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绪论

抵制、存活与文化身份的商讨:美国印第安文学研究 作者:生安锋,翟月,孙文千


根据《圣经》的说法,在世界初始阶段人类的语言都是一样的,但狂妄自大的人类想要齐心协力,建造起一座通天的高塔,为的是“传扬自己的名”,也免得那时还为数不多的人类分散在相对而言过于辽阔的大地上。但耶和华担心人类一旦做成了此事,以后想要做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于是变乱了人们的口音,使他们之间不能协同合作,通天塔就成了地球上第一个烂尾工程。人们之间语言不通,只好散居在世界各地,各自发展自己的族群,并在各自语言的基础上发展出成千上万种不同的文明来。而巴别(Babel)的意思就是变乱(confound),因此,这座没有建成的塔被后人称作“巴别塔”。对于这个故事,人们从神学、哲学、历史、语言学上历来有多种不同的解读。我们似乎可以说,变乱人们的口音,让他们无法合作并最终建成一个共同的社区或者共同体(community),似乎是耶和华的旨意,人类也就没法不“分散在全地上”。但这客观上促成了语言与文化的多样化。据统计,除去由于种种原因已经消亡的语言,现在地球上的70亿人还使用着大约7000种语言。这数千种语言的使用者逐渐发展出了多姿多彩的不同文化和文明,将这个星球点缀得妙趣横生而且生机盎然。试想如果地球上只有一种语言和单一的文明,那地球该是多么单调和乏味。但也是由于语言的屏障,不同的语言社区之间的交流成了一个很大的麻烦,于是就有了语言和文化之间的翻译,文化交流成为沟通操用不同语言的各个社区(小到部落、村镇,大到国家、地区等都可以在此意义上被看作不同的社区)。而到了20世纪,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发展,尤其是交通、通信技术的突飞猛进,人们发现这片曾经无边无际、过于辽阔的大地似乎真的可以被看成一个“地球村”了。人们开始感觉到闭关锁国、故步自封的狭隘性,并通过不断学习异族异国的语言、文化来了解对方并让对方了解自己。在这个意义上,人类建造一座通天塔的梦想其实一直就没有中断过。人类一直在想方设法将那个烂尾的巴别塔通过语言学习和文化交流重新建造起来,建成一座真正的通天塔;其主要目的之一,也许就是要建构起一个真正能够相互包容、相互尊重、平等公正、和平共处的地球村,一个尊重文化差异的真正的全人类社区,一个始终休戚与共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而学习异族、异国的语言与文化就不可避免地要学习他们的文学,正是通过学习那些以多种不同的方式和形式记录了文明发展历程的异域文学作品,我们才能体味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才能学着欣赏对方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规范,才能真正走进对方的文化与文明,也才能真正用一种世界主义的心态在热爱自己家国的同时,学会去包容和尊重陌生人的家国。作为外国文学的学习者,我们对于美国印第安文学和文化的学习研究,就是从这一基本理解开始的。

