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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德尔莫尼科晚餐之会

特斯拉:电气时代的开创者 作者:[美] W·伯纳德·卡尔森 著;王国良 译


引言 德尔莫尼科晚餐之会

时间回到1894年纽约一个炎热的夏夜。记者先生会见魔法师的时刻到了。

这位记者,阿瑟·布里斯班,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正效力于约瑟夫·普利策的《纽约世界报》。伦敦的开膛手杰克迷案、匹兹堡的霍姆斯特德大罢工以及星星监狱的首例电刑,皆出于此君的报道。布里斯班善于捕捉细节,又很会讲故事,千万读者为之疯迷。他后来事从威廉·伦道夫·赫斯特,为其编辑《纽约新闻报》,尽大肆渲染之能事,帮助煽动美西战争,并由此开创了小报新闻之先河。

布里斯班为《纽约世界报》新的周日版撰写专题报道。其人物报道涉猎范围广泛,上至首相和教皇,下至拳击手和女演员。现在大众的呼声告诉他,是时候写一写发明家尼古拉·特斯拉了。特斯拉的名字在街闻巷议中广为流传:“他的工作,名动学界,没有哪个科学家不关注;他的面孔,无人不识,就连纽约社会的愚夫愚妇都能认出来。”特斯拉为什么这么有名?这不只是因为尼亚加拉瀑布正在建造的新工厂将采用他的发明来发电,而且为了向公众证明交流电是安全的,他曾让250 000伏特电压穿过身体。在这个过电表演中,特斯拉变得“容光焕发,不可直视,他的指尖、发梢和每个毛孔都散发出焰火般的光芒”(图0.1)。众多可靠的报道来源都告诉布里斯班,“毋庸置疑,特斯拉是个非常伟大的人”。人们说:“他比爱迪生还要伟大,是我们当代的首席电气技师。”布里斯班非常好奇:这个人是谁?他因何勇往直前?打动千万读者的故事主角,会是他吗?

图 0.1 “尼古拉·特斯拉。图为发明家在全身通电后,浑身被无数明亮的电的火焰所包裹。”

图片来源:Arthur Brisbane, “Our Foremost Electrician,”New York World, 22 July 1894 in TC 9:44–48, on 46.

记者先生听说这位魔法师发明家常在麦迪逊广场的德尔莫尼科餐馆用晚餐。那可是曼哈顿最时尚的餐馆。德尔莫尼科的大厨闻名遐迩,他们创造了纽伯格龙虾、皇家奶油鸡以及火焰冰激凌等众多招牌菜。这里更是纽约社会抛头露面,邂逅搭讪的聚集地。在此用餐的,既有老牌贵族,也就是沃德·麦考利斯特(Ward McAllister)所谓的真正举足轻重的“四百人”,也有华尔街的暴发户和新兴中产阶级。他们比桌而坐,相安无事。这里的活动也花样繁多:既有舞会和少女成年舞会,也有扑克游戏和男子聚会,以及女士午宴和观剧后晚餐。按照《纽约先驱报》的说法,如果没有德尔莫尼科,“整个纽约的娱乐社交机制将陷入停顿”。显然,布里斯班心想,这位魔法师雄心勃勃且别具风格。那他哪来的力量?

那个夏夜很晚的时候,布里斯班在那个餐馆找到了魔法师特斯拉。那时,他正在跟查尔斯·德尔莫尼科聊天。查尔斯的瑞士叔祖们在1831年创立了这家餐馆。特斯拉之前在布拉格、布达佩斯和巴黎住过,所以他觉得跟同样有都市气息且彬彬有礼的查尔斯聊天很舒服。当天的情况可能是:特斯拉在他市中心的实验室度过了一整天,在这里顺路吃个晚餐,然后就打算回拐角的格拉克酒店。

记者先生仔细打量着魔法师:


在德尔莫尼科的常客当中,尼古拉·特斯拉几乎是身材最高、体型最瘦,并且无疑是表情最严肃的一位。

他眼睛深陷,然而颜色很浅。我问他作为一个斯拉夫人,为什么眼睛颜色这么浅。他说他的眼睛颜色曾经很深,后来用脑过度,颜色变浅……

他身材颀瘦,身高超过一米八,体重却不足一百二十斤。双手硕大。有才干的人手都很大,比如林肯。拇指特别长,就算配上这么大一双手还是长。实在是长。这是个好迹象,拇指是智慧的象征……

尼古拉·特斯拉头呈楔形,就像一把打开的折扇插在脖子上。下巴尖如碎冰锥。嘴巴太小。下颌不算单薄,但也够不上结实。


在研究了特斯拉的外貌之后,布里斯班紧接着开始解读他的内心:


他跟那些做日常工作的人不一样,你看不懂他的表情。头脑是他的人生世界,灵感在他内心的广袤空间中孕育发展。他的头发乌黑卷曲。他略显佝偻——男人通常就是这种状态,除非是在博取异性青睐时。他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并深深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自爱与自信从他的内心源源涌出,这是成功者的重要特质。跟大多数被报道的人不同,他是一个有故事有想法的人。


按照记者的一般做法,布里斯班收集了特斯拉的基本背景资料:1856年出生于史密里安村一个塞尔维亚人家庭,这个小山村位于奥地利帝国的军事前沿(现属克罗地亚);小时候就开始发明;曾在奥地利格拉茨的一个学校学习工程学。1884年,特斯拉怀着追求成功的梦想移民美国,身无分文到达纽约。

而正是特斯拉在此之后的迅速崛起,成为了让报纸大卖的干货。在爱迪生公司短期工作后,特斯拉自立门户,成立了自己的实验室,并采用旋转磁场原理发明了新型的交流电动机。尽管特斯拉曾努力向布里斯班解释旋转磁场原理,记者先生还是不得不以这事“虽可描述,但不可理解”带过。相反,布里斯班大肆渲染的是,尼亚加拉大规模水力发电项目背后的企业家们如何拒绝了爱迪生的直流电系统,而选择了特斯拉的多相交流电系统来生产与传输电力。特斯拉在电力工程方面的成就受到了广泛的推崇。布里斯班没有提到的是:特斯拉曾在许多知名科学组织演讲,并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和耶鲁大学的名誉学位。不到十年间,布里斯班面前的这位人物已经从身无分文的无名之辈一跃成为美国首屈一指的发明家。他是白手起家的典范。

“能不能谈一下未来?”布里斯班向这位38岁的魔法师发问。啊,“未来的电气世界”——这是特斯拉爱谈的话题。


特斯拉先生在谈及其苦心孤诣的电气问题时,整个人一下子变得魅力十足。他说的词我一个都听不懂。他滔滔不绝,似乎是把时间按十亿分之一秒计。而他这时迸发出的能量似乎足以供应全美国所有工作所需。他相信电力能解决劳动力问题……根据特斯拉先生的理论,在未来算得上苦活的无非就是按按电气按钮。几个世纪以后,对犯罪分子的刑罚无非就是每天按十五个按钮。而其他良民,由于长久无须工作,看到他们的劳苦不免既同情又恐惧。


特斯拉谈到他正在用高频交流电来完善新的电灯系统以取代爱迪生的白炽灯系统。布里斯班听得全神贯注,心里想:“当前的白炽灯系统之于特斯拉所设想的系统,简直太原始粗糙了,就好比两个实木轮子的牛车之于现代铁路运输。”谈到电力与信息无线传输的想法时,魔法师更加热血沸腾:“要是我把我真正的期望和盘托出,你可能会觉得我是个无可救药的梦想者。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对有朝一日不用电线而通过大地传送信息绝对有信心。我同样也非常期待通过这种无线波来无损耗地传输电力。对于通过大地传输信息,我毫不怀疑这一定能成功。”

