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我学造纸

纸梦缘如是 作者:刘仁庆 著


一 我学造纸

不受欢迎的专业

前些日子,在新浪网上看到一篇有关高等院校专业介绍的评论,说中国大学里有“十大恐怖专业”-其中名列第五位的就是造纸。文章写道:“学了这个专业之后,就意味着你已经远离了城市的繁华和安静的都市生活……造纸厂的车间里,一年四季都是高温、异味大、污染严重。长时间在造纸厂里的人,听力和神经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长时间在里面工作的人,都适应了三班倒的生活,精神状态已经接近麻木。虽然造纸的利润大,但仅仅是老板的。造纸员工的工资低,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所以,大多数人在报高考志愿时,都不愿意去学它”。

看完了这段文字,我凝眸沉思,由此而联想起自己学造纸专业的经历与感悟,以及社会上对造纸工业的许多误解,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曾几何时,有人考上大学,被老师、同学问起考取什么专业时,却羞于启齿、不愿说出自己被录取的是造纸(工程)专业。因为有很多人觉得造纸环境差、没啥新技术,根本不需要上大学学习。还有相当多的家长认为,造纸专业既比不上电脑软件开发、冶金工程设计等专业高级,造纸厂又小又破,生产薄薄的纸张不值几文钱,学它干啥?

多年以前,北京市有一份社会调查资料表明:不少人认为最好的纸是钞票纸;最差的纸是卫生纸,其他的纸种分不清楚。因为那时这个大城市正在“闹纸荒”,几天内卫生纸脱销,市民反映强烈:“上厕所怎么办?”连当年的C市长都亲自过问此事,从周边地区(如河北的保定、张家口等地)紧急调入质量极差的卫生纸以解“燃眉”之急。这桩事留给人的记忆是“差之又差”的。再加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造纸业比较落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受“一边倒”的影响,社会媒体对造纸业的宣传内容既不贴切,宣传力度也很不够。从而把造纸工业严重地歪曲、矮化和丑化了。因此,使得人们对造纸产生了“大大的误会”。在一般人眼中的造纸,如若不是停留在几百年前明朝《天工开物》书上描写的那个样子(图1-1):手执竹帘的一个工匠孤单站立在纸槽旁捞纸,那么就是一些小型造纸厂里遍地污水横流,备料工段灰尘满布,蒸煮车间臭气熏天,抄纸厂房机声隆隆,给人留下了“脏乱黑差臭”的坏印象。面对上述种种不雅之事,我们这些干造纸的人,看到了吗?想到了吗?难过了吗?尽职尽责了吗?

图1-1 《天工开物》中的捞纸图

造纸专业、造纸工业的社会形象不好,原因是多方面的。不久前,北京公开岀版了一本书,书名是《中国工业化报告(2009)》,书中按“产业政策”居然把造纸工业列为“低技术工业”,那么造纸专业必定是“低级专业”了。且不论硬性地把社会行业划分为高(级)、中高、中低、低技术等4个档次-这是由谁新近提出的,还是从外国佐借、洋气冲冲的“高论”!仅从社会意识、社会平等、社会公平的原则来说,这种提法本身就失之偏颇,不利于科技人才的培养教育,不利于生产行业的顺利发展,也不利于建立崭新的和谐社会。任何行业或者专业都有一个发展过程,不是一成不变的,会逐步提高水平的(当然也有向下衰落的可能)。若从思想方法上讲,更是有悖于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这个问题我们暂不作更多的深入探讨,就此打住。暂且先不讨论我囯已有2000年历史之久的中国造纸术,退一步讲,难道现代化大型造纸厂的情形真的还是那么“惨”吗?否!机器造纸从发明、发展到今天,已经过去200多年了。我国造纸工业的面貌,早已焕然一新。

虽说在1978年改革开放以前,由于历次各种各样的“折腾”,我国造纸工业总体状况不能令人满意。然而,现在则是“士隔三日,刮目相看”,已经大大地改观了。不信,请看以下对比数据:过去对大型造纸厂划线的年产量是3万吨,现在大型造纸厂的年产量已经达到800万吨,连翻了260多倍,相当惊人;制浆的碱回收率,过去一般纸厂不足50%,问题很大,如今则已分别达到(木浆)95%、(非木浆)75%以上,成绩可观;造纸机的运转速度,过去的长网机抄速为400米/分左右,圆网机在150米/分以下。现在的长网机一般平均车速是600米/分,有的机台甚至提高到了1200米/分,快慢完全不能比,太厉害了(图1-2)。目前,就以纸的年产量来说,我国已经超过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国家(包括美国在内),名列全球之首。

