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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再读”其实是一种误读——关于吴承恩词创作的探讨与商榷

初涉集 作者:许芳红,杨颖


“不必再读”其实是一种误读——关于吴承恩词创作的探讨与商榷

文学院2008(1) 王洪夏

吴承恩,字汝忠,号射阳居士,明代著名文学家,因传世不朽的小说《西游记》而家喻户晓。但对他词作的成就,人们却了解不够、研究不多、评价不高,甚至有严重的误读。最具代表性的误读是张仲谋的《明词史》,这本词学专门史虽然提到了词人身份的吴承恩并作了大致的介绍,但给予的评价却多是负面的:“这里提到他,不光因为他是著名小说《西游记》的作者,同时也想告诉读者或研究者,他的词可以不必再读了。吴承恩的词,如果说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是两个字:俗、艳。或者说,花间之艳加散曲之俗,即等于吴承恩词的风格。”

就吴承恩词作出如此评价,很能吸引眼球,我对吴承恩词作的兴趣正是从这里开始的。但在全面接触吴承恩的词作之后,我却得出了与张仲谋先生完全不同的结论。我觉得,学术界对吴承恩词缺乏完整的了解和缺少合适的评价,可能受到了一些客观因素的影响。首先,整个学术界对明词的价值有明显的低估,近一百年前王易作《词曲史》时就称明代为“入病”,而清代为“振衰”,鄙薄明词之意甚为明白。第二,不谈明词已经成为文学史家的传统,主流的各版本《中国文学史》都没有将明词单独列出论述,显然他们也认为明词缺乏足够的分量。第三,人们对吴承恩词了解太少。吴承恩的词作保存在《射阳先生存稿》中,可是这本书在长达三百年的时间里近于湮灭,直到1929年才被发现,直到1958年才成为正式的出版物,流传的范围也非常有限,缺乏足够的了解情有可原。但我认为,《明词史》对吴承恩词非常不客观的贬抑,主因却在于作者对吴承恩的词作没有通读、细读、品读,一味囿于传统偏见,因而轻率地得出与客观事实相去甚远的偏颇结论。

以下本文将通过对吴承恩词艺术特征的分析和对其艺术价值的肯定,证明“不必再读”完全是一种误读。先介绍两方面的数据:

1.以刘修业辑校,刘怀玉笺校的《吴承恩诗文集笺校》为据统计,吴承恩的词作共有90首,其中单独列出的有52首,附于障词后面的有39首,扣除重复1首,实际存词90首。由于创作环境和目的不同,上述两部分整体上差异较大,体现出了吴词风格的多样化。90首的数量和宋人动辄数百的大量制作相比不算很多,但在明代文人普遍不谙填词、别集也很少保存词作的背景下,我们仍然可以认为吴承恩是一位值得注意和重视的词家。

2.吴承恩还有一部未曾刻印的词选集——《花草新编》,其残存的明代抄本近年在上海图书馆被发现。《花草新编》以《花间集》和《草堂诗余》为底本,编选了唐宋金元 160多位词人的近八百首词作。我的同学孔繁婷正在老师的指导下研究这个极具文献价值的词选集。据了解,明代万历年间陈耀文编成刻印、至今被作为明人词选集代表作影响甚大的《花草萃编》,不仅在构思立意上受到了《花草新编》的启发,而且侵占了《花草新编》包括序言在内的全部成果。从对《花草新编》成书时间的初步研究看,这个本子很可能早于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顾从敬刻印的《类编草堂诗余》,也就是说很可能是明人第一部分调选词的词选集。这部分内容虽然不是本文讨论的重点,但它无疑可以成为我们探讨的背景。

一、词风婉约而非香艳

吴承恩保存在《射阳先生存稿》卷四中的词作,文学性较强的52首中有近30首是写他的生活情景和处境心情,有十多首词托物言志,有6首描绘胸中丘壑,还有4首是赠与他人的。大致统计一下,属于婉约风格的词占了80%以上;而在《花草新编》中,词作入选较多的有陆游14首;周邦彦50首;柳永48首;秦观与黄庭坚各有12首,显然吴承恩对婉约词较为偏爱一些。

