘之道为追求的目的,而是下一反语,以与俗道中的不良风气相别。其时人们动辄号称大乘根器,追求不二法门,得最上乘法。石涛的方法,有似当今文学艺术中所说的“反讽”。“钝根”,就是老子所言“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愚拙,是本然根性,不为人的知识、欲望、情感所改制的人的自性,是一切众生本然具有的清澈圆明的觉性。石涛晚年并有“钝”“根”连珠印,此连珠印就有“以钝为根”的意思,这也透露出他以“钝根”为号的本义。

石涛“一字”,就是“钝根”。此“一字”,是无字,亦即禅门所说的“佛法无多子”。人生识字忧患始,字者,由书写符号,进而指代知识、秩序、法度等,如庄子所说的凿破混沌的契刻、老子“天下之始”的“有名”、石涛所谓“太朴一散”所立之“法”。石涛重视“一字”,也就是以不二法门为指归,超越知识见解,脱略秩序法度,以无法为法,护持其大全的混沌世界。一字,是由“二”归“一”。“一”,不是抽象绝对的精神本体,而是当下直接的妙悟。

石涛师祖玉林通琇(1614—1675)曾有“一字不加画”的机锋,此出于《五灯全书》石涛老师旅庵本月(?—1676)的传记,此传中称:“一日琇问:‘一字不加画,是甚么字?’师曰:‘文彩已彰。’琇颔之。”“一字”不加画,就是无画,即玉林通琇所说的“不通文彩,不通意解,直下剿绝窠臼,断人命根”的妙悟之意,此与石涛“一字”“钝根”意正相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石涛研究界长期以来所言《画语录》“一画”说来自于其师祖玉林禅师的“一字不加画”才可以落实。“一字不加画”,不是在一字上不加文饰,保持拙朴的面貌。它的意思一如苏轼所说的“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是“不二法门”的另外一种表达方法。所突出的是禅宗“一心不生”(传僧璨所作《信心铭》语)的思想,由“二”(分别见)归“一”,“一”者何在?“一”也没有。石涛缘此表达无所遮蔽的生命创造精神。

石涛的“一字”,是一种不为任何先行法度所支配的自由创造本身。他提出“一字”说,强调以这样的思想,在大地上书写“字”——创造有价值的人生。

天津诗人张霔赠石涛诗中说:“种纸庵中人,岂曰非针芥。”将石涛称为“种纸庵中人”,在此做宇宙的文章,于此字画中,一尘知大千,芥子纳须弥。这个“种”,的确道出了石涛“一字”说的精髓,一如汉字的滋生、化育之功。石涛晚年在扬州,有很多朋友有“种”之斋号:查士标有斋号“种书堂”,并号“种书堂主”。他的朋友吴绮有“种字林”。吴绮(1619—1694),号薗次,清初著名诗人,石涛与其过从甚密。吴绮晚年退隐,“贫无田宅,购废圃而居,有求诗文者,为种一梅,久之梅成林,因名之曰种字林”。石涛的年轻朋友顾友星(或作友惺),号种纸,意在纸上耕种。石涛在真州客居之时,友星与先著、田林等来看望他,石涛有诗画相赠。石涛还有一位友人号石亭主人,此人有斋名“种闲亭”。石涛作《种闲亭梅花下赠石亭主人》赠之,诗中说:“种闲亭上花如字,种闲主人日多事。多事如花日渐多,如字之花太游戏。客来恰是种闲时,雨雪春寒花放迟。满空晴雪不经意,砌根朵朵谁为之。主人学书爱种花,花意知人字字嘉。我向花间敲一字,众花齐笑日西斜。”学书学画如“种字”“种书”“种闲”“种纸”,无非是强调只死于法度之下终难有真创造,诗书画艺是“生命的游戏”,需要生命的亲证,需要发自生命根性的创造。

“我向花间敲一字”——生命创造犹如花开花落一样,自然而然,无所遮蔽。他作画,写字,作诗,乃至一切文化行为,都是“向花间敲一字”。

三、经权与画变

在本章中,石涛讨论“一画”乃全体艺术之大法,由书画融合说起,其中“字画”概念多次使用,如:“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虽有字画,亦不传焉”;“古今字画,本之天而全之人也”;“莫不有字画之法存焉”,等等。《画语录》的《运腕章》也谈到此一概念(“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

石涛讨论书画关系,为什么不直接说“书画”,而说“字画”?自唐代以来,讨论书法与绘画关系,一般所用概念为“书画”(如张彦远、张怀瓘等论述)。这应该是石涛的有意选择,是为了由“字画”概念中抽绎出“由本源而孳生”的思想。汉字本来有文、字、书三个主要称谓,三者意有微别。“文”侧重本源性,“字”侧重孳生力,“书”侧重书写性。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叙》云:“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汉字称为“字”,有两重意思,一是言其出于“文”之本:此不仅言其象形基础,更强调是在对“天之文”仰观俯察中创造出的,“文”所重在以天地为本。二是标明其孳生演化之特点:字者,生生不已之谓也。善于在“文辞的陌生性”(在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中发现新意)中发掘理论要义的石涛,所重视的正是此内涵。在石涛看来,“字画”者,由文之本所孳生之画也。这个文之本,本之于天,本之于自然而然的创化之道。这也就是他的“一画”,或“一字”。一字一画为体,万字万画为用。故言书画者(涵盖一切艺术),不能失落这个本,失落这个发自根性、本源于创造的生生之源。

石涛致八大山人求作大涤草堂图一

石涛致八大山人求作大涤草堂图二

由此我们看本章的一段论述:“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能知经权而忘一画之本者,是由子孙而失其宗支也;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之不在人者,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一画为经,万画为权。经为本,权为变,万变不离其宗;一画为祖,万画为子孙,字画犹子孙出于宗祖,不能失离这个根系。

经、权,是佛学中的一对概念。经与权相对。经是诸法实相,是自性。而权者,“方便”之谓也,所谓方便法门。权,就是变。僧肇说:“见变动乃谓之权。”般若学将经称为“实相般若”,将权称为“沤和般若”。沤,浪花。此以大海与浪花作喻。性为大海,沤和则言其浪花般示现。权根源于经,权乃经之用。说权,说沤和,就是言其无自性、变动不居的特点,说其必根源于自性的道理。僧肇《不真空论》说:“沤和般若者,大慧之称也。诸法实相,为之般若,能不形证,沤和功也。适化众生,谓之沤和。不染尘累,般若力也。然则般若之门观空,沤和之门涉有。涉有未始迷虚,故常处有而不染;不厌有而观空,故观空而不证。是谓一念之力,权慧具矣。一切之力,权慧具矣。”正道出了两种般若之关系。

经、权,是石涛由佛学中借来论述其“一画”学说的重要概念。《变化章》也说:“凡事有经必有权,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经,即变其权;一知其法,即功于化。”其中表达的思想,与本章“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的内涵相似。《笔墨章》亦云:“故山川万物之荐灵于人,因人操此蒙养、生活之权。”《山川章》云:“高明者,天之权也;博厚者,地之衡也。”其中的“权”(或“衡”),都是指权变、运用、创造。经为性智,智为本;权为用慧,慧乃功能之释放。智本慧用,智慧相照,体用一如。在石涛画学概念中,权、变、化三个概念具有相近的内涵,但又有细微区别。与权来源于佛学不同,变、化两个概念来自儒、道两家(变,主要出自《易传》;化,主要来自于《庄子》)。石涛融会三家,敷衍其由性而示现、以变来创造、创造必化归于天之道的思想。

就像僧肇所说的“涉有未始迷虚,故常处有而不染;不厌有而观空,故观空而不证”,石涛的经智权慧思想,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方面,权慧之用不忘其本,不忘它是创造性根脉中的支系;另一方面,归本并不代表创造,权慧之用之在我,在活泼泼的真性呈露。石涛于此有精致的辨析,体现出这位艺术家超强的思辨能力。

本章说:“天能投人以法,不能授人以功;天能授人以画,不能授人以变。人或弃法以伐功,人或离画以务变。是天之不在于人,虽有字画,亦不传焉。”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没有法度无由谈字画。这里的“天”,意为必然性,天予人以法,如你画画,必有法存焉,“无法则无限焉”(《一画章》)。出一笔,则法必存。法固存之,而必有形,字画都有形,都有具体的法式。无具体的法式,何以称为书、画!或山水、或花鸟,或隶书、或正书,都有具体的法度。这就是他所说的“天”之“授人以法”“授人以画”(此中“法”“画”意同)。石涛的观点是,要将既有的规定性和当下的创造力融合为一体,超越我法、他法的区隔,一任创造灵泉流出。

艺术创造不能匍匐在原有法度之上,本章认为,“功”在于我,“变”在笔下。作为一个艺术家,要有独特的创造,要出自于真性,发挥“天”赋予我的创造力——即人在独特的生命体验中所获得的创造灵性。它是唯一的,不可重复的;是自然而然的“赋予”,不可剥夺,所谓“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

石涛强调,“功”在于我,不能自伐其“功”;“变”在我手,又不能以追逐变化代替创造。而这两点常常使书家画者陷入迷惘之途,争相竞逐,丧失艺术的品位。人自矜于创造,陶醉于权变,自恃其功,割裂自己与传统的关系,欲以己法代他法,石涛认为,这是忘记那个“本”“真性”,也即忘记“一画”“一字”所造成的。这样的字画,是没有生命力的,不可“传”于后。联系他在其他画跋中的论述,他对这两点体会极深,涉及他对书画艺术价值的系统看法。

第一,弃法以伐功。本章说:“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之不在人者,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古今不泯”意思是,古往今来有很多大师,他们的艺术跨越时代,成为后人步武之法式。但不少书家画者研味他们的作品,看到他们的成功,也想出人头地,也想创造百代不朽之作品,身虽谢世,名扬千古,何其美哉!石涛认为,他们知道别人之成功,不知别人何以会成功;羡慕别人的不朽,便在名扬千古欲望驱动下策动自己的创造,这是极端目的性的行为。这些人只看到“功”,看到“古今不泯”,但没有看到,二王颜柳、荆关董巨等等流芳百世的大师之所以不朽,他们是“不求其功而得其功”。“烈士殉名”——若追求名声,必为名声所碾压。石涛打了一个比喻说“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兴焉,大自然无声无息,无名无利,却溥化天地万物。在他看来,艺术非目的之场,一切目的性的追求,终将是忘记“天之授”,忘记“一画”之本,必在历史的帷幕上遁然无踪影。

石涛受到传统美学观念的深刻影响,无为独造,是其基本观点;非目的性,是其论艺的基本观点。石涛的“一画”论,是建立在深厚的传统哲学大厦之上的。石涛关于“功”的思想,如老子所说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庄子所说的“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是中国哲学的基本坚持。这也是《画语录》贵无为思想的体现之一。归于一画一字,所重只在自己发自根性的创造力的释放,而不是目的的追求。对此,石涛有很多切身的体会。他说:“此道有彼时不合众意而后世赏鉴不已者,有彼时轰雷震耳而后世绝不闻问者。”曲学阿世,满腹机心,整天营造声势,蝇营狗苟,心中有逐鹿之场,画室如鲍鱼之肆,虽得当时之浮名,终究与真正的艺术无涉。而那些寂寞无为者,心有千古衷肠,笔有出尘之韵,往往其作品能自传于后。

