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野泥深老亦耕

《红楼梦》与《金瓶梅》艺术论:傅憎享文集(辽宁社会科学院学者文库) 作者:傅憎享 著


原野泥深老亦耕

——傅憎享自序

《弄潮儿》书名挺好,但我不是弄潮者,对潮陌生而怯惧。与潮相比,更喜欢生养我的黑土地。父老们以大事纪年,说我是“事变”那年出生的;那是1931年,酷暑的7月6日。干支为辛未,属羊的,土命。八字注定命运不济,辛未:辛酸味。一生下来,浑身青紫,进气儿多、出气儿少。邻居大婶说:扔了喂狗吧。母亲说:要扔,也得断了气。放在地上,似乎黑土给了我力量,这口气居然至今多次要断然而未断。故而喜欢土地,也喜欢陆游诗句:“原野泥深老亦耕”。

家乡,一望无际的沃土平原。虽然远离大海,然而阿拉楚喀河却拥抱着小城;小城因之得名为“阿城”。河水,对爱水的人是爱抚、是拥抱;对我这眷恋泥土的土命人,不是热吻,而是吞噬。10岁那年,酷暑,三五同学结伴柳荫垂钓。钓竿相挨,小伙伴们一条接一条,似乎我的鱼钩儿是直的,就是没有鱼儿来咬钩。为洗酷暑,小伙伴儿们纷纷入水。我孤零零地,在柳荫下,守着直钩。上流漂下来放排散落的原木,小伙伴把粗大的原木推到我眼前,说抱上它学水万无一失。有了他们的护持,有了救生原木,胆儿壮了几分,战战兢兢地下了水。没料想,旋涡冲击原木旋转着,弃我而去。小伙伴儿没让我遭灭顶之灾,却也呛了几口河水。这是第一次,也就是最后的一次。从此,对潮、对水望而生畏。不要说弄潮,观潮也不曾,看上几眼,不说胆战,却也心惊呢!

1.我对《红楼梦》像对河水一般,只在荫下看着人们中流击水。自知钩直,连垂钓之奢想也并未萌生。仍然是偶然的机缘,1979年戴不凡先生在《北方论丛》上发表了《红楼梦》不是曹雪芹所作的长文。长文却与40年前从大森林中漂入阿什河的原木相似,把我这年近半百的人带入了《红楼梦》旋涡之中。戴先生判定是操吴语的吴侬之作,先生所据的吴语,依我之见多为北语。信笔写下了《莫将北调作南腔》。此文与悼先生的讣文同时发表在《红楼梦学刊》上。戴先生像我依恃的原木飘逝,我淹没在《红》水之中,扎挣了五六年。从六年间稚拙的论文中,选出22万字集结为《红楼梦艺术技巧论》,辽宁春风文艺出版社于1986年初出版。书的内容包括:色彩、绘声、人心、外貌、动态、道具、退场、省笔、悬念、幽默、趣笔、谐偶、比喻、夸张、炼字、炼话,以及继承与创新、艺术之真假,等等。因为是从芥豆之微的小处谈艺术技法,出于主题的集中,戴先生未能看到的那篇《莫将北调作南腔》,未能收进,这是双重遗憾的事。

2.土命人,性畏水。有时,怕也没用,非得与水周旋不可。1947年,还是酷暑的7月,我离开了小伙伴和阿什河,投身“东北民主联军”。那时,刚满16岁,三八大盖儿比我还高呢!秋天,驻在松花江南岸的小村:聂司马。一天,深夜紧急命令,火速撤回江北。我和一块儿入伍的同乡同学王子瑜奉命检查撤离的群众纪律。还真多长了个心眼,跑步奔向村西头,从西向东逐户征求意见。刚到村东口,敌人就从村西进了村。刚踏上接应的小舢板儿,到了江心,追兵就到了江边。漆黑的夜、漆黑的江水,神秘莫测,哗哗的江水声比追兵的喊叫、枪声更可怖。我俩有幸没葬身江底,多年之后子瑜却埋葬在朝鲜的冻土中。1950年4月30日,进军海南。也是漆黑的夜、漆黑的南海。怕水的人由阿什河转至松花江,这回升级到南海。夜似乎把海扩大了,登陆艇在漆黑无际的海面,显得无着无落。越怕越吓,吃水量很浅的登陆艇竟搁浅在海中突出的礁石上。战事不容畏惧,下去推艇。顺水推舟的瞬间,重新燃火的艇身剧烈抖动,把我抖落在海里,又呛了几口水。此后,对潮、对海畏怯之心有增无减。

