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忏悔:爸,我错了

人间最后一封信 作者:薛晓萍


忏悔:爸,我错了

主人公小传

名字:李琴

性别:女

年龄:64岁

职业:退休技术员

居住地:广州越秀区

“爸!爸!爸!”一声接一声,凄厉的叫喊声,透过产房厚重的铁门,从门缝溜了出来,在楼道里游荡回响。

这奇怪的叫喊声,让守候在产房外的人们疑惑不已。门里不时传出护士的责怪声:“你生孩子叫什么你爸呀!叫你爸管用吗?!”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是“爸!爸!爸”那一声接一声的呼唤,叫得人心里感到丝丝疼痛。忽然,一句特别的话,震撼了在场所有的人:“爸,我错了!爸,我错了!”

好奇、惊讶,写在了人们脸上,这些等候着亲人生产的人们,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家人,都在极力探听着,猜测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怎会在她生产时发出这样的叫声,大家面面相觑、低头私语。这时,只见一个小护士冲出手术室的铁门,飞快地跑向护士站,对值班护士说:“快,快给我一张纸,里面的产妇要写遗嘱。”

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怎么了,怎么了?”

小护士气喘吁吁地和她的同伴说道:“那个产妇最开始叫她爸,叫了半天。然后呢,就说要纸写遗嘱。我说至于吗,护士长说:‘你不知道女人生孩子就是和阎王爷隔着一层窗户纸。她要写就给她写,找纸去吧。’”小护士一边说着,一边接过护士站护士递过来的一沓白纸,飞快地跑进了手术室。

这时,手术室外面的人们,似乎把心都悬在了那个神秘产妇身上,那个在生产时哭喊着叫爸爸的产妇。

窗外的波斯菊开得正旺,这座由老厂房改造的咖啡屋非常有旧屋的感觉。斑驳的阳光照射在没有任何装饰的墙面上。坐在室内秋千卡座上,我望着面前这个穿着时尚、谈吐文雅的女子,简直不相信刚才那段描述竟出自她的口。

我搅动着咖啡勺,她摸摸索索从那个精致的品牌包里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纸,递给我说:“你看看,这就是那天我写下的遗书。”

自从北京市建立中华遗嘱库,可以为80岁以上老人无偿办理遗嘱事宜之后,立遗嘱的老人越来越多。特别是在北京的那些养老机构,人头攒动,无数老人预约排队,等候着工作人员为他们办理遗嘱。

立遗嘱,这是过去人们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现在则认为是社会发展进步、文明开放的表现,老人们可以在自己生命尚在、思维清晰的时候,写下最后最真实的想法。毕竟有些话,现在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为了倾听老人们的心声,也为了探究隐藏在遗嘱背后的故事和情感,我在几个养老社区做义工的同时,也不停地奔波采访。

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看到的这份遗嘱竟是写在某医院护士记录病人发烧情况的记录表上,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这样一些文字—

孩子,不管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你一定要记住,是妈妈自愿用生命来换你,妈妈走了以后,你要督促爸爸赶快给你找个新妈妈。

妈妈会在天上看着你,只要你对新妈妈好,新妈妈就会像我一样疼爱你。一定要记住,“保孩子”是妈妈的心愿,是妈妈自愿的,你千万不要责怪你的爸爸。

另外,我的好孩子,请你一定替我好好孝敬你的姥爷—我的爸爸。请一定代你的妈妈向你的姥爷说声对不起。你要记住,不要责怪你的爸爸,爸爸和妈妈一样地爱你。妈妈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你的出生。记住了,宝宝,我真舍不得你—还没见过面的宝宝。

我逐字逐句看完了这封遗嘱。开头那两个大大的黑字—遗嘱,特别醒目。我难以想象,这是她在23岁的时候写下的。我看了看那张纸,又看了看对面这个少妇,没有发问,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这封遗嘱捧在手里又看了一遍。

她搅动着咖啡勺的手慢慢停下来,端起咖啡,优雅地抿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眼里噙着泪,对我讲述了她那难忘的故事—

我从出生就没有见过妈妈,听邻居们讲,妈妈是在生我的时候去世的。小时候,我只记得爸爸很疼爱我,经常把我放在脖子上—北京话叫“嘿儿搂着”,就是“驮着”—驮着我去厂甸赶庙会。我手里举着一串大大的糖葫芦,或者拿着一支大冰棍,总之,那时候家里条件还可以,爸爸在一个工厂做技术工人,收入很高。爸爸对我,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碎了。

