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誓

有一次，一个小学弟对我说：“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个普通人，过平淡而安静的生活。”

我说那你赶紧转行吧，只要你选择了医生这个职业，你就永远不可能做一个普通人，也永远过不上平淡而安静的生活。而如果你始终以一个普通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你也早晚会被这个行业淘汰。

我知道，我这种观点肯定很多人不同意，包括很多医生。但我依然坚持认为：医生不是一个普通的职业。

我和一位我很尊敬的大学老师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笑着说：“阿宝你是不是太自恋了？哪个行业的从业者不需要勤奋努力？哪个行业的精英没有自己的职业荣誉感？难道单单你们医生特殊吗？”我无奈地说：“你不懂的，真的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因为在这个行业，你每天面对的都是健康和生命；因为在这个行业，你每一个决定都关乎健康乃至生死；因为在这个行业，你每天都要看到美好的生命在你面前凋零；因为在这个行业，你每天都能看到奄奄一息的生命之火重新燃起。

作为医生，我们能够以普通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吗？工人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但医生能够抛下自己的危重患者心安理得地朝九晚五吗？厨师做菜放错了花椒、味精不是多大的事情，但医生能够给患者开错药吗？农民可以刮风下雨时待在家里不出门，但医生能够一刮风下雨就不出门诊、急诊吗？售货员拿错了东西，顶多赔礼道歉，但医生开错了刀，能赔礼道歉了事吗？

我坚信，医生这个行业，无论如何堕落，其总体道德水准依然远高于其他行业。因为，每个医生，从他成为医学生那一天起，他每天被灌输的东西都是如何救人。他们付出比其他专业的学生多得多的辛苦和努力，为的是掌握救人的技术。当一个医生勤勤恳恳宵衣旰食地努力十几年，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那种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已经成为信仰，深入他的血液和骨髓。

理想这个词，也许对我们有的人，已经显得有些陌生和不合时宜了。但我依然记得自己当年进入医学院，宣读医学生誓言时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那时候，我们是那么的真诚，那么的热情，我们将那段誓言写在书本的扉页，写在笔记本的封面，时刻警醒自己：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与荣誉……

我知道几乎所有人，都有和我类似的心灵历程，都曾为那铿锵有力的誓言沸腾起青春的热血；而每个年轻的医生，也都是带着这种热血和信仰，从学校走进医院，踏上自己的岗位。

遗憾的是，热血和信仰很快会遭到残酷的考验。

前两年回山东，我听到一位在三甲医院工作的医生的事情。他接诊了一个非常危重的患者，这个患者唯一的痊愈机会是手术，但是患者全身情况差，而手术部位非常危险，手术风险极大。在辗转了多家医院被拒绝之后，患者家属找到了他这里，跪在地上求他试一试，而且信誓旦旦地保证即使患者死在手术台上也毫无怨言。

医生心软了，相信了家属。押上自己的声誉和前途，力排众议，说服了自己科室领导和兄弟科室的医生，为患者做了手术。手术是成功的，患者的命保住了，只是出现了一些后遗症，患者留下了不是很严重的残疾。这已经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结果了。

但等待他的，不是家属的感激，而是一帮呼啸而至的医闹：喇叭、条幅、围堵。曾经跪在地上求他的患者家属，突然间成了面目狰狞要与他不共戴天的仇敌。最终医院迫于压力赔钱了事。

由于是科室骨干，医院和科室没有难为这位医生，对他好言抚慰，也没有让他承担损失。但是，这位曾经活泼开朗、豪情万丈的医生，从此郁郁寡欢，仿佛一夜间苍老了10岁。

这种严重而极端的事情，是个例。但那些让医生心寒的事情，却实实在在地在发生：辛辛苦苦没日没夜地抢救患者，换来的却是患者死亡后家属的侮辱乃至殴打；在患者欠费情况下依然精心治疗，催费时却被患者骂成给钱才救命的黑心奸商；拒绝门诊患者插队的无理要求发生冲突，对方却气势汹汹理直气壮地去投诉；而在门诊、急诊碰到醉鬼、流氓、地痞无赖，更是家常便饭。

于是，有的人最终选择了改变。

他们开始嘲笑自己当初的天真和幼稚，将自己成功地变成了圆滑世故的社会人。他们用练就的一双慧眼对患者实行甄别和判断，给患者分别贴上安全和危险的标签，并采取双重标准对待。有些人走上歧途，将红包、回扣视为对这一切的补偿，甚至玩世不恭地教导后辈如何搪塞患者，如何谋求不当利益。

但是，我相信，每当夜深人静的夜晚，回想起那段誓言，追忆起自己曾经的青春热血时，每个医生，依然会热泪盈眶。那铭刻在灵魂之上的誓言，又岂能真正忘却；那奔腾在血管内的理想，又岂能真正忘却。

于是，我们看到，当“非典”横行举国动荡的时候，医生们依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勇赴一线，用自己的生命和热血，践行了当初许下的誓言。

于是，我们看到，在新型冠状病毒蔓延全国时，一批批医护人员以集结号为令，从全国各地赶赴疫情最为严重的地区，源源不断持续增援，同时间赛跑，日夜奋战，在荆楚大地上为患者点亮一盏盏希望的灯。

医生就是这样一个行业。在当前的形势下做医生，需要背负太多的辛酸与无奈。

穿上白衣，就如同坐上莲台，种种磨难屈辱，皆是尘世劫数。以大智大勇，行大慈大悲，经大喜大痛，受大荣大辱。经九九八十一难，证人间正果，成无上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