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
五月于我,好像还没开始,便结束了,让人心底涌起一层莫名的忧伤。
每一段日子,我们都试图从时间的长河里捞取一点什么,精神的、物质的,丰厚的、微薄的。但是,长河太过汹涌磅礴,我们的手指又太过单薄无力,即便捞取了一点什么,一不留神,又被无情的浪涛冲刷得干干净净,让人愁肠百结怅惘难言。
春天是属于庄稼草木的,五月才是属于女人的。怕冷不怕冷的,年轻的年长的,高的矮的,瘦的胖的,气质优卓越的庸常的,到了五月,厚点的衣裳齐齐地拾进衣橱,飘逸的纱裙一件一件地拿出来,一日一套地穿戴上身。
二十二年前的五月,我在经历了平生第一次的恋爱后,身着粉色的连衣套裙,把自己嫁了。那时候,真是年轻,婴儿肥的脸蛋,皮肤白皙润泽,便是生气时都似是带着笑意的。现如今,整个身心沦陷于中年这条一日一日往下滑行的坡道上,提升信心的事都在做减法,毁损信心的事都在做加法,便是那赘肉,也是欺人极甚地把腰肢和小腹堆得都变了形。
床头柜上堆着两摞书,两本两本并肩地一层层堆上去,唯一的好处是稳,堆得如同小山包,不会一触即倒。一摞的高度足有一米吧,并非为了搭个花架子给谁看,只是懒得收拾,旧的还在这儿摆着,新买来的又架上去。里面有好些本书,只看了个开头就放下了。
肚子里其实也没什么货,家里却到处都是书,书橱,柜子,台面上。我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把年纪时,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写点东西,才浅笔涩,急切地想要博览群书,还能博览得了?唯有勉强自己,多读点,再多读点。有人说遇着一篇好文一本好书,舍不得看完,留着一点一点地慢慢品味欣赏。我想象不出来这是一种怎样的心境,若在我,是恨不得一口气读完,然后,再读第二遍、第三遍。只是,年岁渐增,耐性渐差,看一会书,便感不适,这份不适,有身体上的,也有心理上的。无奈,便打岔去做别的事,也或许什么事都不做,只管发呆,抑或来来回回地踱步子转圈儿。
尘世间所有的委屈、苦恼、无奈,将一颗心堵塞得无以排解,唯有到文字里寻求突围的路径,其实,也未必能够如愿以偿,好在人性里还有健忘的一面。很多时候,健忘真是好。
五月,是历经了一些红尘世事的女人,与小女孩似的一味追求艳丽妖娆的春天比,成熟了一些,老练了一些,大气了一些,正将自己往厚重的路上修炼。这么说起来,五月是让人心存仰望的。
小区里,石榴花恣肆地绽放,一朵一朵大红的花儿,点缀于翠绿的枝叶间,勾魂摄魄,韵味无穷。若是照着样子印染一段丝质面料,做围巾,做纱裙,那种美艳堪当曼妙绝伦不可方物。“红配绿,丑得哭”,那是早已过时了的审美观。艳俗的抑或极度沉闷的色彩,若是你的气质肤色足以托得起它,肯定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感观效果。
“最爱朵朵团团,叶间枝上,曳曳因风动”,说的是当下正肆意绽放的合欢。如丝的花瓣,娇滴滴的粉红,旁边的叶片呈羽状,仿佛一个个英俊挺拔的美貌少年。合欢花知道自己生得美,似赵飞燕在跳掌中舞,凌空枝端,借着一缕风,便恨不得飞出去。觉得合欢该当盛开于春风春雨里,因为它的柔情似水,因为它的蜜意绵绵。
合,欢,单个地看,平常的面孔,平常的意境,组合在一起,却演绎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倾城之恋——灰姑娘长睡醒来变成了白雪公主,身旁站着一个深情款款的白马王子,一个吻落下去,“啪”的一声,贴在眼睫上。如此的温暖,如此的香艳。
年少时,母亲将浸透的糯米用甑子蒸熟、晒干,是谓米胚子。过年前,将黑褐色的细沙从小瓦罐子里倒入旺火烧着的大铁锅里,用竹条编成的炒把在铁锅里翻炒,直到细沙冒出灼人的热浪时,倒进米胚子,原先干瘦的它们,只消片刻,便争先恐后地变得白白胖胖。这时候的它们,被换了名称,叫冻米。由锅中盛出,放进细密的筛子里,筛掉细沙,倒进簸箕,冷却后,装入洋铁箱。想吃时,拿鸡汤或者糖水泡上,香脆可口,极为养人。
炒制冻米的过程中,细沙因为又一次经历了熊熊大火的锤炼,使原本的色泽复加深了一层,筋骨又强大了一点,更沾染上了米胚子身上浓郁得化不开的醇香;米胚子则因借得细沙身上均匀辐射过来的热力,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了如玉般光泽的美人。细沙与米胚子的合作,是否也可以叫作妙不可言的合欢?它们之间齐心合力,彼此辉映,共同提升。如此这般的合欢,便不仅仅是局限于情人间的香艳和缱绻缠绵,其境界博大了很多,是挚友,是哥儿们,是生死之交。
食物间的合欢,有很多。譬如,青椒黑木耳炒鱿鱼,大蒜炒胡萝卜丝,芦蒿炒咸肉丝,莴笋炒火腿肠……它们之间的搭配,成全的是品质,是色香味。
多数鱼肉荤腥,离不了醋。家常的做法,只要搁上足量的醋,不敢说有多么的美味,肯定不至于败味。青壳的海虾,与红壳的相比,肉质更显丰厚鲜嫩。从菜场买回,将海虾倒进水池里,一个一个地掀去头盖骨,挤出虾黄,从尾部抽掉肠子,清洗干净,烧热的铁锅里倒入少许色拉油,丢进白胖的蒜子,老黄的姜片,倒进海虾和虾黄,翻炒片刻,倒醋,搁少许的盐、白砂糖,添加适量的白开水,大火烧开,调至中火,待汤汁收干,盛盘。所有的调料与海虾之间,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合欢。
五月,有了合欢浓墨重彩的出场,让整个世界都明丽美艳了很多。
晨曦初露,便有鸟儿亮开嗓子鸣唱起来。有一种鸟,其嗓音清亮水灵,仿佛擅长特技的美人,嘴里含着一口水,居然可以婉转柔媚地歌唱,珠圆玉润,翡翠落盘。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到了自然万物这里,我们的笔墨真的是力不从心,无法描摹得真切,无非是夸大其词,抑或词不达意。
五月的风,因为有了葳蕤草木的助力,刮得汪洋恣肆。“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般豪气冲天的句子,来源于曹公笔下的薛宝钗,她有着女子的婉约,也有着男人的豪情,只可惜生错了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