可是,就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发现爸爸不会给我梳辫子。小的时候是否梳辫子倒也无所谓,要上学了,看人家都编了漂漂亮亮的辫子,我那时头发已有齐腰那么长了,可是爸爸编不好。我自己编呢,都是反辫。那天,我又梳了两个反辫子去上学。被班里一个男生揪着说:“看看看,这就是没妈的孩子,没人管,两个大反辫,就来了。”

同学们的哄笑声激怒了我,我奋力反抗着说:“你们才是没有妈呢,我有妈。我爸说了,我妈支援三线去了,过些年就回来。”那个男生竟然还揪着我的辫子说:“谁说的,那是骗你的,你妈早死了,生你那天,你妈就死了。”

我没有上课,背着书包就跑回了家。爸爸上班去了,家里没有人,我就坐在院子中间哭。

西屋的杨奶奶把我搂在怀里说:“孩子,怎么了?是没带书包,还是不会写作业?”

我哭着问杨奶奶:“我妈到底去哪了?平时我爸爸总说,我妈去支援三线了,过些年就回来,是吗?”

我话还没说完,杨奶奶就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杨奶奶说:“好孩子,奶奶不忍心告诉你—你妈妈没了。”

我说:“什么叫没了?别人都有妈。”

杨奶奶说:“你妈生你的时候难产,大夫说,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没办法,你妈走得太早了,生下你就走了。也可怜你爸爸这些年,拉扯着你也不容易。”

杨奶奶的话,我再也听不进去了,我只听见了一句“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那一定是我爸爸要求保孩子,而放弃了大人。我挣脱了杨奶奶,一口气跑到爸爸的工厂—那时我们都住在工厂家属院,离爸爸工作的地方不远。

跑过去找到爸爸后,我又哭又喊,又抓又闹:“你赔我妈妈!你赔我妈妈!”好几个工友叔叔都过来抢着把我抱住,有人把我驮在脖子上,但我跳下来,继续捶打爸爸。爸爸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一下一下地替我抹眼泪,而爸爸的眼泪也滴答滴答地流了下来。看见爸爸流泪,我有点害怕了,可能也是闹够了,乏了,就被爸爸的一个工友驮着背回了家。

回到家我醒了,我又跳下来扑到爸爸身上,使劲地抓着爸爸,挠爸爸,把爸爸的脸都挠破了:“你赔我妈妈,你赔我妈妈,你赔我妈妈。”

这时院子外面围了很多人,杨奶奶、李阿姨等等都来了。杨奶奶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后背说:“孩子呀,你可不能这样说你爸,你爸也是没法子呀。”杨奶奶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仇恨我爸,语无伦次地说了下面这些话:“就是你,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你偏偏要保孩子。人家谁家妈妈生孩子,妈妈都好好的,孩子也好好的嘛。咱们这个院里面所有的孩子、我所有的同学都有妈妈,只有我……就是你害得我没有妈妈,就是你害得我没有人帮我梳辫子。我们同学的小辫能梳十几个,像新疆姑娘一样,而我就只两条辫子,梳的还是反辫,还被男生笑话。我恨你,我恨你,你不是我爸爸。你是杀人犯。”

爸爸闷头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有人劝我爸爸,有人哄我。就这样闹哄哄的,天黑了。杨奶奶对爸爸说:“你去吃口饭吧,我把孩子抱我那儿吃去。”

到了杨奶奶家,杨奶奶给我做了疙瘩汤,我喝了一碗。我说:“杨奶奶,我不回家,我不要我爸了,我就在您这儿睡行吗?”

杨奶奶说:“行,行。”

杨奶奶还没把我哄睡着,我又想到明天还要上学,还是没有人给我梳辫子,就对杨奶奶说:“奶奶,您把辫子给我剪了吧,剪得短短的,给我剃成光头吧!”

杨奶奶哭了,她说:“孩子,一个小女孩子怎么能剃光头呢,以后奶奶天天给你梳辫子,好不好?”