美国印第安文学(American Indian Literatures),或日本土裔美国文学(Native American Literatures)是美国文学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维,从20世纪开始,印第安文学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勃兴浪潮,一大批优秀的小说家、诗人、戏剧家如雨后春笋般迅速涌现,创造出了美国印第安文学的辉煌时代。很多优秀作家如N.斯科特·莫马迪(N.Scott Momaday,1934— )、莱斯利·西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1948— )、杰拉德·维兹诺(Gerald Vizenor,1934— )、路易斯·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1954— )、詹姆斯·韦尔奇(James Welch,1940—2003)、谢尔曼·阿莱克西(Sherman Alexie)、赛蒙·欧提兹(Simon Ortiz,1941— )等的作品走进了大学课堂,甚至成为当代文学经典的一部分。对印第安文学的研究,在美国境内从20世纪中期就已经十分深入而丰富了;到了20世纪末,中国的印第安文学研究渐渐崭露头角,在21世纪初期逐步走向繁荣。但总体而言,在我国语境内,相对于亚裔美国文学或者华裔美国文学和非裔美国文学而言,印第安文学是被关注、被研究较少的一维。在这一背景之下,我们认为本课题的研究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首先,印第安文学在美国属于少数族文学,研究印第安文学的发展状况,可以给这种少数族文学以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从而矫正西方白人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在文学领域的肆虐和猖獗,还可以与美国华裔少数族文学遥相呼应、互相参照。权威的《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指出,“印第安文学是美国文学的开始……是美国文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没有它就没有真正的美国文学史”。当代著名的新历史主义理论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和凯瑟琳·盖勒赫(Catherine Gallagher)也曾经这样说过:“文学批评能够敢于探入陌生的文化文本中去,而这些文本——常常是边缘性的、稀奇古怪的、残缺零碎的、预想不到的、原始粗糙的——又会反过来开始以有趣的方式与文学经典中十分熟悉的作品发生互动。”格林布拉特等自然是在他所谓的“文化诗学”语境中针对所主张的文学阐释的“逸闻轶事”策略而言的,但对印第安文学这种一贯被主流文学所忽视的、“陌生的”边缘性文学的研究也是十分恰当的,也一定会有助于我们对传统意义上的经典进行研究,并形成良性互动,而那些优秀的少数族裔文本则无疑也可以进入经典(事实上很多原来边缘性的文本已经进入欧美的文学经典了)。对美国印第安文学的深入研究,也将加深我们对美国白人主流文化、美国历史和美国社会的观察和认识。其次,可以通过对印第安文学文本的具体分析,检验当代批评理论(如后殖民理论等)的效用和有用程度,看这些理论是否能够像理论家所说的那样具有强大的分析功能,检视印第安文学中以前被遮蔽、被漠视、被贬低的价值,见人所未见、发人所未发,为外国文学研究领域探索出一条新路。再次,我们可以通过对作家和代表性作品的分析,来进一步丰富批评理论的内涵,强化其批评功能,矫正其理论盲点。理论可以被用以分析阐明文本,而独到深刻的作品分析反过来丰富理论、矫正理论,促使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和完善。此外,在我们这个由于人为的干预和破坏而使自然环境日趋恶化的时代,印第安人对土地的景仰和崇拜、对环境的亲近和友善都是全人类需要学习的表率。通过阅读和研究美国印第安文学,我们能够学到如何重视、尊重并保存自然资源,保护我们的环境。对美国印第安文学进行系统深入的研究可以加深我们对于人类自身发展情况和文化状况的认识,有助于消除主流社会的自我中心主义,对整个人类社会都具有深远的意义。此外,对于印第安文学的研究不仅可以扩展中国外国文学研究界的视野,同时也能给我国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带来很多有益的启示。总之,对美国印第安文学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意义重大,而且是十分必要的。

国外对美国印第安文学的研究在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前期都不很发达,直到20世纪中叶以后开始受到文学研究者的重视并初具规模,到了70年代才开始迅猛发展并日益兴盛。《剑桥本土美国文学指南》的编者之一这样说道:“在1969年,学术界专门研究本土文学的学者几乎是不存在的。人类学家(还有民俗学者和历史学家)控制着印第安学术研究领域。……从1969年开始,图书馆、课堂上和网络上对美国印第安文学的研究才开始从不可见状态变为边缘状态再进入所期望的状态。”但现实情况是,直到权威的《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出版的1988年,著名的印第安作家莫马迪还这样描述当时美国印第安文学的研究状况“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给它勾画出一个清晰的轮廓”,这是因为当时的美国主流社会上的“学术研究对其重视不够”。不过,那时的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研究少数族裔文学的价值与重要性了,有美国论者指出这一现象的原因:“首先,少数族裔文本本身就在不断增长。其次,不论对主要族裔群体还是对少数族裔而言,族裔的多样性越来越被感觉是一件好事情,而非像以前看上去的那样是一种威胁。再次,美国文学和美国研究的课程都在突飞猛涨,很多人觉得这类课程,至少在理论上,应该呈现出美国的一种真正的文化横切面。”

进入20世纪八九十年代和21世纪后,对印第安文学的研究已呈现风起云涌之势,每年有数十部相关的专著、上千篇相关的论文出版与发表,相关的学术刊物也有数家,每年还定期召开关于美国印第安或者原住民文学和文化的学术研讨会。但即使到了21世纪,在印第安文学研究方面我们还是有很长的路要走。美国论者海倍布伦德(Christina M.Hebebrand)在2004年指出:“尽管本土作家逐渐得到了更多的关注,但是,他们的声音还没有被范围更广的人们所听见,而且只有极少数的作品被选入今日的美国文学经典。然而,就如赛蒙·欧提兹在其《交织的石头》(Woven Stone,1992)中所指出的那样,美国的主流文化必须要明白:如果不聆听土著作家和知识分子的声音,那么美国或许就不能存活。欧提兹坚持认为,重视本土人民,不仅能够使人们认清美国当今的社会现实,而且也能够确保这个国家的持续存在。”由此可见,重视印第安人在当今社会和时代的生存状况和文化境况,对美国印第安文学进行系统研究是十分必要的,对于整个美国社会的健康存在和民族文化的持续发展也是十分重要的。

