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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顾炎武

清诗流派史 作者:刘世南 著


第三章 顾炎武

明末清初这一“天崩地解”的时期,产生了一位最杰出的遗民诗人顾炎武(1613—1682)。有人说:“有明二百七十馀年间,诗人突起突落,有如胜、广,却成就此一大家。即清诗号称跨越明代,然求如亭林之笃实光辉者,亦难与并。”[1]又有人说:“明遗民诗,吾深畏一人焉,曰顾亭林。……亭林之诗坚实,非以诗为诗者,而其诗境直黄河、太华之高阔也,……谁与抗手?”[2]他们都认为顾诗是明、清诗之最,特点是“笃实光辉”、“坚实”、“高阔”。而其所以能如此,则是因为他“非以诗为诗者”。

顾炎武作为一位诗人,他的杰出处,就在于“不为文人”(这种“文人”包括做世俗应酬文字的诗人),而强调诗歌的现实性与战斗性。他本来“少为词章有名”,“少年时,不过从诸文士之后,为雕虫篆刻之技”[3],“未登弱冠之年,即与斯文之会”[4]。但是,后来他自编诗集时,把那些少作全部删除了。现在我们看到的顾诗,使他和同时的大诗人都截然不同:“牧斋、梅村之沉厚,渔洋、竹垞之博雅,宋、元以来亦所谓卓然大家者也,然皆诗人之诗也。若继体风骚,扶持名教,言当时不容已之言,作后世不可少之作,当以顾亭林先生为第一。”[5]

顾炎武既然立志“不为文人”,自然不会在诗坛上开宗立派,更不肯附和到哪一个诗派去。但是,他的理论和创作却对清诗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而本书特为他列一专章。

一 顾炎武的先进思想对其诗作的影响

顾炎武是人所共知的启蒙思想家,他具有当时先进的思想,这种思想对他的诗创作起了决定性的指导作用。主要的一点就是宣传“亡国”与“亡天下”的区别。

他在《日知录》中说过一段著名的话:“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6]后来梁启超把这意思概括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历史上起了很大的作用。后人以为这一思想是顾炎武首创的,其实当时这已是一种社会意识。明末广东梅州布衣卢仲六,“其终也,召其子弟而训之曰:‘天下将乱矣!……数十年后,朝廷不蹈东汉之辙,则为南宋之续耳。如其蹈东汉之辙也,是易姓也,不食其禄者无责焉也已。如其为南宋之续也,是亡国也,凡我草莽小民皆与有辱焉者也。汝曹力能救国则救国,不然,其守乃田园庐舍,毋事乃仇,贻乃祖宗羞!’……先生卒后二十年而明社屋。”[7]但是这两段话尽管内容相同,顾说却在卢说基础上有了提高:卢说主要是消极地不合作,顾说则强调积极地斗争;卢氏只是秘密地训诫子孙,顾氏则著书立说,明昭大号于天下后世,而且本身就这样身体力行了一生。

正是为了强调民族复仇,所以他还坚决反对理学中的心学一派,指责他们“置四海之困穷不言,而终日讲危微精一之说”[8]。顾炎武和河朔诗派诸人不同正在此点。所以申涵光等人的民族气节远逊于顾炎武。

当时汉族大地主阶级从阶级利益一致性出发,和清统治者欣然合作。贰臣洪承畴之流还恬不知耻地宣称:“弑吾君者(指李自成)吾仇也,诛吾仇者(指清统治者)吾君也。”钱谦益也说:“牺牲玉帛待于境上,以待强者而庇民焉,古之人行之矣。”[9]顾炎武针对这些谬论,借古讽今地说:“文中子以《元经》之帝魏,谓‘天地有奉,生民有庇,即吾君也’,何其语之偷而悖乎!”[10]

综上几点,可见顾炎武的思想已经超越“忠于一姓”的观念,而认识到平民对国家的责任,甚至能超越阶级利益而坚持崇高的民族气节。只有明白了这点,我们才能深透地读懂他的诗。否则我们对他的“五谒孝陵,四谒宫”,会以为是“忠于一姓”,而不了解他其实是把皇帝作为政权的象征,作为国家和民族的象征。懂得这一点,对他的诗集以《大行皇帝哀诗》冠首,就体会到那是故国的哀歌,也是汉族的哀歌。

