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很久很久以前

寻找村上春树的东京 作者:番小茄


《挪威的森林》

东京坐标:

目白·和敬塾·早稻田大学·四谷车站·神保町书店街·神保町食堂·都电荒川线·大塚·新宿·歌舞伎一番町·上野车站·日本桥高岛屋·吉祥寺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其实也不过大约20年前,我住在一所学生寄宿院里。那时我18岁,刚上大学。对东京还一无所知,独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这里给我找了间宿舍。这里一来管饭,二来生活设施也一应俱全。于是父母觉得即使一个不通世故的18岁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当然也有费用方面的考虑。同一般单身生活开支相比,学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灯,便无须添置什么。就我本人来说,本打算租间公寓,一个人落得逍遥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学的入学费以及每月的生活费,也就不好意思开口了。

20年前的确可以算很久以前了。对于渡边来说如此,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也是如此。

《挪威的森林》一书中所说的20年前,其实是更为久远的1968年。然而书中所描写的渡边的大学生活,却让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亲切感。每次重读村上写的这段寄宿生活,都能唤起我对大学时光的回忆。

如同渡边每次回想起直子的面容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一样,我也在一步一步远离自己的青春时光。也许正因如此,我反而更容易被书中渡边的故事打动。每次重读《挪威的森林》,都将我带回往日的校园时光。

虽然是第一次来到东京,我却怀着追寻回忆的心情,踏上了去往这间学生宿舍的路。

位于东京目白区的“和敬塾”就是这一宿舍的原型。令人兴奋的是,现在不仅保存完好,还继续作为学生宿舍在使用。

《村上朝日堂》的《搬家杂记》中写道:“我上大学是在一九六八年,最先住的是位于目白的学生寮—现在也还在椿山庄的旁边,路过目白时不妨瞥上一眼。”于是我专程前往目白,就是想看看这个留下了渡边和村上君青春印记的地方。

穿过都电荒川线早稻田站所在的十字路口向北,经过神田川的河岸,就进入一片十分宁静的住宅区。目白地处高田马场和池袋两大繁华商区中间,氛围却截然不同,是闹市中难得一见的僻静街巷。我跟着写有“目白运动公园”的指示牌向前,走上一段坡道。这里更为宁静,绿苔藓在坡道两侧的石墙上蔓延,墙头上露出日式住宅古朴的黑色屋檐,潮湿的地上落叶散布。遥想1968年,村上君就从这段坡路上跑下去,到早稻田附近大喝日本酒;喝得烂醉如泥之后,被人用标语牌架起来沿着这段坡路抬回宿舍。“有一次标语牌在目白坡路上断裂开来,脑袋狠狠摔在石阶上,痛了两三天。”村上君如是说。

我怎么也无法想象看起来一脸严肃的村上君被摔在石阶上的情景,整日迷迷糊糊的渡边倒是相当有可能。

坡道终点有一座四层的白色建筑,对面就是目白运动公园的球场。那栋建筑一看就知道是学生宿舍楼,从窗外能看到窗口挂着统一的灰白色窗帘。简单而没有什么装饰的宿舍,看起来倒也不像书中描写的那样肮脏得令人难以忍受。莫非这也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已经过去的证明?当然也有可能这只是表象。世上的人都晓得,大学的男生宿舍不可能干干净净。

不管怎么说,站在写着“和敬塾”的寄宿院大门前,都难以想象这里曾经住着一群整日要求废除学校的20岁大学男生。召开集会、和警察对着干、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要求将老师赶下台……周围的世界纷繁复杂、变化多端,唯有渡边一个人在某间宿舍里默默地读着菲茨杰拉德。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六十年代。

《挪威的森林》一书中渡边的宿舍。

这是以村上曾经住过的和敬塾为原型的。

和敬塾外的坡道安静无人。

五十年前,烂醉如泥的村上君被用标语牌抬回宿舍的途中,从断裂的标语牌上摔下,脑袋撞到了此处的石阶。

寄宿院建在东京都内风景不错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围有高高的混凝土墙。进得大门,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桦树。听说树龄至少有150年。站在树下抬头仰望,只见天空被绿叶遮掩得密密实实。

一条水泥甬道绕着这棵树迂回转过,然后再次呈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平行坐落着两栋三层高的钢筋混凝土楼房。这是开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筑,给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监狱或由监狱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绝无不洁之感,也不觉得阴暗。大敞四开的窗口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每个窗口的窗帘一律是奶黄色,属于最耐晒的颜色。

沿甬道径直前行,正面便是双层主楼。一楼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楼是礼堂和几个会议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还有贵宾室。主楼旁边便是三栋宿舍楼,同是三层。院子很大,绿色草坪的正中有个喷水龙头,旋转不止,反射着阳光。主楼后面是棒球和足球两用的运动场和六个网球场,应有尽有。