但是,我们国内至今缺少十分系统性、有分量的研究成果。在对美国少数族裔文学的研究中,国人多关注成就卓然的非裔美国文学研究以及与我们文化息息相关的华裔文学研究或者亚裔文学研究,对印第安文学的关注则是远远不够的。在国内数十种美国文学史中,涉及美国印第安文学的极少。很多国内撰写的美国文学史对美国印第安文学要么根本不提及,要么只是寥寥几笔一带而过,介绍较多的是董衡巽主编的《美国文学简史》(2003),包括印第安口头文学和当代文学;对印第安文学介绍较为全面的是刘海平、王守仁主编的《新编美国文学史》(2000),涵盖了印第安口头文学、18世纪至20世纪之间的文学和当代文学。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国内学术期刊和论文集陆续发表了一些与美国印第安文学相关的学术文章。在1996年召开的第八届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上,王家湘就美国印第安文学进行了专题发言。当年出版的《外国文学》第六期刊载了有关美国印第安文学的两篇评述和三篇译文,这是国内学术期刊第一次以较大的规模向中国读者介绍美国印第安文学。王家湘、郭洋生、胡铁生等的论文,将美国印第安文学放置于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中加以介绍,肯定了印第安文学在美国文学中的重要地位,概述了其从早期口述文学到现代英语文学的发展变化过程。

在诗歌研究方面,1979年甘运杰发表的《原始社会氏族生活的画卷——谈美国印第安人原始诗歌》是国内最早发表的研究美国印第安文学的论文,文章对印第安早期诗歌的艺术特色、创作方式、社会功用以及作品主题等问题进行了比较详尽的介绍;袁宪军等也指出了古代原住民诗歌对现代物质社会精神“荒原”的医疗作用。张冲、邹惠玲等则对印第安人的典仪——印第安各民族人民最为重要的一种文化活动——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研究。由于典仪包含朗诵、舞蹈、演唱等表演形式,这种活动又被称为典仪戏剧,带有很多宗教元素和社会功用性,具有很高的文学研究价值。神话是印第安传统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源于古代印第安人试图理解和解释世界的努力,对美国印第安神话进行研究有助于了解这一古老文化的历史发展,增加对各部落人民的思维方式及世界观的认识。高歌、王诺、顾海悦、高福进等发表的论文,对印第安各民族神话传说进行分析,指出不同部落的神话都表达了人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关注,体现了对于天、地、人及三者和谐关系的向往,与基督教圣经中上帝造人的故事和中国神话故事进行颇有新意的比较和研究。张冲、邹惠玲、陈许等除了关注各种不同的文学体裁,对作品情节、主题、人物等因素也进行了颇有意义的考察。而更多的学者则是对具体的作家和作品,尤其是对印第安文学复兴的领军人物莫马迪、厄德里克、西尔科等人的作品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取得了不小的成果,这方面的主要研究者还包括王家湘、袁德成、林佳鸣、刘玉、王建平、高琳、朱伟杰、方红、王晨、李靓、蔡霞、张琼、陈靓等。另外,邹惠玲、刘玉、刘克东等都以印第安文学作为研究课题撰写了博士论文并获得了学位。翻译方面,张廷佺、主万、余石屹等翻译了数部印第安小说和诗歌,但国内对印第安文学的翻译工作尚处于初级阶段,相对于非裔华裔美国文学翻译量十分有限;对于早期美洲大陆印第安文学则局限于对神话传说的搜集、整理和翻译,而且多数都自我定位于儿童文学类的启蒙读物。

