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是一种信仰

2017年，某大学附属第一医院一名规培医生因一次轻率而冲动的行为，给自己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也引起了全国医务人员的关注。

当天下午4点20分左右，规培医生张某发短信给上级医生说，自己要下班，不再为13房手术室下一台患者麻醉，而后未经批准擅自离开工作岗位。上级医生打电话要求其回到手术间，张某最终于5点20分再次回到手术室继续上班。

此后，在科室领导对其行为进行批评教育时，张某出言不逊，称：“我是不是医生你说了不算，你是不是人我说了也不算。”

院方调查后认定张某的错误包括：

1.丢下患者擅自离岗，严重违背医师职业操守；

2.严重违反麻醉科规章制度；

3.不尊重上级医师。

院方调查后做出以下处理：

1.涉事张姓医生被暂停在麻醉科两个月的轮科计划；

2.因其未完成麻醉科轮科培训计划，该科成绩为零分；

3.终止当月轮转，扣发当月绩效奖金；

4.待其书面承认错误，并报送医院和麻醉科批准后方可重新安排补轮。

事后，张某写了检讨，在检讨中，我们明显看到他并非心服口服。

张某检讨中称：要求8小时工作制是错误的思想，是受了空想社会主义思潮侵害的不良思想。由于职业的特点和任务的特殊性，作为医生应该不计辛劳，不计酬劳，全身心为患者服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应该以科室上级医生为榜样，努力工作。

事情被网络披露后，网上不乏支持张某的声音，认为医生有权利拒绝加班，认为医院剥削规培医生，认为规培医生待遇低、工作强度大，等等。

其实我知道，几乎国内的所有医生，包括规培医生和实习医生，在面临同等处境的时候，都不会做出和这位张医生一样的选择。而他们内心也并不真的认为这位年轻的医生做得对。他们对张医生的支持，某种程度上，是对当前恶劣的医疗环境长期积累的怨气的释放而已。

是的，我国医生的怨气和委屈实在太多了，多到我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抗议和控诉了。一次又一次的恶性伤医事件，把我们的泪流干了，把我们的心弄凉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甚至让我们麻木和失语了。

公平地说，我们的医疗环境确实在缓慢地改善。但是，在柳暗花明之前，我们的医生，还需要忍耐和坚持很长时间。

我们的医生，怎么可能不怒？怎么可能不怨？在怒气和怨气之下，有一些冲动的行为，也就难以完全避免。

但是，这绝不等于我们应该原谅甚至接受这种行为！绝不等于我们可以允许和原谅一个医生，把等待手术的患者晾在手术台上，自行脱岗回去休息。

判断一个医生把患者扔在手术台上，自行回家休息是对还是错，只需要看看我们身上的白大衣就够了，只需要想想我们的誓言就够了，只需要问问我们的良知就够了。

因为，如果我们的医生们，竟然需要去翻找法律来讨论这件事情的对错，那就太悲哀了！

法理不外人情，法律与道德人伦、公序良俗有时候会有差别甚至矛盾。但是从根本上，法律不可能违反道德人伦，更不可能违反公序良俗。

不会有任何法律，支持和允许一个医生拒绝科室的工作安排，把患者扔在手术台上自己回家休息。

医生是什么？

在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眼中，医生是操控生死的神灵。一刀成人，一刀毁人；手下毫厘之差，患者生死之别。

而在在手术台上操刀的医生自己看来，自己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有孩子要养，有房贷要还，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要操心。

其实，两者的感觉都对，医生就是一群被赋予了神一般职责的凡夫俗子。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当你承担了神一样的责任时，这个社会对你必定会有更高的道德和伦理要求。

曾经，我和百度总裁李彦宏座谈时，我告诉他：“民众可以原谅电商卖假货，但不能原谅百度为‘莆田系’做广告，哪怕这些医院和广告在程序上是合法的。因为，医疗涉及生命和健康，所以老百姓必然有更高的道德要求，所以在其他行业看起来很普遍很正常的行为，在医疗领域却会动辄触碰老百姓的容忍底线。”

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从你进入医疗行业起，你就不得不承担更高的道德要求。因为你面对的是生命。

