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红尘有佳士

花间一壶酒,足以慰风尘:清词中的别样风华 作者:流珠


按语:红尘滚滚,众生芸芸,向何处能找寻那些合于天然的鲜洁、未染烟火的淡逸、不加雕饰的纯真?独有翩翩佳士能坚守本性、不为俗累,是那古歌中的采采流水、蓬蓬远春。本章的入选者有“清词第一人”纳兰性德、浙西词派之“姑射仙姝”厉鹗,以及常州词派的开山宗师张惠言。入选理由:纳兰性德“不是人间富贵花”的高卓品格,厉鹗“白云还卧深谷”的娴雅气度,张惠言“门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的温醇思致。三者合一,便构成了我们心目中对于红尘佳士的完美构想。

纳兰公子绝代销魂,纯任性灵

纳兰性德小传

纳兰性德(1655—1685),字容若,初名成德,避康熙太子保成讳,易名性德,号楞伽山人。满洲正黄旗人,武英殿大学士明珠长子。康熙十五年(1676)进士,选授三等侍卫,后晋一等。善骑射,好读书。工词,尤擅小令,其词初称《侧帽集》,后更名《饮水集》,后人辑作《纳兰词》。胡薇元《岁寒居词话》云:“容若《饮水》一卷,《侧帽》数章,为词家正声。散璧零玑,字字可宝。杨蓉裳称其骚情古调,侠肠俊骨,隐隐奕奕,流露于毫楮间。”况周颐《蕙风词话》曰:“容若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天分绝高,适承元明词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虫篆刻之讥。独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胜起衰之任。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甘受和,白受采,进于沉着浑至何难矣。”

金风玉露时,白狼河边头

《台城路·塞外七夕》

白狼河北秋偏早,星桥又迎河鼓。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

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

七夕,中国人记忆中一瓮芳意沁骨的甘醴。只这灵黠秀美的名字,已足以引动无穷佳思。汪曾祺的小说《大淖记事》中有位名唤巧云的姑娘,酒窝凤目,眉如鸦翅,与小锡匠十一子两心暗许,道是无晴却有晴。小说中写道,巧云出生在七月里的一天,生下来时,满天都是五色云彩,所以便有了这个名字。单凭这一点,我便固执地认定,巧云的生日应当是在七夕,否则真太可惜了那一天缤纷浪漫的五彩云。古龙的小说《武林外史》中也有一位以七夕命名的姑娘,姓朱,名七七。一个活泼俏皮的精灵,敢爱敢恨,明亮热烈胜似盛夏的榴花。

聊了小说,转入传说。作为久负盛名的传统节日,七夕源于牛郎会织女这一古老的神话。按照《荆楚岁时记》一书的记载:“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女也。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唯每年七月七日夜渡河一会。”这实在是个悲惨的故事,天帝这个大独裁者太没人情味儿了。试想在渺不可及的天庭,有这样一幅场景:梭子在飞,织机在响。织女织布,日夜匆忙。云锦天衣装饰了天帝的盛世门面,却黯淡了织女的青春韶光。

工作狂也得出嫁,天帝一时心软,织女终于结束了独居的生涯。她嫁给了河西最亮的一颗星辰——牛郎。被幸福冲昏了头脑的新娘一心守着夫君,“一十二时不离别,郎行郎坐总随肩。”爱情导致罢工,天帝坚决不同意女儿的辞职报告,反倒十万火急地将她催回河东。飞梭织杼又成了织女的全部生活,可她的整颗心与全部情感,已不在梭里,不在布中。或许是天帝认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分,或许是为了提高织女的工作效率,他终于做出让步,允许织女与牛郎一年一会,在七月七日的星桥。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这是唐代诗人杜牧的《七夕》,是《唐诗三百首》中的七夕。银烛画屏,罗扇流萤。夜凉如水,卧看双星。对笔者而言,这便是对于七夕最早的一点儿印象了。读者诸君呢,各位对于七夕的印象又是始于何物,始于几时?

我们即将谈到的这首《台城路·塞外七夕》,既没有银烛画屏的华贵,亦没有罗扇流萤的清丽;既没有夜凉如水的幽静,亦没有卧看双星的闲适。因为这是塞外的七夕,是纳兰笔下的七夕,这便决定了本词的与众不同。

“白狼河北秋偏早”,白狼河即辽宁的大凌河,其南端发源于白狼山,是辽宁省西部最大的河流。作为康熙皇帝身边的大红人,纳兰侍卫时有扈驾出巡之机。换了他人,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对于纳兰,却是非其思存的差使。此词如是开头,也正反映了纳兰的这一心境。白狼河的秋天,你为什么要来得那样早,来得那样出乎意料?越往北去,秋意越深;越往北去,人越孤悄。然而,不知是谁的一句提醒,“今天可是七月七日啊,牛郎会织女的日子”,纳兰这才发觉,若在故园,仍能见到风荷映水翩跹的盛景,一如他此时的年龄,三十不到,风华正茂。“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白狼河的秋意,与其说是来自自然界的秋天,不如说是来自与亲人久别带给词人的寒寂之感。七月七了,词人的一片归思已飞向故园,梦想到了织女与牛郎相会的辰光。

“星桥又迎河鼓”,七夕之夜,银河灿烂,繁星似海。河鼓即牵牛星的别名,句中以河鼓代称牛郎,一片喜悦之情仿若击鼓传花,华音清扬。

“清漏频移,微云欲湿,正是金风玉露。”清脆的漏滴见证了光阴的推移,纤巧的云影在含泪窥望,金风玉露的夜景正姗然展开。这是美的极致,一切的美,都毫不吝啬地向着牛郎与织女绽放;一切的美,都已为这一年一夕的盛会准备就绪。

“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终于等来了日夜凝想的牛郎,织女却并未显得喜色盈面。“两眉愁聚,待归踏榆花,那时才诉。只恐重逢,明明相视更无语。”她似乎还不能适应这乍见的鼓舞与激荡,但怅久离居,何以答欢愉?

“你不高兴吗?这大好的日子,怎也不舍得松松眉头?”在久久地无语对视之后,牛郎伸手挽住妻子,打破了沉默。

“哪里,我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所以难过。”织女展颜一笑,禁不住滴落两行清泪。

“今晚的月色真好,花也很香。你看我们下边的银河,只如一条细线。那尘世之人是怎么说我们来着?‘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不知哪位高人能够填平这清浅一水,好将你我的相思之债一举了却?”

织女只是微笑。

“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机会。三百六十日,佳期杳如年。只有这一天,我能见到你的样子,听到你的声音。你想说什么,还舍得不告诉我吗?”牛郎语意殷殷。

“小声些。我们的话,别让鹊儿们听了去,别让世人偷听了去。”织女含羞轻嗔。

“好,我们回家说去,你可不许赖我。”牛郎朗然一笑。

星汉灿烂的夜空,有一双眷侣踏着榆花般皎洁的云朵携手同归。他们是那样和谐、那样甜蜜。

如此一幕落入世人之眼,将有怎样的触动、怎样的感想呢?“人间别离无数。向瓜果筵前,碧天凝伫。”牛郎织女犹有七夕可待,人间的痴情儿女,在七夕之夜仍不得团聚者,不知又有几何!为了这一年一度的佳节,人们早早就陈设好了瓜果盛宴。翠绿的西瓜、紫艳的葡萄、粉嫩的山桃、雪样的莲藕……无一不是时新应景之物。因为在古人的心中,织女不仅是位纺织能手,还是一位瓜果女神。要向织女求赐女红秘诀,先得让瓜果女神甜到心里去呀。

这天夜里,闺中女儿都打扮得风姿楚楚,聚于庭院引针乞巧。北宋词人柳永曾为之写过一阕极风流、极婉美的《二郎神》:“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钿合金钗私语处”是出自《长恨歌》的典故。“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相传唐明皇曾在七夕之夜赐杨玉环金钗、钿盒为定情之物。热恋中的大唐天子与爱侣誓同生死,感人至深的画面,何尝逊于七夕之会的牛郎织女?而在星光摇曳中,那一个个心思灵慧的女郎,大约还做着瓜果般甘甜的香梦吧?她们将丝缕引过银针,将憧憬引向未来,向碧天祈祷,眼神清亮。虽说祈祷之词各个不同,然而有如牛郎织女般坚贞不移的爱情,一定是她们祈祷的核心。

“连理千花,相思一叶,毕竟随风何处?”两棵树的枝干相连,谓之连理。同样是出自《长恨歌》的句子:“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连理枝上开出的花朵,是何等芳艳,怎样深情。只可惜花愈芳艳、愈深情,愈益遭受雨打风欺。南宋女词人朱淑真以不幸的切身经历痛声一哭:“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狂风骤起,落花满地。谁还记起那曾经怒放的花容以及与花容一样醉人的情意?繁华洗尽,只有一片嫣红如故的叶儿,写满了思念,承载着祝福,漂向天涯,漂向你。

这一片叶儿,仿佛漂向了千年以前的时光,漂向了大唐晚照。唐僖宗时,书生于佑黄昏漫步,在宫墙外的御沟中拾得红叶一枚,上有题诗:“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于佑回去后反复吟味,将红叶锁入书箱,又另寻了一片红叶复诗两句:“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写罢将红叶投入御沟上流,怀着一丝秘密的希望,暗祝红叶能流回宫中,被那位最初寄诗的有缘之人拾取。数年后,僖宗放还宫人,于佑聘娶了一位姓韩的宫女。韩姑娘在于佑的书箱中发现了红叶诗,不禁惊叹:“我的旧物怎会在你这里?”于佑说出了得到红叶的经过。韩姑娘如有所悟:“我也拾得了一片题诗的红叶,叶上题诗寄阿谁……怎么,难道这真是天意?”遂将珍藏多年的红叶取出,于佑一看,正是自己昔日的笔迹。一时间双叶相偎,丹心互许。

红叶媒,三生缘,这故事堪称千古之奇了。然而客观地说,韩姑娘的那首诗,实在做得不为出色。而于佑的复诗,更是碌碌不足道。难怪这个故事的版本之一——《青琐高议·流红记》将男主角说成一个累举不捷的落魄士人。撇去诗的优劣,故事的本身却不掩其美。小小的红叶随波漂荡,不正像孤独的灵魂漂泊在人海吗?红叶渴望能投入温柔的、可以信托的掌心;而灵魂呢,渴望找到另一个颖慧优美、息息相关的生命。然而,命运会成全世人可怜的愿望吗?不是每一对有情人都能像于佑、韩氏一样得偿夙愿。小小的红叶要毫无闪失地到达理想的彼岸是何其困难、何其渺茫。“毕竟随风何处?”世路坎坷,风波险恶,有多少痴情被虚情蒙蔽,又有多少真情被无情错过?

“羁栖良苦,算未抵空房,冷香啼曙。”此一句,容若回到了自己身上。扈驾塞外的日子是那么单调、枯燥,对一个纯任性灵的词人,这种华而不实的生活是不可能带给他些微喜意的。他的心,已飞回了妻子身边。他想象着妻子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暗自垂泪,推窗凝望七夕的明月,牵念他的安危寒暖,默数他的行程归期。漫漫长夜,陪伴妻子的唯有一缕沉香,从初燃时的温馨到凋落时的冷寂。当夜已过尽,香已成灰,妻子的双眸仍莹然欲泣。词人为此歉疚盈怀:“世间最深情的寂寞莫过于思妇的寂寞。跟这种寂寞相比,我纵然饱尝旅居的痛苦与风霜又算得了什么?”

泪暗流,可奈秋?“今夜天孙,笑人愁似许。”天孙为织女的另一称谓,“织女,天女孙也。”按照《史记·天官书》的说法,织女当为天帝的孙女。是女儿还是孙女,此两种说法究竟谁为确切呢?神仙的辈分众说不一。不管怎样,在七夕这夜,织女是人间天上最幸福的人儿。看到芸芸众生为情而苦,因情而怨,她会讶然一笑吗?在这样价值千金的时刻,怎会还有落寞的红颜、深敛的蛾绿?在这样皓月当空的夜晚,为何还有如雨的泪光、难解的心锁?

卿如天上月,未圆终成缺

《蝶恋花》(其一)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蝶恋花》(其二)

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

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

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

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

《蝶恋花》(其三)

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

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

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

《蝶恋花》(其四)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

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悼亡之音,犹如绿绮古琴上一根颤颤悠悠的断弦;悼亡之章,恰似空庭夕照中一株清雅苍白的梨花。纳兰词:“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梨”谐音“离”,梨花即为离花,与爱人的生死诀别不正像春花离枝一样摧心断肠吗?悼亡是我国古典诗词的伤情之旅、至痛之忆,是丈夫对亡妻隔世相望的爱恋,是失侣天鹅的悲鸣哀泣。文学史上的许多名人都曾经历这种至痛,“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的西晋第一美男子潘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中唐诗人元稹,“秦楼不见吹箫女,空余上苑风光”的南唐后主李煜,以及那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北宋文宗苏轼……他们的人生辞典中,无不触目惊心地写下过“丧偶”一词。到了清代,这一不幸的群体中又增添了一位新成员,他便是二十出头的纳兰公子。

在为数众多的悼亡名人中,纳兰性德大概要算最年轻的一位;他的沉痛,则似乎又是最持久的。纳兰与亡妻都卒于农历的五月三十日。所不同者,这个五月三十日相隔了八年之久。亡妻卒于康熙十六年(1677)的五月三十日,纳兰则卒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的五月三十日。在亡妻的祭日与其同归,恐怕不单是天意巧合吧?八年来,他活得太累、活得太苦,“料也觉、人间无味”,理想的失落与丧妻之痛互为纠结,一当病疾来犯,不加抵抗地便举起了白旗。这样,他就能彻底摆脱这个无味的人间,就能从心所愿地去追随爱妻了。

八年来的魂飞梦绕,让他留下了多少断肠词稿: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

——《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菩萨蛮》

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青衫湿》

《饮水》一编,韵淡疑仙、思幽近鬼,愁凝斑竹、恨牵斜阳。而我们即将谈到的这四首《蝶恋花》,更是纳兰悼亡词中的瑰宝。“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这虽不是《蝶恋花》中的句子,却与《蝶恋花》有着情同一脉的痴迷与挚诚。那么,谁是纳兰清夜长唤的真真?谁是纳兰永结同心的梦中人?

答案只有两个字——卢氏。跟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卢氏只留下了她的姓氏而没有留下芳名,这不能不说是个遗憾,同时,也给了我们一个揣想的空间。什么样的名字方能配得上这位绮年早逝的女郎呢?她模样如何,品行怎样?

卢氏之生平,可见于诗人叶元礼为其撰写的《墓志铭》。这个叶元礼不是别人,即朱彝尊词《高阳台》中那位“有女慕之,竟至病死”的翩翩美男。他与纳兰为同年进士,对于纳兰的家世,应当十分熟悉。据《墓志铭》所记,卢氏为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她在十八岁那年嫁入相府,成了纳兰的新妇。三年之后,卢氏因难产去世,年仅二十一岁。

“夫人生而婉娈,性本端庄……幼承母训,娴彼七襄;长读父书,佐其四德。”“生而婉娈”是说卢氏天生丽质,“性本端庄”意为温柔静好。“幼承母训,娴彼七襄”,当真是个慈母调教出的乖乖女,七襄的原意是织女星一日移动位置七次(织女是个飞针走线的高手,一日之内移位七次,可能是因为云锦天衣的尺幅太长,需要根据工作的进度来调整所在位置),此处则言卢氏精于女红。“长读父书,佐其四德”,父亲的教育也颇见功力,值得一提。四德者,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之统称。从这句话看来,卢氏必定是位深合传统、德才兼备的淑女。

然而,这还不够卓然秀出啊。别急,在泛泛而谈的赞美之后,叶元礼继续写道:“容若身居华阀,达类前修,青眼难期,红尘寡合;夫人境非挽鹿,自契同心;遇譬游鱼,岂殊比目。抗情尘表,则视若浮云;抚操闺中,则志存流水。于其没也,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有了这至关重要的一段,我们当对卢氏刮目相看了。这是一位既具有传统女性优点且又非同凡响的妻子。有位作家曾打过比方,旧式婚姻就像一场毫无悬念的摸彩,能够得偿所愿者少之又少。这话也有失灵的时候。因为,卢氏与纳兰都幸运地抽中了头奖。“容若身居华阀”“夫人境非挽鹿”。华阀是指豪门世家,挽鹿语出《后汉书·鲍宣妻传》。贫士鲍宣娶了恩师的女儿桓少君为妻。少君换上短布衣裳,与鲍宣同挽鹿车(意即车小狭窄,仅容一鹿)回到鲍宣的家乡。“身居华阀”“境非挽鹿”,是说纳兰与卢氏皆有烜赫傲人的家世,堪称门当户对。纳兰之父掌相国之职,卢氏之父为封疆大吏,算得上是“金”童与“玉”女的结合。势大遮天、穷奢极欲之家,要开出一朵素雅的莲花已为不易,何况是开出两朵呢?当青眼难期、红尘寡合的浊世公子遇上抚操闺中、志存流水的明慧佳人,这真是一个奇迹。而当这个奇迹一旦失去,词人的生命怎能不大伤元气,词人的心灵怎能不深受重创?“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什么才是对亡妻最好的祭奠与回报呢?莫若用书生本色,莫若用血泪文章。于是就有了纳兰那些歌哭无端的悼亡词,有了这组凄恻动人的《蝶恋花》。

第一首词起笔便是:“辛苦最怜天上月。”明月在天,清光潋滟。其辛苦在于何处,其可怜又在于何处呢?“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这是明月的辛苦处,也是明月的可怜处。一月之中,明月圆如玉环者只得一夕(“昔”同“夕”),其余时间,皆缺似玉玦。如此明月,不正为人生的写照吗?纳兰曾怅然问天:“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生命对于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我们非不用心、非不努力、非不动情、非不爱惜。然而这样的辛苦、这样的认真又成全了谁呢?从青春年少到垂暮白首,人的一生究竟能实现几个由衷之愿,能守住几个月圆之夜?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此句表面是说,倘若月长圆、终皎洁,再大的付出也无悔无惧,就像冰雪情愿为春风融化,为了深爱的你,我哪怕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皎洁的月轮,这是理想主义者心目中的爱情,至高至纯的爱情会令精通世故者嗤之以鼻。然而不信则无,信之则有,它的信奉者自有一份殉道的热情。

