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的绘色艺术
大千世界的美,首先归功于色彩:天地山川草木花卉皆因光而呈形,因色而见美。形与色相依为命:有形无色不美,赋形以色生色;多彩丰富,少彩贫乏;不堪设想:色彩单调将是多么枯燥的世界。无怪马克思说:“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
偶见郭沫若以“乳白青绿间紫金”入《题灵芝草》诗,想及除“赤橙黄绿青蓝紫”之外,还有多少色彩进入过文学作品呢?往古今来,文学作品中色彩之丰富盖莫过于《红楼梦》。天象自然、园林建筑、居室陈设、家具器皿、服饰装束、花卉果蔬,等等,无一不涂上千变万化的色彩。用异彩纷呈、五光十色、紫万红千、绚丽斑斓等语赞誉《红楼梦》并无过分而仍嫌不足。
红楼尊红 洒泪泣血
色彩是客观事物,感情是人的观念;色彩是没有感情的,感情只有人才具有,感情是人赋予色彩的。不能同意感情是色彩固有的以及色彩的感情是人的生理性质的观点,它是人的社会实践而形成的观念。恩格斯说:“如果雨蛙和食叶昆虫是绿色的,沙漠中的动物是沙黄色的,两极的动物主要是雪白色的,那末它们肯定不是有意识地或按照某种观念获得这些颜色的;相反地,这些颜色只能从物理的力和化学的因素来说明。”
由于时代、社会、民族种种之不同,人们对色彩感情的认识差异也是很大的:印尼惹士岛上居民崇尚黄色,称甜梦为“黄色的睡眠”,誉高尚的人有“黄色品德”。曹雪芹却以红色为至尊至贵,书名“红楼”是在“悼红轩”中披阅十载而成。主人公的号是“怡红公子”,他的居处是“怡红院”,他生性有爱红的毛病儿。不仅作者爱红,评阅者也爱红,迳以脂砚斋为名。作者把尊严、高尚、幸福、爱情等感情寄寓于红色之中,这似乎可以远溯到我国山顶洞人,以红色装饰自己的住处,红色与火光相联系,给人以温暖与幸福。而在后世的西方(如英国)却赋红色以恐怖的感情,这似乎把红色与血相联系而然。所以霍克斯的英译本极力回避红字,不取《红楼梦》书名,而取《石头记》;“怡红院”改译“绿院”虽有“快绿”可据,但已减却“怡红”颜色之半;而把“怡红公子”译为“绿色的公子”则迷失了他“爱红”的本色。这不是指摘译笔,旨在说明:由于民族的、社会的、历史的诸种观念积习的“滤色镜”,会使某些色彩因隔膜而失色。
如所周知,色彩与语言文字同样是没有阶级性的。但在阶级社会里,统治阶级对某种色彩的长期占有,用法律和宗教神化、圣化这色彩的感情,保护使用色彩的专利权,色彩也成了统治工具。如黄色在印尼惹士岛为岛上居民所共有,而在中国历史上却是历代统治者所独有的专用色。宋人王柕木《野客丛书》载“唐高祖武德初,用隋制,天子常服黄袍,遂禁士庶不得服,而服黄有禁自此始。”努尔哈赤也与历代统治者一样,于1616年“黄衣称朕”。清天聪六年(1632年)还有“妇女所服,缎、布各随其夫……惟不许用黄及杏黄色。”“不得擅服黄缎及五爪龙等服”。(《清太宗实录》)顺康雍各朝服制纹饰颜色所禁不仅限于黄色,且有扩大到与黄邻近色之势,雍正二年规定“官员军民服色有用黑狐皮、秋香色及鞍辔用米色、秋香色者,于定例外,加罪议处。”(《清史稿·舆服二》)《红楼梦》中举凡涉及犯禁的颜色不是回避便是略微点染,不细读甚或被忽略。如大观园正殿本来是典型的红墙黄瓦的宫殿式建筑,但作者对色避而不提,只写了“金辉兽面,彩焕螭头”八个字。元妃省亲只是“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后面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鹅黄绣凤銮舆。”关于元妃冠服略而不写只是于宝钗口中点出:“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十八回)作者为什么对这些犯禁处之颜色采取朦胧的着色法,而让读者于不著色处见颜色呢?怕干犯朝廷这点是的确的,但作者尊红而有意抑黄也是肯定的。
《红楼梦》是红色色系构成的,红是主色。轩名“绛云”、圃名“红香”、洲名“紫菱”,“茜香罗”属对“红麝串”,“芍药裀”巧偶“石榴裙”。器物中有“大红撒花软帘”“大红缎子刻丝围屏”。宝玉初出场装束是“大红箭袖”,换了冠带仍然是“银红撒花半袖袄”“厚底大红鞋”。就连给唱戏演员的赏钱也是“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毡上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彩绳穿着。”雪芹着力渲写红色,但绝不是“千红”出自“一窟”,恰是多彩多姿的红千紫万,芳官穿的是“海棠红小袄”,凤姐儿穿的是“桃红撒花袄”,香菱情解的裙子又是最不禁染的“石榴红”。可见,在作者的调色盘上不是单纯色、不是原色,他运用了多样的复色与间色,以期在统一中求变化,在变化中又见统一——仍然是红色色系。
