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老姜
“姜是老的辣,老姜惹人骂。”老姜是我们村在大集体时的党支部书记,他是一个活时没人说好,死后有人说好,死的时间越长说好的人越多,而今死去十几年了,同村的人竟异口同声都说他好的人。
老姜当大队书记的时候我还没有上小学,那时我爸爸是大队的会计,他经常来我们家里。记忆中他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老头,很少说话,短粗的身体,黝黑的脸庞,光头,头顶有一个深坑,看起来很凶恶。村子里的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非常怕他,如果有人正在开玩笑或者打闹,听到他的脚步声传来,第一个听到他声音的人就会提醒大家:“小心!老姜来了!”其他人就吓得立刻停止。当然村子里的人也非常恨他,人们在背地里经常偷偷地骂:“老姜不死,受苦不止!”
大集体时,劳动力和生产资料由大队统一指挥调配,那时全大队一两百户、八九百口人靠一个人当家做主,现在的村党支部书记的工作量和当年的大队书记无法比较,当然权力也无法比较。
我们村紧挨着全国八大沙漠之一的乌兰布和沙漠,村里风沙肆虐,黄尘漫天,最为严重的是沙漠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向东移动,一点一点地蚕食耕地,并逐渐向村舍靠拢。老姜组织全村的人进沙窝压柴草沙障,栽红柳,种沙枣树。农村的田间体力劳动本来已经十分繁重了,在种地之余好不容易有点空闲还要去治沙压沙,我们村的人绝大多数不情愿。但是没办法,老姜王法硬,又管着全村的口粮和工分,不去根本不行,大家只好跟着老姜钻到沙窝里一铲一铲地压红胶泥,一锹一锹地扎柴草沙障,一株一株地插红柳条。我不知道在老姜的组织下,我们村的男女老少在广阔无边的乌兰布和沙漠里奋战了多少年。听村子里的老人讲,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乌兰布和沙漠里是没有沙枣树的,现在看到的这些沙枣林都是他们年轻时种下的。村子里的一位老爷爷说,老姜霸道着哩,冬天那么冷,屋里取暖的柴草都不够烧,全让他硬逼着拉到沙漠里压沙了!我毕业之后被分配到内蒙古巴盟林业局工作,1999年冬天陪国家林业局治沙办领导调查乌兰布和沙漠防护林带老化退化情况,国家林业局治沙办领导了解到这条林带是20多年前当地农民自发营建的后感叹道,这是农民群众用血肉之躯建筑起的绿色长城呀!在那个缺衣少穿的年代,在国家没发一分钱的劳务补助,没有补贴一棵苗木的情况下就搞起来了,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精神和气魄啊!(2000年春季,国家在我的家乡启动实施了退耕还林试点工程,对乌兰布和沙漠防沙林带进行修复,总投资我没有做过统计,我只记得首期工程投入就是2000万元。)站在乌兰布和沙顶,望着那一株株枝衰叶黄的老红柳和老沙枣树,我禁不住掩面而泣!我的父老乡亲们有多么崇高的精神境界和多么强劲的精神动力呀!我真不知道他们是用一种什么样的毅力支撑,在物质极端贫乏、条件极端艰苦的情况下完成了如此浩大的一项治沙造林工程!
我们村地处河套平原的最西端,土地贫瘠,盐碱严重。虽然占地面积很大,可耕地却没有多少,高产良田就更加少得可怜。老人们讲,在压完沙后老姜这个家伙又组织村里的人开挖排干沟排碱治涝。没有挖掘机,只有铁锹。排干沟挖得深了,土扔不出去,没有传送带,只靠箩筐往外提。伙食只有干馒头就开水,连咸菜也没有,体弱的农民挑着两筐土从排干沟里往外走,腿肚子一个劲儿地打战,有好多人还没挑到坡顶就连人带扁担被压趴下了。有多少人想临阵脱逃溜回家,可是谁敢啊!老姜黑着脸在那里吭哧吭哧地挖土呢!在老姜组织挖排干沟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只是听大人们经常讲“挖排干沟的时候我18岁”,“挖排干沟的时候我20岁”。可见让老姜逼着去挖排干沟的年月已在老一辈村民的生命里被深深铭刻,挖排干沟已经成了他们人生历程中最重要的一站,因为他们往往记不得结婚时多少岁,却深深记住了他们挖排干沟时多少岁!再后来,我中学毕业考到呼和浩特读书,学了水利工程专业,村子里的老人对我讲,怪不得你学水利,你和这水利有很大关系哩!我问怎么回事,老人说,当年你妈妈被那个老姜煽骗得非要当铁姑娘队长,和你爸爸定了亲但就是不典礼,一定要坚持挖完排干沟才结婚!这才明白了我打小就看老姜不顺眼的原因。
