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以特恩出守广州

江苏历代文化名人传·赵翼 作者:赵兴勤 著


一 以特恩出守广州

在此之前,曾发生这样一件事:两广总督李侍尧来广西南宁,对左江道员宋淇源说:“广州府缺出,广东知府内无可调者,欲向广西选调。而广西各府亦少能事者,惟镇安赵守可胜任。”意思是想让宋将消息透露给瓯北,料定瓯北必前来恳求,借机可将其笼络。宋淇源熟谙官场机窍,马上找到瓯北,说道:“李公意已欲调君,但须君进见一面恳耳。”但在瓯北看来,恩出私门,则会束缚自己手脚,不利于施惠政于民,何况李侍尧贪黩之名早有耳闻呢?于是,他婉言谢绝道:“镇安,天子所授也。广州虽善地,而由制府奏调,则出制府之力。吾辈作吏,受上司特奏恩,将何以自行其志乎?”宋淇源见瓯北不愿前往面恳,也只得作罢。

其实,广州知府乃是个肥缺,多少人为之梦寐以求。它与镇安相比,悬殊不啻天壤。当时的广州府,下辖南海、番禺、顺德、东莞、从化、龙门、新宁、增城、香山、新会、三水、清远、新安、花县十四县,又是省府所在地。且地濒海口,水陆交通发达,为重要商埠,可谓花团锦簇、“金山珠海”。内陆各地物产,在此聚集贸易。日本、交趾、柬埔寨、缅甸、马来西亚以及欧洲、南北美洲、太平洋诸岛的客商,也纷纷云集此地,进行商贸活动。对于这样一个遍地是黄金的处所,瓯北偏偏不愿往,自然令李侍尧大为不快。李侍尧见瓯北“无私请”,欲另推荐梧州守吴九龄。然而,当李侍尧奏章到达朝廷时,乾隆帝已先下旨将赵瓯北特调为广州知府。那时,瓯北恰在桂林。道员宋淇源对他感叹道:“君命中合守广州。然求而得与不求而得何啻霄壤!”对瓯北的卓然自立十分推服,自叹不及。

瓯北因“途次闻新命”,来不及向镇安士民告别,即从桂林出发,踏上通往广州的路程。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按照瓯北本来意愿,他很想在镇安这块穷僻之地多干出点政绩,所谓“本拟成围看老柳,愧无遗荫托甘棠”,便是他当时心境的反映。在瓯北想来,自己虽身处百里之外,但皇上仍挂怀不忘,且降特旨,委以重任,令他到“岭外雄繁第一区”供职,能获此“殊荣”者毕竟为数不多。所以,尽管是平级调动,他内心却仍感到十分满足,“莫笑头衔仍未换,官叨特简此荣殊”。同时,瓯北又深知,广州是繁华福地,“珠江十里胭脂水,流尽繁华是广州”。处在如此环境下,若不能很好地把握自己,而为灯红酒绿、珠光宝气所困扰,又极易使人堕落。故而,他一再告诫自己:“地当都会多盘错,身处脂膏要洁清”,何况这里“大官压满头,闲汉养千指”?再说,他曾数次触犯总督李侍尧,此一去在他眼皮底下做官,前景究竟如何,也难以预料。但他坚信,只要自己一身清白,便能化险为夷,立于不败之地。

瓯北初至广州,先浏览镇海楼、光孝寺等名胜,面对古迹,抚今追昔,浮想联翩。当年刘龑在此自称大汉国王,“广聚南海珠玑,西通黔蜀,得其珍玩,穷奢极侈”,“末年起玉堂珠殿,饰以金碧翠羽。岭北行商或至其国,皆召而示之,夸其壮丽”。且“好行苛虐,至有炮烙、刳剔、截舌、灌鼻之刑,一方之民,如居炉炭”,终因骄奢暴虐导致国破家亡。令瓯北遗憾的是,在这雄镇一方的大都会里,至今“旧俗尚沿刘龑侈”。如此积年风习,若一下革除,又谈何容易?至于广州市场,更是琳琅满目,处处显示出豪奢气象,“凡百瑰玮负奇质,咸不胫走来羊城”,“不惟其产惟其聚,奇彩耀市目欲瞠”。这里仅工艺品就有氍纹古贝、盘金绣毡、蹴花文锦、猩红罽、椰瓢酒具、孔雀屏风、龙须席、玻璃镜以及象牙制品等。海外来的自鸣钟“机括测景针自指,橐籥按刻钟辄鸣”,更称一绝,还有白琥珀、紫水晶、珊瑚树、琼州沉香、伽南香等稀世珍品。至于美玉玛瑙,更不胜枚举。金刚钻、猫儿眼、祖母绿、碧霞玺等世间宝物,也陈列于店铺,即使“重或数铢大径寸”的珍珠,同样时常可见。其间不少珍宝,大都为拥有巨赀的达官贵吏所攫取。对此,瓯北自是了然于心。他在《南珍》一诗中写道:

为问粤中各官吏,其家岂必皆郑程。朝廷制禄有定额,何以宦橐多奇赢?伊余一双书生眼,乍睹不觉适适惊。肠饥未踏羊蹄菜,指动忍染鼋鼎羹。竭民脂膏饱嗜好,不有人祸将天刑。吴隐酌泉表素节,包老投砚垂徽声。云烟过眼付一笑,萧然气味含孤清。

在这里,瓯北以犀利的目光,透过繁华市井的表象,看到了官场腐败的隐患,且隐约提出了一个如何肃清吏治的严肃问题。在他看来,清查贪污劣行,不妨追查浮财来源。为官者不一定都出身于大富豪,朝廷俸禄有限额,那么“宦橐奇赢”由何而来,岂不昭然若揭?瓯北在揭露官场黑暗的同时,又再次告诫自己,要始终保持操守,维护人格的完美,像包拯等清官那样严拒腐蚀,为政廉明。在任何情况下,决不能屈节于金钱的利诱,而应出淤泥而不染。他深知,广州是广东的首府,既为广东巡抚所辖,又受两广总督制约。广州知府领有十四个县,相对于广东巡抚辖下的韶州、南雄、高州、雷州等其他州府而言,显得地尊位崇、权高势重。然而,出任首府,与各类官衙利益交关,动辄则会受督、抚两级长官掣肘,则不能不小心翼翼。他在《七十自述》(之十四)中说:“量移东粤理繁艰,首郡叨尘领袖班。谬忝作兄诸弟上,颇难为妇两姑间。”所反映的恰是这一现实。

瓯北来广州不久,即将老母丁老夫人、弟汝霖、弟妇杭氏以及夫人高氏等接来同住,府里还请来“梨园两部”以庆贺,可谓是瓯北生平第一次“豪举”。府衙本来有“梨园一部”,称红雪班。瓯北初临此地,为节省开支,遂撤去戏班,使府衙“冷如隔巷教官衙”。瓯北身为知府,却严于自律,日常饮食也不过三菜一汤。曾自述:“在广时,刻无宁晷,未尝一日享华腴也。召梨园宴客,亦多命僚友代作主,而自向讼堂讯囚。每食仍不过鲑菜三碟,羹一碗而已。”尽管如此,瓯北仍感到自己好像成了一个“大豪富”,唯恐担当不起,是如此勤于政务,廉洁奉公。

瓯北因是奉特旨来广州,总督李侍尧对他也比较看重。巡抚德保,本来是京师故人,凡遇须决断之事,也倾心委任。广州乃省府所在地,官衙林立,应酬冗杂,远比不上镇安“萧闲”。鉴于此,瓯北处事更为谨慎,每日坐堂理讼,最起码要审八件案子,哪怕至深夜也难得休息。

瓯北出任广州知府不久,便遇到一件棘手的案件。番禺“以海盗为业”的陈详胜等,与海口巡逻的汛兵发生冲突。总督府得知此情,迅速上奏,并责令府衙门立即缉拿,结果捕得一百零八人。按照清朝法律,凡江洋大盗,不分首从,一律斩首。若照此而论,百余人皆当处死。瓯北既不敢违法判案,又不忍眼看那么多人丧生于刀剑之下。于是,他细细分析案情,区别对待,将那些“未有杀人案则情稍轻”者,分为“惧而未敢从者”、“患病伏于舱者”、“被诱作伙夫炊饭者”等几类,作流放处理,斩三十八人。而在以前,巡抚李湖在查处同类案件时,却一次杀三百余人。尽管如此,瓯北仍心有不忍,在《决囚叹》中写道:“可怜三十八少年,惨似鸡豚受刳膊。其余遣戍燉煌西,魂魄万古委沙漠。……独惭古昔有循吏,使民卖刀务耕凿。我今但快骈戮多,毋乃不教而杀谓之虐!”对此深深自谴,心潮难平。

同时,瓯北对农民生活现状也时而考察。他深知,农民最关心的是土地问题,故时常亲临田间了解民情。曾在《雨后出城看耕》一诗中写道:“珠江弥望雨连畦,最喜郊原竞把犁。太守来随青箬笠,小儿争唱《白铜鞮》。人冲溽暑多泅浪,禾耐寒潮不筑堤。俗杀素馨斜畔路,卖花担满踏香泥。”赵瓯北作为一个封建地主阶级的官吏,心中能想着百姓,并在大雨过后,亲自到田间催促百姓耕种,的确有与民共忧乐的襟怀,与那些整日沉溺于金钱酒色的尸位素餐者相比,何啻云泥天壤。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