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读之家
1905年6月2日,广饶(当时称乐安)大王镇西李村,一个普通农户家里增添了一口男丁,取名李殿龙,字云生。他就是李耘生。以后,他有过老李、老章、李立章、李涤尘等多个名字。
西李村在广饶的南部,在当时是个有350多户人家的大村子。西李村东边是阳河,西边不远处还有一条裙带河,土地平坦肥沃。
李家位于村子的西南角,有茅屋10间,其中正屋4间、东西耳屋各3间,一面土墙围成一个小院。李家是个祖孙三代务农为生的大家庭。祖父李廼田育有两子两女,两个儿子分别取名李集禄、李集祺,禄、祺,表达了这个农民家庭对子孙的美好希冀。家里祖辈务农,子弟最多只读过几年私塾,只有二儿子李集祺在益都(青州)读到师范毕业,回到乡里教书。
1924年第30期《中国青年》发表了一篇关于广饶农村的调查,反映了当时广饶农民的生活,也是李家生活的真实写照:“广饶县的人民,有十分之九是务农的,这些农民几乎完全是自作农;他们虽然不受大地主的压迫,而实在的生活,却非常艰苦。”他们的食物,“米、麦二种,仅于夏、秋二季的农忙之时有吃的,然而其中还有多半不能如此。豆类、玉蜀黍等的粗食物,是用于春冬二季无事之时的,当此时间,能够得到纯粹的豆类、玉蜀黍等,亦不过是十分之一,其余的必须加糠和菜类,至于富有营养料之食物,许多的农民,整年不得入口”。农户衣料向来皆是自织,农耕之余,以木工(作门窗器具)、草工(织席)、陶工(作砖瓦、盆)为副业。和当地的其他农户一样,李家一家人起早带晚、辛勤耕作家里的10大亩(约30亩)农田,家里的长媳、李殿龙的母亲刘氏手巧,除操持家务外,还做点编织的零活,贴补家用。风调雨顺的年景,也能温饱度日。
大儿子李集禄育有三子两女,李殿龙是长子,下面一个弟弟因病夭折,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
李耘生家老宅
李殿龙生得瓜子脸、大眼睛,从小惹人喜爱。作为家里的长房长孙,祖父和父亲对李殿龙寄予厚望,而殿龙从小就显得懂事、聪颖,从不惹长辈生气,也不与弟妹们争吃争穿,总是爱护弟妹,不吵闹打架。当父亲下地干活回来累了,或是为了生计面带愁色,殿龙都会更乖巧听话,或是拿出吃的先给长辈,以此宽慰父亲。对这样懂事孝顺的孩子,家里疼爱之余,更希望他识文断字,跳出农门,将来光耀门楣。
虽然家里并不宽裕,但李殿龙7岁就被送入村里的私塾读书。当时广饶虽兴办了一些新式学堂,但点稀数少,费用昂贵,农民子弟无力就读,所以私塾教育仍在乡村盛行。私塾所设课程无一定标准,但一般用三字经启蒙,“四书”“五经”为必读书。私塾星期天不休息,放夏、秋农忙假和春假、年假。《中国青年》那篇广饶农村调查报告里也记录着当时当地小学生的状况:“能记账写家常信的农民很少。国民小学的学生——十岁以上的,有许多一年也不过半年在学校里,到农忙的时候,他们必须留家为他们的父兄帮忙”。
李殿龙也是一边上学,一边帮助家里干着力所能及的农活,课余到田里拾麦穗、稻穗,到河边牧马。农家孩子的生活让殿龙很早就懂得耕作稼穑的不易,更珍惜读书的机会,学习勤奋用功。
“幼不学,老何为。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私塾的学习虽多为死记硬背,但还是让殿龙受到了忠孝仁义等传统文化的熏陶。
作为农民家庭的孩子,长辈的言传身教,让殿龙血液里渗透着中国农民的勤勉、朴实和善良。有一次,殿龙领着几个弟弟妹妹在街上玩,堂弟殿鳌从邻居家拿回一个小玩具,玩得爱不释手,并显摆给小伙伴们看。殿龙知道后对他说:“人家的东西,借着玩玩可以,不能拿回家,快给人家送回去。”
殿鳌不理,还是只顾摆弄着玩。殿龙有点生气地说:“这事说轻了是拿,说重了就是偷,偷是最没出息的……”看殿鳌还是不动,殿龙从弟弟手里抢过玩具,立即跑去送还了邻居。一起玩的小伙伴们有的支持殿龙,有的站在殿鳌一边。
兄弟俩抢夺玩具的时候殿鳌挨了一巴掌,从没有被哥哥打过的殿鳌大哭大叫着向祖父告状,祖父问明了情况,严厉地说:“殿鳌该打!谁叫你偷人家的东西?”
