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红楼梦》艺术论
论《红楼梦》的绘声艺术
古之声文、形文、情文虽不专指小说,但小说绘声、绘色、绘形、绘情无不包容,几可胜过其他艺术样式,似乎小说方能当得起“综合艺术”这一称谓。
审美是通过具体的感官而进行,不同的样式与不同的感官相联系,所谓视觉艺术、听觉艺术。色之于绘,形成悦目的画幅;声之于乐,构成动听的乐章。声色于人之耳目是直接的,而文学之声文却是间接的,必须用语言文字复述声音,令读者阅读产生“如同听焉”的感觉。小说中的音响,不能直接诉诸听觉,靠描写产生听觉形象。
人们称音乐为时间艺术,盖因声音过耳不留。它又无色无形,不易捕捉,文字转述更转觉其难。欧阳修说:“乐之道,深矣。故工之妙者必得于心应于手而不可述之也;听之善亦必得于心而会以意,不可得而言也。”(《书梅圣俞稿后》)此其谓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也。曹雪芹毕竟是语言艺术大师,他把这难于用语言文字转述的音响,在《红楼梦》中以完美的艺术手段表现出来了,巧妙地把音响化为语言文字,使读者阅读时产生听觉的效应。把声响引进小说,李渔虽早于曹雪芹视小说为“无声戏”,但直到《红楼梦》,才丰富了文学的表现力,广化了文学表现形式,使绘声艺术成为小说“综合艺术”的有机构成部分,与其他艺术手段一道来完成《红楼梦》艺术的总要求。音响的描写与其他艺术手段融合为有机的整体,《红楼梦》才成为宏大的奇构。如果失却了音响的描写,《红楼梦》将哑然失声,而由绘声艺术的成功,《红楼梦》才情共声生,声情并茂。
以声写人 声如其人
表现人的音容、物的声貌本非易事,而表现人的灵魂深处的心音,就更为其难。而要创造成功的典型,又必须发掘人物的内心世界,揭示人物心灵的奥秘。曹雪芹在《红楼梦》里调动了一切艺术手段,其中也包括着音响的手段,致力于音响的描写,把音响化为语言,借助于音响渲写人物的鲜明性格。以音响作为拨子,拨弹人物心灵的弦键。这音响的感染力也紧扣读者的心弦,或发出轻纤的回声,或发出撼人的回响,人物性格的多面性与复杂性便由音响立体化了起来。音响绝不是单纯的伴音,而是塑造典型人物、塑造典型性格的不可缺少的艺术手段。音响与人物命运息息相关,音响是作者的心声与人物心灵之弦谐鸣,也叩击着读者的心弦,尽管音响是轻微的,但艺术的力量却是沉重的。
书中多次用声音写晴雯之性格,“嗤嗤”的撕扇声和她的笑声,写出了晴雯的大丫鬟的突出地位,这是以声写扇,以扇写情。脂批:“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娇嗔不知情时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写出了宝玉一贯重人轻物的观念。在抄检大观园时,连探春的箱笼也是一一打开,独有晴雯与众不同:“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嘟’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从这“豁嘟”的声音中显出她抗抄的气势,显见她不甘受辱的“爆炭”性格。她与宝玉诀别之时只能哽咽不止,又不敢大声哭叫。“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的手里。”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咯吱”声,却显出晴雯诀别时炽烈的心。如果以现代音响效果的画外音强化之,定会产生裂人腑肝的力量。脂庚本却没有这动人的咯吱声,而是纤缓地只说用剪刀将指甲齐根铰下。这哑然失声的描写,当然不如“咯吱”声有声有色了。
《红楼梦》中声音皆是为人物而写的,以声写人,声如其人。夏金桂“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哧’两声,拍着手冷笑道”。从鼻孔哼出来的两声哧哧,就完全可以见出她那盗跖的性气。贾珍进内室“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往后藏之不迭。”这唿的一声,突出众人慌乱,反衬出凤姐落落大方,“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闻秘事凤姐讯家童”从兴儿“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碰的头山响”声中,活现出凤姐的淫威。音响于晴、于凤如此,于宝玉更是如此,宝玉“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下摔‘豁琅’一声打了个粉碎。”这声响惊动贾母派人讯问,足见宝玉在贾母心中的位置;袭人回答:“我才倒茶,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茶钟了”,又表现了袭人玲珑圆通的性格;这豁琅砸钟声又导致后文李嬷撒泼的情节,突出了宝玉热爱清净女儿的性格。