二 顾炎武的诗论反映在诗作上的特点

明人的风气是空疏不学,清谈误国。顾炎武在《日知录》里指出:“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11]认为明朝灭亡就是“今之清谈”即心学造成的。由此他提出一条文学创作原则:“文须有益于天下。”具体地说就是:“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12]很明显,他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处在那一斗争激烈的时代,他对文学提出这种要求是自然而合理的。所谓“明道”,就是用诗文宣传儒家治国平天下之道。“纪政事”是记叙重大的政治事件,表示自己的观感。“察民隐”是反映人民的痛苦和愿望,揭露社会的黑暗面。“乐道人之善”是歌颂节士、志士,当然也鞭挞叛徒和奸佞。现存顾诗四百二十四首,完全可以按此分类,他是忠实地实践了自己所揭橥的创作原则的。

和当时许多遗民诗人一样,他也深受杜甫影响,而且也是从明七子入手学杜的。这一点前人颇多论及。有的说:“(宁人)诗初自七子入,进而益上,心摹手追,惟在少陵。”[13]有的说:“宁人诗甚高老,但不脱七子面目气习。”[14]有的具体指出:“亭林之诗,导源历下(指后七子中的李攀龙),沿西崑、玉溪、杜陵以窥柴桑。”还说:“亭林诗从声色入。”[15]有的认为:“宁人七律讲气格。《济南》诗云:‘绝代诗题传子美,近朝文士数于鳞’,可以知其旨矣。”[16]他们的意思是,顾炎武是由后七子的李攀龙(于鳞)入手,进而向杜甫学习的。理由就是顾诗注重声色,讲求气格,俨如李攀龙学杜之作那样高华伟丽。其实这种看法未免皮相。李攀龙诸体诗由于“亮节较多,微情差少”,所以被人讥为赝古。[17]而顾诗全是抒写真情之作。他作诗特别强调“真”:“《黍离》之大夫,始而摇摇,中而如噎,既而如醉,无可奈何,而付之苍天者,真也。汨罗之宗臣,言之重,辞之复,心烦意乱,而其词不能以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18]又说:“诗主性情,不主奇巧。”[19]“性情”就是“真”。因此,他反对摹仿:“近人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20]还说:“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21]甚至直率地批评友人:“君诗之病,在于有杜。……有此蹊径于胸中,便终身不脱依傍二字,断不能登峰造极。”[22]试问,他这样反对形式主义地学习杜甫,这样强调性情的真,怎会摹仿李攀龙去学杜甫的皮毛呢?

那么,上述诸家的看法都错了吗?我说也错也不错。说不错,是因为顾炎武早年开始写诗时,正当公安、竟陵受到贬斥,陈子龙为首的云间派重新步趋七子向盛唐学习。而七律方面,李攀龙所作“俊洁响亮”,极受王世贞推重,“海内为诗者争事剽窃,纷纷刻鹜”,[23]顾炎武自亦不免受其影响。后来明亡于清,时代风雷使他不期而然地沉潜在杜诗中深受熏陶;加之他写诗重视内容,并不追求形式的奇巧,所以他的诗不免给人一种印象,认为它很有七子尤其是李攀龙的声色、气格,而其沉郁顿挫以及排比铺陈(五言排律)酷似杜甫。说错,是因为他的学杜重在“神理”,而非“皮毛”。所谓“神理”,实即“情”与“景”的关系,亦即“我”与“物”的关系,指的是作品的内容。[24]杜甫遭逢天宝离乱后,能抓住现实题材写诗,“即事名篇”,故人称为“诗史”。顾炎武正是从这一角度去学习杜诗,而不是从形式上去“心摹手追”。这样学杜,决不会成为赝古,因为他拟议而能变化。他所遇的“物”、“景”,决非杜甫所遇的,因而他“感物而动”,触“景”而生的“情”,也只是他自己所特有的。他和杜甫相同的是,都是有为而发,不是无病而呻。这样,即使他由于沉潜杜诗,从而在风格上甚至谋篇琢句上流露出杜诗的影响,也不会掩盖他的本色。所以,“其诗沉郁淡雅,副贰史乘”[25],也有“诗史”之称。

至于他和李攀龙的区别,最明显的是:李诗“句摭字捃,行数墨寻,兴会索然,神明不属”[26],而顾诗则“以性情时事为诗,故质实而有馀味”[27]。另外,李攀龙“经义寡稽”,因而其诗往往“援据失当”[28],而顾炎武是经学家,“读书多而心思细”[29],尤熟于史,因而“用典使事最精确切当”[30]

