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东官府

曾是大庙的地方 作者:苏文 著


东官府

1

旗党委会议室开会,干部们神情专注,满会场只有一个声音,领导同志讲话。

领导语速缓慢,传达《中共中央关于整党的决定》。中央决定,将要在全党坚决纠正以权谋私利的不正之风,坚决纠正官僚主义作风。

会议上,干部们听到总书记胡耀邦在喊话,“做到整党和经济工作两不误”。总书记巡视了湖北和河南两省,在考查省领导政治作为的时候,喊出“两不误”,表达了中南海的最新政治声音,告诫全党高度警觉,凝聚力量,“整党促经济,经济检验整党”。

一提到耀邦同志,人们就兴奋。耀邦同志具有非凡的政治气魄,行动果断,力量巨大,宛如斩风劈浪。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耀邦同志和小平同志一起把最高层的政治逻辑,高调推向全国人民心底,一举砍掉“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大旗,摧毁了压在许多许多人头上的政治压力,摘掉无数顶政治“帽子”,平反了无数起历史性的“冤假错案”。

真可谓,雷厉风行,痛快淋漓,犹如阵阵劲风,吹散乌云。

谁都得暗暗想一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改革开放,全国经济工作一下活跃了,随之又一下暗流涌动,在党内出现了若干严重不正之风,暴露出意想不及的官僚作风。党中央忍无可忍了,高层领袖们愤怒了,决定整党刹风,全党上下,三年之长。

我正专注听会,后脑勺上来一指头,有人趴来耳朵,轻轻说:“组织部有急事,请你去一下,快一点。”

扭头看,来人走了,走得疯快,望见一个背影,男同志。

那男同志,说得又浅又淡,摸不着头脑,去组织部见谁?他没说。

先回到办公室,空无一人,我把笔记本锁进抽屉,抬头一看,桌上一张纸条,写着“请到办公室一趟,有急事”。纸条没署名,就一个“杨”字,潦潦草草,扭扭曲曲,“木”字细长,像三条虫,“昜”字极短,像一只大头苍蝇。

我看看“杨”字,仔细猜,谁“杨”?

再猜一遍,猜到了组织部杨副部长。想一下,妻子闻英正在办理调动手续,从学校调入司法局,是不是这回事?妻子的调动,虽说不是急事,也是大事,对我很重要。

旗党委办公室主任张招旺很重视这件事,曾经说:“苏文同志,你太忙,老婆教书更忙,女小儿幼,快快换一个单位,免去深夜备课,批改作业。”

我感动了,忙说:“谢你,主任理解就好。”

妻子拖儿带女,应当多多关照,给她换一个单位,省得深夜还在备课,改作业,这话很对,很对。

手捏“杨”字纸条,走去组织部走廊,问清杨副部长的办公室,伸手敲门,轻轻两声,无人应声。

“杨部长出去了。”隔壁办公室“吱呀”,破旧木门张开了,伸出一个女同志的脸来,说:“噢,是不是问老婆的调动,只欠东风,快办手续了。”女同志面生,她倒认识我,而且很热情,看来她完全清楚妻子调动一事。

我没猜错,猜中了“杨”字纸条,猜中了妻子调动的事,总算有了眉目。

中央文件传达完了,人们从会议室涌出来。张招旺主任向我招手,只递眼神,并不开口,示意我到他办公室。

“这事,怎办才好?”张主任吸足一口气,低声说:“要么算了,才平级调动,算了,算了。”

我赶话,十分坚定:“不能算了,妻子本来就是平调,没错。”

“不是,想哪里去了?是说你。”他再吸足一口气,“滋溜”一声,“啪”一下,拍办公桌:“才听说,你平调了,上调伊克昭盟行政公署当秘书,千真万确。”

我并不吃惊,此时,自然想到伊克昭盟行政公署贾荣秘书长。前不久,东胜小城见过贾秘书长一面,他谈及了调动这件事,想不到的是,我还未曾拿定主意,事情就来得如此之快,逼在眼前了。

不等我递上话,张主任表示不满:“你已经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个办公室副主任,副科级,有的同龄人早当公社书记了。不去,不去,是我就不去。”

张主任出于真心,敢肯定不是虚情,现在竭力阻止,挺身为我挡道,一道好心好意的路障。

我想表达几句,刚张嘴,他摆手,低声说:“本人堂堂主任,我推荐推荐,下公社当当一把手。”

“当当”敲门,有人推门进来,不是别人,正是我要见的杨副部长,他向我递来一张调动通知,说一声,“恭喜”。

我看一遍调动通知,扫一眼张主任,一时愣怔。

张主任夺过一纸通知,快速瞅一遍,看看我,嘴角颤抖:“原先定的西官府,上调盟行政公署,怎么说变就变了,为什么调到东官府?调盟党委当秘书?”

