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部草域

曾是大庙的地方 作者:苏文 著


西部草域

1

东胜,还是一座荒凉小城,并不是对外宣传的样子,完全没有欣欣向荣的气息。

1973年,我曾在这座小城修学师范文史专业。十一年后的东胜小城,几乎没有太大变化,满城见不到几座高楼,不见一幢极具现代化标志的建筑大厦。

唯有两栋三层小楼,稳稳当当地坐了30多年了,看似不太起眼的两栋小楼,却是无比广阔的伊克昭盟7旗1市的心脏,全盟各族人民的指挥中枢。

小城最东端,建于50年代初的一栋三层小楼,许多人称之为东官府,便是伊克昭盟党委办公楼。东官府以西约1000米处,也有一栋建于60年代初的三层小楼,自然就是人们常说的西官府了,伊克昭盟行政公署办公所在地。

1984年8月末,我告别了达拉特旗党委,一步踏进东官府,走上新的工作岗位。

我非常吃惊,这个东官府,感觉上神神秘秘,平时三层小楼里响动不大,说不上某个时刻就有了动静,突然就有一种声音从这里传出去,小到一个通知,大到一个决定,或者是指示,或者是命令,立刻就形成一种巨大的政治声浪,传向全盟四面八方,响遍全盟7旗1市87400平方公里的疆域,自然就会惊动140个乡苏木和120万蒙汉人民。

有点惊吓,宁夏回族自治区才66400平方公里,伊克昭盟的疆域居然大到87400平方公里。有点震撼,整个东胜小城,远比树林召小镇动静大,声浪急。

手头有一份资料显示,历史上的伊克昭盟,亦称鄂尔多斯,汉译为许多宫殿之意,“伊克昭”,汉译为大庙。早在清朝年间,皇帝们为了加强对蒙古各部落的统治,就开始用心推行盟旗统治制度,一直延续至共产党统管天下,走向真正执政于民,依然实施盟旗民族体制。

于是,伊克昭盟就有了一座名扬中外的成吉思汗陵园,有了一部厚厚的蒙汉人民革命斗争史,有了一部惊天动地的黑白电影,那是蒙汉人民最值得骄傲的《鄂尔多斯风暴》。

再翻几份历史文件,我听到一波又一波巨大的政治声浪,都是源于东官府和西官府。两栋小楼,曾经肩负着革命和建设的历史使命,忠实地传递着北京的指令,屡屡将毛泽东主席和共产党中央的声音,送去荒山秃岭,千沟万壑,送去漫漫北滩,西部草域。

历史文献永存,惊雷还在响动。我看到一部长久的历史记载,文字平实而简约,且惊心动魄:“三反”斗争一结束,土改运动就来了,互助组跟进合作化,不久建立人民公社,艰难地度过三年困难时期,全国“社教”运动开始了,突然爆发一场“文化大革命”,直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立即熄灭阶级斗争烈焰,走向新生的政治生态,人民欢呼新时代已经到来。

一堆文献,垒于桌上,熟悉历史沿革,掌握过往常识,这是一门必备功课,也是盟党委秘书长的几句提醒。秘书长借用伟人列宁的话,严肃地告诫我们,“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我一听告诫,没有惊吓,却有点惊诧。

一天,资料员又送来一堆机打油印资料,多是实用性极强的小本子,小册子。

两张机打油印电话号码单子,排列着东官府和西官府书记、副书记、盟长、副盟长、秘书长及各部委办,各处局负责人的名单,众多姓名密密麻麻,每个姓名后面跟着一个电话号码。

仔细查找两遍,不见前些年从达拉特旗党委调来东官府任职的马耀荣的姓名。我心里想,这人还是原地踏步,响动不大,职务上没什么动静,上不了电话号码单子。

马耀荣敲门,推门笑眯眯,进来就指着桌上一摞资料:“先熟悉盟情,熟悉几天,就意味着开始挑大梁,我们一起从事文秘综合。”

马耀荣是伊克昭盟党委综合科长,我是他的新兵。综合科还有一个新兵,早于我半年来到这里,大名郭贵亮,清华大学毕业,学了一套核材料专业知识。

不一会儿,郭贵亮也敲门,推门进来了,他送给马耀荣一份工作简报,指指桌上两张电话号码单子,又笑又说:“马座快了,马科快上电话单子了。”

“小心门外耳朵,瞎开玩笑。”马耀荣示意郭贵亮小声一点,开玩笑:“清华学子,说不定哪天一步登天。我一个低学历人,就是老马摇晃,老牛爬坡,一步一个台阶。”