学校门口的大树看不出有150年的树龄,天空倒确实被绿叶遮得密密实实,整个寄宿院都在浓密的绿色植物掩映下。周末的下午,学生大概都出门玩乐去了,院落里十分安静。一个戴着帽子的男生从树荫下走来,几乎能听见他孤零零的脚步声。

穿过浓荫遮蔽的主干道,主楼和宿舍楼便出现在眼前。一切几乎和书中所写一模一样。这让我感到一丝莫名的激动。不过,这宿舍楼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大学宿舍楼,丝毫无法让人将其和监狱联系在一起。宿舍楼前面的一块空地上,没有旗帜的旗杆孤零零地矗立着。

“升旗的中野学校!”我几乎叫出声来。

寄宿院内的一天是从庄严的升旗仪式开始的,当然也播放国歌。如同体育新闻中离不开进行曲一样,升国旗也少不得放国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从任何一栋寄宿楼的窗口都可看见。

渡边在刚住进寄宿院的时候,还出于好奇特意在6点钟爬起来观看这种爱国仪式,当然很快就放弃了,过上了正常大学生的晚睡晚起的生活。只有他的室友“敢死队”还坚持与潮流对抗,每天一早准时起床做广播体操。渡边也只能看看降旗仪式了。

傍晚降旗,其仪式也大同小异,只是顺序与早上相反,旗一溜烟滑下,收进桐木箱中即可。晚间国旗却是不随风翻卷的。

彼时尚未到傍晚,旗杆上同样空空如也。如今恐怕已经不再有升降旗的仪式了。即便旗杆还在,四层的宿舍楼还在,后面的棒球足球两用运动场也在,但不可能再有那样的升旗仪式了。毕竟,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六十年代的事了。

在《挪威的森林》及村上本人的经历中,六十年代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标志。尽管对于所谓的“斗争”丝毫不感兴趣,甚至对于周围那些口是心非、沽名钓誉的学生不屑一顾,渡边和村上君仍然在这个时代获得了最宝贵的自由时光。社会的注意力被那些天天在学校里喊着口号、散发传单的激进分子所吸引,渡边这种早已看透名利把戏的年轻人,大可以随心所欲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这中间固然有迷惘,有不愿与其同流合污的挣扎和坚持。如同在乌烟瘴气的和敬塾中间,还存在着渡边那间被其室友“敢死队”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张裸女画都没有的宿舍。

三个男生从和敬塾宿舍楼下走过。

白色衬衫,黑色书包,一百五十年树龄的大树,仿佛能将时光带回六十年代。

走在和敬塾后门外的巷子里,有着许多这样古朴的日式庭院。

无论打工、喝酒、读书或是听唱片,甚至深夜从断裂的标语牌上摔下来,不得不接受警察的盘问……再怎么样我行我素都没有关系,反正人人都迷茫,人人都不知道六十年代过去之后,世界将变成怎样。然而六十年代到底还是结束了,沽名钓誉的家伙们重新回到大学,照样就职,世界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运转如常。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和敬塾早已看不出曾经有过“斗争”的痕迹。除了和书中描写几乎别无二致的宿舍楼,就只有静静的树木和不再悬挂旗帜的旗杆。

目白·和敬塾旅行Tips

和敬塾虽然位于目白,距离JR山手线的目白站还有一段距离。最好乘坐都电荒川线到早稻田站下车,步行大约十分钟可达。

和敬塾附近还有不少古迹和纪念馆:关口芭蕉庵,细川侯爵宅邸永青文库,以及讲谈社野间纪念馆。

我绕过主楼,后面是空无一人的棒球足球两用的运动场。运动场的地面还是黑色的泥土地,带着雨后潮湿而新鲜的气息。我一个人在这气息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等着它将我的记忆带回我的大学时光,带回那个同样有着潮湿气息的南方城市。

我从寄宿院的后门离开和敬塾,沿着山坡上的石阶走下去。四周的氛围宁静而古老,仿佛能够看到渡边在不远处不紧不慢地独自散步。

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

从目白的坡道上下来,穿过都电荒川线所在的十字路口,就是早稻田大学了。

住在和敬塾的渡边和村上君,每天只要步行十分钟就能去学校上课。只不过两人都没有常常去学校罢了。

村上君为何选择就读早稻田大学戏剧系无从得知,渡边的理由倒是十分简单。

“你、你学什么?”他问。

“戏剧。”我答说。

“戏剧?就是演戏?”

“不不,那不是的。是学习和研究戏剧。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亚啦。”

他说,除了莎士比亚外都没听说过。其实我也半斤八两,只记得课程介绍上这样写的。

“不管怎么说,你是喜欢的喽?”