“冰雪为卿热”,谁能爱得如此深情、如此英勇、如此热烈又如此坚定?《世说新语》中的荀奉倩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尽管在《世说新语》中,他是被作为惑溺于儿女私情的反面教材:“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荀奉倩名粲,字奉倩,三国时魏国人。他曾有言在先:“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在娶妻娶德的古代,荀奉倩的择偶标准可真有些惊世骇俗。听说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长得十分美丽,荀奉倩遂娶之为妻。荀夫人过门后,与荀奉倩如胶似漆,情深义重。看来荀夫人不仅色足以降夫,德亦足以降夫。奈何红颜多劫,有一年冬天,荀夫人忽发热病,荀奉倩就先到院中将自己冻了个透体凉,再回到卧室,将自己冰冷的身体贴近妻子,给她降低热度。饶是这样,还是没能挽回妻子的生命。夫人病逝后,荀奉倩不哭神伤、心碎而亡。

“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在另一首悼亡词《沁园春》中,纳兰亦以荀奉倩自拟,用荀衣香消喻示自己心枯意萎。词前有序:“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纳兰与卢氏结缡三年,夫妻相得之情较之荀奉倩夫妇是无独有偶、不遑多让。卢氏产后患病,纳兰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荀奉倩亲试冰雪的“惑溺”,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荀奉倩为妻降温的“痴狂”。“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此句玉鸣锵锵,与妻子的“临别有云”相映生辉。真正的爱情,总是炽烈忘我、不计代价。

然而真正的爱情是世上最为奢侈的幸福,不但在人间难以找到适宜的土壤,侥幸开花结果,连老天都会因妒生恨、从中作梗。因此词人说:“无那尘缘容易绝。”“无那”即“无奈”,“尘缘”为佛教用语。佛教以世上的色、声、香、味、触、法为“六尘”,此“六尘”乃人生种种欲望的缘起,人心苦为羁绊,难以挣脱,是以称之为尘缘。尘缘虽是因人而生,因欲望而起,却又是自我所左右不得、控制不了的。浮生如寄,欢寡愁殷,要得到一个己所深爱之人是那样艰难,失去她却又是那样容易。李后主词:“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情深缘浅,这真是人生最难承受的结局。

只有春天仍年年归来,“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眼前的一切多像是当年的一切啊。那年春天,我们曾含笑褰帘、同听风吟,任燕子软语呢喃、轻蹴玉钩……总以为可以一直这样生活,可以一直这样相爱。然而,无情的西风过早地把我带到了阴翳不展的秋天,带入了那座埋葬着我一生至爱的坟墓。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泪眼婆娑中,我似乎听到了弦歌吟唱,仿佛看见了素影轻飘。我来了,一如往昔,在你的坟前放上一束采自《诗经》的葛藤花:

葛藤花开,野芳阒寂。

这里有香冢一座,埋着我美丽的爱人。

我美丽的爱人,谁在这里与你为伴?

漂亮的角枕,曾紧贴你可爱的脸庞;

绚烂的罗衾,曾偎暖你柔软的身躯。

炎炎夏日、漫漫冬夜,我对你的思念永不停息。

百岁之后,我会来这里陪你。

等待既是寂灭,也是重生。当我的生命归于终结,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找到久已失落的彼此。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一个春的世界,一个永生的世界。你看,你看,看那春光中成双结对的穿花蛱蝶,哪一只可能是我,哪一只可能是你?

第二首词:“眼底风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如果说“辛苦最怜天上月”叹的是良辰稀有,“眼底风光留不住”则恨的是韶华易换。这声倾诉,会使我们想起北宋词人晏几道在《归田乐》中的独白:“试把花期数。便早有、感春情绪。看即梅花吐。愿花更不谢,春且长住。”这声倾诉,会使我们想起南宋词人辛弃疾在《摸鱼儿》里的感言:“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

没人能够留住春光,无论是在春来之前痴数花期,还是在春去之时责备风雨。与其在失去春光之后再来悲愁惋叹,莫若趁着芳春尚在,着意流连;莫若趁着青春尚在,彼此珍爱。然而,催送春光的又岂止是自然界的风风雨雨,“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命运用他那冷冰冰的语调向着纳兰吆喝:“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总是沉迷于与妻子共享的二人世界。别忘了,你是为着更重要的使命而来到这个世上的。”

俄国诗人莱蒙托夫有首名为《囚徒》的诗:

快给我打开这所监房,

给我白日灿烂的光华,

给我黑眼睛的年轻女郎,

给我一匹黑鬃毛的骏马!

我先甜蜜地紧紧地吻吻,

那位年轻的姣好的美人,

然后再跨上那一匹骏马,

好让我长风般飞向天涯。

黑鬃毛的骏马,这是诗人心中自由的化身。对于一个潇洒快乐的浪子,只要拥有一匹驰骋天涯的骏马,还有什么事物他不能了断、不能放下?纳兰也有一匹骏马,但它对于纳兰,所象征的不是无拘无束的自由,而是金玉为笼的前程。华丽的雕鞍只是风流的表象,表象之下,难掩满身的风尘、彻骨的疲惫。因为,纳兰不同于浪子,他是一个恋家的男人,他是一个把爱情当作生命的男人。“又上雕鞍去!又上雕鞍去!”这是世俗的成功理念、家族的利益与荣耀光环强加给他的追求,正是这种违背本性的追求造成了纳兰与爱妻的别离。

“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这句看似无理,却是至情之语。倘若直译,可能会让人摸不着头脑。垂杨啊垂杨,既然相思不是你的名字,你又何必自作多情、牵愁惹恨呢?不如用你烟般的柔丝来遮断别路吧,让人眼干为净,忘了人间尚有“别离”二字。

有个成语叫作“指桑骂槐”,词人却是指着垂杨数落相思。那么什么又是相思呢?这话问得有些多余。晏几道有词譬解:“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长相思,长相思,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相思易解,相思树当作何解?说法之一,相思树是战国时的韩凭夫妇所化,二人生死一心,是偶像级的恩爱夫妻。说法之二,相思树即为红豆树,温庭筠有句杀伤力极强的艳词:“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倘若以此两种说法为据,垂杨跟相思树自是画不上等号。垂杨虽非相思树,却又与相思大大有关。中国式的离别,一定是在杨柳依依之地。“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这是诗仙李白所描写的折柳赠别的画面,千百年来仍栩栩如生。“欲倩烟丝遮别路,垂杨那是相思树!”事实上,从跃上雕鞍的那一刻起,词人就被相思给折腾上了,他心乱如麻,无以自遣,没有什么可以迁怨,只能迁怨于青青垂杨。垂杨啊垂杨,请用你温暖的柔丝来减轻离愁,请用你湿润的柔丝来模糊相思……

这样的请求,实在超出了垂杨的能力范围。恰得其反,别路因之更为触目,离愁因之而更为深重,相思因之而更为醇郁。“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当相思已长成一棵枝浓叶密的大树,行客归来,却已是人去楼空、好春不在。那张我最为在意、最是牵念的容颜已被永远地阻隔在了时光之门的背后,金锁不开,今生缘断。为什么东风不能成为繁华之主?为什么人们无法主宰自身的命运与幸福?

“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断带”与“斑骓”是一对具有悲剧美的词语组合,这一组合跟一位诗人密切相关,他便是晚唐的情歌王子李商隐。李商隐曾为一位名叫柳枝的洛阳姑娘写有组诗《柳枝五首》。生于商贾之家的柳枝正当青春妙龄,喜欢吹花嚼蕊、调丝擫管,能为“天海风涛之曲”,解作“幽忆怨断之音”。因为听人咏诵李商隐的《燕台》诗而动了恋慕之心,当即剪断衣带,托人向李商隐乞诗。李商隐爱其慧黠,开始与她约会。梳着双髻、抱扇小立,临风引袖、秀靥半隐,这便是李商隐眼中初次赴约的柳枝。东风恶、欢情薄,如此一段心有灵犀的恋情并未能开花结果。由于某种扑朔迷离的原因,李商隐不告而别,娇憨纯真、任情任性的柳枝则很快被一个有权有势者娶走。

“斑骓”的本意,是指毛色青白相间的马。李商隐写过多首意境瑰玮的《无题》诗,斑骓便出自其中的一首:“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全诗以一名清宵不寐的深闺绣女为叙说主体,牵出了一段典丽深曲的爱情回忆。绣女缝织着精美无比的凤尾罗帐,想起了与恋人相遇的那个奇妙的夜晚。她用扇面遮住了自己皎然如月的素颜,而恋人的车驾就像隆隆雷声从心上碾过。也许是因为害羞,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他们未交一语却已目成心许。谁知道自此一别,双方就失去了音信。孤单的她度过了多少蜡泪成灰的不眠之夜,一直等到了石榴红透的夏天。“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这是《无题》诗的最后两句,一个千古伤心、不了了之的结局。甜蜜的向往只能成为彼岸之花,就如深闺绣女所思恋的翩翩骑马郎,仿佛近在咫尺、试唤便来,然而你把握不住他的真实方向,更触摸不到他的真实所在。

“断带依然留乞句,斑骓一系无寻处。”断带犹在,它代表着自己与妻子之间仍鲜活如初的深情;斑骓难寻,则象征着这份深情已离现实世界越来越远。对爱情、对生活,词人仍珍藏着梦想与渴望。可是这么多的梦想与渴望他与谁能共、与谁相拥呢?爱妻已经永远不在了,生活不会沿着旧日的屐痕再走一遍。如果当年的幸福不是那样深沉强烈,则他今日所感到的不幸也许不会绵绵不绝吧?是否越是美丽的开始,越是不得善终?一如当年之柳枝,一如眼底之春光。

第三首词:“又到绿杨曾折处,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是心诚所至吗?锲而不舍的梦魂再一次把她带到了他的身边。杨柳青青,花面如昔,罗袖轻举之间,一弯清露泫然的柳丝已折于素手。此心如柳色,君行我亦行……然而一梦醒来,眼前哪里还有花团锦簇的春光,哪里还有相知相爱的伴侣,哪里还有生机盎然的年龄,哪里还有惜别伤离的心情?

“不语垂鞭,踏遍清秋路。”当独自行走已成为习惯,当异乡风景已成为寻常,当生活变得枯寂,当人生变得漫长,这“不语垂鞭”也便在情理之中了。不语垂鞭,要经历多少岁月与失望,才能练就这么一种隐忍的、逆来顺受的心态。不再抬头怨苍天、低头怪大地,白日里板着面孔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深夜里舔着自己的伤口疗伤。哇,这不语垂鞭可真够消极,这不语垂鞭可真够虐心啊。虽然,在这隐忍的背后,我们不是没有读出词人的不甘与不满,但他已无能力来纠正什么,更无能力来改变什么了。因为,他的青春已像小鸟一样飞远;因为,世间的道路虽有千万条,他却哪儿也去不了,除了泥足于眼前这片无穷无尽的清秋。

清秋是个令人感伤的季节。欧阳修在《秋声赋》里写道:“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凛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清秋之路,那是一条怎样的路呢?踏遍清秋,又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诗人辛笛用《秋思》告诉我们:

一生能有多少

落日的光景

远天鸽的哨音

带来思念的话语

瑟瑟的芦花白了头

又一年的将去

城下路是寂寞的

猩红满树

零落只合自知呢

行人在秋风中远了

如将画面适当地做些改动,譬如说,用暮烟沉沉代替血红的落日,用雁声嘹呖代替远天鸽的哨音,用枯草千里代替雪白的芦花,那就成了纳兰想要表达的意境:“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不同于辛笛笔下设色华丽的落寞,纳兰的笔触痛切而又沧桑。草枯了,雁哭了,他的心情灰透了、凉透了。因为他走的是一条非其所愿、与理想无关的路。这是一条仕进之路,它不但割断了他与妻子在有生之年的长相厮守,同时也是埋葬欢乐与志向的黯淡归宿。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天涯行役,自是备尝艰苦。若能苦有所获、苦有所值,又怎会心气纡结,又何必怨恨西风?从前每一次远行,只要一想到归家洗客袍,便会朗然一笑;只要一想到当窗人画眉,便会烦恼尽消。如今呢?生命被浪费,时光被虚度。客袍已旧,谁画眉弯?日复一日,古往今来,西风吹落了多少人的憧憬,西风吹老了多少人的清梦?

我早已过了做梦的年龄,从今更无做梦的勇气了。“明日客程还几许?沾衣况是新寒雨。”世途不会因为年华的流失而变得平坦,人生不会因为一往情深的追忆而掉头重来。一场寒雨刚刚落过,明朝的旅途会更为难行,刻骨的秋意将越来越浓,飘零的花枝也将越来越多。

第四首词:“萧瑟兰成看老去”,“兰成”一词甚美,一朵刚刚长成、扬扬其芳的兰花。它是南北朝辞赋家庾信的小名,其由来颇具一些传奇色彩。据说有位印度僧人见到年幼的庾信,被他的聪灵俊敏深深打动,便给他起了这个既生动又别致的小名。然而,由于命运的捉弄,庾信的一生远不似空谷幽兰静美自得、不染纤尘。他出生在中国历史上大分裂、大动荡的南北朝时期,曾是梁国的东宫学士,梁亡后被迫出仕西魏。西魏是梁的敌国,前者如大鱼吃小鱼一样干掉了后者,庾信不但不能为梁国复仇,且被敌国强行授以职务,以身事敌的耻辱与对故国的思念让他写下了血泪浸透的《哀江南赋》。这朵曾经风姿秀美的幼兰早已不复昔日的华赡与奋发。杜甫有诗咏叹:“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庾信自此成了忧郁文士的代表。

然而纳兰,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在这个年龄上便以“萧瑟兰成”自称,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一些,是不是矫揉造作了一些?产生这种疑虑是基于我们现代人的心态。对于我们现代人,二十四岁绝对是个清如晨露的年龄。现代人不知老之将至,甭说二十四岁,便是三十四岁、四十四岁,照样可以春风满面地以“年轻态”“青春派”自居。

然而古人却不一样,古人的人生体验要超前许多。在古代,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加冠,及笄、加冠之后便要承担起社会与家庭的责任了。唐朝诗人李贺曾经说过:“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活脱儿又是一个“萧瑟兰成”,比纳兰还要年轻。李贺亡于二十七岁,纳兰亡于三十一岁。如以他们的寿命推算,二十岁的李贺与二十四岁的纳兰确实到了萧瑟“晚年”。纳兰在二十四岁时失去了爱妻卢氏,“萧瑟兰成”这一自拟既贴切又真诚。“萧瑟兰成看老去”当中的一个“看”字,不但有着“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倔强,亦且有着“为伊消得人憔悴”的专执。这一“看”字,是惊心动魄的绝望,是最无奈、最悲哀的表情。

二十四岁便经历了生离死别,二十四岁已是一生苍老的开始。“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伤春怜花是少年的专利,因为世间的每一个少年都有一颗敏感而又多情的心。然而,对于那些真正经历过凄风冷雨的人,对于那些被生活深深伤害过的人,他们并不是已经失去了伤春怜花之感,他们的内心并非不再柔软、不再脆弱,他们只是将这种感觉埋藏在了一个更为幽沉的角落。情浓似酒,秘之如珍,无须饰以彩绘,勿令轻易开封。

“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花儿开得越好,心就越加凄凉。对花如对人,想起早逝的爱妻,纳兰含泪无语、满腹愁肠。熟悉的芬芳已荡然无迹,那个如花盛放的你,那个如花深情的你,叫我去哪儿找寻?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明知徒劳无益,可我仍然徘徊故地,试图找回些什么,试图挽留些什么。明月如昨,青衫袖寒。这明月,曾照见你我的密誓柔语;这青衫,曾与红袖携手相依。往日的种种温馨却成为我今日的酷刑。你可曾尝过那秋莲的滋味?莲心如我心,不,我心胜莲心。莲苦一分,我苦两分;莲苦一秋,我苦四季。

“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在这样的月光下,可还有人许下深愿,就如多年前的你我?沉醉在爱情中的人们总以为这一生还很长,总以为会生生世世牵手在蝶海花乡。然而,曾经那样爱花、惜花的你已一去不返,别说生生世世的誓盟,就连今生相守亦成虚枉。留下我独在人间,对着这满庭花雨,长无欢兮吞声,心无主兮萧然……

高歌当纵酒,青眼结心期

《金缕曲·赠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这是一首赠人之作,受赠的对象为梁汾。梁汾是清代词人顾贞观的别号。纳兰与顾贞观相识于康熙十五年(1676),而这篇《金缕曲》便作于同年。纳兰时年二十有二,顾贞观则年已四十。一个血气方刚的弱冠青年与阅尽沧桑的不惑中年,一个贵族公子与落魄文人,无论从年龄、身份地位,抑或精神状态,两人都很悬殊。如此悬殊仍能产生出一见如故的情谊,以及这样一篇荡涤灵魂的作品,这究竟是来自受赠者的人格魅力呢,还是来自纳兰笔下不可阻挡的感染力?

应当是兼而有之吧。不过,就笔者而言,作品的成功首先是来自纳兰。来自他那水晶般的纯真,来自他那赤子胸怀的信任,更来自他那无视世俗、重情重义的勇气。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是中国的一句老生常谈。纳兰与顾贞观相识未久,却以毫不设防、推心置腹的态度向顾贞观展现自我,这非但打破了这句老生常谈,搁在今天这个无奇不有、独少真情的网络时代,也算得上是极不成熟的一种表现吧。“公子哥儿就是公子哥儿。我看这个纳兰啊,社会经验几等于零,就是一个菜鸟、一个愣头青嘛。傻里傻气的见面熟,也不怕被人利用了?”大概有读者会对此泼上一盆冷水。

不能说有这种想法的读者便是心理阴暗。在复杂的社会人心面前,懂得自我保护永远是明智之举,循序渐进是最好的了解方式。但纳兰却做不到。因为,他是一个性情中人,如冰如雪,如火如焰。没有温暾暾的折中之道,冷与热,俱鲜明到极致。

问题是,顾贞观是不是他的同类呢?如果是,则纳兰交浅言深、披肝沥胆的倾诉肯定会获得共鸣;如果不是,那就太不应该了。世间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莫过于对牛弹琴、错认知音。

纳兰没有看错顾贞观,虽说他俩的相识并非偶然。顾贞观是通过应聘为纳兰明珠(纳兰之父)的西席(家庭教师)而进入纳兰视线的。名士气重、孤傲离俗的顾贞观为何会自投“罗网”呢?这位新来的西席究竟有着怎样的目的?