以声写形 形随声现
“人未见形,先已闻声”是作者在五十二回最先提出的。脂砚斋对此法赞道:“未写其形,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凤姐一登场便非同凡响,盖因其先声夺人。“一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而她偏大呼小叫:“我来迟了!”曹雪芹是文章圣手,脂砚斋是评论大家,虽然那时并未总结出通感的规律,脂砚却自觉地运用它:说人于声的绣幡掩映下,见出阿凤的英雄气概来。宝玉出场也是形随声现,但“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而不是如凤姐之大呼小叫,两相比较,看出了二人的特定身份与性格。只有比较才能出现不同的审美价值,假如是同一单纯的声音,是不可能有多样美的。《国语·郑语》说:“物一无文,声一无听”,如果凤宝二人出场声音是简单的重复,写法不是相映而是相犯,便会陷入“无文”与“无听”的困境。不仅凤、宝写法不一,与其他人也是不重复的交相辉映。宝玉脚步声响来自院外,所以不甚具体,而贾蓉上场却是“只听一阵靴子响”蓉已走近,可以判明他足下所着的是靴子。把花样撂给小红的那个小丫头,又是别样写法:“抬起脚‘咕咚咕咚,又跑了。”蓉较玉具体靴声可辨,而从这咕咚咕咚的跑动声中,完全可以认定来者是大脚片的天足。一个脚步声的细微末节,大手笔写来如此千姿百态,不同的声响,描绘了不同人物的形貌、神态、性格与地位。如果是齐一的写法则无文,如果是相同的声响则无听:便分不出鞋靴,也辨不出脚的大小,当然更无从得知其身份之高下,也难察知他们的性格。这与李商隐的“已闻珮响知腰细,更辨弦声觉指纤。”同是声中见人的写法。脂砚评书运用通感,因雪芹自觉地调动一切感官使读者生出通感来。宝玉来至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潇湘馆窗前,先是味觉:“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继之才是听觉:“耳内忽听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最后是形随声现的视觉:“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甲戌脂批:“未曾看见先听见,有神理。”这短短一段,几种感官交替使用。听,如在耳畔;看,如在眼前;想,如在心中,收到了感耳、感目、感心的艺术效果。何以脂砚斋独强调未见先闻,因为声音道出了人的心音,其他味、视觉是为了突出这声感的,仍然是未写其形,先使闻声,不过是写得花团锦簇、变化多端而已。
寂为声先 静中求声
雪芹脂砚未奢谈通感,但如前文所举通感写得十分之好。多有人高论艺术辩证规律,但在创作实践违忤背离辩证关系的比比皆是。雪芹没有奢谈辩证关系,而书中却充满了符合辩证关系的例证。凤姐出场先声所以夺人,因取的是动静对比之法:众人严整恭肃之静,突出了凤姐大呼小叫之动。这与传统的诗文写作规律冥合,如林静与蝉噪相比林愈静。动静、有声与无声是比较出来的,万籁无声方显出寂静中微音细响。《老残游记》美人绝唱,白妞出场便是静中求声,以“满园子里便鸦雀无声”,所以“连一根针吊在地下都听得见响!”《红楼梦》中静中生声之处多见:刘姥姥因“只屏声侧耳默候”所以不仅“远远的人笑声”听见了,而且连‘衣裙窸窣”声也清晰可闻。刘姥姥还判明:“约有一二十个妇人”。所以能听得如此仔细,不仅在于他本人屏声侧耳静听,而且当时的环境是“鸦雀无闻”。与凤姐用饭同样,探春盛怒时用饭:“此时里面惟闻微嗽之声,不闻碗箸之响。”这写了大家风范与凤、探之威仪。
除夕祭宗祠也是“鸦雀无闻,只听靴履飒沓之响”,大祭礼当然庄严肃穆。人虽多到“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隙空地”,但限于礼数仍然是肃静到鸦雀无闻。所以微细的环珮声,靴履起跪的飒沓声,才于静寂中显得突出起来,这声音是为了显示肃穆的寂静。
