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回忆

余初到西湖，在清宣统元年，在后凡游浙中山水，均过西湖，先后不下十数次，而足迹遍历湖山者有三次。以西湖之记载，既详且多，不复作游记。及今回忆昔日西湖，迥非现在可比，亦颇可玩味，因补写之。

清宣统元年四月初一日，偕严练如、庄百俞、钱琳叔、徐果人、于瑾怀、翁佩孚，自沪趁小轮赴杭州。初二日晨六时，到嘉兴，登岸，换乘浙路公司（是时尚为浙人集股自办，不称沪杭甬）火车，由嘉兴至闸口，半日即到。下车后，先游钱塘江边之六和塔。塔建于月轮山，为龙山之支阜，塔下为开化寺，寺甚旧，只有僧二人。塔凡七级，登其顶，可俯视钱塘，月轮山环其东北，隔山乃不得见西湖，塔下有喷月泉。游毕，仍回火车站。以为时尚早，拟雇肩舆至法相寺，而余等七人，只雇到四乘。不敷用，遂作罢，乃乘汽车回拱宸桥，宿于来安栈。时尚无新式旅馆，只有旧式客栈，湫隘嘈杂，夜不得眠。

初三日，晨，雇小舟赴西湖。舟从运河南行，自上午九时开，至十二时，乃抵松木场。盖当时湖边荒凉，无游客驻足之所，必从拱宸桥雇舟，乃可抵湖边也。登岸，雇夫役挑行李，至昭庆寺，稍息啜茗。复至湖滨雇船，荡漾入外湖，至孤山登陆，饭于楼外楼。饭毕，回舟，向西泠桥而行，桥畔苏小墓，颓然一亭，荒凉满目，不似今日之完整。泛入东里湖，登孤山北麓，谒林和靖墓，前有放鹤亭，亭畔有巢居阁，阁下冯小青墓在焉。立孤山下，遥对葛岭呼唤，回声甚大，名曰“空谷传声”，盖声浪为葛岭折回，又阻于孤山故也。于是复泛舟至阮公墩、湖心亭，入里湖，谒岳王庙而回。湖上除寺宇外，无可宿之旅馆，乃暂租刘果敏公祠为寓所。前楼五间，南面临湖，轩爽之至，惟有宿无膳，乃向左近湖山春社晚膳。膳毕，回祠，湖边寂静无声，既无电灯，亦无行人，与现代之繁华适相反。七人无聊，戏作叠字诗。其法，第一人任意写一字于纸条，第二人接写一字，至第三人则将首一字折没，只许在第二字下接一字，至第四人又将第二字折没，只许在第三字下接一字。如是轮至第七人，接成七字，乃启折视之，有时七字句不通，可笑，令人捧腹，有时亦竟成佳句。吾侪叠成七绝一首，颇有意趣。录如下：“湖堤千缕袅春风，杨柳楼台曲曲通。漫说当窗云水绿，有人同向夕阳红。”

初四日，泛舟游三潭印月。登岸，复游净慈寺，观济癫僧古井运木遗迹。寺对雷峰塔，塔尚未圮，惟不可登耳。既而至柳浪闻莺，泛舟至涌金门。入城午膳，复泛舟至平湖秋月，再自锦带桥入东里湖。登岸，至大佛寺，寺在宝石山，因山壁凿为千佛岩。山巅有保俶塔，塔半毁，不可登。其形上锐下削，下面五级，成椭圆球形，上面两级，如罩，以铁环五六，层叠为顶。循塔基而西，仰望虾蟆石，高出半空，向无人迹。余好奇，欲穷其胜，乃循来凤亭而西，亭旁有寿星石，块然横置于岩，而与岩并不相连。再折向西南，则有洞，窅而深。循石级而下，探得其口，乃两巨石架成洞形。中有石台、石凳，外有摩崖大字，曰“正德庚辰方思道至此”，洞内有“川正洞”三字。从洞后一线天而上，历石级二十馀，有斜石压顶，磴道欹侧，身偏于左，乃得上升。级尽，乃得平地，纵广尺许，疑已无路，忽见峰后有极仄磴道，拾级而上，则为第一峰。峰顶凹如盂，从顶而下，审视前面，又有曲径，深入岩腹，循之前行，复仰见一线天。历石磴十馀，险曲如栈道，回环而上，得造第二峰之巅，有石几，稍坐息足。复渡石桥而登第三峰，其巅有平台，台畔有石栏，大石壁立其上，即虾蟆石也，向者游人仅在山下望之，石形若虾蟆，因以为名，而不知须越过三个峰头，乃得见之，实为平台上之立石也。虾蟆石之高，适与保俶塔齐，于此俯视全湖，有类池沼，杭州全市在足底，钱塘如带环其南。日将西，乃从原路而下，至大佛寺前，登舟归寓。晚膳后，仍作叠字诗为戏，竟不能成句。

