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时间之间

企鹅经典:小彩虹(第一辑) 作者:【以】尤瓦尔·赫拉利,【英】简·奥斯汀,【法】马塞尔·普鲁斯特,【英】弗吉尼亚·伍尔夫,【奥】西格蒙 著


时间之间
The Gap of Time

《时间之间》改写自莎士比亚戏剧《冬天的故事》,受霍加斯出版社委托所作,是2016年纪念莎翁逝世400周年的系列丛书之一。

我从未想过参与其他任何与戏剧相关的工作,不是因为我不喜欢那些戏剧——其实我比其他任何作家都更爱重温莎翁经典——而是因为我对这部《冬天的故事》有着非常浓厚的个人情怀,或者说个人迷恋?

时间。重来的机会。宽恕。爱(永恒的爱)。还有……

剧中闪闪发光的主角位置上,站着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而我正是一个弃儿。

作为一个被收养的孩子,我一直努力试图了解自己的身份。各种各样关于弃儿的故事都是提示、标志、参考和线索。被遗弃的孩子往往对更为宏大的下一幕剧情至关重要,但这里的时间是非线性的,所谓“下一幕”,既可以指未来,也可以指过去。我们以为未来取决于过去,而在《冬天的故事》中,过去取决于未来。时间之箭同时飞往两个方向,直到人们将遗失之物寻回。


但时间并不是一支箭,对吗?

时间是一个回旋镖。

过往不断重现,直至我们给出盖棺定论。


改写故事的时间背景设置在现代。我不想把列昂特斯设定为西西里亚国王,他应该是一个大男子主义者,行事随心所欲,从不顾及他人。所以我把他改写为银行家列奥,他经营一个名叫西西里亚的对冲基金。他的妻子咪咪是一名歌手,这也是为了向穿插着大量歌曲的原作致敬。原作中,波利克塞尼斯是列昂特斯最好的朋友,被怀疑与赫美温妮(即改写版的咪咪)有染,我将他改写为赛诺。赛诺是一个同性恋者,职业是电子游戏设计师,住在新波西米亚——一个虚构的美国城市,以新奥尔良为原型。


在我的故事中,两个男孩都被各自离异的父母送到了寄宿学校。至少,这样的设定让我们感受到他们共同的创伤和经历。

在《冬天的故事》中,莎士比亚没有交代任何一个角色的背景故事。我们看到的是两个男人间长久的友谊、一场充满占有欲的婚姻、一个妒火中烧的丈夫。

但我们也能看到,赫美温妮和波利克塞尼斯之间的友谊十分亲密,有些轻佻。我希望在自己的改写中保留这一段友情,所以我让列奥在他和咪咪第一次分手后,派赛诺去追回她。

咪咪和赛诺发现了彼此之间的吸引,但是二人没有顺势而为。


那是八月。塞纳河边有类似海岸才有的欢闹气氛,半是海滨,半是街头小吃摊和移动酒吧。天气很热。人们很自在。

赛诺说,“关于列奥……”咪咪点点头,捏了捏他的手,半是出于再次肯定,半是出于彻底理解。

有好一会儿,他俩默默无语地走着。

赛诺喜欢和他喜欢的女人手拉手。他喜欢女人。只要她们别太迫近。她们总是那样——要么自以为很亲近你,要么千方百计地接近你。和男人在一起就比较轻松。性事很简单,常常无需具名。一个暗黑的陌生人(在夜里)名叫爱情。

赛诺不能承受彼此迫近的关系。他是独立而内向的,虽也有热情,但常被世人误认为他善于交际。他对一切都有兴趣,对他人殷切关心,善良源自真诚,还有一种完整的在场感。但他夜里关上门或孑然独处时从来不会感到遗憾。

列奥让赛诺去让咪咪再给他一次机会。

“如果我自己去见她肯定会搞砸的。你去讲。”

“你想我讲什么?”

“我不知道!‘我爱你’的加长版!”


列奥给了赛诺一张纸,他的字很难看。“这就是加长版。”

赛诺看了一眼,差点儿笑出来,但他朋友是那么焦虑、羞愧难当,所以他只是边看边点头。

“我写了好久。”列奥说。


1.没有你,我可以活下去吗?可以。

2.我想这样吗?不想。

3.我经常想到你吗?是的。

4.我想念你吗?是的。

5.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会想起你吗?是的。

6.我认为你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吗?是的。

7.我认为我和别的男人不一样吗?不是。

8.这是就性而言吗?是的。

9.这仅仅是就性而言吗?不是。

10.我以前有过这种感受吗?有,也没有。

11.自从遇见你之后,我有过这种感受吗?没有。

12.我为什么想和你结婚?想到你和别人结婚我就恨到不行。

13.你很美。


因而,当他们走了一段路,在售卖梦幻蓝瓶装的“一生之水”的酒吧里喝水时,赛诺取出了那张纸,交给咪咪。她笑起来。“别笑,听我说,”赛诺说,“他很尴尬,但他是真心的。这就是他当真的表现。”

咪咪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就答应他。”赛诺说。

“Pourquioi?[27]


他们继续散步。他们谈及生命的流逝。谈及虚无。谈及幻觉。谈及爱情是被行动玷污的理念。谈及爱情是被理念玷污的行动。他们谈到了性爱是不可能的事。对男人来说性爱会有所不同吗?和男人做爱呢?坠入爱情是什么样的感觉?坠出爱情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为什么我们会tomber[28]?坠跌?陷落?