“不求其名,而自得其名”;“不求其好,而自有其好”,这是石涛画跋中常常表达的观点。其晚年杰构《江天山色图》自跋云:“古人片纸只字,价重拱璧,求之不易。然则其临笔不易也。故有真精神,真命脉,一时发现纸上,力透纸背,此皆是以大手眼,用大气力,摧锋陷刃,不可禁当,令百世后晶莹不灭。”不求其名,而名自在。这“真精神”“真命脉”,就是得于“一画”“一字”之真性。他将拥有这样精神的人称为“透关手”——扭转乾坤之手。曾为任伯年家藏的石涛《山溪独坐图》,是石涛晚年夜晚醉后的作品,极为感人。参差的行书题下自己为艺的感受:“今时画有宾有主,注目一观,绝无滋味。余此纸看去,无主无宾。百味具足者,在无可无不可,本不要好而自好者,出乎法度之外。世人才一拈笔,即欲求好,早落下乘矣,极至头角具全,堪作底用?”此作非赠与之作,醉来随意涂抹,没有赠与者和所赠者之区别,没有今之所谓赞助人和被赞助人之分野,醉来的狂野,突破一切外在的仪式化,卸下了一切“头角”,一任真心之流淌。此时可谓“天之在于人”。

石涛的“本不要好而自好”,以及他对自己的画常常表达出的令人印象深刻的自信,使人怀疑他是否有些傲慢自大,石涛的同代人也有人质疑过。如果这样,石涛也未脱为功为名去作画的窠臼。仔细体会石涛的论述,此当误解。他说:“余画当代未必十分足重,而余自重之。性懒多病,得者少,非相知之深者不得。得者,余性不使易,有一二件即止,如再索者,必迟之又迟。此中与者受者皆妙。因尝见收藏家皆自己鉴赏,有真心实意存之案头,一茗一香,消受此中三昧。从耳根得来,又从耳根失去。故余自重之也。身后想必知己更多,似此时亦未可知也。知我者见之必发笑。”这里透出几点信息,其一,石涛并不是说自己的画有多高的品位,他认为知音难得;其二,他作画只是为了自己的适意,顾不得其他;第三,他指出,一些鉴藏家只为金钱和装点门面,并不懂艺术,更不珍惜艺术。所以他自我叮嘱,为艺者当自重。由此看来,他的“自重”,与他的无功无名说并不矛盾。

石涛所标榜“一画”“一字”之真性,通过他在1705年的一段画跋中亦可窥出:

唐人有言:“指挥如意天花落,坐卧闲房春草深。”今者人之所栖大涤耳,而高台压檐,大江无际,不胜其间。而好为多事,每于风清露下之时,墨汁淋漓,掀翻烟雾,不自觉其磅礴解衣,而脱帽大叫,惊奇绝也。噫嘻!子猷何在,渊明未返,春遗佩于骚人,溯凌波之帝子。踌躇四顾,望与怀长。谁其问我,闲房而信手拈来,起微笑者虽然今日,从君以往矣,天下一时未必无解人。若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陶真逸得微无隘?

狂涛大卷的石涛,其实是至为细腻的,这段题跋,是他的“一画”“一字”说活生生的解说。这就是他的“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的真实内涵。

第二,离画而务变。为追求新奇,追求变化,为求一家之名,为发挥一派之长,片面追求与古人之法的不同,显露自己不同凡响的卓异,在石涛看来,这是“离画”——背离了“一画”的本旨,也是为目的性驱使的一种表现形式。一画之法,是变化之法,但不是为追求变化而变化。在《变化章》中,石涛主要谈反对模古、反对死于古人画下的倾向,所谓“某家皴点,可以立脚”,“某家博我也,某家约我也”,激励人要“出一头地”。而本章则在说另外一种倾向,就是“自矜”之风。石涛于此体会多多。

他在1691年所作《搜尽奇峰打草稿》长卷题跋中说:“今之游于笔墨者,总是名山大川未览,幽岩独屋何居,出郭何曾百里,入室那容半年,交泛滥之酒杯,货簇新之古董,道眼未明,纵横习气,安可辨焉。自之曰:‘此某家笔墨,此某家法派。’犹盲人之示盲人,丑妇之评丑妇尔,赏鉴云乎哉!”他对时人热衷于立门派的观念深为不许。大致在1700年前后,他有一段论画题语说:“今天下画师三吴有三吴习气,两浙有两浙习气,江楚两广中间、南都秦淮徽宣淮海一带,事久则各成习气。古人真面目实是不曾见得,所见者皆赝本也。真者在前,则又看不入。此中过关者得知没滋味中,正是他古人得力处。悟了还同未悟时,岂易言哉。”没滋味中,正是古人画中有滋味处;真正悟入的人,是不以花样文章显赫于人的人。他反对弄花样、玩噱头的倾向。他说:“画家不能高古,病在举笔只求花样。”他有题画诗说:“书画从来许自知,休云泼墨意迟迟。描头画角增多少,花样人传花样诗。”自己不知,但求人知,必无可知处。

他认为,艺道不是逞强争胜之所,“意求过人而究无过人处”。他说:“唐画神品也,宋元之画逸品也。神品者多,而逸品者少。后世学者千般各投所识。古人从神品中悟得逸品,今人从逸品中转出时品,意求过人而究无过人处。吾不知此理何故,岂非文章翰墨一代有一代之神理?”带着创家立派的目的,终究还是一种功利的行为,与“一画”观所包涵的无为说不类。

这里所说的“文章翰墨一代有一代之神理”,是石涛一生秉持的观点。他另外一句著名表述是:“笔墨当随时代。”他有诗云:“悟后运神草稿,钩勒篆隶相形。一代一夫执掌,羚羊挂角门庭。”

石涛的论述在今天都有很大影响,常常成为人们强调时代新变的说辞。但如果只看到石涛强调变化的一面,很容易导入片面之途。石涛所谓一代有一代之艺术,笔墨当随时代,是要发挥人的创造力,不死于古人章句之下,但并不等于抛弃成法,自立我法,彰显自己独特的存在。石涛强调自性创造,但并不代表突出晚明以来风行的“我心即宇宙”的主体性。如果这样,又滑向另外一种浅陋倾向。石涛一方面是“不立一法”(不以成法为我法),另一方面又是“不舍一法”(不是为超越古人之法而求变),所谓“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搜尽奇峰打草稿》跋)石涛的完整表述是“一代一夫执掌”,“一代”只在“一夫”(自我的创造)之掌握中,而不是每一个时代都要换一种法。笔墨当随时代,当“随”在此时代中那创造者的自性。

石涛有题跋说:“此道见地欲稳,只须放笔随意钩去,纵目一览,望之如惊电奔云,屯屯自起。荆关耶,董巨耶,倪黄耶,沈赵耶,谁与安名。予尝见诸名家,动之此某家法,此某家笔意,余论则不然。书与画天生来自有一职掌,自足不同,一代之事,从何处说起?”书画重要的是求“一夫”之“职掌”(前诗作“执掌”,意同),出自自性之创造,而不在为一代争名,也不在为自家立派。

由此我们看《运腕章》一段议论:“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变画者,用笔用墨之浅近法度也。”其中涉及“一画”,多被解释为“一笔一画”,其实这里深寓的就是讨论“画”与“变”的关系。天能授人以画,不能授人以变,变之在我。同时,也不能“离画而务变”,超越在法与变之间的斟酌,归于“一画”中。“浅近”,如同禅宗所说的打柴担水无非是道,浅,言其平常心,不造作,不忸怩,非目的,自然而然;近,言其在自身,不要求之于远,道无觅处,就在自己直接的体验中,如石涛所说:“学者自悟自证,不必向外寻取也。”重视自己下手处的功夫,控制住自己的笔墨,笔墨的变化是由“浅近法度”中转出,这个“浅近法度”,不是无法度,而是不以法度为法度,超越法度,就是最大的“功夫”。所以,他的变化法度说,其实是“不以法度为变”的变化观。

四、本之天与全之人

本章的“兼”,由书画相兼,进而论兼通诸艺,其纵深层次乃是论“天人相兼”。其“一画”“一字”之说,为创造之法、变化之法,但并不是由人——人的主观能动性(或主体性)去改造天,而是“本乎天而全乎人”,在于天人之间的“迹化”,在于创造“天之在于人”的境界。此中之“天”,是“无为自然之理”“自发自生之性”,并非外在自然之天地,更不是一套体现天地律令的规则。“天”是非外在的,是人自性之宇宙,是人的生命与世界契合的根本逻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石涛这里使用的“天”,就是“一画”。人之合于天,就是由“一画”中转出一种创造动能,就会有圆满之创造。这样才能真正实现石涛所说的“全之人”。

故本章之“兼”,本质上是在说如何达到“全”——圆满俱足、无稍欠缺的生命圆融之理。

这样的观念,他在宣城时期(1666—1678)就已经初露端倪了。其《赠新安友人》诗云:“文章与绘事,近代宛称雄。最爱半山者,泼墨上诗筒。拟以羲之画,一字一万同。独立兼老健,解脱瞿研翁。又爱雪坪子,落笔如清风。晓原黄山来,神参鬼斧工。吾友产天都,啸傲惊群公。向我谈笔墨,谁是称江东?山固不可测,水亦不可穷。欲求山水源,岂在有无中。”其中谈到四位宣城画友(宣城近黄山,诗中有“吾友近天都”句):徐在柯(半山)、梅清、梅庚和蔡晓原。其中说亦佛亦道的画家徐半山“泼墨上诗筒。拟以羲之画,一字一万同”,半山为诗人,又兼工书画,所谓“羲之画”,言其书画相融。“泼墨上诗筒”,以诗融合书画,诗书画一体。“一字一万同”,一即是一切,一字一画,都是当下圆满的。石涛认为,以梅清为代表的宣城画人,虽出黄山,并非模仿黄山,而是脱胎于黄山,在“山色有无中”中发明真性。他们的成就证明,得益于山川之助,出自于自我真性,归之于笔墨之妙,本乎天全之人,以成“一字一万同”之大境界,是字画一道成功的铁门限。

石涛所说的“全”,是当下圆成,不可作部分见整体、以小见大之量上观。石涛的“一画”说,是发自根性的妙悟之道,那就必然是一种“大全”之道。《一画章》说:“行远登高,悉起肤寸,此一画收尽鸿蒙之外,即亿万万笔墨,未有不始于此而终于此。”又说:“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氤氲章》说:“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氤氲,天下之能事毕矣。”《资任章》说:“以一治万,以万治一。”都是在说“一画”乃是大全之法。一就是一切,一画就是万画,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每一幅有真精神、真命脉的画,都是“大全”。大,言其量之无限;全,言其靡所不包。

“一画”超越一切知识计量,万法归一,以“一”而生万有。“一画”有体用两端,《氤氲章》的“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就包括体用两方面。就体上说,它是氤氲未分的混沌,膺有本原的“自性”,也可以说是创造的本体(creative itself)。就用上说,“一画”具有创造的动能,也就是他所说的“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处于将发未发的状态,秉承着“自性”去创造。这两端若以佛学的词汇来表达,就是上文所说的“智本慧用”。石涛的“一画”,或者“一字”,是秉承自性创造的原则去创造,但尚未创造,这就是我反对将石涛的“一画”解为“一笔一画”的根本原因,一笔一画是具体的创作开始,是“一画”原则在创作上的落实,而非“一画”本身。正因为它不是一笔一画的具体行为,我们说“一画”(或“一字”)是大全之道方有可能。

“一画”既不是一个具体的起点,也不是一个终然的归结。石涛提出“一画”,不是要归于某个抽象的“道”,某个更合理的、具有决定性的真理。如果说“一画”是一种抽象的绝对的终极真理,以此取代那些偏狭的、残缺的、片面的道理,那是程度的变化,这是对石涛的绝大误解。“一画”是将一切创造的起点交给生命真性,交给艺术家集纳于平素、浚发于当下的直接体悟。他的大全之道,即如其《题卓然庐图》诗中所说的:“四边水色茫无际,别有寻思不在鱼。莫谓此中天地小,卷舒收放卓然庐。”“小中现大”,当下圆满,在性灵的飘卷中,无小无大,一切知识的、计量的盘算烟消云散,“量”之不存,何有大小多寡!一画是当下圆满、目前便见。当下,就时间而言,即此顷。目前,就空间而言,即此在。在当下目前的妙悟中,挣脱时空的铁网,在无分别的境界中,一任真性发出。由此方可臻于以一治万、以万治一的境界。以一治万,以万治一,本质是无万无一。无万无一,是谓超越。