村子里的人对老姜硬逼着大家挖排干沟的事怨气本身就很大,可是老姜没等大家缓过气来又组织大家开荒地。村子里的人私下里说,老姜这个家伙是把我们往死里送呀!看大家积极性不高,老姜黑着脸说,排干沟通了,盐碱小了,荒地开垦了就能种了,谁开的就是谁的!在那个年代,谁敢啊?刚解放时我们村唯一的一个有钱人老李支就是因为开地太多被镇压(枪毙)了,老姜想领着我们走老李支的路吗?老姜面对大家的疑惑没有说什么话,每天晚上收工后扛着锄头去荒滩里开地。日积月累,在不经意中竟然开出了三四十亩地,而且在好多地头上挖了土堆,做了记号(类似跑马占地)。村子里的人看老姜开了几十亩地居然还安然无恙,没有人撤他的职,更没有人砍他的头,大家坐不住了,都说,快开地吧,不然都让老姜这个黑心家伙霸占完了!在那个粮食奇缺的年代,农村常有人饿死,可是我们村没有听说饿死一人,反而好多年都是上缴公粮的先进!原因是什么,就是因为我们村家家户户都开垦了十几亩到几十亩不等的荒地,这些地不担产量,不纳赋税,不缴公粮,人们称为“白吃地”。后来村子里的人对老姜组织开地一事基本理解了,但有一个山东来的手艺人对老姜一直恨恨不平,说老姜让他出了洋相,硬让大家开地,说谁开的地多谁光荣,全村就数他开的地最少,所以没有一个女人能看上他,害得他打了光棍。
老姜的父母都是五十多岁就去世了,村子里有一种习惯性说法,就是父母的寿命长儿女的寿命就长。因为老姜父母的寿命短,所以村子里的人说老姜活不到六十岁。几个小年轻嘴馋偷了邻居的鸡鸭,此案被老姜破获,人赃俱获,一干人等被老姜反捆双手,脖子上挂着鸡鸭游街示众。其中的一个是老姜的外甥,下场最惨,每走一步就要挨老姜一鞭。年轻人聚在一起说,老姜没几天活头了,很快就要死了。可是奇了怪,老姜活过了六十又活过了七十,最后活了将近八十岁。
在儿时的记忆里,老姜总是阴森森的,可是老姜有两件事给我留下了好印象。第一件是有一次我家来了一位公社干部,妈妈给干部做饭,老姜背来一蛇皮袋蜜瓜。大人们没吃几颗瓜,我和弟弟吃了个痛快,第二天还叫村里的玩伴来把剩下的瓜皮啃了个干净,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请客。第二件是我和弟弟两个人傍晚去大队部玩,老姜这次居然一反常态,无比地和颜悦色,把我们弟兄俩领到大队食堂给我们吃煮鸡蛋。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那么多的鸡蛋,也是迄今为止吃鸡蛋最多的一次。我记得老姜煮了满满一洋铁桶鸡蛋,爸爸、我们两个孩子和老姜不停地吃鸡蛋。听老姜说,大集体散了,全分完了,就剩这么一桶鸡蛋了,我们吃了吧。我和弟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不停地剥鸡蛋吃鸡蛋,刚开始是蛋清和蛋黄全吃掉,到后来吃蛋黄太噎,就把蛋黄抛掉只吃蛋清,再后来连蛋清也吃不下了,只好不吃。那天傍晚,我不记得吃了多少鸡蛋,只记得我们吃鸡蛋吃得像喝醉了一样,最后老姜摇摇晃晃地在夜色中走了,爸爸带我们两个回了家。后来才知道是农村的大集体解散了,实行土地承包到户,大队撤销了,重新组建行政村委会,老姜下台回家了,爸爸接了他的班,经村民选举做了村主任。后来我和爸爸说我们当年吃鸡蛋的事,爸爸很伤感,说那是老姜吃的最后一顿公家饭。
再后来老姜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成了一个只会种地的农民,而且党性也十分淡化。爸爸说老姜连党员大会也不参加,连党费也不缴,每年请老党员吃饭他也不来。人们都非常感慨,当年全村的旗帜、舵手、掌门人、当家的,怎么就退化成了这么个样子。时间久了,人们似乎把他忘记了,小孩子看到老姜一个人默默耕种,还以为他是个老年痴呆。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了九十年代,又进入了新世纪。大约在2000年的时候,老姜去世了。老姜再一次被人们想起了,而且震惊了全村的人!老姜这个自从不当书记就没有参加过党组织活动、没有缴过党费的人竟然留下遗嘱,把他的存款全部作为党费上缴,把他的财产和埋葬他时亲友搭的礼金全部捐给村小学作为办学经费,鼓励学生读书!老姜这个当大队书记时几乎得罪了村子里所有人的人,退休后和邻居们素无往来的人,全村的人居然都来参加他的葬礼,而且史无前例地为老姜召开了追悼会,以前恨他的人、骂他的人都为他戴孝,都跪在他的棺材前伤心落泪。
我在外工作,老姜的葬礼我没有参加,爸爸对我说了详细情况。爸爸跟我感叹,没想到老姜临死竟然补缴党费,没想到老姜不当书记快20年了还有这么高的威望!听爸爸说完,我十分感慨。现在的工作条件比过去好得多,样样工作都有资金补助,我们一年下来又做了多少工作呢?在那么困难的年代,老姜和乡亲们居然做了那么多感天动地的大事,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一股自强不息、顽强拼搏、永不服输、昂扬向上的精气神!
2008年,我从内蒙古调到广东江门,远离了家乡的父老乡亲,也远离了我所钟爱的林业行业和我所学过的水利专业,但是我时时刻刻都被以老姜为代表的河套父老乡亲的伟大精神感动着、激励着,他们催我奋进,催我自新。
写于201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