“也不是特别喜欢。”我说。

我这回答使他困惑起来。一困惑,口吃便更厉害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对不起人的事。

“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连看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这番解释,自然还是没能使他理解。

渡边恐怕从一开始就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选择大学和专业的。主要目的无非是离开家乡神户,远离高中好友木月的死,在东京开始新的生活。至于偶然看中的是历史系还是戏剧系,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不过,渡边到底为何能随随便便就考进早稻田大学,实在令人费解。

要知道早稻田大学可是日本私立大学中的王牌,以政治系和法律系闻名,日本政界很多人都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想象中的早稻田应该是个日本上流社会年轻人汇集的地方,就读于戏剧系的渡边和村上君只是这座森严学校中的少数异类罢了。

但这座知名的大学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严肃,它连大门都没有。

早稻田大学的标志性建筑大隈讲堂就坐落在“早大通”十字路口的一角,对面就是早稻田大学的校园。虽然明知道这就是早稻田大学,但我还是由于没有看到一个正式地写着“早稻田大学”的校门而十分诧异。

大隈讲堂是昭和二年(1927年)建造的,无论是钟楼的白色尖顶,还是墙上的路灯、铁门上的花纹,都是彻头彻尾的西式建筑,如果说是教堂,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讲堂前的台阶上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学生,其中也有外国留学生的身影,打扮和通常的日本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可以说不仅仅是建筑,整个学校都带着强烈的西式风格。如果将台阶上坐的学生换成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几乎可以被认为是任何一所美国的常春藤大学。早稻田大学的创始人大隈重信是明治维新时期推动日本效仿西方建立近代工业的重要政治人物,若他看到今天仍然如此西化的早稻田大学,应该会为自己的成就感到欣慰。

校园里很安静,银杏和松树浓密的绿荫使得校园里的建筑看起来很有年代感。尽管是周六,法学院一层类似自习室或咖啡厅的地方仍然聚集着许多学生,坐在一起看书或者是热烈地讨论着什么。真不愧是法学院啊。无论是六十年代指挥学生运动,还是现在步入政坛引领国家的,恐怕都是这些来自于法学院或政治学院的上流社会精英,而不是在戏剧系里有一搭无一搭地学习欧里庇得斯和埃斯库罗斯的渡边和村上君。虽然在渡边眼中,由这些人所引导的学生运动注定要落得失败的结果。

早稻田大学的图书馆。如果能进去的话,说不定会遇到独自埋头读书的渡边。

暑假期间,校方请求机动队出动。机动队捣毁壁垒,逮捕了里边所有的学生。当时,这种事在哪一所大学都概莫能外,并非什么独家奇闻。大学根本没有肢解。投入大量资本的大学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就毁于一旦。况且把校园用壁垒封锁起来的一伙人也并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学,他们只是想改变大学机构的主导权。对我来说,主导权改变与否完全无关痛痒,因此,学潮被镇压以后也毫无感慨。

我本来盼望校园9月份一举报废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无缺。图书馆的书没被掠夺,教授室未遭破坏,学生会的办公楼未被烧毁。我不禁为之愕然:那帮家伙到底干什么来着!

托他们的福,早稻田大学没有一举报废。法学院的学生依然在古老石墙构筑的教学楼里勤奋学习。六十年代的学生运动在如今的早稻田大学里已经看不见一丝一毫的痕迹。

反而是戏剧系的教学楼像是土崩瓦解了一般不见踪影。我对着校园里的地图和指示牌看了好久,依然遍寻不着戏剧系的教学楼。最后只好在坪内戏剧博物馆前面和一只老实的三花猫玩了一会儿。

早稻田大学并不大,也没有明确的围墙,图书馆就坐落在与校园一街之隔的地方。图书馆的建筑风格同样是西式的,带着尖尖的钟楼,只不过样式更倾向于简约的现代风格。我在图书馆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一会,从图书馆走出来的学生和老师都坐在这里埋头吃面包或便当。四周十分安静,只有紧盯着地上面包屑的麻雀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

早稻田大学标志性的大隈纪念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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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这块标牌和日本学生,很容易被误以为是美国常春藤联盟的校园。

早稻田大学校园里绿树成荫,氛围安静而自在。

建筑风格独特的坪内戏剧博物馆。

是以曾在早稻田大学任教的著名日本戏剧家坪内逍遥的名字命名的。

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不免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是一个与纷繁社会相隔绝的地方。尽管早稻田大学已然是一座没有围墙也没有校门的学校,仍然能强烈地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与别处迥然不同。

第二天上“戏剧史Ⅱ”,课堂上没见到绿子。上完课,我走进学生食堂,要了一份既凉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阳光下打量周围动静。就在我身旁,两个女生站着聊个没完没了。一个像抱婴儿似的怀抱网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似的;另一个拿着几本书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两人都长得如花似玉,谈得津津有味。俱乐部活动室那边传来谁在练习低音提琴音阶的声响。到处都是三五成群的学生,他们随便抓来什么话题各抒己见,连笑带骂。停车场里有伙人在溜旱冰,一个怀抱公文包的教授绕开他们从场上穿过。院子当中,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弯腰在地面上书写美帝侵略亚洲如何如何的标语牌。一如往日的校园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许久后重新观望这光景的时间里,我蓦然注意到一个事实: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9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平时所没有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我久久地坐在那里观望校园景致和来来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时间。我也想到说不定碰巧能见到绿子,但这天她终归没有出现。午休结束后,我进图书馆预习德语。

