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外家

陶渊明传 作者:钱志熙 著


三 外家

陶渊明的母亲是东晋一代名士孟嘉的女儿。孟氏是武昌望族,世代以德行著称。孟嘉的曾祖父孟宗,是一个大孝子。传说孟宗的母亲生前喜欢吃笋,孟宗在冬节祭母时,因笋尚未生而入林哀叹,林中便有新笋破土而出。二十四孝中的孟宗哭竹,讲的就是这个故事。孟宗出仕孙吴,官至三公之一的司空。孟嘉的祖父孟揖在西晋元康中做过庐陵太守。孟揖作为亡吴大臣的后人而能做到这样的官,可能主要是凭藉家族的德望,其本人肯定也是有一定的名望的。孟嘉从小就失去父亲,“奉母、二弟居”,他的一个弟弟孟陋,列名《晋书·隐逸传》中,虽然一生未曾做官,但在士林中享有极高的声望。袁宏曾经为孟陋作铭,称他“少而希古,布衣蔬食,栖迟蓬荜之下,绝人间之事,亲族慕其孝。大将军命会稽王辟之,称疾不至。相府历年虚位,而澹然无闷,卒不降志,时人奇之”(1)。《世说新语》还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孟嘉在京中作官,京邑人士想见见孟陋,就派人到武昌送书给他,说孟嘉病重,孟陋仓仓惶惶地到了京中。一时贤士看到他后,没有不赞叹推重他的,甚至认为孟嘉有这样的弟弟接续他的德业,纵死无妨。孟陋纯粹是以隐德孝悌著称,并没有那时门阀名士的轻狂气。尽管外面以他不出来做官为奇特,桓温也曾慨叹说:连会稽王司马昱都请不动他,自己更不要说了。但孟陋给桓温的信中却说:“亿兆之人,无官者十居其九,岂皆高士哉?我病疾,不堪恭相王之命,非敢为高也。”(《晋书·隐逸传》)可见他不仅以隐德著称,而且能谦以自牧,不仅逃位,而且逃名。孟陋的话让我们想起陶渊明跟檀道鸾说的话。檀道鸾去看渊明,见他贫病交加,就以贤者处世无道则隐、有道则仕的道理来游说他。他坦率地说:“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实际是委婉地表示,自己的隐逸,并非为求得某种高名,而是顺从本志。可见,陶渊明不仅受他外祖父孟嘉的影响,很可能外叔祖孟陋也是他隐逸求志的一个榜样。

孟氏和陶氏是两代姻亲,孟嘉娶了陶侃第十个女儿,陶渊明的外婆也就是他的祖姑母。陶孟两姓都是东吴旧臣的后人,但是论门第族望,孟氏比陶氏要高得多。只是在两晋离乱之际,陶侃凭藉军功崛起,成为重臣,而孟嘉之父早亡,可谓门衰祚薄。孟嘉娶陶侃女为妻(2),在政治上算是高攀,在门第上却不能不说是有点低就的。在门阀时代,婚姻讲究门第到了锱铢相较的地步。东晋初诸葛氏门第甚高,诸葛恢的大女儿嫁给帝舅庾亮的儿子,后来因亮子死于苏峻之乱,改嫁江虨。次女嫁羊忱儿。诸葛恢的儿子又娶邓攸女为妻。对于与这几姓联姻,诸葛恢认为与羊家是世婚关系,与庾家有点高攀,与江家则有些低就,但都还说得过去。但当谢裒想娶其小女为儿媳时,诸葛恢就不同意,认为谢氏门第低得太多。一直到恢死后,并且谢氏家族因安、万、尚等人的声望门第大增,谢裒儿子谢石才得娶恢女为妻。另一个例子是大将军桓温想娶其长史王坦之女为儿媳妇,尽管桓氏权倾一世,且是王坦之的上司,但王坦之的父亲王述还是严辞拒绝了这门婚姻,认为对方是兵家,与己家门第不相称(3)。孟氏是德望之族,孟嘉少年时已颇有名望了。陶渊明在《孟府君传》里是这样描述其外祖父的:

君少失父,奉母、二弟居。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闺门孝友,人无能间,乡闾称之。冲默有远量,弱冠,俦类咸敬之。同郡郭逊,以清操知名,时在君右。常叹君温雅平旷,自以为不及。逊从弟立,亦有才志,与君同时齐誉,每推服焉。由是名冠州里,声流京邑。

由是可见,孟陶联姻,于门第而言,是孟高于陶。陶作为军功之家而嫁女给望族名士,当然也有利于改变其门第形象;孟氏门衰祚薄而能联姻权门,也算是很相得。但孟嘉始终保持其名士风范,继续按照当时士族名士的人格模式来塑造自己,因而赢得了庾亮、褚裒、桓温等门阀名公的赏识。诸人对陶侃多有轻蔑之意,而对其女婿却一致赞赏,这是因为孟嘉南州高士的身份。陶渊明的《孟府君传》是有关孟嘉生平最翔实的材料,其中并无功业之事,只是着重记录了当时人物对孟嘉名士风范的赏誉和孟嘉自己的一些能显示其名士风范的轶事。在这方面,我们应该承认,孟嘉是十分幸运的,他有这样一位大文豪的外孙为其作传,使其形象活脱脱地留在后世。传中所记的两件轶事,尤能表现出东晋名士的精彩。一桩是孟嘉任庐陵从事时的一番行止:

太尉颍川庾亮,以帝舅民望,受分陕之重,镇武昌,并领江州。辟君庐陵从事。下郡还,亮引见,问风俗得失。对曰:“嘉不知,还传当问从吏。”亮以麈尾掩口而笑。诸从事既去,唤弟翼语之曰:“孟嘉故是盛德人也。”君既辞出外,自除吏名。便步归家,母在堂,兄弟共相欢乐,怡怡如也。

庐陵从事,是庾亮都督府中分管有关庐陵郡事务的官员,并须下郡考察。孟嘉从庐陵郡考察回来后,庾亮问他郡中风俗得失,理应汇报述职。但他却说回到传舍再问从吏,这便是名士“居官无官官之事”的派头,所以虽然失职,却反得庾亮的赞赏。而他自除吏名,更表现出其清高之概。这件事典型地反映了门阀政治的性质和特色。另一桩则是“龙山落帽”,是历来诗文中经常出现的有名的典故:

再为江州别驾、巴丘令、征西大将军谯国桓温参军。君色和而正,温甚重之。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佐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坐。时佐吏并着戎服,有风吹君帽堕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举止。君初不自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廷尉太原孙盛,为咨议参军,时在座,温命纸笔令嘲之。文成示温,温以着坐处。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座叹之。

这件事所表现的正是名士忘怀自我、放浪于形骸之外的风致。而文笔应对之敏捷,更可知孟嘉是一位具有较高文学素养的名士。虽然孟嘉没有任何文学作品留传下来,但我们还是觉得孟嘉对陶渊明走上文学道路,会有一定的影响。尤其是龙山答文这一带有传奇色彩的文人轶话,渊明肯定从他的母亲那里听到过不少次。在他幼小的、还缺乏文学知识的心灵中,外祖父无疑是一位大文豪。尽管渊明出生时他外祖父多半已经去世,但从母亲的形容叙述中,他对外祖父的风姿肯定是熟悉的。那个放浪形骸而又文采超卓的名士形象,大约经常飘然映现于渊明的脑际。写作《孟府君传》时,渊明已经是一位杰出的大文豪了,可他写到“龙山答文”这一幕时,仍然是这样心向往之。在这里,孟嘉的形象呼之欲出。尤其是通过孟嘉这一家族人物,陶渊明与东晋名士文坛可以发生一种真切的关系。孟嘉所交际的著名文人,即据陶渊明所叙,就有孙盛、许询、罗含等人。所以考虑渊明与东晋名士文学的关系,孟嘉当是一个关键。因为陶氏家族自身素无文学传统,渊明与文学传统之间最近的血缘关系,也只有孟氏家族了。

外家对渊明的影响,更重要的在于人伦标范和精神气质方面。陶氏以功业进取为家族传统,孟氏则至少就孟嘉、孟陋而言,并无功业可称,只以孝友之行、谦冲敛退之德取誉士林。对于渊明来说,内外家族的传统都有所继承,并且是统一、互补的,因为他的人生理想是德业与勋名并至。在《命子》诗中,渊明正是按照这个标准来塑造陶侃的形象的。而孟嘉则是德业成而勋名未就。传中云:

光禄大夫南阳刘耽,昔与君同在温府,渊明从父太常夔尝问耽:“君若在,当已作公不?”答云:“此本是三司人。”为时所重如此。

这是说孟嘉本来可以官至三公的。所以在传赞中,渊明对他外祖父的过早去世慨叹不已,其辞云:

赞曰:孔子称:“进德修业,以及时也。”君清蹈衡门,则令闻孔昭;振缨公朝,则德音允集。道悠运促,不终远业。惜哉!仁者必寿,岂斯言之谬乎!

此传历来认为作于渊明因母丧居忧期间,传中也明言:“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凯风寒泉之思,实钟厥心,谨按采行事,撰为此传。”可见写传的动机来自对母亲的思念。此时渊明将近四十岁,是其人生历程中功业心最为强烈的时候。所以传赞中的这番感慨,也寄托着他自己的功业理想。但是,从孟嘉那里,陶渊明接受的主要是一种体任自然的名士人格。魏晋间名士有清浊两流,清者任自然而不违名教,以玄冲雅量、含弘广大取胜;浊者越名教而任自然,以虚无放诞立异。《世说新语·德行》中就记载有这两种不同的名士:

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4)

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是浊的一派,乐广则是属清的一派。西晋末浊流颇为流行,东晋时代则清的一派是主流。孟嘉当然是清望名士的代表。首先,他有“孝友”之德。《论语·学而》篇说:“君子务本,本立则道生,孝弟者,仁之本也。”孟氏历世孝友传家,是完全符合名教的。其次,“冲默有远量”。《世说》称黄宪“叔度汪汪,如千顷之波,澄之不清,搅之不浊”,孟嘉能给世人这样的印象,当然是一流的名士。其三,他处人伦之际,立仕途之中,一曰“温雅平旷”,二曰“色和而正”,毫无张狂之气,完全是以德服人。其四,明于出处之义。当庾亮问他庐陵风俗得失,他没法回答时,率真作答,并能引咎辞职,可谓“行己有耻”。“奉使京师,朝廷除尚书删定郞,不拜”,更能表现其难进易退之德。其五,注重朋友之间的信义。传中记载他在江州为官时,不远千里赴会稽为从前的上司谢永奔丧。路经永兴,与隐居在此的名士许询舟船相逢。许使人相询,孟嘉不即相见,相约奔丧后再造访。归途践约来访许询,“遂止信宿,雅相知得,有若旧交”。这种人际的处理,也是很符合当时的社会道德标准的。其六,放怀自得,超然物外,亦有山林之趣。“会神情独得,便超然命驾,径之龙山,顾景酣宴,造夕乃归”;“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傍若无人”。其七,任真率性,崇尚自然。其饮酒所求者是酒中真趣,从酒中体会人格自然,不矫饰造作之理。所以当桓温问他“酒有何好,而卿嗜之”时,他便回答说:“明公但不得酒中趣耳。”渊明的嗜酒与饮酒理论,与孟嘉都是一脉相承的:“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连雨独饮》)正是对孟嘉“酒中趣”理论的具体演绎。从根本来讲,都是通过饮酒来体会自然之理。孟嘉对于艺术亦尚自然之趣。他认为听音乐“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即弦乐不如管乐,管乐不如歌唱。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回答说:“渐近自然。”

从陶渊明所作的孟嘉传中,我们可以发现,孟嘉和渊明这一对祖孙之间,有许多相类的地方。我们无论如何都否认不了,在渊明的人格形成历史上,孟嘉是一个重要的典范。而他的《孟府君传》,无疑是融进了他自己的性情和人格理想。虽然没有功业可纪,但显然已经塑造出一个符合当时士林企尚的人格典范,并且流传后世,影响来哲。

渊明的人格及其理想,论其血缘关系,正是兼取内外家族之精神融于一身,为其人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所以在写了渊明的门第后,必须写他的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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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严可均《全晋文》卷五十八。

(2) 《世说新语笺疏》“方正第五”,第306页。

(3) 《世说新语笺疏》“方正第五”,第332页。

(4) 《世说新语笺疏》“德行第一”,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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