马耀荣从旗下调回东官府,当了几年综合科长,够上老资格了,办公室的同事爱叫他“马座”,或者“马科”。这种叫法,既是尊重抬举的意思,也是为了顺口,简单一点,才两个字。

郭贵亮说的“马座”快了,“马科”快上电话号码单子了,并不是随意开玩笑,我听到几句风声,马耀荣极有可能升任盟党委副秘书长,分管文秘书业务,一定是我的顶头上司。不过,又有传言,还得再忍一段日子,一个萝卜一个坑,等到腾出空位子,才能补上去。

郭贵亮年轻一点,但身份不一般,凡是从他嘴里传出的消息,一般都具有准确性。他清华大学毕业回原籍,核材料专业知识无用武之地,半年前盟党委组织部选中他,推荐到盟党委办公室搞综合,不几天又为常务副书记杨志荣当秘书。杨志荣大权在握,除了运筹常务,还分管公检法和组织人事,郭贵亮天天为杨志荣服务,不愁捕获关于马耀荣提拔升任的消息。

“马座”做事沉稳,“马科”文秘老道,做人做事老谋深算,滴水不漏。有人说,那个分管文秘的副秘书长,谁也不敌他,也有人说,即使有人先抢一步占了位子,迟早还得退出来,还给马耀荣。那意思是说,不懂业务就是不懂,懂一点不精通也不行,那是硬差事。

那天,马耀荣和我闲聊几句,便开始说一件重要事情,让我有个思想准备,大概交代:“适当时候,将举办一次全盟文秘书业务培训班,准备准备,到时候讲几课。”

我说:“就怕不妥,难当重任,全盟培训班等级很高,我刚从旗下回来,旗县一级的经验浅薄,差异太大,小山难攀高山峻岭。”

“小山大山,都是山,文秘业务大同小异,大机关小机关,套路差不多。”马耀荣双手一摊,笑说:“只是东官府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对吗?”

“好的,我考虑考虑。”

“不是考虑,而是立即准备,择机讲课。”

“有点突然,就怕不胜任,砸锅。”

“砸锅?你在白泥井公社两进两出,达拉特旗政府农办两进两出,两个两进两出都当秘书,到了旗党委再当秘书,又当过分管文秘的副主任,难道会砸锅吗?不会,只有别人砸锅,你来补锅。”

我说,行,遵命听令,择机讲课。

2

那一年,刚过完春节。

盟党委秘书长孙荣先找我谈话,一连说了三件事。

首先交代,办公室人手紧,让我准备准备,走动十天半月,去一趟西部草域,了解牧区“畜草双承包”的进展情况,为召开全盟畜牧业工作会议做准备。

第二件事,从西部草域回来,接替郭贵亮一职,郭贵亮去组织部做事,我当杨志荣副书记的秘书。这事,我感到突然,但心里不算乱,原本愿意搞综合,一下说变就变了。

最后,孙秘书长三言两语,给我一番温暖,等西部草域回来,机关派一辆卡车回树林召搬家,妻子闻英的调动正在落实之中,请杨志荣副书记一支笔,批一批。

行走西部草域,不必太多准备,我赶快与同行人联系什么时候动身。带队人,盟畜牧处长何润田,何处长说,他正在炮打将,内蒙古畜牧厅领导来了,陪上级领导调研几天再说。

再次找到同行人胡连,盟草原站站长,也说正在节骨眼上,内蒙古畜牧厅领导来了,关键时刻到了,准备汇报材料,争取一笔草原建设补助经费。

西行草域,还得等待。

马耀荣找到我,过问文秘书培训班授课讲义怎么样了?我回答,不误事,快了。

孙秘书长见到我,问我,怎么还在机关?催一下何润田和胡连,赶快走牧区。我回答,他们正炮打将,节骨眼上,内蒙古畜牧厅领导来了。

不一会儿,郭贵亮找到我,说,杨志荣副书记家里来了外地客人,他陪客人上街买两件“鄂尔多斯羊绒衫”,羊绒衫紧缺,找厂长,批条子。

郭贵亮说着,将一叠材料递给我,交代我帮一下忙,替他看一遍,有毛病的地方修改几笔,这是一份上报内蒙古党委的报告,很重要。

看一眼郭贵亮,再看一眼一叠材料,我说,行。

郭贵亮刚走,男厕所门口碰见一个小男孩,他是勤杂员,怀抱一抱大小信函袋,慌慌张张:“我急了,上厕所,帮我分送各领导。”

我怒了,高喊一声:“谁都指挥我,忙来用?我替你上厕所急去,你还分送文件。”