初五日，晨七时乘肩舆赴三天竺，登白云峰之半，还至灵隐。在寺前饭店午膳毕，即入寺，登飞来峰。峰下洞穴甚多，著名者为龙泓洞、通天洞、天乳洞。入龙泓洞，洞内甚凉，水蒸气滴沥而下，仰首见一线天。复从旁入天乳洞，洞内黑暗，而上有一孔通天光，即通天洞也。洞侧有穴，幽而深，非秉炬不能入，遂出洞，登飞来峰。自左攀扶而上，自右而下，路皆险仄难行。山麓有涧泉侧出，跨石渡涧，循涧水而行，历冷泉、壑雷、春淙三亭，水声潺潺，即所谓石门涧也。有穴，二孔相连，有人以口接其一孔，试作声，扬出甚响，名呼猿洞。坐冷泉亭，静聆涧水声，令人神爽。既而入云林寺，从寺中紫竹林而上北高峰，至韬光庵。庵后有金莲池，池中遍开金莲花，叶似莲而小，略圆而端有尖，花黄色，瓣如覆瓦，相合而成杯形，雌蕊柱头，作深红色。再上为吕岩祠，祠前额刻“观海”二字。于此遥望钱塘江，江之东，烟水苍茫不可得辨，盖海也。由庵出，登北高峰，石级盘旋而上，旁为山涧，松篁夹路，幽秀异常，历千馀级至其巅，有北高峰寺。七人中登巅者只四人，余待于韬光庵。四时，自峰而下，仍回云林，乘肩舆归，路经清涟禅寺，入观玉泉池。池中有鲤鱼数千尾，大者四五尺，重数十斤，寺僧以漆盘承粉饵授客，投饵于池，群鱼争来唼食。池前有“鱼乐国”三字，为董香光所书。出寺，回寓。

初六日，晨七时乘肩舆过茅家埠，经大麦岭、小麦岭之间，山深树密，浓荫上覆。登灵石山，逾风篁岭，由过溪亭而入龙井寺，小坐品茗，寺僧导观龙井。井前为龙泓涧，涧旁有神运石，又有石，状如片云，上镌“一片云”三字，再北为涤水沼。自龙井出，向九溪十八涧而行，西湖山中之最胜处也。两山夹涧，有路可通，屈曲如羊肠，溪水之声，潺潺不绝，过涧处则以乱石架道，水流石隙，声益湍激。至理安山，中藏古寺，即理安寺也。寺前松柏参天，风景幽秀，殆非尘境。寺内有泉，自洞石间流出，其前刻“滴滴归原”四字，名法雨泉。度杨梅岭、翁家山，而至烟霞洞。洞甚高大，内壁皆凿佛像，进洞数十步，即黑暗。洞口凿龛，供财神像，陈蓝洲明府以其不伦，为之改凿东坡像，题其额曰“苏龛”。寺僧学信，闽人，颇不俗，善布置，于洞顶凿石通道，构一亭，名曰“吸江”，以其正对钱塘也；下构一亭，名曰“卧狮”，以亭后有石如卧狮也。学信又善烹调，客至，必亲手制蔬享客，精美异常。余等往游时，学信年已近七十，不久即圆寂，其徒复三继其业，至今烟霞洞之素蔬，驰名湖上，则学信为之创也。余等在此午饭毕，至石屋寺，观石屋洞，其上为乾坤洞。又逾石屋岭，至法相寺，寺内有定光古佛像。出寺，便道谒于忠肃公墓，遵湖滨而归。晚间新月初上，相率至白堤步月。今者湖上电灯繁密，即在望日，月光亦为所掩，非泛舟湖心，不能玩月。当时之湖上，入夜即黑，故虽上弦新月，亦已倍觉光明矣。

清宣统三年八月十四日，晨九时，偕陆费伯鸿、沈朵山、严练如、庄百俞诸君，趁沪杭火车，第二次游西湖，则与前次已大不相同，湖边葛岭下，已有新式之惠中旅馆，房舍被褥，均清洁，余等即宿于此。旅馆前对孤山，中隔锦带湖，即孙氏别墅改建者也。

十五日，五人共乘一画舫，先泛至孤山，啜茗于巢居阁。闲步至圣因寺、文澜阁。阁中正大兴土木，改建浙江图书馆，山顶建数亭，或方或圆，可以登览全湖。离孤山，过西泠桥，至岳武穆祠，遂登栖霞岭，观紫云洞。拾级而登，至山半之紫云寺。叩门，阒然无声，惟闻犬吠。未几，见一僧从山中来，即寺之住持也。自言在山中折薪，闻声招呼，路遥而客未觉。言时，即以钥启门，延余等入。问其寺中有几个比丘？答：止一人。导余等游洞，洞颇高大，寒气凛然。复前行，观栖霞洞，则较小，出寺下山，泛舟至两宜楼午餐。餐毕，复泛北里湖，至宋庄、高庄、廉庄，出映波桥。泛外湖，至三潭印月，啜茗。夕阳西下，遂归。晚霞红晕，湖水映碧，东方明月上升，景物秀美，令人心旷神怡！至平湖秋月登岸，饮于楼外楼，醋鱼莼菜、新栗，风味绝佳！餐毕，回寓。复鼓棹夜游，湖中月色，分外光明，在三潭印月，玩赏久之，至十二时方回。