本章谈兼通诸艺之道,将理论的重心放“大全”之上。揆本章“大全”之旨,一为无极:从“时之极”角度言之,它是无始的,并非发自某个时间原点,并非为此原点所生发出的既定法度所决定;从“理之极”角度言之,它又是无终的,并非导向一个外在的道、理,一个外在决定者。而是两头共截断,任由“一心”自潺湲。一为无量:不可以知识分别,不可以多寡计量。大全论不是以有限去追求无限,而是挫去人有限无限区隔的迷思。

本章开始一段说:“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未可以一丘一壑而限量之也。古今人物,无不细悉,必使墨海抱负,笔山驾驭,然后广其用。所以八极之表,九土之变,五岳之尊,四海之广,放之无外,收之无内。”

这段话由笔墨来谈他的“大全”论,表面看来,是论笔墨表现力的丰富(量的广延),其实是从本质上来谈笔墨“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无量)的道理。石涛谈山水画,不能为山川之外在表象所障目,山川由笔墨创造而成。而书法也是运笔墨而出,石涛由笔墨论书法、绘画两种艺术之共通。而笔墨,并非以笔蘸墨染于纸上这么简单,在石涛看来,笔墨是山川大地融汇于性灵、出之于毫端的动力形式,是蒙养生命之所得,是“氤氲”天地之所成。笔墨者,蒙养生活之所得,氤氲天地之所凝。它向外而融摄山川大地、会聚自己鲜活的生命体验;向内而形成画中丘壑,由此创造出一个独特的生命宇宙。笔墨是连接人——这一创造主体与天地宇宙、画中意象的关键环节。所以一丘一壑,表现的是画者胸中的气象。他由笔墨基础,转出其“兼字”之主旨,说书画都根源于天地宇宙的创造特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笔墨是自我的,独特的,是性灵的呈露,是摄世界为书画之影迹。性灵之无极(非为某种法度控制,亦非为证明某种终极价值标准而存在),笔墨之功用亦无极也。这就是他所说的“广其用”——无所用为用,是为大用。人发自于真实性灵,会通于天地万物,以这样的精神去创造,虽是自我的、个别的、瞬间完成的,却可以“八极之表,九土之变,五岳之尊,四海之广,放之无外,收之无内”。无外者,言其至大无限之量;无内者,也言其至细无遗之能。

本章的最后一段为全篇作结,就在谈一画兼而全之的“大全”意:“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小知而小授也。所以古今字画,本之天而全之人也。自天之有小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画之法存焉,而又得偏广者也。我故有兼字之论也。”

这里由对知识的分析,来谈“本之天而全之人”的问题。天之授人,讲人的禀赋问题。人的气质不同,禀赋有异,习染也有不同,如同《笔墨章》所说的“人之赋受不齐”,所以对诗书画印的理解也有深浅之别,因而造成艺术品质差殊的现象。然而,虽然人受到禀赋、习染、理解力等外在因素的影响,关键还是在于自己的态度,自己生命体验的深度,在于性灵的独特创造,在于自己超越种种外在因素的可能性。这就是他所说的“本之天而全之人”——成之在我。“全”,是一种超越之道。

“大知”“小知”的概念来自《庄子》。《庄子·齐物论》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知者,知之也,此“知”为动词;所知也,此“知”为名词。闲闲:郭象注云:“此盖知之不同。”《经典释文》:“简文云:广博之貌。”大知闲闲,指求知的深、得知的广。间间:郭注:“有所间别也。”意为区别。小知间间,形容知识偏狭,善于钻牛角尖。此二句以形象的语言,描述知识的差异性以及人陶醉于知识分别中的现象。《逍遥游》云:“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小知大知,是知识的分别见,是人的计量观,是“以人为量”,而非“以物为量”。此段论述也在说人在知识阴影下挣扎所带来的对世界非真实的认识

石涛说:“自天之有小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画之法存焉,而又得偏广者也。我故有兼字之论也。”此中偏、广之说,也即庄子所说的“大知”“小知”,是一种知识的分别见解。因为人们禀赋、习染以及知识获取上的深浅多寡,所以对待“字画”的理解也有不同,在创作中便有种种不同的“法”的限制,自性创造不彰,常常沦为某种知识、法度、目的的奴隶。

石涛说,正是鉴于这样的状况,他才提出“兼字”之说(“我故有兼字之论也”)。他提出的“全之人”的创造方式,不仅强调创造在我,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的“创造权柄”,更强调以“全”——非知识、无计量的自性妙悟,超越法度限制。天之所授以法,“无法则限也”,没有法则无规定性,所谓不离一法是也;同时,创造在我,又要超越法度,所谓不立一法是也。由此方是大全之道。

资任章第十八

古之人,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

以墨运观之,则受蒙养之任;以笔操观之,则受生活之任;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以鞹皴观之,则受画变之任。以沧海观之,则受天地之任;以坳堂观之,则受须臾之任;以无为观之,则受有为之任;以一画观之,则受万画之任;以虚腕观之,则受颖脱之任。有是任者,必先资其任之所任,然后可以施之于笔。如不资之,则局隘浅陋,有不任其任之所为。

且天之任于山无穷:山之得体也以位,山之荐灵也以神,山之变幻也以化,山之蒙养也以仁,山之纵横也以动,山之潜伏也以静,山之拱揖也以礼,山之纡徐也以和,山之环聚也以谨,山之虚灵也以智,山之纯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山之峻厉也以险,山之逼汉也以高,山之浑厚也以洪,山之浅近也以小。此山天之任而任,非山受任以任天也。人能受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由此推之,此山自任而任也,不能迁山之任而任也,是以仁者不迁于仁而乐山也

山有是任,水岂无任耶?水非无为而无任也。夫水,汪洋广泽也以德,卑下循礼也以义,潮汐不息也以道,决行激跃也以勇,潆洄平一也以法,盈远通达也以察,沁泓鲜洁也以善,折旋朝东也以志。其水见任于瀛潮、溟渤之间者,非此素行其任,则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下之血脉乎?人之所任于山不任于水者,是犹沉于沧海而不知其岸也,亦犹岸之不知有沧海也。是故知者知其畔岸,逝于川上,听于源泉而乐水也。

非山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广;非水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大。非山之任水,不足以见乎周流;非水之任山,不足以见乎环抱。山水之任不著,则周流环抱无由;周流环抱不著,则蒙养生活无方。蒙养生活有操,则周流环抱有由;周流环抱有由,则山水之任息矣

吾人之任山水也,任不在广,则任其可制;任不在多,则任其可易。非易不能任多,非制不能任广。任不在笔,则任其可传;任不在墨,则任其可受;任不在山,则任其可静;任不在水,则任其可动;任不在古,则任其无荒;任不在今,则任其无障。是以古今不乱,笔墨常存,因其浃洽斯任而已矣(21)。然则此任者,诚蒙养生活之理。

以一治万,以万治一。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笔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圣人。是任也,是有其资也(22)

校注

①不化而应化:不化,不为万物所化,超然于万物之上。应化,随运任化。《淮南子·精神训》:“以不化应化,千变万抮,而未始有极。”无为而有为:意为不强为,顺应自然之道,淡然自处,自由自在,所以能有绝大创造。

②以沧海观之:汪钞本此句漏一“观”字。

③坳堂:形容极小的地方。《庄子·逍遥游》:“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④山之蒙养也以仁:山以仁体现出天地蒙养之功。《论语·雍也》:“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⑤山之纵横:知不足斋本作“山之纵衡”,论画辑要本作“山之从横”,据汪钞本改。

⑥纡(yū)徐:又作“纡余”,迂回曲折。

⑦山之环聚也以谨:山体参差错落,相互连接,犹如人恭敬庄重地相聚。

⑧逼汉:逼近云霄。

⑨洪:形容山体广大无边貌。

⑩此山天之任而任:此句的结构是“山之任在受天之任”,意为山之“以位”“以化”“以仁”等乃是资取了天地精神。非山受任以任天也:其意为“非山自受其任而任使天”,意思是,山的化、神、仁、洪等特点,不是山另外具有而立于天地之间,从而丰富了天地,它本来就是天地中所具有的。此二句在于强调山的一切特点都是本乎天,资取于天。此山天之任而任,俞剑华标点注译本以为当作“此山受天之任而任”。

⑪人能受天之任而任:画家之任(创造行为),必须酌取天地之滋养(受天之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并非停留在山的表相特征(山之任)上,而由其控制人(任人)。

⑫此山自任而任也:山自我任持,不为他所控制(任),即自然而然,就是“天任”。石涛认为,大自然是“自任”和“天任”的统一,只有“自任”,才能得“天任”,“天任”就是自然而然。不能迁山之任而任也:画家作山不能离开山之特点谈天地精神,即山即天,即自任即天任。是以仁者不迁于仁而乐山也:只有具有仁的情怀,才能在山中得到仁的快乐。

⑬卑下循礼:画谱本作“中下循礼”,误。

⑭此段关于水的论述吸收了中国传统思想的一些观点。《孟子·离娄下》:“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荀子·宥坐》:“夫水,大遍与诸生而无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义。其洸洸乎不淈尽,似道。若有决行之,其应佚若声响,其赴百仞之谷不惧,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约微达,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鲜洁,似善化。其万折也必东,似志。是故君子见大水必观焉。”《春秋繁露·山川颂》:“水则源泉混混沄沄,昼夜不竭,既似力者;盈科后行,既似持平者;循微赴下,不遗小间,既似察者;循溪谷不迷,或奏万里而必至,既似知者;障防山而能清净,既似知命者;不清而入,洁清而出,既似善化者;赴千仞之壑,入而不疑,既似勇者;物皆困于火,而水独胜之,既似武者;咸得之而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

⑮瀛潮、溟渤之间:画法秘谈本、汪钞本、画谱本、十二砚斋四种本、四铜鼓斋本均作“瀛潮、溟渤之间”,而知不足斋本、昭代丛书本作“瀛海、溟渤之间”。

⑯素行其任:直取天地精神。

⑰人之所任于山不任于水者: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作“人之所任于水者”,漏录。

⑱非水之任山,不足以见乎环抱:此句画法秘谈本、画谱本落“山”字。

⑲山水之任息:息,生息。

⑳任不在古,则任其无荒:荒,迷乱。绘画创造不在于下笔就是古法,而在于不为成法所迷乱。

(21)浃:通达,理解。如《荀子·解蔽》:“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以浃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洽:契合。

(22)资:画法秘谈本、画谱本均作“实”。画法秘谈本、画谱本以下尚有文字:“总而言之,一画也,无极也,天地之道也。”

延伸讨论 资天地之任

“资任”是石涛独创的画学概念,其中包括的思想,在画学史上是有涉及的。

这一概念形成,可能在石涛晚岁定居扬州时,石涛前中期的文献没有发现他使用此概念。除本章之外,石涛另有一处提及此语。藏于四川博物院的《高睨摩天图》,石涛自题说:“资其任,非措则可以神交古人、翩翩立世,非独以一面山川贿鬻笔墨。”款“时癸未小寒松风堂主人属清湘大涤子写于耕心草堂”。此图作于1703年,松风堂主人,即石涛友人程浚(1638—1704)。

石涛提出“资任”说,旨在强调:资取万法自体任持之智慧,效法天地随运任化之精神,发而为艺术创造。“资任”是《画语录》中仅次于“一画”的重要概念,它被置于结尾,有收摄全篇的用意。