本来想不再研读《红楼梦》了,想从彼岸撤回到此岸。踏上土地,尽管平原一如大海也是一望无际,然而脚踏实地,心也有了着落。不料想,读《红楼梦》不能不读《金瓶梅》,这又像进军海南那夜下海顺水推舟;不因不由地,把我推向了一个新的滩头:《金瓶梅》。

3.欲研读《金瓶梅》而无书,真应了我撰文所署的“无书斋”三个字。汉字如诗,诗无达诂,实因字无达诂。会不会以为我发没书房的牢骚?会不会以为尽信书不如无书?会不会以为是胸中书多、案头书少?“无书斋”是写实的真话:室徒四壁,确实无书。先时,书虽不多,却也曾经有过。“文革”时期,被洗劫一空。从此,便没有了书,便也不再买书:买不起,也买不齐。“无书斋”是名正且也言顺的了。随着书的被抄没,人也被下放到沈阳线材厂,当了轧钢工。从1969年10月到1978年初,一干就是10年。“文革”时期及以后的一段日子,不要说个人无书,图书馆的书也封了。我老伴工作的商店与沈阳铁路图书馆比邻。她为我走后门借书,以补我无书之苦。当时可以借阅的是甲骨卜辞、吉金文字、语音方言等冷僻的书。其时,改职“更夫”,看郊外仓库,名曰库,实为库址的一片空地,看管好自己就算尽职了。值班一天一夜,休两天两夜,其实一样,都在休息。其时,凡能借到的什么书都读,饥不择食、虎咽狼吞。写出了心得《论汉语词汇规范化》和《形声字问难》两篇(分别发表在《社会科学辑刊》1979年第1期和第4期上),因为有这些文字,我才进入了辽宁社会科学院。

4.欲研读《金瓶梅》而无书。不仅我个人无书,我所在的社科院只有一部香港的坊间本,陈湘记书局的《真本金瓶梅》。印刷质量糟得很,“土兵”误植为“士兵”,“嚼倒泰山不谢土”误作“推倒泰山不谢土”之类的错误百出。“真本”似为崇祯系统之删节本,虽不足据,然无书也只好权且为据,据此写出:《论〈金瓶梅〉对〈水浒传〉的归化与异化》。怕有闪失,将文稿寄呈正在校勘崇祯本的王汝梅兄,请他据书檠正。虽则如此,今天重读仍觉汗颜:仍有“呛水”之感。读“真本”的《词话》,只有求援于辽宁大学图书馆了。我经由后门,入辽大读书了。又是酷暑。每天,按时到馆,闭馆归家。书,是特藏,锁在兴老先生的专柜里。到馆,只发给一卷,读完再换下一卷。先生办事离开正巧终卷,也只好翘首等待。只好利用待读时间,摘录卡片。渐熟,一次可借阅两卷了。突然发现,有的书页被撕走;为避嫌赶紧声明。答以缺页均登录在案,方始放下心来。尽管如此,我还是选择与先生距离最近的座位,以避不虞。经历半个月酷暑的考(烤)验,随后写出了《〈红楼梦〉诲淫辨诬——与〈金瓶梅〉比较兼论性描写》一篇长文。

继之,又写出了《〈红楼梦〉与〈金瓶梅〉求同比较异议》。我无意贬低《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然而不赞成简单地类比求同。相似的,未必是等同的;不应静止求同,而应以发展的观点做出动态的研究。不可以在《红》《金》两者间搞滴血认亲,《金》不是《红》的母体,充其量只不过是哺育过他的乳娘而已。在1986年哈尔滨国际红楼梦学术研讨会上,我讲述了上述异议。《异议》先发表在《社会科学辑刊》(1987年第1期)上,后收入香港百姓版《红楼梦大观》书中。