下班了，你或许可以把没加工完的零件扔在一旁回家。但把一个等待麻醉的患者扔在手术台上，无论你有千般理由万种委屈，老百姓绝无可能接受和原谅。

这也就是为什么古人会说：“学不贯今古，识不通天人，才不近仙，心不近佛者，宁耕田织布取衣食耳，断不可作医以误世！”

医生，守卫的是健康，面对的是生死。

为什么年轻医生被称为“住院医生”？因为多少年来，我们和我们的先辈们在年轻时就是住在医院，24小时守在门诊病房手术室学习的。

为什么年轻医生从来不实行8小时工作制？因为我们没有办法以8小时工作制培养出优秀的医生。无论设备多么先进、科技多么发达，在现在以及很遥远的将来，培养一个合格的医生都离不开长时间、高强度的重复训练。

只有通过严苛的重复训练，只有你将那些需要掌握的操作和知识反复练习无数次，直到这些操作、这些知识刻入你的骨髓，融入你的血液，变成你的本能后，你才能在关键时刻不犯错，才能在第一时间做出正确的判断，才不会在操作时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张医生说，他犯了空想社会主义的错误。我想说的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年轻医生也并不轻松。

全世界的住院医生培训，都是魔鬼式训练，只有精英中的精英，才能坚持到最后，实现自己做医生的梦想。

美国的住院医生平均每周工作时间曾经长期超过100小时，后来美国政府为了保护医生的健康被迫出台政策，强行将医生每周的工作时间控制在98小时以内。

98小时，以每周工作6天计算，是每天工作超过16小时。以每周工作7天计算，是每天工作14小时。而在2003年之前，美国外科住院医生每周工作时间超过100小时是常事。

大名鼎鼎的美国哈佛大学，住院医生每天凌晨3点半起床，晚上10点才能休息。

这是美国，全世界对劳工权益保护最严格的国家之一。

其他地方，如日本、欧洲莫不如此。事实上，在繁忙的工作之外，他们还要阅读大量文献，撰写高水平的论文。这些工作花费的时间，并不计入工作时间以内。

据我了解，上面提到的某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规培医生，达不到每周98小时的工作时间。

有人说，美国住院医生的待遇比中国医生强多了。

2014年，美国不同年资住院医生的年薪换算成人民币为40万~ 55万人民币。

该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规培医生的待遇如下：社会人员自考本科学历5700 ~ 8700元/月，委培人员本科学历8300 ~ 9100元/月，硕士、博士待遇更高，博士待遇在1万元/月以上。

以此计算，该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本科学员的年收入在6.8万~ 10.4万元。考虑到美国住院医生有博士学位，再考虑到两国的人均收入比是1:12，这个待遇并非糟糕得离谱。

医疗这个行业，与患者的健康和生死攸关，因此这个行业，也理所应当地要求更高的敬业精神，理所当然地要求我们更勤奋，更刻苦，更谨慎，更好学。

正因为对这个行业有超出其他行业的更高要求，所以这个行业也必然应该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和获得更多的社会尊重。

是的，在现实中，我国医疗行业的付出和其所拥有的社会地位、经济待遇有时可能并不匹配。我国医生凭借高强度长时间的劳动，支撑起了一个全世界最廉价最便利的医疗体系。而他们，有时不仅没有得到尊重，还要忍受各种不公正的指责、羞辱乃至暴力伤害。

但是，这是我们放弃自己的道德，放弃自己的责任，放弃自己的梦想和誓言的理由吗？如果我们放弃了，那么，我们又凭什么要求更高的社会地位和更多的社会尊重？

医学，是一种信仰。优秀，是一种习惯。

我对一个年轻医生说：“我希望你每天清闲无比，不用劳累，不用加班，轻松快乐，了此一生。”

你觉得这是在祝福他吗？

这不是祝福，这是诅咒，对一个年轻医生最恶毒的诅咒。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为医生。不是所有的医生，都有机会进入上文提到的这个大学附属第一医院这样的医院完成自己的住院医生培训。不是所有的医生，都能得到这样水平的上级医生的指导和帮助。

当你离开这个地方，你再回来学习，并不容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希望“张医生们”按下心中的怨愤和戾气，虚心接受上级医生的批评，认真反思自己的过错，端正思想，珍惜这难得的机会，完成自己的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