引人注目的是,与生俱来的那块顽石的幻相“通灵玉”恰恰也是红色的。说它是红色内证有三:
它幻化入世之前是“赤瑕宫神瑛侍者”,瑛:似玉的美石,瑕:病玉,赤瑕已明指其为红色。
再,第八回关于玉的描写是:“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具体地说明了玉的大小:雀卵;质地:莹润;纹理:五色。而那“灿若明霞”为玉的红地色无疑。
谓余不信,更可以“黄金莺巧结梅花络”时,宝钗的话证之:
“若用杂色的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了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大红又犯色一句话揭明了玉是红色,因为颜色相同或色阶相近的颜色匹配才叫犯色。红黄对比,黄的不彰明“不起眼儿”,只有那黑金二色拈起来的线才与红色相谐和。
作者尊崇红色,实为尊重女性。把女儿写成至尊至贵的人“天地灵淑之气皆钟于女子”,他尊重如水般清净红颜,而蔑视那沾染市俗气的女性、男性。宝玉不仅对清净女儿寄以深深的敬慕,而且也把自己作为“脂粉队里”的一员,“怡红公子”和红色的宝玉是主人公的自况。凤姐儿更称道宝玉:“你是个尊贵人,和女孩儿似的人品。”宝玉对女儿棠的称赏似也不容忽视,他说:“此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似闺阁风度,故以女儿为名。”(十七回)这里使得你分不清作者是以人喻花,还是将花拟人,读到这里不能不使人联想到此花大有黛玉品格。但有一点是突出的,书中凡属红色往往与尊贵的女儿联系在一起。也许有人举出黛玉“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应为绿属的墨绿色的绿玉,这只是一方面,还应看到黛玉为绛珠仙草仍为红色。红色几乎成了宝玉衡人量事的标准,且看宝玉与袭人的一段对话:
宝玉:“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
袭人:“那是我两姨姐姐。”宝玉听了,赞叹两声。
袭人:“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
宝玉:“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在咱们家就好了。”
虽然在宝玉心中视红为尊贵的颜色,但他不是从地位的高下看配不配穿红,尽管地位卑微“人好的很”也就配穿的。这一切突出了作者尊重女性、男女平等、主奴平等的思想,宝玉为清净的水一般的女儿们去调脂弄粉,引以为快事。作者追求的是“怡红快绿”,最了解红楼底蕴的脂砚斋在这四字下批道:
“伤哉,展眼便红稀绿瘦矣,叹!叹!”他长太息绝不是自然界色盛色衰绿暗红稀的变化,倒是大观园里红男绿女的存亡。作者写道:“此处蕉棠两植,暗蓄红绿二字在内……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两全其妙。”追求两全终究不能,竟至“绿瘦红稀”两残的令人叹叹的结局。那众多的群芳,都有一个有色的芳名:雪雁、墨雨、碧月、翠云、紫绡、茜雪……只落得绿散红消。这些女子以及入了册的女子并非红颜注定薄命,而“千红一窟”。作者所揭露的正是那深刻的社会原因,那个社会是个“薄命司”。作者运用色彩使悲剧更加动人,色彩可说是从作者血管里流出来的,作者为此而洒泪泣血!甲戌本脂批:“点红字,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一部红楼果真是声声泪、字字血。作者多次写有“泣残红”和“洒向空枝见血痕”等诗句。那美好的“怡红快绿”虽则上下求索,但终至“红消香断”,“黄土陇头埋白骨”,甚而至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作者所以尊红,矛头所指还是造成千红一窟灭尽人间春色的封建制度!