吴兆骞,那个已在宁古塔流放多年的江南挚友,是顾贞观最直接的目的。由于二十年前的科场舞弊案,刚刚取得举人功名的吴兆骞含冤入狱,被杖责除名,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宁古塔。“只绝塞、苦寒难受”,长年累月的冰窟雪窖生涯已严重毁坏了吴兆骞的健康。怀着决不放弃的希望,顾贞观一直在为吴兆骞的提前释放而四处奔波。不知是经过高人指点还是自我琢磨,顾贞观将目光锁定在了纳兰的门庭,这里有两点原因:一则纳兰明珠是当朝相国;二则明珠之子纳兰性德是康熙皇帝的近侍,且在文士中有极好的口碑。通观京城政要,能为吴兆骞一事出力者,再也找不到比纳兰父子更加符合条件的对象了。

纳兰明悉顾贞观的目的吗?相识之初,他未必尽知。然而,顾贞观的到来对于渴求理解、向往真挚友情的年轻纳兰无疑是极具亲和力的。他从顾贞观的眼底读出了欲言又止,读出了重重疑虑。是什么阻碍了他与顾贞观坦诚相见呢?纳兰决定从他开始,用他的真诚道白来打破两人之间那层微妙的坚冰。

“德也狂生耳”的“德”者,是纳兰性德的自称。纳兰一上来就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你当我是谁啊?相府公子、富贵闲人?不,都不是。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纳兰吧。我,纳兰性德,就是一个狂生而已。”纳兰所说的狂生,是一个具备倔强的意志与抗争精神的人,是一个具备狼一样的孤独与傲气的人。“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国学大师陈寅恪的这句名言恰切诠释了纳兰的“狂生”。“德也狂生耳!”纳兰将这句话说得信心满满、神采飞扬。有如灼热的电流传递出期待的信号,让懂得他的人只看一眼便会热血沸腾、心动不已。

“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南朝诗人谢朓曾有诗云:“谁能久京洛,缁尘染素衣。”“缁尘”的表意为黑尘,说得再通俗些,也就是污垢,它会让人想起蒙昧的良心、卑鄙的伎俩、龌龊的交易……缁尘是种种陋习与丑行的隐喻。“京国”意即一国的都城,是那最危险亦最具诱惑的权力中心。纯粹的诗人大概都有精神上的洁癖吧。谢朓说,谁能在京城这样的地方久待呢?真怕那万斛缁尘会污染了我素洁的衣裳。显然是话中有话。谢朓真正受不了的,并非京城中由于人口密集、车马拥挤所造成的空气质量急剧下降,而是京城这个繁华去处、花花世界对于纯良人性的腐蚀。纳兰也与一千多年前的谢朓一样,对京国之地的黑暗与罪恶视之不惯。他问自己,为什么不但生于缁尘京国,且还来自乌衣门第。“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是家喻户晓的一句唐诗。诗中的乌衣巷位于南京文德桥南侧,东晋时因王导、谢安两大家族的入住而成为门第高华的标志,更因此成为世人乐道的传奇。纳兰却不喜这样的传奇。生长在不比王、谢逊色的富贵门庭,对纳兰来说,仅是偶然而已,是命运的即兴而为罢了,非但不值得炫耀,且让他深感束缚、孤寂。

“有酒惟浇赵州土”,纳兰不仅是个狂生,更有一副侠骨。唐代的李贺作有《浩歌》一诗:“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平原君姓赵名胜,是一代雄主赵武灵王之子,更是“战国四公子”这一殊荣的获得者之一(另外三位分别是齐国的孟尝君、魏国的信陵君以及楚国的春申君)。四公子皆为宗室之胄,慧眼识英、广延贤才,不仅对民心士气具有云集响应的凝聚力,且总能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为挽救各自的国家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史传平原君有门客三千,“毛遂自荐”这个成语便出自平原君手下一位最聪明自信的门客。尤值一提的是,当秦军的虎狼之师将赵都邯郸围如铁桶,平原君在起用毛遂施展灵活外交的同时,不惜散尽家财招募壮士,组织起一支空前强大的敢死队,终于将祖国从重围中解救了出来。买来丝线绣成平原君的画像,酹酒一杯遥祭赵州的土地,才华难展的李贺以其独特的方式对他的偶像平原君表达了倾慕之情。

纳兰也有相似的倾慕。甚至,他梦想着成为当代的平原君。有了这一理想,他的“乌衣门第”似乎不是那么可厌了,他可以利用它来四海结友,大展扶助英才的豪情。纳兰去世后,他的老师徐乾学曾在《纳兰君墓志铭》一文中赞叹这位得意弟子“所交游皆一时隽异,于世所称落落难合者……坎坷失职之士走京师,生馆死殡,于赀财无所计惜……”纳兰之好友,“岭南三大家”之一的梁佩兰对其亦有精彩点评:“黄金如土,惟义是赴。见才必怜,见贤必慕,生平至性,固结于君亲,举以待人,无事不真。”如此行事为人之贵公子,何可爱之至也。一个“真”字,是纳兰风华旷世的写照;视情如命、重义如天,是纳兰公子的灵魂密码。

“谁会成生此意?”能理解纳兰、懂得纳兰的可谓寥寥无几。在碌碌世人看来,纳兰在当代力行平原君之道无非是贵公子作秀、沽名钓誉而已。然而,世人的冷嘲热讽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信道,遂成知己。”人生能有一二知己便足以点亮心灯,温暖全程。知己可遇而不可求,纳兰向顾贞观表示:“我真没想到竟能与你相识,与你结为知音。”

“青眼高歌俱未老,向樽前,拭尽英雄泪。”知音相见,会有多少青眼互许;知音相遇,该有多少高歌清兴?更何况,我们相遇未晚,正值壮年,我们俱有凌云的志向,我们俱有风发的意气。相逢意气为君饮,莫辜负英雄的豪情,且互拭英雄的痛泪。

“君不见,月如水。共君此夜须沉醉。”词人的情绪由高蹈激扬转为清幽恬静。这种清幽,非知己者不能给予;这种恬静,非知己者不能意会。唐诗云:“知君用心如日月。”纳兰则言:“共君此夜须沉醉。”今夕何夕兮,月华明如水;今夕何夕兮,与子结绸缪。

“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即便是在这样欢洽的氛围中,即便是在这样投入的沉醉里,有些烙在心骨间的忧与痛仍是放不下、忘不掉的。屈子幽然深叹:“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李白怅然有言:“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用“蛾眉”来比拟人才,这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蛾眉谣诼,古今同忌。”美丽并没有过错,然而美好的事物却容易受到误解、嫉妒、中伤。此事古今有之,不足为奇。辣手虽能摧花,蛾眉仍端然自好。即便有风雪载途,让我们一如既往地坚持人格与理想。君子之守,与日同光;君子之守,莫失莫忘。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知音贵在知心,知音贵在知情,而不在于彼此的身份、地位,你且莫因此而与我疏离。就心灵与情感来说,纳兰不必担心自己配不上顾贞观;然而,他担心顾贞观会因他的“乌衣门第”而疏远他。毕竟,患难之情极易激发,而身份悬殊的人们交往,则不可能没有忐忑、试探、顾虑。纳兰希望能尽快结束这个试探期。他以叛逆青年的口吻向顾贞观进一步剖诉,“寻思起,从头翻悔。”意谓从自己的出生,便是一个错误,一错至今,恨不得从头推翻。何以他会痛切激烈到如此地步呢?在前面一段,他还意气风发地梦想着利用自己的身世当个平原君式的人物,但在这里,他又明显感到了高贵出身带给自己的束缚与不幸。“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纳兰的苦衷,确非常人可解。而顾贞观的一段祭文则为我们探看纳兰的心事打开了一扇重要窗户。顾贞观是这么写的:“吾哥(对纳兰的爱称)胸中浩浩落落,其于世味也甚淡,直视勋名如糟粕、势利如尘埃,其于道谊也甚真,特以风雅为性命、朋友为肺腑。人见其掇科名、擅文誉,少长华阀,出入禁御,无俟从容政事之堂,翱翔著作之署,固已气振夫寒儒,抑且身膺夫异数矣。而安知吾哥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那时的顾贞观,已成为纳兰生命中独一无二的知己。其知之也深,言之也切。“所欲试之才,百不一展;所欲建之业,百不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一个壮志满怀、才高八斗的青年,仅仅因为出身太好而处处受到牵制,竟没有一样心愿能得以实现。他怎能不恨,如何不悔呢?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缘,恐结他生里。”这句话是继“君不见,月如水”之后的又一高潮。响鼓重槌,音如雷霆。纳兰是说:“我们既已订交,便历遍千难万劫也不改此心。我这样说能够让你满意吗?如果我们今生结缘已经太迟,就让我们结缘后生。我们要生生世世,长为知己。”

顾贞观深感震撼亦深感困惑。许多年后,重读这首《金缕曲》,他不胜感慨地提笔而书:“岁丙辰,容若年二十有二,乃一见即恨识予之晚。越数日,填此曲,为予题照,极感其意,而私讶他生再结语殊不祥,何意竟为乙丑五月之谶,伤哉。”纳兰逝于康熙二十四年乙丑五月。冥冥之中,莫非他已心有所感,担心自己不能陪知音走完这漫漫人生?

“然诺重,君须记。”纳兰到底要向顾贞观承诺什么呢?他是否预先猜到了什么?细节烟消云散,我们已永远无从得知。然而我们即将知道,一日心期千劫在,世间尽有游刃有余的敷衍、妙绝辞令的周旋,亦竟有千金之诺、九鼎之言!纳兰全力以赴,流放绝塞二十三年之久的吴兆骞终于生还江南。大愿既了,顾贞观可以长舒一口气了。现在,他不但能与吴兆骞时相过从,还能与纳兰朝夕论文,人生何幸,得此大快之境!可惜天妒奇才,好景不长。继吴兆骞病逝一年后,纳兰也因寒疾弃世。在那么仓促的时间内连续失去了两位挚友,这对顾贞观是难以言喻的打击。追思兆骞,他心神恍惚;感念纳兰,他更是失声痛哭:“呜呼吾哥!其敬我也不啻如兄,其爱我也不啻如弟,而今舍我去耶?吾哥此去,长往何日,重逢何处?不招我一别,订我一晤耶?且擗,且号,且疑,且愕,日晻晻而遽沉,天苍苍而忽暮,肠惨惨而欲裂,目昏昏而如瞀。其去耶?其未去耶?去不去尚在梦中,而吾两人俱未寤耶?”

告别了缁尘京国,顾贞观回到了暌违已久的故乡。“青眼聊因美酒横,朱弦已为佳人绝。”不再有社交的打扰,宁静而又惆怅地与记忆生活在一起。风姿俊雅的顾贞观,闲数花开花落,淡看云霓山涛,渐渐被岁月雕塑成一个孤独的老人。

夕阳晚风中,三三两两的飞燕从他眼前掠过。燕语呢喃,声声如诉,不知是在寻觅旧巢抑或呼唤同伴?一张纯如碧玉、暖如春阳的笑颜早又映上了顾贞观的心湖,那是纳兰的微笑,在这秋气渐深、落叶堆积的黄昏。

“告诉你一个真实的纳兰吧。我,纳兰性德,就是一个狂生而已。”顾贞观不禁清泪盈眶。他吟唱起了另一首《金缕曲》,那是当年他写给纳兰的酬和之作:

且住为佳耳。任相猜,驰笺紫阁,曳裙朱第。不是世人皆欲杀,争显怜才真意?容易得,一人知己。惭愧王孙图报薄,只千金,当洒平生泪。曾不值,一杯水。

歌残击筑心愈醉。忆当年,侯生垂老,始逢无忌。亲在许身犹未得,侠烈今生已矣。但结托,来生休悔。俄顷重投胶在漆,似旧曾,相识屠沽里。名预籍,石函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回首红尘万丈,亦有可欣可恋之处。穿过紫阁朱第,他曾遇见过一颗纯洁高贵有如芙蕖的心灵。神清骨秀的纳兰,山高月朗的情谊。生生世世,长为弟兄;万代千春,永结知己。

何许最关情,谢娘与雪花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塞上与雪花在纳兰的词集中出镜率极高,可以说,它们在纳兰的生活中占有很大的比重。究其原因,这跟纳兰的职业有关。康熙十五年(1676),年轻的纳兰以殿试二甲第七名的成绩得中新科进士。什么样的岗位与职业在等待满怀希望的纳兰呢?如果他能像当代学子一样按照个人的想法制订职业规划,翰林院学士应当是他理想的选择。结果令人错愕,录取他的部门并非翰林院,而是侍卫处,纳兰被康熙皇帝亲自挑中为御前侍卫。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康熙皇帝选中了纳兰在“武功”上的特长而舍弃了他的文学才能,初授纳兰三等侍卫,又晋为二等,再由二等升至一等。醉心文学的纳兰公子从此做了个轩冕驰驱的正三品武官,他这一生因此失去了太多……

御前侍卫是个高度紧张的工作,其职责并不局限于安全护卫,同时与宫廷的一切繁文缛节皆有联系。传召、侍宴、狩猎、祭祀……尤值一提的是扈驾出巡。据史料记载,纳兰一生中扈驾康熙皇帝出塞前后共达十三次。十三次,换了今天大概不会是个令人惊奇的数字,然而那是古代,现代科技鞭长莫及,皇袍在身的最高领导人从未享受过专机接送的便利,从京城一直走到塞外,风尘仆仆、鞍马劳顿,这份艰辛确非常人所能担当。当年气吞六合、虎视八荒的秦始皇不就病死在了出巡的途中吗?作为皇帝的贴身侍卫,纳兰的职责之重、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他并不是个害怕负责的人,也并不是个畏惧压力的人。他只是没法让自己爱上这一职业。“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李贺的一首七言诗,气势如虹地道出了投笔从戎的豪情。纳兰不是缺少气概,不是匮乏豪情,可惜戎装在身,却并没给他一个奔驰沙场、建功立业的机遇。“若个书生万户侯?”最后一句虽为反语,对纳兰而言,却有截然不同的感慨。哪怕做了一等侍卫又能如何?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内廷装饰品,怎比一介书生来得洒落痛快?他幻想着平民化的生活,向往着个性化的生活,追求着人情味的生活。“傥异日者,脱屣宦途,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在现实生活中,他必须服从于帝国与家庭向他要求的忠臣孝子的本分,正是这一本分,让他丧失了个人的幸福。“德也狂生耳!”这是纳兰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呐喊归呐喊,命运的藩篱令他做不了一个仅为自己而活的狂生。他郁闷、痛苦、无以解脱,只能在寂静的深夜,让生鲜灵动的文字来倾听、承载自己的心声。这首《采桑子》便极能反映纳兰的这一心境。

“非关癖爱轻模样。”起笔轻倩,似一个小小的问号,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我为什么会对雪花深为喜爱呢,是因为雪花外形轻灵、舞姿轻妙吗?不是的,不是那样。”

喜欢雪花的人想来不少。我们有没有像纳兰一样,寻思过爱雪的理由呢?这单纯到不能成为一个问题吧。雪花给予我们的,是一见心动的视觉上的愉悦,这样的愉悦用得着借题发挥吗?你这么回答,是因为你对雪花只是喜欢而已,却不大可能是“癖爱”,爱不到相当程度,爱不到一定火候,则何以成痴,何以成癖?再来看词人的回答:“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这才是真正爱雪的人,他爱雪的角度,又是怎样与众不同!别的人,纵然对雪怀有一份特别的情感,这份情感也多是着落于雪的皑皑其纯,而不会因冷生爱,更不会为冷喝彩。纳兰却说“冷处偏佳”,佳在何处呢?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原来词人是以雪花自比。从来咏雪之词,无此清新之声。看官须知,这雪花虽在字面上带有一个“花”字,其实只是个挂名而已,因为无论外形多么像花,它始终不是具备生命力的花朵。但在纳兰看来,谁说雪花没有生命力呢?雪花的生命力便在于其冷,不肯添艳朱户,不肯媚事东风,“一片幽情冷处浓”。雪花不但拥有世间最清白的身躯,更拥有世间最坚贞的感情。若说世间的花朵都能找到生根发芽的所在,这样坚贞美丽的雪花又是怎样孕育出来的呢?“不是人间富贵花。”雪花就根植在心灵深处,一颗不受富贵利诱的心灵,其本身就是一朵雪花,令红尘群芳自惭形秽、含羞避席。

谁能欣赏这片幽然独绝的雪花呢?“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凭借这一形神兼备、灵动妥帖的咏雪绝句,东晋女诗人谢道韫在历代才媛中脱颖而出,世人雅称其为“谢娘”。

“谢娘别后谁能惜?”表面上,作者似在感叹自谢道韫之后,便再也没人能写出与之媲美的咏雪绝唱了。失去了谢娘的青睐,雪花一何凄凉。实际上,词人是在借雪花暗示自己的命运。因为和雪花一样,他的生命中也曾出现过一位,不,至少有三位蕙质兰心的“谢娘”。

“谢娘”的身份之一,可会是纳兰年少时的恋人?清无名氏在《赁庑笔记》一书中有过一段极富传奇色彩的记载:“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宿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衣,居然入宫,果得一见彼姝,而宫禁森严,竟如汉武帝重见李夫人故事,始终无由通一词,怅然而去。”如此记载,真天然一篇小说蓝本。为了与爱人相见,纳兰居然化装成喇嘛进入深宫,这一细节高度契合了电视剧中的狗血镜头。难怪后世要在这个故事上大做文章、穷追不舍。有人甚至论证出文中“彼姝”的身份是纳兰的表妹,更有人明确指认,这表妹即为康熙皇帝的惠妃叶赫那拉氏。

