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西河般优雅地老去
从青弋江下得渡船,才走上几步,时空忽然间斗转星移,一户户老式旧宅直抵眼球,麻石驳砌的房基,陡峭的高墙,拔地数丈,削壁耸立。汛期浪高涛急的江水,虽然剥蚀了老宅的容颜,其风骨却一如当年,立于骄阳风雨中,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眼前,老宅间一条幽窄的小巷,顺着青青的石阶尽情地向前延伸,意境堪合戴望舒的《雨巷》。只是,少了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还有撑着油纸伞的惆怅彷徨的诗人。巷口散栽的油菜花,经过头天夜里一场透雨的洗礼,在清新翠绿的叶片的衬托下,黄得明媚灿烂。两侧的粉墙黛瓦,仿佛从镜头里推出来的,苍劲古典的意象,劈面扑过来。这便是西河了。
西河并非我曾经意念中的长长的河流,而是枕水而居的一座座古宅,一条历经600多年光阴浸染的老街。《汉书·地理志》载:“汉元封三年,属丹阳郡,古地各茶庵。明万历年间,遭兵毁。”西汉时,小镇乃湖滩,杂草丛生,人烟寥寥,水患严重,此处俗称“草头湖”。明洪武年间,百姓挑圩筑堤,迁移至此,安居乐业,遂成集镇。因其坐落于青弋江西岸,故得名“西河”。街道曲折蜿蜒约1200米,呈南北走向,宽窄不匀,最窄处仅容四五人擦身通过。两侧店铺人家飞檐对峙,正午的阳光,穿过一线缝隙,落在光亮的青石街面上,苍凉寥落的质感,仿若历史的线装孤本。
因逐年防汛加固堤埂,故街道路面与老宅窗户齐平。我们从街心顺着石阶走下去,踏进一户人家,未经修饰的土质地面,散发着泥土的气息。临水的窗前,一张藤椅,我浅浅地坐进去。如果有音乐轻柔响起,那应该是从老式留声机针尖下流淌出来的周璇式唱腔,“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再下一层,一位老人正在厨房里忙乎,老式的灶台,远离灶台的一侧墙壁堆放着劈得长短齐整的柴火。见到我们,老人指着灶台上打浪干净的约有斤把重的鲫鱼说:“你们中饭就在这儿吃吧,好菜没准备,蔬菜小菜还是有的。”我们微笑着拒绝了“大妈”的美意。如果在我的枞阳县中院村老家,我该叫老人“大娘”的。
老房老宅里雕花镂空的窗棂和门楣,在光阴的打磨下,木头的色泽一点点的暗下去,扑满了浮尘。很多人家的大门都套上了一把老式挂锁。苔痕斑驳的墙根下,草色青青,花儿不管不顾地迎风绽放,似一幅长长的画卷,躺进怀旧的温暖底色里。遥想当年,老街也曾店铺林立,声名远播,也曾市声如潮,熙来攘往,也曾酒肆红火,觥筹交错。她曾经黑山白水的眸子,曾经青枝绿叶的容颜,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无休消磨,敌不过朝来寒雨晚来风,不可逆转地老去。
是的,老街老了。600多年的光阴,一寸一寸地从她的肌体上划过去,磨亮了青石,磨蚀了砖墙。让人动容的是,青弋江清澈甘甜的碧水,不离不弃地在她身边流淌,还有隔江相望的珩琅山以及矗立于山顶上略略有些倾斜的古塔,以亘古不变的姿态,静静地注视着她。老街是有福的,老街人是有福的,因为有青弋江水的滋养,有珩琅山的庇荫。老街,几番荣衰,码头,几度起落。而今,她业已完成自己打拼市场的风雨历程,躺进了光阴的深处,优雅地老去。
走在老街,我们步履轻轻,生怕惊醒了老街轻浅的梦。终有一天,当岁月的风霜无情地染白两鬓,让我们选择从容地老去,如西河一般,沉静,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