应当承认,因为我们的历史包袱太沉重,所以我国的造纸工业还需要时间对一小部分小型造纸厂进行重组和改造。而大部分的大中型造纸厂如今已经基本上实现了流水作业、电脑控制和清洁生产。现在厂房整洁、卫生,且噪音小,机械操作规则有序,工厂环境低碳宜人,已完全不是旧样子。现代化的造纸厂欢迎有胆略、有勇气、有魄力的青年学子们,去瞧一瞧、看一看,你们就会心明眼亮了。

图1-2 大型造纸机之外观纸机前部(左),纸机尾部(右)

造纸工业与其他工业一样,都是国民经济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没有纸的社会是不可想象的。行业之间用不着说大小、论贵贱、比高低,只要是尽心尽力、最大限度地为群众服务、多做贡献,都是好样的、值得称赞的。“五个指头有长短,同心协力干大事”,各个行业大家都自有其特长和本领,彼此之间仅是分工不同而已。因此,通过提高全体公民的思想、素质,看待不同的行业和专业,就不会成问题、不靠谱。由此推知,任何国家需要的行业或专业,都不是恐怖的、低级的、无所作为的。“行行出状元”,可以肯定任何行业都是很有干头、前途无量、未来光明的。

我学造纸的往事

我是1955年8月到广州才知道造纸专业这个名词的,那年我18岁。重提尘封多年的往事,那要从当年我收到广州华南工学院(今更名为华南理工大学)录取通知书之日说起。因为当看见通知书上写的是造“币”专业,我的母亲大为高兴,她说:这下子可好了,你以后不愁没有钞票用了。我这个刚刚从中学毕业、还未走进高等院校的“准大学生”,懵懵懂懂,傻里傻气,心里当然也随着大人的兴奋情绪而窃喜,感到很有“运气”。

谁知到了学校报到时,才知道它不是造“币”而是造“帋”专业。搞不清学校“招生办”填写通知书的哪位先生,为啥写异体的“帋”(纸)字,又连笔草书,结果使人产生大大的误会。这一闷棍子打下来,让我陷入深深的苦恼中,我不想学这个“烂专业”,甚至时不时地冒出了要打“退堂鼓”(退学)的想法。

我到了广州以后,开始语言不通,饮食不习惯,又害怕“冲凉”(洗冷水澡),经常“拉肚子”。于是便借故不上课,躺在宿舍里休息、装病。脑子里胡思乱想,一方面埋怨“武汉二中”(第二男子中学)教政治课的“郑老师”(他的名字至今我还记得),他糊弄学生让我们“捉题”,扬言你们“高考”时要“趁热打铁”,肯定要考1954年公布的新中国第一部宪法——谁知试卷上考的却是“社会发展史”,其后果可想而知了。另一方面又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填写“第五志愿”(第一志愿是北京,第五志愿是广州)?这下子分到了倒霉的造纸专业。我还想到中学同班的某同学被华中农学院“植物保护”专业录取了,他很不满意。当别人问及他读什么专业时,他回答是:“赶麻雀专业”。所以,我暗自思量:若有人问我的话,干脆回答学的是“大便纸专业”,这是一时冲动冒出的“一闪念”,自然不会说出口。但内心又很不服气,我只是“这一次”考试没有考好嘛,这“一考定终身”,坑苦了多少有为的青年学子呵。

图1-3 冯秉铨(1910-1980)教授

开学了,同学们纷纷去上课。我却躺在宿舍的双架床上边“装病”,连班级辅导员老师都几次到房间慰问,耐心做我的思想工作,可惜收效甚微。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后来,却有一件事刺激了我,那就是当年华南工学院的教务长冯秉铨教授特意为入学新生做的一场报告(图1-3)。他在讲话中和蔼可亲地劝告学生,上大学不要因为没有考上自己填报的志愿或者喜欢的专业而闹情绪、影响学业。