资深的纳兰迷大概对台湾作家朴月的小说《西风独自凉》不会陌生。小说之核心,便在于纳兰早年的那段感情经历。男主角自然是纳兰,而女主角呢,作者赋予她的身份是纳兰姑妈的女儿谢佩蓉。佩蓉生长江南,自幼丧母,到北京投奔舅舅家,与纳兰表哥相识日久,相知弥深。然而,纳兰之父明珠将冰雪聪明的佩蓉视为心头大患。他认为,是她的蛊惑与影响导致了纳兰厌倦名利,不思上进。为将执迷不悟的儿子从外甥女的纤纤小手中解救出来,明珠一团热心地将佩蓉举荐入宫,担任了康熙皇帝妹妹的宫廷教师。而少年天子康熙很快对这位才貌双绝的教师坠入情网,甚至拟赠封号,暗想佳期。如此一来可苦煞了佩蓉。对纳兰的情深不渝,对自身命运的难以把握,使原本体弱多病的佩蓉终于不堪重负,香消玉殒。

小说在构思、笔法方面都有着很重的《红楼梦》的意味。毫无疑问,纳兰是怡红公子贾宝玉的投影,而佩蓉则是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写照。小说虽是极尽捕风捉影之能事,但这风影却是源于纳兰的词作。词中有多处直接或间接语及“红楼”,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又如“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再如“寒更雨歇,葬花天气”,更有“梦冷蘅芜,却望姗姗”……似乎与《红楼梦》真有某种欲言还隐的联系。更加令人兴奋的是,纳兰与《红楼梦》作者的祖父曹寅都曾做过康熙皇帝的侍卫,是私交甚笃的同事。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据说当年乾隆皇帝读到《红楼梦》时曾御口点评:“此系明珠家事耳。”难怪过去的《红楼梦》研究者极爱将红楼中人与纳兰一家对号入座,这在当代虽因证据不足而遭到否定,但当代的小说家写起纳兰时,潜意识中受其影响或因其而生灵感,也是顺水行舟之事。

小说终归是小说,真实度到底有几呢?暂用纳兰的话做一小结吧:“若问生涯原是梦,除梦里,没人知。”不过对于那位少年恋人的存在,笔者是持赞同意见的。不管她是否为纳兰的表妹,不管她有无入宫,至少从纳兰流传后世的词作中,她的幽姿倩影时时闪现。

花丛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

纳兰向她倾诉:“曾经有过那么多春天,我的目光掠过繁枝开遍的花丛,我的心灵并未被真正触动。直到与你相遇,我沉睡的情感豁然苏醒。在那一刻,我是如此惊讶、如此后悔。命中注定的相遇来得太迟、太晚,我后悔自己没有赶在最青春的时节展开这段美丽的追寻。在那一刻,我又是如此欢喜、如此庆幸。今生何幸,得识芳卿。既识芳卿,矢志不移。你的心里会怎么想?风华天成、绝代无双的姑娘啊,请不要说,你是不解相思的无情之人。如果你和我一样懂得相思,又何必犹豫、何须避讳?大不了,就让我们像传说中的韩凭夫妇一样生不遂愿,死亦同心。”

若非切身亲历,安得炽热如斯、激烈至此?韩凭是魏晋志怪小说《搜神记》中的人物。他有一个挚爱的妻子何氏,何氏因容华出众而被战国时代的宋康王夺走。宋康王将韩凭罚作城旦,城旦是古时的一种刑罚,令犯人白天站岗,夜筑长城,备极辛劳。何氏思念丈夫,寄书给他,书中有“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之语,意思是雨落不止,恰如我滔滔的愁思;水深河广,谁令你我不得来往;日出之时,我必以宁为玉碎之举来证明我的真心。韩凭得书后自杀身死,何氏则悄悄弄坏了自己的衣裳。当宋康王得意扬扬地带着何氏登台玩赏时,何氏从台上纵身跳下。宋康王左右的侍从急忙伸手去拉何氏,终因何氏的衣裳朽脆不堪,他们只拉住了几片蝴蝶般的帛缕。何氏的殉情令宋康王大为恼怒,命人将韩凭与何氏草草掩埋,故意使得这对苦难夫妻坟墓遥隔。岂知只在昼夜之间,就有两棵大树分别从两座坟头长出,两棵树的树根相连于下,树枝交错于上。有雌雄鸳鸯栖息于树,朝夕悲鸣,宋人就把这两棵树称为“相思树”。

纳兰与其生命中最早出现的“她”有缘无分,看来确有难言之苦。他们是被强行拆散的吗?往事烟逝,终成不解之谜。纳兰的少年恋人以早逝收场。这位在才华与神韵上最接近“林下之风”的姑娘,留给纳兰的,是绵绵不尽、永难愈合的伤痛。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第二位“谢娘”是纳兰的发妻卢氏,一位娇倩秀美、有若梨花的新嫁娘。然而梨花的花期实在太短了,“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三载流光,夺走了玉润珠香的卢氏。纳兰的心一下子空了,柔肠寸断中,他夜宿禅寺,泪落纷纷: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清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从此,纳兰自号楞伽山人。楞伽山是佛祖释迦牟尼讲经之所,佛教典籍《楞伽经》因之得名。“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当年怀才不遇的李贺曾将研读佛经作为一种聊为消愁的精神寄托,而纳兰则是因为丧妻之痛而避世学禅。

在稍晚一些时候,第三位“谢娘”走入了纳兰的视线。那是一位身世飘零的吴兴才女,她有一个清灵如梦的名字——沈宛。沈宛能词,其《菩萨蛮·忆旧》歌云: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

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

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置之《侧帽》《饮水》亦不遑多让。纳兰亲昵地将其呼为“慧心人”,直欲葬身柔乡,与伊偕老。

这一愿望仍然没能实现。或是因为沈宛曾辗转风尘,或是因为沈宛是汉家姑娘,地位之别、满汉之防,令这位“谢娘”甚至不能以侍妾之微入住相府,只能以外室的身份与纳兰往来。

“谢娘别后谁能惜?”纳兰再次感受到了痛失知音的悲恸。三段爱情,留下的只是三段残缺的人生。

“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结语苍劲激楚,与“非关癖爱轻模样”笔力迥异,令人称奇。一瞬间年华老去,雪花仿佛词人漂泊的灵魂,找不到未来,寻不到希望。现在,谁还能说雪是轻飘之物呢?它是那样沉重、那样凄切,孤身只影,无依无侣。寒月光减,悲笳声急,雪花还要走过一段怎样的生命历程呢?去问西风吧,去问瀚海吧。万里风沙早已模糊了词人的双眼。他伤心难遣,愁思堆积;他心痛如裂,苦涩无加。

百事俱可哀,回首阴山下

《沁园春》

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黄沙一片,匝地无埃。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

穷边自足愁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这是一首出塞词。什么是出塞呢?塞者,边疆要塞也。台湾女诗人席慕蓉写过一首《出塞曲》,曾被度以音乐之声,由歌手蔡琴演唱: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歌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

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

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

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

英雄骑马壮

骑马荣归故乡

女诗人笔下的出塞是多么浪漫欢快啊。“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英雄骑马壮,骑马荣归故乡。”塞外之地,壮丽得令人心生豪情。这是建立奇功的地方,它呼唤英雄的到来,并为功成而归的英雄赐以不朽的荣耀与祝福。

距离产生美,这话真是一点儿不错,而时空的距离又是最远的距离。古代的诗人也写出塞曲,不过,再浪漫的诗人一旦以“出塞”为题目,也会变得沉重起来。因为,对于那个时代的中华人物,出塞相当于走到边境。古代的塞外指的是长城以北之地。再说得具体些,这塞外其实就是我国北方少数民族的聚居之地。今天,这些地区大多已并入我们大中华的版图,今日的中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然而在古代,那些北方少数民族所建立的政权与我们汉民族所建立的中原政权却长期处于一个敌对的局面。

阴山就是这样的一片土地。它位于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中部,东起河北西北部的桦山,西抵内蒙古境内的狼山,东西绵亘千余里,既是草原与荒漠的分界线,又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分水岭。“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游牧民族所歌唱的阴山。粗犷、活泼、人民安居乐业,对着那一川肥牛美羊,幸福的花儿开满了心房。但那只是在没有战争的时候,在风调雨顺的年头,而在历史的长河中,那样的岁月何其少,又何其短。阴山之下,匈奴、鲜卑、突厥、契丹、蒙古……无数游牧部落在这里起起落落、分化融合。他们横戈跃马,争抢地盘。不只是游牧部落间的冲突,阴山同时也是游牧部落与中原政权兵刃相见的前线。王昌龄有诗为证:“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现在,该来说说纳兰的这首出塞词了。“试望阴山,黯然销魂,无言徘徊。”“试望”一词,有种莫敢正视的犹豫。只是试望已令词人魂为之销、言为之噎。阴山有着让人胆寒的高度——“见青峰几簇,去天才尺”;阴山有着隔绝人寰的荒凉——“黄沙一片,匝地无埃”。视觉上的冲击力实在太过震撼。

“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碎叶城是我国唐代的西域边陲重镇,即玄奘大师在《大唐西域记》中所记载的“素叶水城”,旧属安西都护府,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巴尔喀什湖东南,相传诗仙李白即诞生于此。初唐名将张仁愿击败默啜突厥后修筑了中、东、西三座受降城。史称三城“皆据津济,遥相应接……自是突厥不得度山放牧,朔方无复寇掠,减镇兵数万人”。其中,拂云堆为中受降城的别称。对于唐朝人民,拂云堆既是光荣之城,也是骄傲之城。晚唐才子李益有诗赞云:“汉将新从虏地来,旌旗半上拂云堆。单于每近沙场猎,南望阴山哭始回。”这是史书中的碎叶城与拂云堆。但当纳兰到来时,这两座城池早已不复往日的风采。属于唐朝的光辉伟业已被岁月洗褪了颜色,取而代之的是雕鸷盘空、寒烟笼罩。

“踟蹰久,忽冰崖转石,万壑惊雷。”无边的寂静中似有一股超自然的蛊惑力,把纳兰拽入沉思的深渊,并且一想就是多时。直到巨石从冰崖跌落,震耳欲聋的响声犹若天雷掉进了万丈幽谷,纳兰这才蓦然惊醒,他的情绪由低落忧郁急转为高苍激昂。

“穷边自足愁怀,又何必平生多恨哉?”荒远的边塞已让人一望生愁,更何况因它回想起相关的历史呢?如果说碎叶城与拂云堆尚有蓬蓬远春的往昔印迹,那么,这平生多恨的记忆又是何指?“只凄凉绝塞,蛾眉遗冢;销沉腐草,骏骨空台。”纳兰在这里用了两个典故。“蛾眉遗冢”说的是王昭君,而“骏骨空台”则说的是燕昭王。

王昭君是汉元帝的宫女。汉元帝竟宁元年(公元前33),匈奴呼韩邪单于向元帝请求和亲。汉匈在此之前已交战多年,再要打下去,非但匈奴耗不起,汉朝老百姓也已不堪其苦。因此,当呼韩邪放低姿态求做汉家女婿时,汉元帝立即欣然应允。可是,这和亲的新娘从哪儿找呢?难不成真要把自己金枝玉叶的公主送到那茹血食膻之地?这倒不必,只消一条“调包计”便可解决难题。汉元帝颁布了一道圣旨,号召宫人们自荐和亲,声称一旦选中,就会给予她公主级别的优遇。

灰姑娘在一夜之间被冠以公主的名号,这样的好事,谁不动心;这样的前途,谁甘落后?但令汉元帝颇感尴尬的是,报名者并不踊跃,毕竟,对于一个习惯了以雕栏玉砌、汉宫秋月为伴的女孩儿而言,纵使老死金屋也强于远嫁蛮夷啊,这种风头不争也罢。然而,就在这些不算踊跃的报名者中,却出现了一个光辉夺目的名字——王昭君。汉元帝愉快地圈定了这一名字。戏剧性的会面发生在昭君临行之际。昭君姑娘宛如惊鸿般的风姿令汉元帝一见钟情、后悔莫及。“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角低。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这样出色的人才怎会让自己看走眼了呢?汉元帝找来昭君入宫时的画像,画像与真实的昭君判若两人。一个是人间绝色,一个是庸脂俗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当初为昭君绘像的画师因索贿不得而怀恨在心,便在画像中动了手脚,将美人污以凡姿劣貌。昭君入宫三年而不得召见,若非自请远嫁,终身埋没几乎已成定局。

然而,自请远嫁又能创造什么奇迹呢?自请远嫁是否意味着将命运掌握在了自己手中?台湾作家高阳在其长篇小说《王昭君》的结尾处,曾这样描述过昭君远嫁前的心情:“黄尘漠漠,举目无亲。伴着个既老且丑的呼韩邪,那不是个噩梦?噩梦,日日如此,是个不会醒的噩梦!昭君的声音越来越低,窗外潇潇雨声也越来越清楚了。‘我要去做梦了,不,是把噩梦惊醒来,过我自己的日子。’她迷茫地望着空中:‘看,杏花春雨,蒙蒙远山,好美的景致!’”

出塞不到三年,那“既老且丑”的呼韩邪单于便颇为识相地告别了人世,王位由其前妻所生之子继承。昭君新寡,若按汉家规矩,理当升级为太后了。如果说与老单于呼韩邪的结合是个噩梦,那么这个噩梦结束得还不算太晚吧?然而,匈奴人在婚姻上有父终子继的习俗,昭君虽向汉家上书求助,一向严于礼防的大汉朝廷却要求她遵从胡俗改嫁新单于。“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为了两国的和平,昭君以绝对沉默的姿态在塞外度过了漫漫一生,昭君死后,其墓地被称为“青冢”。据说,每当雨雪封山、草木皆白之时,独有昭君墓上仍满目青碧。

这个传说有几分真实呢?它无非表达了人们对于昭君的深深敬慕与同情。“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汉月还从东海出,明妃西嫁无来日。燕支长寒雪作花,蛾眉憔悴没胡沙。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倒是李白的这首诗,将昭君出塞的前因后果写得明明白白。从一位蛾眉姣好的江南少女到憔悴堪怜的胡地老妇,只是由于她无钱满足画师索取厚赂的贪念。死留青冢使人嗟,她用一生的委屈与坚强所换来的,也只有后人的一片嗟惜之辞罢了。

“岂能将玉貌,便拟静胡尘?”在这片争端纷起的边地,和亲的局面毕竟难以持久,战争才是主旋律。“销沉腐草,骏骨空台。”春秋战国时期,在今天的北京与河北的中部、北部,曾出现过一个国号为燕的小国。年轻的燕昭王是燕国的第三十九代国君。不同于他那些安于现状、仰人鼻息的父祖之辈,燕昭王决定改变挨打受气的被动局面,受到古人以黄金购买千里马骨这一故事的启迪,燕昭王在沂水之滨筑台纳贤,将天下英杰聚为己用。在燕昭王的统治下,弱小的燕国不但在列国之间争得了一席之地,同时,燕国在开疆拓土方面也大有收获。燕昭王曾北却东胡,东击朝鲜,设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五郡,筑长城西起造阳(今河北怀来境内),东抵襄平(今辽宁辽阳境内)。可惜昭王的复兴只如昙花一现,在战国七雄中,燕国最终的定位亦只是个叨陪末座的小角色。

李白曾有诗云:“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李白是站在一个才人志士报国无门的角度,他所感叹的,是没有一个燕昭再世的君王来发现他的奇才,他的感叹是激于一片热肠。而纳兰的感叹却是出自冷峻之目,“销沉腐草,骏骨空台”,他一眼洞穿了那绝顶辉煌之后的虚无与苍白。看吧,这就是今日的黄金台。乱蓬蓬的腐草覆盖着燕昭王永久沉睡的魂灵,空荡荡的宫殿再也等不到葬身沙场的将士含笑归来。雄图何所有,霸业安在哉?

“北转河流,南横斗柄,略点微霜鬓早衰。”斗柄为北斗七星中的玉衡、开阳、摇光三星,因其形状像柄而得此称。河流一刻不停地向北奔腾,而斗柄的位置也在随时变动。时光过得太快了,弹指间,便是百载千年。然而,作为光阴过客的人类,我们的个体生命却又是那样短暂。在短暂的人生中,我们不但要承担自我的命运,同时也会思索、融入、负担起整个人类的历史与未来。这就是所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吧?“略点微霜鬓早衰”,纳兰不免又有“萧瑟兰成看老去”之叹。

“君不信,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战难和亦不易。是战争与和平构成了斑斓多姿但又苦难重重的历史。我们将如何告别过去,走向未来呢?这是个太过艰深的问题,纳兰无法回答。他只是说:“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隐者厉鹗万花谷中的芳兰传说

厉鹗小传

厉鹗(1692—1752),字太鸿,又字雄飞,自号樊榭,又号南湖花隐、西溪渔隐。先世慈溪,徙居钱塘。少孤贫,僦居杭城东园,敝屋数橼,性孤峭,不苟合。其兄卖淡巴菰叶以养之,将寄之僧寮,樊榭不可。读书不辍、声隽一时。康熙五十九年(1720)举人。内阁学士李祓典浙江试,闱中得鹗卷,曰:“此必诗人也。”亟录之。乾隆元年(1736)举博学鸿词。以孝廉需次县令,将入京,道经天津,查莲坡先生留之水西庄,觞咏数月,同撰周密《绝妙好词笺》,遂不就选而归。性耽闻静,爱山水,尝馆扬州马曰琯、马曰璐小玲珑山馆数年。全祖望评其诗词:“最长于游山之什,冥搜象物,流连光景,清妙轶群。又深于言情,故其善长尤在词,深入南宋诸家之胜。”著有《宋诗纪事》《辽史拾遗》《樊榭山房集》等书。

独爱鸥边晋时棹

《齐天乐·吴山望隔江霁雪》

瘦筇如唤登临去,江平雪晴风小。湿粉楼台,酽寒城阙,不见春红吹到。微茫越峤,但半冱云根,半销沙草。为问鸥边,而今可有晋时棹?