5.欲研究一部书,先须读懂这部书。“读书先须识字”,因为书是积字而成。我十分羡慕大家,每每从宏观上把握。小学生的我,只好从微观入手,识见皆小。生性好“拔树寻根”,一字不辨,寝食不安。《金瓶梅》是俗文化,粗粗看去,并不难懂,细细考较,又十分难懂。谓陈湘记书局《真本金瓶梅》是粗糙的坊间本,《词话》其实也是万历时的坊刻。坊间本的共同点是为了牟利,因而刊刻之误颇多。如错不纠、衍不除、夺不补,很难说读懂了《词话》。为了读懂,又是冒着酷暑,把戴校本与日本大安本比勘。高血压体表发热,体胖汗腺发达;校书时,豆粒般的汗珠顺着脊梁流淌。那时,北大、人民文学出版社还没有出影印本的拟议;便是出版,也要自己校书,也仍然不买书。似乎是莱辛说过:“一本大书,就是一种罪过!”两种影印本,一千多元是我半年工资的总和。精印的书,他人借阅,甚是心痛,不借又开罪于人。借,又恐怕担“污染源”之名。为此,莫如校书。酷暑校书虽苦,每弄懂一个难解的字,却也乐在其中。细细体味刊刻错误的动因,也是蛮有趣味的。

二十五回“顿腹之言”,字义难明,应是“肺腑之言”。刊版时,字须反写,而正写的习惯又难于控制,反写的“肺”遂变成了“顿”。“腹”字则是“腑”的借字记音。普通的“肺腑之言”变成了难解的“顿腹之言”。

六十七回“只当利钱,不算发了眼”,发眼为发狠,形近致误。书中有相同的语证:“老儿不发狠,婆儿没布裙”。“发狠”是心黑手狠,不是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生发赚钱”,这是有内证的,可以前后参验。

对于无内证的,可以证之以他籍。“隔墙掠肝,能死心塌地?”虽亦通,然不符合潘金莲语境,她的一串话都是没绊(盼)无望,死心塌地不再等候西门庆了。故而此语应是“隔墙掠肝花,死心塌地!”。俗语今犹称“肝”为“肝花”,或为“肝货”(下货)之音变。谓“能”为“花”之误刊,书有内证。书中引用杜甫诗:“笑时花近眼”即误为“笑时能近眼”。

《词话》本,错误奇多。有的既无内证又无外证,正字是困难的:“宁逢虎摘三生路,休遇人前两面刀”只第四十六回一见,求之以他书,《增广贤文》“进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不全同难以为证。疑“虎摘”或为“虎拦”,形近致误。“虎拦三生路”,三生:佛家语,前生、今生、来生。宁愿三生都被恶虎拦住去路,也不愿与恶人相与,以示:“虎犹可近,人不可亲”。

根据校书所见写录之误,写出了《用字流俗:〈金瓶梅〉非文人之作》(《学习与探索》1988年第6期)。从书中用字习惯,判定《金瓶梅》为说话人的述录。我曾对钧韬兄玩笑地说:这等“错别”字,如“灌药”记音作“灌月”,在王世贞、李渔、冯梦龙、屠隆、李开先等文人的文集中找不到相同的例证,因为文人习惯于正字律词。山东籍的文人口说“灌月”,手写定是“灌药”的。

6.训诂文人之作,有书为证。而训释俗人之《词话》,“俗语无典”。中外学者慨叹:《金瓶梅》解语难。日下翠先生交给徐州国际金瓶梅研讨会的文章,把它和埃及罗杰塔碑文之谜相提并论。他担心“语言的难解将会使这难得的极其珍贵的纪念碑成为一块无字碑”。人们多以为《金瓶梅》写的是凡人小事,是里程碑之作,这不免陷入“题材决定论”的窠臼。一部伟大的作品,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金瓶梅》独异与超越,首先在于语言的贡献。里程碑的界标,理应奠定在语言上。它是以俗语写俗事,四百年来,时移俗逝、时移语变,不明其俗,便难解其语了。