因情施色 以色写情
色彩不等于感情,但色彩却常常用作感情的语汇来抒写感情,通过以色写情的描写,在读者心目中转化为具体的感情。《红楼梦》常常是色笔饱蘸感情,去渲写“花之颜色人之泪”,达到以色动情的效果。
七十八回写宝玉“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襟内露出血点般的大红裤子来”。写这裤子是为了推动见物怀人的情节,“秋纹见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怕触动宝玉情怀,用话岔开:“这条裤子配着松花色袄儿,石青色靴儿,越显出这靛青的头,雪白的脸来了,宝玉只装听不见……”麝月讲的色彩匹配的原理无疑是正确的,这也是作者的色彩观。但作者并不是为了突出靛青的头和雪白的脸,而是要着力突出那大红血点般的(晴雯亲手缝制的)裤子。为了突出这裤子,作者在色彩匹配上确是煞费苦心,配这条裤子让宝玉穿初上场的“大红箭袖”不行,改穿那“银红撒花半袖袄”也不行,因为红与红相匹配“犯了色”。红与绿匹配固然可以,但也并不是凡绿就行,红与纯绿匹配就不可以。因为色彩纯度越高明度越强则越突出,这里必须减弱绿的纯度与明度,使之变成松花般的嫩黄绿色,才能使那大红血点般的裤子突出起来。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作者也绝对不是信笔挥洒随意涂朱抹紫,而是精心设计,把作者的一片深情倾注在色彩之中,让那浅淡的松花绿去烘托浓郁的血点红。至此,见物怀人之情油然而生,由于人物的情感、内心活动与色彩有机地融合,从色彩中窥见了人物内心活动,色彩表现了人物现在的痛楚与过去的欢乐。这里所施用的色彩是一种激情,无须作者再多加说明,读者透过色彩全可了然于心,全然可以感受到人物所感受过的一切。色彩使感情具象化了,人物的感情色彩化了。
凤姐初上场时彩绣辉煌,而大闹宁国府又是别样颜色:“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月白缎袄,青缎披风,白绫素裙。”
浓妆、淡抹,色彩的变换都是顺应感情的变化和性格的发展需要,所以“浓妆淡抹总相宜”。无庸说,离开特定情境的色彩是不能“相宜”的。尽管凤姐儿不着红挂绿,在尤二姐眼中依然是:“俏丽若三春之桃,净洁若九秋之菊。”但作者绝不是为了写他的俏丽,才取了“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的写法,而是要通过这孝服(国孝家孝)提供大闹宁国府的依据。从服饰浓淡变换上,既达到了从外貌美化凤姐,又从那圣洁的白色强烈对比中突出了她卑污丑恶的心灵,围绕人物内心,揭示人物心灵施用色彩。色彩不是外在的点染,而是感情内涵的必须。因而超越视觉的物质世界,扩展深入人的精神世界中去。色彩强化了人物的性格与精神面貌。
可卿停灵“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白汪汪穿孝家人两旁侍立”;可卿发丧,北静王路祭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自蟒袍”,此时宝玉“戴着束发银冠,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两人的素服是为了符合“压地银山一般”白色丧事的特定情境需要。正像袭人说的扇套“那个青东西除族中或亲友家夏天有丧事方带得着”(六十四回),但又不能不有所准备,以免违碍。由此可以见出当时的礼法、习俗,也可以看出雪芹于这些细微之处,关合得严密无间的匠心。这恐怕是那些“不拘小节”的作品难于望其项背的原因之一。
因人设色 色如其人