从整体上看,中国学者对美国印第安文学的关注开始于20世纪70年代末,当时为数不多的几篇文章大都是对印第安诗歌的考察和介绍。80、90年代的研究情况稍有改观,主要体现在对印第安神话传说的编译工作上,但还没有对印第安文学进行深入的研究。进入21世纪以后,从研究范围来看,研究者在对印第安文学总体概述的基础上对不同文学体裁进行了细分,侧重主题、情节、人物等文学性因素的研究。从研究方法上来看,主要有文本分析研究、历史考证研究、比较研究等几类方法,研究的视角包括女性主义视角、生态批评的视角及后殖民主义视角,等等。综合几十年来的情况看,这一领域的研究还存在着很大的缺憾。由于地域性差异和社会经济等条件的制约,我们的外国文学研究具有明显的滞后性。从美国印第安文学这一领域来看,我国的研究不仅远远落后于美国本土的研究速度,而且也落在了其他很多国家的后面。我们在对国内印第安文学研究情况的调查中发现,已经出版的几十部各类欧美文学史中,只有很少几部涉及了北美印第安文学这一重要文学分支;而在国内出版的所有欧美文学选集中,更是很少见到印第安文学的踪影。就连对学术研究新潮十分敏感的学术期刊也未能充分地反映印第安文学发展的趋势和方向。以对现代印第安文学奠基者、印第安文艺复兴的旗手莫马迪的研究为例,其作品《日诞之地》早在1969年就获得了普利策等文学大奖,然而国内在1996年才对他及这部作品进行介绍,滞后了近三十年;其汉译本要到2013年才出现,更不用说对其他作家作品的研究和翻译工作了。近十几年来,虽然研究范围相对有了一些拓展,但是视野还不够开阔。学者的视线主要集中在20世纪60年代之后的现代作家身上,对早期文化积淀深厚的口头文学研究的投入过少,同时也忽视了60年代之前用英语进行创作的作家群体。因此,对美国印第安文学的研究工作任重而道远。到目前为止,我国出版的有关美国印第安文学研究的著作主要有以下几种:《美国印第安神话与文学》(英文),石坚著,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后殖民理论视角下的美国印第安英语文学研究》(英文),邹惠玲著,吉林大学出版社,2008年;《文化对抗——后殖民氛围中的三位美国当代印第安女作家》(英文),刘玉著,厦门大学出版社,2008年;《趋于融合——谢尔曼·阿莱克西小说研究》,刘克东著,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超越生态印第安——露易丝·厄德里克小说研究》,蔡俊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从边缘到经典:美国本土裔文学的源与流》,张冲、张琼著,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4年;《美国印第安文学与现代性研究》,王建平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等等。这些研究固然都十分重要,但无论是相对于体量庞大的印第安文学,还是相对于我国对于美国主流文学的研究,甚至相对于我们对非裔或华裔美国文学的研究和重视,我们对美国印第安文学研究的深度、广度和重视程度是远远不够的。这也是我们需要对其进行更加深入研究的主要原因之一。

如果要探讨美国文学的源头,那么我们就不能只看到其欧洲的渊源,而美国印第安文学完全可以被看作美国文学的开端,是美国文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没有它就没有真正的美国文学史。正如有论者所指出的,印第安文学艺术必须“在美国的文化传统中占有一席之地”。早在欧洲殖民者移民北美数千年前,印第安文学便在这片土地上萌芽、发展了。但由于早期传统的印第安文学主要采取口头形式,更由于数百年来印第安人所遭受的残酷迫害,印第安文学几乎处于湮没之中。只是在近七八十年以来,随着美国各少数民族和弱势群体争取平等权利运动的开展,印第安民族的处境大大好转,印第安人以英语创作的文学作品逐渐为主流文学所接纳,对印第安文学传统的发掘与研究随之成为当代美国文学研究的热点之一。

本研究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

首先,我们将回顾美国印第安人的口头文学传统。当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时,那里其实已经生活着两千多个独立的印第安人部落、数千万人口。直到今天,在历经五百年的磨难和屠戮之后,仍存留着三百多个土著部落共约150万人,他们使用着数百种语言,分属五十几个语族。16世纪之前的印第安文学主要以口头文学形式存在,口头文学巩固了民族记忆,使民族文化得以延续,也增强了民族凝聚力;从某种意义上说,口头文学是印第安文学的真正精髓,那些早期的文学只有以口头文学的形式表现出来时,其特点和优势才能得到最充分的体现。口头文学主要有典仪、曲词、传说、辩辞、传记、玩笑、道德剧等,内容几乎无所不包,从各种带有宗教性、超自然因素的祈祷,到表达印第安人生活劳作中喜怒哀乐的抒情歌曲,从关于创世的神话、部落的历史,到关于人类、动植物等的故事传说,是此后印第安文学发展的重要源泉。我们将回顾并梳理白人殖民者来到美国大陆以前美国印第安文学的大致状况,并总结归纳印第安口头文学的主要特征。

