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
东京坐标:
目白·和敬塾·早稻田大学·四谷车站·神保町书店街·神保町食堂·都电荒川线·大塚·新宿·歌舞伎一番町·上野车站·日本桥高岛屋·吉祥寺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所学生寄宿院里。那时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不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20年前的确可以算很久以前了。对于渡边来说如此,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也是如此。
《挪威的森林》一书中所说的20年前,其实是更为久远的1968年。然而书中所描写的渡边的大学生活,却让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亲切感。每次重读村上写的这段寄宿生活,都能唤起我对大学时光的回忆。
如同渡边每次回想起直子的面容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样,我也在一步一步远离自己的青春时光。也许正因如此,我反而更容易被书中渡边的故事打动。每次重读《挪威的森林》,都将我带回往日的校园时光。
虽然是第一次来到东京,我却怀着追寻回忆的心情,踏上了去往这间学生宿舍的路。
位于东京目白区的“和敬塾”就是这一宿舍的原型。令人兴奋的是,现在不仅保存完好,还继续作为学生宿舍在使用。
《村上朝日堂》的《搬家杂记》中写道:“我上大学是在一九六八年,最先住的是位于目白的学生寮—现在也还在椿山庄的旁边,路过目白时不妨瞥上一眼。”于是我专程前往目白,就是想看看这个留下了渡边和村上君青春印记的地方。
穿过都电荒川线早稻田站所在的十字路口向北,经过神田川的河岸,就进入一片十分宁静的住宅区。目白地处高田马场和池袋两大繁华商区中间,氛围却截然不同,是闹市中难得一见的僻静街巷。我跟着写有“目白运动公园”的指示牌向前,走上一段坡道。这里更为宁静,绿苔藓在坡道两侧的石墙上蔓延,墙头上露出日式住宅古朴的黑色屋檐,潮湿的地上落叶散布。遥想1968年,村上君就从这段坡路上跑下去,到早稻田附近大喝日本酒;喝得烂醉如泥之后,被人用标语牌架起来沿着这段坡路抬回宿舍。“有一次标语牌在目白坡路上断裂开来,脑袋狠狠摔在石阶上,痛了两三天。”村上君如是说。
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看起来一脸严肃的村上君被摔在石阶上的情景,整日迷迷糊糊的渡边倒是相当有可能。
坡道终点有一座四层的白色建筑,对面就是目白运动公园的球场。那栋建筑一看就知道是学生宿舍楼,从窗外能看到窗口挂着统一的灰白色窗帘。简单而没有什么装饰的宿舍,看起来倒也不像书中描写的那样肮脏得令人难以忍受。莫非这也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已经过去的证明?当然也有可能这只是表象。世上的人都晓得,大学的男生宿舍不可能干干净净。
不管怎么说,站在写着“和敬塾”的寄宿院大门前,都难以想象这里曾经住着一群整日要求废除学校的20岁大学男生。召开集会、和警察对着干、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要求将老师赶下台……周围的世界纷繁复杂、变化多端,唯有渡边一个人在某间宿舍里默默地读着菲茨杰拉德。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六十年代。
《挪威的森林》一书中渡边的宿舍。
这是以村上曾经住过的和敬塾为原型的。
和敬塾外的坡道安静无人。
五十年前,烂醉如泥的村上君被用标语牌抬回宿舍的途中,从断裂的标语牌上摔下,脑袋撞到了此处的石阶。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听说树龄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呈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学校门口的大树看不出有150年的树龄,天空倒确实被绿叶遮得密密实实,整个寄宿院都在浓密的绿色植物掩映下。周末的下午,学生大概都出门玩乐去了,院落里十分安静。一个戴着帽子的男生从树荫下走来,几乎能听见他孤零零的脚步声。
穿过浓荫遮蔽的主干道,主楼和宿舍楼便出现在眼前。一切几乎和书中所写一模一样。这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激动。不过,这宿舍楼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大学宿舍楼,丝毫无法让人将其和监狱联系在一起。宿舍楼前面的一块空地上,没有旗帜的旗杆孤零零地矗立着。
“升旗的中野学校!”我几乎叫出声来。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渡边在刚住进寄宿院的时候,还出于好奇特意在6点钟爬起来观看这种爱国仪式,当然很快就放弃了,过上了正常大学生的晚睡晚起的生活。只有他的室友“敢死队”还坚持与潮流对抗,每天一早准时起床做广播体操。渡边也只能看看降旗仪式了。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彼时尚未到傍晚,旗杆上同样空空如也。如今恐怕已经不再有升降旗的仪式了。即便旗杆还在,四层的宿舍楼还在,后面的棒球足球两用运动场也在,但不可能再有那样的升旗仪式了。毕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六十年代的事了。
在《挪威的森林》及村上本人的经历中,六十年代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标志。尽管对于所谓的“斗争”丝毫不感兴趣,甚至对于周围那些口是心非、沽名钓誉的学生不屑一顾,渡边和村上君仍然在这个时代获得了最宝贵的自由时光。社会的注意力被那些天天在学校里喊着口号、散发传单的激进分子所吸引,渡边这种早已看透名利把戏的年轻人,大可以随心所欲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中间固然有迷惘,有不愿与其同流合污的挣扎和坚持。如同在乌烟瘴气的和敬塾中间,还存在着渡边那间被其室友“敢死队”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张裸女画都没有的宿舍。
三个男生从和敬塾宿舍楼下走过。
白色衬衫,黑色书包,一百五十年树龄的大树,仿佛能将时光带回六十年代。
走在和敬塾后门外的巷子里,有着许多这样古朴的日式庭院。
无论打工、喝酒、读书或是听唱片,甚至深夜从断裂的标语牌上摔下来,不得不接受警察的盘问……再怎么样我行我素都没有关系,反正人人都迷茫,人人都不知道六十年代过去之后,世界将变成怎样。然而六十年代到底还是结束了,沽名钓誉的家伙们重新回到大学,照样就职,世界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运转如常。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和敬塾早已看不出曾经有过“斗争”的痕迹。除了和书中描写几乎别无二致的宿舍楼,就只有静静的树木和不再悬挂旗帜的旗杆。
目白·和敬塾旅行Tips
和敬塾虽然位于目白,距离JR山手线的目白站还有一段距离。最好乘坐都电荒川线到早稻田站下车,步行大约十分钟可达。
和敬塾附近还有不少古迹和纪念馆:关口芭蕉庵,细川侯爵宅邸永青文库,以及讲谈社野间纪念馆。
我绕过主楼,后面是空无一人的棒球足球两用的运动场。运动场的地面还是黑色的泥土地,带着雨后潮湿而新鲜的气息。我一个人在这气息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着它将我的记忆带回我的大学时光,带回那个同样有着潮湿气息的南方城市。
我从寄宿院的后门离开和敬塾,沿着山坡上的石阶走下去。四周的氛围宁静而古老,仿佛能够看到渡边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独自散步。
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
从目白的坡道上下来,穿过都电荒川线所在的十字路口,就是早稻田大学了。
住在和敬塾的渡边和村上君,每天只要步行十分钟就能去学校上课。只不过两人都没有常常去学校罢了。
村上君为何选择就读早稻田大学戏剧系无从得知,渡边的理由倒是十分简单。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剧。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渡边恐怕从一开始就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选择大学和专业的。主要目的无非是离开家乡神户,远离高中好友木月的死,在东京开始新的生活。至于偶然看中的是历史系还是戏剧系,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渡边到底为何能随随便便就考进早稻田大学,实在令人费解。
要知道早稻田大学可是日本私立大学中的王牌,以政治系和法律系闻名,日本政界很多人都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想象中的早稻田应该是个日本上流社会年轻人汇集的地方,就读于戏剧系的渡边和村上君只是这座森严学校中的少数异类罢了。
但这座知名的大学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严肃,它连大门都没有。
早稻田大学的标志性建筑大隈讲堂就坐落在“早大通”十字路口的一角,对面就是早稻田大学的校园。虽然明知道这就是早稻田大学,但我还是由于没有看到一个正式地写着“早稻田大学”的校门而十分诧异。
大隈讲堂是昭和二年(1927年)建造的,无论是钟楼的白色尖顶,还是墙上的路灯、铁门上的花纹,都是彻头彻尾的西式建筑,如果说是教堂,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讲堂前的台阶上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学生,其中也有外国留学生的身影,打扮和通常的日本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可以说不仅仅是建筑,整个学校都带着强烈的西式风格。如果将台阶上坐的学生换成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几乎可以被认为是任何一所美国的常春藤大学。早稻田大学的创始人大隈重信是明治维新时期推动日本效仿西方建立近代工业的重要政治人物,若他看到今天仍然如此西化的早稻田大学,应该会为自己的成就感到欣慰。
校园里很安静,银杏和松树浓密的绿荫使得校园里的建筑看起来很有年代感。尽管是周六,法学院一层类似自习室或咖啡厅的地方仍然聚集着许多学生,坐在一起看书或者是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真不愧是法学院啊。无论是六十年代指挥学生运动,还是现在步入政坛引领国家的,恐怕都是这些来自于法学院或政治学院的上流社会精英,而不是在戏剧系里有一搭无一搭地学习欧里庇得斯和埃斯库罗斯的渡边和村上君。虽然在渡边眼中,由这些人所引导的学生运动注定要落得失败的结果。
早稻田大学的图书馆。如果能进去的话,说不定会遇到独自埋头读书的渡边。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肢解。投入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镇压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干什么来着!