但婉约并非就是“香艳”。

吴承恩的词作中描写男女之情和闺怨的词作是张仲谋给予“俗”、“艳”评价的主要对象,在张仲谋看来,《如梦令》 中“鸳被,鸳被,香拥玉人娇睡”就是脂粉之艳、花间之俗。其实,这是对吴承恩词的第一个误解,甚至可以延伸认为是对词的误解。婉约,或者说写男女之间细腻柔婉的情感,是词与生俱来的禀性,所以李清照坚持“词别是一家”的观点,秦观虽为苏门弟子却并不模仿苏轼的豪放风格。不可否认,吴承恩的词作中确实有大量的婉约词,但我们并不应该就此认为他的词全是“俗”、“艳”的,何况他的词作有的根本只是借谈风月闺情而抒发自己内心世界里难以表述的情怀。如在《如梦令》(其二)中描写了女子闺中睡起伤别的情景:

柳外数声啼鴂,风舞隔帘香雪。睡起没心情,又过牡丹时节。伤别,伤别,碧草暖烟飞蝶。

闺中的女子睡醒后发觉自己孤独一人,伤感伤别,这就是张仲谋眼中的艳词。似乎有点像!但张仲谋先生又似乎没有注意这是一组四季咏怀词,其三:

楼外碧波千顷,正对客心孤迥。远树断云横,廉卷紫金山影。秋暝,秋暝,渔笛一声烟艇。其中提到“紫金山影”,说明这是吴承恩嘉靖三十年之后在南京国子监读书时的作品。当时吴承恩已经年近五十,却还不得不为了小小的一官半职背井离乡去南京读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四书》、《五经》,这个时候心情有点郁闷,用传统的比兴寄托的方式,借词这种特别适合抒情的形式,描述一下自己此时的心境,怎么就艳俗“不可再读”呢?即使是被称作豪放派词人的代表苏轼,他的词中也不乏这类词作,《苏轼全集》344 首词中,用此种风格描写此类题材的作品数量达三分之一以上。他的《蝶恋花》(记得画屏初会遇)毫不掩饰地写出了一个男子的单相思,哀婉悱恻,柔情似水。人们在欣赏苏轼的豪放词的同时,这样的婉约佳作也时常被学者提及,既然苏轼的婉约词备受好评,那么张仲谋为何不能对吴承恩的此类词作给予公允的评价呢?

在吴承恩的词作中,有一首《临江仙》很具趣味,词作如下:

屈指重阳将近也,五更四壁寒蛩。佳期十遍一无成。胡笳空拨尽,半是断肠声。  一寸芳心些子欠,相思点在丸中。银河曲曲漫斜横。何时当七夕,云雨会双星。右小字讳九

这是一首带有游戏意味数字词,由于有“右小字讳九”的说明,苏兴先生的《吴承恩小传》认为有可能吴妻小字讳“九”,这是吴承恩写给夫人把玩的一首小词。这首词用拆字拼字法句句嵌“九”字,结尾两句是“何时当七夕,云雨会双星”(七加二为九)与前引《临江仙·七夕》相呼应,急于归去与妻子相会的心情跃然纸上,戏谑声中的哀愁更为深沉,词人的真实感情充盈期间,更显得词作婉而细腻。

意境悠远的词作在他的词中也寻得到,如《点绛唇》一阕:

小小楼居,开窗晓起惊奇绝。粉明城堞,云霄连山雪。 净扫琼瑶,细碾龙团泼。银瓶热,一瓯香啜,坐待梅梢月。

闲来观月自是雅致清幽,笔下清朗、明净,更为难得,吴承恩的诗文集中共有五阙这样的《点绛唇》,透露出了一种不沾世俗的生活态度和情趣。

在13首写花草的词中,有7首都提到了梅花,对比他拿来作为题咏对象的其他的花草的数量,可以算偏爱这一物了。如《临江仙·题红梅》词:

春气着花如醉酒,寒枝吹出秾芳。罗浮仙子素霓裳。丹砂先换骨,朱粉旋凝妆。

颜色虽殊风格在,一痕水月昏黄。百花头上占排场。问他桃与李,谁敢雪中香。

梅花傲雪开放,不惧严寒,自古以来,人们都赞美它的孤傲、高洁,把它看作隐者高士、高风亮节之人的代表,从吴承恩的生活处境来看,他歌咏梅花也是表达自己与梅花有相似之处。同时代的人说吴承恩在长兴“又不谐与长官”(吴国荣《射阳先生存稿跋》);“以彼其才,仅为邑丞以老,一意独行,无所扳援附丽,岂不贤于人远哉”(李维桢《吴射阳先生集选叙》);稍后的天启年间修淮安府志的人则说吴承恩“数奇,竟以明经授县贰,未久,耻折腰,遂拂袖而归”(天启《淮安府志》卷十六),我想这就是他喜欢梅花的原因,以梅花的高洁孤傲自喻,含蓄地表达自己的志向。又如《满江红》:

瑞雪华云,酝酿出、素容幽性。记折取、一枝春色,醉中吟弄。莫道东风开过了,尽后来红紫难相并。看淡烟、微月细生香,冰心映。  玉手颤,风流兴。翠羽唤,相思梦。百花中先占却,粉清烟净。载酒寻芳不赏,算知音只有林和靖。待归时、饱玩寿阳妆,临清镜。右赋梅寄人。

林逋被后人称为和靖先生,北宋初年著名隐逸诗人。在他的《山园小梅》诗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成功地描绘出梅花清幽香逸的风姿,被誉为千古咏梅绝唱。吴承恩在词中借用林和靖的典故写下“载酒寻芳不赏,算知音只有林和靖”,希望表达只有林和靖那样的真隐士懂他的富贵无心,只有他们赏的梅才是遗世独立的雪中君子,只有他们才是有坚韧品性的文人。

从《花间集》以后,文人词作都避免不了花前月下、咏物伤情,但可不是都如张仲谋所说的那样“香艳”。吴承恩大部分词表达委婉曲折、清雅流丽、舒徐不迫,把他的心境感受娓娓道来,值得去细细品味。

二、词格洒脱而非浅薄

张仲谋在《明词史》中说吴承恩词中格调较高,笔意较为雅洁的一首是《风入松·和文衡山石湖夜汛》,这或许和文徵明人格及词风的影响不无关系。把写出格调高雅、写意雅洁的词作归功于文徵明,不难看出张仲谋的偏见。那么,我们就来一起看看这篇归功于他人的词到底怎么样。

文徵明是著名的人格独立、满腹牢骚的江南文人,于嘉靖五年不满朝臣被杖,愤然辞去翰林院待诏的职务回了家,隐居苏州石湖。两年后,吴承恩经友人介绍专门赴苏州拜访了文徵明,文徵明很愉快地接待了这位很有才气的后生,约了一伙人同游石湖,并填了这首《石湖闲泛·调风入松》词

轻风骤雨卷新荷,湖上晚凉多。行春桥外山如画,缘山去十里松萝。满眼绿荫芳草,无边白鸟沧波。夕阳还听竹之歌,天远奈愁何?渔舟隐映垂杨渡,都无系、往来如梭。笑道玉堂金马,何如短棹轻蓑。

笑着谈说着华服锦缎、香车宝马又如何比得上这一蓑一舟呢?看起来是超脱尘世之外。再来看吴承恩的和作《风入松·和文衡山石湖夜汛》词:

洞箫一曲倚声歌,狂杀老东坡。画船占断湖心月,杯中绿先酌嫦娥。试问沧州宝镜,如何鳷鹊金波。笔端万象困搜罗,无奈此翁何?玉堂回首惊残梦,无心记取往日南柯。想见年来江上,桃花乱点渔蓑。

开头第一句“洞箫一曲倚声歌,狂杀老东坡”很有气势。东坡居士即苏轼,向来以豪放著称,但此时他二人的豪放逍遥却毫不逊色,老狂士唱,小狂士和,弥漫着“迂疏漫浪”的气息。文徵明感慨烈士暮年,总能让人觉得词作中透露出些许怅然。而吴承恩“想见年来江上,桃花乱点渔蓑”,既写了桃花下落的纷纷扬扬的情境,又有此时词人随意欣赏的心境,较之文徵明词要更加洒脱明快一些,从词境上看,老狂士似乎还不如小狂士。试问张仲谋先生,既然您也认为人格和词风值得欣赏,那以文徵明的狂傲却愿意与一个无名小辈唱和这又说明什么?