勤杂员一惊,一抱信函袋撒了一地,慌忙捡,赶快拾。勤杂员看看我,他不急上厕所了,轻轻地敲两下,敲响厕所旁边领导办公室的门。

几天过去了,盟畜牧处长何润田走进东官府,告知一声,内蒙古畜牧厅领导走了,他的司机有急事回老家去了,再等两天到牧区。

何润田说,此行西部牧区,选择鄂托克前旗,那里是他的家乡,那里他当过旗党委组织部长,熟人熟地方好办事,多了解情况,能听到实话。

何润田话多,正为我介绍鄂托克前旗有关情况,盟草原站长胡连走进我的办公室,第一句就说,“逮了一颗大瓜”,草原站争取了一大笔补助经费,内蒙畜牧厅领导不错,偏照顾了穷地方。

何润田马上说:“你胡站长‘逮了个大瓜’,该给鄂托克前旗撒一把芝麻,那里是我的家乡。”

胡连却说:“全盟8个旗市,都是省级贫困旗市,其中还有4个国家级穷旗,你的家乡不算太穷,够不上一把芝麻。”

何润田说,不行,就要一把芝麻。

胡连回答,行,处长管站长,小腿拧不过大腿,一把就一把,给一把芝麻。

何润田面带笑容,说,回家乡,带一把芝麻,旗长高兴,牧民高兴,还愁喝不上两顿烧酒,肯定吃几顿手扒肉。

处长和站长说说笑笑,看似十分顽皮的玩笑,也不用开会研究,十有八九就这样决定了。我敢肯定,鄂托克前旗一定会得到一把芝麻,多少为一把芝麻,是多是少,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铁板钉钉,一锤子定音。

两天后,何润田的司机从老家回到东胜,天气不作美,降了一场雪,不大不小。

何润田敲来电话,笑着对我说,土路打滑,太危险,路程又远,一天一夜,再加半天的长途,等个好天气,等到天晴雪融,再走吧。

胡连也敲来电话,晚走两天,路太滑,又说,瑞雪兆丰年,春上一场雪,夏天长牧草,秋后牛羊膘肥体壮。胡连再补一句,草原站长不愁了,天助我也。

那就等吧,等到天晴雪融。

那么,继续翻阅历史文献,大部分盟情资料看过一遍,有的情况进入脑子,有的历史故事算是重温一遍,翻纸页翻得勤快,一目几行,有点草率。

凡属进入脑子的,多是未曾听说过的历史故事细节,时而扣人心弦,时而跌宕起伏,这是历史长河中不平凡的响动,恰似于无声处听惊雷。我静静地想一下,伊克昭盟某些历史时期的烽烟滚滚,又像惊涛骇浪,怎么就不灭不熄?请问,哪些不平凡的故事,哪些不平凡的响动?

说是有点草率,自不必多说,有些文字记载,在我很早很早的童年时代,早就亲历了那些可怕的故事,比如,饥饿与贫寒,刻骨铭心,我摩挲过农村贫瘠的脊梁,贫瘠的脊梁十分可怕,几乎失去血脉流淌,而贫穷的中国农民为衣食温饱而斗争,写就了一部可悲可泣的历史。

继续等着,等到土路不滑,雪化路通。

马耀荣见我准备授课讲义,笑一笑,乐一乐,便说,全盟文秘书培训班,择机举办,快了。

孙荣先不再催我快点西下牧区,不急不躁,通情达理,慢慢道来,一条弯弯土路太滑,只能等到雪化路通再走,不接待内蒙古畜牧厅领导万万不行,“逮了一颗大瓜”多么不容易,多好多棒,推迟西行都有理由,理由,理由,都是道理。

马耀荣曾经说过,“大山小山都是山……东官府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这话,对吗?我,有点模糊了。

孙荣先说,“……推迟西行都有理由,理由,理由,都是道理”。他的话,超常逻辑,以后我于东官府做事,天天所见所闻,包括看得惯的,看不惯的人和事,大概都有理由,都是道理,一定将会成为常态。

我想一想,这一心得,没错儿。

3

春虽浅,意已浓。

“雨水”节令刚过,我们终于可以西行远程,踏上春雪化净的弯弯土道,前往鄂托克前旗大草域。

我长期生活和工作于黄河南岸滩上,第一次踏访伊克昭盟最偏远的西部大草原,自然就心弦骤起,好像就要踩踏异域之邦,急盼领略草域风情。何其热切?