寂静的空气好像凝固了,搅动的咖啡勺也停止了,对面的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没有接,也没有擦去眼泪,而是在那里低声地抽泣。我知道,当人触动了心底最脆弱的那根神经时,那是何等的痛。这种痛是刻骨铭心的,任别人百般劝,任别人百般哄,都无济于事。那是心底的痛,让她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一些,眼泪可以减轻痛苦。果然,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擦拭了眼睛,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她继续说道—

杨奶奶哭了,我却没哭,我心想:我没有妈,我爸杀了我妈,那么以后我也不认我爸,我就不梳头,我就剃寸头。杨奶奶听我讲了这种想法,说道:“那可不行。那这样吧,我给你剪短了,剪个娃娃头怎么样?”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我一想,娃娃头也挺好看的:“行啊,那您就给我剪吧。”我就一骨碌爬起来坐在椅子上,让杨奶奶拿剪刀,把我那两条辫子剪掉了。奶奶给我剪了个娃娃头,第二天早上,我到院子里的水管那儿洗了把脸。然后,胡噜胡噜头发,这头发就顺顺溜溜趴在耳边,还挺利索。以后看他们男生还怎么揪我的小辫儿—没有了。

就这样背着书包,刚要上学去,爸爸叫住了我,说:“菊儿,来吃饭,爸爸给你烤的馒头片,还有你最爱吃的辣三丁。”

我说:“不吃,你不是我爸,你是杀死我妈妈的杀人犯。”我边说边往外走,爸爸追出来硬是往我书包里放了个馒头,里面还夹着辣炒三丁。这是我最爱吃的,是爸爸用泡过的黄豆和咸菜丁、葱丁一起炒的。虽然没有肉,但是也很香。

从那以后,班里的男生再也没人揪我辫子了,而且我想,我虽然没有妈,但我就要活出有妈的样子,不能让别人再欺负我。于是我就努力学习,成绩特别好—人家都说剖腹产的孩子聪明,我可能就是这样,因为妈妈难产,最后我是剖腹而生,所以我很聪明,一直名列前茅。而且我还特别爱做好事,因为我不愿意让爸爸送我上学,我就每天早早吃完早点,跑到学校打扫卫生—扫教室,擦黑板。所以同学们选我当了大队长。

我仍然每天上学、下学,但就是不理爸爸。他做饭叫我,我就吃,但我不叫他爸爸,坚决不叫。

爸爸单位有家属顶替名额,我初中毕业后爸爸就申请提前退休,让我顶替接班进了工厂。

就在爸爸和我说顶替接班的事的时候,我也没有叫他一声爸爸,我心想:你这叫赎罪,你赎吧。你赎罪,我就去。去了我就好好干,干出个样儿给你看看,然后把你养我这16年的钱还给你。

到了工厂,我特别勤快。下了班也不想回家,不愿意看见我爸。我下班后就奔食堂,帮助大师傅们打饭,在窗口卖饭。早上早早去,打扫车间,而且我还会写板报。不久,我就当上了厂团支部书记,还成了一个专职的团干部。

后来有的师傅开始给我介绍对象,有一个技术员,家是外地的,他喜欢我,经常约我去看电影,上图书馆看书。我呢,不管读什么书,总联想起我爸来。读《复活》,我就想,我爸养我是为了救赎他自己的灵魂,因为是他杀了我妈。你想想,那时候我怎么那么糊涂,竟然这样看我爸爸。

我要结婚了,男朋友去我家,我爸爸特别高兴,热情招待他,我也不叫他爸。结婚的时候呢,当时因为我是团支部书记,很革命,也极左,就说:“我们不办婚礼,也不收份子钱,我们去旅行吧。”我就和男朋友到外地旅行一趟回来,叫“旅行结婚”,给大家发点儿喜糖。从此,我搬出家和爱人住在了单位的另一套宿舍,虽然离我爸爸不远,但我基本不回家看他。只是每个月发了工资后,我才回去一趟给他送一点钱去。

那时候学徒工每月工资是16块钱,我们转正以后是30多块。我每个月保证给他送去10块钱。每次开支后给我爸爸送钱那天,还没走到家门口,就能闻到爸爸炒的辣三丁的味道。后来,家里条件渐渐地好转起来,我爸爸就在辣三丁里加了肉,那炒得真是喷喷香。每次我都很想吃,特别是那年我怀孕了,给爸爸去送钱,闻着香气扑鼻的辣三丁,我真的走不动,想吃到了极点。