托他们的福,早稻田大学没有一举报废。法学院的学生依然在古老石墙构筑的教学楼里勤奋学习。六十年代的学生运动在如今的早稻田大学里已经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痕迹。
反而是戏剧系的教学楼像是土崩瓦解了一般不见踪影。我对着校园里的地图和指示牌看了好久,依然遍寻不着戏剧系的教学楼。最后只好在坪内戏剧博物馆前面和一只老实的三花猫玩了一会儿。
早稻田大学并不大,也没有明确的围墙,图书馆就坐落在与校园一街之隔的地方。图书馆的建筑风格同样是西式的,带着尖尖的钟楼,只不过样式更倾向于简约的现代风格。我在图书馆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一会,从图书馆走出来的学生和老师都坐在这里埋头吃面包或便当。四周十分安静,只有紧盯着地上面包屑的麻雀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早稻田大学标志性的大隈纪念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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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这块标牌和日本学生,很容易被误以为是美国常春藤联盟的校园。
早稻田大学校园里绿树成荫,氛围安静而自在。
建筑风格独特的坪内戏剧博物馆。
是以曾在早稻田大学任教的著名日本戏剧家坪内逍遥的名字命名的。
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不免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是一个与纷繁社会相隔绝的地方。尽管早稻田大学已然是一座没有围墙也没有校门的学校,仍然能强烈地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与别处迥然不同。
第二天上“戏剧史Ⅱ”,课堂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似的;另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后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能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来到东京的渡边依然因为木月的死而彷徨迷茫。对他来说,早稻田也好,不是早稻田也好,大学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场所。他隐约觉得唯有直子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没想到直子也突然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令他陷入了深深的孤独。普通大学生的日常校园生活对他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幸福,唯有钻进图书馆一个劲地读书。
如果你也来到早稻田,不妨也在学校里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儿,说不定会遇见在图书馆里默默查找资料的渡边呢。
早稻田大学旅行Tips
到达早稻田大学的交通方式有许多种。乘坐JR山手线到高田马场站,地铁东西线到早稻田站或者都电荒川线到早稻田站。东西线的早稻田站距离位于早大通的大隈讲堂大概有五分钟步行距离,都电荒川线的早稻田站则靠近早稻田大学的图书馆一侧。建议试试从和敬塾一路走到早稻田,可以体会渡边和村上君的大学生活。
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处相遇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噼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得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多。
我在东京市中心的散步,就围绕着四谷站展开。
一个周六的早晨,我从新宿站坐JR山手线,在代代木站转中央线往神保町去。
我喜欢JR多过喜欢地铁,除了票价便宜、转乘方便之外,更重要的是能够看到东京这座城市的风景。虽然铁路两旁的风景多半是住宅楼顶的广告牌,以及在密密麻麻的房屋中间延伸出去的铁道,然而东京本来就是由那些普通的景色所构成的。如东京这样的城市,有趣之处并不在所谓“游客必到景点”,而在那些通常被忽略的东京人的日常。
JR四谷车站位于首都高速路的下方,是一座半地下的车站。铁路延伸到前方的隧道里,两边的砖墙上探出一些绿色的爬山虎和芒草,是可以令人忽然忘记自己身处繁华城市之中的所在。
渡边就是在这里再次遇见直子的。
距离两人上次碰面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维系他们之间友谊的木月已经在17岁时死去。两人为了逃避木月的死,各自离开家远赴东京,在死的迷雾中跌跌撞撞地送走了18岁。在如此年轻的两个人眼中,世界已然在短短的时间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这样的两个人相遇在四谷车站,在列车即将进入黑暗隧道之前跳下车,走上地面,开始了在东京的散步。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四谷车站。
渡边和直子在往神保町方向去的中央线电车上宿命般地重逢。两人从这里下车,走上地面,开始一段长达1 0公里的散步。
神保町。
神保町古书街书店里码放整齐的古书及古书名目,令人叹为观止。
出得车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地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来说,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了。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込走去。路程真长得可以。到得驹込,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直子与渡边的这段散步路线接近10公里,全部走完当然要从午后走到黄昏。直子在懵懵懂懂间不停思考着什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走了多远。而渡边又被直子所吸引,心甘情愿地跟在后头,即便无话可说也不觉得时间漫长。换句话说,无论是体力、心情还是可以随意浪费的时间,若想将这一段路线走上一遍,绝对是年轻时才能办到的事情。
我从四谷站坐中央线继续前进,经过市谷和饭田桥,在水道桥站下车,从这里开始步行到神田的神保町书店街。
水道桥和饭田桥是位于神田川上的两座桥。虽然叫做神田川,倒不如说是一道窄窄的水渠,水色浓绿。我穿过水道桥,沿着三崎町朝神保町的方向走过去。周末上午的街上还很空旷,路面依然湿润,昨天一直噼里啪啦、下个没完没了的雨,直到今早才停。路两旁的银杏树叶青绿青绿的,带着梅雨季节里特有的浓郁。空中的云还没有散开,微凉的风努力吹动厚厚的云层,既不晒又凉爽,真是适合散步的天气。
神保町接近皇居和秋叶原,可以说十分靠近市中心,然而路边的店铺看起来十分平民化。这些店铺之间隔三差五便有一两间小小的旧书店。店门口摆着装满二手书的大纸箱,里面每一本都只要100日元。仔细看看,竟然有许多是昭和,甚至是大正年代的图书。除了纸页有些发黄,保存都十分完好。大多数书店老板都是看上去年纪不小的阿伯,一个人在店里忙前忙后。他们头发花白,穿着运动鞋、带着棒球帽,将一箱书拖到店门口时稍显吃力。想必店内的书架也是花了不少力气整理的,书本全部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直堆到天花板也不显得凌乱。一些不方便翻阅的古书,书页中间还会附上一张写着书名的纸条方便查阅。
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新奇有趣。虽然看不懂日文,依然这里翻翻,那里看看。书店老板也不像一般日本店主一样会热情地打招呼,只从厚厚的镜片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一下而已。在一堆旧书店中也不乏经营新书的小书店。其中一间以猫为主题,收集了各种各样与猫有关的图书和明信片之类,相当吸引人。然而新书的价格确实令人难以下手,相比之下,一两百日元一本的旧书实在是太诱人了。
走到能看到“集英社”醒目招牌的十字路口,便到了神保町古书街。在此汇集了大名鼎鼎的玉英堂、东阳堂、明伦堂等专门售卖古书的书店。这里的古书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古书,上至宋元的古书都可以在书架上找到。当然价格也十分惊人,我也只能权当是参观博物馆。大书店的店员十分友好客气,明知我是游客,依然笑脸相迎,还主动送了我神保町书店街的地图。相比之下,小书店那些个性十足的老板们恐怕并非仅仅为了卖书赚钱,倒更像是在经营自己的个人爱好罢了。
后巷里另有一排规模稍逊一筹的中型书店,主要售卖各种特色书籍。譬如东方书店就主营中文书,三楼的一侧有好几个书架的中文旧书,在国内也难得一见,价格也还算便宜。等我提着装满旧书的袋子从书店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好在隔壁就有咖啡店可以坐下来休息,而且咖啡便宜好喝,只要三百日元一杯。
这样的性价比简直是令人感动。即便是囊中羞涩的学生,也可以在神保町的散步途中走进店里坐下喝杯咖啡。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间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我仅仅走了渡边和直子所走路程的一小部分,便觉得疲劳不堪。渡边愿意没完没了地和直子在东京的街头走下去,除了年轻,恐怕主要还是由于直子对他而言具有某种必然的吸引力。尽管是为了告别过去的人生才各自选择来到东京,然而两人并没有立刻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都孤零零地在东京街头游荡,直到在四谷车站宿命般地重逢。少了木月的存在,两个人之间总是无话可说,但两人都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可见在努力摒弃外部世界的直子心里,渡边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起初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并不能理解渡边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深深地爱着直子。直子话不多,性格也不像绿子那样直爽明朗,甚至可以说个性有点模糊。后来才明白那正是村上君的高明之处。由于直子的全部心神都耗费在自己封闭的内心世界里,哪怕是简单的词句,也要斟酌再三才能出口。在外人看来,她当然是内向腼腆,甚至有点迷糊的样子。那正是没有人能够理解的直子的痛苦。
以渡边的性格来说,即便他无法真正体会这种痛苦,他所做的也无非是顺其自然地将其接受。这造就了渡边性格中吸引人的部分。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咖啡店默默对坐了。
没有语言交流而又不至于觉得尴尬或无聊的两个人,一定是彼此心意相通的。
因为共同经历了木月的死,两人在对方心中都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即便不开口说话,渡边和直子对于彼此的处境也心知肚明。他们无法开口提及木月,或者说他们无须提及木月。这是渡边和直子之间的默契。可以说两人势必要相遇,为了不令彼此在东京这一巨大的城市里迷失,落入不知道在哪里的深井。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两人就这样靠着在东京街头漫无目的的散步,默默进行着不需要言语的灵魂拯救仪式。
说起来,东京确实有许多适合散步的去处。既有新宿和涩谷那样人来人往的热闹之所,也有寂静如皇居和赤坂一带可以一个人独处的去处。比如从明治纪念馆开始,沿着赤坂离宫的外墙向东,便是一条很好的散步道。人行道并不宽阔,然而极少有人,偶尔有跑步者经过。道路一侧种着高大的梧桐,另一侧是赤坂离宫的石墙、竹篱和从庭院中伸出的森然的松柏。路上很少看见车辆,有车驶过时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都听得十分清楚。偶尔有两个散步的人经过,说话也似乎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生怕打破了这份宁静。大概更好的做法是沉默无言地散步,如渡边和直子那样。
神保町。从水道桥去往神保町的路上。渡边看着直子的背影无声地向前走。
通往四谷车站的散步道,右手边的围墙内就是赤坂离宫。
神保町书店街的规模之大超出我的想象,从十字路口就能远远望见各大书店的招牌。
很难想象在靠近热闹的原宿和青山一带,竟然有如此适合安静散步的地方。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便是四谷车站了。当发现散步的终点竟然是再一次回到四谷车站时,我几乎能够感受到渡边再次经过四谷车站时的心情了。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蓦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四谷车站·神保町书店街旅行Tips
经过四谷站的除了JR中央线(中央总武线)之外还有地铁丸之内线和南北线。不过毕竟渡边和直子是在中央线电车上相遇的,有机会的话还是建议坐一次中央线。如果直接去神保町的话也可以坐地铁半藏门线(或都营三田线及新宿线)直达神保町站。
这种想法使得渡边更加坚定了对直子的情感,无法放弃直子也不应该放弃直子的念头从此深深地埋藏在渡边心中。
从四谷车站的电梯下至站台,抬头从半开放的站台望出去,能看见傍晚时分渐渐垂落的宝蓝色天空。那个时刻,我深信,四谷车站确实是为了这一相遇而准备的场所。
一切都由同一个场所开始
在JR水道桥站去往神保町的路上,有一间藏身巷弄里的卖天妇罗的小店。
东京街头有成千上万家类似的这种店铺。地方不大,窗明几净,店里通常只有两个人在忙碌,大多只卖一种食物,譬如荞麦面,又或者是咖喱饭。这种小店在日文中称为“食堂”。其中专卖天妇罗的“食堂”少说也得有好几百家。为什么会专程去探访这一家呢?