在《资任章》八百多字的篇幅中,“资”出现了三次,“任”出现了六十六次(如加上题目“资任”之“任”,共六十七次)。有论者认为,“资”和“任”是一对概念,“任”侧重指审美对象,“资”侧重指审美心理,“资任”反映的是审美心理感受中的“心源”和“造化”的关系。但在对此篇文意的揣摩中,我则倾向于这样的结论:“资”在《画语录》中不具有独立的理论意义,这倒并不是因为它比“任”使用的次数少,而是“资任”如同《画语录》中的“了法”“尊受”等概念一样,是一个偏正结构,“资”是资取、酌取的意思,“资任”也就是取任,中心词是“任”。《资任章》主要谈的是“任”的问题。

“资任”虽是石涛独创的画学概念,其思想在画学史上是有涉及的。如《历代名画记》:“董(伯仁)与展(子虔)皆天下纵任。”《笔法记》:“神者,亡有所为,任运成象。”《山水纯全集》:“随时制宜,任其才思。”上述所言之“任”和石涛“资任”说在某些方面有意义相通,但都不是独立的画学概念,而石涛是作为一个独立概念来使用的。

这一概念受到传统哲学的影响。如儒家的“参赞化育”的思想、易学中“裁成辅相”学说、佛教唯识宗的任持观、华严宗的一多互摄学说、禅宗的无念无住无相说以及道家的委运任化思想等,都在“资任”说中有程度不同的体现。我不赞成将“资任”学说归于一种学说的影响,如有的研究认为这一概念主要来自于唯识宗,有的论者认为它主要来自于道家,这样的判断与“资任”说内涵均有不合。

本章六十多次使用“任”,具有多层次的意义。总体来看,包括受任、取任、胜任、保任和自任五个层次,诸义项之间构成内在的意义循环系统,互相生发,从而突出石涛所要表达的内涵。

一、受任

本章开篇一段是此篇之主旨:“古之人,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川,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载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质也。”

这段话说山水画的本质特征问题。山水画以笔墨为表达手段,以山水为造型主体。但石涛认为,画家不能停留在玩弄笔墨上,也不是将山水形态的表现作为绘画的终极目标,画家是“寄兴于笔墨”、“假道于山水”,从而呈现“蒙养”和“生活”兼具的造化精神,得“一画”之精髓。山水家不能停留在外在的“饰”上,而要以表现乾旋坤转的山水之“质”为根本目标。这是天赋之大任,如同孟子所说的“天将降大任于是人”,画家作画必须担当起表达山川蒙养、生活之理的大任。这就是他的“受任”说。以这样的“任”作为目标,才能称为“斩关手”。很显然,石涛是以“一画”的精神来贯通“资任”论述的。

受天地之任,石涛将此大任分解到具体创作过程中。他说:“以墨运观之,则受蒙养之任;以笔操观之,则受生活之任;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以鞹皴观之,则受画变之任。以沧海观之,则受天地之任;以坳堂观之,则受须臾之任;以无为观之,则受有为之任;以一画观之,则受万画之任;以虚腕观之,则受颖脱之任。”

墨运、笔操两句是从笔墨上进行总括的,即山水画以表现天地蒙养、生活之理为根本任务。“以山川观之,则受胎骨之任”,意思是:从山水画的基本构架看,它脱胎于元化(胎),显现于天地之间(骨),所以山水画必须要表达出这种“胎骨”,而不能空陈形似,要将山川的质和饰结合起来。“以鞹皴观之,则受画变之任”,鞹皴是笔的体现,所以“笔之于皴也,开生面也”(《皴法章》),皴法各具其形,从皴法来看,山水画必须表现出“画变”,即开生面,将自然生机勃勃的精神表现出来。“以沧海观之,则受天地之任”,此句从大的方面着眼,以山川无尽、沧海广远,来表现海天苍茫、天迥地阔的精神气质;而“以坳堂观之,则受须臾之任”,则自小言之,微尘大千,一叶宇宙。“以无为观之,则受有为之任”,是说创作者要无为不作,因为只有无为才能有为,所以,画家之所以要无为,那是因为他们担当了有为的大任。“以一画观之,则受万画之任”,为何要归于一画?那是因为画家担当了要表现天地生机活态(万画)的大任,唯归于一画才能通万画。“以虚腕观之,则受颖脱之任”,画家作画为何要虚腕?因为画家要神明变化、从容优游,如《运腕章》所说的:“腕若虚灵,则画能折变。”

石涛于此将受天地之任落实到具体的创作中去,画家总的目的是要表现天地蒙养生活精神。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从创作原则上看,因为画家有大担当,必须有更坚实的立脚点,所以要归于一画,归于无为;从基本构架的确立、运腕以及鞹皴等具体的创作方法看,必须服从于表达山川精神(生理)这个终极目的;另外,石涛还从宏观和微观两个方面,谈到如何落实表达蒙养生活之大任的道理。

因有其任,画家受之,必须斟酌于有无之际,徘徊于形意之间,流连物态,顺应造化,执着于笔墨又超越于笔墨,优游于山川又超越于山川,于山海中窥出周流,在鞹皴中洞见生机,方可谓真担当。

二、取任

本章在谈受任之后,笔锋一转,谈资任的问题。他说:“有是任者,必先资其任之所任,然后可以施之于笔。如不资之,则局隘浅陋,有不任其任之所为。”

“有是任”指表达山川蒙养生活之弘任。“必先资其任之所任”,资即资取、酌取。“资其任”的“任”,是天地之“任”,这个“任”显然不能解为任务,而是天地的化育力或创造精神。“必先资其任之所任”一句话的意思是:绘画以表现天地精神为大任,要完成这一大任,必须循其本,即酌取天地的创造精神才能实现。如果仅局限于绘画的技法或者停留在涂抹外在形态上,则“不任其任之所为”(意思是:其所为则不能胜任表现天地精神的大任)。石涛这里说的取任,就是取天之任,正像牟宗三所说的,这个天或者天道,也就是“创造性的本身(creativity itself)”。根据这一思路,石涛接下去论述如何“取任”,即如何酌取天地创造力的问题。

他说:“且天之任于山无穷:山之得体也以位,山之荐灵也以神,山之变幻也以化,山之蒙养也以仁,山之纵衡也以动,山之潜伏也以静,山之拱揖也以礼,山之纡徐也以和,山之环聚也以谨,山之虚灵也以智,山之纯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山之峻厉也以险,山之逼汉也以高,山之浑厚也以洪,山之浅近也以小。……山有是任,水岂无任耶?水非无为而无任也。夫水,汪洋广泽也以德,卑下循礼也以义,潮汐不息也以道,决行激跃也以勇,潆洄平一也以法,盈远通达也以察,沁泓鲜洁也以善,折旋朝东也以志。其水见任于瀛潮、溟渤之间者,非此素行其任,则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下之血脉乎?……”

这里谈的天任山任水的“任”,用的是它的古意,生长滋化。

“任”有生成、化育义。《墨子·号令》:“安国之道,道任地始,地得其任,则功成,地不得其任,则劳而无功。”《吕氏春秋·季夏纪》:“凡生非一气之化也,长非一物之任也。”又《士容论》:“一人治之,十人食之,六畜皆在其中矣,此大任地之道也。”

在古汉语中,任常借为妊,《大戴礼·保傅》:“周后妃任成王于身。”卢辩注:“任,借为妊。”《汉书》卷九七《外戚列传》:“任身十四月乃生。”高诱注:“任,借为妊。”同时,任的同源字多有生育、生成、滋养的意思。如《说文解字》卷一四下:“壬,位北方也。阴极阳生,故易曰:‘龙战于野。’野者接也,象人怀妊之形。”在方位上,天干中的壬属北方,此位于阴气至极阳气始生处,有孕育之意。《释名》卷一:“壬,妊也。阴阳交,物怀妊也,至子而萌也。”《史记·律书》:“壬之为言任也,言阳气任养万物于下也。”另,荏,《齐民要术》卷三:“荏则随宜,园畔漫掷,便岁岁自生矣。”以其善滋生,引为荏苒意。壬,任、妊、荏、纴(缝织)、饪(做饭)等一组同源字,均有生成之意。

石涛这里正是使用了孕育、滋生、滋养的意思。他的“天之任于……”正是古汉语的惯常表达结构。石涛汲取中国生生哲学的精华,认为生生是宇宙的本质,天道即生生,宇宙间充满了无所不在的化育力,大化流衍,阴阳摩荡,而成盎然的生机世界。在《山川章》中,石涛就指出:“高明者,天之权也;博厚者,地之衡也。”他以高明博厚形容天地的精神,认为天地之权衡(或言天钧)乃造化之机,宇宙间的一切均由造化之机化出,所以他说:“非天地之权衡,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阴阳不测谓之神,山川之神明变化来自于造化之元。在他的眼中,大自然是一活泼泼的世界,他说:“山川,天地之形势也。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天地是一切生命的源泉,创造是天地根本的精神,所谓创造就是生生不息、新新不停的精神。

这一段表述在于说明,天之任于山水无穷,昊昊宇宙,悠悠天钧,滋育山川,赋予山水以生生之机,山水因此呈现出生机勃郁的面貌。同时,石涛接受了传统哲学的思想,将人的价值世界也糅入其中,认为山水中折射的天地精神体现了人的价值追求。如他所说的山得体以仁、荐灵以神、变幻以化、蒙养以仁,水之汪洋以德、卑下以义等,山水既可表现幽深远阔的宇宙意识,又能体现殷殷的人间道德关怀,山水是一个裹孕着人的理想追求的生机实体,而不是纯然外在的自然空间。画家酌取这样的对象,即是要发现天地的内在精神,这也是对山川境界的靠依,在齐同山川中实现自己的人生追求,从而将艺术目的和人性显扬统一了起来。他要像先哲那样,不迁于仁而乐山,不离于智而乐水,孔子逝者如斯的川上之叹和孟子“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的宇宙沉思,都成了撞击他绘画智慧的契机。

中国传统生生哲学包括若干理论层次,生生为本,乃是本源论;生生不停,亘古如斯,无稍间歇,这是其形态论。在生生的形态方面,包括两个不同的层面,一是生生相续,后生替于前生,这是从时间的维度上谈生生的,是生命的纵向展开;一是生生相联,此生联于彼生,天下无一孤立之物,这是生命的横向展开。生生精神周流贯彻,无一时断歇,无一物不及。石涛循着中国生生哲学的逻辑,不仅着力论述天之任山水,同时又强调山水乃至万物之间的“互任”,他说:“非山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广;非水之任,不足以见天下之大。非山之任水,不足以见乎周流;非水之任山,不足以见乎环抱。山水之任不著,则周流环抱无由;周流环抱不著,则蒙养生活无方。蒙养生活有操,则周流环抱有由;周流环抱有由,则山水之任息矣。”山滋化水,水滋化山,山水互任,从而显现出周流环抱之势,也就是生命之间的氤氲流荡,彼摄互融,这样使得“山水之任息矣”——一切生命在互相关联中滋化生长。这正是蒙养生活的安顿处。

山水“互任”的思想,是石涛画学理论的一个重要发现,于此建立了“生命画学观”,他所提出的“山水周流环抱之势”对其绘画形式理论都有深刻的影响。如《山川章》中的分析:“山川,天地之形势也。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联系是绝对的,表现这一生生联系是真正艺术创造的目的。

三、胜任

在汉语中,任有“符”的意思。《说文》:“任,符也。”中国上古时期,领兵之人在外,持有君主所授之符,其中就含有这样的意思,由此引出合符、信任、胜任诸义。《汉书》高诱注:“任,信也。”任有授任方和受任方。所以从授任方来说,有信任意;从受任方来说,又应该胜任,这样才能让授任方信任。这一语义在“资任”说中也有体现。