其次,我们将简要回顾从19世纪到20世纪初期的美国印第安文学。这一时期的印第安文学表述了印第安人身份的丧失、文化被摧残的悲凉境况。这一时期的印第安人长期遭受白人主流文化的打压和同化,印第安文学被迫进行艰难转型。在这一时期,印第安人受高压政策的影响,被迫疏离祖辈的土地与民族传统,向白人文化传统和意识形态靠拢,趋向于认同白人主流文化。这一时期的代表性作家有查尔斯·伊斯特曼(Charles Alexander Eastman,born Hakadah and later named Ohíye S'a,1858—1939)、约翰·马修斯(John Joseph Mathews即Osage,1894—1979)和达西·麦克尼考(D'Arcy McNickle,1904—1977)等。作家们迫于局势,通常隐瞒自己的印第安身份而使用典型白人的名字发表作品,他们在作品中揭露印第安人在白人的强制性同化过程中所遭遇的压制和异化问题。我们将通过对这一时期主要作家作品的综述和分析,探讨白人主流文化和政治体制对印第安文学的打压和摧残,揭示霸权和强权意识形态在文学中的反映,揭露文化压制对印第安文化生态所造成的严重危害和后果。印第安文化中的很多价值观如人神和谐共处、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对土地的崇拜和热爱等传统理念都不同程度地受到破坏。

到20世纪中叶以后,印第安文学取得了辉煌的文学和文化成就。作家们在不断返回古老的印第安文化传统的同时也热情地书写印第安民族的反抗和生存,奋力地从文化和社会的边缘发出自己的民族之声,印第安文学尤其是以英语撰写的文学从此揭开了崭新的一页。这就是接下来我们所研究的主体部分——20世纪后半叶至21世纪初的印第安作家作品论述。在这一阶段,随着这一时期民权运动及反战运动的兴起,印第安作家开始有意识地拒绝白人的意识形态同化并渐次寻求回归自己的文化传统。最显著的标志是1969年莫马迪因其《日诞之地》(出版于1968年)而获得美国著名的文学大奖——普利策文学奖,由此进入70年代印第安文学的所谓“文艺复兴”时期。伴随着女权主义、同性恋权利运动和其他少数族裔如亚裔、非裔等争取平权运动的兴盛,一大批印第安知识分子也发起了为印第安人争取同等权利的“红种人权利运动”,这一运动不仅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印第安人政治与经济处境的改善,而且也激发了印第安作家群体的民族自豪感,唤起了他们对独特的印第安传统文化的关注与热爱。在文学实践中,他们把创作的焦点集中于印第安民族的反抗和生存,致力于实现被白人殖民话语边缘化的印第安声音的重新发声。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美国印第安英语文学揭开了崭新的篇章,并逐渐形成了印第安文学的高潮。这一时期十分活跃且建树颇多的作家包括:N.斯科特·莫马迪、杰拉德·维兹诺(Gerald Vizenor,1934— )、小范恩·德劳里亚(Vine Deloria Jr.,1933—2005)、保罗·阿兰(Paula Allen,1939—2008)、詹姆斯·韦尔奇、赛蒙·欧提兹(Simon J.Ortiz,1941— )、汉内·吉奥伽玛(Hanay Geiogamah,1945— )、琳达·霍根(Linda Hogan,1947— )、莱斯利·西尔科、路易斯·厄德里克和谢尔曼·阿莱克西等。