据说村上君还是学生的时候,曾经在这家天妇罗店打工,并在此结识了自己的太太阳子。
不用问,现实中的村上太太就是绿子的人物原型。
于是渡边也在一家这样的“食堂”里遇见了绿子,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周一10点,有“戏剧史Ⅱ”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由于靠近学校,神保町附近的店家都颇受学生欢迎。距离这家天妇罗店不远的地方有一间烤肉“放题”(自助),因为价格便宜,还不到11点钟门口就大排长龙。排队的人自然都是一副学生打扮。相隔不远的这间天妇罗店尚未到营业时间,店里只有两个人在忙着做开店的准备。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应该是老板,另一个则一看便是来打工的学生。两人都穿着和《寿司之神》里的寿司师傅一模一样的日式白色厨师制服,头戴方形的白色帽子,很有“职人”味道。店里只有围绕着操作台的一圈座位,大概是为了方便食客能第一时间吃到新鲜出炉的天妇罗。年轻的学生手脚麻利地擦着桌子,老板不时和他说些什么,他便一一点头照做。等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老板便走出来,在窗户外面架上一根竹竿,上面挂着用日文写着店名的三块白布。即便是这个简单的工作,老板也要在挂上之后退后几步,仔细确认布帘没有挂歪。那大概就是日本所谓的“职人精神”吧。
村上年轻时打工的天妇罗店。
店里依然有一位和当年的村上年龄相仿的学生打工者。
看得见四谷中学红色砖墙的街心公园。
店外巷弄里的紫阳花开得正盛,蓝色的花朵与白色的布帘相映,给人夏日的清爽之感。就像短头发的绿子一样。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Ⅱ”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像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与其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世界上敢于将头发剪得只有四五厘米长的女孩不少,但是对并不算太熟悉的同学直言相告的女孩大概少之又少。连我都觉得绿子的性格十分吸引人。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绿子这样好看活泼又特立独行的女孩,自然一下子就抓住了渡边君的心。
在直子离开之后,渡边的生活陷入了无尽的孤独。学校里那些慷慨激昂、宣布罢课的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些不遗余力地构筑卑劣社会的卑劣小人。因此谁也不跟他说话,他也不向任何人开口。就连唯一可以称得上正常人的室友“敢死队”也在送给了他一只萤火虫之后,无声无息地从他的生活之中消失了。
好在此时,绿子及时出现了。
绿子不仅个性活泼生动,同样对学校里发表罢课演说的人不屑一顾,和渡边一起逃离了乌烟瘴气的课堂。
离开学校之后,绿子将渡边带到了她在四谷车站附近的高中。
四谷车站前的四谷中学。
绿子所说的大烟囱不见踪影。
从街心公园可以眺望赤坂离宫的庭院和宫殿。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四谷车站对面的确有一所四谷中学,旁边赤坂离宫迎宾馆的前方也确实有一座街心公园。我在公园长椅上坐下,望着街对面的四谷中学。在枝繁叶茂的树木掩映之下,学校的红色砖墙清晰可见。
公园非常小,除了一个被六根石柱包围的喷泉之外什么都没有。傍晚的风吹过哗啦啦的流水,给空气中增添了几分凉意。学校前面的空地上有一座红色的秋千,不过没有玩耍的孩童,学校里也静悄悄的。
四下望望,学校的烟囱不知去向。也许是拆掉了。现在这个年代应该不需要烧卫生巾了吧?我默默地想。不过话说回来,除了在《挪威的森林》里,从来也没听说过要烧那种东西啊。大概那根无缘无故冒出来的烟囱是村上小说里常见的非现实性的存在吧。这种一本正经的荒诞之感正是村上小说的有趣之处。
在这非现实性的时间和空间里,绿子向渡边讲述了自己悲惨的高中生活。两人渐渐觉得心意相通,便定下了周日在绿子家的约会。
我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宿命的相遇。
如果不是在四谷车站,如果不是看到四谷高中非现实性的烟囱,绿子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就对刚认识的渡边倾吐自己的心声,两人也不会因为这样坦率的交谈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如此说来,果真一切都是从同一个场所开始的啊。
神保町食堂·四谷车站旅行Tips
神保町食堂的正式名字叫做天妇罗いもや,招牌的天妇罗定食附赠味噌汤只要700日元,在东京算是非常实惠的价格。从JR中央线水道桥站步行大约需要5分钟。
地址:千代田区神田神保町2-16 营业时间:11:00-20:00
四谷车站对面的街心花园紧邻赤坂离宫的围墙,可以眺望离宫庭院的景色。赤坂离宫是仿照凡尔赛宫再加入日本元素修建的行宫,然而因为太过奢华未曾有人居住,后来被作为招待外宾的场所,因此也称做东京迎宾馆。不定时会开放参观庭院和宫殿内部,但是需要提前预约。
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蜻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太阳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得不见人影,如同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更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营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我沿着同样的路线,从和敬塾出门,走下目白的石阶,穿过江户川,往都电荒川线的车站走去。路边果真有一家开门营业的花店,不过此时不是秋季,也没有水仙花。
目白和早稻田大学之间的早稻田站是都电荒川线的起点。都电荒川线是明治时代就建成的路面轨道交通,现在也是东京唯一保留下来的一条路面电车。常有电车迷专程来此乘车拍照,体验浓浓的怀旧气息。
荒川线的车库位于道路中央,铁轨从车库里随着道路延伸开去。站台很小,想来电车也不会很大。果然开过来的是只有一节车厢的小型电车,好像加长版的公交车。小巧的橙色电车叮叮当当地沿着轨道缓缓驶来的时候,还真有那么一点旧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
目白住宅区里的花店。
此时是梅雨季节,没有水仙花。
荒川线电车。
乘客大多是老年人,如果拿着水仙花上车,说不定有老婆婆对你微笑。
东京唯一保留下来的路面电车。
铁轨在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间蜿蜒向前。
星期六傍晚的荒川线电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人,我坐在前面靠近驾驶室的位置。我头一次坐路面电车,无论坐在电车里看着旁边驶过的汽车,还是电车停下来等红绿灯时前面走过的行人,对我而言都可算是新奇的体验。我十分好奇地举着相机对着车窗外和驾驶室前方的风景拍了又拍。并没有人对我的行为有任何表示,大家恐怕看惯了专程来体验荒川线的电车迷吧。
村上君对于都电荒川线的描写极富人情味: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入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缝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独来独往的渡边会对电车上的老太婆报以微笑,实在有点难以想象。大概荒川线自带一种庶民的亲切感。车窗外的风景倒不全是别人家的房檐,从鬼子母神前站开始,绿色的灌木丛,甚至盛开的紫阳花都一一在近旁闪过。车一进站就叮叮当当地响,上来的多是有些年纪的老人。若看到有人匆匆忙忙跑过来赶车,车长也会耐心地等到他上车为止。过了池袋站,乘客开始多起来,车窗外的风景也重新变成了都市的广告牌。
我在大塚站前站下了电车,按地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修修补补,但这些房子大多反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
大塚站附近早已不是当年凋敝破败的模样。从车站出来,大型的百货商店以及连锁餐饮店沿街排开。尽管远不及新宿涩谷那样热闹,也算是颇具规模的商业区。
姑且被我命名为『小林音像店』的店铺。二楼的阳台上少了绿子的身影。
虽然明知世事变迁,绝不可能按照书中的描写找到绿子的家,我还是饶有兴味地决定按照渡边走过的路线走下去看看。我在地图上找到电车站附近唯一一个加油站,方位和距离竟然都和书中的描写相差无几。于是我全然将其当做同一个加油站,沿着大街向前,在加油站右拐,竟然还真有一条小型的商业街出现在眼前。街口不远处有一间售卖CD和DVD的普通音像店,活脱脱就是小林书店的模样。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出来得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书店的卷闸门一落到底,门上写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点大约还有15分钟,我又不大愿意手拿水仙花在商业街上闲逛,便按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过了15秒还是没有动静。我正寻思是不是该再按一次的当儿,头上“哐”地响起开窗声音。扬脸一看,绿子从窗口探出头,挥着手大声喊道:
“打开卷闸门进来呀!”
