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现在,我们该走进驿站的门厅去看看了。
这里不同于普通的客栈,就所有制而言,它是官办的,大约相当于眼下的“干部招待所”吧。因此,贩夫走卒自然是不接待的,就是揣着斗大银子的富商大贾恐怕也进不去,这里面有个规格问题,不像现在只要有钱,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踱进总统套房去消受。但贬官罪臣却可以进得,因为这些人的流徙毕竟属于“官事”的范畴。另外,大约还有利于随时掌握他们的行踪,实施严密的监控。对于京师的当权者来说,那遍布全国的驿站和驿道,便有如拴着一串串蚂蚱的绳子,若是心血来潮,要追加什么处置,只须随便提起一串,指点着其中的一只,说一声“钦此”,缇骑顺藤摸瓜,省心极了。因此,即使像魏忠贤这样的巨恶元凶,在放逐途中也能享受驿站的接待。当崇祯要对他重新“逮治”时,传递诏书的圣差便沿着驿道,很容易地找到了那家下榻的驿站。这个极富于政治敏感的宦官头子一听到门外的马蹄声,就知道皇上变脸了,为了不至于死得太难受,他索性抢先吊死在房间里。
这里的一切谈不上堂皇,处于深山僻野的驿站甚至显得简陋,但里里外外都收拾得极整肃。进了门,便有驿卒迎上来,指点着把牲口牵进厩里去喂料饮水,掀起青布门帘把客人让进房间,然后站着介绍吃喝拉住一应事宜。一阵忙乱之后,驿站里渐至安谧,伙房里的炊烟升起来,空气中洋溢着新鲜菜蔬和麦饭的香气。客人经过一天的劳顿,在这温馨的环境里当可以做一个不太坏的梦。
驿丞虽是个末流小官,但文化素养和处事能力都很值得称道。那门前告白上的书法或许相当不坏;客人有兴致时,他照例会向你介绍当地的风俗人情及掌故轶事之类,既不显得卖弄,也不缺乏书卷气。或拿出某某名士某某显宦留下的墨迹来炫耀,评论亦相当精到。因此,你也才能理解,为什么客人在驿壁上题诗时,他表现得那么赞赏,且在一旁捧着砚池。可以设想,他们本身就是读书人,或屡试不第,或在官场中没有背景,才干上了这养家糊口的差事。这些人大都有较多的阅历,客人进门了,他一看气象排场,大体上就能认定对方的身份,是升迁还是贬谪,是赴考还是下第,是春风得意还是颓唐落拓。对趾高气扬之辈,他自然得处处赔着小心;对失意者,他一般也不表现得那么势利。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谁知道哪一片云彩上有雨呢?说不定什么时候上头一道圣旨,人家就腾达了、升迁了,又经过你这里哩。这些世态人情,他们看得多了,也就看得比较透。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
明代成化初年的杨守陈就经历过这么一次。杨守陈官居洗马,这是个不小的官,一般担任皇太子的老师或随从,因此有“东宫洗马”或“太子洗马”的说法,级别大致在五品以上,算得上是高级干部了。其实,光看级别还不足以显示洗马的分量,一道显而易见的官场程式是:太子是预备着当皇上的,一旦登基,对当年的老师和故旧自然会有所提携,有的甚至被倚为股肱重臣(例如明代宣德、正统两朝的杨溥和万历朝的张居正)。因此,这头衔有时也被赐给那些年高德劭或功勋卓绝者,其实他们既不教太子读书,也不作太子的跟班,只纯粹是一种荣誉。但杨守陈这个洗马倒是实实在在的。一次,他回乡省亲,下榻于一所驿站,驿丞以为“洗马”就是管打扫马厩的,很有点不放在眼里,言谈举止,竟跟他平起平坐,还悻悻然地问他:“公职洗马,日洗几何?”这就很不恭敬了。杨守陈却并不生气,相当平静地回答道:“勤就多洗,懒就少洗,是没有定数的。”少顷,有人向驿丞报告,说有位御史即将来站,驿丞一听,御史比这洗马的官大多了,便催杨守陈赶紧把房间让出来,以便接待御史大人,杨守陈仍然很平静地说:“这固然是应该的,但等他来了以后,我再让也不迟。”不久,御史驾到,进门一见到杨守陈,就跪下磕头请安,杨守陈一看,原来是自己的门生。接下来轮到驿丞大惊失色,连忙跪在阶下,口称有罪,乞求杨守陈宽恕。杨守陈却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十分计较。
应当说,杨守陈这位洗马的肚量是很难得的,如果换了另外一个洗马,或别的什么大官,十有八九要把驿站闹腾得鸡飞狗跳,这位小小的驿丞也保管吃不了兜着走。但令人困惑的是,专司送往迎来之职的驿丞,何以会有眼不识“洗马”呢?大概这位老兄原先只是个市井之徒,因为和县太爷有什么裙带关系,开后门谋来的差事,小人得志,看人时难免带着一双势利眼。当然,也怪杨守陈太随和了,全没一点官架子。要是人家对他不恭敬时,他稍微晓以颜色,喝一声:“大胆!”驿丞还敢放肆么?
除去现任官吏而外,驿站的另一类顾客是文人。在中国,文人历来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离官僚阶层只有一步之遥,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就是一幅通俗化的图解。但对于绝大多数文人来说,这一步却关山重重,始终可望而不可即。确切地说,文人是一群“候补官吏”,因此,他们在出游或赶考途中,踱进驿站是很自然的事。很难设想,如果失却了文人潇洒的身影和笑声,失却了他们在夕阳下的伫立和夜雨中的苦吟,失却了驿壁上酣畅淋漓的诗迹,只剩下过往官员粗暴的呵斥和驿丞小心翼翼的逢迎,驿站将怎样地单调冷漠,有如舞台上临时搭设的布景,毫无生气,毫无历史的张力和文化气韵。
文人不仅在驿站题诗,还在驿站做梦,梦是他们人格精神的恣肆飞扬,这时候,心灵深处的渴求将冲决现实的种种樊篱而遨游八极,幻化出奇诡瑰丽的境界。我们看看元稹的这首《梁州梦》:
梦君同绕曲江头,
也向慈恩院里游。
亭吏呼人排去马,
忽惊身在古梁州。
作者在诗下自注说,一天晚上,他夜宿梁州驿馆,梦见与白乐天、李杓直诸友同游曲江,然后入慈恩寺诸院,忽然被人唤马嘶声惊醒,原来是信使出发前备马,这时天已破晓,他立即匆匆写成此诗,请信使捎走。
作为一段诗话,仅仅到此为止,意思恐怕不大。
但接下来还有。
白居易接到这首诗,屈指一算,感叹不已,原来元稹梦游曲江的那一天,他正好与李杓直等人同游曲江,且到了慈恩寺,不信,那寺院粉墙上有自己的《同李十一醉忆元九》为证:
花时同醉破春愁,
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
计程今日到梁州。
事情竟如此奇巧,白居易和朋友游曲江时还在念叨:如果微之(元稹的号)在,该有多好,算算行程,他今天该到梁州了。而就在同一天,元稹恰恰在梁州驿站,梦中与白居易等作曲江之游,梦境与现实惊人地吻合。作为文坛佳话,后人一直怀疑它的真实性。但千里神交,息息相通,特别是在元白这样的挚友之间,心灵之约应该是可能的。
白居易当然也要把这首诗从寺壁上抄下来,请信使飞送元稹。当元稹在离长安更远的驿站里读到它时,又会有什么感慨呢?或者又会做什么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