记者先生感到,“不管是电气还是电气之外的事,他都说得那么有趣”,两人一口气聊了好几个小时。特斯拉谈到了他的塞尔维亚人背景,以及他对诗歌的热爱。他告诉布里斯班,他想全心投入工作,有所成就,而婚姻与爱情生活可能与此相悖。他不相信传心术,或所谓“心理电”,但对人类思维是如何运作的很着迷。“我与来自史密里安的特斯拉先生一直聊到东方破晓,那时德尔莫尼科先生的清洁女工已经开始擦洗大理石地板了”,布里斯班写道。分别时,他们已成了朋友。布里斯班撰写了一篇头版报道,让特斯拉的名字家喻户晓,而他本人之后更成为美国最有影响力的报纸编辑之一。

那么这位魔法师后来怎么样了?尽管当时不可能知道,但1894年夏天是特斯拉事业的巅峰。过去十年,他迅速崛起,风光无限,同行工程师和科学家无不仰慕。伦敦的《电气工程师》期刊赞誉道:“这位天赋异能、年轻有为的电气工程师迅速取得了全球性的科学声望,他的步伐在我们这个时代没有第二人可及。”如此天纵之才,如此无量前途,后来怎么了?

接下来的十年,即1894年到1904年,特斯拉的发明没有间断。他开发了高频高压的变压器(现在称为特斯拉线圈)、多种新型电灯、一种蒸汽发动机与发电机的组合,以及大量其他设备。在得悉海因里希·赫兹在1885—1886年间侦测到看不见的电磁波后,特斯拉是最早试图利用电磁波来创造新技术的人之一。他的发明之一是一艘神奇的无线遥控船。当然,特斯拉始终没有忘记他的宏伟梦想,即通过大地传输电力和信息,从而淘汰已有的电力、电话和有线电报网络。为达成这一梦想,他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和长岛的沃登克里弗分别建立了实验站。他对自己系统的可行性一度信心满满,相信成百万美元的投资会蜂拥而来。尽管特斯拉大胆预言他能在1899年横跨大西洋传输信息,但古列尔莫·马可尼还是在1901年快他一步完成了这一壮举。因此,马可尼作为无线电的发明者被载入史册。1903年到1905年间,特斯拉再也找不到资助人了,设备也有问题,发明难以为继,他几于精神崩溃。尽管他活到了1943年,但他的好日子到1904年就过完了。正如劳伦斯·A.霍金斯在1903年所写的:“十年前,如果在这个国家做一个民意调查,问谁是最有前途的电气技师,答案无疑会是‘尼古拉·特斯拉’。而如今,他的名字至多只会引起人们感叹:可惜如此大好前途竟未能实现。”

在描写特斯拉时,我们要小心避免陷入两个极端,即不公正的指摘和过度的狂热。一个极端是,我们可以像霍金斯那样,贬低特斯拉,因为他在1894年之后就没有再能落实完成他的发明,特别是他的无线电力传输计划。显然,某人如此坚定地研究无线电力传输技术,不惜挑战当时的商业和技术现实,那想必他要么是错了,要么是疯了。确实,特斯拉在交流电上做对了,但在无线电上他无疑做错了,这也正是他被马可尼打败的原因。但在我看来,这种方法有成王败寇之嫌:赢了就是天才,输了就是蠢蛋。

另一个极端,是把特斯拉誉为人类技术史上仅次于莱奥纳尔多·达·芬奇的人物。特斯拉坚定的粉丝们,相信他凭一人之力开辟了电力和电子时代。其中一个粉丝在网站上说:“特斯拉的发明包罗万有。当你使用电脑的时候,别忘了特斯拉。你的显像管所需的高压电来自特斯拉线圈。你的电脑所需的电力产生于特斯拉交流发电机,传输于特斯拉变压器,并以三相特斯拉交流电的形式进入你家。”我完全同意,我们需要深入理解特斯拉如何发明出这些关键设备,并且我们应当正确评价特斯拉在那场重塑了当时整个社会的电气革命(1880—1920)当中所起的作用。但在个过程中,我们要小心,不要把特斯拉神化为具有超强智能的“超人”。

之前的特斯拉传记多以赞颂为主。本书则力求在褒贬之间取得某种平衡,毕竟特斯拉有着大起大落的人生,既有惊人的崛起(1884—1894),也有同样惊人的陨落(1895—1905)。一本好的特斯拉传记应当恰当地拼凑出特斯拉的一生,从而让他的成功和失败都说得通。事实上,那些造就一个人成功的种种因素应该也能解释那个人的失败。一个好的历史解读的特质之一便是具有对称性——它所用的框架既能解释成功,也能解释失败。