这家店招牌上的名字并不显眼,店家只将橙色“CD&DVD”字样的霓虹灯挂在招牌正中央。店门口贴满了大幅的歌手海报,确实是上个世纪的作风。再抬头看看唱片店的二楼,竟然还真有一个宽大的阳台。于是这间不知道名字的音像店正式被我命名为“小林音像店”。
放眼望去,不仅仅是这间音像店,整条商业街都洋溢着一种古旧却令人亲切的氛围。房子都有些年头了,电线如同蜘蛛网一般从街的一侧直接拉到另一侧,来自不同电线杆的电线在空中交错。临街的店铺五花八门,什么事务所啦,小旅店啦,居酒屋啦,肉铺啦,统统不加区分地混在一起,居酒屋的楼上有可能就是某某株式会社。路过的行人大多都是附近的居民,穿着随意的老年人在街上慢慢踱着步子。这条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街道,在道路两侧白色花蕾形状的街灯亮起的傍晚时分,竟然有种颇为温馨的氛围。
哪怕没有那间带阳台的复古唱片店,这里也像极了会有从二楼探出头来的活泼少女生活的地方。绿子的家一定就在这里啊。
作为主人公之一的绿子其实直到小说的第四章才出现。从她出现开始,小说的色彩明显区分为有绿子在的部分和没有绿子在的部分。绿子在的时候,故事的情节总是会向着多少有些荒诞的方向发展。这种荒诞可以说是独特的村上式幽默感。比如两个人周日在绿子家约会,渡边带来了水仙花,绿子做了美味的关西风味菜肴。故事本该朝着更加浪漫的方向推进,可是绿子偏偏谈起了三个月只能穿一件胸罩的糗事,以及为了死去的母亲而抛弃绿子姐妹独自去了乌拉圭的父亲(当然父亲没去什么乌拉圭,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哪儿也去不了),最后两个人还一起去晾衣台上观看火灾。
大塚的商店街。看起来确实像是失火过很多次,可千万别再失火了。
绿子跑去下面,拿上来两张坐垫、四瓶啤酒和吉他。于是两人眼望团团涌起的黑烟喝起啤酒来。我问绿子如此做法是否会招致左邻右舍的白眼。因为我觉得:面对附近失火的场景在阳台上饮酒唱歌委实算不得正当行为。
“没事儿,管它!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她唱起以往流行过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都实在不敢恭维,但本人却是满脸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柠檬树》《草莓恋曲》《五百英里》《花落何处》《快划哟米歇尔》,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绿子教了我低音部分,准备两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实在南腔北调,只好忍痛作罢,由她一个人尽情尽兴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闻歌乐,眼观火势,而且专心致志。眼见浓烟骤然腾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复始。人们或狂喊乱叫或发号施令。报社的直升飞机自天外飞来,震天价地吼个不止。取完镜头便掉头就跑,但愿别连我俩的行径也拍进去。警察的大音量扩音机对着幸灾乐祸的围观者大吼大叫,命令他们再往后退。小孩没好声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乱响。俄而,风头开始倒转,白灰状物朝我们四周翩然飞来。然而绿子兀自吱吱有声地喝着啤酒,自鸣得意地大唱其歌。会唱的一股脑儿全部唱罢,又唱起了自己填词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在周日午后由于火灾而兵荒马乱的商店街,也只有绿子能如此悠然自得。尽管大火就在距离自家只有三四栋房子的地方熊熊燃烧,绿子也能若无其事地在阳台上喝酒唱歌。归根结底恐怕是因为绿子什么也没有,无需担心可能会失去任何东西。母亲早已去世,父亲又躺在病床上等着她和姐姐没日没夜地照顾,买不起煎蛋锅,没有得到过百分百的爱……这样的绿子依然能够投入地讲述着为即将死去的父亲创作的爱情故事。
可以说,绿子是在“死”的边缘冷静地审视着“死”本身。那远远不是用性格乐观、活泼开朗这样简单的描述就能够形容的,那是绿子身上独特的魅力。渡边想必也被这种魅力所吸引,只不过自己尚在不知不觉之中。
若说直子和渡边因为共同拥有木月的死而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彼此,那么绿子同样拥有与死亡面对面相处的经验。大概也因为这个缘故,渡边的心也在慢慢地向绿子靠近。绿子以自己独有的方式,温暖了渡边冷冰冰的心。只不过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两人的吻又是以一种奇特而荒诞的方式发生的。
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我们从晾衣台上久久地观看着光闪闪的房脊、烟和红脑袋蜻蜓,心情不由变得温煦、亲密起来,而在无意中想以某种形式将其存留下来,于是我们接了吻,就是这种类型的吻。当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样,我们的接吻也不是说不包含某种危险。
可惜我无法走上晾衣台观看商业街令人心生暧昧的屋顶。街边霓虹灯闪烁着温暖的光,让傍晚即将升起的夜色也带上了几分温柔的色彩。那也是我想要以某种形式将其留存下来的时刻。
都电荒川线·大塚站旅行Tips
都电荒川线作为东京唯一的路面电车,本身也很值得乘坐。荒川线在早稻田到三之轮桥之间运行,所经过的大多是东京的庶民区。大塚附近没有特别的景点,如果没有计划专程前往,利用都电荒川线专门的一日票(400日元当日内无限次乘坐)来一趟下町之旅也不错。鬼子母神前站的鬼子母神社,庚申塚站有“老婆婆的原宿”之称的巢鸭商店街,王子站的飞鸟山公园,荒川游园地前的荒川河岸和游乐场……可以领略与新宿涩谷等繁华商业区不同的东京下町都市风情。JR山手线也经过大塚站。
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
新宿被奉为赴东京旅行的必经之地,成田机场的大型海报就直截了当地写道:如果您在东京只有几小时,那么请将之用在新宿。新宿不仅仅是东京最繁华的商业区,乃至在整个日本,都无出其右者。倘若你想体会电影《迷失东京》里那种被铺天盖地的广告招牌和霓虹灯搞得头晕目眩的感觉,来新宿就对了。
新宿使人处于一种眼睛永远不够用的状态。楼宇紧紧相邻,每一层楼上都伸出无数花花绿绿的招牌或者广告,将你笼罩在密密麻麻的信息轰炸之下。无论经过这里多少次,总能有新的发现。
另一个原因当然是新宿的范围实在太大。它不是一条商业街,也不是纵横交错的几条街,而是以新宿车站为中心的广大地区。以至于西新宿和东新宿就像是完全不同的所在。就连几乎从来不迷路的我,也难以完成从地下穿越新宿车站东口到达车站西口的迷之路线。
西新宿大概是东京摩天大楼最密集的地方。坐在从河口湖到东京的大巴上,一路上经由东京市郊的八王子、日野、府中和调布,车窗外的风景都是看起来差不多的二层住宅,直到眼前突然出现西新宿林立的高楼,才惊觉自己是回到了东京。较之开发更早一些的银座,西新宿更符合一个当代超级大都市在我们心中固有的形象。
西新宿东京都厅45层的展望台是免费眺望东京的好去处。站在高处更能体会新宿的繁华和拥挤。特别是到了夜晚,脚下的新宿简直就是灯光的海洋,连远处东京塔发出的标志性的红光都被淹没其中。与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建成的东京塔相比,新宿显得更有活力,仿佛在不断呼吸和生长一般。而东京塔更像是代表着《三丁目的夕阳》里那抬头便能看见的古老而永恒的温情。
新宿三丁目的巷子里。
除了居酒屋就是酒吧。渡边和永泽在这里一家一家地寻找同女孩子睡觉的机会。
晚上九点钟的歌舞伎町。
人头疏落。无料案内所里到底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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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宿离早稻田大学不远,因此也是渡边出没频率颇高的地方。
渡边打工的唱片店,常去逛的纪伊国屋书店,和绿子一起逃课喝酒的小酒吧,以及和永泽厮混的酒吧街,全部都在新宿。
周六的晚上,永泽来我房间,问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事宜由他来办。我答应说可以。一周多来我的头脑乱七八糟的,觉得跟谁睡觉都无所谓。
黄昏时分,我进浴室洗个澡,刮了胡子,开领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后和永泽两人在食堂吃罢饭,乘上公共汽车往新宿赶去。我们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嚣声中下车,沿这一带东游西逛了一阵,然后走入近处一家常去的酒吧间,等待合适的女孩儿的到来。
熬到11点半,永泽说今天报销了。
“对不住,拉你跑来跑去。”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你也有这样的日子,已足够让我开心的了。”我说。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这种时候。”