“有这样一个理论,”赛诺说,“早期基督教诺替斯教派一开始是为了反对基督教而创建的:我们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堕落的,也不是由上帝所造,上帝不在,造物主是类似路西法的人物。黑暗天使之类的。我们没有犯下罪孽,或是误入歧途;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天生就是这样。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堕落。甚至走路都是一种有所控制的堕落。但这不同于过失。如果我们了解诺替斯——有灵智——就比较容易去忍受痛苦。”

“爱的痛苦?”

“难道还有别的吗?爱。缺乏爱。失去爱。我从没把地位、权力——甚至对死亡的恐惧——视为单独的诱因。我们的基点,或坠落的起点,只是爱。”

“对一个从不对别人承诺的男人来说,这可真浪漫。”

“我喜欢这想法,”赛诺说,“但我也喜欢住在月球上的好主意。可惜,月亮距离我们293000英里,而且没有水源。”

“但你来这里看我,因为你想让我嫁给列奥。”

“我只是个信使。”


他们走进三角形街角的餐馆,那儿有几个男孩在玩法式滚球。有个男人在陪两条大麦町玩,扔出红色的网球。黑色、白色和红色。黑色、白色和红色。夜色降临,清凉下来。

他们点了洋蓟和鳕鱼。赛诺在咪咪身边,她和他讲话的时候只隔着一张菜单。

“你怎么样?”咪咪问赛诺。

“我要搬去美国了——游戏工作室在那里。”

“但你会常常回来?”

“我会经常回来的。”

如果我们没有肉身,那会怎样?如果我们像灵魂一样传递消息呢?那我就不会留意到你的笑容,你身体的曲线,垂落到你眼睫间的头发,你摆在桌面上的手臂,棕色体肤上的汗毛,你把靴跟勾在椅子横档上的样子,我的眼睛是灰色的而你的是绿色的,你的眼睛是灰色的而我的是绿色的,你的嘴有点歪,你那么娇小但双腿修长,长得像一句我无法讲完的句子,你的手很敏感,你紧挨着我看菜单,所以我才能解释那些法语代表什么食物,我喜欢你的口音,你讲英语的腔调,从未有谁像你那样念“鳕鱼”,开头的h不发音,于是,那不再是一条烟熏的鱼,听来却像(浮现又消散在头脑中的单词是“爱”)。你总是这样不扣第一颗扣子吗?只有第一颗?所以我可以透过乱如兽爪的散发去想象你的胸膛?她的头发不是金色的。不。我认为那天生是黑色的,但我喜欢她挑染的方式,喜欢她在桌子底下偷偷把脚从鞋子里滑出来的样子。慌慌张张,我们谈话时你看我的样子。我们谈了些什么?

她点了一粉巴巴兰姆酒蛋糕,侍者漫不经心把一瓶圣詹姆斯朗姆酒重重地搁在桌子上。

她说,“有时候我就像海明威:上午11点,苦艾鸡尾酒配生蚝。晚一点,再来一杯圣詹姆斯朗姆酒调动灵感。够猛。”

赛诺闻了闻。简直可以当烧烤用的燃油。但他还是倒满了一口杯。

她喝了咖啡。一对夫妇走过,为了干洗事宜大声争吵。你遇到一个人,迫不及待想要脱去衣物。1年过后,你们开始为衣物干洗的琐事大吵特吵。这种构造固有的不完美性。

但那时候,赛诺在想,美并不是美,而是完美。

咪咪坐在位子里,屈起双膝,露出双腿,她的眼睛像萤火虫。

赛诺笑了,列奥的清单第13条是什么?你很美。


他们吃完了晚餐,正打算走出餐馆,三角形沙地广场对面的一扇窗里传来乐声,有人在播放杰克逊·布朗的名曲:《留下》。

赛诺开始跳舞。咪咪拉起他的双手。他们相拥着,微笑着,跳起来舞来。“留下……多留一会儿。”

“你想要一本奈瓦尔的诗集吗?”咪咪说,“我还有一本,chez moi[29]。”


他们牵着手走回圣居里安教堂边的一栋小楼。

楼梯很暗。赛诺扶着蜿蜒而上的17世纪铸铁栏杆,狭窄的楼梯盘旋,围绕着楼层间的平台,宛如一个循环无止境的梦,别人家的门都紧闭着。

咪咪打开她的公寓的门。唯一的光线来自外面的街灯。她没有关起长百叶窗。她走到窗边,一身蓝裙映在暖黄的灯光里,伫立在如画框般的窗前,仿佛兀自完成了一幅马蒂斯的作品。

赛诺走进屋,站在她身后。他没有关上前门,他走路静悄悄的,她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进来。他在想她在想什么。