杨副部长走了,我还愣怔,张主任比我还愣怔,不说一句话。

办公室鸦雀无声,十分寂寥。窗外传来叫卖声,几声温州口音,换大米了,换大米了,要全国粮票,全国粮票!

2

一纸调动通知,从盟委组织部发文之日起,足足游走了28天,我于1984年7月16日见到通知,发文之日却是早在6月18日。

28天,时间太长,不得其解。

凭经验,我常和鄂尔多斯报社鸿雁传书,树林召小镇与东胜小城两地间书信的传递,通常一周内足以递达或查收,倘若逢遇暴雪雷雨恶劣天气,路上邮车必然受阻,邮件流程肯定放缓,但最多不超过10天之长,而且此种特例极少极少,概莫一年不超过两例,或者三例。

我怀疑,哪个环节上漫不经心,视之儿戏?

如果人手直送,或者有人顺手捎带,那就更说明曾经一定有过荒诞,至少有人极不负责任,谁人的那一双手,真不该去沾染党内人事调动文件。

我更疑惑,调动通知姗姗来迟,盟党委一个秘书,是不是多么不重要,调我去打杂?忙来用吗?

“绝对不是,东官府的秘书,身份特殊,很重要。”张招旺主任再也不为我设置路障了,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催促我快走快报到,他手指调动文件最下方:“很重要,你看看,调你一个秘书,快惊天动地了,不说惊动旗党委大院,看看吧,通知抄送了盟里有关部门一大片,直通大领导。”

真的,那是调动文件的规范行文,文件下方抄送:盟党委,分管书记,盟行政公署党组,盟党委各部、委、处(局)、室,盟行政公署劳动人事处,盟委组织部存。

“没错,调一个秘书,虽然级别有高有低,抄送一大片,说明盟党委秘书的重要性。”张主任这样说,他提醒我,不得怠慢:“快走,抓紧走东胜,去东官府报到。”

我和张主任嘀咕了一番,才隔了半天,我的熟人马耀荣,从东胜来了树林召小镇,他时任盟党委综合科长,此行专程来达拉特旗调研农村五保户的养老问题。

马耀荣见到我和张主任,寒暄三言两语,先问张主任:“怎么?主任不让副主任走吗?怎么迟迟不报到。”接着开玩笑,一语双关之意,说:“小看盟党委秘书,谁敢?首长之下,数万人之上,这叫首长的秘书。”

张主任连连点头,忙说:“不敢,不敢,支持苏文同志,去东官府做事。”

“你犹豫吗?谅你不敢。”马耀荣扭头问我,我很难了,只是摇头,不便直说原因。

张招旺憋不住了,高调说事:“实践证明,中央决定整党,势在必行,党的队伍应该严肃整治。什么作风,多么严重,苏文同志的调动通知,在路上足足溜达了28天,才溜到手中。”

“啊,真有其事?那还了得,追查!追查!”马耀荣肚腩大了一点,摸一把肚腩,他真戗了,嗓门老高,一脸恼怒,再加一码:“严肃追究!”

“谁来追究?”张主任语气平淡,面前的马耀荣又是老熟人,说话极其随意:“你来追究?一旦查住盟里的大小人物,怎么下台?”

马耀荣嘴角咧出笑意,很哲学,“行行出状元,行行出问题,没有状元,就看不出歪风。现在看来,中央的决定是正确的,应该整党。”

张招旺说起眼下树林召人,到处乱找人买木料,找关系批条子,买几块玻璃,也批条子。

张主任骂点脏话:“瞎×啦,瞎×啦,二指宽的批条,就是权。”

我惊醒,党内党外大问题暗中作乱,一概不明不白,不敢瞎猜妄言,而我参与过买木料,家乡脑包滩的会计刘栓财买红松板,我愿意出头,求过二指宽的条子,家乡脑包滩的邻家大哥贺满仓买玻璃,我也找人批过条子。

买玻璃,买红松板,都找人批过条子,算不算不正之风?我是党员,找人批条子,犯规了吗?