其实,我们绝不能由于固有偏见的干扰而将吴承恩的词作的洒脱误为浅薄。

吴承恩的词作中还有不少能表现作者心胸气概的精品,例如下面这首《满江红》:

穷眼摩挲,知见过、几多兴灭。红尘内、翻翻覆覆,孰为豪杰!傀儡排场才一出,要知关目须听彻。从饶君、局面十分嬴,须防劫。身渐重,头颅别。手可炙,门庭热。旋安排娇面孔,冷如冰铁。尽看机关连夜使,一锹一个黄金穴。被天公、赚得鬼般忙,头先雪。

词中表达了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将无视人生反复、富贵荣华、生死界限的胸怀表现得淋漓尽致。再如《送入我门来》。“送入我门来”词牌最早是由宋代的胡浩然写的,历代填写者极少,如果要比较,也就只能用胡浩然的原词为对象了。在我看来,吴承恩的《送入我门来》词比原词不管从内容还是意境来说都要更胜一筹。先来看看胡浩然的原词:

荼垒安扉,灵馗挂户,神傩烈竹轰雷。动念流光,四序式周回。须知今岁今宵尽,似顿觉明年明日催。向今夕,是处迎春送腊,罗绮筵开。  今古遍同此夜,贤愚共添一岁,贵贱仍偕。互祝遐龄,山海固难摧。石崇富贵篯铿寿,更潘岳仪容子建才。仗东风尽力,一齐吹送,入此门来。

词写除夕时希望祝福、富贵、长寿、仕途顺利一齐“送入我门来”,除了书写新年期待和憧憬的词,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再看吴承恩的词:

玄鬓垂云,忽然而雪,不知何处潜来?吟啸临风,未许壮心灰。严霜积雪俱经过,试探取梅花开未开?安排事付与、天公管领,我肯安排! 狗有三升糠分,马有三分龙性,况丈夫哉!富贵无心,只恐转相催。虽贫杜甫还诗伯,纵老廉颇是将才。漫说些痴话,赚他儿女辈,乱惊猜。

充满抑塞磊落、慷慨激昂的气概。吴承恩在少小时是淮安小有名气的学子,经常能够得到督学使者的夸赞,在青年时期更是才名满淮安。但在嘉靖四十五年,六十余岁时才走向官场。他在长兴县任县丞,却不到两年就离开了长兴县,原因是“不谐于长官”,被诬陷贪污受贿逮捕入狱。虽然后来沉冤得雪,无罪释放,有了荆府纪善之补。结合这样的境遇来读他的词,不难看出吴承恩人生旅途中的心情的变化,先是郁结于自己的路途坎坷,再后来是逆境中仍然不屈服的决心,最后是看似无奈妥协下的真正追求。他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他还是守着信念与理想终其一生,不管严霜积雪,定要探知那梅花开没开。这里的严霜积雪可以看作仕途、社会的邪恶势力,探寻梅花开未也可以视作对真理的追寻。这首词以他的一生作为词的背景和底蕴,展现了他人生的心境变化,给读者的心灵震撼是胡浩然词无法想比的。所以不少研究者认为这可以看作吴承恩开笔写作《西游记》的宣言。

三、词法散曲化而非俚俗

严迪昌先生在他的《元明清词》中说道:“词曲混淆,固是明词一弊,然而以散曲某种自然清新、率真大胆的情韵入词,实在是别具生趣,不得视以为病得。文体相淆,无疑会消解特定文体,容或不伦不类;从情韵上以新济旧,应是可喜的出新手段之一种。利弊共生,会转化,全看高手的能耐,平庸者不能掌握火候,就难望其项背。读明词,似须认识这一特点,始能发见其佳处。”严昌迪对于明词的通变观深有体悟,可是张仲谋说:“花间之艳加散曲之俗,即等于吴承恩词的风格。”这样的说法又可以看出他不仅有先入之见,而且这先入之见实在也不够高明。看吴承恩的《浪淘沙》:

驾个小湖船,放入湖天。月轮今夜十分圆。看得嫦娥才仔细,恁的婵娟。

烂醉扣船舷,信口成篇。满身风露桂花烟。不纵诗狂并酒兴,不是神仙。

词作描绘了一幅月夜游湖图,环境、人物、地点各个要素都具备了,还有情节的发展,诗狂酒兴,信口成篇,不难看出确有散曲化倾向。但这时的散曲化不好吗?此时的快乐就是诗文和美酒,我们从李白的诗中也可以体会得出这样的快乐,李白是“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里是“不纵诗狂并酒兴,不是神仙”,同样精神状态的愉悦,同样月下心境的宽松,为什么李白就是“清新飘逸”,而吴承恩就是“花间之艳加散曲之俗”?

张仲谋在《明词史》中夸赞唐寅的《一剪梅》是散曲化词中较好的一首,词如下:

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唐寅此词似以“雨打梨花深闭门”为画题者,轻快而不失之于俚俗,在这类词中算是较好的一首。与唐寅同类型的词,吴承恩也有一些,是描写闺中女子的少女情怀的,写那女子的一抹娇羞绝不俗艳,同时运用白描的手法按照情节的发展,一幕幕呈现出来。其词《点绛唇》:

拜月亭前,年年欠下相思债。好无聊赖,斜倚阑干待。  待月心情,只恐红儿解。阑干外,乘他不在,小语深深拜。

这首词化用的是《西厢记》的故事,在月下等待情郎的心情只有红娘才能体会,站在亭前,趁“他”还未来,轻声对着月儿拜念,祈祷能够佳偶天成。这首词的优秀之处就在于用戏剧内容来充实词作,使得整首词因为这个意象的使用增添了词外之意。词作流畅自如,像一个小故事一样,令人遐想。在我看来这首词应当也可以算作散曲化的佳作。

明朝词作的散曲化是这个时代的特点,并不能将内容散曲化的词作一并归为劣作。吴承恩词的散曲化并不流于表面俗套,相反的倒可以作为他词作的优点之一。张仲谋在书中对每位词人的感情色彩是不尽相同的,采用的评判标准也不尽一致,所以不能令人信服。

四、障词虽俗却不失才气

吴承恩的《射阳先生存稿》中现存障词39篇,在明人的集子中比较少见。障词也是词,所以《明词史》里提到,并且是作为吴承恩词“俗”的例证。

江淮及江南旧俗,大户及官宦人家凡有添丁、升迁、寿秩等喜事,有赠“贺障”相庆的习俗——此风现在在民间仍有残存。贺障,又叫锦障,类似于屏风,可以用布匹,可以用绸缎,也可以用织锦;颜色一般都用喜庆的金、红;简单的,写几个字表示祝贺就可以了,精致的,则要配上一篇华美的障词,做成屏风等装饰的样式。障词是一种以词为基础,辅以四六骈文的实用文体,形式有点特殊,前面四六文称“引”或“序”,用来说事,主要介绍受主和事端,可长可短,大致在三五百字之间;最后缀一首词,抒情,也就是作抒情状的颂扬。在实际功用上,“词”比之于“引”要单薄得多,但从道理上说,障词这个名称已经表示词才是整个障词的主体

由于特定的用场,障词实际上是一种命题作文,有很强的规定性:内容毫无例外都得围绕受主,不得枝节旁骛;气氛都与主题有关,以喜庆称颂为主;形式一般采用适宜酣畅表述的长调。往往还要放在受主的厅堂供人欣赏品评,所以写障词虽然属于俗事,但要求却非常高,它需要的也是一种才气。

吴承恩的障词,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高,是当时的抢手货,在地方史料中,就有盐商高价购买吴承恩障词的记录

《射阳先生文集》寥寥无多,内有障词数篇。“障词”二字,不解其文。询诸笏山先生,亦云未闻。昨读阎氏谱,《双溪家传》内有云:“府君凡举典礼,必购高文巨笔,以重其事。如吴郡沈石田山水、文衡山草书、山阳吴射阳锦障词,多藏于家”云云,始悟其意,盖言词书于屏风者耳。