来到东京的渡边依然因为木月的死而彷徨迷茫。对他来说,早稻田也好,不是早稻田也好,大学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场所。他隐约觉得唯有直子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没想到直子也突然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令他陷入了深深的孤独。普通大学生的日常校园生活对他而言都是遥不可及的幸福,唯有钻进图书馆一个劲地读书。

如果你也来到早稻田,不妨也在学校里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会儿,说不定会遇见在图书馆里默默查找资料的渡边呢。

早稻田大学旅行Tips

到达早稻田大学的交通方式有许多种。乘坐JR山手线到高田马场站,地铁东西线到早稻田站或者都电荒川线到早稻田站。东西线的早稻田站距离位于早大通的大隈讲堂大概有五分钟步行距离,都电荒川线的早稻田站则靠近早稻田大学的图书馆一侧。建议试试从和敬塾一路走到早稻田,可以体会渡边和村上君的大学生活。

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处相遇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电车,沿铁路边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这是5月中旬一个周日的午后。早上“噼里啪啦”时停时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似得无影无踪,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擦肩而过的人都脱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头,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后温暖阳光的爱抚下,每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分外开心。土堰对面的网球场上,小伙子脱去衬衫,穿一条短裤挥舞球拍。只有并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修女,依旧循规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独她们四周没有阳光降临,但两人还是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享受着晒太阳聊天的乐趣。

走了15分钟,背上渗出汗来。我于是脱去棉布衬衣,只穿圆领半袖衫。她把浅灰色的运动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过好多遍了,颜色褪得恰到好处。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见她穿过同样的衬衫,但记不确切,只是觉得而已。关于直子的事,当时记得确实不多。

我在东京市中心的散步,就围绕着四谷站展开。

一个周六的早晨,我从新宿站坐JR山手线,在代代木站转中央线往神保町去。

我喜欢JR多过喜欢地铁,除了票价便宜、转乘方便之外,更重要的是能够看到东京这座城市的风景。虽然铁路两旁的风景多半是住宅楼顶的广告牌,以及在密密麻麻的房屋中间延伸出去的铁道,然而东京本来就是由那些普通的景色所构成的。如东京这样的城市,有趣之处并不在所谓“游客必到景点”,而在那些通常被忽略的东京人的日常。

JR四谷车站位于首都高速路的下方,是一座半地下的车站。铁路延伸到前方的隧道里,两边的砖墙上探出一些绿色的爬山虎和芒草,是可以令人忽然忘记自己身处繁华城市之中的所在。

渡边就是在这里再次遇见直子的。

距离两人上次碰面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维系他们之间友谊的木月已经在17岁时死去。两人为了逃避木月的死,各自离开家远赴东京,在死的迷雾中跌跌撞撞地送走了18岁。在如此年轻的两个人眼中,世界已然在短短的时间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这样的两个人相遇在四谷车站,在列车即将进入黑暗隧道之前跳下车,走上地面,开始了在东京的散步。

我们也不是有什么目的才来这里的。在中央线电车里,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准备一个人去看电影,我正要去神田逛书店。双方都没什么要紧事。直子说声下车吧,我们就下了车,那站就是四谷站。当然,只剩下两人后,我们也没有任何想要畅谈的话题。至于直子为什么说下车,我全然不明白。话题一开始就无从谈起。

四谷车站。

渡边和直子在往神保町方向去的中央线电车上宿命般地重逢。两人从这里下车,走上地面,开始一段长达1 0公里的散步。

神保町。

神保町古书街书店里码放整齐的古书及古书名目,令人叹为观止。

出得车站,她也没说去哪里就快步走起来。无奈,我便追赶似地尾随其后。直子和我之间,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若想缩短,自然可以缩短,但我总觉得有点难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1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着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她戴一个大大的茶色发卡,侧脸时,可以看见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时地回头搭话。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来说,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她说完自己想说的,便继续向前走。也罢也罢,反正天气不错,散散步也好。我决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伐又有点过于郑重其事了。到了饭田桥,她向右一拐,来到御堀端,之后穿过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随即进入本乡。又沿着都营电车线路往驹込走去。路程真长得可以。到得驹込,太阳已经落了,一个柔和温馨的春日黄昏。

直子与渡边的这段散步路线接近10公里,全部走完当然要从午后走到黄昏。直子在懵懵懂懂间不停思考着什么,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走了多远。而渡边又被直子所吸引,心甘情愿地跟在后头,即便无话可说也不觉得时间漫长。换句话说,无论是体力、心情还是可以随意浪费的时间,若想将这一段路线走上一遍,绝对是年轻时才能办到的事情。

