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急如流星的驿马渐去渐远,潇洒飘逸的文士翩然而过,终于,一群亡国后妃和失意臣僚走来了。
这些人原先都活得不坏,转眼之间却“归为臣虏”或“夕贬潮阳”,走上了被解押放逐的漫漫长途,心理上的落差是可以想见的。人生的痛苦大抵在于从一种生存状态跌入另一种低层次的生存状态,打击之初的创痛往往最难承受。关山逶迤,驿路迢迢,离往日的春风得意只在一夜之间,而前途则深渊一般冥冥难测,“多少恨,昨夜梦魂中。”似乎也只能在梦中玩味了。一路上的颠沛早已使思想成了一片空白,心灵的创痛,只有到了驿站之后,歇下来慢慢梳理。
驿站,笼罩着一片惨淡抑郁的悲剧气氛。
首先走来的是如花美貌的花蕊夫人。宋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宋太祖赵匡胤兴兵伐蜀,蜀主孟昶虽拥有十万军队,但这个连尿壶也得用珠宝装饰的花花太岁,此刻只有绕室彷徨而已,宋兵一至,立即奉表投降。计宋兵由汴京出发到攻入成都,前后才六十六天。孟昶和他的宠妃花蕊夫人都成了俘虏,被宋兵押送北行。亡国的哀怨与激愤郁结在花蕊夫人的心头,无以排解,驿站小憩时,化作一字一咽的《采桑子》词,题在驿壁上: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但才写了半阕,宋兵便催促上路,花蕊夫人只能回望几眼,惆怅而去,那没有写完的下半阕,便永远湮没在这位蜀中才女的愁肠中。根据这种词的一般路数,下半阕应当从眼前景物化的心境描写转入对身世和时事的慨叹。多年来,孟昶荒聩误国,蜀中文恬武嬉,她不可能不有所针砭。她是个有思想的女人,这在后来她面对赵匡胤即兴口占的一首七绝中可以看出来,特别是“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两句,从闺阁诗中脱颖而出,一洗柔婉哀怨的脂粉气,很有几分“女强人”的见识。据此,人们有理由相信,那未及写完的下半阕中,肯定会有石破天惊的奇崛之笔。
可惜这些我们永远看不到了,在宋兵凶神恶煞的呵斥声中,一个弱女子无奈地扔下了手中的笔,也给人们留下了文学史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缺憾。
留下缺憾也好,没有缺憾就没有真正的悲剧美,至少它可以给后人留下一个瑰丽缤纷的想象空间。但偏偏有一个无聊文人经过这里,干了一件相当无聊的事,给花蕊夫人的《采桑子》续上了半阕:三千宫女如花面,妾最婵娟。此去朝天,只恐君王宠爱偏。
不难看出,下半阕与原词完全是两种格调,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轻薄的女人在搔首弄姿,似乎花蕊夫人在去汴京的路上就准备投怀送抱,并且以能够取得新主子的专宠而志满意得。这个续诗的文人不仅无聊,而且近乎无耻了。
花蕊夫人后来确实被赵家天子纳入后宫,但不久便抑郁而死。她留下的只有一首七律和半阕《采桑子》词。
花蕊夫人的《采桑子》究竟题于何处,史无记载,但从“初离蜀道心将碎”一句看来,大概是在南栈道(蜀栈)的北部终点附近。栈道天险,向来被倚为巴蜀的屏障,也是从中原经关中入川的唯一陆路通道。“献俘阙下”的宋军沿着栈道迤逦北去,对于花蕊夫人来说,则是在一步步远离自己的故国家园。一俟过了栈道,进入关中,那种永诀的感觉突然一下子现实而强烈起来:此一去,故国难归,家山难见,天上人间,永无相期之日了。正是在对巴山蜀水凄婉的回眸一瞥中,产生了催人泪下的《采桑子》词。
驿站,似乎负载着太多的忿郁和悲凉,而越是接近栈道的南北两极,这种情感负载便越是趋向极致。
花蕊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栈道北极两百多年以后,大诗人陆游来到了栈道南极的武连驿。他行进的方向和花蕊夫人正好相反,从关中南行入川,往成都去,但愤激悲凉的心境却和花蕊夫人惊人的相似。当然,他不能没有诗:
平生功名浪自期,
头颅至此不难知。
宦情薄似秋蝉翼,
乡思多于春茧丝。
这是七律《宿武连县驿》的前四句。时在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深秋,诗人的情绪也和节令一样萧瑟寥落。本来,他已经送别了栈道的崔嵬奇险,前面便是坦荡的成都平原,路是好走多了,但他却迟迟不愿走,前方那座绿树繁花中的“锦官城”对他没有一点诱惑力。在武连,他整整盘桓了三天,大约是为了让自己的情思越过千里栈道,和渭水岐山牵系在一起,他要最后再听听那沙场秋点兵的旷远回声。而一旦进入了成都平原,那不绝如缕的情思将何以依傍?那里的花太红,水太清,歌舞也太华丽,很难容得下他身上沾染的边关雄风,也很难找到一处说剑谈兵的厅堂。
在关中的大半年时光恍如梦幻一般。早春二月,四川宣抚使王炎驰书邀他前去南郑襄赞军务,共谋恢复大计。南郑是宋金西战场的中枢所在,而王炎既是义气慷慨的主战派将领,又是陆游的朋友,陆游曾把他比作汉朝的萧何和唐朝的裴度。对于急欲杀敌报国的陆游来说,这是他一生中得以亲临前线的唯一机会,诗人的振奋是可以想见的。关中大地,有如汉唐历史一样雄浑苍凉,在这里,诗人有铁马秋风的戍守,有指点关河的谋划,有南山射虎的壮举,还有强渡渭水、激战大散关的呼喊。戎马生涯方显男儿本色,满腹诗情撒入逐敌的马蹄,汇成宏丽悲壮的吟唱。文人总是容易得意忘形的,陆游踌躇满志,似乎蹉跎半生,从此风云际会,可以施展一番了。然而,大半年以后,王炎被当局莫名其妙地调离川陕,陆游也改任成都安抚使参议官,去坐冷板凳。“渭水岐山不出兵,却携琴剑锦官城。”这种迁徙看起来是“平调”,但对陆游来说,则无异于贬逐。从南郑经栈道去成都,一步步远离了他魂牵梦萦的抗金前线,这种心情和花蕊夫人远离故国的愤郁凄凉相去不会很远。“宦情薄似秋蝉翼,乡思多于春茧丝。”这似乎成了一种规律性的心态,贬放之际,越发感到官场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回去品味乡音的好。
三天以后,陆游离开了武连。当诗人眷眷回望时,他不可能不意识到,自己最为辉煌的一段人生被永远地抛在后面了,而这座栈道南极的小小的驿站,无疑是一个悲剧性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