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整顿铅厂与去官归里
农历八月间,瓯北辞别广州故旧,携家由珠江乘船溯流而上,至佛山附近的三水,始与家人分手。临别之际,老母丁太恭人,握着瓯北的手,眼含泪花,一再叮嘱儿子:寒门子弟,官至四品,应该知足,为官廉洁才是远大之谋。瓯北坚定地向老母表示:“养亲须洗腆,教子莫闻咻。不用规知足,将归奉白头。”“洗腆”,语出《书·酒诰》,是说孝养父母,应亲自洗涤器具,奉上丰盛的酒食,善待老人。由本诗可知,瓯北尚未赴贵州兵备之任,已流露出归隐之意。
当时,正值滇军奉命调往四川、征讨小金川武装叛乱之际,瓯北来到贵阳,谒见巡抚李湖后,便匆匆返威宁筹集军需夫马及过兵给养之事。一路上,他感慨甚多,在诗中写道:“天许游踪遍八荒,一年辄易一殊方。滇云粤峤都行遍,又记邮签到夜郎。”并自注云:“出守镇安未一年,赴滇从军。在滇年余,回镇安,甫九月,调广州。在广一年,今又入黔。每一年辄易一地也。”其间包含着多少苦辣酸辛。
据瓯北《檐曝杂记》卷四“仕途丰啬顿异”载,贵西兵备道衙署,建在贵州最西部的“威宁万山巅。冬月极寒,下凌经月不止,弥望皆冰雪。自书吏、差役、门子、轿伞夫,皆仰食于官,否则无人执役矣。书吏行文书,每日纸几番、封几函,俱列单向官请给,天下无此贫署也”。与广州衙署情况形成巨大反差。威宁地处冲要,为川、滇、黔三省交界处,且是苗、仡佬等多个民族杂居之地。在这军务紧急的非常之时,瓯北到任先抚慰百姓,安定民心,“下车抚字应先务,未暇威行吏六条”,以保障平叛官军的顺利通过。
瓯北尽管早就有辞官归里之想,然而,“每到当前愿辄违”。到任未久,上司又将管理铅厂的重任交给了他。古时铸铜钱亦用铅。“(康熙)二十三年定铸钱之齐以铜六铅四,盖铜性燥烈,必和以铅。唐宋以来皆用之。”清初,铸钱之铅“由各关兼办”,康熙间则“发商办解”。后因“黔铅日旺”,故“令贵州岁办额铅”。起初,京师铸钱所用铅达360余万斤,“而黔厂所出,实不止此数”。因此,其后发解黑、白铅的额度大为增加。因黑、白二铅,关系到国家经济命脉,所以必须加强对铅厂的管理。
清初,贵州威宁玛姑(一作妈姑)柞子厂、水城福集厂产黑、白铅,开采后,每年须输送八百余万斤往京城宝泉局或各省钱局,以供铸钱用。这玛姑、福集二厂,原由贵州粮道兼管。然而,大小官吏,渔利其中,分赃不均,互相倾轧。乾隆三十四年(1769),贵州代理巡抚良卿,上疏弹劾威宁知州刘标运铅不足额,且剋扣工本运费,并劾贵州粮道永泰,恳请朝廷派大臣审理。乾隆帝派内阁学士富察善来贵州,会同良卿一起审理此案。不料,在审理中,永泰却称,刘标亏空甚多,是由于良卿及按察使高积横加勒索所致。如此一来,刘标及良卿均先后被撤职。后来,刑部侍郎钱维城、湖广总督吴达善奉命复审此案,查得刘标积年亏库银二十四万余两。普安百姓吴倎也买通驿吏,上书朝廷,揭发“官吏、土目私派累民”,使这一贪污团伙终于暴露。良卿百计弥缝而不得,被就地正法。其他如前任巡抚方世儁、按察使高积、粮道永泰、知州刘标等,均因贪污罪被惩处。此后,铅厂事由贵西兵备道就近管理。
瓯北接手此事,首先是设立条款,严肃纪律,“凡给发厂丁工价、马户运脚,旧时尅扣短发诸弊尽剔除之”。他作为一个地方长官,深深理解下层百姓的苦衷:矿工开矿采铅,掘石分沙,吃尽苦辛;运夫翻山越岭,长途运输,车运肩扛,“途长转运艰”。而且,杀人越货者时而出没,也威胁着他们的生命安全,就更为不易。故而,他时常亲自去玛姑、福集二铅厂巡视,一旦看到矿工们各安生理,尽心尽力,内心便感到无比的欣慰。在他初接管理铅厂之事时,刘标侵吞银两一案尚未完全了结,还有八百余万斤铅在途待运。因乾隆皇帝亲自过问此案,新任贵州巡抚觉罗图思德十分着急,限本年将在途铅分送各地。瓯北令威宁知州崇士锦等官吏沿途钩稽催促。至这年的农历十月间,便全部运至四川永宁河畔。觉罗图思德对瓯北此举甚为称赏,欲为之请功。不料,就在这年冬季,出人意料的事又发生了。
他任广州知府期间,在处理番禺茭塘海盗时,不忍心一些年纪尚轻的随从者均遭杀戮,量刑较轻,使许多按律该斩的伙同劫掠少年罪犯仅以流放论处。时隔两年,别有用心者旧事重提,吏部追查瓯北责任,并将其降一级调用,奉旨送部引见。事情发生后,贵州巡抚觉罗图思德欲上奏章,留瓯北继续在贵州任职,并嘱学政孙士毅及韦谦恒、国栋等官吏婉转道其意,还亲自至瓯北在贵阳的下榻处挽留。而瓯北早有弃官归里、奉养老母之意。这次降级调用,恰为其归养提供了契机。他深知,自己已是46岁,年龄不算小,且“衰亲年已七十有五,书来望子甚殷,谕令早归,一慰倚闾望,因呈乞开府图公(按:即觉罗图思德)给假旋里,拟即为终养计”。于是,婉言谢绝诸位的劝阻,决计北归。数年的官场生活,使他深深体会到,自己一介儒生,“勤将政补犹形拙”,“实无才可济苍生”,根本不适应官场庸杂酬应,而“生平报国堪凭处,终觉文章技稍长”,倒不如蛰居乡里,“旧学还期传党塾,新诗闲与咏羲皇”。
瓯北即将返乡,各级官吏纷纷为之张筵送行。在省城,觉罗图思德、韦谦恒、国笠民等官吏,还专门请来贵州城中唯一的昆腔戏班,演戏侑觞,先唱《岳阳楼》,次唱《琵琶记》。在传杯递盏之际,饱经风霜的瓯北,也禁不住潸然泪下。他所眷恋的倒不是官署的上层生活,而是难以割舍的深挚友情,“去官风味见人情”。当然,前来送行者,有的是出于诚意,有的则虚演故事。尤其是新、旧官吏交替之际的一应所为,更使他内心深处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凉。诗人在诗中写道:“新官将到旧官凉,又见儿童竹马忙。一辈袈裟先退院,满堂袍笏递登场。刊碑政绩胥徒演,卧辙人情里老妆。莫便据为儒吏迹,妄希青史传循良。”恰道出其当时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