据萧红回忆她穿着大红上衣咖啡色裙子去见鲁迅,引出鲁迅先生关于衣着色彩的谈话:红上衣要配黑裙,配咖啡色混浊。遍检《红楼梦》衣着色彩的配伍绝无混浊之弊,不仅符合色彩配伍规律,而且是人各有色,色如其人。虽然丫鬟多是穿“青绸掐牙背心”符合人物的奴隶地位,但色彩各自不同:小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坎肩,白绫细折裙”,是红白黑三色匹配;宝玉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汗巾儿”是红黑两色中加一白色色带;在邢夫人眼中鸳鸯穿的是:“半新的藕合色绫子袄,青缎子掐牙子背心,下面水绿裙子。”可见,即便是同一个人,作者也让她在变化中见多彩的。从上述色彩的配伍的变化上又见出,作者是在变化中求谐和。
尽人皆知,浓红艳绿,并非老少咸宜。两种艳素不同的衣着,不同年龄的人不能互换。小骚达子的装束于湘云则可,于黛玉则不可。不仅衣着,两人的睡态与颜色也是各如其人:“那黛玉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两人的被虽同属红色色系,但色感不同:杏红较桃红凝重。作者绝不是随意设色,而是透过二人的色彩爱好,显示二人的情趣与性格。因而湘云色彩变化也较黛玉为多:桃红(被)黑(发)雪白(膀子)金(镯),红、黑、白三色辅以中性金色起了谐和的作用。正是这色彩突出了湘云睡态与黛玉之不同,从色彩中看出她们性格上的动与静的差异。
《红楼梦》在人物造型上,力破“千人一面”的陈腐旧套,绝不因袭“满纸闭月羞花”等字。写人物外貌不是抽象的杏眼桃腮,而是于具体细微处见颜色,以色写人。鸳鸯是“两边腮上微微几点雀斑”。这褐斑的颜色突破了“千人一面”的模式。凤姐儿用“烧糊了的卷子”的焦茶色反喻自己与平儿的俏丽,赵姨娘气的“眼红面青”真乃是怒形于色。特别值得一说的是那个西洋贴头痛的叫做“依弗那”的俏皮膏药。
晴雯带病补裘,宝玉命麝月到凤姐处“拿了半节来,便去找了一块红绫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药烤化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儿镜子,贴在两太阳上。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五十二回)以红绫圆式的膏贴于两太阳为美,因有俏皮膏药之美称,近世“脑袋不疼挤红点儿”或是俏皮膏药的变体和余绪!总之,这是以色为美,以色写人:晴雯真病才贴,而凤姐惯贴倒不显,写晴雯实为写凤姐追求病态美的病态性格。
以色写人也为其他一些作家所看重,值得一提的是《儒林外史》中夏总甲的外貌就不是黑白素描象,而是一幅色彩肖像:“两只红眼边,一副锅铁脸,几根黄胡子,身上的青布衣服就如油篓一般。”由于成功地调动了色彩的力量,活画出一个小土豪的无赖相。《儒林外史》还透过马二先生的眼睛,看乡下妇女:只剩下衣裳的蓝、青、红等颜色,模样好的不过是“一个大团白脸”这单调而又不谐和的色彩,正是为了揭示“道学先生”的精神世界。
这多像狄德罗所说的“素描描出人物的形式;颜色给他们这种生气勃勃的神情,使他们栩栩如生。优良的素描师并不缺乏;善于着色的大师却是少有。”(《论绘画第二章》)绘画如此,文学描写更是如此。
《红楼梦》运笔赋色,始终是从人物性格、命运出发,通过色彩强化人物的典型性。
李纨的名字是白色的,《说文》“纨,素也。”纨是无色的生绢,洁白为素。清心寡欲、淡泊守节。这真是名从主人、色从主人了。与之相类的黄莺儿,偏偏姓黄,所以宝玉道:“这个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三十五回)这迫使人们自然地联想到“莫教树上啼”以免惊破宝钗的残梦。
写宝钗其人多用不著色之法,是为了突出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性格。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固有色有自然之美,可见出其肌肤冰莹玉润,因而使宝玉产生臂膀长在林妹妹身上的遐想。
她所用之药“冷香丸”,药料为:白牡丹花蕊、白荷花蕊、白芙蓉花蕊、白梅花蕊,白露日之露、霜降日之霜、小雪日之雪,全然是冷白之色。冷白之中偏偏选用黄柏煎汤,用黄不是为了打破白的冷寂,其深意倒在于黄柏之味苦,预示着人物命运冷而又苦,苦寒!