石涛为画家悬一至高目标,即表现天地蒙养、生活之理。要完成这一“代山川为言”的大任,必有所资取,依其逻辑,即酌取天地之精神,也就是原其本然,即“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不过,应化自然、无为不作是一总体原则,要求艺术家顺应自然,并不是让人匍匐在自然的脚下,做天地的奴隶;无为正是为了有为,回归“一画”不是为了回到绝对的零点;空诸万有,并非要进入绝对的寂灭之中,而是要在空中追求灵动的意象创造;吮吸造化的精气元阳,是为了铸造自己的创作精魂。所以石涛说:“本之天而全之人。”本之天,天为本;全之人,在于发挥人的创造力;合天人之力,方可启动创化母机。天是人心中之天,是人所发现的世界。所以,石涛最终落实为个体的创造,并不是仰戴一个外在于我的天的赐予。《兼字章》:“墨能栽培山川之形,笔能倾覆山川之势……必使墨海抱负,笔山驾驭,然后广其用。所以八极之表,九土之变,五岳之尊,四海之广,放之无外,收之无内。”

正是据于此,石涛提出“天之授于人,因其可授而授之。”这就是他的“胜任”观,本章所说“浃洽斯任”即指此。他说:“此山天之任而任,非山之受任而任天也。人能受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山乃天之滋育而自任其任,并不是山脱离天地而自具其象而驱使天。人与山水一样,受天地之滋育而生,所以要自任其任,而不是受山川外在形式控制,而停留于山川之外在形象之表现。

在本章中,石涛谈受任于天,意在强调画家必须胜任其事,这样才能得一画之功。石涛引入儒家“德配天地”的思想,深化了他这方面的思想。他在《尊受章》中说:“夫受,画者必尊而守之,强而用之,无间于外,无息于内。《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此乃所以尊受之也。”石涛所说的尊受,就是推尊人的创造精神,石涛认为,天行健,天的精神就是创造精神,人必须不停地创造,这样才能配得上独立天地之间,才能配得上做天地的儿子,这就叫“德配天地”。所以《周易·文言》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样的“大人”精神就是石涛提倡的“浃洽斯任”的胜任精神。他要画家尊而守之、强而用之的就是这种生生不息的创造精神。

石涛这一思想不仅合于中国哲学的精神,也是中国画学一直强调的传统。北宋末年张怀在给韩拙的《山水纯全集》的后序中说:“人为万物之最灵者也,故人合于画,造乎理者,能尽物之妙。”清布颜图说:“以素纸为大地,以炭朽为鸿钧,以主宰为造物”,要创造出无愧于天地的杰作。石涛的思想与此是吻合的。他在《海涛章》中说:“我之受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山海而知我受也,皆在人一笔一墨之风流也。”在他看来,素纸就是挥扬情性的空间,就是笔墨风流驰骛的场所。

据于此,我们来看石涛一段非常费解的话,就会迎刃而解:“吾人之任山水也,任不在广,则任其可制;任不在多,则任其可易。非易不能任多,非制不能任广。任不在笔,则任其可传;任不在墨,则任其可受;任不在山,则任其可静;任不在水,则任其可动;任不在古,则任其无荒;任不在今,则任其无障。是以古今不乱,笔墨常存,因其浃洽斯任而已矣。然则此任者,诚蒙养生活之理。”

这里的“任”作任使解,并引申为驱使、创造。“任使”意是古汉语中“任”的常诂之一。石涛这一段话从创造(任使)角度着眼,谈的是总体的创作原则:“任不在广,则任其可制”,此就空间体量而言,任使(表现)山水,并不在重山叠水,而在于抓住创化的根本,得于一画,宰制群有,因为“我有是一画,能贯山川之形神”。“任不在多,而任其可易”,此就数量而言,我以为这里说的“易”就是“易名三义”中的简易,《周易·系辞上》阐述了“易简则可久可大”,绘画不在于选择佳山秀水,在一草一木中也可以达到妙悟和颖脱。此二层表达的意思,在石涛的题画跋中也有体现,如他说:“画有至理,不存肤廓,萃天云于一室,缩长江于寸流,收万仞于拳石,其危峰驻日,古木垂阴,皆于纤细中作舒卷派。”“莫谓此中天地小,卷舒收放卓然居。”下文的任不在动静、不在笔墨等等,说的是要突破山川表象,受天地之蒙养,传山川之生活,各得山川动静之精神。而“任不在古、任不在今”二句,即超越传统,超越时流,超越山水外在形象的束缚,直达山川之精神。

四、保任

保任一意,也是“资任”说的潜在意义及重要理论环节之一。这一语义也有汉语的语义阐释基础。“任”在汉语中有颐养保任义

明代吴门画派和清初“四王”大力提倡心灵颐养,他们将颐养作为构思的前提,甚至提倡向壁静思的颐养方法,强调“无一等心胸即无一等绘画”,所以陶淑性情在他们看来是最重要的功课。石涛对这种静心颐养的学说没有多大兴趣,也不附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其好友李在《大涤子传》中甚至记载:“大涤子尝为予言:生平未读书,天性粗直,不事修饰。”他强调到自然中去“保任”,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予脱胎于山川,我的创作智慧从山川中来。石涛也谈心灵颐养,不过,他的颐养是到山川中颐养,不是以心灵悦适为目的,而是要启动创造母机。

本章说:“人之所任于山不任于水者,是犹沉于沧海而不知其岸也,亦犹岸之不知有沧海也。是故知者知其畔岸,逝于川上,听于源泉而乐水也。”此中之“任”意为“保任”。他说的是由观水而起意,由意而润心,最终怡然而得心灵之提升。因此,这里的“任于山”“任于水”即是从山水中得到性灵的颐养,所以解为“保任”更合适些。上节论山之语“仁者不迁于仁而乐山”,也强调通过观照得到性灵的提升。他所说的仁智之乐,并不是道德印证的愉悦,而是山水蒙养生活精神所引起的性灵提升。

《资任章》的关键在论述酌取山水蒙养生活之精神,而“蒙养”一语出自《周易》蒙卦,取“蒙以养正”之义,养是蒙卦的核心内涵。所以,石涛谈蒙养,不仅建立了一个由混沌——氤氲——笔墨——神灵的理论系统,同时还将保任蒙养的意义置于其中,他所说的“不化而应化,无为而有为,身不炫而名立,因有蒙养之功,生活之操”,就是就保任颐养而言的。“山之蒙养也以仁”正是所谓“果行育德”思想的改版。

在这个意义上说,石涛在《资任章》中提出的资蒙养生活之任的思想,就是借纯一未发之蒙以养正,借山川之道来发蒙(俗尚之蒙),去有为之蒙昧,扬不作之混蒙,以山下有泉的大化德操溉灌心灵,以本心中的创造赞襄大化。

五、自任

依石涛,天地中的山水草木花鸟虫鱼均是天地滋化而生,均由天之任而来,人的生命也是由天任之。万物均受任于天。这是就其本源而言,但石涛的目的并非在于为他的绘画主张找到一个本体论的根源,而重在从天任万物、万物受任于天中引出“自任”的学说。这是他强调创造的画学所需要的。

万物受任于天,皆有其存在之合理性,也决定了存在的差异性。石涛伸展个性的画学非常重视这种差异性。万物本于天,因而各得其性,其性之完满展开,即自然,即本性。所以“自任”也就是万物的自在呈现。虽然万物都是生生联系中一个纽结,但都有其存在之特点,丧失了这一特点,也就丧失了存在的可能性,即失去了“自性”,负于天之所任。

万物各有自性,人也有其自性。石涛由此展张了他对人受任于天因而自任其性的思想。他说:“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创造的心性,是天资之性、天赋之权,古人不能剥夺我,古人以其差异性展现了他的独创性,我也应以我的差异性展现我的独创,一切外在的力量均不可剥夺我的权利。我只有做到自任,自性展露,才不枉于天任;回到一画,回到蒙养之源初,即回归自性;回到纯一不杂的本性,就是自性。

从这样的思路看《资任章》,一些一直疑窦丛生的论述,可能会涣然冰释。他说:“此山自任而任也,不能迁山之任而任也”;“其水见任于瀛潮、溟渤之间者,非此素行此任,则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下之血脉乎”。这里的“自任”,即“自我任持”,“见任”即显现自我任持的特点,正因为“自任其任”、“素行其任”,山才谓之山,水才谓之水。进之,石涛提出“人能受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人受任于天,自有天任之权,故必须自我任持,所以山水不能任使我,山水不能改变我的质态,一如古人不能改变我一样。

故此,他在《画语录》的结尾语气激昂而又斩截地说:“以一治万,以万治一。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笔墨,不任于古今,不任于圣人。是任也,是有其资也。”由此可见,他所谓资取山川之任,也就是资取山川蒙养生活之精神,资取一画。他的资任,就是独任其任,任性灵飞扬,性灵的飞扬原本是造化所钟,是天之所任,是创化之元的体现。传统的力量(古)、时尚的力量(今)、权威的力量(圣)、一切既成的规则(笔墨)、一切有形的物态(山水之形),都不能牢笼我,——我就是我!

资任自然,实是资任我;资任在外,实是资任在内;到造化中求创造,实是到深心中求创造。所以,石涛的“资任”说,归结起来,实在是:不任于山,不任于水,不任于古今,任之在我也!是其所资也!

石涛的“自任”从另一角度言之,就是随运任化。

自我任持和随运任化表面上看是矛盾的,其实并不矛盾。自我任持并不是固守自我、拒绝外物,那不是自性展张,而是自迷,是我执,自我任持即是解除法的束缚,进入无法的境界,从而与山光水色、岚霁烟霞相优游,这就是随运任化。陶渊明诗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惧”;李白诗云“恻怆竟何道,存亡任大钧”,此诗境就是石涛所要表达的意思。他要张扬个性,随运任化则是其根本的保证。其思想根源来自道家学说。《庄子·山木》中载:“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曰:子几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这则故事中的“任”,是一个含有深刻寓意的人物,他与文中“孔子”所持的态度正好相反,“孔子”是惧生怕死,竭智穷才,而“任”是无为任事,随运任化,他已经进入不死不生的至高境界。列子也有类似思想。庄列的这一思想也影响画学。如《笔法记》中的“神者,亡有所为,任运成象”和此一思想一脉相传。

在很长时间内石涛是一个佛门弟子,佛教的任运思想也是他直接取资的内容。《大乘起信论》卷一:“以平等智慧,平等志愿,普欲拔济一切众生,任运相续,常无断绝。”《华严经》卷五:“任运而灭,亦无灭者。”禅宗视任运为妙悟不可或缺之条件,《祖堂集》卷二洞山良价云:“任运随缘,莫生住着。”同书卷三天皇证悟禅师云:“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五灯会元》卷一五引善清禅师云:“纵横变态,任运卷舒,高耸入天,壁立千仞。”唯识学有自体任持思想,或可能也是石涛“资任”说的思想根源。唐慧沼说:“唯识等说:任运即是自性所摄,有漏心、心所,因循取境异无漏故名。为分别,是心、心所本自性,故名为自性,自性即分别。又自性言亦通境说。《杂集论》云:如所缘相无异分别,于自境界任运转故,即自性之分别,名自性分别,故知任运亦自性”,将自性与任运联系起来。

小结

从以上分析可见,石涛的“资任”概念主要有五个义项,即:受任、取任、胜任、保任和自任。这五个意项分属于不同的理论层次。本章论述的是山水画创作的问题,受任确立了山水画创作的根本目标(即表现天地蒙养生活之理);取任强调的是,要完成这一目标所要选取的创作途径(即原其本然,酌取天地创造精神来创造山川境界);胜任是从德配天地的角度,强调只有掘发画家生命深层的创造活力,才能有真担当;保任强调只有在造化中颐养,才能去除平庸和俚俗,将创造活力掘发出来;而自任则是本章的落脚点:资任在我。这五个理论层次贯通一如,诸义项之间构成了一个潜在的理论脉络,反映了“资任”说所包含的鲜明理论倾向:即对人的创造力的资取,这正是“一画”概念的核心内涵。