雪芹真是深得声中奥秘。“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庄子·天地》中的道理被巧妙地应用在《红楼梦》之中了。有声与无声,相反相资,寂或为声先,寂或为声之遗响,书中各尽其妙。元妃归省节奏迟慢、气氛滞静,空气都寂静得似乎凝固了。拖得贾母耐受不住回房了,读者也耐受不住了,才“忽听外面马跑之声不一”。脂批:“静极,故闻之,细极!”这便是静中写声、寂为声先的写法。继马跑声之后上场的十来个太监仍然是静候,接着是在静寂中太监“喘吁吁跑来拍手儿”的讯号声。过后“半日静悄悄的”,又过了很久“方闻得隐隐鼓乐之声”。这段动与静,无声与有声的描写,生了相反相资的功效,显出了皇家的仪注的端肃。这段归省如果不是以无声突出有声,不是静中求声,而是取贾珍高乐“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的写法,这种“耳内喧哗”的沸反盈天的效果怕是不堪入耳的吧!每读至元妃归省静中求声的写法时,便自然地联想起《扬州画舫录·卷十一》关于吴天绪说书的一段记载:“效张翼德据水断桥,先欲叱咤之状,众侧耳听,则唯张口努目,以手作势,不出一声,而满堂如雷霆喧于耳矣。谓人曰:‘桓侯之声,讵吾辈所能效状?其意使声不出于吾口,而出于各人之心,斯可省也。’”
把曹子与民间艺术家吴天绪联系在一起,吴天绪不出一声能收雷霆叱咤之功,曹子写元妃归省也是于无槌处听鼓声。如果他们不是静中求声,而是喧阗鼓噪,说不出桓侯风云,也写不出元妃之尊荣,这种静中求声真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了。艺术辩证法的奇功妙用一至于此,真使人叹为观止了。
声本无形 以形写声
声无色无形又过耳不留,不易捕捉,难于描写。虽则如此而又非写不可,以形写声多为人所取法。甲骨文本元风字,便是以凤代风,因风吹凤鸟翎毛飞动,夹带着风声。人们熟知的风赋多处借物以状声。今之京剧《三岔口》摸黑格斗,眼不能观六路,只靠耳听八方之声了:对方呼吸声、脚步移动声、兵器夹带的风声,全靠演员的审听判断的神情表演出来的,这也是以形写声之法。刘姥姥心中的大挂钟的走动声:“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只说咯当咯当仍然抽象,紧接“很似打罗筛面一般”,继拟声词咯当之后,以农家筛面击打的锣声,声感具体逼真了。那钟的声音:“陡听得当的一声”,只是拟声词人们仍然不能如闻,而以“又若金钟铜磐一般”的形容,不仅具体而且悦耳了。击鼓传花的鼓声:“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剪迸豆之急,或如惊马之驰,或如疾电之光”。以将涸之残漏,喻声声慢;以迸豆劈啪喻敲击急。声音本与惊马、疾电无关,如此写来人们对鼓声之迅疾、快捷的通感,油然而生。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以物状声是以实写虚,由视觉形象转化为听觉形象。更有以感觉再转化为听觉的:《老残游记》白妞说书,声音由低到高层进渐近,以攀登泰山作比;由高到低、渐弱而阒然,以高空泄下、入于地底形容。这以感觉写音乐,举他物、他事以明音,使不具形象的音乐变为可以感知的,受到人们的称赏。白居易的《琵琶行》以多种手法写音乐:以拢、捻、抹、挑写演奏技法,以急雨喻大弦之嘈嘈,以私语悄声写小弦之切切,更以“大珠小珠落玉盘”使嘈切间杂之声具体而形象。为了引起联想:舒滑流利如同黄莺在花间婉转;凄凄切切之声则如同泉水挤出冰层之声。如果说《老残游记》说书符合《礼记·乐记》“故歌者上如抗,下如坠”,那么《琵琶行》也符合着“曲如折,止如槁木”。琵琶的终止不仅如同槁木,而更进一步“声暂歇”,有如冰泉冷涩使得弦凝声绝了。
以情写声 情共声生
《红楼梦》中既有前述之以物状声,更有以情状声。《乐记》中说:“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声缘情,声音是人的精神活动、意识活动亦即心理活动的反映。作者把自己的感觉、感情渗入到声音之中,甚至把无情之物写得也有情感,化无情为有情,变无声为有声。黛玉吃闭门羹,独自悲切呜咽,只呜咽之声尚不足以写尽凄楚之情,作者把花鸟写得似乎有知,“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花本无知却写花似知音,鸟本无情却写得似是通情,这是把人的情感赋予花鸟,以无情突出黛玉之凄情。“呜咽一声犹未绝,落花满地鸟惊飞”,夜鸟闻呜咽声必然惊得飞起,鸟飞振翅扑落枝花,本是自然之理,但雪芹却将感情作为鸟飞花落的原因。鸟花本无情,以无作有,化无情为有情则情更浓;化无知为知音,这是一种浪漫的写法。如同《箜篌引》:“空山凝云颓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即便是能仿人言的巧嘴鹦哥儿,也未必能学出“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样繁复的句子。“那鹦鹉便长叹一声,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韵”。以鹦鹉太息声声,突出黛玉吁磋终日,这太息声声是不教自会的。至于葬侬之长句,因鹦鹉没有意识,看似不能学舌,发出的一些音节是没有固定意义的,但在书中人物听来、读书人看来不论鸟音是什么,都认定所发之音为葬花句。