事实上,一个专业是一行,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科学本身是不分高低贵贱的,也是没有国界的。科学上没有平坦之路可走,只有那些勤奋顽强、勇于攀登的人们,才能达到高峰的顶点。冯先生还语重心长地说,要树立这样的理念,“不是专业美化人,而是人去美化专业!”就是这么短短15个字的一句话点拨了我,令我摆脱了苦恼,豁然开朗、思想提升,这句话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对我的一生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图1-4 1955年7月华工造纸专业教学计划

是呀,造纸不是一个专业么?它跟其他的机电、建筑专业一样,“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诚如冯教授所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各有千秋呵。想当初,国家鼓励大家向苏联学习。于是,我拼命地学俄文,每天清晨起床洗漱后,跑到“湖滨路”(在华南工学院校园内的“西湖”旁边)树林里进行外语“朝读”,傍晚背着书包跑到学院图书馆“抢座位”,我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学人”了。

从此,我下决心一定不放弃专业教学计划中所列出的每一门课程,包括基础课、专业基础课、专业课等。所以,至今我还保留着1955年7月学校制订后发给我们每个学生一份的教学计划(图1-4)。

从此,我努力全面发展,参与公众活动,并成为华南工学院学生会的成员之一,先当“华工院刊”(“华工”本校印刷发行的周报)通讯员、后被聘为记者(图1-5)。从此,我的思想有了很大的转变,不怕苦、不怕累、奋勇向前。比如在“劳卫制”体育测试中不慎大腿受伤,流血不止,但我咬紧牙关,坚持到底,终于“冲线”通过。

我那时的表现,在四十多年后(2002年)本班同学会(华工造纸59届校友会)聚会时,一位姓符的女同学对我说,你年轻时生龙活虎,哪里来的那股劲头?不单自己要学习好,而且还帮助我们解决数学问题,怕我们听不懂,在黑板上连比带划的,还记得吗?我用“微微一笑”做了回答,这个潜台词,只有我心知肚明。那就是冯先生所说过的那句话,那句话产生的能量,那句话带来的变化,那句话引出的结果。

图1-5 1956年华工院刊剪报

刻苦用功有收获

我上大学的时候,正是咱们国家“一边倒”“韩伯郎”地照抄苏联教学模式的日子。不仅基础课教材是俄文译本,而且是必修的专业课,没有现成的教材,拿译文当讲义。那时的造纸书籍少之又少。就在这种困难的条件下,我开始到处寻找书刊、报纸,只要看到上面刊出的有关造纸的小新闻、小知识,我都摘抄收集起来。而做这些事所用的基本上都是零星时间,我决意不做生命的纨绔子弟,把大把的光阴,当作“区区何足挂齿”的小钱,在闲聊、睡大觉时轻易地扔掉。

图1-6 《造纸与纸张》封面

时间,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是一个常数,可以是有效的;也可以是无效的。我不时地催促自己,不能匍匐于时间的脚下自怨自艾,而要提起精神,驾驭它、超越它。我平时随手抄写的纸卡片、小本子、练习簿……多得很。按照时间先后顺序、不同内容分类,(装袋)编号收存。日积月累,集腋成裘,慢慢地有了大量的造纸资料。1977年7月科学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一本书《造纸与纸张》(图1-6),就是利用大约500多张纸卡片上的数据整理加工而成的,首次印数是25450册。

早在大学毕业之前,我就十分注意学习方法,顽强、耐心地学习。借助“记忆”拐杖,熟记了许多“东西”,长久地储藏在脑海里,随时随地调出来使用。我一向相信“好脑袋抵不上烂笔头”“记性往往是靠不住的”“写下来的字用斧头也砍不掉”等诸如此类的名言。因此,有一种“不动笔墨不读书”的习惯,写下了不少读书心得、札记,深深地体会到有一位名家所说的“阅读抄书稿,收获真不少”,这确实是一句有益的教诲。