整整一天颠簸,已是夜色苍茫,我们一行四人,口渴肚饥,十分困乏,浑身疲惫。

司机建议,就在乌兰镇夜宿,司机还多说一句,乌兰镇是鄂托克旗旗府所在地,距离鄂托克前旗敖勒召其镇,还有半天多的路程。

何润田训斥司机:“多嘴,少说,谁不知道乌兰镇是什么地方,谁不知道还有半天多的路程。”

司机低声解释:“我是给苏秘书说说,他路生,地方生。”

何润田无语,胡连立即凝聚共识,表扬司机:“你的建议,很好,夜宿乌兰镇,填肚子,喝奶茶。”

何润田上来激昂,赶紧说,我来操办,吃一盆手扒肉,喝一瓶二锅头。

胡连告诉我,在这西部大草域,原本是一个特大特大的大旗,前些年才一分为二,才有了鄂托克旗和鄂托克前旗,何处长人脉大长,神通广大,曾经在两个旗当过组织部长和副书记,打闹一盆手扒肉,喝一瓶二锅头,一句话,手到擒来。

何润田摇头晃脑,闭上眼睛,司机使劲转动方向盘,吉普小车蹦蹦跳跳,一声嚎叫,爬上高高的坡顶硬梁。

乌兰镇到了,车停一处小客栈。此时,已是夜色昏暗,土街上十分清静,不见人影走动。

何润田说到做到,呼喊来两个酒肉朋友,立即操办晚饭,大家手快嘴快,一盆手扒肉下肚,一瓶二锅头酒见底。胡连不胜酒力,提前倒身睡去,何润田摸一把胡连的光头,笑一笑,玩笑一声,“呼吸正常”,他也倒头呼呼大睡,说着梦话,都是蒙语。

何润田借酒入睡,说着蒙语梦话,一拳捣在胡连的光头上,胡连“吱哇”一声,扭头翻身,呼噜呼噜。

这一夜,我和两个陌生陪酒人同宿一舍,紧挤一个棋盘小炕。一个说,他想睡右边,中间太挤,一个说,他从来不爱中间睡,就睡左边。

当然,我别无选择,该睡中间了,只能平躺而卧。那两个人,都面向我吹气,你一下,他一下,轮流朝我吹酒气。

一个骂骂咧咧,骂一伙浙江人鬼精,开个裁缝铺子,钉个破烂鞋,不到一年就拿走乌兰镇人18万。

一个也骂,浙江人哄骗老实蒙古人,鬼精人不止捞了18万,那只是邮电局汇出的现金。

两个人吹着酒气,骂完浙江人,转变了话题。

一个人,踹我一脚,估计是烧酒的劲气,他盛赞党的十二大精神,拥护中央一号文件,赞称农村土地承包15年不变。他再踹我一脚,这一脚有点重,又说话了,再往牧区推理一下,牧区的“畜草双承包”,也该15年不变。

另一个人,将一条腿搭来我的胯上,估计也是烧酒的劲气,我努力忍住了,酒气吹来脸上,我也忍住了,只听到这人连说两遍,一个15年不变,很好,两个15年不变,最好。

两个人都不醉,有点酒意,说着说着,一齐倒头睡觉,一齐打呼噜,节奏均匀。

这一夜,难以入睡,我滴酒未沾,头脑极其清醒,越睡不着,越乱猜乱想。

两张嘴乱吹,怎么就两个人一齐吹着酒气?乱吹酒气,怎么就没完没了?

浙江人,捞了18万,浙江人,鬼精。是吗,浙江人,怎么就如此大本事?

中央一号文件,一个15年不变,很好,两个15年不变,最好。我明白了,酒醉心里明,酒不醉心明眼亮,两个陪酒人,心里亮堂堂。

想着想着,一只公鸡,一声长鸣,天色已亮。

早春暖阳,大地回春,万物即将复苏。

向着目的地,我们继续前行。司机喜欢荒无人烟之地,小伙子很棒,玩活方向盘,吉普车狂奔猛跑,钻入弯弯曲曲的自然草丛荒道,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草域大地上。

隔窗望去,满眼黄草枯叶,野茫茫,黄汪汪。

“停车”,突然,何润田命令司机,说:“春天,从这里开始,下去看看。”

何润田快步疾走,走向一处向阳坡地,双手抛开一丛枯叶毛草,惊叫:“绿苗嫩芽,芽尖尖。”

胡连猫腰弯下去,照例抛开一丛枯叶毛草,也说:“春的气息,扑面而来,绿苗苗,芽尖尖。”

