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
音乐课上,跟着白裙长辫子的女老师学唱《茉莉花》,一字一句,简单,清澈,唱歌如念白。未成曲调先有情,小孩子心里清白简单,并不懂其中情意,唱起歌来自然跟说话一样。
真正认识茉莉的时候,已经是大孩子了。应该是上三年级。
一二年级的时候,小学校还在旧村部,从我家向西不过二三百米。到新村部上学要有三里路。
同学里有个高个子叫小汉强的,是个出名的留级生,面皮倒是白白净净的,就是一年到头拖着鼻涕。特别是冬天,他那个棉袄袖子跟个剃头匠的荡刀布似的,又腻又亮,全是鼻涕。大家于是叫他鼻涕大王。我们都不爱跟他玩,还因为他女里女气地爱哭,一哭就耍赖在地上打滚。
鼻涕大王的家,就在我们上学的路上。每天上学我们一群人嘻嘻哈哈从他家屋后经过,总会看到他在巷口东张西望,拖着书包远远地跟着我们。
那一年夏天,他家屋后草堆旁开满了小小的白花,清香扑鼻。鼻涕大王拦着我们不许摘花,除非我们答应带他玩,我们屈服地同意了,他吝啬地摘给我们一人一朵。
我把花别在衣襟里,一低头就闻到清香。
晚上回家,二姐告诉我,它叫茉莉花。
“还有支歌就叫茉莉花。”二姐年年过年都到大队宣传队排文艺节目,会唱能跳,我央她唱给我听。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看花的人儿要将我骂……”
二姐边织毛衣边哼唱,那年她有十九岁吧,正是花开的年纪。我痴痴地听得呆住了。
这是多么奇怪的事,词还是那词,曲还是那曲,我的童谣竟被她唱出我听不懂的味道。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一个人背着书包去上学。就想着好好看看花。那是株很大的茉莉花,牵牵扯扯很多藤蔓,有的爬到墙上,有的爬到草垛上,密密开着小小的花朵,没打开的花骨朵青里泛白,羞答答地躲在椭圆形的叶子下面。我瞧着四下没人,摘了十几朵带露水的茉莉花,哆哆嗦嗦藏到文具盒里,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那天上课的时候,许多人打开文具盒,都是一阵清香,教室里于是变得香喷喷的。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直到鼻涕大王奶奶在路口拦住我们,“你们这些调皮鬼把我花都揪光了,我拿什么来泡茶,以后再揪,看我不找你们父母。”
翻来覆去说够了,才挥挥手让我们走了。我奶奶竟知道了:“以后可不能再揪汉强家的花了,汉强爷爷抽一辈子旱烟,一到冬天就犯咳嗽,偏爱喝个茉莉花茶降火。”我从小就听说汉强爷爷是个老红军,打了很多仗,都说他一身的伤和脾气,就是因为红军身份没落实。
奶奶叹口气,“汉强很可怜的,家里就靠奶奶撑门户,妈妈比傻子好不了多少,爷爷是个不管事的,爸爸常年在外不着家。”我咀嚼着这些话,心里沉甸甸的,一时难以消化。
汉强家后来也搬到了新庄台,茉莉花早没有了。
菜场买菜的时候,带回一株茉莉,植于阳台,虽然瘦弱,却肯开花。情感丰富,长于诉说。每一次绽放,就是一个故事。在日里夜里,在没有人关注的刹那。
前几年回老家,看到汉强,他正骑着车到镇上的农具厂上班,是个高而瘦、两鬓略显斑白的中年人了。大女儿竟都婚嫁了。祖父祖母早已故去,就连他的父亲也在多年漂泊后沉默归来,年老体衰,没过几年凄然病逝。
多少年过去了,很多东西都变了,很多东西都没变,就像张爱玲说的,我们故去的亲人,“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们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想问他,还记得当年那株茉莉花吗,这个念头令我恍惚,我没有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