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个人的集体记忆 作者:李长安 著


石匠。

石匠在城市里,似乎不多,但那个年代,城市里的石匠还是经常见到的。

一个是打石碑。那时,人去世了,还是土葬的多,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所以要立墓碑,还有的要换墓碑,就请来了石匠。马车拉来了大块石碑毛石(料石),放在街边或院子里,下面垫上石块或砖头。石匠从帆布兜或背筐里取出一堆长长短短的錾子和大大小小的锤子,就开始做工了。

先是凿齐石碑的四边,然后就是碑的正面要打平。打平碑面是一项费力的活。先用较大的尖錾子斜着交叉打一遍,把碑面基本上打平整。这道工序粗糙,费时费力,一般这个过程就看个大概。接着就是细打,用平錾从一头往另一头慢慢地打,就如同木匠用推刨推光木板一样。但石头打平,要靠錾子一寸一寸向前打,是个慢活儿。我看见打好了一个角,就急着想看见整个碑面被打平,时常等得不耐烦了,就跑到一边去玩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一看,整个碑面已经凿完了。这时碑面看起来还比较粗糙,但能看出已经非常平整了。

接下来就是磨碑面了。石匠拿来一大块砂石,侧面插入一根长木棍,放到碑上来回拉动,一边不停地往碑面上浇水,这也是个很费时费力的过程。我们小孩子们也会帮着拉一下,主要是好玩。石匠师傅怕磨斜了,关键的时候会阻止我们小孩子们的胡闹。石碑面慢慢地磨光了,石匠还会用小块的细砂石再打光一遍,一盆清水冲过去,青石碑光滑如镜。剩下的活儿才是我最喜欢看的。主人家往往会请来毛笔字写得好的老人,在已经画好格子的墓碑上,按规矩写上内容。看写字,也是一种享受:楷书、隶书,大字、小字,一笔一画,规规整整,让人肃然起敬。

待墨迹干后,石匠取出细小的錾子,先按照每个字的字迹,慢慢小心地凿出字的边缘,凿完后就成了一个个空心字。这样一来是以免墨迹模糊了凿不准确;二来是石匠刻字时,是从字迹的边缘向内凿,先刻出了字的边,凿刻时字体就不会崩坏。

接着,石匠就开始刻字了。这也是我最喜欢看的一个过程。凿刻小字时,石匠会用尖锐的小錾子和小锤子,轻轻地、但有节奏地凿刻。錾几下,石匠会用嘴吹一下凿下来的石屑,然后又刻。在笔划转旁处和收尾处,会刻得非常小心,敲击更轻,节奏更快。不一会儿,一个字就刻完了。

石碑中间的大字,石匠会取出大一些刀口的錾子,打击的力度会大一些,凿起的石屑会飞溅得很远。但刻到笔画圆润的地方,石匠手中的錾子又会轻慢下来。石匠手中錾子旋转角度的改变,会很清晰地表现出笔画的抑扬顿挫。刻字时,我几乎要看完全部过程。

全部字都刻完后,石匠会用各种錾子把全部字体精心地修整一遍,最后,再用小砂石和细砂布把每一个字的笔划细细打磨一遍,一块石碑就全部刻完了。

刻完全部字,也是石匠师傅该轻松的时候了,他会点上一锅叶子烟,一边吧嗒地抽着,一边端祥和揣摩着,还有什么地方不妥。这时,我最喜欢蹲在石碑旁用手指顺着每个字的横折撇捺“摹写”一遍。比如“公”字的那一撇一捺,一笔由深入浅,一笔由浅入深;再如撇折的转笔处,那一弯的深度和弧度,圆润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多触摸一遍;还有收笔处,最后刻出的那一锋,也是那样的恰到好处。手指摩挲下来,感觉写字的和刻字的就好似一个人。我常常在想,看过这刻出来的深深浅浅的字,才能体会中国文字那特有的韵味,否则,只能看着写在纸上的字说“入木三分”了。

每在这时,石匠师傅要么说:“咋个,想学刻字?”要么说:“小崽,跟我当石匠吧!”看着这坚硬冰凉的石碑上的字迹,再看看穿着粗衣布裤、蓬头垢面、满手老蚕的石匠师傅,我怎么也不能把“字”和“人”这二者统合起来,能刻出这样字迹的人,也应当是毛笔字写得很好的人啊!可要是能写这么好字的人,怎么又会是一个整天与锤子錾子为伍的石匠呢?因此一脑的困惑。

还有就是修石磨。那时,许多居民院子里的人家都有石磨,经常用来磨玉米沙或黄豆。时间久了,上磨盘和下磨盘的磨槽会逐渐磨损,影响工效。石匠来了,先取下上面的磨盘,对上、下磨盘的磨槽进行修整。这种活相对简单一些,照着原有的刻痕,加深一遍就可以了。虽然简单,但看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看着一道道磨槽在不断的錾刻下逐渐清晰起来,就像是在刻一幅画。那斜斜的、相互交错的磨槽,本身就是一幅精细的石刻艺术品。上下磨盘都修整完后,冲洗一遍,重新扣上去,主人会抓来一把豆子或玉米试一试。再推起来,果然声音都大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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