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移官贵西

江苏历代文化名人传·赵翼 作者:赵兴勤 著


二 移官贵西

乾隆三十六年(1771)辛卯四月,广州知府赵瓯北,奉旨升任贵州分巡贵西兵备道,由从四品擢为正四品。清代的道员,以其名称的不同,“各掌分守、分巡及河粮盐茶,或兼水利驿传,或兼关务屯田,并佐藩臬核官吏、课农桑、兴贤能、励风俗、简军实、固封守,以帅所属而廉察其政治”。兵备道之称,沿自明,本为以文官而协理总兵之军务。至清,凡重要区域之道员多加此名。按照清代惯例,对官吏的考核,三年一次,即所谓大计。而后,根据考核成绩的优劣再决定其升黜。而瓯北在广州知府任,首尾不过一年多,便蒙奏升转。事后,他曾在《追忆宦游陈迹杂记以诗》(之十九)中追述道:“陆跨征鞍水泛船,邮签又到夜郎天。建牙不是投荒客,天要黔诗补谪仙。”虽说自称非“投荒客”,却将此行与“李白流夜郎”(见该诗“自注”)相比拟。可知,他对这一“在远尚蒙亲简擢”的“特迁”殊荣,并未表现出多少热情,即使对有意“荐贤”的总督李侍尧,也仅仅答以淡淡数语。当年他出守与安南接壤的镇安,还曾为“万山丛中一官高”而自豪。而今,前往基本上属于内地的贵州任职,却以亲老地僻婉辞。这种种迹象表明,其中似有难言之隐。

此次荐举、升擢,是真因瓯北政绩显著,使得总督李侍尧大为垂青,“入觐推贤政事堂,贱名书在最先行”,还是当道大僚另有图谋?更何况竭力推荐他的这位两广总督,恰又是他经常顶撞的封疆大吏?这一切,使得瓯北顿生疑云,踌躇不已,一时成了令他捉摸不透的难解之谜。他在诗中称,“遗爱惭无《五袴》歌”,恐不仅仅是自谦。缘供职时间短暂,瓯北对广州的情况刚刚熟悉,要想做出大的政绩,是不大可能的。再说,他以一文士、诗人而出镇这一国际通商口岸,有些力不从心,正如其所自称:“刑名我本愧专家。”文弱书生周旋于“大官压满头,闲汉养千指”的复杂环境之中,的确不大适应,难怪他早出晚归,尽心尽力,但巡抚德保仍以“曾怜词客才非吏”作评判,其中恰透露出个中的隐秘。“词客才非吏”虽出自德保之口,却很可能折射出李侍尧的真实看法。李侍尧素以贪黩著称,他所需要的“吏才”,不一定是忠于职守,擅长理事,而是巧于应酬弥缝,善承上司意旨,为其攫取钱财珠宝大开方便之门的谄佞机巧。

瓯北为官清正,性格耿介,自然不愿做此等蝇营狗苟之事。当年,他与“地望尊崇总百台”的重臣傅恒交往,则出自傅公之“爱才”,后来出任广州知府,是出自特恩。而今,缘李侍尧荐,升擢贵州兵备道,他仍称:“私室拜恩吾岂敢,祗应砥节报深知。”不俯仰随人,不谢恩于私门,保持个人道德的完美,成了他的一贯追求。巡抚德保,乃大学士观保之从弟。辛巳会试,瓯北出观保门下。如此一来,他与德保间又多了一层“本是公家弟子行”的情谊。癸未(乾隆二十八年,即1763年)分校礼闱,德保为总裁,瓯北是同考官,是上下级关系。瓯北来广州任知府,德保又是其顶头上司。由旧日相熟之故,相见不拘礼数,时相过从,关系投合,“酒后谈诗挥玉麈,花间按乐炙银簧”。德保对于这一才学之士,自然也乐于提携,所谈多推心置腹之语。而瓯北在他面前的谈吐,也无所顾忌,径称此次升擢为“客孤迁”。在留别德保的诗中说:“簿书吾敢居人后,器识公能相士先。下濑人遥书数寄,上泷船险客孤迁。”“迁”,意为徙官。但一与“客”相连,便往往含有贬谪之意。如李白《与史郎中饮听黄鹤楼上吹笛》:“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即是此例。显然,他视此次转官为明升暗降,内心并不以此次“特迁”为荣。

首先,瓯北在《擢授贵西兵备道纪恩述怀六首》(之五)中称:“好从巴峡通巫峡,何用连州易播州。”显然袭用了杜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表达句式,但又暗用唐代刘禹锡于“永贞革新”失败后横遭贬谪继而辗转流徙连州、朗州、夔州等偏远地区之事。禹锡初贬播州,柳宗元以刘有老母在堂,请以柳州换而自往播,当道遂将禹锡改贬连州。事见《唐才子传》诸书。作者用此典故,显然有黯然自伤之况味。其次,瓯北蒙李侍尧举荐,得以升官,在将膺重任之际,却称:“臣本布衣无远志,士如画饼岂充饥?殷勤夹袋亲题日,惭愧囊锥渐秃时。”一向对功名比较热衷的瓯北,反视之如画饼,表现得十分冷淡。这与他赴任镇安时所唱“敢以身微忘恋阙,或凭政最更登朝”相比,则消沉许多。这固然与他“平生性不因人热”的倔强个性有关,但除此之外,还似乎隐含有前程难测、急流勇退之意。其三,瓯北既然似对侍尧的“入觐推贤政事堂,贱名书在最先行”感念不已,称道李胸襟开阔,“不嫌论事千回渎”,“待我情深未有涯”,就理应毅然赴任,尽职尽守,开创业绩,以答所知,何以“才得除书匝月间,又从公欲乞身还”?仅仅用“自因亲舍皤双鬓”来解释,显然是难以自圆其说的。在封建时代里,士大夫阶层人物当遇到忠与孝发生冲突时,往往是舍孝而从忠。按照当时的伦理标准,尽忠即是大孝,何况瓯北并非独子,其弟汝霖亦可尽为子之责?倘若真是为赡养老母而辞官,又何必等到“得除书匝月间”才提出?这又令人费解。其四,瓯北尽管“一年宦迹落繁华”,但“广州称善地,未敢为身谋”,却能做到一尘不染,洁身自好,并以“冰雪沁心无幻火,云烟过眼总空花”来表白自己的身处污泥而不染,说明他为官还是忠于职守、不谋私利的,只是在处理政务上有些经验不足。他对自己这次骤然被调出,显然是难以接受的。其五,瓯北自然明白,在前些时云南边境屡屡发生的战事中,贵西一带“频年忙为大军过”,仅各种军需粮饷的支付,百姓已不堪其苦,人人都盼望能过上安定和平的日子。而今,让自己这个经验不足的官吏,去收拾这一残局,恐难以应付。既然辞官不准,那就对那些朴厚诚实的苗民及其他当地百姓,多加关心、抚慰,尽心尽力,不务虚名,留“循声入咏歌”。

六首诗仅后一首稍见激情。瓯北可能是在思忖再三之后,才提出辞官请求的。如此看来,李侍尧奏请朝廷,令赵翼升转外省,实有抛包袱、搬石头之意,并非真出自“爱才”。作为官场老手,他自然明白,像瓯北这样的耿介迂腐之士,不仅不可能成为心腹,而且为官于眼皮底下还碍手碍脚。他采取这种方式将瓯北调出,既对朝廷有了交代,同时,也可能使得赵瓯北满意离去,落得个眼前清静。正所谓罗而不致索性挤而出之,这恰是李侍尧的“高明”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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