清愁几番自遣,故人稀笑语,相忆多少?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恼。将花插帽,向第一峰头,倚空长啸。忽展斜阳,玉龙天际绕。

厉鹗是浙西词派的第二代领军人物。浙西词派的创始者是清初词人朱彝尊,一个人生经历大起大落且又多姿多彩的学者式词人。厉鹗也是一位学者式词人,但跟朱彝尊的生活阅历相比,厉鹗却逊色了许多。陈廷焯曾称赞朱彝尊所写的那些言情篇章“仙骨姗姗,正如姑射神人,无一点人间烟火气”。“姑射神人”一语出自庄子的《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在那遥远的姑射山上,有这样一位神仙姐姐。冰肌玉容,不食五谷,仅靠吸风饮露便能维系生存。这一段话,若用来概括朱彝尊的生平可能就不大确切了。神仙姐姐遗世独立,何曾将功业名利挂于心上?而朱彝尊先隐后仕、仕后又隐,壮怀激荡、牢骚不息。前半生抱着光复大明的信念与清政权为敌,后半生因康熙皇帝的超格提拔而且喜且悔。终其一生,矛盾重重、尘缘累累,哪里像个姑射仙姝的行藏?姑射仙姝应当纯如清泉,有着一颗“娉婷甚、不受点尘侵”的素心。若用这个标准评量,能当得上这一称谓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而浙西词派的第二代传人厉鹗,可以骄傲地算成一个。

欲要寻找姑射仙姝的足迹,我们还是先来了解一下“仙姝”其人吧。厉鹗,单看其名大有一种凶巴巴的感觉:厉者,厉害;鹗者,鱼鹰。好在,他还有一个优雅到骨子里的别号“樊榭”。

樊榭出生在浙江杭州,柳永有词赞曰:“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然而,钱塘的繁华对于年少丧父的厉鹗遥远得就像天边的神话。长兄士泰是个做小本生意的烟贩,勉强糊口而已,他实在称不上一个成功的商人。为了减轻生活的负担,士泰曾认真考虑过要将弟弟送入空门。而那个名字取得很剽悍、外表却如绵羊一样柔弱的弟弟,并没有听从这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安排,由于他的激烈反对,士泰只得废然作罢。从此,樊榭就像潇湘馆中的林姑娘一样,住在自己家中,却时时充满了寄人篱下的忧郁。父爱的缺失、长兄的冷眼,使樊榭过早养成了内向喜静的性格,再加上耽于书史,对人世纷攘益发疏而远之。当孤独成为习惯,一腔深情无处寄放,诗书与山水很自然地成为樊榭一生相伴的知音。

与其他一些词坛名家相比,樊榭的一生可能显得太平淡了一些。除了在二十八岁时参加乡试取得过“举人”功名,樊榭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位“玉露泠泠香自省”的隐者。从时代上讲,中国的封建王朝正从康熙末年转向乾隆初年,国泰民安的时局为那些青袍如草、白眼看天的山水诗人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生存环境。就个人际遇而言,樊榭有幸得遇扬州富商马曰琯、马曰璐兄弟这样慷慨大方的文艺保护神。他在马氏兄弟的园林式别墅小玲珑山馆曾前后居住将近三十年,成就了《宋诗纪事》与《辽史拾遗》两部巨著。后又在路经天津时过访友人查为仁,基于对词学的深爱与执着,宁肯放弃到朝廷任职的机会而留在天津,与查为仁共同完成了《绝妙好词》一书的笺注。樊榭的一生,算不算得上是为艺术而艺术、为艺术而生活呢?陈廷焯在评价清代的四位词人时曾说过一番话:“其年(陈维崧)雄丽,竹垞(朱彝尊)清丽,樊榭(厉鹗)幽丽,位存(史承谦)则雅丽,皆一代艳才……”樊榭的幽丽显然令他欣赏有加,否然亦不会将之列入艳才的四强之席。他还说过一段更美妙的话:“樊榭词,幽香冷艳,如万花谷中,杂以芳兰,在国朝词人中,可谓超然独绝者矣!”

姑射山上的神仙姐姐,万花谷中的一枝芳兰,这是一种怎样的气质、一番怎样的风韵呢?我们且从樊榭的一首代表作《齐天乐·吴山望隔江霁雪》说起。

“吴山”是个太美丽、太缥缈的地方。它在杭州西湖东南部,青蛾翠鬟,秀色可餐。昔日西湖边著名的隐士林逋曾写过一阕《长相思》,歌云: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儿女浓情,重于山、深于水,令人魂飞意夺、千载痴迷。而樊榭写的却自不同,他写的是在深冬之时登临吴山之顶眺望隔江雪霁。

“瘦筇如唤登临去,江平雪晴风小。”“筇”,竹类,在古时,常被用来制成拐杖。一根瘦而有骨的竹杖,在催唤我出门登高。此句写得十分生动。是啊,一连下了这么多天的雪,这宅男的生活实在太无聊、太憋闷。好不容易盼到了“江平、雪晴、风小”的日子,再不出去可就太对不起自己、太浪费天公的表情了。

雪后登山,肯定不是什么轻松的体力活儿。费尽艰辛才到达山顶,什么样的风景在等待着词人?“湿粉楼台,酽寒城阙,不见春红吹到。”江对岸的楼台好似一幅被水泼湿的粉彩画,显得那样狼狈、模糊而又潦草。严寒封锁了整座杭州城,不仅见不到一点儿春天的颜色,甚至连一丝春天的信息也打探不到。楼台与城阙是词人的日常栖身之处。身在围城,词人一直情怀郁郁;而跳出围城,则愈发感到那个世界不属于自己,围城中只有沉闷与单调。

而在世人眼里,词人的自异于众又有何好处呢?“微茫越峤,但半冱云根,半销沙草。”“峤”为尖削的高峰,“冱”为冻结之意。雪后的吴山一片迷茫,山体的一半已冻入云根,山中一半的草木已经凋亡。换了个人,可能会觉得此番来得大为不值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老杜的诗句念起来倒是中气十足,但实际登山后,却有些失望。“湿粉楼台,酽寒城阙”固然没有太大的观赏价值,可是楼中自有歌舞,城中自有暖气,醉生梦死自有其快乐。像你这样,在鬼见犹愁的大冷天,撇下热炕头跑到荒山野岭来,这不是没事找罪受吗?

“为问鸥边,而今可有晋时棹?”偏这樊榭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这句话,带些自矜,带些自嘲。自嘲——当然嘲的是自己不随大流、不合时宜。这自矜呢,矜的却是“高情不入时人眼”的超逸孤雅。这句话是个倒装句型,其正常顺序应为:为问而今,可有鸥边晋时棹?(当今之世,还有那种与鸥鸟亲密无间、风神逼近魏晋的雅人高士吗?)

“鸥边”出自《列子·黄帝》:“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旦之海上,从鸥鸟游,鸥鸟之至者百数而不止。”有个住在海边的人很喜欢鸥鸟。每天早晨,他一到海上,就有上百只鸥鸟众星拱月般围在他的身边,跟他亲热非常。后世渐由这个典故派生出了一个新鲜的词语“鸥盟”。往浅处说,是要与鸥鸟结成朋友;往深处说,则是要放弃一切俗情世务,与大自然相亲相爱。辛弃疾就曾说过:“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那意思是,我对升官发财毫无兴趣,不如回到故乡跟我的老朋友白鸥套近乎。

“晋时棹”则出自《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篇笔法绝佳的小品文,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千古风流的成语“棹雪访戴”。一个下大雪的夜晚,王子猷在睡醒后吟诗酌酒,忽然想起了友人戴安道。那时节,既没有QQ视频望梅止渴,又没有手机短信画饼充饥,王子猷人在山阴(今绍兴市),而戴安道身居剡县(今绍兴嵊州市),从市中心赶往县上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到的事。此时夜色已晚,再加上天气太差,若是换了他人,必然偃旗息鼓,另挑个晴和温暖的黄道吉日再作访戴之行。然而王子猷是个何等率性之人,又是个何等潇洒之人。“相思一夜知多少,地角天涯不为长。”就在这天深夜,他冲寒冒雪乘舟而行,终于在天亮时来到了戴安道家。眼看就要见到戴安道了,王子猷却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这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有人问他原因,王子猷解释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世人做事有着太强的功利性。像棹雪访戴、杖筇登山之类的雅趣,在他们看来不是莫名其妙,便是毫无意义,而这些雅趣的推崇者与实施者,想来不是疯子,便是傻子。面对世人的“另眼相看”,樊榭不无惆怅地叹息道:“清愁几番自遣,故人稀笑语,相忆多少?”

琴无知音空自弹,清愁由此而生。这样的清愁,实在是绝顶的孤独,就如这片白雪覆盖的山峰。也许,在此天地之间,还是有着和他一样志趣相投的朋友,有着如王子猷一样襟怀豪宕的故人。可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恼。”由于和者寥寥,终于,连素性清高的梅花也不胜烦恼了。而梅花,从来都是词人心魂的皈依、性灵的良伴。

“将花插帽,向第一峰头,倚空长啸。”词人反过来安慰梅花说:“梅花呀梅花,你莫再懊恼,莫再心伤。”我们的追求,和时人的追求原本大不一样。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去理会时人的非议,为什么要去重复时人的套路呢?我们要做最好的自己、做最真的自己。越是天冷地寒、无人喝彩,你越要饱满绽放,我越要尽兴开怀。梅花呀梅花,我要插戴着你登上吴山的顶峰,俯视下界,凭空长啸。这才无愧于名花本色、名士标格;这才无负于生命真谛、人世风华。

“忽展斜阳,玉龙天际绕。”在许多时候,人类需要依靠自身的力量来走出低谷。信任自我,听从内心的召唤,纵有尘事的干扰又奈我何。词人也是如此。他既有超脱流俗的思想,同时又为此深感孤独。当“吟得梅花俱恼”时,这样的孤独似乎是毫无出路了,然而通过“将花插帽,倚空长啸”,他又寻回了自我。还有什么能比人格独立、心灵静穆更为美好呢?拥有高洁的理想与浪漫的情怀,又何必非要人了解,定要人懂得?如果你不能令这个世界为你而改变,那么至少你有能力令自己快乐。词人的抑郁一扫而空。就在这时,他惊喜地发现万丈霞光正迎面而来。雪后的山峰如同一条白玉雕就的巨龙,被横空出世的斜阳深情笼罩、热烈环绕。

婆娑清梦山水间

《百字令·月夜过七里滩》

月夜过七里滩,光景奇绝。歌此调,几令众山皆响。

秋光今夜,向桐江,为写当年高躅。风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头吹竹。万籁生山,一星在水,鹤梦疑重续。拏音遥去,西岩渔父初宿。

心忆汐社沉埋,清狂不见,使我形容独。寂寂冷萤三四点,穿过前湾茅屋。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随风飘荡,白云还卧深谷。

词牌《百字令》似乎有些眼生,然而一提到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百字令》与《念奴娇》调同而名异。《念奴娇》中有个娇俏的人名。念奴是唐玄宗时代一名风头极健的红歌星,诗人元稹在《连昌歌词》中对其的特写镜头是:“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春睡初醒的念奴,娇慵明艳犹如一朵带露的海棠。听到大唐天子召她前去演唱,急忙推开红绡罗帐,随意绾起云鬟,匆匆换上装束便飘然来到宫中。唐玄宗对她姗姗来迟略感不悦,但念奴的出色演出令这份不悦迅速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全神贯注的欣赏。那是一副怎样神奇的歌喉啊。二十五个少年郎君吹管应和,还是不敌她的云歌清啭、飞越九重。而《百字令》却有些落实。这一名字,会让我们联想起一位慢工出细活的文士,辛苦完篇后检点成果——“多乎哉,不多也。”字字珠玑恰足一百整数。

这是一首山水词,词人樊榭月夜行舟,经过七里滩。他在小序中说:“歌此调,几令众山皆响。”可见樊榭对于此词的偏爱与自负。巧妇还得佳粥来配。樊榭无愧“巧妇”之称,可也亏得七里滩的底料好呀。两美相并,方有这篇清凉无匹的词中极品。

七里滩又称严陵濑。严陵是严子陵的简称,相传,有位名叫严子陵的古人曾于此地垂钓闲居。根据《后汉书·严光传》的记载,严子陵名光,一名遵,子陵为其字。他是浙江余姚人,年少时曾与汉光武帝刘秀师出同门。刘同学后来一不小心得了天下,别的新知旧雨都还不甚在意,却把好友严光给牢牢记住了。刘同学派出特使展开了一次规模空前的地毯式搜查,终于在山东境内发现了一个披着羊裘、手握钓竿的疑似对象。使臣用专车将这位疑似对象载入京师,刘同学亲自前去认领。一看之下顿时眉开眼笑,严光,你为什么总躲着朕呢?朕等你等得花儿都谢了。为将严光长留身侧,刘同学当即许以高官厚禄,严光却摆出了一副敬谢不敏、拂衣欲去的姿态。见他冷面、冷心如此,刘同学只得悻然作罢,顺其所请做出了“放生”的决定。严光离开朝廷后,去了富春江定居。在那里坐看云起、垂钓终老。

“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浮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清风洒六合,邈然不可攀。使我长叹息,冥栖岩石间。”诗仙李白对严光一向佩服得五体投地。其中,“身将客星隐”一句颇为有趣。据说,在严光与刘秀告别之前,刘秀曾邀严光与自己同眠一室,以叙同窗之情。这一次,严光没有拒绝。不仅没有拒绝,且还答应得十分干脆。结果第二天,星相家战战兢兢地跑来向刘秀报告:“昨夜有客星冲撞帝星,皇上您可得当心啊!”刘同学一听惊奇得不行:“你看得很准嘛,是有这么一档子事呢。昨夜朕与故人严子陵同床共眠,他睡相不好,横了一条腿压在朕的肚子上。到现在,朕的肚子还不大舒服呢。”说起来,李白与严光的脾气倒是不无神合之处。令高力士脱靴、让唐玄宗喂羹,李白传奇较之严光传奇也不逊色。可李白曾一度热衷于功名,后因忧谗畏讥而离开朝廷时仍一唱三叹、情有不甘,严光则单纯多了,“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他老早便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他知道,经纶世务非己所长。名利场中需要的是桃李一样婉转邀宠、善于逢迎的面孔,孤独而又正直的松柏岂会是桃李的同类呢?行路难,归去来。

现在,且让我们用心品读厉鹗的这首《百字令》吧。

“秋光今夜,向桐江,为写当年高躅。”那是一个美丽宁静的秋夜,词人樊榭乘了兰舟一叶,沿桐江而行,饱览两岸风光。人在桐江上,身在画图中,樊榭很自然地想起了隐士严光。“躅”意为足迹,“高躅”即为高人留下的足迹。词人对严光钦慕之深、服膺之至,尽在这“高躅”的概括中。

“风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头吹竹。”桐江风物,决然不似碌碌人世。当年严光选择此地为一生之归宿,可称是慧眼别具、冰心独许。这里的每一缕风息、每一滴清露都有着不可言喻的魅力。无有桐江,不足以配得严光这样的高尚之士;无有严光,不足以彰显桐江的山灵水异。坐思船头的樊榭逸兴顿生,他对自己说:“今夜,你也做回严光吧。”于是,竹笛吹破了一江幽姿。他的心,随笛飘转、翩然高举。

“万籁生山”,不过是一支竹笛罢了,然而只因群山沉寂已久,笛音一起,就像深情的王子吻醒了阖目酣眠的美人,无数的山峦讶然相觑,凝神顾曲的神态令词人大感欣喜。

“一星在水”,倒不是说天上只有一颗星星,词人以此喻示在满天星辰中,有一颗明星最让人景仰。这颗明星,就是当年曾经冲撞过帝座的客星,它应当唤作“隐士之星”吧。

“鹤梦疑重续”,词人的思绪穿越时空,由严光飞向了林逋,那位有着“梅妻鹤子”之誉的北宋诗人。林逋,字君复,世称“和靖先生”。《宋史·隐逸传》说他:“少孤,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二十年足不及城市。”林逋从青年时代便隐居西湖孤山,直至离开人世,创下了二十年不入城市的“闭关”纪录。清洁到不染红尘的林逋终生未娶,没有人间的室家之乐,可林逋并不感到寂寞与遗憾,他怡然自得地说:“梅花为妻,鹤为子,一生清福,尽于此矣。”

如果说“暗香疏影”之句是林逋与梅妻的心灵唱和,那凌空翔舞的白鹤便是在林逋与友人之间传递信息的小联络员了。据沈括《梦溪笔谈》记载,喜欢泛舟游湖的林逋养了两只白鹤,每当有客来访,如果适逢林逋外出,童子便会开笼放鹤。只要看到白鹤升空的信号,那位云深不知处、只在西湖中的林和靖先生便会欣然一笑,引棹而归。欲把桐江比西湖,樊榭不禁心驰神往。做了一回严光,何妨再来做回林逋?

“拏音遥去,西岩渔父初宿。”“拏”意指牵船引桨。这是一个出自《庄子·渔父》的典故。一位渔父偶见孔子鼓弦而歌,便与两名孔门弟子进行了一番交谈。当渔父得知孔子的身份及政治理想后,很有些不以为然,认为孔子是在自寻烦恼。弟子将谈话内容告诉了孔子,孔子推开琴急忙去寻渔父,并向渔父虚心请教。渔父也不客气,跟孔子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其中有一句是:“谨修而身,谨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意为只要努力地提高自身的修养,坚守内心的本真,对身外之物不予强求,那么你这一生就可以活得自在而又快乐。渔父说完后击桨而去,没入苇花深处。孔子目送着渔父离去的方向,久久地保持静立的姿态。“待水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直到水面无波,不闻桨声后方才乘车离去。能博得孔大圣人如此礼敬,渔父真非寻常人也。)词人在此处引用这个典故,显然是对渔父返璞归真、不拘于俗的生活态度大加赞赏。拏音遥去,现实与历史在短暂地邂逅之后又各行其途。

“心忆汐社沉埋”,接下来却有了一段比“拏音遥去”沉重许多、激烈许多的历史。汐社是南宋遗民谢翱创建的一个文社,社名取自守信如同潮汐之意。谢翱曾跟从文天祥起兵抗元,文天祥兵败后英勇就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是文天祥光照天地、气贯千古的诗句。九年过去了,在文天祥忌日这天,早已退隐江湖的谢翱与几位朋友雇舟来到严子陵钓台,其西面有一巨石屹然而立,是为西台。谢翱及友人登西台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哭祭文天祥。“魂朝往兮何极?暮归来兮关塞黑。”谢翱为之写下了苍劲古朴的《登西台恸哭记》。谢翱离世后,按照他的遗愿,友人将其葬在严子陵钓台的对岸,其文稿也随之下葬。墓边立“许剑”“汐社”二亭,长使志士泪满襟。

从严光到林逋,从渔父到汐社志士,这些隐士形象或高傲、或幽洁、或淡定、或刚烈……他们的印迹丰富了山水,他们的性情生动了草木。然而,生于今世,是注定不能与他们握手一笑、引为同道了。“清狂不见,使我形容独。”前贤已远,吾谁与归?托根无所,吾将何从?