晚明文艺思潮对他的诗论和诗作也有一定的影响。他曾痛斥李贽“惑乱人心”,是小人之尤。[31]现当代学人多认为这是他的历史局限。我以为这要从彼时彼地进行具体考察,才能定其是非。

据我看,两人在文学观方面是同中有异的。所谓同,是指:(1)创作上主张“真”;(2)形式上主张独创,反对摹拟因袭;(3)都主张文学应随时代而发展变化。所谓异,主要是对“真”字的理解不同。李贽从反对理学束缚个性出发,强调童心,认为“以从外入者闻见道理为之心”,就是童心受到障蔽。[32]而顾炎武强调的“真”,则是《黍离》大夫、屈原和陶渊明的爱国主义精神。严格地说,李贽的童心说,实在近似庄周的自然人性,强调人的本能欲望。其实人是社会性的,为了协调人际关系,使得趋于和谐,必然产生政治哲学、伦理学说,这些“道理”必然“从外入”而成为人们的思想意识,怎能想象世上有一张白纸似的童心呢?对童心的解释,巴乌斯托夫斯基的话倒较近情理。他说:“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予我们最伟大的馈赠。”[33]但处在“天崩地解”时期的顾炎武,面对着严酷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填塞心胸的只有痛苦、愤怒,哪里还能对生活作诗意(和平、宁静、纯洁、欢愉……)的理解呢?

至于斥责李贽“惑乱人心”,是小人之尤,是因为他反对礼教。这一点,连最崇拜他的袁中郎,也认为他“遗弃伦物,偭背绳墨,纵放习气,亦是膏肓之病”[34]。所谓“伦物”、“绳墨”,就是礼教。顾炎武把清统治者的入主中原,看成是“仁义充塞”,“率兽食人”,亦即对礼教的毁灭。推原祸始,于是力攻王守仁的心学,认为这种“今之清谈”,招致新的五胡乱华——明亡于清的惨祸,对王学旁支的李贽加以痛斥,也就势所必至了。

顾炎武杰出之处,是并不泼脏水连澡盆中的婴儿也倒掉。他批判地吸收了李贽、袁中郎文艺思想中有益的部分,加以改作,成为自己的进步文艺观,而且在诗创作中加以实践。

我们知道,清代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学人之诗,它正由顾炎武发其端。袁中郎曾这样评论李白与杜甫:“青莲能虚,工部能实。青莲惟一于虚,故目前每有遗景;工部惟一于实,故其诗能人而不能天,能大能化而不能神。”[35]用今天的话说,李白是“向内转”的,他着重个性的抒发,理想的追求,表现了文学的主体性。杜甫则恰恰相反,他着重揭露现实的黑暗,反映民生的疾苦,而没有脱离现实的纯主观抒情的诗。袁中郎自然是欣赏李白的。但在他去世三年后才出生的顾炎武,苦难重重的生活却使他走上杜甫的创作道路。后人(如潘德舆)正是从这点强调指出顾诗的特色也是一个“实”字。但顾诗的“实”和杜诗的“实”还有所不同。顾诗的“实”不仅表现在它的现实性上,还表现在学人之诗这一点上。杜甫固然“读书破万卷”,然而他毕竟是诗人而不是学者。顾炎武则是经学家、史学家而兼诗人。他不但开一代学风,也开一代诗风。他的诗之所以“坚实”,完全由于学问的淹贯,而这种淹贯古今的学问正是和社会现实密切相关的。

他曾经谈过“作诗之旨”:“舜曰:‘诗言志’,此诗之本也。《王制》:‘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此诗之用也。荀子论《小雅》曰:‘疾今之政,以思往者,其言有文焉,其声有哀焉’,此诗之情也。”[36]他所谓“诗之本”是指诗歌之所以产生,“诗之用”是指诗歌的作用,这两点是从汉儒以来就反复说明的。顾炎武特别提出“诗之情”。这“情”,既指感情,又指真实。这是密切结合清朝统治的现实,来说明“作诗之旨”:必须写诗来表现对当前异族统治者的极大憎恨,同时反映对故国的深切眷念。诗的语言是有文采的(质木无文不足以感人),诗的声调是充满痛苦和愤怒的。一个“哀”字,是这种民族压迫和阶级压迫下的真情实感。除了叛徒和逃避现实的懦夫,每一个汉人,如果能作诗,就应该这样去作。《亭林诗集》一开卷,就是《大行皇帝哀诗》,一锤定音,这是时代的主旋律。但如果认为他主张“诗之情”只是抒写巨大的悲哀,那是不全面的。不是悲哀,而是悲愤。不仅思往者,更应思来者,希望有夏少康、汉光武那样的来者(这在他的诗作中是屡见不一见的)。所以,他的诗论是对荀子诗论的运用与发展。