由于历史的误会,社会大学我占了三个系:工、农、兵。当了五年兵(1947~1952年),当了八年农民(1958~1962年)(1966~1969年),又当了十年工人(1969~1978年)。我只能老实地承认,如果不是误会的历史,从生命的长度上,二十年而且是盛年,可能有效地延伸。当然,工农兵的社会大学,入乡随俗,对于以俗解语也不无益处,并不把它看成偏得,因为失去的更多。只得聊以自慰:逝去的无法追回,得到的尚有小补。

7. 身处逆境,沉重的劳动与精神的重负,只有书还可以聊作解忧消乏之药剂。辽宁南大荒的农场,入夜,蚊阵轰鸣,南北大炕排列着二十几号人,人声嘈杂。钻进蚊帐,就着帐外墨水瓶自制小油灯读书,然而帐子减弱了本已昏黄的灯光,且人声、蚊声不免使你从书中溜了出来。农工车老板儿花李子正在讲述用“箍嘴”调教野性未退的儿马。我在跟他出车时,他曾教我怎样用缰绳或皮条拴那“箍嘴”扣儿。这扣儿套在烈马嘴上如“箍”一般。

“老牛箍嘴”,书中两见:“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却不难为哥的本钱了!”(六十七回)一作钳,“都乞韩伙计老牛钳嘴,拐了东京去,只呀的一声,干丢在水里也不响!”(八十一回)吉林版《词典》误“箍”为叶的异体。《集韵》等书,叶皆为书篇名,并无“拽”“曳”之义。所以,不能据解作牛抢拽他牛口里之草。而且另文作“钳”字,有钳制、箍紧之义。然而也不是梅节所释的防止牛偷嘴的兜嘴。这个牛箍嘴,乃是偷牛贼用软套箍住嘴,使不能发声,悄无声息地把牛偷走。我如无学赶车结绳打箍嘴扣之事,也是解不出其语的。可以说:经一事,长一智也。

农工中有位穆某,人皆不称其名,据其歪嘴呼之为“穆老歪”。他机灵、手巧,自制捕兽器,每到数九,便捕捉黄鼠狼与狐狸。他不像文人称黄鼠狼为鼬,称之为黄皮子,甚或简称为“皮子”。如果,能与老穆相熟,吉版《词典》便不会把“皮子”注为“女阴”了。老穆说,捉狐狸夹子下在哪?先要“码嘎”脚踪,掌握它走的路径。《词话》也有“示马觉”一语,注家皆以文献为据解语,必然相歧。《玉篇》“示马马,莫驾切,师祭也;又马上祭也”。《说文》“师所行止,恐有慢其神也”。“示马觉”与《玉篇》《说文》所释不沾边儿,只不过借“示马”字以记口语之音。“示马”字书中九十六回又见,“示马”不可能是打所祭之神,倒是打上记号之码。老穆猎狐十拿九稳,他的经验:“码嘎”脚踪、循踪追迹之谓也。书中“示马”为码之借字,“觉”,与“嘎”音近。揣摩老穆“码嘎”之义,大略有:踏察、思摩以达到查觉的目的。

农民中,有以善骂而知名度颇高的人。车老板“花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骂语如珠,花样奇多,且时有新变。以骂上几天不重样自谀,人们也以之作为赞叹之语。“花李”之得名实因他“嘴抹儿”的“花马掉嘴”。赛骂,十里八村是无敌手的。这成了我写《论〈金瓶梅〉的骂语与骂俗》的潜在动力(见《学术交流》1990年第2期)。