这一时期印第安作家的主要写作主题包括:对白人主流文化的反思、批判、摒弃和文化对抗,对印第安文化传统的追溯、缅怀与依恋,个体或群体文化身份的协商与重建,当代多元社会的文化混杂性与世界主义理想,等等。在很多作品中,其印第安主人公在备受主流文化的打压和摧残后,试图返回他们的家乡或者保留地,与部落传统重新结合,从而返回自己的印第安精神家园,寻回自己的本土身份。但印第安人的命运常常是悲剧性的,他们在尝试融入白人主流社会而未能如愿之后,对于传统的回归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是被白人社会拒弃后的无奈选择。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印第安文学似乎逐渐进入了一个多元文化混杂的阶段。这一时期在某些作家身上是与1970年代文艺勃兴阶段相互交叠的:很多作家仍旧书写抵制白人主流文化并回归印第安传统,但是其中一些作家已经开始意识到文化交流与杂糅其实是当代全球化社会中文化存活的最佳出路,并在写作风格上也尝试风格混杂等带有后现代色彩的写作手法。文化杂糅或者混杂主要是指印第安本土文化与白人文化的混杂、原始的部落文化与现代或后现代文化的混杂、边缘文化与主流文化的混杂等。风格的混杂主要是指印第安传统的口头文学和书面叙事的混杂、过去与现在的混杂、严肃用语与谐谑语的混杂、高雅语言与俚俗语言的混杂等。作家们在试图寻回印第安文化遗产和精神家园的同时,尝试对美国的主流文化进行后殖民“逆写”。他们的作品由于文化综合和多元素混杂而呈现出一种不纯的模糊状态,深刻地表现了多种文化之间的差异和身份认同上的差异。印第安作家们在书写传统与现代、融合与抵抗、压制与颠覆、传统失落与文化重建、文化混杂和世界主义等主题之时,既表达了对印第安文化和精神传统的认同和回归的渴望,同时又强调印第安传统与主流文化和其他文化的杂糅,试图找寻印第安人在当代美国社会中的位置,探求最有利的印第安生存模式。从他们的作品中我们也可以觉察到,返回纯净的、辉煌的过去已经没有可能,只有立足于当代社会现实,重新认识族裔身份,重新建立新的文化认同,才是民族的出路和文化的方向。

在这一阶段,美国印第安文学与美国亚裔文学、西班牙裔文学、非裔文学遥相呼应,在多元文化杂交的语境中试图促成自己的新生。在这一部分,我们将结合后殖民理论,尤其是以梅米、法侬、霍米·巴巴等为代表的文化混杂理论、叙述权理论和少数族话语理论等,通过详尽的文本分析和理论阐释,剖析美国印第安文学在当代文化场域中的文学动态、文化特征和发展走向,指出文化杂糅、文化包容、差异共存是建设新世纪和谐社会的要旨,而很多作家的作品中所透露出的世界主义思想或者说一种人类文化共同体的观念也是不容忽视的。在这一时期我们讨论的主要对象包括莫马迪、维兹诺、厄德里克、西尔科和阿莱克西等五位作家的代表性作品,我们将在细致的文本分析的基础上揭示印第安文学的新方向,指出印第安作家一致“寻根”、认同本源这一策略的文化语境和社会原因,肯定他们力图从传统中寻求文化营养所体现的主动性和积极性,揭示传统在这一时期的身份寻觅中所扮演的重要作用,指出认同本源这一无奈之举其实也是从传统中寻求滋养,是被动中的主动、消极中的积极之举。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印第安文学发出越来越强劲的呼声,迫使主流的白人世界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和印第安的文化,最终使印第安文学开始跻身美国的文学经典之列,成为大学教科书的一部分。由于这段时期印第安文学的庞杂性、变化性和流动性,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并不容易。但研究这些时期的印第安文学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它们的典型特征和独特的文学价值,可以促使我们思考在一个全球化的多元世界上,应该如何保护各个民族的也是全人类的共同遗产,可以启发我们:来自不同文化的人们如何和谐相处,共同建设一个富有世界主义情怀的人类共同家园。

在本研究所使用的方法方面,首先我们采用了理论与文本分析相结合。我们在论述中会结合后殖民主义、文化抵制等理论或者文化人类学的方法等,对美国印第安文学文本,尤其是对白人殖民占领开始后的印第安文学文本进行细读与分析,一方面探讨白人中心主义、种族主义等理念在这些文本中的反映,指出文化侵略和文化殖民对少数族裔文学和弱势文学所造成的伤害和破坏,揭露政治压迫和文化霸权对社会文化整体所造成的无可挽回的损失;另一方面,我们也将探究印第安文学所反映出的艰难而痛苦的蜕变历程,印第安人的屈服、妥协和抗争都是应当时的政治语境、社会语境和文化语境而做出的艰难抉择,但他们的传统并没有就此消亡,他们的精神并没有就此一蹶不振,他们的文本中处处透露出一种生存的欲望和生命的韧性。我们通过理论阐释和文本分析的结合,将这些文化抵制、文化斗争及其在文学中的反映展示给读者。