现在他就在她身后了。她有柠檬和薄荷的香气。她转身。她和赛诺面对面了。迎面相对。他用双臂环抱住她,她把头靠在他胸前。

一时间,他们就这样站立着,随后,咪咪拉起他的手,引他走向她的床——在公寓最里面的船型大床。她抬起手,抚摸他的后颈。

门外的楼梯平台上,感应灯跳亮,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有个女人用浓重的法语口音抱怨着炎热的天气。有个男人含含糊糊地附和着。这对夫妇路过咪咪的公寓,慢慢地爬上楼去,提着他们刚买的杂货,都没朝敞开的门里看一眼。

接着,赛诺轻快地走下楼梯。


在《冬天的故事》中,许多故事都隐隐约约,未及详述。那么多故事不可能被一一呈现在舞台上。在剧院里,必须在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内推进表演和情节。

小说则有可能将那些被掩埋的故事搬上台面。这种体裁赋予其内化和反思的特性。我们只要瞥见了什么东西,就会在脑海中追寻它的踪迹。


但情节仍是必要的,而且《冬天的故事》节奏之快扣人心弦,有如一辆失控的卡车,这正是我在小说开头想要达到的效果。所以,我倒置了剧本的结构,开篇便将读者推入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新波西米亚上演了劫车与谋杀的戏码。随后,突然有一个孩子被遗弃在“婴儿岛”上。

莎士比亚笔下的“被遗弃的小可怜儿”帕蒂塔由一个牧羊人和他的儿子科洛恩抚养长大。在我的改写版本中,谢普和科洛是两个深夜闲逛的黑人,出于本能在正确的时间做了正确的事。

时间在莎士比亚的许多作品中扮演关键角色,既可以将事态引入正轨,又可以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列昂特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认识到这一道理,因为他不明白时间并非为他所有。一些莎翁晚年戏剧的主题是重来的机会和宽恕,这两点对于年岁渐长的我而言愈发重要。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但时光短暂。做错事比做对事更容易,我意识到我们多么需要对他人慷慨和耐心。

在《冬天的故事》中,修正错误的是女性角色赫美温妮、帕蒂塔和宝丽娜。她们巧妙地呈现了大女神[30]的三种化身,即母亲、女儿和智慧的女性。女性原则使得这部作品避免流于由男性暴烈情绪推进剧情的俗套。

最后,莎翁的原作没有让女性角色陪葬主人公堕落的灵魂_赫美温妮、帕蒂塔和宝丽娜都在结局时活了下来,这是一大进步。

如果说任何故事的结局都只有四种可能:喜剧、悲剧、复仇、宽恕,那么莎士比亚则满足了我们的期望,将故事定格在赫美温妮的冰冷塑像重新踏入时间长河的那一刻,过往种种宣告终结。

我改写了结局,因为我希望把最后一句话留给帕蒂塔。如果尚有未来可期,那么年轻一代必须将其发掘,那是未被过往暴力破坏的一块净土。

在这巨大的惨象之中改写这部剧作有些奇怪。莎士比亚将其与历史的“伟人理论”相关联。主角与反派都已崩溃,而此时,女性角色略带几分娇羞地走上舞台,那个几乎被摧毁的幸存婴儿已经回归。

以下是《时间之间》的结尾:


帕蒂塔


很快,这就将是我们共同的生活,我们必须像别人那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必须去工作,成家,生子,做饭,做爱,如今这个世界匮乏美德,所以我们辛勤过活也可能一无所获。我们会有梦想,但梦想会实现吗?

也许我们会淡忘自己身上曾有奇迹发生。朝圣地已倾颓荒废,长满野草,无人问津。也许我们不会厮守到永久。也许生活太难,怎么也熬不过去。也许爱情只在电影里有。

也许我们会彼此伤害,以至于我们会否认已然发生过的一切。我们会给自己找到托词,证明自己从没经历过那些事。那些人也并不存在。

也许会有一夜,天气恶劣,你把我的手腕捏得太紧,我就会抓起手电筒冲进雨里,竖起衣领以抵御狂风,星星隐没在密布的黑云中,一只鸟在篱笆墙上惊飞而起,水坑在微弱的手电光下反射出微光,离喧嚣的大马路还很远,但这里听得见夜晚的声响、我的脚步声、我的呼吸声。

也许那时我将记起。尽管历史总是反复上演,我们总会跌倒;历史短暂行走在时间里,留不下印记,但我就是历史的背负者,我已然知晓值得记取的那些事——疯狂得近乎不像真的,违逆每一种看似必然的陈规。

如同倾覆之舟里的一口稀薄空气。

爱。爱的体量。爱的程度。不可想象。无边无际。你对我的爱。我对你的爱。我们给彼此的爱。真实不虚。是的。凭借黑暗中的一束手电光,我找到自己的路,我就是见证者,我就是我领悟的这份爱的证物。

我一生时光中的些微粒子。

(本章原书节选内容译者: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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