1959年8月,我大学毕业,从广州分配到北京工作,环境变了,耳闻目濡,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但是,学习劲头依然如故,毫无松懈情绪。在参加工作之后,结合教学、科研的需要,阅读了大量的专业文献,翻译了若干篇造纸论文,走访了一些专家学者,并记录了他们的论点、论据。我还不间断地把自己圈在图书馆里埋头阅读,抓紧机会去到造纸厂进行现场调研,力图掌握第一手资料。我明白了学习之道,一定要把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而亲临、亲看、亲做,感受生活经验和生产技术的真知、新知、预知,这样才能拿到打开科学大门的钥匙。

1960年严冬,我们遇到了饥寒交迫的“三年困难”时期。口粮短缺,时刻都觉得心慌肚饿。没有东西吃的时候,只好躺在床上“劳逸结合”。不过,以我那时的思想觉悟,真是要下决心与全国人民一道共闯暂时的难关。我记得北京轻工业学院的Z院长(兼党委书记)在大会上讲:大家不要被二两粮食压弯了腰,我们要振作精神、挺起腰来,克服困难呵。于是,我这个一心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的“积极分子”,立即响应党的号召,一方面认真地搞好本职工作;另一方面在“养精蓄锐”的时候,写点小文章,向报刊投稿。在一些科普前辈和友人的帮助下,我结合自己的教学任务、科研课题,妥善地安排时间,做到本职工作与业余科普两不误,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在以后的教学生涯中,我不仅十分认真地备课,写好教案,在课堂上还鼔励学生独立思考,提出问题进行交流讨论。并且还把全国各地各校编写的造纸讲义、考试试题、作业练习等,尽可能多地收集起来,吃深吃透,汲取营养。并加以比对,分析优缺点,从而提高教学质量。

回想起来,可叹的是,我原先拥有的大量的造纸资料,在“文化大革命”中,基本上荡然无存了。但是,这没有关系,只要有人在,“房子会有的,面包会有的”。本人再加上一句:资料总会有的。现在,我又积累了许多个资料袋,发表了好多篇文章,出版了一些造纸著作,这是我多年刻苦用功的劳动成果。

我愿为造纸献身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之间,五十多个春秋匆匆过去了。我在参加工作之后,虽然自己主观上十分努力,但是并非一帆风顺。磕磕碰碰之事经常发生,即使遇到一些困难和非难,我都坦然对之。当然,也受到一些前辈、老师和朋友的鼓励和帮助,内心充满了感激之情。不过,使我深感遗憾的是,与我同龄的这一辈人碰上了“动荡的十年”,那本来正是我们精力充沛、思想活跃、出成果、创业绩的大好时光,结果白白地浪费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让我有幸的是,在那段困难时期,本人依然关心我国的造纸业。还偷偷地复习“凯西”(美囯著名的造纸学者)在造纸专业书中介绍的各种概念和理论。在这段辛苦的日子里,我还碰到有几次要“改行”的麻烦。我都本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原则,毫不动摇,在自己本专业的土地上默默地耕耘着:以不变应万变,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

图1-7 《中国书画纸》封面

这就是坚持科学精神。我在一本书《中国书画纸》(图1-7),由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跋文中这样写道:每当“在遇到诸多困难的时候,我都不气馁、不后悔,决不停步,勇往直前”。为什么呢?因为我记住了冯先生的那句话,对造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舍不得离开学习、工作了多年的造纸专业。我具有一颗热爱本行业发展的赤心,一直关心着我国造纸工业的发展与进步,这就是我学造纸的目的。

现在,我已经是一个耄耋老人了。回顾过去流逝的沧桑岁月,想起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一句至理名言:“人生最宝贵的就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抄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我坦然,我自信,我安心,我自诩是一名“澹泊老汉”(图1-8)。我现在把鄙人大半生的零星经历和点滴体会写出来,只是希望能引起青年学子们从中受到一点感悟。如果你现在或者将来要立志做一名科技(造纸或是别的专业)工作者,那么你就要下决心对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遗产(包括我国古代的“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术)以及其他延伸的现代科学等发生兴趣,学习它、研究它、搞懂它。把终身都献给中国的科技事业,为构筑和实现美丽的中国梦,竭尽绵薄之力,添砖加瓦,发扬光大。这样就不会浪费光阴,枉过一生。

图1-8 (左)青年(大学时期)刘仁庆;(右)老年(退休后的)刘仁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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