他的诗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认为:诗,不是空言,而是和孔子作《春秋》那样,是“载之行事”。所以,他比杜甫更自觉地撰写“诗史”,把这看成一种政治活动。比他老一辈的遗民诗人林古度赞美顾诗是:“笔墨类容貌,端然忠义姿。”[37]正因为他按照“忠义”原则写“诗史”,所以柳亚子曾说:“不为叹老嗟卑语,不作流连光景词”[38],充分显示出民族志士的襟怀和学人之诗的特色。

三 顾炎武诗作的艺术特色

作为学人之诗,顾诗具有如下特色:

(1)熟于正史,用典精切

顾炎武是经学家,但他平生最致力的是史学,这是和他经世致用思想分不开的。他精熟正史,所以在作诗时,故事固然多用正史,就是词语也多采用正史的。这就形成一种特色,而为时人及后人津津乐道。朱彝尊曾这样称美顾诗:“诗无长语,事必精当,词必古雅。”[39]所谓“诗无长语”,就是没有多馀的话,不是辞浮于意。所用故实必定精切,词句也必定古雅。所以然者,就因为这些故实和用语都不是唐、宋诗中常见的,更不是一般类书所罗列的,完全因为他烂熟于胸,才能这样俯拾即是,应用自如。然而他又不是像后来的浙派(以厉鹗为代表)和江西派(以陈三立为代表)那样避熟避俗,故意找些冷僻典故来矜奇炫博,而是用得恰到好处,令人寻味无穷。

据我粗略地统计,属于这类用事的约有四十多处,用语约有三十多处。用典精切的例子,主要从这类使事中反映。这里略举数例。如《李定自延平归,赍至御札》:“十行书字识天颜”,用《后汉书·循吏传》:“光武一札十行,细书成文。”不但因光武和唐王聿键(立于福州,年号隆武)都是皇帝,可以相比;而且光武是汉代中兴令主,以比唐王,更寓兴复之意。《陈生芳绩两尊人先后即世,皆以三月十九日,追痛之作词旨哀恻,依韵奉和》:“祭祢不从王氏腊”,用《后汉书·陈宠传》:“宠曾祖父咸,成(帝)哀(帝)间为尚书。及(王)莽篡位,父子相与归乡里,闭门不出入,犹用汉家祖腊。人问其故,咸曰:‘我先人岂知王氏腊乎?’”陈芳绩和陈宠都姓陈,此其一;气节相同,此其二;以新莽比清,馀分闰位,不承认其为正统,此其三;希望朱明后裔有如光武中兴者,此其四。《汾州祭吴炎、潘柽章二节士》:“千秋仁义在吴潘”,用《宋书·孝义传》王韶之赠潘综、吴逵诗:“仁义伊在?惟吴惟潘。……投死如归,淑问若兰!”潘综、吴逵皆吴兴乌程人,吴炎、潘柽章皆吴江人,此其一;潘综、吴逵以孝义著,吴炎、潘柽章以节义(民族气节)著,事虽不同,仁义则一,此其二;恰巧都是吴 、潘同姓,此其三。

用典精确还反映在所用子书上,如《三月十九日有事于宫,时闻缅国之报》:“识定凡君自未亡”,用《庄子·田子方》:“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这寓言本来充满主观唯心色彩,庄周学派用以说明外物不足以撄心的道理,顾炎武却把这典用活了,说明尽管流亡缅甸的永历帝已被吴三桂所杀,明统已绝,但只要遗民不忘明朝,锐志复兴,一定可以驱除清统治者。