祖父顺手从院子里的杏树上摘下些杏子,先奖励了殿龙5个,接着又给支持殿龙的孩子每人3个,同情殿鳌的则一个也没有。祖父的赏罚分明让殿龙等孩子们更明了做人要有基本的原则和是非。
殿龙做人真诚,极富正义感。对穷人家的困境充满同情和怜悯。家中的长辈经常教育孩子们要注意关门防盗,有时看到讨饭的,也叫孩子们马上关上门。有次让殿龙碰上了,就振振有词地和大人理论起来:“丐盗并非一家,关门防盗是对的,避丐就不对了。丐者乞讨是因为穷,如果他们靠自己能吃饱饭,请人家来也不见得来。对于只求果腹的乞讨者,总该给点施舍。”大人们听了,觉得殿龙年纪虽小,但心地善良,很有自己的主见,又能说出自己的道理,不由得赞许。以后乞丐上门,总会施与些饭菜。
“验契”暴动
李殿龙的童年时代,正是中国几千年的封建制度风雨飘摇、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浪潮席卷全国之时。虽已是民国初年,殿龙的家乡仍在封建军阀的专制统治之下,农民捐税负担不减,甚而加重。
1913年,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为扩充实力,巩固自己的统治,着令财政部筹措军饷。财政部就想了一个“验契”的名目,规定凡民间买卖耕地和住宅没有缴纳契税的,要遵照新章程尽快完税,政府集中验契。原契约证书作废,要重新缴费换新。8月1日施行,6个月内完成。以此“合理合法”搜刮民脂民膏。
北洋军第五师师长、山东代理都督靳云鹏是袁世凯的心腹,在山东更是加紧催办。乐安县知事王文琙接到政府“验契”的指令后,立即充当起“验契”催税的急先锋。他命人在县衙门前扎起席棚,安排收税人员天天蹲守,强令百姓前来验契交税。对有漏税或不呈验者,立马押至衙前,用铁索锁在柱子上示众。
农民的各项税负本来就重,“验契”更如雪上加霜。除缴纳契费外,请首事、地保丈量土地,还要送礼“递包”,外加吏役的额外勒索,家家苦不堪言。农民大多卖地抵契,甚至弄得倾家荡产。李殿龙家也没能躲过“验契”的盘剥,家中积蓄尽数抵缴,仍不够纳税,不得不又抵出几亩地。殿龙的祖父为此气得大病一场,一家人的生活更加艰难。
而王文琙年底将全县已呈验完税的税款解报省城时,竟赢得了“山东之冠”的“美名”,还收到了督军靳云鹏的“嘉奖令”。王文琙受宠若惊,年后继续加紧“验契”。1914年2月23日,还是农历正月里,王文琙带领一班衙役、幕僚、警卫数十人迫不及待地亲往乐安县北部碑寺口乡“验契”,激起东齐村民众反“验契”暴动,王文琙被愤怒的村民打死。
00“乐北戕官案”轰动全国,先后有30多人因此被捕入狱,其中有14人被判处死刑。官兵将他们枭首示众,先悬于村内,后悬于乐安县城。
“验契”事件是殿龙第一次接触引起广泛反响的社会事件,这个事件给刚刚9岁的殿龙带来深深的刺激。家乡有着广阔的土地,农民们勤勤恳恳地耕作,为什么还是不能温饱度日、安居乐业?官府只知搜刮民脂民膏,根本不顾农民死活,农民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李殿龙少小的心灵里虽然对这些问题还没有答案,但从此萌生了对社会现实的思索,播种下了要追求一种新生活的幼芽。
就读新学堂
11岁时,殿龙转读刘集振华高等小学堂,这是辛亥革命后一批先进青年学生在刘集兴办的。广饶这样的高小也不过七八所,学生总共不过300多人,所以农家子弟能到高小读书受教育的并不多。当时,振华高小算是广饶东南乡的最高学府,学校设修身、国文、算术、英语、历史、地理、音乐、体育、美术、劳作等科目,是完全不同于私塾的新式学校。李殿龙入二级预科班,同年录取的还有李延年、刘俊才(刘子久)、刘继孟、谢子才等。预科一年后转为正式二级学生,学习三年,毕业发给毕业证书,可报考省立十中、济南省立商专、工专等学校。殿龙对原来有基础的国文、历史依然爱好,对地理、英语等新学科也兴趣盎然。他学习认真刻苦,各科成绩都很优异,每次考试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殿龙的叔父李集祺也是振华高小的一位先生,为了殿龙将来有出息,他对殿龙格外严格要求。有一天下午四点,应该是学生集中读书的时间,殿龙却在写作业。叔父看到,严厉地申斥他:人家念书,你不念,明天让你背给我听!他哪里知道殿龙是早已背熟了课文才写作业的。