8.就着自制的小油灯读书,那摇曳的光亮,把我带回了童年时代。那时,麻油、豆油、煤油灯都点过,直到上小学以后才有了电灯。常常守在灯旁看小说,也常爱拨灯,本来:灯不拨不亮么!妈妈却说:“馋人爱拨灯,懒人好哼哼”。无病呻吟,借以躲懒,拨灯并不能解馋,母亲说这话,为的是省油。我在纠正“干灯盏”“灯草拐棒儿”“灯台”等误释时,各式各样的灯都在我心底重燃。母亲的“小耗子,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又重新响在耳际。母亲,目不识丁,连名字也没有,有过乳名,然而我不应知道。户口上写的是“李氏”,就是这个姓,给人薅地时,累得也曾忘记,一时回答不出来。尽管她没读过书,她给我的知识不能说比书本上的多或少,而是书本上没有的。“小耗子”的儿歌,与陆游的“笑看饥鼠上灯檠”相比,我更爱那歌。我甚发奇想,总以为是陆游诗化了儿歌,而不可能是儿歌俗化了陆诗。母亲,嘴上常说几幅布为几“破”。这个“破”,实在是幅的音变,轻唇重唇之别,其义则一,是古音在今唇吻上的实证。成了我解“零布”隐语的钥匙。初以为,“零布”即布头,整匹用尺量,布头论块卖;或为“无尺(耻)”之义。但感到此解勉强。进而,悟到“零布”是整匹“破”下来的,如书中扯孝布曰“破孝”,布为货币之一,“零布”实乃“破货”之意也。后来把这些隐语撰文为《金瓶梅隐语揭秘》(《社会科学辑刊》1990年第5期)。

9.我爱灯,即便光很弱,也比黑暗强,小油灯伴读,照亮了心,驱散了心底的暗影。后来有了电灯,更是大放光明了。晚上为了偷读书,把灯泡儿搂在被窝里。那小油灯怎么也无法放进蚊帐里,只好挂在帐外的柱子上。所以要偷读,是母亲怕影响我身体,她不识字不反对我读书,而且见我读书便误认为学习。她是把读书与学习划了等号的。她并不知道,我看的不是“正经”,而是闲书。作业在课堂上早已完成,节约时间归己。家,不是书香门第,无书可读。用给我的零用钱去租书,每本每天一个大铜子儿,为了节省这个铜板儿,抢时间搂灯读书。母亲误会读书就是学习,然而她不会视之为“开卷有益”,我当时也不是有意追求有益,是今天回头看,才觉得开卷真是有益的。所租的书五花八门,有啥读啥,武侠、侦探之后,才是文学之作。

随着部队北战而后南征,从东北打到海南。行军作战我仍然迷着书。管理员常升迁调换,但都知道我是书迷。每换驻地,他们号房子,特地为我找一家有书的房东。于书,仍然是无法选择,不是我选书,还是有啥读啥。这时,已经有了“开卷有益”的朦胧感了。从兽医的《牛马经》到算命打卦的《麻衣神相》,一概都读。饥不择食嘛!今天,一当人们误把“三停”释为“人体全长”,《麻衣神相》立即浮现脑际,三停为三等分之一。孟玉楼面部三停,相术与画法皆谓:上停,发际至眉际;中停,眉际至鼻底;下停,鼻底至颜缘。

荒僻的山村,连《牛马经》之类的书也没有。我便读“壁报”——糊墙的旧报纸。顺着受光的最佳面,决定什么时间看哪面墙。阅罢四壁,搬来宽面的条凳,躺在上面仰读顶棚。个中乐趣,无法与外人道,也是外人体验不到的。那少头无尾的脉案医方对我写《官哥儿的病态与心态》,发挥着潜在的作用。相面圆梦之书成了后来《李瓶儿梦象与心象》的基因。《词话》中俗语有着“俗典”,“捻香的也不知,割肉的也不知”,若不是早年读过“唱本儿”我也不知内中典事。唱本儿中有《丁香割肉》的故事;而蔡顺孝母捻香捐寿之事不仅写进了唱本儿,而且也写进了《二十四孝图说》与元杂剧《降桑椹》。元杂剧是我在后来进东北鲁艺研究班研究戏剧时才读的,在当时我能读到的只是《二十四孝图说》以及作为年画贴在墙上的《二十四孝图》,这些都成了我《论〈金瓶梅〉俗语与民俗》(《沈阳师院学报》1990年第3期)的基石。

10.在工厂的十年,我曾经看过水泵房,那灯虽然是电灯,然而却由防爆网罩着,贴紧顶棚高悬。因而,能见度极低。为了填补心的空虚,在无书可读的日子里,便把全国出版的不同版本的服装裁剪书全找了来,比较其优长劣短。我利用业余时间给别人裁衣服,成了造反派头儿出身的政工组长,在大会批判“新动向”的内容。