这实际上是人物心灵的自我感觉,读者读来,当然不仅不觉其夸张,且又因黛玉“又将素日所喜诗词也教与他念”,反而觉得合情入理了。以鸟声渲写人心情,是作者以人的心情去忖度动物心情,又把人物心情转赋于鸟声中,使鸟拟人化了。使人物心声、心境、心情与外物相统一。大观园绿暗红稀,宝玉伤怀,闻枝上鸟啼声声,心上产生异想:“这雀儿必定是杏花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鸟本无情,作者偏写鸟啼鹦诉,其实只不过是人物见景生情的心灵的反响,缘情的回声。只有竹林才“龙吟细细”,画上的竹林绝对不能发出声音来,但白居易的《画竹歌》却写:“举头忽看不似画,低头静听似有声”,从竹画听见声音与雪芹写宝玉从鸟鸣中听出鸟语,这声源当然还是生自作者心底,发自人物的心底。这情共声生,寓情的声响,必然在读者心中产生共鸣。
耳之于声 焉有同听
尽管前人说“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这只说明事物的一个方面。人们对同一事物,有同感的一面,也有异感的另一面。由于人与人之间种种差异,对同一事物,感受未必全然一致。甚至同一个人,因时因地或因心绪的变化,对同一事物的感受也是不同的。
书中有两段贾母听笛的描写,虽然没有使用音乐的语言,但却是十分细腻、具体地渲写音乐的变化,使读者感到音乐的情味。先是“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声”,贾母误以为“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王夫人回答深宅大院“街上那里听得见,这是咱们那十来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倒还懂得欣赏音乐,“安排在藕榭亭的水亭上,借着水音更好听”。作者没有去描写音乐的音色、音质、音量、强弱、节奏等种种,而是写:“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并发;正值风清气爽之时,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使人心旷神恰。”环境烘托着心境,乐音谐和着心音——四十一回,当时的贾府“正值风清气爽”,乐声听来自是令人心旷神怡了。
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写得更是细腻凄婉动人,贾母道:“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远远的吹起来就勾了。”四十一回是“箫管悠扬,笙笛并发”配器齐全的合奏,音乐浑厚;而这时只是笛子独奏:“猛不防只听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与这呜咽声相映衬的环境“月明风清、天空地净”,对此声此境“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贾母等人的烦心虑绪在笛声中似乎暂时得到了解脱。但作者取的是欲抑先扬的手法,重点不在于解脱,因这烦虑至此时已积重难返,无可解脱的了。继而贾母说:“这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越慢的吹来越好。”“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调式徐缓之后,同是这些人、同是先时的环境,“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各人随心所向,彼此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尽管各人随心所向,想的不尽相同,但悲凉落寞这一点却为大家所共有。关键还在于乐声触动了人的心弦,人因声而生情。所谓:触声生情。即如二十三回黛玉在梨香院外“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对别人或可“心旷神怡”,或可“无动于衷”,但黛玉却“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为什么?皆因在悠扬的笛韵伴奏下婉转的歌声唱的是:“幽闺自怜等感慨缠绵之句”,这触痛了黛玉心灵的伤痛,歌声与黛玉的心声共鸣。脂批:“魂随笛转,魄逐歌销。”难怪她闻声伤情了。
声为喜添欢乐 声为悲增哀戚