她的居处,初到贾府是“梨香院”,以音求之为“离乡怨”,以色求之则梨花仍为白色。“及至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瓯茶杯而已。床上只挂着青纱帐慢,衾褥也十分朴素。”(四十回)这素净的陈设引起贾母议论,但贾母所设计的仍未离黑白二色:“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勾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这素淡的黑白二色一则为了突出她“安分随时,藏慧守拙”的性格,她“待人接物不亲不疏,不远不近,可厌之人未见冷淡之意,形诸声色;可喜之人,未见醴蜜之情,形诸声色。”(《脂砚斋红楼梦辑评》第348页)写宝钗不多著色,因她为人一切都不形之于声色,以素净的黑白二色写她,正是色如其人。以黑白二色写她还预示她沿着自身的性格发展的轨迹,合乎逻辑地自然走向她命运的必然的冷漠结局!
素白色常常为孀、尼等人常服之色,妙玉“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这是女尼本色。而芳官与宝玉猜拳满口喊热时“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绒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这似也不是随意施色,当也与芳官命运攸关。
如上述,以色写人,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写人的命运,把人的心灵、品格寓于千姿百态的色彩之中,人的性格才丰满、生动、充实。反之,用单调的色彩,那贫乏的结果自是不言自明的。雪芹笔下人物所以多姿,也因多彩,而且色彩是从人物的灵魂中抽绎、“淘澄”出来的,所以从色彩中自然能见出人物的精神世界。
色彩入诗诗生色
《红楼梦》的回目、诗词、酒令、曲赋、联语,多以色彩属对,不仅为求对仗工巧,倒在寓意深长。回目: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等等。诗词曲赋中色彩就更其多了。宝钗《画菊》诗:“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依然是符合宝钗性格的冷霜和黑白之色,仍然是以色写人之法。黛玉重建桃花社所写的众《桃花行》“茜裙偷傍桃花立,花绽新红叶凝碧。”写的也不是花色,通诗是将“人泪比桃花”,写的是“花之颜色人之泪”。宝玉芦雪亭即景诗写红梅花“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入世”“出尘”诗如宝玉其人;“紫云”“红雪”更是色如宝玉其人。
“红雪”粗看似乎脱理,哪有红色之雪?细想之下只有如此才是入情。色有固有色与光源色和环境色之分,雪固然是白的,因红梅花环境色映衬“红雪”“紫云”便又入理了。《桃花行》“树树烟封一万株”的繁密的桃花,烘照得楼壁也呈现出模糊的红色来,便产生“烘楼照壁红模糊”的结果。正如同有人嘲笑“柳絮飞来片片红”是杜撰,扬州八怪之一金农(冬心)属以上联:“夕阳返照桃花渡”提供了光源色与环境色,“柳絮飞来片片红”就自然可信了。红梅环境变白雪为红雪,夕阳光源变白絮为红絮,是因光源色与环境色的改变,而导致固有色的改变。如果曹雪芹不是深明色彩共变关系,是不可能写出这样好的佳句来的。雪芹不仅自己字斟句酌、炼字炼句,力求生色;对前人出色的佳句也是赞不绝口,如对“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雪芹借人物之口赞道:“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到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四十八回)白、青二色,雪芹初起怀疑“无理”,细想之下,又重如橄榄。我们对“红雪”也是如嚼橄榄,初时苦涩,细嚼之下才回味无穷。
论色之入诗,诗因之生色,是不能不提到《芙蓉诔》的:“岂道红绡帐里,公子多情;
始信黄土陇中,红颜薄命。”