说实在话,这时我对同女孩睡觉已无多大兴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着人们释放出来的由性欲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性欲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新宿三丁目位于东新宿。只要你曾经穿过新宿车站,或是从西新宿步行到东新宿,就能切身感受到,东新宿喧嚣和繁忙的程度远远超越作为商务区的西新宿。那种喧闹是带着世俗欲望的喧闹:十几层楼高的百货商店,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日本料理,人潮汹涌的药妆店……无一不赤裸裸地挑动着人们消费的神经。一旦身陷其中,你会发现自己把几个小时都花在这里也浑然不觉。比如纪伊国屋书店,作为一栋足足有七层的超级大型书店,在晚上九点钟关门之前客人都还络绎不绝。
当西新宿因为上班族已经回家而显得冷清时,东新宿的夜晚正是其最有活力的时候。
从新宿三丁目的地铁站出来,眼前的景象丝毫不会令人意识到夜晚的存在。因为想要避开百货商店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我钻进一条小巷子,然而里面也是一家家居酒屋和酒吧。店门口站着三三两两抽着烟的年轻人,落地窗后面传来酒杯碰撞的声音,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墙上画着时尚的涂鸦……每一处似乎都在酝酿着暧昧的情绪。身处其中,仿佛掉进了另一个永远属于夜晚的世界,然而那又是一个无比现实的世界。这是一种异常奇特的感受。
对于渡边来说,永泽就是另一种现实性的存在。
新宿小田急车站外的晚霞,夜晚即将在这里上演。
新宿西口地铁站外久坐的男人。
装扮看起来不像流浪汉,但是看起来明显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永泽不光家世好、头脑好,长得英俊,并且具有天生的领袖气质,无论谁都要高看他一眼。然而永泽偏偏选了普普通通的渡边做他的朋友。渡边早已看透了永泽内心的阴暗之处,从不肯交心于他,但是在寄宿生活中又确实受到他的照顾。这不能不说是现实的残酷。与之相比,渡边与木月之间毫无距离而又全心相交的友谊,简直如同象牙阁楼中的理想世界一般。
然而那理想世界早在渡边17岁时便由于木月的离去而彻底崩塌了。无论渡边还是直子,都必须直面残酷的现实世界。直子无可挽回地封闭了内心而陷入自己的世界,渡边则在空虚和孤独中不断挣扎着向现实的世界寻求回应。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想要明白这个道理并不难,只要去新宿的歌舞伎一番街走上一遭便是了。
新宿的歌舞伎一番街一带自江户时代开始,就是东京著名的花街。如今也是日本最大的娱乐区,据说一天有30万人出入。歌舞伎一番街的红色招牌早已成为和浅草寺雷门前的大红灯笼一样知名的东京地标。
夜间九点,还不是歌舞伎一番街最热闹的时候。各家娱乐场所似乎还刚刚开门不久,店门前冷冷清清。行人大多是路人模样的情侣或游客,常常光顾的客人们大概此时还在居酒屋吃饭喝酒,只有拉客的小哥意兴阑珊地站在门口分发传单。这些人都有些看人的本事,见是外国游客就不主动上前攀谈。我也只能在林立的霓虹灯招牌上认出大大的“无料案内所”几个字。再往里看,就只能看到一道半透明的门帘,若隐若现地引人遐想。我十分好奇地打量各个店家招牌上风格各异的女性或男性照片,猜想什么样的客人会光顾这家店。
作为一名游客,对于这无限可能性的遥想,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除此之外,歌舞伎一番街并没有什么特别有意思的地方。街上抽烟的年轻人特别多,即便都站在街边的吸烟点,从旁边经过也无可避免地被烟雾笼罩其中。东京特有的庞大而有序的氛围在此荡然无存,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说的躁动气息。
如渡边和永泽一般整日在此徘徊的普通年轻人,恐怕也只能获得介于现实和幻觉之间的巨大虚无。
然而永泽并不是普通人。
新宿思出横丁里的鳗鱼串烧老店。
在此消费大多是本地人,很有《深夜食堂》的氛围。
从东京都厅展望台上可以望见东京塔的红色光芒。傍晚夜色即将落幕的时候的景色最为迷人。
某种程度上来说,永泽选择与渡边做朋友,不仅仅是因为两人都喜欢《了不起的盖茨比》。他意识到渡边和他一样,都深深洞悉了眼下无聊且令人厌恶的现实是与理想世界遥相背离的存在。两人都可以说得上是玩世不恭,差别则在于永泽下定决心要试试自己在这样的现实中到底能够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因此永泽在通过了极其严苛的外务省考试之后,立刻开始着手自学西班牙语。在普通人都会跑去大肆庆祝的时刻,他依然保持着冷静的头脑,所思考的事情依然是如何超越他人。就连对于大学时堪称完美的恋人初美,他也能够没有丝毫留恋地抽身离去,甚至在听闻其死讯的时候也没有特别的反应。可以说他是目标明确,也可以说是毫无余地的冷酷无情。对于这样的永泽来说,流连在歌舞伎町的声色犬马恐怕也只是他对于世界可能性的一种尝试。
而对于渡边来说,那只能使他更加困惑于现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
尽管当时我在新宿街头经历了五花八门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点20分被素不相识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绝吧又要找借口,也罢,反正还有时间,便到附近自动售货机跟前买了几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莱,和她们一起抱在怀中,走到西口原叶那里,开了个席地宴会。
从两人话中得知,她们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都刚从短期大学毕业,很要好。小巧女孩儿有个男朋友,太平无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别的女郎同床共衾,她于是大为沮丧—情况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儿因哥哥今天举行婚礼,本打算昨天回长野老家,但为了陪伴这个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决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赶回。
换做是别人,如果不是另有所图,多半会拒绝凌晨时分陌生人发出的一起喝酒的邀约。不过渡边的性格就是如此,对于发生的一切只是自然而然地接受下来。即便多少有些荒诞,既然发生在眼前,大概总有其合理的一面。或者确实如永泽所言,在存在着某种可能性的时候,开口说拒绝实在是太困难了。
一群乌鸦从西天飞来,掠过小田急百货大楼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东拉西扯的时间里,高大女孩儿乘电车的时刻临近了。我们把剩下的酒送给西口地铁站里的流浪汉,买张站台票送她上车。她乘的列车远去后,我和小巧女孩儿不约而同地跨入旅馆。其实双方都不是特别想一起睡觉,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无法收场。
两人一起睡了一觉之后,女孩自己离开。当渡边醒来时,他关于昨晚的记忆“一切都仿佛隔着两三层玻璃一样”。尽管有事实为证,他仍然觉得那仿佛幻觉一般。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现实中的新宿,我倒是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新宿西口地铁站前面确确实实坐着流浪汉,小田急百货大楼上方也确实有乌鸦。
在一个雨后初晴的傍晚,我从新宿车站出来,外面的天空被绚烂的晚霞染成一片金黄。新宿车站外所有的人几乎都仰起头,欣赏着这一道突如其来的风景。那一刻,我相信新宿就是周围有着一切可能性的现实。
新宿·歌舞伎一番町旅行Tips
新宿站是东京最复杂的车站,没有之一。JR线和各条地铁线的出口名称各不相同,并且相距甚远。最好避免在此换乘不同的线路,如果必须要换乘的话,请准备好迷路的时间。
新宿西口步行到东京都厅还需要大概15分钟,也可以坐大江户线直接到都厅前站。东京都厅是东京都政府的总部大楼,45层的展望台免费开放至晚上十点。从傍晚到日落时分的景色非常迷人,唯一的缺憾是东侧有其他建筑阻挡视线。
新宿西口沿着铁路向北不远有一条小巷称为思出横丁,是传统的日式串烧一条街。其中有一间昭和23年就开始营业的鳗鱼串烧老店カブト,只提供鳗鱼串烧套餐(包括鳗鱼皮,鳗鱼肉和鳗鱼肝)和日本酒。店里只有几个座位,鳗鱼十分美味,人气很旺,可以体会到《深夜食堂》般的氛围。
穿过思出横丁,过了十字路口就是歌舞伎一番町。虽然作为游客不会光顾这里的店家,但是作为风俗业聚集的地方,治安状况不可忽视,还是应该避免一个人或深夜时到访。
去哪里都一样
“票?上野车站?”绿子说,“怎么回事呢?不好明白。”
“还说‘拜托了’‘绿子’。”
“那怕是拜托我的事吧?”
“也许要我去上野车站为你买票。”我说,“总之这四个词的顺序挺不好安排,弄不清含义。上野车站方面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事?”