《红楼梦》与其他小说一样,是写给读者阅看的,而不是写给人们听的。但书中却明显地受着章回说部的影响,保留着说话人的残痕。讲唱艺人说到关键处,多是运用声音来中断它:只听——然后檀板一拍,戛然中止,且听下回分解。第一回,“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封肃不知有何祸事,吓得目瞪口呆,且听下回分解。
二十六回,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哪一个出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七十二回,赵姨娘正自和贾政说话,“忽听外面一声响,不知何物,大家吃了一惊,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这人喊门响,门声起处来者为谁?外面是何声响?都构成了悬念,诱使人们急于知道。下回分解,也未必是什么大事,七十二回窗外响声“原来是外间窗屉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来。”寻常小事、寻常的声响,收到了不平常的效果,带来了悬念。
悬念推进了情节的发展,增强了诱人的气氛。书中以音响烘托气氛,不止于回末之处,而且处处重视音响的描写,屡屡把音响作为有力的手段配合人物情绪,渲染气氛:为喜剧场面添欢乐,为悲剧场面增哀戚。
“只听得外间屋内叽叽呱呱,笑声不断。”写“晴雯麝月两个人按住芳官那里隔肢呢!”这叽叽呱呱小女儿隔肢的嬉笑写得多么传神,读来如闻其声。人们一论及红楼的笑声,多举“百笑图”时的各种笑貌,而忽略人物的各种笑的声音,三十八回众人吃蟹是“哈哈大笑”;两人隔肢芳官却是“叽叽呱呱”,就是“百笑图”各种笑态中也伴有声音:“只听咕咚一声响”,原来湘云伏的椅背不稳连人带椅笑倒了。
六十四回,晴雯追赶芳官也是从宝玉耳中、从声中写出:“只听见屋里稀哩哗喇的乱响,不知何物撒了一地。”(是抓子儿争输赢,晴雯追打芳官将“子儿”撒了一地的声音)这声响烘托了小女儿嬉闹的热烈气氛。
气氛因声响烘托得神完气足的要算是六十二回湘云等人搳拳,“叮叮当当,只听得腕上镯子响”,“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比这气势更大的九回茗烟闹学的声响:“听得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贾菌扔书箧“只听得豁嘟一声,砸在桌上,书、本、纸、笔、砚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接着是一片声“一齐乱嚷”。这简直是一曲大合奏,五声俱全了。
不仅于这种大的场面以声显势,写得有声势,就是小的场面也是以声显势。比如凤姐搀贾母走竹桥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不相干,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因竹桥声为人习闻,未假他物以喻音,直书“咯吱咯喳”的拟声词,使人如闻其声。所以脂批:“如见其势,如临其上,非走过者,必形容不到。”一个竹桥写得有声有势,一个风筝写来也形随声见。“一言未了,只听窗外竹子上一响:恰似窗屉子倒了一般,众人吓了一跳。”先闻其声,不写其物,以熟悉的窗屉倒掉声,写众人吓了一跳,不知何物?原来是“一个大蝴蝶风筝,挂在竹梢上了。”这般写来便先声夺人、先势夺人。接着再将声音细细写将下去:黛玉“随着风势将籰子一松,只听一阵‘豁喇喇’响,登时线尽。”黛玉“接过一把小西洋剪子齐籰子根下寸系不留‘咯噔’一声铰断”。籰子的“豁喇喇”响,和‘咯噔”铰断线声,把风筝气势与风势写得活脱脱地如闻如见了。
以写声的办法为人物的思绪增悲添戚,可举“开夜宴异兆发悲音”为例。书中关于声音的写法千变万化,以情写声、以形写声,有的声音因人们熟见习闻,所以直书拟声词。异兆发悲音没用一个拟声词,但那悲音却是无比的深沉。“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大家明明听见,都毛发悚然。”作者又把悚然气氛推进一步,“一语未了,只听一阵风声竟过墙去了。恍惚闻得祠堂内槅扇开合之声,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凄惨起来。”这音响实际是人物情绪的反映,是内心世界的回声,这音响加重了森森的氛围,突出了凄切的心情。音响是人物内心的描绘,思绪随音响自然流露出来:风声也如哀如叹,像要对在场的人诉说什么,人化了的风声哀叹过后又翻墙去了。因有槅扇的开合声,令人不能不信,于是次日还须察看一番。这悲叹声中,写出了贾府悲凉落寞。总之,音响在渲染气氛、烘托情绪、塑造人物、深化主题等各个方面都起了不容忽视的作用,这便是《红楼梦》艺术的一个重要方面。
1981.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