且不说红黄对比,黄因之失色而不彰明。黛玉改红为茜是因为:“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隔,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把原来虚拟的“红绡帐里”改为实指的“茜纱窗下”,与人物命运紧紧地关合在一起了。关于“茜色霞影纱”书中有具体的描写:凤姐儿误认作“银红蝉翼纱”的便是。贾母说:“那个纱比你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认蝉翼纱,正经名叫‘软烟罗’……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看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黛玉的窗纱原来是松绿色的,书中虽未明写但有贾母的话可证:“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纱糊上反不配。”色彩的色序距离愈远对比度愈高,与绿竹不配即俗话说的“顺色”,当然是绿属的松绿色的纱窗了。黛玉之名属绿色色系的墨绿色,她之用绿纱糊窗,窗外绿竹;与以茜纱糊窗的怡红院的怡红公子“绛芸轩里绝喧华,桂魄流光浸茜纱”(《秋夜即景诗》),同样是因人设色,以色写人。贾母看到黛玉窗纱变旧“不翠了”要人“拿银红的替她糊窗户”,换掉原来松绿的,恐也不仅为了不犯色,倒在于使宝黛二人同是茜纱窗下人,因为书中通过黛玉之口明写了“我的窗即可为你的窗”,命运同是黄土陇中薄命者。
于细微处著颜色
《红楼梦》大处著色放笔渲写,小处著色工细至极,虽毫纤点滴也一笔不苟,于细微之处见颜色,更使《红楼梦》多彩多姿。
贾母行乐击鼓传花,所击之鼓有色是“黑漆铜钉”,所传之花有色是“一枝红梅”。刘姥姥席上所用之箸是“乌木三镶银”,与鼓同是黑地辅以中性的金银色。“金架子上站的绿毛红嘴是鹦哥儿”,“一点红”嘴为大面积“万绿”包围,红的更红,又以架子的金色使之和谐。《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牙牌色彩写的至工至细,“中间三四绿配红”这张牌是“斜七”,是由绿三红四组成;刘姥姥说:“大火烧了毛毛虫”,老于人情世故的刘姥姥对牙牌是熟知的,以大火的红色和毛毛虫的绿色应对,确是庄稼人本色,契合典型人物的特定身份。其他如贾母、湘、黛等同是说的牙牌的红绿二色,但每张牌所构成的形象、点数,与酒令颜色所提供的意境都符合人物的性格,例不烦举。小物件如探春所执之签:“上面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花有色、诗有色、签有色。凹晶馆联句有“骰彩红成点”之句,这可以与20回贾环掷骰对照着看,贾环“若掷六点也该赢,掷三点就输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了二,那一个乱转,莺儿拍手叫幺!贾环便瞪了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幺来。”书中所写的掷法是两只骰子,与后世用三只掷法不同,但“红成点”则是共同的。骰子是六面体,只有么四两面是红色。不论两只、三只的掷法,出现点数相同的红色即是“红成点”,胜过其他各点,六十三回麝月说“拿骰子咱们抢红吧?”即是;其他则以点数多少论高下,即如贾环先一只,坐了“二”,后一只转出个“幺”,两只相加才三点,是点数最低的所以输定了!就是这些人们未必着意之处,作者却处处留心。三十七回给探春送荔枝特用“缠丝白玛瑙碟子”,袭人说:“家常送东西的家伙多着呢,巴巴儿拿这个!”晴雯说:“只那碟子配上荔枝才好看!”这是作者自己设问自己作答,述说作者的审美观。这不止是美食需盛以美器,关键还在于色彩,确如晴雯所言:只有白地而又丝纹缠护的碟子,才能烘托出荔枝红的鲜艳来,因为荔枝红近黑,用其他色盛器会老而暗。与此相类的“李纨命人将那蒸的大芋头盛了一盘,又将朱橘、黄橙、橄榄等物盛了一盘,命带给袭人去。”送荔枝是以盛器与荔枝色彩形成对比关系,李纨所送则对盛器只字不提,而是用各物间色彩形成对比:乳白芋、红橘、黄橙、青榄(榄因色青又名青果),只这色彩,也引人食欲。中国食品一向重视色、香、味、形,而以色为四者之冠。书中关于色香味形俱臻上乘的描写,不胜枚举,为省篇幅,姑略。
