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葫芦花有多蓝
我小时候似乎是很爱水的。暑假里,大人们都午睡了,天总是很热,一丝云也没有,柳树苦着脸耷拉着叶子,都溜热得叫不动,半天雨点似的响一阵,嗓子都叫哑了,四下便沉默着,光阴停滞不前,整个庄台都盹着了。屋子里静得能听到汗水在皮肤上蠕动的声音,我们都不耐烦,各自从竹床上滑下来,溜出家门。
总有一些人已经在水塘边扑腾了。水塘是东头靠河边的一个蓄水塘,从河里抽上来的水先到水塘里,再通过水塘流向各处秧田,机房里的柴油机突突地轰鸣着,水泵里的水高高地跌落下来,有时候也会跌下来白肚皮的鱼和弓身子的青虾。嬉闹过一阵,我们就在齐腰深的水里静静泡着,在大人们醒来之前,晒干衣服溜回去。
后来怕水,跟水葫芦有关。
水葫芦长在水里,跟葫芦似乎八竿子打不着。水葫芦的茎上长着个椭圆形的气泡,突出来很像一只绿色的葫芦,因此得名。
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水葫芦细小的叶片在河面上探出头来,很像荷叶。再过些日子,叶子长大了,半圆,厚而多肉,色泽浓绿,就与滚圆的荷叶区分开来。水葫芦的气泡下面生满褐色的须状物,很像一蓬浓密茂盛的头发,这些须状物就是它们的根,它们借此吸收养分。那时候,我和豆苗喜欢捏破气泡,撕扯里面像棉花一样的白色絮状物。水葫芦花明丽妖艳,那种蓝形容不出像什么,蓝里带着紫,又掺着一点天青色,我真怀疑它们就是祖母说的水怪变的好看的花,专门勾引小孩子的。
暑假的时候,每天要被大人指派着挑猪菜。我们就打水葫芦的主意。我和豆苗站在河边,用长竹篙子够那河边上的水葫芦,猪最爱吃的。能够得着的,我们几个都捞完了,剩下那最茂盛浓烈的都坐在河中间。
石头和长腿有办法,他们借了沟南月香家的小木划子到河里捞水葫芦。我和豆苗只若即若离在菜园子中间边转悠边瞄着。我不爱搭理月香,因为她也不搭理我,我们其实日日在彼此的视线里,好像谁先搭理谁,谁就失了骄傲的本钱似的。她家跟我们家一河之隔,大人们把河南边的都称之为“沟南的”。
母亲念叨,沟南的月香能干呢,烧饭喂猪打狗,样样都来得。看看我,又说,人家月香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呢。月香每天洗洗涮涮都到河边,全落在母亲眼里。
二姐跟豆青是同学,总爱在一起咬耳朵,豆青说,你看沟南的月香,才多大个人,已经腰是腰腿是腿了。又打量我,不怀好意地捂着嘴笑。
我小时候一直瘦,头大身子细。我上下看看自己,我也有腰和腿,你们看着我笑什么意思。
下一次在河边看到月香,就留个心,这一看,先把自己红了脸。月香的胸前已经有了轮廓,鼓起小小的蓓蕾,她端着一盆漂过的衣服上岸,白底小红碎花的确良衬衫有点嫌小了收在身上,果然叫腰是腰腿是腿。
忽然那一刻起,许多谜团都有了头绪,那些写在谁家砖墙上的歪歪歪扭扭的句子,显露出模模糊糊的延伸义。比如石头家墙上的粉笔字:“石头和月香好!”一个大大的感叹号,石破天惊似的。石头和月香两家是亲戚,他们从小一起玩,自然是好的,从前觉得这六个字无厘头,现在倒有了云开雾散的感觉。
心里装了这些事,似乎从此凭空添了些忧愁。
我就这么带着忧愁和冷漠,看着河里黑漆漆小木划子上的三个人。月香的笑声像一串铃铛似的,在河面上滑翔。几只红嘴巴白鹅被吓得措手不及,扭着肥硕的屁股连滚带爬上了岸,兀自嘎嘎嘎嘎地摇头抱怨。
他们打了多少水葫芦啊。豆苗羡慕地说。
他们的船果然装满了,石头正掉头朝岸边划。月香就是在船头打转的时候掉下水的,我们以为她会水,镇定地等她游上岸,石头和长腿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后来是一个男大人下了河,把月香拽上来。月香已经脸色发白紧紧闭着眼睛,肚子鼓得撑起来,身上缠着几根水葫芦,兀自开着妖艳无比的蓝色花朵。
月香被担在二爷爷家的水牛上,背朝上脸朝下,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水。大人们说,这下好了。
的确良衬衫水淋淋地团在身上,露出里面白色的胸衣,我上前替她拉平,她躺在她母亲怀里看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腮边的眼泪。
木划子上的水葫芦胡乱堆到了岸边,无人理会,许许多多蓝花诡异地继续盛开,很蓝的那种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