上野有JR和东京地铁两座车站。绿子提到的上野车站是JR上野站。因为买了东京地铁三日票,所以直至来到上野车站之前,我都是乘坐东京地铁或都营地铁。上野车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JR车站。
JR公司的铁路都是地上铁路,除了东京都内运营的电车之外,还包括长途的急行或特急列车及新干线。JR上野站是从东京出发北行的特急列车及新干线列车的发车地点,大多数游客从这里前往日光,也可以去往更远的东北地区。
不知道是周末的关系还是JR车站的旅客本来就比较多,下午的上野车站前面竟然人潮滚滚,较之市中心的日本桥和银座都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车站位于地上,抬头便可望见铁路上方一条条的电缆线。不时有JR山手线的电车经过,有时还有速度较快的急行列车轰隆轰隆地呼啸而过。站在路口等红绿灯的功夫,就有好几辆列车从头顶上方通过。列车驶来时带着一种压迫的力量感,通过后则带着奔向远方的气势一往无前。由于上野车站通过的列车很多,车站里并列着数条轨道,因此整个车站是开阔的。如果是一般的小型车站,列车则必须从密集的住宅中间通过。
经由JR上野车站抵达愉快周末的人们。
热闹的上野车站。
绿色的山手线列车。去往新生活的列车由此出发。
我站在路口入迷地抬头望着来来回回的列车,周围的行人则都习以为常般不以为意。这里临近上野公园,周围又遍布着大大小小的百货商店,身边的日本人都是一副轻松随意的表情。仿佛头上驶过的山手线列车也不再是拥挤而令人焦虑的通勤电车,而不过是这个愉快周末下午的小小点缀。
在梅雨季节难得的明媚午后,上野车站对面的咖啡店洋溢着轻快的欢乐氛围,衣着时髦的男男女女站在路口等待通过。大概谁也不会留意到,某个拼命想要摆脱尴尬生活的女孩,从这里开始,一个人踏上了漫长的旅程。
绿子便是从这里乘东北新干线去了福岛。
“上野车站……”绿子沉思着。“上野车站能想得起来的,不外乎两次离家出走的事。那还是小学三年级和五年级的时候,两次都是从上野乘电车到福岛去,从自动取款机里取的钱。是一件什么事把我惹火了,赌气去的。福岛有我伯母,我挺喜欢那位伯母,就跑了去。这一来,父亲就赶去福岛把我领回。两人乘上电车,吃着盒饭返回上野。那时候,父亲向我说了很多话,尽管十分不连贯。他讲了关东大地震,讲了战争,讲了我出生前后,都是平时没怎么提起过的事情。想来,我和父亲两人单独那么心平气和地交谈,恐怕只那一次。嗯,你能相信?我那位父亲,关东大地震的时候,在东京市中心居然连发生地震都没察觉到。”
“不至于吧。”我不禁讶然。
“这还能假,真的。父亲说,当时他正蹬自行车,后面挂个小拖车在小石川一带赶路,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回家一看,见周围房上的瓦都掉了下来,家人正抱着柱子浑身籁籁发抖。父亲居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问‘你们干什么呢,到底?’这就是父亲对关东大地震的回忆。”说到这里,绿子笑了,“父亲对往事的回忆都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波澜起伏,都好像缺东少西,平淡得很。听他那么一说,觉得这五六十年来日本似乎没发生任何重大事件。无论二·二六事件还是太平洋战争,你若提起来,他便说那大概是有过的。好笑不?”
“从福岛回上野的时间里,他断断续续地讲的就是这些。而且最后总忘不了补上这么一句:去哪里都一样,绿子。给他那么一说,也就以为可能真是那样,小孩子嘛。”
“这就是上野车站的回忆?”
没错,这就是关于上野车站的回忆。
如同绿子对父亲的评价一样,这段往事在书中只能算是平淡无奇。本以为绿子父亲说出谜一样的暗语,接下来会让绿子想起一些过往的秘密。结果上野车站的回忆竟然只是如此,多少令人有些失望。而我偏偏想去亲眼看一看这座车站。多半是出于绿子父亲反复说的那一句:去哪里都一样,绿子。
上野车站。
新干线和JR山手线有不同的改札口(检票通道)。似乎暗示着你可以选择一条在城市里没完没了绕圈的线路,也可以选择通往另一种生活的不同道路。
在城市里能看到伸向远方的铁轨,正是JR电车站的迷人之处。
绿子的父亲在弥留之际不知为何想起了上野车站。大概这是他和女儿为数不多的交心经历。虽然谈的都是关东大地震或是太平洋战争这种看似和绿子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又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但那毕竟是父亲对女儿讲述自己人生的珍贵时刻。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在新干线上吃着铁道便当的时候,是最适合这种谈话的场合。
作为小书店的经营者,绿子的父亲靠每天辛辛苦苦卖《周刊文春》和《妇女生活》养活一家四口,还要拼命攒钱送女儿去读私立高中。无论出于虚荣也好或是别的什么也好,绿子的父亲每日只能埋首工作,没有工夫去思考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样的人大概只能拥有如此平淡的人生。
那并不是他的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永泽一般含着金钥匙出生。然而生长在同样环境中的绿子却不甘于此,时不时就挣扎着做出一番努力,想要摆脱这种令人压抑的生活。那正是绿子讨人喜欢的地方。
乘车去福岛也好,抓住渡边要他陪自己逃课喝酒也好,绿子身上仿佛总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和坚决。不管结果如何,总要先迈出那一步再说。这种生机勃勃的行动力对徘徊在20岁泥沼里的渡边来说无疑如同救命稻草一般。若非紧紧地抓住绿子,渡边势必迷失在虚空之中。
纵然父亲会去接她回家,一边吃铁道便当一边说,去哪里都一样,绿子。话说回来,绿子还是再次独自从上野车站出发去了青森。
这一次,父亲已经去世,男朋友也已经分手,绿子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一个人无拘无束地旅行”。而她依然选择了上野车站作为出发点,仿佛是为了回应父亲的临终遗言。不知道她是否会回想起父亲平淡无奇的一生,想起他每次都要说的那一句:去哪里都一样。
无论如何,对于绿子来说,新的生活就是从上野车站开始的。
顺便说一句,渡边与玲子告别时也是将玲子送去了上野车站。
上野车站旅行Tips
上野有JR、东京地铁和京成上野三座不同的车站,地铁车站位于地下,靠近上野公园一侧的是京成上野车站。往东北去的新干线始发站就在JR上野车站。
藉由上野车站可以到达并游览上野公园及其周边地区,包括动物园、美术馆、博物馆等各种设施。无论你的兴趣是什么,都能找到想去的地方。
彼时直子已死,与直子共同生活在疗养院的玲子来到东京看望渡边,之后决定去北海道的旭川继续生活。从东京到旭川很远,一般人通常坐飞机。然而玲子说她不喜欢在天上飞,坚持要坐新干线去青森,坐青函渡轮穿过津轻海峡到达北海道的函馆。因此渡边送她到上野车站乘坐开往东北的火车。
青森到函馆的新干线是最近才通车的。在此之前,要从东京直达北海道除了飞机就只能选择坐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列车,是日本少数有寝台(卧铺)车厢的线路。即便坐新干线到达青森,也需要再坐长达四个半小时的青函渡轮,更别提函馆到旭川之间五个半小时的火车车程了。然而对于想要开始新生活的玲子来说,不到两个小时就从东京飞抵北海道似乎是太快了一点。飞机旅行固然方便快速,但是思维的速度往往跟不上,常常在抵达目的地的时候生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我现在是在哪里?仿佛只是一瞬间,我真的已经身处另外一个遥远的地方了吗?坐火车则能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移动感,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后退,自然会生出一种告别的心情,以及对于下一个目的地的向往。在列车行进的时间里,也可以好好地思考一下,在即将到达的地方,会有怎样的开始。
大概在村上君眼里,作为新干线始发站的上野车站,是一个能够藉由火车旅行开始,抵达新生活的地方。
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
“吃饭去吧,前胸贴后背了。”绿子说。
“去哪儿?”
“日本桥高岛屋商店的餐厅。”
以生活在中国的经验来理解,高岛屋大概类似于繁华商业地带的大型综合商场。餐厅一般来说位于地下或顶层的美食街里,各种食物的气味和嘈杂的声音混在一起,仿佛催促人们迅速吃完眼前的食物,再次投入血拼的战争中。
绿子为什么独独喜欢高岛屋商店的餐厅呢?亲眼看到高岛屋的时候才能明白,那并不是一般的商场,那是高岛屋。
如果搭乘地铁到日本桥站的话,一出改札口就能看到箭头指示和写有“高”字的红色圆圈,很容易在正确的出口找到高岛屋。
我则是一路从日本桥步行过来。
日本桥是个很少会被写在旅游攻略上的地方,毕竟只是一座桥而已。然而桥头写着“日本道路元标”的牌子不免让人对其刮目相看。“道路元标”就是指日本所有道路的起点,意味着道路从这里开始延伸至全国各地。
日本桥本身的外观并无特别。从前方的十字路口看过去,会以为横跨桥上而过的高架桥才是正牌日本桥。
高架桥是1964年为举办东京奥运会修建的首都高速公路。庞大的浅绿色桥体贯穿日本桥之上,只露出桥头的一对青铜狮子。桥中央还有一对青铜麒麟。那带着双翅的麒麟,便是象征日本从此走上腾飞道路的标志。不过麒麟处于高架桥的遮挡之下,唯有走近才能一睹其真容。无论麒麟还是狮子,外形上都更接近西方式的造型,展开翅膀的麒麟甚至更像西方传说中的龙。桥头的狮子脚踏罗盘,背后的青铜柱上采用的也是西式的花纹和铜质路灯。不难想象明治天皇当时决心效仿西方文明,将日本建设为发达国家的雄心壮志。
高岛屋地下一层售卖的高级便当。
过生日吃1 200日元的便当也不算亏待自己吧。
细雨中的高岛屋天台上一个人也没有,非常适合来一场令人热泪盈眶的告白。
尽管首都高速公路遮蔽了日本桥上方的风景,但这也是在交通用地不易取得的东京市内修建道路的无奈之举。东野圭吾在小说《麒麟之翼》开篇即描写了夜晚穿过日本桥的中国旅行团抬头望着上方高速公路的情景。东野圭吾在心里揣测着,来自辽阔国土国度的人们到底作何感想呢?