  1. 《山亭独坐图》题跋,图今藏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是石涛晚年定居大涤堂后所作。
  2. 《高睨摩天图》题跋,图今藏四川博物院,是石涛晚年的重要作品。
  3. 这是藏于上海博物馆一帧石涛山水扇面上的题识文字。
  4. 参见本书《运腕章》的讨论。
  5. 参见本书《皴法章》的辨析。
  6. 《熊秉明文集》,十卷,安徽教育出版社即将出版。第九卷《砧边札记》论述中国传统的笔法论时,他说:这“牵涉到一个十分具体而浅近的观察,就是‘线’。石涛说:‘一画者,字画下手之浅近功夫也。’又说:‘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他在其他论述中,也将石涛的“一画”说成是“线”。
  7. 《坛经·般若品第二》,宗宝本。
  8. 《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维摩大士向菩萨们提出了一个极难的问题——什么是不二法门?在场的三十二位菩萨对此作了回答,或言超越有为、无为,或言超越有漏、无漏,或言超越垢、净,或言超越世间、出世间,等等。但维摩大士不满意,最后文殊菩萨回答说:说不二,就已经是二了。便问维摩大士,何以为真正的不二法门呢?维摩大士一言不发。此即为所谓“维摩一默”。不二法门是一种无分别的纯粹体验境界。此经收在《大正藏》第十四册。
  9. 此偈出自龙树《中论》卷首,《大正藏》第三十册。
  10. 《信心铭》,传为僧璨所作,是理解南宗禅的一篇重要文章。
  11. 此诗见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十开山水册,其中一开减笔画山前瀑布,款“小乘客济”。
  12. 苏东天先生《石涛“一画章”析疑》解释“一画之法,乃自我立”时说:“一画之法,是由石涛创立的,以前没有人提出过。”并进而讥讽石涛抢他人之功(《朵云——中国绘画研究季刊》1992年第4期)。吴冠中先生《我读石涛画语录》:“石涛之前存在着各种画法,而他大胆宣言:‘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中国文化》1995年第12期)又,吴先生在另一论文中指出:“石涛狂妄地说,一画之法自我开始。”(《再谈石涛画语录》,《美术研究》1997年第1期)吴先生原是想通过这样的解读肯定石涛一画的独创性,但此思路似可再酌。
  13. 石涛多次谈到此一问题。他的这一思想似受到李贽的影响。李贽说:“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答耿中丞》,《焚书》卷一,第16页,中华书局,1975年)
  14. 《大般涅槃经》卷一九《德王品》,收在《大正藏》第三十八册。
  15. 《潘天寿论画笔录》,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
  16. 波士顿美术馆藏十二开山水大册,其中一开题跋。
  17. 此语见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南京图书馆藏钞本。
  18. 此语见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南京图书馆藏钞本。
  19. 此段话见汪研山《清湘老人笔记》之跋画,今存世石涛真迹中未见此段题语。
  20. 诗录自程霖生《石涛题画录》卷一,遂吾庐聚珍版印本,1925年。又见神州国光本《大涤子题画诗跋》卷一。
  21. 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载此诗,波士顿美术馆藏石涛款十二开山水大册,其中有一开题有此诗句。
  22. 《仿倪高士山水》之跋语,引自程霖生《石涛题画录》,遂吾庐聚珍版印本,1925年。
  23. 香港佳士得2002年秋拍有一件石涛款《山溪独坐图》,画本为任伯年家藏,这段题跋就出自此画。
  24. 波士顿美术馆藏石涛款十二开山水大册,其中一开题诗云:“露地奇峰平到顶,听天楼阁受泉风。白云自是如情物,随我枯心飘缈中。”
  25. 《十力语要》,第49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
  26. 参本书《破题》中关于“法”的论述。
  27. 石涛十开山水册,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此册第十开画奇山突起,或称《奇山突兀图》。
  28. 《石涛画集》第41图,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0年。
  29. 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所藏十二开《苦瓜妙谛册》中一开题跋,此开为石涛真迹。
  30. 这段话见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
  31. 《五灯会元》卷一,上册,第6页,中华书局,1984年。
  32. 关于此概念的辨析,见本书《兼字章》的讨论。
  33. 《松岩泻瀑图》,王南屏旧藏,今为北京一收藏家所藏,作于1692年春,是石涛北上期间的杰作。
  34. 海外不少研究中国画学的专家主此说,如高居翰(James Cahill)和方闻(Wen Fong),他们认为,石涛粗犷泼辣的画风,体现出强烈的反传统色彩,他的画学思想主要是针对董其昌以及四王的。见:James Cahill:Wang Yuan-Chi and Tao-Chi:The Culmination of Method and No-Method,Harvard,1982;Wen Fong:Tao-Chi,Return to the Primordial Oneness.Image of the Mind,Princeton,1984.
  35. 张大千藏十开《渴笔人物山水梅花册》(见台湾历史博物馆影印《渐江石溪石涛八大山人书画集》),其中一开题有此语。
  36. 《成唯识论》卷三:“受,谓领纳顺、违、俱非境相为性,起爱为业,能起合离非二欲故。有作是说,受有二种:一境界受,谓领所缘。二自性受,谓领俱触。唯自性受是受自相,以境界受共余相故。彼说非理,受定不缘俱生触故。若似触生名领触者,似因之果应皆受性。”(《大正藏》第三十一册)
  37. 《杂阿含经》卷一七云:“譬如虚空中,种种狂风起。东西南北风,四维亦如是。有尘及无尘,乃至风轮起。如是此身中,诸受起亦然。”(见《大正藏》第二册)《瑜伽师地论》卷九六说:“又若有受,于依止中,生已破坏,消散不住,速归迁谢,不经多时,相似相续而流转者,应观此受犹若旋风。若有诸受,少时经停,相似相续不速变坏而流转者,应观此受如客舍中羁旅色类。”(《大正藏》第三十册)
  38. 见熊十力《佛家名相通识》之《撰述大意》,《熊十力全集》第二卷,第351页,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
  39. 上海博物馆藏十二开山水花卉书法册其中一开之题诗。
  40. 此为晚岁所作《梅花吟》六首之一,题写《梅花吟》之《梅花图卷》,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41. 《增一阿含经》卷二七:“色如聚沫,痛(受)如浮泡,想如野马,行如芭蕉,识为幻法。”(《大正藏》第二册)
  42. 此语见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南京图书馆藏钞本。
  43. 《题春江图》,见陈鼎《瞎尊者传》。此传记作于1697年。《春江图》今不见。
  44. 此为洛杉矶美术馆所藏赠鸣六八开山水册总跋中的题语,作于康熙甲戌(1694)。
  45. 清秦祖永《桐阴论画》说,石涛“著《画语录》一卷,词义玄妙,全从经典中得来”。
  46. 王弼《周易注》:“以蒙养正,以明夷莅众。”后人以为蒙养体现了《周易》的根本精神,白居易《动静交相养赋》云:“庄子曰智养恬,易曰蒙养正者也。吾观天文,其中有程,日明则月晦,日晦则月明,明晦交养,昼夜乃成。”
  47. 如汉京房《京氏易传》卷中释蒙卦:“内实外正,暗得明,阴附于阳,稚道亨也。故曰蒙养正。”明来知德《周易集注》卷二:“要之果之育之者,不过蒙养之正而已。”
  48. 朱熹《周易本义》卷一:“人求我者,当视其可否而应之,我求人者,当致其精一而扣之。而明者之养蒙,与蒙者之自养,又皆利于以正也。”清康熙时,设有蒙养宫,以为音乐教育之用,方苞就曾在此宫中编制乐律;又有蒙养院,以为教育之所,如清时地方学校或称蒙养学堂,《清史稿》卷一〇七:“蒙养院意在合蒙养、家教为一。”
  49. 据《存复斋集》卷七,《四部丛刊续编》。
  50. 据《存复斋集》卷七。
  51. 《周易本义》卷一。
  52. 《云山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有二跋,此为第一跋之语,作于1702年。款:“清湘大涤子壬午三月乌龙潭上观桃花写此。”
  53. 此段录自胡积堂《笔啸轩书画录》卷上著录之《僧石涛着色山水》,作于1703年夏。
  54. 此语为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所藏书画卷中书法一段所书之文。
  55. 此联诗见于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所藏十二开《苦瓜妙谛册》,其中一开之题跋。
  56. 鸿蒙出自《庄子·在宥》,其中有“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的话。《淮南子·俶真训》:“提挈天地而委万物,以鸿蒙为景柱,而浮扬乎无畛崖之际。”鸿蒙是对天地混莽的原初状态的形容。而氤氲一词出自《周易》,《周易·系辞下传》:“天地氤氲,万物化醇。”而混沌的意思与鸿蒙等相类,出自《庄子》之《应帝王》。
  57. 见《瓯香馆集》卷四《画跋》。
  58. 《云山图》第一跋中题语,该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59. 《石涛画语录译解》,第24—25页,朝花美术出版社,1963年。
  60. 《石涛》,第187页,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年。
  61. 《石涛画语录标点注译》,第32页,第68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年。
  62. 《石涛评传》,第232页,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63. 《石涛画学本义》,第196页,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1996年。
  64. 《我读石涛画语录》,《中国文化》1995年第12期。
  65. “生面”一语在古代多指别出机杼意,这与石涛“生面”的意思不同。《栖霞阁野乘》卷下:“又有云: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亦别开生面。”《眉庐丛话》:“甄采华缛,可当奁史,诚试帖只别开生面者。”《梦蕉亭杂记》卷二:“新军参用西方,生面独开。”
  66. 《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八。
  67. 《朱子语类》卷一一。
  68. 《上蔡语录》卷上,正谊堂全书本。
  69. 《戴震集》第一册,第28页,清华大学出版社,1991年。
  70. 转引自俞剑华《石涛画语录标点注译》附录。
  71. 石涛《兰竹卷》题跋,见《渐江石溪石涛八大山人书画集》,第91页,台湾历史博物馆,1978年。
  72. 《云山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此为图中第二跋之内容。
  73. 见俞剑华《石涛画语录标点注译》附录,第110页。
  74. 《万点恶墨图》,今藏苏州灵岩山寺博物馆,作于1685年。
  75. 语出《仿倪山水》之题跋,图今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
  76. 宗白华将境界分为三个层次,生命灵境的传达是最高境界。参其《中国意境之诞生》。
  77. 《诗未》(雍正刻本)卷一有《石涛和尚南还,晤于西天寺禅室》。
  78. 《之溪老生集》(康熙刻本)卷二,《芜城客舍漫兴次韵八首》之七。
  79. 石涛《题渐江画》,见《十百斋书画录》丑集所载。《中国书画全书》第七册,第631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94年。