我从四谷站坐中央线继续前进,经过市谷和饭田桥,在水道桥站下车,从这里开始步行到神田的神保町书店街。

水道桥和饭田桥是位于神田川上的两座桥。虽然叫做神田川,倒不如说是一道窄窄的水渠,水色浓绿。我穿过水道桥,沿着三崎町朝神保町的方向走过去。周末上午的街上还很空旷,路面依然湿润,昨天一直噼里啪啦、下个没完没了的雨,直到今早才停。路两旁的银杏树叶青绿青绿的,带着梅雨季节里特有的浓郁。空中的云还没有散开,微凉的风努力吹动厚厚的云层,既不晒又凉爽,真是适合散步的天气。

神保町接近皇居和秋叶原,可以说十分靠近市中心,然而路边的店铺看起来十分平民化。这些店铺之间隔三差五便有一两间小小的旧书店。店门口摆着装满二手书的大纸箱,里面每一本都只要100日元。仔细看看,竟然有许多是昭和,甚至是大正年代的图书。除了纸页有些发黄,保存都十分完好。大多数书店老板都是看上去年纪不小的阿伯,一个人在店里忙前忙后。他们头发花白,穿着运动鞋、带着棒球帽,将一箱书拖到店门口时稍显吃力。想必店内的书架也是花了不少力气整理的,书本全部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直堆到天花板也不显得凌乱。一些不方便翻阅的古书,书页中间还会附上一张写着书名的纸条方便查阅。

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新奇有趣。虽然看不懂日文,依然这里翻翻,那里看看。书店老板也不像一般日本店主一样会热情地打招呼,只从厚厚的镜片后面不动声色地打量一下而已。在一堆旧书店中也不乏经营新书的小书店。其中一间以猫为主题,收集了各种各样与猫有关的图书和明信片之类,相当吸引人。然而新书的价格确实令人难以下手,相比之下,一两百日元一本的旧书实在是太诱人了。

走到能看到“集英社”醒目招牌的十字路口,便到了神保町古书街。在此汇集了大名鼎鼎的玉英堂、东阳堂、明伦堂等专门售卖古书的书店。这里的古书可谓是真正意义上的古书,上至宋元的古书都可以在书架上找到。当然价格也十分惊人,我也只能权当是参观博物馆。大书店的店员十分友好客气,明知我是游客,依然笑脸相迎,还主动送了我神保町书店街的地图。相比之下,小书店那些个性十足的老板们恐怕并非仅仅为了卖书赚钱,倒更像是在经营自己的个人爱好罢了。

后巷里另有一排规模稍逊一筹的中型书店,主要售卖各种特色书籍。譬如东方书店就主营中文书,三楼的一侧有好几个书架的中文旧书,在国内也难得一见,价格也还算便宜。等我提着装满旧书的袋子从书店出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好在隔壁就有咖啡店可以坐下来休息,而且咖啡便宜好喝,只要三百日元一杯。

这样的性价比简直是令人感动。即便是囊中羞涩的学生,也可以在神保町的散步途中走进店里坐下喝杯咖啡。

我们一如上次那样在街上走,随便进一间店里喝咖啡,然后再走,傍晚吃罢饭,道声再见分手。她依旧只有片言只语。看上去本人也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我便也没有特别搜肠刮肚。兴致上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学的情况,但都说得支离破碎,没什么连贯性。我们绝口不提过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街上走。所幸东京城市大,怎么走也不至于走遍。

我们差不多每周见面,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走。她在前边,我离开一点跟在后头。直子有各种各样的发卡,总是露出右侧的耳朵。由于我看的尽是她背部,这点现在仍记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时往往摸一下发卡,然后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说什么事的习惯动作。如此看得多了,我开始逐渐对直子产生一丝好感。

我仅仅走了渡边和直子所走路程的一小部分,便觉得疲劳不堪。渡边愿意没完没了地和直子在东京的街头走下去,除了年轻,恐怕主要还是由于直子对他而言具有某种必然的吸引力。尽管是为了告别过去的人生才各自选择来到东京,然而两人并没有立刻找到适合自己的生活,都孤零零地在东京街头游荡,直到在四谷车站宿命般地重逢。少了木月的存在,两个人之间总是无话可说,但两人都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可见在努力摒弃外部世界的直子心里,渡边是与众不同的存在。

起初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并不能理解渡边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深深地爱着直子。直子话不多,性格也不像绿子那样直爽明朗,甚至可以说个性有点模糊。后来才明白那正是村上君的高明之处。由于直子的全部心神都耗费在自己封闭的内心世界里,哪怕是简单的词句,也要斟酌再三才能出口。在外人看来,她当然是内向腼腆,甚至有点迷糊的样子。那正是没有人能够理解的直子的痛苦。

以渡边的性格来说,即便他无法真正体会这种痛苦,他所做的也无非是顺其自然地将其接受。这造就了渡边性格中吸引人的部分。

不过,我同直子的关系也并非毫无进展。直子一点一点地依顺了我,我也依顺了直子。暑假结束,新学期一开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这大概是她将我作为一个朋友予以承认的表示,再说和她这样美丽的姑娘并肩而行,也并非令人不快之事。我们两人漫无目标地在东京街头走来转去。上坡,过河,穿铁道口,只管走个没完。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举行一种拯救灵魂的宗教仪式般地,我们专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撑伞走。