“寂寂冷萤三四点,穿过前湾茅屋。”词人的失落与伤感一时间达到了极致。萤火虫拎着它那小小的灯笼,在深不可测的暗夜里东飘西荡,显得那样孤寂、冷清。词人亦是孤寂与冷清的,在萤火虫掠过他的身畔时,他多希望那些小小的灯笼能停留一会儿,照亮一下他的孤寂,温暖一下他的冷清。然而萤火虫没有理他,就那么三四点微弱的火光竟也弃他而去,穿过前湾茅屋,穿过沧桑岁月。

“林净藏烟,峰危限月,帆影摇空绿。”词人又恢复了悠然的心境。孤芳何惧尘暄,风流不在人知。林净藏烟,那郁郁芳林犹若一块未经开采的玉璧,没有雾数,更无有烟痕。峰危限月,连天上的明月也照耀不到,周遭的一切因此而分外深沉、奇丽。“帆影摇空绿”,这是来自南朝乐府《西洲曲》的秀美意境——“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淡淡帆影,映入一江碧水之中;皓皓夜空,亦映入一江碧水之中。近与远、小与阔,都因这一江碧水而如痴如醉、浑然忘我。

词人亦不禁浑然忘我。“随风飘荡,白云还卧深谷。”最后,他终于与素所景慕的那些高风亮节的隐士一同啸歌而去、身心轻举……看哪,我已化为一朵栖息在深谷的云,自由、光华、洁白、纯净。

一生知音属梅花

《声声慢·停琴仕女图》

帘垂有影,院静无声,谁家待月栏杆?两点深颦,分付次第眉山。婵娟薄妆乍脱,便低鬟,更自幽妍。心事远,看转将瑶轸,尚怯春寒。

只有梅花知得,爱香生弦外、韵在丝前。小立徘徊,肯教空响流烟?人间尚留粉本,不愁他,轻误华年。凝望处,想参横,依约未眠。

琴与仕女是中国古画中百看不厌的题材。在电影《知音》的片尾,青山碧水间荡过一叶小舟。舟中坐着冰姿皎皎、如云出岫的小凤仙。一年之前,这位外柔内刚、深明大义的风尘奇女子做了一件惊世之举。是她勇敢而又机智地以己为替身,瞒过了窃国大盗袁世凯的耳目,掩护蔡锷将军逃出了“山呼万岁”的北京城。为此,她被投入大狱,生死难卜。人生感意气,剑作龙泉鸣。蔡锷马不停蹄地赶回云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了护国战争。民心争附,帝制解体。众叛亲离的袁大头在羞怒交加中结束了残生。重建共和后,蔡锷积劳成疾终至一病不起,被送往日本东京就医。在生命垂危之际,夙愿未了的蔡锷给相隔万里的小凤仙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我将携君放浪重洋,饱吸青春自由之空气……”此时的小凤仙已重获自由,微风吹动心湖,往事还如梦中。想起二人的交往,由若即若离到心心相印,那曾经的误解、那认清对方后的惊喜、那别时的凄怆、那等待的忐忑,又虑及蔡锷的病情……不知道还能为将军做些什么,千情万绪冲激着她的五内。“美人骨傲铁为心,对雪宜横膝上琴。最是一生奇绝处,高山流水寄情深。”指尖拂过琴弦,歌声凌波而起。这琴、这曲,属于她,也属于将军。

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啼。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一声涩响,琴弦崩断。冥冥之中,小凤仙明悟,这是蔡锷将军的灵魂在向她告别了,将军必已离开人世。

这部电影虽是近代题材,片尾的画面却深合古意。于古意之外,又别有异峰突起之处。蔡锷与小凤仙的知音之情,那是一种超越了男女之恋的爱国忧民之情。二人皆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粉身碎骨在所不惧。“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这是最高境界的知音。这样的知音,试问千古能几、人间能几?

厉鹗的这首《声声慢·停琴仕女图》,看来也是以知音为表现主旨。就格调而言,它达不到电影《知音》的高度,这是由厉鹗的文人本色及其所属时代所决定的,然而,这却是一个更为传统,也更为单一的知音故事。

故事开始于一个雨雪霏霏的寒夜,一位身披敝裘仍风神清雅的行人,止步于一座四顾萧然的庭院。“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住湖州。”行人拂下肩头的雪花,怅然一叹惊动了枝头宿鸟。冬风未远,春尚料峭,这个时节的湖州,其实并无想象中之清丽,可是却有一个熟悉的倩影,踏着记忆的柔光盈盈走来,令他悲喜莫名,心潮难平。那是在雍正十三年(1735),这个城市刚刚落了场雪,雪后的月光莹然如镜,他与她,便相识在这座寂静的庭院中。

她是湖州人,而他,则是一位不曾错失美丽爱情的幸运过客。

“帘垂有影,院静无声,谁家待月栏杆?”是什么样的神秘力量将他带入了这座陌生的庭院呢?是那垂帘后的窈窕身影,还是那明月下的弯弯曲栏?

而这样的夜晚,本当属于《西厢记》中的一折:

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佩叮咚?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吉丁当敲响帘栊?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连结丝桐。

所不同的是,在《西厢记》中,弹琴的是他,听琴的是她;而在这个夜晚,弹琴的是她,听琴的是他。何况,他非张生,她非莺莺。那么,她是哪家的姑娘呢?缟衣如雪,风姿胜画;弦弦掩抑,声声清华。

琴音忽止,帘内的人影起身询问:“谁,谁在那里?”

“钱塘厉樊榭来此访友,不意听到小姐的琴声。循音而至,实属唐突。”

“先生客气了,无妨。”帘内人有着清脆如琴的音喉。

一问一答之后,他本当带着淡淡的惆怅引身而去。但他并未移动脚步,而帘内的琴声,也不再响起。

“小姐如不介意,可否以完曲赐我?”

“但恐薄劣之技,不耐先生清听。”这是聪明人一听即知的婉拒。

“小姐适才所奏,是白石道人的《疏影》。‘还教一片随波去,却又怨、玉龙哀曲。’这《疏影》与《暗香》二篇,皆为白石道人的咏梅佳章,从来最得梅花神韵。白石一生所作乐曲无数,可惜身世飘萍,传者不多,歌者亦稀。樊榭久已不闻此曲,值此大寒之夜,忽听小姐妙奏,感心动耳、清气含芳,是以不忍遽去。”

“先生也是一位词人?”

“不敢称是词人,是个和他一样泛梗飘萍之人。”

“一样都是泛梗飘萍之人,先生请进。”一声叹息后,帘幅挑开,她躬身一福,他长揖还礼。

“两点深颦,分付次第眉山。”这是她给他的第一印象。深颦者,蛾眉深敛也。眉山不展,显然有重重心事。

侯方域曾称赞却奁卸妆后的李香君:“俺看香君天姿国色,摘了几朵珠翠,脱去一套绮罗,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觉可爱。”这句话,同样宜于眼前的她:“婵娟薄妆乍脱,便低鬟,更自幽妍。”所不同者,香君卸妆之后,愈见艳丽张扬,有若三月夭桃一样光彩照人,而这位停琴的仕女呢,却是一副低鬟幽妍、阳春白雪的娴美韵致。这份韵致,或许只有栖身高枝的梅花可以比拟吧。

她的琴声,再次从参差的雁柱间流泻而出,“心事远,看转将瑶轸,尚怯春寒。”这是一个敏感而又清高的女郎。琴人合一,这也印证了他的第一印象,能为此曲者,必是一个心事重重之人。会有怎样一段心事呢?“只有梅花知得,爱香生弦外、韵在丝前。”如果一个人恋上了梅花,就会听懂这澄静的琴声。“知梅者,必得我心。知琴者,必合我意。”

故事写到这里可以告一段落了。他与她,因月夜闻琴而结缘,如同许多才子佳人的传奇。然而,传奇大抵都没有好的收场,他与她,也不例外。“小立徘徊,肯教空响流烟?”在许多年后故地重游,不见昔人昔月,唯对雪意濛濛。惆怅旧欢如梦,遥遥幽恨难禁。明知道辗转于回忆只能徒增伤感,但回忆却是他唯一能做,也唯一爱做的事情。

没人相信他诉说的真实,似乎他从未爱过。那个遥远的初春月夜、那个弹琴的仕女、那些琴里琴外的梅花,都被认为是空想、是幻觉,如淡烟轻云一样无影无踪。

“人间尚留粉本,不愁他,轻误华年。”好在他有一幅在多年前便已绘就的画卷,纵然无人相信,至少,他能向自己证明。一弦一柱思华年,她的青春就像她的琴声一样永驻于画面,也永驻于他的心田。

“凝望处,想参横,依约未眠。”画中正是月色渐隐、参星横斜之时。他已习惯了在这样的时刻执卷相看,叹息无眠。但在今夜,陪伴他的却是湖州的风雪,还有那个道是无声胜有声的庭院。停琴的仕女,你可知道,我已归来;我对你是这般魂牵梦萦,你呢,会不会也无眠如我,相思如年?

就如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一样,电影《知音》虽有所本,却多有虚构成分。本故事当然也是虚构的,这个虚构的故事同样有一底本。底本的男主角是词人厉鹗,女主角则是厉鹗的妾室朱满娘。

朱满娘为湖州人,生得明慧秀丽,在十七岁时嫁给了四十四岁的厉鹗。十七岁的少女嫁给四十四岁的穷书生,不是正室而是侍妾,这样的结合不能不给人一种蹊跷之感。厉鹗为此写过一段“口供”:“予薄游吴兴,竹溪沈征士幼牧为予作缘,以中秋之夕,舟迎于碧浪湖口,同载而归。”从这段“口供”的内容看,厉鹗是在吴兴(湖州)游玩时由一个名叫沈幼牧的人做媒,在中秋之夜的碧浪湖将朱满娘迎娶而归。

时间与地点都不对啊,媒人也不对。词中的故事发生在月夜的庭院,媒人是“香生弦外、韵在丝前”的琴声。而根据厉鹗的记载,他与朱满娘的媒人是友人沈幼牧,月夜、庭院、琴声,根本就无影可觅。读者们是否有上当受骗之感呢,认为上面的那个故事纯属笔者杜撰。

让我们回到厉鹗的那段“口供”吧。“口供”源自厉鹗组诗《悼亡姬十二首》的序文。厉鹗笔下的朱满娘:“(于)针管之外,喜近笔砚,影拓书格,略有楷法。从予授唐人绝句两百余首,背诵皆上口,颇识其意。每当幽忧无俚(静极生愁、闲极无赖),命姬人缓声循讽,未尝不如吹竹弹丝之悦耳也。余素善病,姬人事予甚谨。”朱满娘心灵手巧,针线活儿做得极佳,且还工于书法。在厉鹗的讲解与指导下,她能背诵两百多首唐人绝句,其吟诵之声就像丝竹之音一样清脆悦耳,是厉鹗情绪低落之时的解忧良方。厉鹗多病,朱满娘总是细心照顾,毫无怨色。“搦管自称诗弟子,散花相伴病维摩。半屏凉影颓低髻,幽径春风曳薄罗。”这样一个柔善文雅的女子,简直就是上天赐给厉鹗的一位如意娘啊。可惜这位如意娘仅仅陪伴了厉鹗七年。七年之后,朱满娘为庸医所误而猝然病故。

“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眉不复全。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空去月如烟。自称第三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十二碧阑重倚遍,不堪断肠数华年。”这是厉鹗《悼亡姬》组诗的第一首。这首诗中,有梅花、有烟月,是不是又有了《停琴仕女图》的感觉?“自称第三青溪妹”,青溪三妹是汉末秣陵尉蒋子文的三妹,巧如织女,未嫁而亡,后人立庙将其作为织神来祭祀。自称第三青溪妹,看来朱满娘很为自己的女红功底感到骄傲。“双桨来时人似玉”“最小相逢白石仙”,此二句隐隐透露了朱满娘与厉鹗相识时的身份。北宋词人姜夔(号白石道人)有首名为《琵琶仙》的自度曲:“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白石的恋人是一对青楼姊妹花,“旧曲”“歌扇”,是其身份的注脚。“最小相逢白石仙”,厉鹗显然是以姜白石自拟,而“最小”一词,则深含怜惜。“最小”可能是指朱满娘的排行,在青楼姊妹中排行最为靠后。

原来四十四岁的寒士娶了十七岁的少女,这是一出救风尘的经典剧目。笔者猜测,在中秋迎娶之前,厉鹗与朱满娘之间,应有一段灵犀暗通的故事。厉鹗并不是仅此一次去湖州。托沈幼牧做媒,只是这个故事水到渠成的结果。

笔者的猜测是否有些道理呢?由此衍生出了《声声慢·停琴仕女图》的小说家言,也算为秋心似海、孤云独飞的厉鹗添加了一段暗香盈袖的题外话吧。

词家张惠言常派掌门人,君子温如玉

张惠言小传

张惠言(1761—1802),初名一鸣,字皋文,武进(今江苏常州)人。年十四,为童子师。《清史稿》载:“惠言少为词赋,拟司马相如、扬雄之文。及壮,又学韩愈、欧阳修……生平精思绝人,尝从歙金榜问故,其学要归六经,而尤深易、礼 ……”恽敬《 张皋文墓志铭》录其自叙“文章末也,为人非表里纯白,岂足为第一流哉?”嘉庆四年(1799)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嘉庆七年(1802)病殁。早岁治经学,后致力于古文,为“阳湖派”盟主。工篆书,所编《词选》及实践创作为“常州词派”奠定开山之基。著有《茗柯文集》。徐柯《清代词学概论》称:“诗余一道,清初以来之浙派,至乾、嘉而渐敝,张氏起而改革之,振北宋名家之绪,阐意内言外之旨,而常州派始著于时。所辑《词选》,皆属倚声正鹄。其自著词,亦沈著醇厚。”

春思天涯,芳意谁家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一)

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

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东皇一笑相语:芳意落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二)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三)

疏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肠断江南春思,粘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

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四)

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

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

《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其五)

长镵白木柄,破一庭寒。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

张惠言是常州人。他与本书即将写到的另外两位词人洪亮吉与黄景仁可用一句朗朗上口的唐诗来互为致意,“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怎么这么巧,兄台也是常州人、词章客?”跟洪亮吉、黄景仁不同的是,张惠言不仅是常州词人,更以《词选》一书及其自身的创作实践开启了清词史上的一大门派——常州词派(明、清两代皆设常州府,自清代雍正四年起,常州府下辖武进、无锡、江阴、宜兴、靖江、阳湖、金匮、荆溪八县)。有关这一门派的实力与影响,龙榆生先生曾在《论常州词派》一文中有如是评议:“适张氏《词选》刊行之后,户诵家弦,由常而歙,由江南而北被燕都,更由京朝士大夫之闻风景从,南传岭表,波靡两浙,前后百数十年间,海内倚声家,莫不沾溉余馥,以飞声于当世,其不为常州所笼罩者盖鲜矣。”

倚天一出,谁与争锋?自此,常州派成为继阳羡派、浙西派以来,在清词领域傲然屹立的第三大词派。作为常州词派的开山采铜人,张惠言并未将词作为一生的致力目标。当时,他是个以研究《易经》而得享盛名的学者,另外,他的古文也颇具声势,张惠言有着“阳湖派”(清代的一支古文创作流派)盟主之称。可是,最终令他红透了大江南北,产生如龙榆生所言“户诵家弦”之轰动效应的,既不是他以毕生精力苦苦研磨的《易经》,也不是他在古文上的深厚造诣,而是士大夫阶层的闲情偶寄——历代以来皆被视为旁门小道的词。

让我们从嘉庆二年(1797)说起。那一年,三十六岁的张惠言与其弟张琦在安徽歙县朴学大师金榜的家中任教。所谓朴学,即考据之学。生长在考据之家的学生们都很年轻,从事考据,则意味着他们每天的生活是与古籍的整理、校勘、研究、论证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样的生活儒雅却未免沉闷。但在心灵方面,他们情迷于词。词可以令人为之啼,为之笑,为之歌,为之狂,为之悲,为之喜,为之思,为之怨,为之愁,为之伤……这是考据无法给予的生命的感悟。然而,什么样的词才是值得年轻人学而时习之的真经呢?词可以令人振奋,亦可以令人颓靡;词可以令人有所成就,亦可以令人意气消磨。经过苦心孤诣的比对与挑选,张惠言与弟弟张琦合作完成了《词选》(又名《宛邻词选》)一书的编纂。可以说,这部《词选》最初不过是私塾学校的一部教案。当张惠言去世后,随着他的词集《茗柯文集》与这部教案同时流传,所到之处,反响热烈,常州词派也就应运而生了。张惠言,这个出身于累世寒儒之家的苦孩子,这个痴笃于《易经》的书呆子,这个将近四十岁才通过了进士“大考”的中年人,一生与风流无关,与浪漫无涉,却被追赠“常州派词宗”的美号。张惠言之所获,是否侥幸,又是否偶然?