  80. 《为禹声作十二开山水》自跋,画是王季迁旧藏。
  81. 石涛《简许劲庵》诗,诗见北京市文物管理处所藏石涛《兰竹图卷》上自题。
  82. 自题《丹崖巨壑图》,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作于1684年。
  83. 《题赠沧翁扇面》,此扇面为日本桥本大乙旧藏,见铃木敬《中国绘画总合图录》第四卷第350页,编号为JP30—256。
  84. 诗录自《大风堂书画录》所著录之《剩水残山图》,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4年。
  85. 诗见上海博物馆藏《书画合璧册》第七开。
  86. 《兰竹图》,今藏上海博物馆,款云:“己未冬日石涛济。”画作于1679年。
  87. 1932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出版《石涛山水图咏》,以珂罗版双层影印石涛山水图册,后附何绍基题咏墨迹。此册及题跋也见日本兴文社昭和十一年(1936)影印出版的《南画大成续编》。
  88. 香港私人收藏石涛款《松风泉石图》,其中所题长诗当为石涛所作,其中有“倚嵚历落;杳不知几千尺;萧萧稷稷,直欲驾日月而开鸿蒙”。
  89. 上海博物馆藏其书翰有《与吴山人论印章》诗:“安得闽石千百换与君,凿开混沌仍人嗔。”
  90. 如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藏石涛《祝枝山诗意册》,其中一开题云:“若无斩关之手,又谁敢拈弄?”
  91. 四川博物院藏石涛《为徽五作山水》题识云:“若无透关之手,又何敢拈弄?”
  92. 《大涤子题画诗跋》载石涛《跋汪秋涧摹黄大痴江山无尽图卷》云:“真者在前,则又看不入,此中过关者得知,没滋味中,正是他古人得力处。”
  93. 此为《诗书画三绝图卷》上题诗。曾见台湾学者李叶霜编《石涛的世界》(雄狮图书公司,1976年)第156—157页影印,又见章东磬《石涛书画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83年)第80—81页影印。
  94. 此为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所藏《苦瓜妙谛册》中一开之题跋。
  95. 宋陈思《书苑菁华》卷一所引钟繇之语,此在唐韦续《墨薮》中也有引用。
  96. 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卷一,清船山全书本。
  97. 此诗录自陈鼎《瞎尊者传》。此传记作于1697年,故诗是此前之作。《春江图》今不见。
  98. 如作于1705年的《赠嚼公大师》书翰(今藏美国密歇根大学美术馆)、《与哲翁书札》(今藏上海博物馆)、张大千旧藏《贺程鸣三十初度》的扇面(1705年)等上钤有此印。
  99. 诗录自神州国光本《大涤子题画诗跋》卷一,又见程霖生《石涛题画录》卷一。款“清湘大涤子”。
  100. 上海博物馆所藏十二开山水花卉册,其中一开题有此句。
  101. 此诗录自藏于香港虚白斋的《天地浑熔图》,款“清湘大涤子论画之作,时壬午秋八月,青莲草阁”。时在1702年。
  102. 此据梅成栋《津门诗钞》,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年。此诗当作于石涛1691年客居天津之时。
  103. 此画今藏首都博物馆,文物出版社出版之《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为京5—071。
  104. 《虹庐画谈》,《黄宾虹文集》之《书画编》(上),第411页。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年。
  105. 《书大涤子所临米颠雨后山手卷后》,《虬峰文集》卷一九。
  106. 诗为一幅仿米山水中的题跋,录自《十百斋书画录》己集,款“清湘小乘客石涛”。但不能判断为石涛所作,存此备考。
  107. 诗出自“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写竹通景屏》,款题:“癸酉冬月画于邗上之大树堂,清湘老人济。”作于1693年。
  108.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其杂画册十二开,其中有一开自题。
  109. 他由黄山来,徽墨赋予他智慧,他也是制墨的高手。他一生的密友新安太守曹鼎望及其三子曹钊、曹鈖、曹鋡都善治墨,“曹墨”在有清一代具有很高地位。清高继珩《蝶阶外史》卷四载:“本朝墨工以黟、歙为盛,而最著者为南曹、北曹。南曹曹素功所造,即艺粟斋墨是也。北曹稍后,为直隶丰润人,名鼎望,字冠五,一字澹斋,官至陕西凤翔府知府。其制墨也,皆广收曹素功墨,重加捣治,有玻璃光、掌珠、天保九如、书画舟、五明扇、珠胎诸款识,下为小印曰‘澹斋’。其曰‘瘿庵’者,公子所作也。坚细光泽,又出南曹之上。今天津、宝坻诸故家尚多藏弆。”
  110. 梅清《天延阁删后诗》卷一二,康熙刻本。
  111. 傅申《明清之际的渴笔勾勒风尚与石涛的早期作品》,见上海书画出版社出版《朵云》五十六期特刊《石涛研究》,2002年。
  112. 《渴笔人物山水梅花册》十开,作于1682年,第三幅《绿杨村合图》跋,此山水册见《大风堂名迹第二集·清湘老人专集》。
  113. 见汪研山《清湘老人题记》。
  114. 《国朝画征续录》卷下。
  115. 陈传席以其为南宗柔性山水的代表,见其《中国山水画史》,江苏美术出版社,1985年。
  116. 庞莱臣《虚斋名画录》卷一五载石涛《石涛山水花卉册》,此册本为石涛弟子洪正治收藏,凡十页,这是第二幅的题跋。
  117. 见《楞严经》卷一,佛开示阿难,如何对待“心目”?“佛告阿难:‘如汝所言,身在讲堂,户牖开豁,远瞩林园,亦有众生。在此堂中,不见如来,见堂外者?’阿难答言:‘世尊,在堂不见如来,能见林泉,无有是处。’‘阿难,汝亦如是……’”
  118. 此册本为樱木俊义藏,日本昭和十二年(1937)东京聚乐社出版之《石涛名画谱》影印此册,名为《清湘老人山水册九图》。
  119. 石涛这里的“质”“饰”关系是由传统思想中的文、质关系化生而来。“饰”,与传统文质关系中的“文”意义相当。《韩非子·解老》说:“文为质,饰者也。”
  120. 参见本书《笔墨章》有关“生活”的讨论。
  121. 如《中庸》说:“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
  122. 《古木垂阴图》自题,该图今藏辽宁省博物馆。
  123. 《题赠沧翁扇面》,该扇面为日本桥本大乙旧藏。沧翁,指石涛友人陈鹏年(字沧洲)。
  124. 郑燮《板桥集》,清代清晖书屋刻本。
  125. 此见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所藏十二开《苦瓜妙谛册》中一开题跋,款“时癸未秋日为石头刘先生写画拈出请正,大涤子”。时在1703年。又见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卷三六《石涛赠石溪山水册》。
  126. 关于形、势之论述,参《山川章》的延伸讨论。
  127. 石涛题龚贤《满船载酒图》诗,载《艺苑掇英》第64辑第19页,该辑是香港及海外藏家藏品集。
  128. 泰山残石楼影印石涛八开图册,此为其中题诗。西泠印社,1929年。
  129. 施念曾、张汝霖辑《宛雅》三集刊石涛《题画》诗,乾隆十四年西陂草堂刻本。
  130. 此段题画语,见罗志希旧藏八开书画册。其中一开设色画芭蕉题有此段话。
  131. 这段论画语录自藏于香港虚白斋的《渔隐图》,款“清湘大涤子若极题于大本堂”,是1705年前后的作品。
  132. 石涛受佛教影响,在其存世作品中,“境”有时又指外境,如佛教所谓“六境”。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石涛八开人物花卉册,为石涛晚年居扬州时之作品,其中一开枯笔画渊明嗅菊,题云:“采采东篱间,寒香爱盈把。人与境俱忘,此语语谁者?”
  133. 《山林胜境图》,今藏四川省文物总店,郑为《石涛》(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影印此作。
  134. 这段文字录自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
  135. 《为方厓画山就题》,《清阁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36. 这段话见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
  137. 此册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画是赠给当时金陵学政赵阆仙的。赵崙(1636—1695),字叔公,别号阆仙,1682年到1687年在金陵学政任上。赵阆仙之子子泗(号忍庵)随石涛学佛学画,此顷他们有密切交往。
  138. 《中国山水画史》,第942页,江苏美术出版社,1988年。
  139. 《张大千伪作名人书画的琐记与辨伪》,《刘九庵书画鉴定文集》,文物出版社,2007年。
  140. Craig Clunas,Fruitful Sites:Garden Culture in Ming Dynasty China.Reaktion Books ltd.1996.pp.140-141.
  141. 《长干图卷》上所题《长干诗》,此为石涛定居大涤堂后的作品,今藏上海博物馆。
  142. 此册今藏上海博物馆,石涛在自题中录张景蔚诗两首。
  143. 拙作《传世石涛款作品真伪考》(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选取此作为封面之图。
  144. 诗见上海博物馆所藏《书画合璧册》。
  145. 香港畏垒堂所藏山水图,图作于金陵时期。第二段跋为南归之后题。
  146. 诗见佳士得香港2008年春拍石涛十开花卉册中古梅一开题跋。
  147. 此为上海博物馆所藏石涛十二开花卉册的题跋。
  148. 何绍基《题石涛画册》,《东洲草堂诗钞》卷二七。他所评论的这件作品今藏上海博物馆。
  149. 《味水轩日记》卷三。
  150. 见铃木敬《中国绘画总合图录》第一卷第175页,编号为A18—65。
  151. 《南田画跋》,《瓯香馆集》卷一四。
  152. 其中著名者有:福建积翠园艺术馆所藏《黄山十二屏》、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二十一开《黄山图册》、京都泉屋博古馆所藏八开《黄山八胜图》以及《黄山图轴》、香港至乐楼所藏《黄山图》长卷等。
  153. 以上三首诗均见《天延阁删后诗》卷一二,是石涛初至宣城时梅清题其《黄山图》所作之诗。
  154. 京都泉屋博古馆所藏《黄山八胜图》一开题有此诗,另见《自书诗二十一首》(嘉德2013年春拍),其名为“游黄山坐前澥观莲花峰”。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五开《石涛石溪行书诗翰》,其中有一页书此诗,名“前澥观莲花峰”。
  155. 诗见胡积堂《笔啸轩书画录》卷下《僧石涛书画册》。
  156. 《书蔡某数点梅花室图后》,《习苦斋集》古文卷三。
  157. 《江干访友图》上石涛自跋,图今藏中国美术馆,《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为京3—077。
  158. 西上実以此画名为《黄山图册》。见北京故宫博物院《紫禁城》2014年第7期西上実《石涛和芥子园画传》一文。本为谭嗣同(1865—1898)旧藏(本册总跋页“远遗堂印”白文方印,即为谭氏之印),后为唐才常(1867—1900)所有,才常子唐有壬(1893—1935)转给时任南京总领事的日本外交官须磨弥吉郎(1892—1970)。户田祯佑、小川裕充《中国绘画总合图录续编》第三卷第272页影印此册,编号为JP104—054,今归京都国立博物馆。
  159. 《湖海集》卷一一。
  160. 此见于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所藏《苦瓜妙谛册》之一开上的题诗。
  161. 此诗录自藏于香港虚白斋的《天地浑熔图》,款“清湘大涤子论画之作,时壬午秋八月,青莲草阁”。时在1702年。
  162. 又见上海博物馆藏十二开山水花卉书法册,其中一开绘画中题诗,第二句“无此道”,此作“难入奥”。