此外,之前的传记大多关注的是特斯拉的个性。本书则试图解读特斯拉这个人以及他的创造性工作。通过本书,我争取回答三个基本问题:他怎样做发明?他的发明怎样运作?以及他推出发明后外界怎么反应?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我将充分利用特斯拉的信函、商业记录、法务证据、出版物以及保存下来的实物等。有些读者可能会失望,本书中没有他们钟爱的特斯拉轶闻趣事,并且涉及的过多技术讨论可能也超出了他们的预期。然而,作为历史学家,我撰写传记的基础只能是各种文献,而不是我们投射在像特斯拉这样的英雄人物身上的愿望和梦想。在多种意义上,当布里斯班说自己写特斯拉故事的目的是为了“深入了解这个伟大的新晋电气技师,并让美国人民对这个人的个性产生兴趣,从而他们或许可以更恰当地理解他未来的发明成就”,他可谓正中肯綮。

概念与主题

为了讲述特斯拉大起大落的传奇人生,我们需要一个框架把各种片段故事拼凑起来。特别是,由于我们的传主是个发明家,我们需要厘清什么是发明。在我看来,人们很容易把发明跟不可思议的事物,比如说天才、神秘、幸运相联系;相反,我更倾向于将发明当成一个可分析、可理解的过程。

发明指的是个体创造新设备或新流程以满足人类的需求或愿望的活动。为此,发明者必须经常探究自然现象。在有些情况下,发明者只需密切观察大自然,就能找出哪些想法可行。而在其他情况下,他必须借助实验或巧妙的操作,才能梳理出新的洞见。由于大自然不会轻易交出它的秘密,所以可以说,发明者是在与自然“交涉”。

但同时,发明不只是做个新东西那么简单,发明者还得把它跟社会联系起来。在某些情况下,需求人所皆知,新发明很容易被社会接受。19世纪中期,铁路需要更牢靠的铁轨,军队需要更结实的炮筒,因此亨利·贝西默1856年发明的新炼钢法一推出来就大受欢迎。然而在其他情况下,并不存在现成的需求,发明者需要想办法让社会相信一个发明的价值。例如,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在1876年发明了电话,可是他发现几乎没人想买。每个家庭都应当拥有一部电话的想法,贝尔电话公司花了数十年时间才让美国人接受。贝尔和后继者们所做的不只是要把电话发明出来,他们还需要发明一个营销策略来抓住用户的兴趣。在这个意义上,发明者也是在与社会“交涉”。

发明的有趣之处正在于,发明者要横跨自然与社会两个领域:一方面,他们必须探索自然,以找出哪些想法可行;另一方面,他们必须与社会互动,以把发明换成金钱、名气或资源。一个发明者只有在与自然和社会的交涉中都表现得创意十足,才能成功。

在与自然和社会打交道的过程中,发明者逐步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和创造性方法,反映出他们的个性、所受教育、人生经历以及所处的社会大环境。发明者各以其独特的方法去探索自然,发现规律,做出可用的设备,并最终说服其他人他们的创造物是有用或有价值的。随着本书后续章节的展开,你会发现特斯拉的方法受到他的宗教背景、朋友和资助人,以及情绪抑郁问题的影响。就像托马斯·休斯所说的那样:就像艺术家一样,发明家也会逐渐形成其独特的风格。

特斯拉作为发明家的风格,可以被描述为挣扎于理念(ideal)与幻象(illusion)之间。我是从柏拉图《理想国》的洞穴寓言中借用了这两个概念。柏拉图用这个寓言来说明蒙昧与启蒙之间,普通人与哲学家感知世界和真理的方式之间的区别。为了说明普通人对真理的理解有限,柏拉图想象了一群被困在洞穴里的人。他们被铐在椅子上,头部固定,无法回头去看照入洞穴的光源(或者说真理)。如此这般,他们穷其一生都在对着墙上摇曳的光影争论不休,而这些光影其实是来自他们背后的火,以及在火前来来往往的人与物。在柏拉图看来,普通人只能处理幻象。相反,哲学家就像摘掉镣铐的犯人,一下子看清了墙上的阴影不是现实本身,因为现在他能感知到现实的真正形式,从而认识到是火与移动的物体造成了阴影。柏拉图的哲学家能直接看到火,甚至岩洞外的太阳,从而了解真理。于是柏拉图得出结论,只有哲学家才能彻底了解普遍的真理,即理念