我从6岁上学到16岁进工厂,然后刚到22岁的法定年龄就结婚了,但从没叫过我爸。那天我真的想叫他一声“爸”,可还是憋住了,没叫他,只是说道:“给我装点儿,我带走。”我爸特高兴,因为以前我回来,根本不和他说话,他问什么就只是“嗯”一声。“你工作忙吗?”“嗯。”“你们过得好吗?”“嗯。”从来就是一个“嗯”字代替,这次我多说了一句“给我装点儿,我带走”,我爸就高兴得像慌了神一样,给我装了一大饭盒。而且又磨磨叽叽地从柜子里拿出了几个红苹果:“你吃吧,你吃吧。”这次我没有拒绝,可能是怀孕了,要当母亲了,心有点软了。但出了门,我又怨恨自己,我怎么没拒绝呢。

当时我爱人特别同情爸爸,隔三岔五就去我爸爸家看看。帮我爸爸换煤气,打扫屋子,洗衣服。我知道,但是我没有说他。我觉得他愿意帮就帮吧。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俩才一起回去,是他叫我一块儿回的。那时候最好的酒是四特酒,我俩给我爸买了瓶四特酒,买了点儿稻香村的点心,但我还是没有叫他爸。我真的从心里解不开这个疙瘩,迈不过这个坎儿。很多人都说:“这个坎儿就像门槛,如果迈过去,就进了房门,或者是出了屋门;如果迈不过去,那就永远是一道坎儿,永远卡在心头,卡着你的脚步。”这话说得真对,我还真就是迈不过去。

直到那年我生小孩,医生说难产。那时候医疗水平有限,医疗器械也有限。我当时听接生的医生跟护士说:“赶紧问!找家属问问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就这一句话,“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一下子拨动了我的心弦,触动了我最痛的那根神经。我声嘶力竭地叫起来。我以为我会叫出“保大人”,但没有。我从心底由衷地喊出了:“保孩子,保孩子,保孩子。”喊完以后,一阵阵疼痛袭来,我渐渐有点迷糊了。在迷幻中,我竟然恍恍惚惚地看到了妈妈生我的那一幕,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我做的梦,还是我恍惚中把现在的自己想象成了当年的妈妈(杨奶奶老说我和妈妈长得特别像),抑或是当年的情景奇迹般地在我脑海中留下了一丝印象,然后我凭借想象进行了发挥。总之,那情景是如此逼真,如此鲜活—

妈妈像我一样梳着两条大辫子,躺在产床上。爸爸在手术室外,焦急地走着,双手不停地搓着,一会儿抓抓头,一会儿捶捶胸,不停地来回走动。当医生问“保孩子还是保大人”时,爸爸非常坚决地说:“保大人,保大人!”妈妈被透过门缝飘进来的声音震醒了,她突然来了力气,大声地叫道:“不,不,保孩子,保孩子!”

手术室外,爸爸也发出了怒吼,像狂奔、狂叫的老牛的声音一样,“哞哞哞”的,回声很大:“保大人!保大人!你怎么那么糊涂?保大人!保大人!”小护士为难了:“到底是保谁呀?只能保一个。”可能爸爸也是急昏了头,就只会大声地喊着:“保大人,保大人!”然后把手握成拳状,使劲捶打着墙,告诉手术室里的妈妈:“要听我的话,保大人,保大人!”

可是妈妈也发怒了,就像一头受伤的母狮面对别人要来侵吞它的幼狮一样发怒,也把手握成拳状,捶打着那张产床,把产床捶得叽里嘎啦乱响,大声喊着:“不,不,保孩子,保孩子。”

小护士不知所措,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情节,签字。爸爸是急疯了,爸爸心疼自己的爱人。

杨奶奶说过,爸爸和我妈妈感情很好,他们两个是小学同学和中学同学,又一同进了工厂,一同上了工人夜校。他们特别地恩爱,从没吵过架。爸爸每天骑自行车带着妈妈上班。妈妈坐在爸爸的车架后面,揽着爸爸的腰,总是把头贴在爸爸的腰身上。那一副幸福的模样,让邻居们都很羡慕。他们在家属院是出了名的模范夫妻,并且有特别的好人缘。外面来了好多工友都赞同爸爸说:“保大人。”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小护士竟然举着那张病危通知单在妈妈面前晃。躺在产床前的妈妈,一把就要过了这个人命攸关的签字书,毅然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意见—保孩子!