至于那段时间里我们说了怎样的话,我已经记不完整。大概也没说什么正正经经的话。我仍旧避免谈及过去的一切。木月这一姓氏几乎没从我们口中道出过。我们仍像以往那样寡言少语,那时早已习惯两人在咖啡店默默对坐了。

没有语言交流而又不至于觉得尴尬或无聊的两个人,一定是彼此心意相通的。

因为共同经历了木月的死,两人在对方心中都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即便不开口说话,渡边和直子对于彼此的处境也心知肚明。他们无法开口提及木月,或者说他们无须提及木月。这是渡边和直子之间的默契。可以说两人势必要相遇,为了不令彼此在东京这一巨大的城市里迷失,落入不知道在哪里的深井。

直子从衣袋里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紧的,你。对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这一带兜圈子转不出来,也绝不可能掉井里。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我也不至于掉进去。”

“绝对?”

“绝对!”

“怎么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说。如此默默地走了一会。“这方面,我的感觉灵验得很。也没什么道理,凭的全是感觉。比如说,现在我这么紧靠着你,就一点儿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肠的,再讨人厌的东西也不会把我拉去。”

两人就这样靠着在东京街头漫无目的的散步,默默进行着不需要言语的灵魂拯救仪式。

说起来,东京确实有许多适合散步的去处。既有新宿和涩谷那样人来人往的热闹之所,也有寂静如皇居和赤坂一带可以一个人独处的去处。比如从明治纪念馆开始,沿着赤坂离宫的外墙向东,便是一条很好的散步道。人行道并不宽阔,然而极少有人,偶尔有跑步者经过。道路一侧种着高大的梧桐,另一侧是赤坂离宫的石墙、竹篱和从庭院中伸出的森然的松柏。路上很少看见车辆,有车驶过时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都听得十分清楚。偶尔有两个散步的人经过,说话也似乎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生怕打破了这份宁静。大概更好的做法是沉默无言地散步,如渡边和直子那样。

神保町。从水道桥去往神保町的路上。渡边看着直子的背影无声地向前走。

通往四谷车站的散步道,右手边的围墙内就是赤坂离宫。

神保町书店街的规模之大超出我的想象,从十字路口就能远远望见各大书店的招牌。

很难想象在靠近热闹的原宿和青山一带,竟然有如此适合安静散步的地方。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便是四谷车站了。当发现散步的终点竟然是再一次回到四谷车站时,我几乎能够感受到渡边再次经过四谷车站时的心情了。

通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蓦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倒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四谷车站·神保町书店街旅行Tips

经过四谷站的除了JR中央线(中央总武线)之外还有地铁丸之内线和南北线。不过毕竟渡边和直子是在中央线电车上相遇的,有机会的话还是建议坐一次中央线。如果直接去神保町的话也可以坐地铁半藏门线(或都营三田线及新宿线)直达神保町站。

这种想法使得渡边更加坚定了对直子的情感,无法放弃直子也不应该放弃直子的念头从此深深地埋藏在渡边心中。

从四谷车站的电梯下至站台,抬头从半开放的站台望出去,能看见傍晚时分渐渐垂落的宝蓝色天空。那个时刻,我深信,四谷车站确实是为了这一相遇而准备的场所。

一切都由同一个场所开始

在JR水道桥站去往神保町的路上,有一间藏身巷弄里的卖天妇罗的小店。

东京街头有成千上万家类似的这种店铺。地方不大,窗明几净,店里通常只有两个人在忙碌,大多只卖一种食物,譬如荞麦面,又或者是咖喱饭。这种小店在日文中称为“食堂”。其中专卖天妇罗的“食堂”少说也得有好几百家。为什么会专程去探访这一家呢?

据说村上君还是学生的时候,曾经在这家天妇罗店打工,并在此结识了自己的太太阳子。

不用问,现实中的村上太太就是绿子的人物原型。

于是渡边也在一家这样的“食堂”里遇见了绿子,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周一10点,有“戏剧史Ⅱ”课,讲欧里庇得斯,11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10分钟处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食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三个打零工的女孩儿。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儿。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儿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由于靠近学校,神保町附近的店家都颇受学生欢迎。距离这家天妇罗店不远的地方有一间烤肉“放题”(自助),因为价格便宜,还不到11点钟门口就大排长龙。排队的人自然都是一副学生打扮。相隔不远的这间天妇罗店尚未到营业时间,店里只有两个人在忙着做开店的准备。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应该是老板,另一个则一看便是来打工的学生。两人都穿着和《寿司之神》里的寿司师傅一模一样的日式白色厨师制服,头戴方形的白色帽子,很有“职人”味道。店里只有围绕着操作台的一圈座位,大概是为了方便食客能第一时间吃到新鲜出炉的天妇罗。年轻的学生手脚麻利地擦着桌子,老板不时和他说些什么,他便一一点头照做。等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老板便走出来,在窗户外面架上一根竹竿,上面挂着用日文写着店名的三块白布。即便是这个简单的工作,老板也要在挂上之后退后几步,仔细确认布帘没有挂歪。那大概就是日本所谓的“职人精神”吧。