我们将会看到,特斯拉就像柏拉图口中的哲学家,他们选择去寻找与了解理念。特斯拉曾告诉一位传记作家,艾萨克·牛顿爵士的一句话一直激励着他:“我只是把想法置于心灵之眼的审视之下,直到我灵光闪现。”在探索自然以资发明的过程中,特斯拉花了非常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试图弄清可以作为发明基础的基本原理,然后努力以可用设备的形式呈现该理念。比如说,在他的交流电动机中,背后的理念是旋转磁场;而在他的无线电力传输设备背后的理念是电磁谐振。

特斯拉曾经在好几个场合详述了他的理念主义发明方法。在1917年获颁爱迪生奖章时,他向在场的电气工程师伙伴们阐释说:


我在下意识中逐渐发展出了一种我认为是将发明概念和思想实体化的新方法。它完全不同于单纯依赖实验的方法,在那方面爱迪生无疑是最伟大最成功的典范。一旦你建造了一个设备以实现一个初步的想法,你就会发现自己不可避免地会受困于该设备的细节与缺陷。随着你不断改善与重建,你的注意力会慢慢消耗殆尽,你会忽视发明背后的基本原理。最终你或有所得,但却是以牺牲质量为代价。

我的方法则不同。我不急于开始实际的建造工作。当我有了一个想法,我马上在头脑里开始构建。在头脑中,我调整结构,改善、实验、运行设备。是在头脑中操作涡轮机,还是在工作间里进行,对我来说是绝对一样的。过程没有区别,结果也没有区别。你瞧,用这种方法,我能快速开发与完善一个发明,而不需要任何实体设备。我一路下来,不停思索与落实各种改善的可能性,直到看不到新的缺点,这时我才把大脑中的成品实际建造出来。我的设备总能按我设想的那样工作,而我的实验也总能按我计划的那样完成[强调为引者所加]。


我猜想特斯拉这种理念主义方法部分源自其宗教背景。第一章将会谈到,他的父亲和舅舅都是塞尔维亚正教会的司祭。该教派相信,通过圣子、道或逻各斯,所有被造之物都被赋予了某些基本原理。特斯拉可能从这一教义中学到了一些东西。在宗教与科学的关系上,特斯拉很像伟大的英国科学家迈克尔·法拉第,法拉第在电和化学方面的研究深受其宗教信仰的影响。作为成立于1730年的基督教派桑德曼派教会的信徒,法拉第坚信,神与大自然是同一的。

通过运用这种理念主义发明方法,特斯拉展现出了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特所说的主观理性。主观理性与客观理性相对(参见第二章)。对熊彼特来说,创新有两种:工程师与经理人所做出的是递增性的创新,其方法是求诸外,评估社会上已有的需求;而企业家和发明家所做的是激进的颠覆性的创新,其方法是求诸内,响应内心的想法。采用客观理性,个人形成想法以响应外部世界(市场);采用主观理性,个人重塑外部世界以符合其内心想法。我们将会看到,旋转磁场与电磁谐振都是来自特斯拉的内在想法,而为把发明变为现实,特斯拉曾努力尝试改变社会现状。