看来岂是寻常色 浓淡由他冰雪中
《红楼梦》不是色彩学专著,但书中不时地以各种方式发出精到的色彩美学见解,如评论苏绣透纱屏:“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唐宋元明各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而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这是作者反对艳俗匠气、追求典雅的色彩观的直抒。他在《咏海棠》诗里写道:“淡极始知花更艳”,他是深明色彩浓淡的辩证关系的。他运用色彩该浓则浓,宜淡则淡:浓时虽浓笔重彩,艳而不俗,淡时甚而于不著墨处也能见颜色。
大观园正殿只是十六个字“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于这不写之写处,是不难看出殿堂式建筑的,颜色是红黄辅以青绿。黄琉璃瓦与蓝天相映才金辉;朱红柱与檐下青绿藻饰形成红绿对比才彩焕,而白色阶砌环绕玉兰起着稳定整个建筑物的作用。
写法有详有略,色彩浓淡得宜,各尽其妙。受人称道的“白雪红梅”在色彩运用上正是“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的具体例证:
贾母带着众人,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称赞说:“象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州画的《双艳图》”。后文贾母又说:“比画上的都好看。”
同是粉妆银砌白雪的环境,写探春取的是特犯不犯的写法:“见探春正从秋爽斋来,围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带着观音兜,扶着小丫头,后面一个妇人打着青绸油伞。”
粗看两者似乎略同,只是双艳与三艳之别,细看却发现作者的细腻,同中见异方见异彩。宝琴与探春处于同一的“并无二色”的白雪环境中,何以前者“双艳”,后者“三艳”呢?这个妇人并不多余,原因在于色彩关系的变换。宝琴只是小丫头抱着一瓶红梅,衬以大面积白雪,取的“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写法,与以绿衬红一样,红不可多,王安石诗:“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红色色块在画面一多就显得跳,就要调整色彩关系。宝琴一瓶红梅,恰到好处。而探春却穿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红的面积大了,所以要用“一把青绸油伞”来减弱红色,使画面色彩得到平衡。
色彩与其他事物一样,不是孤立的,色彩也是相比较而存在的。色彩之间是互相联系、互相制约,一色条件变化,另一色必须相应地变化,在变化中求统一,在统一中求变化,雪芹在处理色彩关系上是符合色彩规律的。从宝琴、探春色彩变换中可以看出宝琴取的是淡极始知花更艳之法,以大面积的白色衬出红使红更艳;而写探春时却是把那“寻常色”予以不寻常的处理,才取得了“浓淡由他冰雪中”的效果。
余论
美感是通过眼耳鼻舌身取得的:耳之于声、鼻之于馨、舌之于味、目之于形于色。荀孟等人就说过:“目辨白黑美恶”。色彩,是诉诸视觉的,是可视的、直观的,较之其他感觉能比较长地停留在人的心目中,给人的印象强烈而深刻。法国画家德拉克洛瓦说:“绘画能唤起的是任何其他艺术所不能唤起的非常特殊的感情,这种效果,是由一定的色彩的安排,明和暗的转换,也就是说,是由可以称之为画的音乐所创造出来的。”(《写实主义和理想主义》)
正因色彩有如“画的音乐”般重要,目今越来越为文学艺术家所重视,给色彩以特殊的注意。据报道:一九八○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著名的意大利电影导演安东尼奥在《奥伯瓦德的秘密》一片中,用色彩渲染人物感情,色彩随人物感情而变化:让可憎的警察在紫色中活动,情人幸福的高潮突出白、蓝二色,王后回忆国王遭枪杀,镜头离开人脸去表现一朵火红色的花,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