我只好改行,学过木匠,当然不是投师;工人说寻师不如访友,访友不如动手。我是偷艺,先看后干。一看二干三琢磨。从木凳到小橱,都曾打制过,现在仍然使用着。《词话》写的“长命钉”,有人说是封棺紧固棺盖与棺身之用。其实,只是象征的葬仪。男左二右一,女右二左一,三根钉子,起不到固结的作用。固结棺盖与棺体的是暗榫在起作用。那卯与榫形如蝴蝶,学名蝴蝶键。这是我在工厂学到的。我还把它绘成图,其形略如英文正反两个K字,中间楔入一个“|”字,即“K|K”。封棺,谓之“煞扣”,“|”键一打入两个正反K字之间,便无法拆开,以防止开棺盗墓。那图纸,也如同泵房的防爆灯,昏黄而高置了。我所以学裁剪、学木工,并未想去裁衣服、打制棺材,只是出于填补脑空白。工人们说:艺多不压身,大概含有知识就是力量的意味吧。

我最初接触工人,是在参军的前两年。家迁至庙头街(义为庙前街,取义与府前同)的一家商号鼎兴南后院。三进:前店、中坊、后宅。1946年共产党一来,老板举家南去,我即迁进他的住宅。这个店与作坊,是生产与经营酱菜的。课余,我也去给工人打帮手。对于《词话》中的“头醋不酸到底儿薄”是熟悉的,制醋是将发酵的原料,装进大缸,再加水淋滤,头淋最酸,依次酸度渐减;到最后便薄如水了。店员和工人们,常聚赌。手悖时,要我代“抓”牌,据说可以换手气,扭输为赢。孩提牌技不可能高于成人,而因不按成人之常规,每每歪打正着。《词话》中,有拆牌道字的牙牌令的描写,人们误此为“拆白道字”。当年得自牌场上的牌经,为我今天拆解“牙牌令”隐语起了助益作用。拆牌道字作为专节,写进了《金瓶梅隐语揭秘》一文之中。

11.人们都有童年的欢乐,我亦有过,然而忧愁更多。生不逢时,我于事变那年酷暑之日出生,生后不久九一八事变,母亲抱着我跑反。父亲体弱多病,生计艰难。这大概要归罪于住处风水不好,只因家住“烟沟”(从村名可知村之小)村关帝庙西邻。人说:住庙前不住庙后,住庙左不住庙右。以“右”为恶,由来已久。我弟兄三人,长兄增福,次兄增禄,增祥非我莫属,而且乳名“三求”,祈望“福禄祥”三者兼而有之。待到入伍,首长嫌我名字封建,建议改改,一时不知所从。又不愿意改从“三求”之乳名,恶其与“囚”同音。取谐音之字,改作“憎享”,一直叫到今天,还将叫下去。人怕犯名,憎恨享受,自讨苦吃到今时,苦还要吃下去的。从住宅的搬迁,到名字的给定,都是为着祈福。然而那福、禄、祥却躲闪着我们。一家七八张嘴,吃的烧的全靠山东大汉的祖父。他春天刨荒,松江平原荒地多的是;平原的皱褶处硬杆儿黄篙比人高,他夏秋间打“秋板子”,堆成比房还要高的两大垛。这样大度的黑土地,仍然养不活我们,三个姐姐都夭折了。母亲说:命里注定。她说婚礼坐帐那天,批八字的先生让她向左转三圈,便生三子。她说:命相,应验了。我和她谤道:你再向右转三圈儿,姐姐们也活不了;我们也死不了。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受雇于人,去和龙煤矿当劳工,回来染上伤寒不治而死。不是不治之症,而是没钱医治。爷爷当时正给人打短工割谷子,谷穗儿抽了眼睛,实际上一股急火,双目失明。