  163. 此论宋人极多,如苏轼云:“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幹丹青不语诗。”黄山谷说:“李侯有句不敢吐,淡墨写出无声诗。”北宋僧人惠洪曾有题宋迪《潇湘八景》诗,其引言谓:“宋迪作八景绝妙,人谓之无声诗,演上人戏余,道人能作有声画乎?”宋王履道题东坡枯木云:“雪里壁间枯木枝,东坡戏作无声诗。”南宋孙绍远曾编有《声画集》,他在《序言》中说:“名之曰声画,用有声无声之意……然士大夫因诗而知画,因画以知诗,此集与有力焉。”
  164. 二诗见佳士得香港2008年春拍石涛十开花卉册中写兰蕙一开,款“清湘老人济”。
  165. 画册前有天门徐破翁所题封面“清湘画册”,拖尾有王季迁等题跋,今归纽约涤砚草堂。据涤砚堂主介绍,此作张大千、王季迁等多次临过,是一件脍炙人口的作品。
  166. 如当时的扬州商业发达,风气趋于奢靡。其时诗坛元老孙枝蔚云:“广陵不可居,风俗重盐商。近复迁陋巷,萧条类穷乡。”(《溉堂前集》卷二)石涛的宣城友人袁启旭在给张潮的信中说:“广陵声利之场,弟十度经过,未留鸿爪,雅不欲以去隐非仕之身,玷五城十场之繁艳也。”(《友声后集》庚集)而石涛在宣城的另一位朋友许子柔甚至说:“芜城此地,如屠羊暮肆,涛声鹤影,咸作刀布气。”(《友声后集》壬集)
  167. 石涛《题兰竹梅石图》:“出尘非所托,先到竹根边。不放痴狂态,怎消冷淡天。香疏情若结,风在意谁搴。岁岁余倾倒,何须说逋仙。”图为《神州大观续编》第十集影印。
  168. 《江行舟中作》十开山水册中之一开题诗。此册本是道光时著名收藏家程心柏之所藏,今为私人藏家所藏,是石涛定居大涤堂后的重要作品。
  169. 诗录自嘉德2010年秋拍之石涛十二开书画册第八开书法之对题,此册为石涛真迹,未系年。
  170. 引见方闻《为什么中国绘画是历史》,见《中国艺术史九讲》,第86页,上海书画出版社,2016年。
  171. 石涛题《狂壑晴岚图》长诗中之句,此图今藏南京博物院。
  172. 《文化核心的核心》,本文发表于《雄狮美术》第288期。
  173. 款:“时甲申秋日举为觉翁年道长先生博教。同学弟大涤子极。”此画曾为张大千所藏,大千有此画的仿品。画上有一跋文:“王梅庵亦字觉士,艺苑名流,清湘赠此,于其端故细论画旨。近落市廛,莲坡先生解囊金易之。出以示余,因见老辈相与之切而相资之深也。乙未十月十日,玉勾洞天显完子识。”
  174. 沈阳故宫博物院藏有石涛(款)的浅绛山水,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石涛书画全集》下收录。跋文即题此章内容,二者唯一字之别,即“故人不能不达”,而《画语录》作“故至人不能不达”,这是一件伪作。
  175. 此见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清湘书画稿》中兰竹一段的题诗。
  176. 京都泉屋博古馆所藏石涛十二开山水精品册,其中一开石涛题云:“岚气尽成云,松涛半似雨。石径野人归,步步随云起。往来发长啸,声闻拟千里。达者自心知,拂袖从谁语?”
  177. 胡积堂《笔啸轩书画录》卷下著录《僧石涛山水卷》,款“己卯四月,清湘陈人济大涤堂中”。时在1699年。
  178. 石涛赠陈鹏年扇面题有此语,此扇本为日本桥本大乙旧藏。
  179. 据清梅成栋《津门诗钞》,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年。
  180. 石涛仿倪秋山幽居图轴,为张大千之旧藏,保利五周年拍卖会见此件作品。作于1702年。
  181. 此册作于1707年秋,墨戏之作有极高水平,王季迁所藏。
  182. 见波士顿美术馆所藏十二开山水大册其中一开题识,又见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
  183. 此观点在美国的中国艺术史研究界尤为流行,高居翰是这方面的代表人物,他的《中国绘画史》等书对此有详细解说。
  184. 此图今藏上海博物馆,与八大山人一画合装为一长卷。
  185. 如《宣和画谱》叙:“河出图,洛出书,而龟龙之画始著见于时;后世乃有虫鸟之作,而龟龙之大体,犹未凿也。逮至有虞,彰施五色而作绘,宗彝以是制象,因之而渐分。至《周官》教国子以六书,而其三曰象形,则书画之所谓同体者,尚或有存焉。”
  186. 颜延之说:“图载之意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引见《历代名画记》卷一《叙画之源流》)他将《周易》卦爻、汉字和图画三者都称为“图”——图像系统,三者有不同的“图载之意”,也即有不同的功能,卦爻符号侧重以图表理(图理),绘画是以图造型(图形),文字则是通过以象形为基础的汉字作为标记意义的符号(图识)。
  187. 石涛《山亭独坐图》自题,今藏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为其晚年定居大涤堂后所作。
  188. 《历代名画记》说:“以成今草书之体势,一笔而成,气脉通连,隔行不断。唯王子敬明其深旨,故行首之字往往继其前行,世上谓之一笔书。其后陆探微亦作一笔画,连绵不断,故知书画用笔同法。”宋郭若虚说:“无适一篇之文,一物之像,而能一笔可就也,乃是自始及终,笔有朝揖,连绵相属,气脉不断。”(《图画见闻志》)
  189. 唐张怀瓘说:“字有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书断》)
  190. 石涛生平曾与友人深入讨论过一笔书、一笔画的问题。1691年,天津友人张霔有诗赠石涛:“书有一笔书,画有一笔画。一气行人机,少滞身则懈。画理虽高妙,与书或同派。临摹泥形迹,心手两扭械。师也挺渴笔,扫墨如风快。明明古狂草,化为丘壑怪。种纸庵中人,岂曰非针芥。”(《绿艳亭集》卷一四,此书为康熙钞本,藏中国国家图书馆)
  191. 关于此观点,美籍中国艺术史著名学者方闻先生论述最力,见其《超越再现》(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中国艺术史九讲》(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年)等作。
  192. 《题秋冈远望图》,见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0年出版之《石涛》(郑为编),第38页。
  193. 石涛此段题跋见《十百斋书画录》丑集。此跋作于1680年左右。时石涛至金陵不久。
  194. 诗见洛杉矶美术馆所藏赠鸣六八开山水册之一图。汪研山《清湘老人题记》著录此诗。
  195. 神州国光社1911年《风雨楼扇粹》第六集影印。
  196. 石涛《大涤子山水花卉扇册》第十幅《柴门徙倚》自题,见潘季彤《听帆楼书画记》卷四。
  197. 王煐(1651—1726),字子千,号南村、紫诠(亦作紫铨),直隶宝坻(今属天津)人,乐文事,好远游,善书法。
  198. 见张大千《清湘老人编年》中《跋查士标山水卷》著录。
  199. 《中国古代书画图目》编号为沪1—3139。此扇页《南画大成》亦著录。
  200. 清鲍皋《题谢大涤子万松山径独行卷》,引见汪研山《清湘老人题记》附录。
  201. 如上海博物馆藏石涛赠张景蔚十二开花卉册中,张景蔚所钤印中就有“少文一字借亭”。
  202. 佛教中有三乘之说,即声闻乘、缘觉乘、菩萨乘。声闻乘又名小乘,通过听闻觉知而觉悟,可证阿罗汉果;缘觉乘是缘自内在觉性而觉悟,是自觉,可证辟支佛果;菩萨乘又名大乘,最高之乘法,可证无上佛果。在禅宗中,小乘为低等之禅,《坛经》上说:“见闻读诵是小乘,悟法解义是中乘,依法修行是大乘。”
  203. 玉林通琇(1614—1675),清初僧人,江苏江阴人,俗姓杨。字玉林(或作玉琳)。世称玉琳国师。初拜磬山圆修为师,住浙江武康报恩寺,后奉清世祖之召入京,于万善殿举扬大法,受大觉禅师之封号。顺治十七年(1660),加封大觉普济能仁国师。晚年在浙江西天目山建禅源寺。
  204. 《五灯全书》卷七三《燕京善果旅庵本月传》。研究界曾有指出,石涛的“一画”说受到玉琳此一说法的影响,见韩林德《石涛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205. 《绿艳亭稿》卷一四,清康熙钞本。
  206. 嘉庆重修《扬州府志》卷三二,《古迹》二。
  207. 承训堂旧藏有一扇面(今藏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录三诗,其中第二首为《种闲亭梅花下赠石亭主人》。
  208. 僧肇《注维摩诘经序》,《大正藏》第三十八册。
  209. 此见美国纳尔逊-艾金斯美术馆所藏石涛款十二开山水册中一开的题跋语。
  210. 石涛《山溪独坐图》,香港佳士得2002秋拍出现,任伯年旧藏。
  211. 这段话为其《设色山水图》的题识,款“清湘陈人石涛写并识大涤堂下”。
  212. 《竹石图》,今藏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作于1705年前后,是石涛晚年竹画之杰作。
  213. 《跋汪秋涧摹黄大痴〈江山无尽图卷〉》,南京图书馆所藏汪绎辰《大涤子题画诗跋》录有此段题跋。
  214. 张大千所藏石涛十开《渴笔人物山水梅花册》其中一开之自跋,《大风堂名迹第二集·清湘老人专辑》,联经事业出版公司,1978年。
  215. 《松窗读易图》自题,图今藏沈阳故宫博物院,作于1701年。
  216. 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所藏书画卷书法部分所书之语。
  217. 见于波士顿美术馆所藏十二开山水大册其中一开题识中。
  218. 见王季迁旧藏,今藏于斯德哥尔摩远东文物博物馆两开山水图册中,此为石涛真迹。
  219. 石涛赠丁长源之画。神州国光社1929年刊《释青溪释石涛山水卷》中影印,上题有这段论画语,此画作于1691年。今不存。
  220. 此诗见中国嘉德2013年春拍之石涛《自书诗二十一首》之第八页,此为石涛真迹,作于晚年,当为其宣城时期所作。
  221. 《卓然庐图》,今藏上海博物馆。款题:“己卯四月奉赠尧臣年世翁博教,清湘大涤子写。”作于1699年。
  222. 此用《楞严经》中语,参见该经卷四的论述,该经说:“一为无量,无量为一,小中现大,大中现小。”
  223. 《庄子·外物》云:“去小知而大知明。”郭象注:“小知自私,大知任物。”这里的“大知”,不是与“小知”相对的知识见解,而是超越一切大知、小知的无量之见解。与《齐物论》《逍遥游》中所论之“大知”说法又有不同,但整体思路是一致的,只是概念使用的差异。
  224. 束景南《画中禅魂 禅中画心——石涛绘画美学思想体系新探》,《文艺研究》(北京)1992年第4期。
  225. 资任一词,古已有之。本指资历、资材,主要指选能授官中的资质和经历。如苏辙《乞定差管军臣僚札子》中“陛下以谓二人皆资任浅下,用之则为躐等”、“窃以祖宗故事,凡有管军,皆以资任先后相压,未尝轻有移易,自非战守功效尤异,岂可超授”(《栾城集》卷四五)。二处所用“资任”之语,资指能力,任指资历。此与石涛所言资任之语意思迥异。
  226. “受任”一语在古代典籍中经常出现。如《抱朴子外篇·嘉遁》:“贪进不虑负乘之祸,受任不计不堪之败。”又《行品》:“士有外形足恭,容虔言恪,而神疏心慢,中怀散放,受任不忧,居局不治,盖难分之五也。”石涛这里所说的“受……任”,和古代典籍中所说的“受任”意思大体相当,即接受任务。
  227. 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2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228. 《周礼·地官·司徒》:“任民:任农以耕事,贡九谷;任圃以树事,贡草木;任工以饰材事,贡器物……”孔疏以任民之任为任使。《周礼·天官·大宰》:“事典以富邦国,以任百官,以生万民。”郑玄注:“任犹倳也。”《周礼·天官·大宰》:“以九职任万民。”郑玄注:“任,犹倳也。”孔疏:“太宰以九职任万民,谓任使万民,各有职事。”陆德明《释文》:“倳,犹立也。”倳,也具有树立、任使义。
  229. 《古木垂阴图》,今藏辽宁省博物馆,是石涛生平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作于1691年春。
  230. 《卓然庐图》上题诗,图藏上海博物馆。款题:“己卯四月奉赠尧臣年世翁博教,清湘大涤子写。”作于1699年。
  231. 《淮南子·说山训》:“不孝弟者,必詈父母,生子者,所不能任其必孝也,然犹养而长之。”高诱注:“任,保也。”《祖堂集》卷三药山禅师云:“是你诸人欲知保任,向高高山顶立,向深深海底行。”《五灯会元》卷一三青林师虔禅师云:“善自保任。”“直须离心玄知参,出凡圣路学,凡可保任。”同书卷一四石门慧彻禅师云:“仁者善自保任。”
  232. 唐慧沼《成唯识论·了义灯》卷九,《大正藏》第四十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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