村上年轻时打工的天妇罗店。

店里依然有一位和当年的村上年龄相仿的学生打工者。

看得见四谷中学红色砖墙的街心公园。

店外巷弄里的紫阳花开得正盛,蓝色的花朵与白色的布帘相映,给人夏日的清爽之感。就像短头发的绿子一样。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是在“戏剧史Ⅱ”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儿。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像话!活活像一具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与其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世界上敢于将头发剪得只有四五厘米长的女孩不少,但是对并不算太熟悉的同学直言相告的女孩大概少之又少。连我都觉得绿子的性格十分吸引人。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儿。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怒,或惊讶或泄气。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绿子这样好看活泼又特立独行的女孩,自然一下子就抓住了渡边君的心。

在直子离开之后,渡边的生活陷入了无尽的孤独。学校里那些慷慨激昂、宣布罢课的人,在他眼中不过是些不遗余力地构筑卑劣社会的卑劣小人。因此谁也不跟他说话,他也不向任何人开口。就连唯一可以称得上正常人的室友“敢死队”也在送给了他一只萤火虫之后,无声无息地从他的生活之中消失了。

好在此时,绿子及时出现了。

绿子不仅个性活泼生动,同样对学校里发表罢课演说的人不屑一顾,和渡边一起逃离了乌烟瘴气的课堂。

离开学校之后,绿子将渡边带到了她在四谷车站附近的高中。

四谷车站前的四谷中学。

绿子所说的大烟囱不见踪影。

从街心公园可以眺望赤坂离宫的庭院和宫殿。

我和小林绿子两人坐在公园凳子上,望着她就读过的高中校园。校舍墙上爬满常春藤,房脊有几只鸽子落脚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旧式建筑。院里耸立一株高大的橡树,一缕白烟从旁边笔直腾起。残夏的阳光使得那烟格外掺有一种灰蒙蒙的色调。

“渡边君,你知道那是什么烟?”绿子突然问。

我说不知道。

“是烧卫生巾呢!”

“呃。”我应了一声,此外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四谷车站对面的确有一所四谷中学,旁边赤坂离宫迎宾馆的前方也确实有一座街心公园。我在公园长椅上坐下,望着街对面的四谷中学。在枝繁叶茂的树木掩映之下,学校的红色砖墙清晰可见。

公园非常小,除了一个被六根石柱包围的喷泉之外什么都没有。傍晚的风吹过哗啦啦的流水,给空气中增添了几分凉意。学校前面的空地上有一座红色的秋千,不过没有玩耍的孩童,学校里也静悄悄的。

四下望望,学校的烟囱不知去向。也许是拆掉了。现在这个年代应该不需要烧卫生巾了吧?我默默地想。不过话说回来,除了在《挪威的森林》里,从来也没听说过要烧那种东西啊。大概那根无缘无故冒出来的烟囱是村上小说里常见的非现实性的存在吧。这种一本正经的荒诞之感正是村上小说的有趣之处。

在这非现实性的时间和空间里,绿子向渡边讲述了自己悲惨的高中生活。两人渐渐觉得心意相通,便定下了周日在绿子家的约会。

我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宿命的相遇。

如果不是在四谷车站,如果不是看到四谷高中非现实性的烟囱,绿子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就对刚认识的渡边倾吐自己的心声,两人也不会因为这样坦率的交谈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如此说来,果真一切都是从同一个场所开始的啊。

神保町食堂·四谷车站旅行Tips

神保町食堂的正式名字叫做天妇罗いもや,招牌的天妇罗定食附赠味噌汤只要700日元,在东京算是非常实惠的价格。从JR中央线水道桥站步行大约需要5分钟。

地址:千代田区神田神保町2-16  营业时间:11:00-20:00

四谷车站对面的街心花园紧邻赤坂离宫的围墙,可以眺望离宫庭院的景色。赤坂离宫是仿照凡尔赛宫再加入日本元素修建的行宫,然而因为太过奢华未曾有人居住,后来被作为招待外宾的场所,因此也称做东京迎宾馆。不定时会开放参观庭院和宫殿内部,但是需要提前预约。

我们早已决定对周围的事来个不屑一顾

星期天早上,我9点钟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楼顶天台。外面晴空万里,一派初秋气息。一群红脑袋蜻蜒在院子里团团飞舞,附近的顽童们挑着网兜往来追逐。无风,太阳旗颓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衬衣,出门往都营电车站走去。星期天的学生街空荡荡得不见人影,如同人都死得一干二净一般。店也几乎一律关门大吉。城市里各种各样的音响于是比平日更为真切地扩散开来。脚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哒呱哒”的足音穿过沥青路面,四五个小孩在都营电车库旁边排开几只空罐,瞄准往里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开了门,我买了几枝水仙花。秋季买水仙,是有些不合时令,但我从小就喜欢这种花。

