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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再见,比尔·波特;再见,《转山》;再见,《雪洞》

她在红尘外 作者:果麦文化 出品;许晓 著


第二篇
再见,比尔·波特;再见,《转山》;再见,《雪洞》

2014年6月3日,出发的日子。

我买的是廉航机票。等待登机的时间里,快速查看手机里的各种信息。Twitter、Instagram、微信。里面有各种信息,朋友在网络上的只言片语中透露着隐秘情绪。最新的科技新闻:苹果公司在旧金山的全球开发者大会(WWDC 2014)上发布了最新的电脑操作系统,OSX 10.10,这个系统被苹果称为“优胜美地 Yosemite”,他们使用美国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的El Capitan岩壁作为新系统的标志,那是一整块孤绝、巨大、坚硬的花岗岩壁,比伊比利亚半岛上的直布罗陀岩还要略高,吸引了无数来自世界各地的攀岩爱好者。攀岩的人通常需要几天时间才能爬到山顶。

我终于关闭手机,离开网络洪流。

焦虑的问题化作一个:今天要去的寺庙,能不能成功挂单呢?

第一个目的地叫“准提寺”,位于厦门市翔安区内厝镇鸿山村,从地图上看距离市区不远,我用手指比了比,感觉就像北京南站到望京的距离,或是静安寺到浦东的距离,看起来准提寺属于厦门市区的一部分(后来我意识到我对地图的理解真是幼稚)。

选择准提寺,是因为它的网络资料挺有意思,她们说,“要以都市化、现代化的理念推动禅的教育”。我不认识这座女众寺庙的住持,也不确定她们是不是我想拜访的女修行人。选择这里主要是因为它离厦门够近。

我曾经因为厦门马拉松去过厦门,一种朝气蓬勃、年轻健康的印象弥漫在我对这个城市的记忆里。选择从厦门开始旅行,是因为不想从陌生的地方开始整个旅程。于是顺便在这里找了个看上去挺有意思的女众道场,让这个目的地显得更有价值。

根据网络资料得知,准提寺并不大,她们的住持毕业于某高校。我想,这大概是一个理念开放、平易近人的道场,即使不作预约,直接找上门去,也不会被拒之门外。于是我仅仅拥有准提寺的地址,指望手机里的地图软件帮我找到那里。

我把这事想得很简单:福建,发达省份。厦门,文青圣地。准提寺,厦门市区的一部分。Easy!

舱门已经关闭,请将手机和电子用品全部关闭,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打开遮光板。本次航班全程禁烟,祝您旅途愉快。

我以为要飞很久才能到厦门。恍惚中想起这次不再是从北京出发了。曾经在北京居住过八年,形成了错觉。

请再次确认安全带已经系紧,电子设备已关闭。

飞机过山车一般扑进雨雾,在暴雨中降落于厦门高崎机场。

手机导航告诉我,坐41路,转753路,就能到准提寺附近。

等41路车,大概等了十分钟,这期间不止一次想打车前去。又怕自己都要鄙视自己,最终还是耐心等待公交车。中转已是下午三点半,我背着大包,疲惫不堪,和办证刻章的女人一起坐在马路牙子上,我等车,她吆喝生意。

车来了。我找到一个座位。这座城市喜欢用LED灯做广告。红色的流动的字体,高低错落,从街边一直闪烁到大楼顶端,汽车屁股上也闪烁着一串串红字。“各类珠宝经由活佛开光。”“优先发展公共交通,保障绿色健康生活。”“乘客们,下一站台厝北站。”“各类贷款业务先人一步。”“铁皮石斛金线莲各类养生食材微信公众号益元本草。”

录音笔是否有足够的存储空间?我暗暗担心起来。

刚下过大雨,空气清凉,司机把公车的窗子摇下一半。一开始我觉得夏天的凉风很舒服,后来它一阵阵刮在脖子上、脸上,觉得冷。关上车窗,困意袭来。

车辆经过一个隧道,驶向翔安区。隧道超乎想象地长,当我从瞌睡中惊醒,发现乘客中不止我一人昏昏欲睡。我睡去又惊醒,反复几次。每次睁开,车还是在隧道里行驶。

驶出隧道之后,我不许自己再睡着,用力拧了拧大腿。眼前,城市消失了,出现的尽是村镇。我才明白过来,自己对“厦门市翔安区”这个名字有误会,这里虽然属于厦门市,但已经不在市区。于是决定提前下车,找一辆能载我去寺庙的摩托车。

一个穿粉红色条纹T恤、皮肤很黑、踩着双黑色胶拖的搭客仔朝我走来,兜揽生意。说是搭客仔,其实也不年轻,大概四十多岁。

我问他,去准提寺多少钱,他犹豫了一秒,说四十元。我砍价,三十五元成交。

他向我保证会把我送到准提寺,说对路况很熟,“每星期我都上去拜拜。”谢天谢地,终于有人知道准提寺在哪里。

摩托车开得飞快,我的脸被吹得发麻。从后视镜里看见自己发如飞蓬,赶快把两枚摇摇欲坠的发夹拔下来握在手里。上坡的时候,我担心过重的背包会让自己连人带包滚下车去,拼命把身体朝前靠。慌乱中擦了一把汗,脸上抹下几道泥。