最后医生按照妈妈的意愿采取了措施。虽然他们也尽力了,想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但那时候,医疗设备和技术都有限。最终,他们只是用剖腹产剖出了我,而妈妈就此离我而去。真的就是应了那句话:“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门关,儿奔生,娘奔死。”一瞬间,我和妈妈就阴阳两隔了。

我就在这样迷迷糊糊、断断续续,一会儿醒,一会儿晕的过程中,被阵痛袭击着,被幻象一次一次震撼着。我突然明白了:不怪我的爸爸,是我妈妈自愿的,我今天不也是这样吗?我不是也甘愿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这还没有谋过面的孩子吗?

母爱,瞬间在我的心头油然而生。母爱的伟大,就在于她的无私,不管她以后能否见到孩子,只要是身上的一块肉即将从身上掉下来时,生死攸关、人命关天的瞬间,母亲都会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为了孩子什么都舍得,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想通后,悔恨也一下子涌上我的心头。我在生下孩子,死去之前,一定要向爸爸忏悔,因此我拼了命地喊道:“爸,爸,我错了!……”

二十多年了,我没有叫一声爸。“爸,我错了!”我充满了忏悔的叫喊惹怒了护士,她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声责怪我:“你生孩子,叫什么你爸!”她们谴责我,她们刺痛我,我都不在乎。因为她们不知道我的心底有多痛,这时候生孩子的阵痛,远远比不上我内疚的心痛。

我愧对我爸爸,我误解了我爸爸,他那么深爱我,我竟然二十多年都没有叫他一声爸爸。老话说“不生儿不知父母恩”,我真的体会到了。于是,我发了疯似的,一点不顾颜面地叫道:“给我拿纸,我要写遗嘱。给我拿纸,我要写遗书。”于是,我就在这种情况下写下了这份遗书。

一阵手机铃声响,她打开手机接听电话,马上就说:“老妈,你们在那儿玩得好吗?”

话筒里传来她老妈的声音:“太好了,我们住的是湖景房,千岛湖真美呀,真是个夏天避暑的好地方,跟北戴河可不一样,北戴河太大了,看了眼晕。这呢,都是小岛,而且花草特别特别多。一会儿我就和你爸去外面遛弯儿。”

她满脸都是笑容,笑呵呵地说:“老妈,您可不许乱跑,要不我二哥该说我了。”

“你放心吧,你二嫂比我们还疯呢,这不非要拉着我们去湖边钓鱼。说一会儿还要带我们去健身房,你说她多疯啊。怎么样啊,闺女,你干吗呢?”

“老妈,放心吧,我没事。这次是二嫂陪你们去,等到冬天就该我陪你们,我跟你们一块儿上三亚。我现在和一个朋友在咖啡厅喝咖啡呢。”

“好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和你爸说吧。”

“不说了,你们俩在一块儿,我就不跟我爸多说了。老妈,您千万注意身体,有事千万千万要和我们说。必须保证每天早请示晚汇报,知道吗?”

只听电话里面老妈哈哈大笑说:“知道了,知道了。”

她又叮嘱了一句:“不管去哪,把手机挂好,把小牌牌挂上。”

她笑着挂了电话。看我满脸疑惑,她说道:“我的遗嘱故事还长着呢,我接着跟你说。”

我说:“不急,你喝咖啡。”

她又端起咖啡盅抿了一口,我则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几簇波斯菊,有黄色的、粉色的、白色的,长得不那么壮实,显然是疏于管理,但是更彰显出它们那种野性,那种生机勃勃。

对于咖啡厅的装饰方式,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用一些假花、假草和几个小篱笆桩摆出的那种虚假的氛围。哪怕是一碟蒜苗,它生出的也是嫩绿的翠芽,也让人心生欢喜。只有有生命力的东西,才是最旺盛的,才是最能让人接受的。我等待着她再次开口。

她笑眯眯地接着说:“就在我写下遗书的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良心发现感动了上天,或者是冥冥之中我的妈妈在保佑着我。尽管妈妈一个人在天国,可她一定在看着我,她不希望我像她那样,她希望我好好活着,因为她知道没妈的孩子有多苦……”