(2)神似杜诗,各体皆善

顾诗脱胎于杜诗的约有三十一处,如《夫子庙》:“斯文垂《彖》《系》”,化用杜甫《宿凿社浦》:“斯文忧患馀,圣哲垂《彖》《系》。”《赠孙徵君奇逢》:“未改幽栖志,聊存不辱身”,仿杜甫《寄李十二白》:“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这是由于平时读杜极熟,下笔时不觉受其影响。杜甫本人就常这样运用六朝诗人何逊、阴铿、鲍照、庾信等人的诗句,宋人如黄庭坚、陈师道等更常如此脱胎换骨。但对顾炎武来说,这并不是学杜的正当途径,因为这只是形似而不是神似。

我以为从诗歌艺术性来分析,顾受杜的影响,主要是积蓄感情和表达感情的问题。顾诗何以和杜诗一样表现出一种浑厚沉郁的风格?这是因为他和杜甫一样怀抱着一种深沉的悲愤情绪。终身从事艰险的斗争(这是杜所不及的),使他对生活的体验越来越深入,也就使他本来执著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坚韧。对祖国和民族的命运越关切,对人民的同情越深厚,对敌人和变节者的行径越憎恶,内心蕴结的痛苦和愤怒也就越强烈。这就形成一种远比他人深厚的感情。加上他学问渊博,识力卓越,诗艺娴熟,因而写出来的诗,必然洋溢着浑厚苍凉的感情,强劲地震撼着读者的心灵。正由于体验特别深刻,感情特别曲折,表达时必然也是千回百折,而不是一泻千里,一览无馀,这就形成了沉郁的风格。试以他的五言排律《旅中》为例:

久客仍流转,愁人独远征。釜遭行路夺,席与舍儿争。混迹同佣贩,甘心变姓名。寒依车下草,饥糁中羹。浦雁先秋到,关鸡候旦鸣。蹠穿山更险,船破浪犹横。疾病年来有,衣装日渐轻。荣枯心易感,得丧理难平。默坐悲先代,劳歌念一生。买臣将五十,何处谒承明?

诗作于明永历十年(清顺治十三年)。自弘光元年,亦即隆武元年(顺治二年)顾炎武参加故乡昆山保卫战失败后,曾受隆武帝遥授兵部职方司主事之命。次年将赴闽受职,以母丧未行。永历元年(顺治四年),吴胜兆反正事败,顾氏几乎得祸。秋至海上欲投郑成功,不得达。永历二年冬抵京口,家又一次被劫。永历四年,仇家倾陷,伪为商贾以避。永历五年至淮安,与万寿祺密谋抗清。永历六年参加吴中惊隐诗社遗民们的活动。永历九年,叛仆陆恩向清政府控告顾氏私通南明,致兴大狱。狱事解后出走。永历十年,仇家遣刺客追他,击伤头部,乃变姓名南游。作此诗时,正当南明政权派人来秘密联系,顾氏只身赴闽投郑成功,又赴滇投永历,都受阻不能达。诗题《旅中》,就是写赴闽与赴滇的旅况。第一、二句虚写,概述自己十二年来总的“流转”情形。“釜遭行路夺”六句实写,描写“流转”的艰苦情状。“浦雁先秋到”四句实写,描叙“独征”的艰危情状。“疾病年来有”二句总结上文而与一、二句呼应:正因长期流转,所以疾病相侵;如今独自远征,只能轻装前进。以上十四句虚实相生,情事交融,反映出这位爱国志士的感情格外真挚。“荣枯心易感”六句转入议论。“荣枯”、“得丧”都指成功与失败。反清复明事业的成败,在自己心情上最易引起激动:为什么我方常常失败,真是天道难明。正因“得丧理难平”,所以为先朝而悲哀,写下《旅中》这首诗。这是劳者(为国宣劳)之歌。这里诗人毅然明志:我将终身把这“劳歌”写下去!也就是说,要为复兴事业战斗一辈子。最后用朱买臣的典故作结:买臣自言五十当富贵,后来果然受到汉武帝的重用。我今已四十四,却还受阻不能到达战斗的前线。但是,正如买臣终于富贵一样,我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也能实现复明的目的。这六句议论,说理十分深透,洋溢着胜利的信心。仔细吟味全诗,我们会感到诗人的爱国激情表现得浑厚苍凉,而诗的风格则是沉郁的。