事实上,东京的城市规划令人叹为观止。作为有着两千万人口的世界超级大都市,东京给人的感觉并非如想象中那样拥挤。日本桥一带是江户时代就十分繁华的地方,相比北京和上海的老城区,街道可以算得上宽敞,也不像香港中环一带,要将头向上仰起九十度才能看到摩天大楼之间的天空。尽管附近就是三井住友银行本社、野村证券株式会社总公司和三越百货这样的超级大公司,街头也没有摩肩接踵的人潮和车流。当然人不算少,且大多行色匆匆,只有我驻足观看那一对青铜狮子。为数不少的鸽子在我身边来来回回,它们从麒麟的身边飞过,落在花岗岩的桥栏上,对着桥下青色的河水发出“咕咕”的声音,仿佛从江户时代开始便是如此。
按照谷歌地图的指引,穿过有着青铜麒麟雕像的日本桥,步行一会儿就可以到达高岛屋。事实也确实如此,只不过当我站在十字路口张望的时候,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的庞大建筑就是高岛屋。
日本桥的这座高岛屋是昭和八年(1933年)的建筑,内外部空间的装潢至今都还保留着当时的模样。整座建筑乍看是西式的,仔细看看,灰色大理石柱之间镶嵌着的明明是东方传统风格的木制门窗。这种混搭恰到好处地营造出一种旧时代特有的华丽气息,从里面透出的黄色灯光更令人觉得仿佛误入了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
店内售卖的无一不是精致漂亮的高档商品,顾客大多有些年纪,衣着打扮尽量与商品档次相符。身着制服的电梯小姐不断重复着“欢迎光临”、“请问您到几层”、“谢谢惠顾”一类的标准用语,脸上始终保持着职业化的笑容。不难想象,这座高岛屋一定自昭和初年开始就是所谓的高档百货商店。
对于这种高档百货店,家境不算富裕的绿子家大概很少光顾。即便难得去上一次,作为父母,恐怕也要选个特别的日子把孩子们打扮好了才带出门去。说不定还要特意教导孩子们,面对金光闪闪的复古式电梯时务必不可大呼小叫,对电梯小姐温柔殷勤的笑脸也要报以矜持的微笑。因此在绿子的记忆里,高岛屋的餐厅才成为某种特别的存在。
日本桥中央令人仰视的青铜麒麟。藏在首都高速公路下方的阴影之中。
万万没想到这座庞大而古典的建筑竟然是商场。不,是高岛屋。
顺便说一句,村上君本人也对日本桥高岛屋的餐厅情有独钟。他在《村上朝日堂》中《生日》一篇里写道:“所以今年生日悄悄过算了,在银座买一张唱片(自己买),然后去日本桥高岛屋百货商店的特别餐厅吃个盒饭完事。我想这是符合自己的情况的,于是往日本桥那边走去。不料赶上高岛屋例休日,岂有此理!我是以为走到高岛屋餐厅就能悄悄过上一个像那么回事的生日,才特意赶来日本桥的。”
在百货商店餐厅吃盒饭过生日,村上君,真有你的!
“在商店的餐厅吃饭,这可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我一边说一边端起几乎惟独商店餐厅才能见到的光溜溜的瓷茶杯,喝了一口。
“我喜欢这样。”绿子说,“觉得好像做了一件特殊事情。这大概同小时候的记忆有关,小时很少很少由大人领着逛商店。”
“我倒好像常逛,我妈喜欢逛商店的。”
“真好。”
“也谈不上好不好,我本来不乐意去什么商店。”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好是指在大人关怀下长大。”
“噢,独生子嘛!”我说。
“小时候我就想好了,长大后一定一个人来商店餐厅饱饱吃上一顿。”绿子说,“不过也够无聊的,独自在这种地方毛毛草草吃顿饭,哪里能有什么意思。既不是特别好吃的东西,又乱哄哄地让人心烦意乱,空气又糟,光是地方宽敞。但我还是时常想来这里。”
高岛屋一层大厅里悬挂着的高岛屋历史照片。许多年以前就已经非常富丽堂皇了。
虽然绿子这样说,但是高岛屋的地下餐厅对初到东京的我来说,简直是让人眼花缭乱的美食天堂。房总半岛产的巴掌大的黑鲍,北海道产的红艳艳的明太子,大阪产的和新鲜生鱼几乎无异的西京渍鳕鱼,恨不得每一样都买来尝一尝。渡边和绿子选择吃的便当是那种摆在竹帘上,色彩搭配十分诱人的高级便当。这样一个便当的售价在1000到1200日元左右。而普通便利店里的便当一般只要五六百日元,就连金子半之助著名的海鲜天丼也只要950日元。看来在高岛屋地下餐厅吃一顿便当也算小小的奢侈了。
按绿子的说法,来商店餐厅吃完饭,之后当然要去天台。
雨中的天台一个人也没有。宠物用品柜台看不见售货员。小卖部和乘用物售票处也都落着卷闸门。我们撑着伞,在湿漉漉的木马、花木架、摊床之间散步。东京的闹市区中心居然有此等荒凉的场所,我有些意外。绿子说要看望远镜,我投进一枚硬币,她看的时候我为她撑伞。
天台角落里有一小块带凉棚的娱乐场,摆着几台儿童游戏机。我和绿子在里边一个歇脚凳模样的矮台上坐下,观望雨景。
恰巧当天也是雨天,是梅雨季节特有的轻柔细密的小雨。下了一阵之后就停了,阴沉的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雨点。天台一侧是咖啡厅,另一侧是花园。花园里装饰着精心修剪成松鼠和小熊形状的灌木,粉色和蓝色的紫阳花装点其间。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草丛间藏着小恶魔雕像这种有趣的细节。虽然并非传统的日式庭院,但颇得其精致小巧的精髓。难以想象在东京的闹市区有这样一片空中花园。
大概因为下雨的缘故,天台上几乎没有其他人。宠物用品店敞着空落落的门,花店里上了年纪的女店员穿着整洁的白衬衫在走廊上表情严肃地修剪花木。穿过走廊,另外有一小片天台。可惜已经没有木马和儿童游戏机了,只有一块用铁栅栏围起来的专门给宠物用的小型运动场。雨中的无人乐园的确有点孤独,但要说荒凉倒是还谈不上。荒凉这种感觉,恐怕多少和渡边当时的心境有关吧。
其时渡边获知直子病情加重的消息,独自在痛苦中默默挣扎,又因为思考直子的事情而惹得绿子生气,绿子两个月未曾和他说话。渡边就这样在凄惶中度过了“十分凄楚而寂寞的4月和5月”。
到得梅雨时节,绿子终于重新出现在渡边面前。
日本桥·高岛屋旅行Tips
日本桥是老牌高档百货商店的聚集地,知名的三越百货和高岛屋的总店都在日本桥。乘地铁银座线到三越前站或日本桥站均可。
日本桥还有著名的天妇罗老铺金子半之助,传说从江户时代就开始营业。招牌是用胡麻油炸制的海鲜天妇罗和溏心蛋制成的海鲜天丼。人气很旺,常常要排队一两个小时。建议错开用餐时间前往。
地址:東京都中央区日本橋室町1-11-15
营业时间:11:00-21:30
“喜欢我的发型?”