这个阎氏,就是清代著名经学家阎若璩的家族,阎家登记籍贯在晋,因经营盐业而实际生活在淮安;阎双溪是一位已经比较著名的大盐商,与吴承恩同时且有交往。与上述记录呼应,《射阳先生存稿》中现存两篇与阎氏家族有关的障词,一篇是《贺阎双溪令嗣登科障词并引》,一篇是《贺阎双峰晋官医院障词》,也许都是应阎家高价求购而作的。

以下录一首《贺松窗陈孝勇冠带障词》中的《永遇乐》:

扰扰纷纷,风尘眼底,谁是英杰?我爱陈翁,平生意气,真与凡流别。孝哉为母,勇于讨贼,颇有古人之烈。幸平安、四筵宾客,北窗笑傲松月。 声名赢得,一方雷动,芝榜蕙楣高揭。当道飞书,衣冠荣授,出入多光烨。英雄虽老,优游三径,胸次尚犹奇绝。看它日、门庭衍庆,宠光重迭。

这首词作于嘉靖三十八年或稍后,受主陈松窗时年七十余,在前一年倭寇入侵淮安时,救母抗贼,英勇卓绝,受到朝廷表彰,宾客表示祝贺,陈松窗本人也免不了举宴酬答。词写得词意直白,前因后果脉络清楚,写词的动因也很明确,气氛祥和,一片庆贺声声颂扬。

又如《贺总制梅林胡公奏捷障词》中的《帝台春》:

指挥天地。能事元非细。偃息波涛,扫荡烟尘,亦何容易。手布阳和春到处,更胸次,与秋无际。庆明良,雨露长垂,风云相契。  对上帝,精诚意。为圣世,宁长计。论丹衷、总一点不传之秘。富贵人夸全福享,功名我道孤忠致。看入履三台,调太和元气。

这首词作于嘉靖四十年,当时正值抗倭斗争,吴承恩在此时似曾打算加入胡宗宪幕府做一名幕僚,为抗倭效力。胡宗宪算是当时能够博采众议,择善而从的统帅,他在东南抗倭,搜罗了大批文学人才,如山阴徐长文、归安茅坤等,皆在他帐下。吴承恩在《贺总制梅林胡公奏捷障词》中说他“学剑无成,请缨有志,末由叨逢”,大约吴承恩曾经主动叩击胡宗宪的辕门,有投笔从戎的志向。又如《寿熙台潘公八秩障词》中的《万年欢》:

鲁殿灵光,喜熙翁大老,镇我邦国。三十年前人望,秉钧当轴,谁遣归来云谷。平白地,卷却经纶,城南料理松菊。  素怀冰玉,想真宰应须鉴赏,一生心曲。管取长年,何必向天求卜?先种三孙之福。喜祖武,书香联续。更待取、门绕青云,凤雏飞起梧竹。

熙翁是曾任河南巡抚的吴承恩乡前辈潘埙,与吴承恩关系非常密切。这些词虽然跳不出障词的窠臼,仍见匠气,但吴承恩对这位前辈的一片真情洋溢其中,就事论事,也难得矣。

综上所述,我认为吴承恩不仅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也是一名优秀的词人,他的词有鲜明的特点和不错的成就,在明代足可自树一帜,任何关于吴词“不必再读”的批评,都应当谨慎,把他的词仔细读过再说。

(指导教师:蔡铁鹰教授)

  1.  张仲谋:《明词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1页。
  2.  张仲谋:《明词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页。
  3.  吴承恩:《吴承恩诗文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4.  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691页。
  5.  余颖:《论苏轼词对“花间”以来文人词的继承》,《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
  6.  苏兴:《吴承恩小传》,百华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9页。
  7.  张仲谋:《明词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2页。
  8.  吴承恩:《吴承恩诗文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35页。
  9.  严迪昌:《元明清词》,天地出版社1997年版,第92页。
  10.  张仲谋:《明词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91页。
  11.  张仲谋:《明词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166页。
  12.  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774页。
  13.  蔡铁鹰:《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660页。
  14.  苏兴:《吴承恩小传》,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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