特斯拉的理念主义发明方法与其他发明家的风格有同有异。特斯拉很像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贝尔自称是“理论派的发明家”,因为他倾向于在头脑中改动和塑造发明。而托马斯·爱迪生的风格正好相反,他倾向于通过实体方法发展他的想法,比如说画草图或在工作台上操控设备。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一旦弄清楚了发明背后的理念,特斯拉很愿意写一篇文章或一个专利申请,并非常乐于向公众演示。然而,对于把专利变成可盈利的产品的实质性工作,特斯拉不是很感兴趣。此外,常人不能掌握他发明背后的理念,这常令他沮丧不已。因此,他转而试图通过创造幻象,以说服他们相信自己发明的价值。特斯拉开始相信,除了要弄清楚发明背后的理念,他还需要创造恰当的幻象以展示他的发明将给社会带来的令人振奋的革命性变化。通过演示、技术论文和报纸采访,特斯拉力图捕获公众的想象力,以及吸引那些可能购买和开发他的发明的企业家。创造幻象是他与社会交涉以及获得把理念转化为实际设备所需资源的方式。

在此使用“幻象”一词,我必须强调指出,这并不意味着特斯拉企图以谎言或虚假信息欺骗潜在的资助人。毋宁说,发明家与资助人的互动更像是演员与观众的关系:演员说一些话,做一些姿势;而怎么样解读台词与表演,产生什么样的印象,却是观众的事。各个观众的感受其实是综合了自己从演员那里得到的印象以及从自己所处的更大文化背景中得到的印象。在他的公众演说中,特斯拉向观众提供了恰当的信息(混合了魔法、科学事实与社会评论),从而使他们据此得出结论,相信他的发明将改变世界。特斯拉所做的,是鼓励人们在他的发明中看到一个潜在的全新世界。事实上,我甚至认为,所有的发明家和企业家都需要为他们的创造物设计“幻象”,毕竟我们无法事先知道一个发明会有什么影响,因此对一项新技术的讨论常常需要借助幻象。科幻作家亚瑟·C.克拉克说得好:“任何足够超前的技术看上去都像魔法。”

总之,一个发明家要想有所建树,既要探索自然以发明新设备,又要将自己的发明与人们的希望和梦想相联系。众多发明家和企业家都力图为其未经实证的技术和新奇的商业计划创造合适的幻象,而特斯拉是这方面的佼佼者。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在他事业的第二个十年(1894—1904),也就是他创造力最为旺盛的时期,特斯拉更关注的是幻象的创造,而非将理念转化为可用的设备。我们将看到,特斯拉的故事就是一段在理念与幻象之间的挣扎。