第二天叔父把写着殿龙名字的签牌,从一把学生签牌中抽出来放在上面,上课时,第一个就抽到殿龙背书。殿龙毫不费力地把课文熟背了出来。叔父还有意识地为难他,要求殿龙再背时随时打断,然后从学过的课文中随便提一句让他接着背,这些都没难倒殿龙,他总是提到哪里就背到哪里。叔父这才确信殿龙并没有偷懒,反而是因为学习勤奋而又天资聪慧,比其他学生领先一步。凡是老师讲授过的课文,都已背得滚瓜烂熟。
有一次,全乡的学生在苏家庙举行算术比赛,李耘生以又快又准确的演算,获得这次比赛的头奖——一顶帽子。虽然只是小小的展露头角,殿龙在乡里已有了“才子”的美称。同学们佩服他,先生们也对他青睐有加,都说殿龙将来当不了庄稼汉,定有巴结(山东土语,有出息的意思)。
但殿龙并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从李家所在的西李村到刘集有两里地,相隔一条阳河。殿龙上学或放学都会留心观察沿途周遭的变化,把当天的所见所闻记在日记中。如看见老农在风雨中辛勤地耕作,看见阳河汨汨流淌,看见河水中的游鱼,看见田野尽头的日出、日落……往往不长的时间就记满了一本笔记。课余、假日他到裙带河边牧马,也随身带着书本,一边放牧,一边读书。殿龙把家乡田野给予他的养分,都深深地吸纳在脑海中。
这时正值辛亥革命后,各种思潮涌动的年代,学校中有些老师怀着开启民智、革新教育的抱负,在学生中传播着民主革命思想和科学精神。经过老师的教育和自己的思考,殿龙对一些问题有了自己的看法。
1919年5月13日,广饶青年学生集会响应五四运动
当时家中有人生病遭灾或遇到不顺心的事,长辈们请神问卜、烧香叩头是很常见的现象,似乎靠一炷香、几张纸钱就能逢凶化吉、消除三灾八难似的。当殿龙看到老人们虔诚地做这些事情时,总觉得这是不懂科学而产生的愚昧做法,就劝告长辈:“世上哪有鬼神?病了就该请医吃药,求神弄鬼,完全是自欺欺人,反而耽误了治病,千万信不得。”
在振华高小,殿龙还结识了刘集村的同学刘俊才(刘子久)。刘俊才比殿龙大4岁,出身农民家庭,读私塾时也是聪敏好学,被塾师称赞为“百行之才”。熟悉起来以后,两人时常一起探讨社会问题,相同的出身经历使他们很有共同语言,彼此结下深厚的友谊。
同样的学校,也走出不同的学生。在李殿龙、刘俊才的前后同学中,还有两位著名的人物:黄埔一期生,人称山东“三李”中的两位——李玉堂、李延年。李玉堂(1899—1951),字瑶阶,出生于广饶县大王镇河西的一户地主家庭,比李殿龙高一级;李延年(1904—1974),字吉甫,出生于广饶县大王镇王西村一个富裕耕读家庭,与李殿龙同级。他们后来赴黄埔军校,投身军界,成为国民革命军高级将领。大王百姓曾有顺口溜道:北有李家桥,南有大王桥,李家桥的狮子数不清,大王桥的将军真威风。说的是李家桥出文官,曾有一门五进士,家有石狮把门;大王桥出武将,据统计,以二李为代表的黄埔、保定军校生有46人,13人授将衔。同是广饶大王镇人,同是振华高小的学生,同是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因为理想信仰的不同,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