全部顾诗中,古体诗只占十分之三强,格律诗要占十分之六弱。而264首格律诗中,五律就占了45首。和杜甫比较起来,杜诗共1458首,其中格律诗有1054首,五排就占了127首。顾诗五排占其格律诗的17%,杜诗五排占其格律诗的14%。形成这一现象,当然有众多因素,但决定性因素我以为和两位诗人的个性分不开。顾炎武和杜甫一样,都是“嫉恶怀刚肠”的。杜甫“褊躁”[40],顾炎武“孤僻负气”[41],性极狷介。杜、顾之诗多用格律,就因格律谨严,符合他们的个性要求。与此相反的是李白,正因他个性狂放,所以不喜格律拘束,古风特多,格律诗绝少。在格律诗中,五排占这么大的比重,也是值得深思的。五排写起来必须反复锤炼,不能一挥而就,所以李白没有一首,而杜甫却首创此体。胡应麟曾指出:“排律近体,前人未备,(少陵)伐山道源,为百世师。”[42]顾氏接受杜的影响,即因性与之近。可以看出,顾氏四十五首五排,有一个共同特色,即题材重大,反映作者一种极其庄严肃穆的悲愤而又充满希望的感情。如开卷是《大行皇帝哀诗》,收编是临终绝笔《酬李子德二十四韵》,以五排起,以五排结,象征全部顾诗都是精严的。何以只有五排而没有七排(杜甫也只有八首七排)?即因五排比七排更凝炼而少回旋。只有五排,自始至终,环环紧扣,句句相对,有如绷紧的弓弦,充满张力,表现出诗律的极端谨严。这种形式最符合他的个性,也最适应这类重大题材的内在要求。清中期的女诗人汪端特别欣赏顾炎武的五排,说是“五言排律惟亭林擅胜,馀皆绝少名篇”[43]。可惜只标出“擅胜”,未详析其所以然。

当然,个性狷介的人,也不是只有谨严的一面,有时他也需要自由挥洒,更何况有些题材也要求尽情抒发(如《羌胡引》之类),所以他也有古风之作。但即使在古风中,也还是体现其主导一面,即仍偏于谨严,所以五古多至129首,而七古只有31首。

汪端曾评论顾炎武各种体裁的诗:

五言古,……若顾亭林磊落英多,……则又独辟门径,前无古人矣。

五言律,……亭林气格沉雄,自是大家。

七言律,……亭林开辟浑涵,龙骧虎步,并为绝调。[44]

评价都非常高,这是符合实际的。顾诗各体皆善,三百年来,人无间言。只有近人陈衍(石遗)贬抑他:“诗歌少兴趣,学杜得皮相。”当代清诗专家钱仲联即斥为“吾不知其何说也!”[45]另外也有人称其“古质”,言外之意似嫌其略欠文采。论者即加以反驳:“以质实为病,则浅者尚词采,高者讲风神,皆诗道之外心,有识者之所笑也!”还进一步解释:“诗境全贵‘质实’二字。盖诗本是文采上事,若不以质实为贵,则文济以文,文胜则靡矣。”从而指责:“竹垞、归愚选明诗皆及亭林,皆未尝尊为诗家高境,盖二公学诗见地为文采所囿也。”[46]这种驳论有正确的一面,但否认文采,就偏颇了。诗是应该有文采的,顾氏本人就指出过(见前)。事实上,顾诗使事精当,遣词古雅,音节顿挫,气韵沉雄,正是文采的表现。应该说,顾诗是既坚实而又富有文采的。

四 顾炎武诗对清诗的影响

清诗所以能超轶元、明而比肩唐、宋,就是因为它既有唐诗的情韵,又有宋诗的骨力。尤有进者,言情而较唐诗为丰腴,说理而较宋诗为深透。其所以能这样,就因为清代诗人强调“真”与“深”,从而成其“新”。而这诗风正是顾炎武开创的。前人早已指出顾诗“奄有唐、宋诸大家之长”[47]。其实应该说是“奄有唐、宋诸大家之长而又过之”。人们总是薄今厚古,作诗必不如唐,填词必不如宋。其实越是后人越能取精用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自然是后来居上嘛!当然,这里有个前提,就是必须有个正确的创作观点和方法,否则会成为元之纤弱,明之摹拟了。顾炎武是有条件超越前人的。所谓超越,就体现在“真”与“深”上。歌德曾经说过:“(文学)是由感情和思想所产生的自然,是由人力所完成的自然。”[48]顾诗包含的“感情”是最真挚的,“字字皆实,此修辞立诚之旨也”[49]。而由于践履笃实,学识卓越,所以“思想”最深刻。即使处在巨大的艰危环境中,仍然充满乐观,不像宋末元初的遗民诗人,只躲进小我圈子里,消极悲观,聊以吟咏自适。汪端称颂顾诗“渊深朴茂,直合靖节、浣花为一手,岂谷音、月泉诸人所能伯仲哉?”[50]正是从这一角度着眼。顾诗不仅感情最真挚,思想最深刻,而且把这两者用诗的形式表现出来时又是十分自然,毫不给人以矫揉造作之感。这除了由于他人格伟大,也由于这些诗是“由人力所完成的自然”。无论古体诗还是格律诗,他都是反复琢磨的。尤其是他的格律诗,受的限制越多,表达的内容越丰富,充分反映出作者强大的创造力。[51]