“成功是为有实力的人准备的。”在成功之前,张惠言已默不作声地准备了若干个年头。现在,该到开花结果的时候了。在《词选》的序言中,张惠言亮出了高屋建瓴的法眼:“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传》曰:‘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然以其文小,其声哀,放者为之,或跌宕靡丽,杂以昌狂俳优,然要其至者,莫不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非苟为雕琢曼辞而已。”

这段文字既有传承,亦有创新。它传承了自明末清初以来“推尊词体”的思想,又从诗词同源的角度,抬高了词的地位。张惠言认为,词是唐代诗人采《乐府》之音创制的一种新的体裁,与诗歌犹如同胞兄弟,二者理当分庭抗礼。但正如同胞兄弟有不同的性格,相比于诗的明爽外倾,词的特点是曲折内敛,深得含蓄之美。那第一等的词,必以深微的语言来感召世人,将民间的儿女之情描摹到淋漓尽致,从而折射出贤人君子幽邃隐约、哀怨郁结的情思,流连反复、精微婉妙,这种手法,正如《诗经》中的比与兴,并与“变风”(变风特指《诗经·国风》中西周王朝衰落时期的作品)之旨极相吻合,更与《离骚》之歌极为神似。可是,为什么许多人都有重诗轻词的成见呢?这是因为,词的体裁较为短小,词的音色较为凄哀,漫不经心者据此将词制作为浮荡艳丽、歌以消愁的“低值易耗品”。然而,真正懂词之人却会将真挚的同情蕴藏于哀乐之中,这样创作出来的,才是烛照灵魂的词,而不仅仅停留在调朱弄粉的表象。

张惠言的《词选》仅选了唐、五代以及两宋四十四家词人的一百一十六首代表作。其眼光之高、择取之精,用陈廷焯的话来说,是“古今选本,以此为最”。而在四十四家词人中,张惠言选词最多的是唐代的温庭筠,总计选词十八首,就当今的读者看来,这似乎殊不可解,而在张惠言之前,也鲜有读者将温庭筠认同为词坛祭酒。那么,张惠言何以对温氏推崇备至呢?张惠言所看重的,正在于温庭筠词中的比兴手法。张惠言称赞其手法之高,比之《离骚》中的美人香草亦毫不逊色。简单说来,张惠言是要借重温庭筠来推销他的“比兴寄托”理念。他的推销成效如何呢?成效是显著的,比兴寄托,从此成为常州词派的一面旗帜,分走了清词“市场”上一块很大的蛋糕。常州词派的产生,对于改变晚清词坛淫词、鄙词及游词当道的现象,对于重塑词的尊严,激发词的活力,都有着不可小视的意义。

张惠言不仅能在《词选·序》里娓娓说理,更是一位“知行合一”的实践者。《茗柯文集》荟萃了张惠言的实践成果。虽然,《茗柯文集》只有词四十六首,可正像张惠言精于选词一样,张惠言也精于填词,四十六首在数量上虽略显单薄,若用“精品”一词衡之,则兰萱满堂矣。张惠言的词,尔雅酝藉、纤秾合度、比兴生动,是当之无愧的大雅之声,而我们即将谈到的这组《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更是这种大雅之声的精华所在。常州词派的后起之秀谭献对之心仪不已,盛赞张惠言其人、其词道:“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胸襟学问,酝酿喷薄而出”,我们知道,跟诗以言志不同,词在传统上是言情之作,而张惠言却能在他的言情之作中挥洒胸襟学问,这是其他词人所未曾想过,也未曾做过的;“赋手文心,开倚声家未有之境”,谈胸襟、论学问固是高格,但往往流于空泛或囿于古板,而张惠言却以他的婉丽之笔、渊慧之智开创了词中前所未有的新境界,谭献的评价令人心驰神往。

现在,就让我们来共同欣赏张惠言的这组代表作吧。《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从题目上可知,当为春赋,而杨生子掞,是为张门弟子。春天是情感的多发期,张惠言在这组词中,会抒发一些什么样的情感呢?他将通过杨子掞这一倾诉对象,来告诉我们一些什么呢?

第一首词:“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索然乏彩的寒冬终于结束了,寒冬的终结者是谁呢?东风。东风的手段多高妙啊,她让世界发生了何其绚美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刻意而为,“无一事”并不是说东风清闲得找不到事做,而是说东风不受俗事的干扰,沉醉在对美的构思与创造之中。“妆出万重花”,正是因为东风心无杂念,全凭热情的召唤与兴趣的驱使,方能创造出如此神奇烂漫的大好春景。

比起东风的心无杂念,我们世人可就苦恼多了,有太多的事务纠缠着我们的身心。用现代诗人徐志摩的话来说:“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

遇上这样一群人,东风再有本事、再有手段,也徒劳无益了。万重花光在麻木的视觉中既无所谓颜色,更无所谓价值。“闲来阅遍花影,唯有月钩斜。”东风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成就的美景,只有天上的斜月这一个观众,这是春天的悲哀,更是世人的悲哀。

“我有江南铁笛,要倚一枝香雪,吹彻玉城霞。”幸好,还有人不曾被俗世的欲念蒙蔽了心性,还有人在热烈坚定地追寻着理想。江南铁笛,这是怎样的一支笛子呢?江南是柔媚的,小杜的江南、苏小小的江南,有名士如酒、佳人如玉;而铁笛却是刚劲的,必得由辛弃疾词中那些“男儿到死心如铁”的铮铮铁汉激情演绎,方能奏出动五岳、惊碧落的雄音宏韵。江南的风情融入铁铸的傲骨,谁能拥有这样一支笛子,谁就拥有一颗柔情似水的心灵,谁就拥有一副百折不屈的性情。谁能拥有,谁配拥有呢?“我”,词人无比骄傲地写道。我不仅拥有一支江南铁笛,我还要靠近那枝芳洁似雪的春花,让我的笛音随着花香飘摇直上,飞向神人所居的玉京,吹得云蒸霞蔚、容光焕发。

“清影渺难即,飞絮满天涯。”有了江南铁笛,还得经受岁月的考验。来不及实现梦想,那三春美景已被满天飞絮带走。钟情无奈,年华渐老,这是多么令人心慌意乱的事情,这是多么苦痛难言的打击。

怎样才能摆脱岁月的压力与失意的困扰呢?“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泛云槎”是一则神话故事,源于西晋张华《博物志》一书。书中说,有海滨居民每年八月乘坐浮槎(浮在水面上的木筏)从海上而达天河,又由天河而返海上。“飘然去,吾与汝,泛云槎。”为了超离现实,张惠言也打起了乘槎而去的主意。并且,他还不是一人独去,而是“吾与汝”,要跟学生杨子掞一道。在人生理想屡屡受挫之际,张惠言并没有表露出大悲大怒,像郑板桥一样大发雷霆,或是如黄仲则一样满腹牢骚,他神情恬逸地告诉杨子掞:“我想,是有一个地方来容纳我们的志向的,那个地方,星汉灿烂,奇丽无比。”

恬逸归恬逸,伤心自伤心。这样的超脱仍带有一种负气的成分,在负气之后,词人是否感到了空虚与怅惘?这时,有如天外之音的一番点拨消释了词人的困惑:“东皇一笑相语:芳意落谁家?难道春花开落,更是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

东皇,那传说中雍容优雅的春神,一笑嫣然,明亮非凡。“怎么,你对人生已深感失望,对世间已深感厌倦了吗?你是否觉得,春天再也不会赐予你芳郁的情意,春天只是别人的春天、别人的欢乐、别人的心动了?可是,如果春天的来去只以花开花落作为界定的标准,谁人的春天又能长盛不衰呢?”春天,是否只意味着十七八的嘉年华?春天,是否只意味着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当花季不再、红消香断,你还能感到春天的存在吗,你还能听取春意的召唤吗?

“你还需不需要理想?你还愿不愿意坚守?你还相不相信一个永恒的春天?”东皇的笑,不仅是嫣然的笑,更是睿智的笑,“花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既然春天都能找到回家的道路,那么理想之路呢?只要理想的根芽还植于心底,那么痛苦就不会白受,努力就不会白费,皓月高台、清光大来,君有江南铁笛,早晚会吹得芳菲重生,天涯绿满。

第二首,“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起句奇警,一下子就唤起了我们心灵的紧张,击中了我们心灵的脆弱。“百年复几许”,自古以来,且不说寿命能够突破一百岁这一极限者寥若晨星,人生即以满打满算的百年为期,这一百年中又有多少个飞扬饱满、值得回味的日子呢?我们的生命虽然短促,但我们的慷慨激昂之情却远远超过了我们生命的能量。没有人甘于黯淡瑟缩地度过一生,我们都渴望着完完全全地燃烧一回,渴望着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筑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其形若筝,演奏者执竹尺击以发声,其音惊风泣雨、摧金裂石,具有超强的感染力。历史上最著名的击筑表演艺术家大概要算战国时的高渐离,其成名作诞生于燕太子丹为刺客荆轲送行的易水河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一曲既罢,荆轲为之怒发冲冠,宾客为之雪衣垂涕,惨伤伟烈的场面,虽历经千古仍鲜然如新、栩然若生。张惠言在此运用这一典故,并非鼓励学生杨子掞去继承发扬高渐离的击筑绝技,他本人亦不是以刺秦的荆轲自拟。然而筑之慷慨、荆轲之血性,却令世间英物无不感心动容,拼将全部的生命与激情作为回应。“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张惠言真正想要表达的是,意气相倾何妨生死以之。我们师生之间有着那么深挚的情谊与契合的心声,那么,你来为我击筑吧,我来为你高歌。

“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蒂芥近如何?”词人的心曲非但慨当以慷,并且宽当以广。“海边鸥鸟”这个典故,我们在厉鹗词《齐天乐?吴山望隔江霁雪》中曾经说到。能够将海边翔舞的鸥鸟招之即来,这样一种磊落坦荡的襟怀是利欲熏心者所无法想象的事。当然,利欲熏心者对招来几只鸥鸟也毫无兴趣,他们的眼里只认得煌煌荣禄、炎炎功名。“看我胸中云梦”源自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在《子虚赋》中,司马相如以天花乱坠之笔塑造了两位口辞一流的吹牛大王——子虚先生与乌有先生。子虚先生为楚国使臣,他向齐国的乌有先生夸耀楚国疆土广阔,提到了一个叫作“云梦泽”的地方,“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意思是那个方圆九百里的云梦泽有高山突起,可遮日蔽月,重峦叠翠,直上青云,更兼山坡倾斜,下连江河。子虚先生口气虽大,乌有先生并没被他吓倒,乌有先生当即反唇相讥,表示子虚先生的炫富摆阔太小儿科了。据乌有先生所言,齐国“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意为我们齐国把八九个云梦泽那么大的地方一口气吞进胸中,就像吞下蒂芥一样毫不困难。两个吹牛大王各为其主的口舌大战,对张惠言有何启发呢?张惠言是说,一个人若能达到招手鸥鸟、胸怀云梦的境界,那么,他肯定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不是一个只顾眼前利益的人。他是个能屈能伸的君子,亦是个有容有量的大丈夫。

“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胸襟气度真的非常重要。若能襟宽气阔,那么就连国与国之间的纷争(譬如楚国与越国)也可等闲视之,但若心胸狭隘,即便亲如肝胆也会大闹别扭。

“生平事,天付与,且婆娑。”人生得意也罢,失意也罢,悲欢离合皆成经历,风霜雨露俱当品尝。上天既能赐予我们幸福,也会为我们安排苦难。没有人会一直成功,也没有人会永远失败。不要总是苛求幸福的浓度,不要总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内心的定力胜于外界的压力。无论境遇如何,我们都要以优雅从容的舞姿来面对生活,我们不仅要在幸福中成全自己,更要在苦难中成就自己。

然而,话说得很漂亮,道理也都明白,可是置于现实之中,有几个人真正做到了这一点呢?“几人尘外相视,一笑醉颜酡。”“尘外相视”并不是看破红尘,看破红尘是无动于衷的厌倦,而尘外相视却有一种淡然逸出的豪隽,这种目光,非德高品洁的智者不能具备。我于人世无所妄思,我于生活无所妄求,一笑醉颜酡,这是情与理的完美结合,是智者的自足与自负。南宋词人朱敦儒有首《西江月》,用来诠释“一笑醉颜酡”最是可爱不过: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看到浮云过了,又恐堂堂岁月,一掷去如梭。”浮云无可恋,随风而逝一如世间之荣禄。可恋者,是堂堂岁月。这“堂堂”一词用得真是好,庄严宝相,让人从心底生出一分虔敬、生出一分豪情,不惜倾尽全力为之奋斗。但你的奋斗成果呢?“一掷去如梭!”辛苦到头,你什么也没得到。纵然你心雄万夫,居高视远,你也将与那些醉生梦死的凡夫俗子一样,一事无成,垂垂欲老。你还能够安之若素吗?你还能够笑颜常开吗?这是多大的悲哀与讽刺,在尘外相视之后,你还得回归无趣无奇的人间。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正因为此,张惠言才会在篇首大声疾呼,痛然泪下。写到此处,又该来个大转弯吧,就像《古诗十九首》中所说的:“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浮生如寄,既然难以实现什么,你又何苦为难自己呢?何不也跟众人一样放情荡意,享乐至上?

遇挫而退、消极不前,这显然不为张惠言所取。“劝子且秉烛,为驻好春过。”张惠言意味深长地说。秉烛,从字面上看就是手持蜡烛。手持蜡烛做什么呢?是秉烛夜游、秉烛而读,抑或“更持红烛赏残花”。不同的人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但这个选择至少应当对得起春天、对得起华年。

第三首,“朱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且让我们从一个清新的春晨说起。女主人公在啼鸟的欢鸣中醒来,揭开华丽的朱帘,探看帘外的春天,一只活泼轻盈的蝴蝶趁机飞了进来。这一情景,仿佛可以写进一位晚唐文人的词境:“胡蝶儿,晚春时。阿娇初着淡黄衣,临窗学画伊。”然而本篇的女主人公并没有临窗画蝶,而是与蝴蝶两两窥探,交流着彼此的惊叹。对蝴蝶来说,女主人公的闺房是她从未涉足的、小巧可爱的世界;而对女主人公来说,朱帘之外是一个全新的、引人入胜的天地。春天是寻觅的季节。蝴蝶与女主人公在寻觅中相遇,她们都感到有那么一些无端的激动,有那么一些莫名的惊喜。

蝴蝶很快飞走了,因为她发现,比起这个精致得连呼吸起来都要小心翼翼的闺阁,显然她更喜欢遨游在嫣然百媚的花乡。而留在深闺的女主人公仍然保持着探望的姿态,由于不能像蝴蝶一样自由来去,帘外的天地对她实在有着超强的吸引力。

即使我们不能从正面观察到她此时的表情,仅仅通过背影,我们也能感知她的投入与专心。“游丝飞絮无绪,乱点碧云钗。”那么,她都想了些什么呢!想得太多了,满天的游丝、纷繁的飞絮全是她的所思。“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这些思绪随风起舞,无法梳理。“乱点碧云钗”,这“乱点”一词真是点睛之笔,“碧云钗”则突出了背影的隽妙。究竟是钗若碧云,还是发若碧云,抑或二者兼而有之?读者自可心领神会。试想在千缕游丝的缠绕中、万点杨花的吹拂下,一位钗横碧云的佳人凝睇伫立,这般情状、这般景致,会激发我们多少联想,会触动我们多少思忆。

谁不曾年轻过呢?谁不曾从那个多梦的季节走来?“肠断江南春思,粘着天涯残梦,剩有首重回。”似有画外音蓦然响起。这该是张惠言的声音吧?如今,年轻已没有他的份儿了,做梦,他还有份儿吗?女主人公一定让他想起了年轻的时候。“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那双清澈如梦的眼睛,那种映射着灵魂之光的充满渴求的神情,那不是一个陌生人呵,那是从前的自己。江南,多情的地点;春思,芳香的情思。在最好的时间、最好的地点,他曾拥有过最好的梦境。然而,随着青春散场、生活播迁,最好的梦境早已面目全非、渗淡不堪。“剩有首重回”,只不知道,在回首之际,每一个走过青春、走过花开的人,会不会黯然心碎、泪流满面?

“银蒜且深押,疏影任徘徊。”张惠言借用女主人公的一个动作表现了他的深深失落与彷徨困惑。这个动作就是,她关上了朱帘,并且用银蒜状的帘押将帘角押紧。这样一来,外边的游丝飞絮便再也进不来了。如果不去寻求什么,不受外界影响,她是否可以获得心如止水的安宁?

“罗帷卷,明月入,似人开。”刹那芳华,那生机盎然的朱帘春晓忽然换作了夜月满窗的晚景。这朝暮的更替是如此仓促,恰似一生的缩影。任你如花美眷、锦样才思,又怎能敌得过岁月催逼、流年消磨?然而,美人虽老,美人的心却并没有老。失落与彷徨封锁不了一颗充满渴求的心,浩浩清风似乎了解她的心意,为她重新撩开了朱帘。繁华落尽见真淳,此时,已不再有乱花迷眼的晓色,却有一轮明月相依为伴。从明月的清辉中,她能感到夜的深沉,她能感到那铭心入髓的孤独,玉府清虚,琼楼寂寂,高寒谁省?

“一尊属月起舞,流影入谁怀?”如何来排解这片茫茫无际的孤独呢?请听女主人公的独白:“既有明月当前,你何不斟满美酒,劝明月共饮,与月华同舞?只不知道,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是否有一个人,孤单如我、深情如我,将流转的月影拥入心怀?”

这样的愿望显然曲高和寡。“迎得一钩月到,送得三更月去,莺燕不相猜。”对于那些满足于现状、不懂得忧愁为何物的人,若说“迎得一钩月到”还在情理之中,“送得三更月去”则有些神经兮兮了。三更时分本当浓睡之际,“你有失眠症吗?这个时候还望着月亮发呆?”张惠言用“莺燕”一词,来比喻这类不再为了梦中的橄榄树而烦恼纠结的乐天派。这类人因为日子过得十分闲适,大多比较八卦。“莺燕不相猜。”张惠言借女主人公之口谢绝了这些八卦者的盘诘猜度。我之思想、我之追寻,你们永远不会懂得。既不懂得,便请你们莫要对我诋毁讥讽。

“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从后台幽幽地传出了一声应答,这一声应答,又是张惠言的画外音吧!三更月去,并不意味着追寻的结束。执着者真是令人惊叹。现在,就连唯一能安慰你的明月也已离开,可你仍旧在守望,全然不顾你足下的玉阶已是苍苔遍生、夜露弥漫。

结句与起句形成了一个太大的落差。从“朱帘卷春晓,蝴蝶忽飞来”的欢快而到“但莫凭阑久,重露湿苍苔”的哀怆,张惠言用生动的意象勾画出了追梦人的欣喜、怅然、孤寂,以及她那始终如一的决心。

当我们的青春渐行渐远、理想难以实现,你会不会如词中女子那般,玉阶独立、痴痴守望,哪怕露湿苍苔、罗衣寒透,仍容色不改,无悔无倦?

第四首,“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这个开头和第二首的“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有些相似。若论激扬昂奋,此句逊之;若论智思蕴藉,此句则又强之。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有句名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今日与昨日,虽只一日之隔,却是截然不同。而明日与今日亦只一日之隔,昨日既不可追,明日又当何求?