我和张主任推算一下,按照中央整党部署安排,轮到旗县一级整党开始,我早已离开达拉特旗了。那么,伊克昭盟党委那里,怎么部署整党,整治些什么不正之风?

“树林召小镇,物资紧缺,买玻璃找关系,买木料批条子,你骂瞎×啦,是不是骂不正之风?”我问张主任,有针对性的请教。

“你买过木料?找人批过条子?”

“批过条子,准确地说,是为家乡人买过木料。”

“圆木的?还是板材?”

“红松板,批了三块,老宽大长。”

张主任问得仔细,还问红松板1立方多少钱,是一等货,还是二等货?他说,他在计划委当过3年主任,一纸物资价格单子,特别是紧缺物资的价格,过目不忘,脑袋里牢牢地印进去了,谁也哄不了他。

我回答,我为家乡人买红松板,没问批条人是一等货,还是二等货,只记得1立方多少钱,3块红松板0.34立方。

张主任一听1立方多少钱,便说:“那不是一等货,二等货够不上,没听说过三等货,怕是等外货吧。”

我解释:“3块红松板,每块都有几条细缝,但细缝不见通透,不影响打门窗。”

张主任开始裁判,他说,你就是等外货的买货人,犯不上不正之风,反而批条子的人,正是犯规了,3块裂缝红松板,批什么条子?这不是瞎×啦,是什么?这不是不正之风,又是什么?

关于红松板,关于裂缝等外货,我还推理一下,往深说一下,大多数老百姓不找人批条子,都是干着急,一块裂缝等外货,难以买得到。

张主任脑子灵,反应快:“你是说,买等外货,找人批条子,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是,你来裁判。”

“我看,你小子总还是找人批过条子,从性质上说,可能是一种走后门,不过情节是轻微的。”

探讨完红松板,再说我给家乡人买玻璃,找人批条子。

张主任有点烦,不想多费嘴舌,他知道乡下农民不买桌上的厚玻璃板,买玻璃都买3公厘的,3公厘的薄薄的。他只问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大声问,玻璃面上有没有疤痕之类,或者小瑕疵?

我回答,几块3公厘的玻璃,每块都长了一些细长疤痕,疤痕不算多,不算少。

张主任又烦了,说,那是等外货,算了,算了,不说玻璃长短,什么疤痕多多少少,我没本事裁判。

我还如实交代,家里缺家具,前不久一样找人批条子,买过三块红松板材,批条上注明“可供三块三等板材”,可是,每块板材都长了细长裂缝。

张主任更烦了,一声吼,我说过了,没听说过,三等货。

3

那一天,我和张主任刚刚探讨完买红松板,买玻璃的事,正好收着一封平壤来信。朝鲜对外文化交流协会来信,高度盛赞中朝友谊,积极评价1984年5月总书记胡耀邦成功地访问了朝鲜。

那一天,朝鲜外国文书店经理金基善,寄来几箱中文版对外宣传书画,并附信表达了朝鲜劳动党对外政治态度以及当前面临的国际对敌斗争形势,声言:“朝鲜人民和中国人民以共同的思想和理念,团结在一起,打击我们共同的敌人——美帝国主义。”

金基善来信,还讲道:“朝鲜的和平和安定,不仅是中国而且是全世界和平和安定的保证”,“中国人民对朝鲜……提出的新的祖国和平统一方案予以极大支持,同时声援我国人民把美帝国主义从南朝鲜赶出去,为实现祖国的自主和平统一而斗争”。

我相信,金基善信中的政治声言,不是他本人能够所及所言的政治声调,那是全体朝鲜人民的政治声浪,也是朝鲜劳动党的一贯政治主张。

我坚信,通过对外文化交流有效路径,金基善向中国人传递朝鲜劳动党强硬的政治主张,以及向全球友好国家广泛传播,包括推出一系列的精美书籍和画册,包括成套若干卷《金日成著作集》。

鸭绿江那边,声声浪涛,举拳高喊“打倒美帝国主义”,鸭绿江这边,早已不叫“美帝”了,毛泽东主席于1972年2月语出幽默,而又风趣,我们的领袖在会见美国总统尼克松时说,“过去二十二年总是谈不拢……所以就打乒乓球”。