爷爷目不识丁,父亲识字不多。他们备尝不识字之苦,发誓:卖裤子当袄也要供我读书。早在我进官学之前,就受私学的熏染,住南门里时后院房东便设塾训蒙。我常登上窗窥听,学童们唱读:乐于时傅、天地玄黄。听的多了,我也能顺口胡诌;屋里侃侃伐“谈”,窗外我默接:置之“何”干。儿时,接触的《庄农杂字》《增广贤文》《千家诗》成了我撰写《金瓶梅旧诗寻源》的助剂。父亲早逝、爷爷失明,便是我辍学参军原因之一。

想到爷爷,便想到他的玉米米查子云豆粥,便想到他打的柴草烧的热炕头。北风呼啸的冬夜,与爷爷共盖一张被,没有褥子直接睡在炕席上,他用身体和他烧的热炕为我驱寒,使我能够进入温馨的梦境。临睡前,他操着浓重的山东乡音,讲述他六岁闯关东的经历;告诉我寻根之处——山东登州府(好汉秦琼夜打登州的那个登州)招远县四甲游击社西北乡张家庄。他说:始祖母姓张,是张家庄瓦窑的人。而我直到如今,仍然没有机会去寻根找到那瓦窑的旧址。然而,爷爷的浓重的乡音,却在耳际生了根。“太”字他总是读成“推”字;“谁”字总是说成“黑”字。所以,“鬼酉儿上车:推丑!”“穿黑衣抱黑柱”。听来亲切。不是从视觉上审读,而是从语音的听觉上察听。语义、语构都是建立在山东方音之上的。据此,写出《金瓶梅鲁音征实》。

12.涉入《金瓶梅》研究,步入误区。我早年失学、少年从军,文学创作刚刚起步,又逢历史误会。年近半百,方始问学;知命之年尚未隶文坛学界。研读了五年《红楼梦》而转向《金瓶梅》,由一个误区步入了一个新的误区。误区,是指两书的性比较研究。中国传统,对性讳莫如深。为什么文学中(包括《金》《红》在内)有着这方面的描写,而研究的论著却寥若晨星呢?从三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半个世纪的目录里,只三十年代有沈雁冰、谭正璧少数人的有限的几篇文章,之后半个世纪成了空白。我,表面冷静,内心易热:头脑一热,贸然地撞入了误区。为什么不想想五十年噤声不置一词的原因呢?我在写作《金瓶梅与红楼梦性描写比较论》时,是慎重其事的,重新阅读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有关婚姻家庭等经典著作,并以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论断了人的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作为文章的骨干。我的嘴是“豆芽菜没捆儿”,无秘可言,常把想法挂在嘴上,企望得到帮助与支持。没有想到“机儿不快梭儿快”,文章尚未在《未定稿》上刊布,谣诼先已蜚流。而且传到上面去了,造成了不应有的误会。致使收入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明清小说论丛》中的此文被撤下(时《明清小说论丛》已发排,编辑奉命拆版停发)。这篇文章后来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的《未定稿》上,又被蔡国梁君选入漓江版的《金瓶梅评注》一书,并为《徐州教育学院学报》所转载,也收入我的论文集《红楼梦艺术技巧论》之中。这是我研究性的第一篇也是最后一篇。接受省领导的建议,洗手不再写性研究的文章了。原来的计划还真不小呢。拟着手将先哲时贤的有关论述编集成书,用沈雁冰的文题《中国小说内的性描写》作为书名。在此之后,拟构筑《中国性小说史》,再延伸为《中国性文化》之研究。洗手不写,不是被动的忍痛割爱,而是主动放弃的。近年来,《金瓶梅》词典,日渐增多,注家蜂起,然也积弊日显,粗疏难免。我在他人粗疏之处,从语音、语构、语源等方面,又证之以民俗,以俗解语,使民俗与语源发生学结合,撰写了《金瓶梅注疏》。意在注他人之疏,又难免自己之疏误。交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后,编辑朋友也有苦衷,以为书名古板,只好改作《金瓶梅妙语解谜》了。其姊妹篇《金瓶梅隐语揭秘》也已交沈阳出版社。