“好得不得了。”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里的树统统倒在地上。”
这句发自内心的赞美终于使得绿子决心留在渡边身边。两人也因此才来到高岛屋的天台,并在这里对彼此倾吐了心声。
在最后的伤感结局到来之前,此处算是全书中一个激动人心的小小高潮。绿子的直爽和热情痛痛快快地将渡边推出直子的阴影,令渡边在荒凉的雨中感受到了世界的温暖。
在这个雨后的下午,从高岛屋的天台看出去,所见无非是灰蒙蒙的天空和房屋。惟独天台中央的绿地和紫阳花传递出夏天的葱茏和生机。这真是个适合表白的场所。
“为什么?”绿子吼道,“你脑袋是不是不正常?又懂英语假定形,又能解数列,又会读马克思,这一点为什么就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问?为什么非得叫女孩子开口?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超过喜欢他吗?我本来也很想爱上一个更英俊的男孩儿,但没办法,就是相中了你。”
当绿子如此直白地向渡边大声说出自己的心意之时,我的眼眶都微微潮湿了。
如村上所写,绿子的的确确是个“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般的女孩。有话直说的绿子,开朗乐观的绿子,丝毫不在乎别人眼光的绿子,紧紧拉着渡边的手,将他拖出进退两难的20岁的泥沼—“每迈一步都几乎把整只鞋陷掉那般滞重而深沉的泥沼”。让他在无声无息的雨中,和怀中的热情女孩一起,送走彷徨的20岁春天。
站在东京这座庞大城市中央的半空之中,想起渡边和绿子两人紧紧拥抱着彼此的画面,世界上所有的喧嚣仿佛都离我远去了。
祝你幸福地活下去
此后两三天时间,我在吉祥寺的街上买了些杂货,开始在家里做简单的饭菜。另外从附近木材店里买好木料,请其锯好,做了一张学习用桌,吃饭也暂且用它。还做了个碗橱,买齐了调味料。一只半岁左右的白毛母猫已和我混熟,开始在我这儿吃饭。我给这猫取个名字,叫“海鸥”。
这是东京1970年的春天。渡边的20岁彻底告终的一年。
渡边搬出宿舍,在郊区的吉祥寺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憧憬着和直子一起开始新的生活。房子虽然在郊区,但是价钱便宜,而且有大片的庭院和成群的猫。看起来绝对是适合两人静静生活的场所。
吉祥寺车站通往井之头公园。
商店街上随处可见品位优雅且别具一格的店铺。
吉祥寺并没有吉祥寺。
中央线吉祥寺站附近闲适优雅的地区都是吉祥寺。
吉祥寺在当时相对于东京市中心来说是否是偏远的郊区不得而知,如今乘中央线从新宿站出发,只要二十分钟左右便可到达吉祥寺。吉祥寺是以吉祥寺车站为中心的武藏野地区的总称,据说连续五年被选为东京人最想生活的居住地。
渡边搬到吉祥寺后也确实一反常态地开始努力生活。除了自己在家做饭,动手打造家具,甚至还帮房东修剪花园的杂草。难以想象那个从前生活在脏乱宿舍里的渡边竟然如此能干。渡边心怀和直子一起生活的梦想,默默为之付出努力。然而直子并没有回应渡边寄去的信,渡边只好在漫长的等待中度过打工、吃饭、看书、听音乐和逗猫玩的每一天。
抛开渡边苦闷的心情不谈,吉祥寺的生活看起来倒是闲适得很。
尽管距离新宿只有二十分钟车程,吉祥寺周围的空气却与市中心有很大的不同。路上的行人不再是一副形色匆匆的模样,人们的衣着打扮也更富有艺术感。尽管大体上中产阶级的精致没变,却少了那种紧绷绷的严肃感,多了几分随性和自在。
我造访吉祥寺的时候是周一下午,车站前面商店街上的人却一点都不少。这里的商店街聚集了许多咖啡馆、酒吧、甜品店、杂货店或是多少带有些设计感的小型服装店,总之就是休闲性大于实用性的那一类店铺。
一对衣着优雅的男女在小酒吧里面街而坐,慢慢喝着高脚杯里的香槟。酒保在他们身后默不作声地擦着杯子,似有似无的音乐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缓缓流动。午后的阳光落在对面花店门口排列整齐的新鲜花草上面,悠然自得的人们从他们面前经过。两人并不看对方,却在相互低语着什么,一串串气泡从面前的高脚杯里升起。那画面极其自然地与村上故事中的某些场面重叠在一起。
走在吉祥寺一带,街上有种令人舒畅的微妙气息。与东京其他地方相比,房屋街道固然同样整齐干净,然而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悄悄营造出一种优雅闲适的氛围。也许与附近井之头公园浓密的树荫有关,也许与路边小庭院里精细打理的花木有关,也许与一间间售卖各式杂货的小店有关,也许与公园前面表演杂耍的艺人有关。能在工作日的下午步履轻盈地推开杂货店的门挑选并非生活必需品的杂货,这样的女人显然与想象中普通日本家庭主妇的形象相去甚远。井之头公园前面空地上表演杂耍的男子也和东京地铁里西装革履、神色疲倦的上班族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甚至连鞋也不穿,光着一双脚在地上轻快地移动脚步,双手灵活地摆弄着空竹或是玻璃球。动作与音乐配合得恰到好处,如同在舞蹈一般。即便没接住抛出去的空竹,观众们也只是发出善意的笑声。他也就笑吟吟地重来一次,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一切都轻松自在,仿佛每一天都是愉快的周日午后。
不难理解为什么东京人都想要住在吉祥寺:谁不想将这种轻松自在的感受变为自己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呢?
可惜渡边和直子到底没能一起生活在吉祥寺这个甜美又令人愉悦的地方。渡边唯有在被人遗忘的庭院里不断想念直子。
井之头公园广场上表演杂耍的艺人。
即便失败了,为数不多的观众也会报以欢笑和掌声。
直到玲子来看望他。
从吉样寺下了电车,在转乘公共汽车去我住处之前的时间里,我们没说什么像样的话,只是断断续续地谈东京市容的变化,谈她的音大时代,谈我过去的旭川之行。有关直子的事绝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个月未见,但如今和她单独走起来,心头仍不可思议地涌起一股平和、宽慰之感,并觉得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回想起来,同直子两人在东京逛街时,便是与此完全相同的感觉。如同我与直子曾共同拥有木月的死一样,而今我与玲子又共同拥有了直子的死。想到这里,我陡然什么也说不出了。玲子一个人说了一会儿,发现我不开口,便也不再吭声。于是两人默默无言地乘上公共汽车,来到我的住处。
这是初秋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同恰好一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时一模一样。云如枯骨,细细白白,长空寥廓,似无任何遮拦。又是一个秋天,我想。风的气息,光的色调,草丛中点缀的小花,一个音节留下的回响,无不告知我秋天的到来。四季更迭,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渐渐拉开。木月照旧17岁,直子依然21岁,直至永远。
直子去世后,玲子来到渡边在吉祥寺的住处。由于直子的离开,玲子也终于能够下定决心选择新的人生。彼时渡边刚刚结束了长途跋涉的旅行、回到吉祥寺的住处。在本应是轻松愉快又充满希望的吉祥寺,渡边却独自在落满灰尘的房间里思考死亡的意义。为了远离木月的死而来到东京的渡边,却不得不再次面对直子的死。
村上君将渡边对于直子之死的悲伤一一道来,那是能够让人真切感觉到的悲伤。由于渡边和直子对于木月的死总是避而不谈,唯有在此时,我才意识到,他们对于木月的死,曾经承受了同等程度,甚至更加强烈的悲痛。
吉祥寺旅行T i p s:
以JR吉祥寺车站门口的井之头通为分界,吉祥寺地区可以分为两个部分。车站南侧是占地广大的井之头恩赐公园。车站北侧是广大购物中心和百货商店的所在地,东急百货、京王百货、丸井百货全部集中在这里,以及各种药妆店、时装专卖店、数码用品店、二手书店……令人眼花缭乱。著名的炸肉饼店SATOU也在这里,无论什么时候都大排长龙,不过好在出品很快。店里也售卖炸好的成品,但是大部分人都愿意花点时间等待刚刚出锅的新鲜炸肉饼。
直子无法承受这种悲痛,被拉入死的世界。而渡边则挣扎在死和生的世界边缘,直子和木月在死的一侧不断呼唤着他。
还好玲子及时出现了。
“一到这样的地方我就松了口气。”玲子走下汽车,环顾四周说道。
“因为什么也没有嘛。”
玲子对于吉祥寺也赞不绝口。
吉祥寺到底是个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地方。两人喝茶弹吉他,跟房东聊天,去商店街买做火锅的材料。
吉祥寺的商店街不止有酒吧和咖啡馆,也有卖上好牛肉的肉店。
说来有趣,吉祥寺最有名的不是西餐、不是高级料理,竟然是老字号肉店SATOU出售的200日元一个的炸肉饼。这才是适合居住的地方该有的品质。
SATOU的炸肉饼是号称以一级松阪牛制作的物美价廉的炸肉饼。在商店街看到路边排着长长人龙的地方就没错了,大家都心甘情愿地等待着现做现炸的鲜热炸肉饼。热烘烘的炸肉饼十分酥脆,放进纸袋里都会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一口咬下去,冒着热气的牛肉汁一下子流出来,带着洋葱的清甜,好吃得眼睛都忍不住闭起来。
美好的食物能够抚慰一切,包括死亡带来的伤痛。
这时间里,饭烧好了。我便往锅里倒上油,升起火锅。
“这,怕不是做梦吧?”玲子一边使劲地吸着香味一边说。
“百分之百现实火锅,照我的经验。”
相对来说,我们都未怎么开口,只顾不声不响地吃火锅、喝啤酒、盛米饭。“海鸥”闻得香味跑来,分了点肉给它。满满吃饱肚子后,两人背靠檐廊柱子,观望月亮。
“满足了吗,这回?”我问。
“非常。不折不扣地。”玲于不无遗力地回答,“我还是头一次吃到这个程度。”
两人在院子里吃热气腾腾的火锅,喂猫,看月亮,然后去附近的浴室洗澡,返回住处开红酒对饮……总之要彻底享受生活的乐趣,直到渡边能够确认自己还是要留在生的一侧。
当我坐在吉祥寺精致优雅的街头时,梅雨季节里难得一见的午后阳光正照在街对面的花店门口。我将松软的炸肉饼送入口中,闭上眼睛等待香甜的肉汁在嘴里扩散开来。
毫无疑问,那是生之喜悦的其中一种。
在那个时刻,我似乎能够体会到,即便被直子和木月将自己的一部分拖入死者的世界,渡边依然能够在吉祥寺获得脚踏实地生活着的实感。
然后彻底向直子告别,也向死者的世界告别。
渡边和玲子在孤独的庭院廊檐下给直子弹琴,一直弹了五十首曲子,算是为直子举行了一个不那么凄凉的葬礼。
他们弹披头士,弹鲍勃·迪伦,弹沙滩男孩,在月光下回想人生的伤感与温情。为了与过去好好说再见,那里必须有这样一个仪式。从此以后,如同挥别了无可挽回的六零年代,渡边只能在告别了木月和直子的人生里独自努力生活下去。那样的告别,弹一百首披头士恐怕也不为过。
“祝你幸福。”分别时玲子对我说,“能忠告的,我都忠告给你了,再没有任何可说的了—除了祝你幸福。祝你幸福地活下去,把我这份和直子那份都补偿回来。”
我们握手告别。
引文出处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上海译文出版社,林少华译。
村上春树《村上朝日堂》,上海译文出版社,林少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