十六日，晨七时，五人共乘兜子进山。前次来游，所乘者是有顶小轿，至此方有兜子。先到清涟寺，观鱼乐国。次至灵隐、韬光，皆旧地重游。复至烟霞洞午餐，访问老僧学信，则圆寂已年馀矣。其徒复三出而招待，应对颇敏，然不着僧衣。余问：“和尚是谁？”则对曰：“兄弟即是和尚。”颇堪发噱。复三手制之蔬，不亚于学信，可见薪传有自。餐毕，导余等登南高峰，前游所未到也。由后面小径而上，崎岖逼仄，较北高峰难行。达其巅，则全湖一览，白、苏二堤，略如短带，孤山及三潭印月，夷如平地。杭城房舍栉比，钱塘绕其外，皆了了可指。湖上各山，登其巅能回望无障碍者，惟此峰耳。峰顶有废塔基址，破殿三槛。下山，过九溪十八涧，由理安至龙井，遵原路归寓。晚膳后，复沿白堤步月，至锦带桥，夜深始返。

十七日，本拟游云栖，便道至江头看潮，适逢大雨，即作归计。上午泛舟湖中赏雨。昔人言，西湖景物，无一不宜：夜月则游月湖，逢雨则游雨湖，冬日则游雪湖，此语颇确。余于月湖、雨湖，皆身经之，独未游雪湖耳！

民国八年，五月十日，余从北平来上海，将游莫干山。适四弟雪庄，自常州来。手足别离多年，旅中相值，至以为快！余告之曰：“汝生平未到西湖，曷勿同我往，一览湖山之胜耶？”弟亦欣然。即于是日午后登沪杭车，于晚抵杭，寓新新旅馆。弟素嗜酒，因命酒把杯，各话家庭琐事，旅馆地既幽静，肴馔更佳，兄弟宴乐，乐可知矣！

十一日，有雨，偕四弟乘舟游雨湖。尽一日之长，游遍孤山、湖心亭、三潭印月、平湖秋月等处。复登葛岭巅之初阳台，俯视全湖，有新建之抱朴庵，洋式楼房，甚为美丽，昔者来游所未见也。

十二日，晨八时，偕四弟乘藤舆赴栖霞岭之紫云、金鼓二洞，复至玉泉观五色鱼，后游灵隐、韬光。此次余已携带测高器，测韬光高二百英尺，测北高峰六百英尺。午餐于灵隐寺前之周家庄。餐毕，至三天竺。迤逦自九里松、双峰插云而回，为时尚早，泛舟至涌金门，雇二我轩照相馆人，同往孤山，兄弟二人，合摄一影毕，饭于楼外楼。临湖小酌，尽兴而返。

十三日，晨七时，偕四弟乘舆往五云山，遵昨日原路，至上天竺之南，登琅珰岭，高七百英尺。岭半有望仙亭，亭下有狮子峰，因形似得名。有茂记茶场，占地千馀亩。再上为关岭，高九百英尺，有望云寺。自岭而下，即入五云山。上下数山坡，始达其巅，亦高九百英尺，上有真际寺。可见西湖所称南、北高峰，盖指濒湖之山而言。若离湖较远之琅珰、关岭、五云，皆高出于北高峰也。十一时，抵云栖寺，在寺午餐。云栖为明代莲池大师道场，遗像及墓塔犹存。寺外竹林，延长数里，绿阴幽深，亭午若不见日光。稍憩，即下山，沿钱塘江赴开化寺，登六和塔。塔凡十三级，高二百英尺。登第一层，远眺江流如带，帆船如叶。复至定慧寺，观虎跑泉，净慈寺观济癫僧运木古井。登南屏山，观雷峰古塔。遵苏堤六桥而归。

十四日，晨八时，往游西溪、花坞。先乘人力车，至松木场，再登小舟。冯君菊堂（德华）在彼招待。小舟以芦席为篷，仅堪容膝。行三小时，抵法华山麓。换乘藤舆赴花坞，坞中竹木深密，涧水低流，曲径中通，极幽秀之趣！昨在云栖爱其竹林蓊郁，然仅里馀，兹则连绵十馀里，比云栖更胜！有茅庵七，错落于溪山间，类皆苦行僧人，独居静修，多掩扉不开者。余等次第至休庵、树雪林、白云堆三庵稍休。十二时，仍乘舆自吴家河头登舟，泛至交芦，庵僧出书画示客，中有华岳绘西溪幽居图及奚铁生绘西溪始泛图较佳。在庵午餐。餐后，泛舟至菩提庵，稍息即出。复随意泛舟，溪流曲折，路路皆通。临水各村，宛在中央。西溪之幽静，如逸士高人，西湖之秀美，如佳人名士，诚各极其妙也。

余到西湖十馀次，而穷湖山之胜者，亦只此三次。第一次探虾蟆石，登北高峰。第二次登南高峰。第三次登五云山，探西溪。湖山胜概，几尽于是矣！

（二十四年八月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