13.虽然接受了不再研究性的建议,然而并不连同研究食谱、开餐馆的建议也全盘接受。我一向以为《金瓶梅》是小说,应该作为文学作品,进行文学的研究。

《金瓶梅》的确写了华诞、弥月、添寿、会亲、合欢、迎上、犒下、饯行、接风、斗分资、打平合等名目繁多的大大小小的官宴、私宴。然而《金瓶梅》毕竟不是传授烹调技艺的食谱,《红楼梦》也不是;首先是供人审美欣赏的小说。小说的艺术研究,是不可以作为烹调技术对待的。特别是,中国的小说艺术,与其说是“写实的”,毋宁说是“写意的”。中国小说与其他艺术样式,同有着传统的文化基因。小说较之其他艺术样式出现较晚,不能不受着诗、画、戏曲的影响。诗画中把酒问天,谁去根究饮的是“金华”还是“竹叶”。小说更与戏文相通。画,是写意的;戏,是虚拟的。戏,以桌代筵、以杯代酒,有谁稽知菜是川宗还是鲁系。“将酒筵摆置在……”,高举觥爵,掩之以袖,从不真喝。《词话》仍然是继承、赓续了写意的艺术传统。对写意、虚拟的艺术,人们也已认同形成了审美习惯。从《词话》的“烹龙炮凤、肴如山叠”的赋赞套语中,实在无法指实烹技。《词话》,于烹技不唯不细,而是粗疏。遇到关节眼儿处,便抬出来“说不尽的肴列珍羞”。以说不尽掩盖说不清。表明着述录者为说话人,难有机会涉足上层饮筵;不能身经、目睹、口尝、舌味,只能以仰视的视角,以抽象的千般水陆、万种珍馐的虚写,代替具象的实写。因为“花儿不好写”代之以“花儿不知名”了。对此,以“说不清的肴列珍羞”为题,以《金瓶梅饮食描写疏论》为副题,对小说饮食描写艺术与烹调技术加以分疏(此文刊于《辽宁电大学报》1989年第2期)。

我在部队任创作组长,从事专业创作。转业到地方,主持过一张小报的副刊。小说、剧本、诗歌、曲艺、杂文都曾写过,然无足称道者。发表的作品,都被抄没了。现今,只遗留下来根据我的诗剧改编的连环画《金菓园》和根据我的小说改编的连环画《雨衣》这样的幼稚作品,且不是原作,只能用来哄弄我的小外孙女儿了。创作实践,使我备尝了写作的甘苦,“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知道难点,然而突破不了它;知道易点,常常屈从它。也理解创作心理与接受心理。对于《金瓶梅》,首要的是文学的研究,怎么解读与怎么写?对于文本研究的要义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本身就说明着怎么写。我不否认,成书与作者研究是重要的。然而目前可资据以为证的材料少得可怜。张竹坡早就在《读法》中提醒人们:何必要附会一个作者呢?我从解读的过程中,从不同角度:用字、语音、民俗、诗源、隐语等中寻求内证,内证显示给人的《词话》不是文人之作,而是说话人的述录。笑笑生只不过是《词话》的编定者或出版者而已。对于这些,我拟写《金瓶梅话本内证》,草稿已写就,为了写这“自白书”暂时放下。这些不同角度的“系列论文”已集结为《金瓶梅书话》出版。

14.不论是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人对人的研究都是最差的。人最不了解、不认识的便是人的自身。你以为我对我总该了解的吧?我对自己不敢说认识,而且认识的颇为模糊。由于认识的糊涂,导致了这篇自白的不明不白。当然是根源自我评价难之上,故而我只作自白,是自供状,而不作评价。为己立传难,既不能自嘲自损,又不能自嘘自谀;求得公允何其难啊!我总是畏怯人言,朋友指责我:“你好像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活着!”自我失落,当然可悲;然而只有自我,旁若无人也很可怜。为别人活着又有什么不好呢?已是耄耋,潮,不敢轻弄了;对黑土地眷恋之情仍然不减。随便地从陆游诗中断章取句,“原野泥深老亦耕”,向书法家李仲元求字,悬诸座右以自励,以示对《红楼梦》与《金瓶梅》耕耘的不敢稍懈之心。

201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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