车子开进村庄,一个在公交车站牌上写作“小光山”的地方。远远瞅见半山坡上有个寺庙,搭客仔说,那就是准提寺。

那座建筑物外贴瓷砖,上顶红瓦。我从摩托车后座上直起身子,眯起眼睛看,那和我之前从网上看到的图片差不多。又看见一块路牌,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准提寺”三个字。路牌的位置很奇怪,在三岔路口的公厕门前。

我经常梦见厕所,包括——非常高的旱厕,一看就让人害怕摔下去;木头地板上屎尿横流的厕所;男女坑位混在一起的厕所;浴室和厕所混在一起、别人随时可以推门进来的厕所。

寻找准提寺的路上,我在三岔路口看见的这座公厕,很像经常出现在梦境里的那种厕所,肮脏、怪异,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看见它的那一刻,我有一种好似做梦的感觉。

摩托车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找不到上山的路。我看着司机到处找人问路,知道他对我说谎了,他根本没有去过准提寺。但此刻,我俩都把远处那座建筑物当作准提寺,因为我们都希望那里就是。在村民指点下,摩托车很快把我送到山腰,放我下车,收了钱一溜烟走了。

远远望去,这像是一座有规模的寺院。近前,才发现它只是个未完成的工地。一个男人在三楼乘凉,探出头来。我问他,这里是否是准提寺。男人说,这里是“准提宫”,准提寺要去到山脚下,围着这座山绕半个圈——他比了个手势——绕过半座山,去山的另一边就是。

返身回望,说谎的搭客仔早开着破摩托车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没有生气,只想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直到这时,我仍然很乐观,只要找到住持,让她告诉我路线,或者直接让寺里人来接我,岂不是更好?

好不容易,我通过微博搜索到一个男人,他曾经和那里的住持合作过一场法事,我从他那里问到了准提寺住持的电话。我背着包,站在山坡上,打通住持手机,住持说她此时在香港,庙的位置可找村民问问。

这时,我才明白,这一天的行程,安排得冒失了。我决定回厦门市区。

暮色降临。我路过牧牛的男女、采石的工地、好奇张望的乡人,寻到707路候车亭。

在那里我毫不犹豫地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伸手拉开车门的刹那,看见车后排座位套着白色的座套,我把背包塞进车,整个人倒进去,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安全感——

和城市安全对接,回到了我熟悉的世界。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我用手机预订了一间我在厦门住过的酒店。要豪华大床房,连标准间都不要,更不要单人间。

车费花了九十五元,一阵心疼。但现在不是心疼的时候。我得集中精力把自己哄高兴了。我去了一家曾经吃过的餐厅,喝了一杯菠萝啤酒,边吃晚餐,边写日记:

明天起不玩“革命浪漫主义”了。一定要预约。下午一直逞强,坐公车、倒公车、坐摩托车,却在最后关头如释重负地倒进出租车。一趟试图证明自己仍然青春、仍然理想主义的旅程,其实是一趟不断发现自己已经是贪图享受的中年人这个事实的旅程。

一种强烈的沮丧。这不是我想象的旅行。都市和出租车的灯火越舒适,这种沮丧就越强烈。

我意识到,尽管我重构了青春的诸多元素,背包、独自上路、廉航机票,但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了。

初中时曾看过一篇作文,作者说她有一天去看望她的表姐,曾经超凡脱俗的表姐竟然在做晾床单这么居家日常的事情,并且自得其乐。当时,我也对本不该囿于家务的妇女感到恐惧。

与此类似的经验,大学毕业以后,在一个姐姐的手下做记者。她曾是一枚文艺少女。我们一起出差,去丽江,参加第一届雪山音乐节。那是中国人的第一次户外音乐节,老崔、舌头、窦唯,能想到的牛逼音乐人都在。我们夜半抵达古城,隔着舷窗,飞机一低翅膀,满眼的星光撞进我的眼睛,撞得生疼。那时候的丽江还不够商业化,樱花屋老板的爱情故事还是四方街的一个传说,骆驼酒吧的摇滚乐彻夜不眠,喝醉的乐手睡倒在大石桥两边。刚到丽江的那个夜晚,小雨一直在下。姐姐说她要洗洗睡。我没法接受——睡觉?到这里来睡觉?从此在心中将她放入中年妇女的行列。尽管其实那晚,我也只是和几个同样年轻的朋友一起上街,在雨里蹦跶了一会儿。

从小我就害怕自己变成中年妇女。

丽江的那个雨夜,我把这种恐惧化成具体目标,决定不让自己变成中年妇女,要与众不同,却从来没有问问自己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

我已经依赖城市的种种好处,却始终不敢承认自己喜欢城市,喜欢物质,喜欢舒服。

用一次旅行,和二十岁说再见。

再见,比尔·波特;再见,《转山》;再见,《雪洞》。

十二年后,当我再次背起包,我需要一个名义。宗教,这是理想主义的最后一个居所。但同时,这也是中年妇女的快乐旅行。

既然承认自己已经是中年人,那就干点儿中年人该干的事。

吃罢晚饭,溜达回酒店。空气湿热,咕咚咕咚连喝两瓶矿泉水。太累,没有洗衣服的力气,买好了下一阶段的机票。借酒店前台电脑,坚持写完日记。确定,从明天开始,做力所能及、靠谱、快乐的旅行。

睡着之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今天这一天,和修行都没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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