我沿着同样的路线,从和敬塾出门,走下目白的石阶,穿过江户川,往都电荒川线的车站走去。路边果真有一家开门营业的花店,不过此时不是秋季,也没有水仙花。

目白和早稻田大学之间的早稻田站是都电荒川线的起点。都电荒川线是明治时代就建成的路面轨道交通,现在也是东京唯一保留下来的一条路面电车。常有电车迷专程来此乘车拍照,体验浓浓的怀旧气息。

荒川线的车库位于道路中央,铁轨从车库里随着道路延伸开去。站台很小,想来电车也不会很大。果然开过来的是只有一节车厢的小型电车,好像加长版的公交车。小巧的橙色电车叮叮当当地沿着轨道缓缓驶来的时候,还真有那么一点旧时代的气息扑面而来。

目白住宅区里的花店。

此时是梅雨季节,没有水仙花。

荒川线电车。

乘客大多是老年人,如果拿着水仙花上车,说不定有老婆婆对你微笑。

东京唯一保留下来的路面电车。

铁轨在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间蜿蜒向前。

星期六傍晚的荒川线电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人,我坐在前面靠近驾驶室的位置。我头一次坐路面电车,无论坐在电车里看着旁边驶过的汽车,还是电车停下来等红绿灯时前面走过的行人,对我而言都可算是新奇的体验。我十分好奇地举着相机对着车窗外和驾驶室前方的风景拍了又拍。并没有人对我的行为有任何表示,大家恐怕看惯了专程来体验荒川线的电车迷吧。

村上君对于都电荒川线的描写极富人情味:

星期天早上的电车里,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车,老太婆们就对着我的脸和我手中的水仙横看竖看。其中一位看罢我的脸还慈祥地一笑,我也报以笑容,然后坐在最后边的位置,观望外面几乎擦窗而过的一排排古旧房屋。电车紧贴着家家户户的房檐穿行。一户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开十盆盆栽西红柿,一只大黑猫蹲在一头晒太阳。在院子里吹肥皂泡的小孩闪入眼帘,石田亚由美的歌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耳畔。甚至有咖喱气味飘至鼻端。电车像根缝衣针一样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带婉蜒前行。途中有几个人上来。三位老太婆亲密无间地头对着头,不厌其烦地谈着什么。

独来独往的渡边会对电车上的老太婆报以微笑,实在有点难以想象。大概荒川线自带一种庶民的亲切感。车窗外的风景倒不全是别人家的房檐,从鬼子母神前站开始,绿色的灌木丛,甚至盛开的紫阳花都一一在近旁闪过。车一进站就叮叮当当地响,上来的多是有些年纪的老人。若看到有人匆匆忙忙跑过来赶车,车长也会耐心地等到他上车为止。过了池袋站,乘客开始多起来,车窗外的风景也重新变成了都市的广告牌。

我在大塚站前站下了电车,按地图中所示,沿一条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两侧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红红火火的兴旺景象。全部是旧建筑,里边黑洞洞的。有的连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尽。从建筑物的古旧程度和样式来看,不难判断这一带未曾在战争中遭受空袭,所以这些民房才得以原样保留下来。当然也有的重建过,也有的或增建或修修补补,但这些房子大多反倒显得比旧貌依然的房子还要脏乱。

看这光景,估计很多人都已因为车多、空气污染、噪音干扰、房租昂贵而迁往郊外。剩下来的或是廉价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迁上有困难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离开世居之地的顽固派。由于汽车大排废气,所有的东西都像笼了一层薄雾似的灰蒙蒙脏乎乎。

大塚站附近早已不是当年凋敝破败的模样。从车站出来,大型的百货商店以及连锁餐饮店沿街排开。尽管远不及新宿涩谷那样热闹,也算是颇具规模的商业区。

姑且被我命名为『小林音像店』的店铺。二楼的阳台上少了绿子的身影。

虽然明知世事变迁,绝不可能按照书中的描写找到绿子的家,我还是饶有兴味地决定按照渡边走过的路线走下去看看。我在地图上找到电车站附近唯一一个加油站,方位和距离竟然都和书中的描写相差无几。于是我全然将其当做同一个加油站,沿着大街向前,在加油站右拐,竟然还真有一条小型的商业街出现在眼前。街口不远处有一间售卖CD和DVD的普通音像店,活脱脱就是小林书店的模样。

在这条街上走了大约10分钟,从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现一条小型商店街,当中一块招牌上写着“小林书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从绿子话中想象出来得那般小气。一条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书屋。站在小林书店门前时,我不由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情:哪条街上都有这样的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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