毛泽东主席当年很强硬,针锋相对,送给尼克松一句硬话,如果“你们想撤部分兵回国,我们的兵也不出国”。

于是,两国最高领导人不知不觉地谈到一起了,谈得很多,互相讨价,中美两国首脑双赢了,决定立即建交,走向关系正常化,中国和美国发表上海《联合公报》,震惊了全球,中美关系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摆在全世界人民面前,堪称意味深长。

我和朝鲜对外文化交流协会打交道,从1982年6月16日算起,已经足足两年了,我十分明白,朝方协会历史使命明确,不仅重视对外文化交流,而且非常看重对外实施政治上的广泛宣传。

中美建交走过长达12年,平壤那边继续骂“美帝”,北京这边叫“美国”。那么,怎么和朝方打交道?政治上的分寸,能不能把控,会不会拿捏,全凭我的脑子和手笔了。

脑子,就是脑子不犯糊涂,思想上想清楚了,我是普通的中共党员,但我的政治态度,一定要正确表达中国党和中国政府的对外政治政策。

手笔,就是鸿雁传书,心底不乱,动笔写分寸,只看重文化交流,按照中国对外交流协会《章程》,潜心办事,不得马虎。

我不是中国对外交流协会内蒙古分会会员,试着想一想,当个分会会员,对我实在用处不大,而不当分会会员,可以免去开会谈天说地,涉及皮皮毛毛。

我这人,很怪,也不很怪,硬和朝方协会打交道,纯属自觉自愿,个人行为,自我意志,身份也特殊一点,中共党员外加“民间人士”一身外衣,朝方协会居然送给我一个美誉,叫文化友好使者。

有人奇怪,这个美誉“怎么轮到你的头上”?我回答,对不起,无可奉告,暂不解密,国际惯例。

说了奇怪,再说猜度,有人议论肯定朝鲜人送我不少好处,要不……?我回答,肯定大有好处,家里紧缩开支,自愿自费出邮资,传播了中国,宣传了内蒙古,将鄂尔多斯的优秀文化送去朝鲜,而朝方则送来三千里江山的悠久灿烂文化,我收藏了友好邻邦的许多许多的各类书刊和画册,包括精美图片,一部老式留声机,若干盘唱片。如此等等,管够丰富多彩,差不多可以隆重开张了,开一个小店。

中国对外文化交流协会内蒙古分会秘书长雷根盛,曾经对我说,内蒙古分会的同志不敌你苏文同志,朝鲜协会是国家级协会,内蒙古分会探不上国家一级,全内蒙古再没有你第二个人,朝鲜朋友就认你苏同志,苏朋友。

1984年8月,我要离开达拉特旗党委了,要去盟党委东官府上班,此时此刻,自然就想到我的对外文化交流使命。

临行前,该给朝方协会写一封信,同时告知金基善经理,只因我这个中国朋友工作调动,以后联系地址为:中国内蒙古自治区伊克昭盟党委办公室。

去信不几天,平壤那边及时复信于我,又寄来若干册各式书刊和画册,朝方协会附信赞叹我的热忱,“是以共同的感情和理念同我们结成友谊的亲密朋友”,“表示深切的感谢”,“致以兄弟般的敬礼!”

政治上的敏感,我及时得出一个结论,我嗅到朝鲜已经有了既定的政治新星,金日成主席之后的接班领袖,一定是非金正日莫属了。

朝方协会来信写道:“全世界进步人士和革命人民一致高度称颂亲爱的领导者。”“金正日同志具备作为人民真正的领导者的无比崇高风貌……丰富了伟大领袖金日成同志的革命思想和革命理论。”

信中又见一行,金正日“是伟大领袖金日成同志开拓的光荣的主题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朝方一纸短信,大胆地向我这个中国朋友披露,朝鲜劳动党和朝鲜人民届时将迎来喜庆的日子,翌年2月16日,“英明领导者,金正日同志的41寿辰”。金正日当年才40岁,翌年41岁,就要举国隆重祝寿之庆贺。

我调回盟党委东官府之时,心里偷偷地说,我先知先觉了,我是当地第一人,事先得知金日成的接班领袖人物,不是别人,还是金姓,金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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