对于那些沉浸在幸福中的人,“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是个大煞风景的想法。他们的眼里只有今日,心中也只有今日。今日已是皇冠上的明珠,昨日与明日还理他作甚?那么,什么样的人才会说“今日非昨日,明日复何如”呢?那一定是拥有过美好的过去,正经历着人生的困境,对未来既畏惧又渴望的人。就比例而言,这一类人要多于前面一种人。“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想到我们十之八九的日子是在不称心、不如意中度过的,这实在是件很难受的事情。

然而,如果我们就此一蹶不振,这样的人生就不仅是难受,而是可悲了。“朅来真悔何事,不读十年书。”朅来即近来,词人感慨道:“近来我常常后悔,从前怎会那样大惑不解呢?这都是读书太少的缘故啊。我若把那些胡思乱想的时间用到读书思考上,今天的我就不会徒伤老大了。“十年”并非精准之数,写文章不同于做算术题。“十年”只是用来强调时间的长度。入书山而欲大有所获,那你就必须长时间地勤学苦读。当然,你还得讲究读书的方法,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当你将书的精髓与智慧尽力吸纳入你的生命体验,你就不会有年华虚度之叹了。无论人生是顺水推舟还是逆水行舟,你都能沉着应对,不温不火。

“为问东风吹老,几度枫江兰径,千里转平芜。”可是为什么,我们仍有剪不断的惆怅、理不清的伤感?即使我们可以通过读书来不断完善自身的修养,随着时光的飞逝,我们仍不能经世致用,则我们的修养、学力、才能,岂不都将自生自灭、自开自落?屈原曾说过:“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你看这东风年年来去,吹得枫江红减、兰径香谢,春草丛生的平原转眼已是一片凋敝。谁能阻止时光的劫掠,谁能使得青春再来一次?

每个人都怕老,尤其是那些看待事业重于生命的人。王国维先生有段石破天惊的名言:“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关于此三种境界的具体所指,不同的个体自有不同的意会。然而此三种境界所表达出的巅峰孤独,真不是常人所能承担的。即便有那凤毛麟角之士一路承担下来,也未必会曲终奏雅,于灯火阑珊处获得命运女神的奖赏。

“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曾经倾注过“望断天涯路”的专执,曾经经受过“为伊消得人憔悴”的考验,张惠言仍然未能抵达梦想中的“灯火阑珊处”。此时,他是一名黄昏的独行者,眼看斜阳即将沉落,目标却越发渺茫。“渺渺正愁予”出自《楚辞》的《湘夫人》篇:“帝子降兮白渚,目渺渺兮愁予。”湘君听说爱妻湘夫人(亦称帝子)即将到来,就眯缝着双眼迎望着湘夫人前来的方向,然而目穷千里,他还是没能见到爱妻,“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张惠言有着与湘君感同身受的焦愁。“寂寞斜阳外,渺渺正愁予。”这应当是一幅浓丽如血、深情难诉的画面。

小时候,人们会用许多气贯长虹的励志故事来打动我们,让我们尽早树立高远的人生理想,并以此为荣。但高远的理想往往不会主动上门惠顾,而是姗姗来迟,或者干脆永不露面,这时,我们就要面临严峻的选择了。俗话说,岁月不饶人,再继续追求高远的理想就如夸父逐日一样不现实。“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曾经的雄心壮志就此草草收场,世上少了一个狂夫,多了一个平凡务实的俗客。这应该是大多数人的一生,偏偏另有一种人,誓将理想主义进行到底,不惜以一生的心力去博取永垂不朽的大业。张惠言无疑也是这样一种人,他不能忍受没有理想的生命。然而,同时他又有一种透彻的清醒:“千古意,君知否?只斯须。”你知道吗,纵然你心比天高、胸怀千古,但在无穷无尽的时间长河里,你的壮志与事业不过斯须而逝,仅此而已。

这是残忍的点醒,他接着又说:“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名山料理身后”意即“藏诸名山”。“藏诸名山”一词为太史公司马迁首创。他在《报任少卿书》一文中写道:“仆诚以著此书,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司马迁虽受腐刑,但仍不失为一血性男儿。在这段话中,他向我们道明了其忍辱而活的重要原因。他要写一部能够藏诸名山的著作,就是后来的《史记》。他认为,只有完成了《史记》,才能洗尽他这一生所遭受过的奇耻大辱,才能向世人证明其人格的完整与高贵。

记得当年读琼瑶的小说《在水一方》,里面有个名为卢友文的文学青年,整日梦想着要写出一部藏诸名山的作品。这卢友文立言既高,仪表亦佳,几乎在第一时间赢得了小双姑娘的爱慕。但接下来的情节就大为不妙了,原来卢友文的口才胜于文才,文才又胜于行动能力。与小双成婚后,卢友文尽管大言炎炎,却一直未能写出一篇像样的文字。他不工作、不养家,先是对小双恶语相向,继而又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小双大失所望,只得与之离异。走至人生的最低谷,卢友文终于幡然醒悟。历经三年时间,在偏僻的乡下写出了他这一生最初也是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小双用微笑迎接了回头的浪子,可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太短了。卢友文患上了晚期肺癌,怀着满心的负疚与留恋离开了小双。

藏诸名山是否真的十分重要呢?张惠言的心情是悲凉的:“名山料理身后,也算古人愚。”即使你用不懈的努力最终赢得了藏诸名山的资格,你能看得到、感觉得到吗?而以全部的生命与热情来换取身后的荣耀,这种做法是不是有些痴愚?

这么看来,生于今世,我们究竟应当在意什么、珍惜什么、把握什么?“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天地入吾庐。”这是张惠言为自己,也为世人开出的一剂良方。历尽千辛万苦追寻理想,虽说结局不见得能如人所愿,然而生活总会带给我们一些有益的补偿,我们当前的人生就充满了动人的、无处不在的美。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空寂的庭院在一夜之间长满了绿意茸茸的春草,三月的雨雾将花儿朵朵变得分外娇红。在这一刻,你怎能不赞美生活的可爱,不感激自然的神奇?“天地入吾庐。”自然界的美、生活的美,需要用一种博大的情怀来欣赏。你准备好这样一种情怀了吗?你有何理由不张开双臂去拥抱自然、迎接生活?

“容易众芳歇,莫听子规呼。”青春真的太短暂了,稍不留意,就会从指缝间滑走。因此,你得趁着这庭前绿遍、雨中红透的大好局面尚在人间,得趁着年华正佳去做好当前之事。生命就在你我的手中,一切刚刚开始,有待开发,有待创造,有待热爱。

第五首,“长镵白木柄,破一庭寒。”“镵”为古代的一种犁头,杜甫诗:“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镵之形状后偃而曲,上横木如拐,两手按之以起坺。“”是挖掘的意思。挥舞着一把白木柄的长镵,在庭院中干起了掘地三尺的体力活,这是要干吗呀?

“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原来词人竟做起了灌园叟。人家杜甫是在安史之乱中饿得没有吃的,只得扔下文人的面子与架子,加入自立更生的饥民大军,捋起破袖、手持长镵到深山老林中挖黄独根(一种似芋的植物)来充饥。“我生托子以为命”,这长镵白木柄简直就是救命稻草啊,杜甫对它真是太有感情了。而对于张惠言,再穷也还穷不到那种得靠挖野菜来维系残生的地步。在张惠言看来,长镵白木柄不是谋生的工具,而是创建精神家园的工具。勤劳的双手、简单的工具,为荒寒的庭院种下油然可喜的希望。此后便掰着手指数日子。忽然有一天晨起推窗,三两枝鲜亮带露的绿色映入眼帘,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我听到花开的声音了,我闻到花开的味道了!

“要使花颜四面,和着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花颜四面”“草心千朵”,这便是灌园叟理想中的春天了。“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未必一定要种植名花异卉、春兰秋菊方能令庭院生色。最适合自己的便是最好的,闲花野草自有闲花野草的可爱之处,每个平凡的人也自有其独特之处、性灵之光。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此句简短急促,内涵却极为深沉丰富。“晓风不散愁千点”“江湖夜雨十年灯”“只今憔悴晚烟痕”,对于晓风、夜雨、晚烟,我们能在古诗词中找到许多可歌可咏的佳句。清晓的风,给人的感觉是瑟瑟的冷;暮夜的雨,给人的感觉是呜咽的凉;晚来的烟,给人的感觉则是浓得化不开的怅惘。你看,人生时时都处于风雨飘摇之中,艰危满道、困苦载途,没有一刻消停与放松。环境如此恶劣,你种下的三枝两枝生绿真能存活吗?即使存活了,又能否铺陈出一个“花颜四面”“草心千朵”的完胜局面?

让我们充分享受耕耘梦想的整个过程吧。我们不能因为有晓风凌虐、夜雨劫掠以及晚烟侵扰而悲观彷徨、厌弃人生。没有风雨、晚烟,我们怎能锤炼出苍松古柏般的意志;没有尝尽苦寒,我们怎能识得其甘如荠的滋味?“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春色之集大成者不正来自风雨之间、晚烟之中吗?美,需要用坚忍来铸造;美,需要以硬气来支撑。可惜春色总被流年断送,我们的人生,也无法止步于绚烂至极。最好的结果是什么呢?也许有人会回答:“退出江湖不问世事,让自己完全属于自己,让自己只属于自己。”

张惠言是否认同这一提议呢?“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诛茅江上,意即剪除茅草,在江边搭建一间小屋。海子的诗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张惠言却反其道而行之。一样写隐居,在他的笔下却是:“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哪有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灵魂栖息地呢?隐居之后,你的世界就变得很小了,小得只能容纳你自己。俗世的风风雨雨虽再也打不到你的头上,但隐居也有隐居的苦恼。你还身强力壮,却只能对着空林衰草发呆,你真的愿意被这种毫无激情的日子带到人生的尽头吗?当自己完全属于自己,当自己只属于自己,岂不变得如井底之蛙一样单调、空虚?

那么,怎样才能把握好进与退的尺度呢?“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我们不妨暂放愁怀,在清歌美酒的陪伴下、在花颜草心的偎依中,去感知生命的奇妙,去思索人生的意义。

读词心得写到此处,似乎该与这组《水调歌头》道声再见了。抬首望着窗外的灯火,不觉秋日已过半旬,我的心绪却仍行进在寻春的旅程中。“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明媚中暗透忧思的昆曲正唱着《游园惊梦》一折。在秋天里回忆起春天的往事,是韦庄所说的:“而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我们火热的理想、我们葱翠的年华,再也不能回到那些天真美丽、多姿多彩的从前。但春天是永远不会过去的,“门外春来路,芳草不曾遮。”只要春心常在,生活的每个角落、人生的每个时期都会绽放出嫩绿繁红,幽香美满、难以尽言。

此花幽独,风雨多艰

《风流子·出关见桃花》

海风吹瘦骨,单衣冷、四月出榆关。看地尽塞垣,惊沙北走,山侵溟渤,叠嶂东还。人何在?柳柔摇不定,草短绿应难。一树桃花,向人独笑,颓垣短短,曲水弯弯。

东风知多少?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删。不为寻春去晚,辜负春阑。念玉容寂寞,更无人处,经他风雨,能几多番?欲付西来驿使,寄与春看。

三月,是桃花烂漫的季节。她是《诗经》中风流妩媚、凝妆待嫁的新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是唐诗里含情脉脉、笑意盈盈的少女,“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属于桃花的青春何其短促!一俟四月来临,桃花便如迟暮的美人一样钗钿散落,悄自退出了灿然如梦的舞台。与桃花一起退出舞台的还有韶颜易逝的春光。“人间四月芳菲尽”,白居易曾如是感叹。但他接着又说“山寺桃花始盛开”,那样不胜之喜,那样欢情无限。

本篇《风流子·出关见桃花》也是写的四月桃花。与白居易的山寺桃花不同,本篇写的乃关外之桃花。

“海风吹瘦骨,单衣冷、四月出榆关。”张惠言所出之关为榆关,亦即山海关。榆关北倚燕山,南瞰渤海,始筑于隋文帝开皇三年,至明成祖洪武年间,大将徐达在此修筑长城,因榆关旧址加以改建,取其位于燕山、渤海之间的地理特色,更其名为山海关。“瘦骨”“单衣”,这是落拓文士的形象,以“瘦骨”“单衣”而一路行至有着“天下第一雄关”之称的山海关,文士虽则落拓,却有一股昂然不群的英气与豪迈之情。当然,你也可以说,再落拓,未必非要着一单衣来故作姿态。请注意词中“四月出榆关”一句,再参之以后文的“帝城三月暮”之语,可知词人是从三月将阑的帝京出发,帝城三月暮,气温已有蒸蒸日上之势,故而词人出发时着的乃一袭单衣。等他走到山海关,时节虽然已从三月的末梢进入四月,但由于山海关的位置在帝京之北,此地临近渤海又人烟稀少,张惠言在四月之际仍感到寒意恻恻,也就不难理解了。

“看地尽塞垣,惊沙北走,山侵溟渤,叠嶂东还。”这一看之下真是震荡心魄。“地尽塞垣,惊沙北走,山侵溟渤,叠嶂东还”,此十六字气势何其太盛,荒凉、雄奇兼而有之。塞垣为边塞的城墙,“尽”者,尽是也。城墙高耸,绵延起伏不知几千里。惊沙北走,我们不妨想到北方沙尘暴横行肆虐的场面。“山侵溟渤,叠嶂东还”,“山”即燕山,而“溟渤”则指的是渤海。着一“侵”字,立即生龙活虎起来。元剧《单刀会》中的关羽有段道白:“看这边厢天连着水,那边厢水连着山。想某二十年前隔江斗智,曹兵八十三万人马,屯于赤壁之间,也是这般山水。”此处的“侵”,与关羽口中的“连”是一个意思。“叠嶂东还”则化用了辛弃疾在《沁园春》一词中的名句:“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叠嶂意即重叠的峰峦,山势向东,如同一群嘶风啸月、扬蹄奔腾的骏马。

山海关具有非凡的战略意义。“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这是盛唐诗人高适写的《燕歌行》。而与山海关联系最近的一段历史,大概要数吴三桂与李自成的那场生死恶战。1644年4月,刚刚攻占了紫禁城不久的大顺皇帝李自成亲率十万大军与前明的辽东总兵吴三桂于此兵刃相见,流血千里。两虎相争,再加上第三只老虎的助阵(多尔衮带领清军匆匆赶来,向势单力薄的吴三桂表达了“兄弟”般的可贵“情谊”),李自成全军溃退,山海关失守。天下改姓“爱新觉罗”,清朝就此指点江山三百年。

然而,张惠言的“地尽塞垣,惊沙北走,山侵溟渤,叠嶂东还”十六字并非冲着山海关的战略意义而来。这不是一首咏史词,从接下继起的内容我们即将发现,那气盛势足的十六字是为词人将要抒发的凄清之感而做的铺叙。单衣瘦骨的张惠言纵有一股昂然不群的英气,纵有一股峥嵘风发的豪情,在山海关的脚下,他毕竟还是感觉到了“冷”,而这种感觉,并不仅仅来自外界的影响,并非由海风与单衣所造成,它更多地来自他的内心,来自内心所激发出的凄清。

“人何在?柳柔摇不定,草短绿应难。”“人何在”一问正好与“地尽塞垣”形成呼应。由于已到关外,当然见不着拂袖成云、摩肩接踵的人流。“柳柔摇不定,草短绿应难。”这里还只是一派初春景象,而这片初春之景能否成得了气候却又大成问题。你看,边地之柳神情怏怏,她是那样柔弱,那样摇摆不定,似乎在为自己生错了地方而倍感迷茫;边地之草稀疏短小,要长得青翠悦目只怕太难。这是为什么呢?就因为此处乏人问津,“舞低杨柳楼心月”在这儿是没有观众的,“嫩绿柔香远更浓”在这儿是没有掌声的。既如此,柳枝为谁袅金、芳草为谁弄绿呢?

“一树桃花,向人独笑,颓垣短短,曲水弯弯。”虽说柳树与小草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却有一树开得极其娇艳的桃花打破了边地的荒冷枯寂。“向人独笑”,这是孤独的笑,也是傲然的笑。因为这一笑,方才有了朗朗乾坤;因为这一笑,方才有了光风霁月。这一笑的风情真是不能抵挡。而这样的笑容,居然绽放在颓垣断壁之间;这样的笑容,把流水弯弯映得嫣红一片。边地委屈了桃花,桃花却问心无愧,并没有敷衍春天。

词人叹言:“东风知多少?帝城三月暮,芳思都删。”他的思绪,从边地飞回了帝城。晏几道《鹧鸪天》云:“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当花落满地之时,春光也就接近尾声了。白居易《买花》诗:“帝城春欲暮,暄暄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此时的牡丹虽仍绰约动人,却只能赶得上春天的闭幕式,而不是开幕式了。词人出榆关是在四月,离开京城则是三月之末。三月之末已见春花狼藉,京城纵有暄天繁华、似海豪奢,奈何东风不留、芳思都删。

怎能想得到呢?远走山海关却给了他一个重寻春天的机会。“不为寻春去晚,辜负春阑。”奇迹不是为那些耽于奢华、贪于安乐的人准备的,但它却会向着那些别具慧眼、不畏艰辛的独行者粲然绽开。

在庆幸自己不虚此行的同时,张惠言不禁思忖:“念玉容寂寞,更无人处,经他风雨,能几多番?”这树生长在边地的桃花,身处逆境却朝气盎然,既热烈真诚,又执着勇敢。似此品格,当令君子以为楷模;似此风采,当令君子整襟正冠。可是,倘若君子无由至此,她如玉的容颜岂不会在凄风冷雨中寂寞终老吗?

张惠言忽然想到了一个与花相关的故事。南朝诗人陆凯与范晔友善。有一次,身在荆州的陆凯思念起陇头(今陕西陇县)的范晔,便写了首诗寄给他:“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和诗一起寄去的,还有陆凯亲手折下的一枝梅花,诗中的一枝春即为梅花的代称。张惠言深受启发,于是有了精奇出彩的结句:“欲付西来驿使,寄与春看。”我也折下一枝桃花吧。那边鞭马而来的驿使,可是要赶回京城吗?请为我带上这枝关外的桃花,请你用嘹亮的嗓音叫得京都的人们倾城而出:“看,春天就在我的怀抱里呢。在遥远的关外,不仅有比帝京更美的春天,还有品幽行洁、不堕青云之志的佳人高士,等待我们去结识,等待我们去欣赏,等待我们去赞叹。”

  1. 《续汉书》云:“牵牛主关梁,织女主瓜果。”意即古人乞求织女保佑瓜果丰收。
  2. 音yè,意为以手指按。
  3. 需次,旧时指官吏授职后,按照资历依次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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