  1. Oliver Carlson, Brisbane:A Candid Biography (New York:Stackpole Sons, 1937).
  2. Arthur Brisbane, “Our Foremost Electrician,”New York World, 22 July 1894 in TC 9:44–48.除非另有说明,本节的所有引文均出自这篇文章。
  3. Quoted in Lately Thomas, Delmonico's:A Century of Splendor (Boston:Houghton Mifflin, 1967), 244.
  4. Quoted in Laurence A.Hawkins, “Nikola Tesla, His Work, and Unfulfilled Promises,”Electrical Age 30:99–108 in TC 16:111–120, on 102.
  5. Ibid., 99.
  6. 特斯拉的受欢迎程度从有专门组织(纽约特斯拉纪念学会)纪念他就可见一斑。在1984—1999年间,还曾存在过第二个专门组织,国际特斯拉学会,它每年会举办年会并出版会议录。还有两个专门试验特斯拉发明的业余爱好者小组,一个是特斯拉线圈建造者协会,另一个是特斯拉发动机建造者协会。此外,还有很多专为特斯拉设立的网站。
  7. Nick Francesco, “Who Is Nikola Tesla?”Nick's Personal Web Site, http://nickf.com/tesla.php.
  8. Thomas P.Hughes, Networks of Power:Electrification in Western Society, 1880–1930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82); David E.Nye, Electrifying America:Social Meanings of a New Technology (Cambridge, MA:MIT Press, 1990); Harold C.Passer, The Electrical Manufacturers, 1875–1900 (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3); Jill Jonnes, Empires of Light:Edison, Tesla, Westinghouse, and the Race to Electrify the World (New York:Random House, 2003).
  9. 这种做法可见于,比如:John J.O'Neil, Prodigal Genius:The Life of Nikola Tesla (New York:Ives Washburn, 1944).
  10. TCM, The Inventions, Researches, and Writings of Nikola Tesla (New York:The Electrical Engineer, 1894; repr., Barnes & Noble, 1995); Slavko Boksan, Nikola Tesla und sein Werk (Vienna:Deutscher Verlag für Jugend und Volk, 1932); Inez Hunt and Wanetta Draper, Lightning in His Hand:The Life Story of Nikola Tesla (Hawthorne, CA:Omni Publications, 1964); Margaret Cheney, Tesla:Man Out of Time (New York:Prentice-Hall, 1981); Marc J.Seifer, Wizard:The Life and Times of Nikola Tesla (New York:Birch Lane Press, 1996); and Margaret Cheney and Robert Uth, Tesla:Master of Lightning (New York:Barnes & Noble, 1999).
  11. W.Bernard Carlson, “Invention, History, and Culture,”i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Society, ed.S.Restivo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W.Bernard Carlson, Innovation as a Social Process:Elihu Thomson and the Rise of General Electric, 1870–1900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1); and W.Bernard Carlson and Michael E.Gorman, “Understanding Invention as a Cognitive Process:The Case of Thomas Edison and Early Motion Pictures, 1888–1891,”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20 (August 1990):387–430.
  12. 当我强调大自然或一项发明不是简单的“在那里”,等着发明者去发现它,我是借鉴了来自科学知识社会学中的概念。参见:Bruno Latour, Science in Action:How to Follow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through Society (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and Harry Collins and Trevor Pinch, The Golem:What Everyone Should Know about Science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13. W.Bernard Carlson, “The Telephone as a Political Instrument:Gardiner Hubbard and the Political Construction of the Telephone, 1875–1880,”in Technologies of Power:Essays in Honor of Thomas Parke Hughes and Agatha Chipley Hughes, ed.M.Allen and G.Hecht (Cambridge, MA:MIT Press, 2001), 25–55; Claude S.Fischer, America Calling:A Social History of the Telephone to 1940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2); Wiebe E.Bijker et al., eds.,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Technological Systems (Cambridge, MA:MIT Press, 1987).
  14. Thomas P.Hughes, American Genesis:A Century of Invention and Technological Enthusiasm, 1870–1970 (New York:Viking, 1989), 53–95.
  15. Plato, The Republic, trans.Desmond Lee, 2nd ed.(New York:Penguin, 1974), 316–325.
  16. “Tesla—Inspiration,”Notecard, KSP.
  17. NT, Edison Medal Speech.为了方便阅读,这个长引文被分成两段。
  18. Bishop Kallistos Ware, The Orthodox Way (Crestwood, NY:St.Vladimir's Seminary Press, 1995), 32–33.
  19. Geoffrey N.Cantor, Michael Faraday, Sandemanian and Scientist:A Study of Science and Religion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Basingstoke, Hampshire:Macmillan, 1993); Colin Russell, Michael Faraday:Physics and Faith (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20. Joseph A.Schumpeter, “The Meaning of Rationality in the Social Sciences,”in The Economics and Sociology of Capitalism, ed.Richard Swedberg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1), 316–338.
  21. Michael E.Gorman et al., “Alexander Graham Bell, Elisha Gray, and the Speaking Telegraph:A Cognitive Comparison,”History of Technology 15 (1993):1– 56; W.Bernard Carlson, “Invention and Evolution:The Case of Edison's Sketches of the Telephone,”in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 as an Evolutionary Process, ed.J.Ziman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137–158.
  22. 作为例子,回想一下戴维·鲍伊(David Bowie)如何在电影《致命魔术》(2006)中扮演特斯拉。鲍伊并没有把自己完全化妆成特斯拉,而是抓住并表现几个主要特征,让观众相信他就是特斯拉。我的这个想法受益于:Kenneth Silverman, Houdini!!!The Career of Ehrich Weiss (New York:HarperCollins, 1996).
  23. Arthur C.Clarke, Profiles of the Future:An Inquiry into the Limits of the Possible, rev.ed.(New York:Harper & Row, 1973), 21.
  24. David Lindsay, Madness in the Making:The Triumphant Rise and Untimely Fall of America's Show Inventors (New York:Kodansha,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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