这一地段,靠近陕北北端,暖阳小气候来得早,足见即将万物复苏,生机勃勃,奋力向上,时令来得快,早于东胜小城半个月。

何润田兴奋,说,一场春雪兆丰年,虽说我们一行晚来草原几天,值得值得,雪水融草原,很快就要绿染草原。

绿苗苗,尖芽芽,破土而出。温暖的阳光照射过来,一丛丛荒草间,涌动着生机,表面土层间,冒着丝丝湿润。

蓦忽间,一只不知名的野虫,长叫一声,瞬间,眼前灵光闪烁,扑闪而飘忽。

简直不可思议,野虫长叫,有点熟悉。我记忆中,黄河南岸滩地上,这种野虫长叫,只有在长长的秋夜才能听得到,只要一只野虫起调,无数只野虫合唱,一齐搅动了万籁俱寂的秋天长夜。

草原乍暖还寒,听不到布谷鸟的叫声,却听到野虫一声长叫,春天真的来了,春风拂拂地,拂面而来。

胡连催促何润田起身,快快上车赶路。何润田摇头摆手,说不,不急,要给苏文同志讲一讲牧区调研的注意事项。

我洗耳恭听。何润田说,到了老牧区,听不懂蒙语,你小苏同志就是聋人的耳朵,他可以既当翻译,又当调研提问的主角,胡站长多少懂几句蒙语,视情况可以插话,但不许乱弹琴,问一句,顶一句,问一句,顶两句,那叫水平。

我呢?何润田交代,通过他的翻译做好记录,以备回去写调查报告,为盟党委召开全盟畜牧业工作会议提供决策依据。

何润田介绍,牧区和农区各旗市同步进行,社改乡刚换完牌子,这里的乡叫苏木,这里的乡长叫苏木长,这里的村叫嘎查,这里的村长叫嘎查长。各苏木除了党委和政府两块牌子,多出一个经济委员会的牌子,他认为,多一个牌子用处不大,一切事情都由书记和苏木长说了算,那个牌子是空牌子,一定是个累赘,一斧子砍掉,算了吧。

他特别提醒,记住空牌子无用,写报告一定写上,不得疏漏。

我想,还没有进入调研阶段,何润田就敢说,经济委员会的牌子是空的,就想一斧子砍掉。为什么?他大智大勇吗?

胡连插话,广大农牧民拥护党的十二大精神,最拥护中央农村一号文件,最看重土地承包15年不变,最希望多几个“畜草双承包”15年不变。

“胡站长讲的,就是我们要了解的重点问题,那是牧民的呼声。”何润田肯定胡连有政治头脑,接着指示我:“小苏同志,这一点是本次调研的主题,到了牧区注意听我翻译,原原本本地记录老牧民的原话,一是一,二是二。”

我频频点头,用心倾听。此时,我想起1980年的大春荒,西部广阔草域枯草残苗,遭遇特大旱灾,全盟大举实施“西畜东调,东草西送”。那是一段难忘的经历,几乎伊克昭盟东部所有干部们都养过“政治羊”,我认养过一只瘦瘦的乏绵羊,毛片白里透黄,腰披一朵紫毛。我问胡连,当年那年月,你养过“政治羊”吗?胡连回答,站长当然带头,认养过一只乏绵羊,一只瘦山羊。

何润田有感而说,那是草荒地秃的过去,现在牧区实在不可想象,牧民男人骑马甩鞭,还手提一瓶二锅头,牧民女人一边赶羊,一边唱着《嘎达梅林》,歌声嘹亮,回荡草原。

何润田挥挥手,命令,上车赶路。他兴奋了,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嘎达梅林》——

南方飞来的小鸿雁啊,不落长江不呀不起飞,要说起义的嘎达梅林,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哼罢《嘎达梅林》,何润田不忘此行使命,向我解释“畜草双承包”的基本概念,以及牧民的希望。

何谓“畜草双承包”?农村包产到户时期,牧区叫牲畜到户,以后又将集体牲畜干脆作价卖给牧民,同时划分草牧场,让牧民自主经营,这就叫“畜草双承包”。

何谓牧民的希望?何润田解释,那叫自主经营的力量,草茂畜肥,牛羊成群,才是。

吉普小车,蹦蹦跳跳,胡连摇头晃脑,睡着了。何润田又来了情趣,轻声起调,哼唱一首古老的草地民歌,《六十棵榆树》——

远望着郁郁葱葱的六十棵榆树哟,虽然年年大旱,还是那样繁茂翠绿,望见青烟缭绕的吉仁希布尔(溪水)哟,东面西面的风水都让它独占了呀……

《六十棵榆树》,唱的是一处天然历史名胜,唱的是一块风水宝地,那就是千姿百态,苍劲古朴的榆树壕,就在鄂托克前旗的珠和苏木巴彦希里方向,那里依然是一抹广阔,茫茫的西部大草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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