其次,我们也十分注重历史资料的收集和使用,我们尽自己所能,通过走访图书馆、搜索互联网、购置相关书籍资料、召开小型会议或者座谈会、参加相关的国际会议等收集研究所需的信息和资料;课题组成员利用参加国际会议和去美国访学的机会亲自到美国对印第安保留地进行实地考察,尽可能地获得真实、详实的研究资料。

再次,我们在研究中采取的是点面结合的方法,由于课题所跨越的时间将近三个世纪,涉及数十位作家和上百部作品,我们不可能面面俱到地对这些作家作品平均用力,我们的方法是选取相关时期的主要作家的代表性作品进行重点分析,对其他的则加以简要综述和概括,从而以点带面、点面结合地对印第安文学进行研究,以求理清印第安文学的发展脉络。

  1. 《新旧约全书》(和合本),南京:中国基督教协会印发,1994年。《创世纪》第11章1—9节,第9页。
  2. “地球村”(global village)这一概念是加拿大传播学家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于1964年在他的《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一书中首次提出的。参见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75页。
  3. 对于美国印第安人的称谓历来有很多争议,这些争议既来自不同的印第安族群,也来自美国官方和其他民族。这些称谓大致包括:美国印第安人(American Indians)、土著美国人或者本土裔美国人(Native Americans)、最初的美国人或者美国民族(first Americans;first nation;first people)、土著民或者原住民(aboriginal people;indigenous people)等。他们最初被15、16世纪的白人殖民者误称为Indians——“印度人”,后来则称为American Indians——“美国印度人”,也就是我们翻译成的美国印第安人;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随着民权运动的开展,有人觉得“印第安人”一词带有强烈的歧视色彩和殖民气息甚至带有侮辱的意味,开始称之为土著或本土裔美国人。但大多数人包括印第安人自己,还是愿意称自己为美国印第安人,这除了习惯性以外,另一个原因就是这个名称承载了太多的历史含义,记录了那段被殖民、被压抑的血泪史和整个民族的苦难史。在本研究中,我们一般对此不刻意区分,譬如在引文中会沿用原文的说法,在我们自己的行文中一般通用美国印第安人、美国印第安文学的说法。
  4. N.斯科特·莫曼德:《土著人的声音》,埃默里·埃利奥特主编《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年,第5页。
  5. Catherine Gallagher and Stephen Greenblatt,Practicing New Historicism,Chicago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0,p.28.
  6. Kenneth M.Roemer,“Introduction,”in Joy Porter and Kenneth M.Roemer,eds.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Native American Literatur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1.
  7. N.斯科特·莫曼德:《土著人的声音》,埃默里·埃利奥特主编《哥伦比亚美国文学史》,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年,第5页。
  8. Walter J.Ong,“Introduction:On Saying We and Us to Literature,”Three American Literatures:Essays in Chicano,Native American,and Asian-American Literature for Teachers of American Literature,ed.Houston A.Baker,Jr.,New York: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1982,p.3.
  9. 转引自Christina M.Hebebrand,Native American and Chicano/a Literature of the American Southwest:Intersections of Indigenous Literature.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04,p.166.
  10. 主万翻译的莫马迪的另一部小说出版于1994年,见莫马戴:《通向阴雨山的道路》,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
  11. Helen Addison Howard,American Indian Poetry.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79,p.157.
  12. 对于本部分所涉及的印第安口头文学,张冲等学者有更为详细的论述,本研究从略。可参阅张冲、张琼:《从边缘到经典:美国本土裔文学的源与流》,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一编“绚烂开篇:北美本土传统口头文学的起源与发展”。
  13. 此处我们没有对印第安文学再细分为第一波高潮和第二甚至第三波高潮,因为我们认为,这些高潮的分期给人以人为分割的生硬感觉,换言之,所有的文学分期(包括我们的)其实都是临时性的权宜之计,是为了方便论者更好地阐释作家和作品。很多印第安作家从20世纪中后期一直到21世纪初都笔耕不辍、新作频出,而从作家个体而言,差不多每一位作家所涉猎的主题和所使用的写作风格也都跟自己前期作品大致相同或者前后延续并渐次发展,并不能据此判断并将其分割为截然不同的几次高潮。当然,我们目前的研究还很粗浅而不甚全面,我们希望能在以后更加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得出更加合理的结论,更期待学界同行就此得出更令人信服的结论并加以修正和改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