顾诗正是以其“真”与“深”,对整个清代诗风起了“导夫先路”的作用。在他以后的诗人,无论宗唐宗宋,抑或亦唐亦宋,都能拟议而出以变化,即学古而不仿古。更重要的是,都能面对现实(很少有游心于虚的),积学为富(没有游谈无根的),突出“我”字,写真性情,不为无病之呻,不为空疏之学。

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清初和清末都是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层见叠出的时期,时代迫使人们必须面对现实,经世致用。就是清中期,所谓乾、嘉盛世,这两类矛盾也是此伏彼起,因而黄仲则会敏感地吟出“忧患潜从物外知”[52]的句子。总之,在整个清朝二百四十二年间,不论时代风云怎样多变,诗人心情怎样复杂,沿着“真”与“深”以求“新”,却是清代诗人们共同的创作道路。而这条路是顾炎武最早开辟的。


[1] 徐颂洛语,见王蘧常《顾亭林集汇注·前言》

[2] 《养一斋诗话》卷三

[3] 《亭林馀集·与陆桴亭札》

[4] 《亭林文集》卷三《答原一、公肃两甥书》

[5] 徐嘉《顾诗笺注》路岯序

[6] 《日知录》卷十三《正始》

[7] 《南社丛选·文选》卷三李才《明处士玉浤卢先生墓表》

[8] 《亭林文集·与友人论学书》

[9] 《牧斋遗事》附《赵水部杂记》

[10] 《顾亭林诗集汇注》第三九六页

[11] 《日知录》卷七《夫子之言性与天道》

[12] 《日知录》卷十九《文须有益于天下》

[13] 《晚晴簃诗汇》卷十一

[14] 《筱园诗话》卷二

[15] 《艺舟双楫·读亭林遗书》

[16] 《明诗纪事》辛签卷十三

[17] 谢无量《中国大文学史》卷九

[18] 《日知录》卷十九《文辞欺人》

[19] 《日知录》卷二一《古人用韵无过十字》

[20] 《日知录》卷十九《文人摹仿之病》

[21] 《日知录》卷十九《诗体代降》

[22] 《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十七》

[23] 王世懋《艺圃撷馀》

[24] 参看蒋祖怡《文心雕龙论丛·论〈文心雕龙〉中的神、理》

[25] 《顾诗笺注》李详序

[26] 《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

[27] 《养一斋诗话》卷三

[28] 《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

[29] 《筱园诗话》卷三

[30] 《筱园诗话》卷二

[31] 《日知录》卷十八《李贽》

[32] 《焚书·童心说》

[33] 《金蔷薇》中的《一束假花》

[34] 袁小修《中郎先生行状》

[35] 《袁中郎尺牍·答梅客生开府》

[36] 《日知录》卷二一《作诗之旨》

[37] 《同志赠言·林古度〈春答宁人先生赠诗次韵〉》

[38] 《论诗三截句》之一

[39] 朱彝尊《明诗综》卷七八

[40] 新旧《唐书》本传

[41] 李光地《顾宁人小传》

[42] 《诗薮》内编卷五“近体中七言”

[43] 《明三十家诗·凡例》

[44] 《明三十家诗·凡例》

[45] 《梦苕庵诗话》第二八九页

[46] 《养一斋诗话》卷三

[47] 张修府顾诗跋

[48] 《〈希腊神庙的门楼〉的发刊词》

[49] 《养一斋诗话》卷三

[50] 《明三十家诗选》

[51] 参看夏晓虹《杜甫律诗语序研究》,见《文学遗产》一九八七年第二期

[52] 《两当轩集》卷九《癸巳除夕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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