她又一次陷入了悲痛。我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这次只有那么一瞬间,她就调整好了自己,继续微笑道:“是啊,没妈的孩子,真的很苦。别人有花衣服穿,我没有;别人可以变着花样梳辫子,可以别很漂亮的发卡,我没有。好在我一直都是短发,甚至到后来剃成了像男孩一样的寸头,这样也过来了。好在爸爸呢,也慢慢适应了我不理睬他的生活。每天照样帮我做好饭菜,洗好衣服,等着我放学回家,我基本上过的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心里边有点苦。”

她又喝了一小口咖啡,继续讲道—

生下孩子后,我就想,可能是我的妈妈不想让我的孩子像我一样,所以妈妈给了我神力,竟然在那一瞬间,非常顺利地产下了我的宝宝。

医生们都说:“嘿,她这遗书写得还真管用,看来这遗书不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好。遗书,可能也避邪吧。”在医生和护士的雀跃声中,我也清醒了,我知道我又回到了爸爸身边,我要好好孝顺爸爸。

躺在产床上,我又满怀愧疚地回忆起自己经历的那些特别不靠谱、不懂事的事。记得在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爸爸单位的一个阿姨,总过来帮我洗衣服,还给我做小花裙。后来我听杨奶奶说,这是工会主席给我爸爸介绍的对象,要给我当后妈。

我一听就火了,我没有亲妈,我也不要后妈。于是,只要她一来,我就坐在大门口哭着哼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上没了娘呀。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我不住嘴地唱,一边唱一边哭。有时候哭累了就接着唱,唱累了又接着哭。三番五次之后,那个阿姨就再也不来了。

杨奶奶把我拽回家,狠狠地戳了我两指头说:“傻丫头,你慢慢会长大的,可你爸慢慢会老的,得让你爸找个伴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我特别嘴硬地说:“谁让他把我妈杀死的。”

杨奶奶说:“哎哟,我的孩子,不是你爸杀的你妈,是你妈生你,才走的。你不能怪你爸。”

“就怪我爸,就怪我爸。保大人还是保孩子,他就不能说都保?别人家都保,怎么就我们家非让我妈走呢?”

杨奶奶说:“好好好,好个犟丫头,我说不过你,你就瞧着你爸天天老,老了没人管吧。”

我说:“我管。”

杨奶奶说:“你管什么呀,你整天虎着个脸,连一声爸都不叫,你管什么?”

我说:“我管他吃,管他喝,管他拉,管他……什么都管。”

杨奶奶说:“哎哟,傻孩子,傻丫头,等你将来当了妈,就知道了。”杨奶奶的话,当时我没往心里去,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坚决反对我爸给我找后妈。

后来工会主席又给我爸介绍了一个阿姨。我就又开始唱上了“小白菜啊地里黄呀,两三岁上没了娘呀。”这首歌我才唱了两遍,那个阿姨抬腿就走了。

从此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阿姨敢来了。工会主席,见到我就杵着我的头说:“好你个小犟丫头,你就让你爹打一辈子光棍吧。”我就冲着工会主席叔叔使劲撇了撇嘴说:“就是,就是。”

那时候也不懂什么叫打光棍,只是觉得我和我爸这样过不是也挺好嘛。我爸给我做饭,我回家吃了饭,写作业;我在学校得奖状,开家长会老师表扬我,我爸乐得嘴都合不上,回家就给我买红果冰棍,要不然就给我炒辣三丁,做疙瘩汤,都是我爱吃的。

就这样,我躺在医院病床上,反复思考着,我怎么那么浑,我怎么那么不懂事。

我下决心要改正,当我爱人来了—那时候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话—我跟他说:“快快,你把爸叫来。”

他说:“这不让来那么多家属,都有时间限制的。”

我说:“你别进来,让我爸进来。”

他把我爸带到医院病房,可是我一看,特别惊讶,那是我爸吗?怎么那么老了?!我小时候骑在我爸脖子上,他驮着我,去厂甸买糖葫芦,多有劲。那腰挺挺的,那身板杠杠的,我爸能把我一直从这头扛到那头,连买糖葫芦都不用把我放下来,递给人家钱,拿着糖葫芦往上一举:“闺女接着。”我就接着。怎么现在我才发现我爸满脸皱纹,头发全是白的,那背驼得呀。

我真有点惊呆了。我坐起身,叫了一声:“爸。”

我爸大手就挥过来了,我还以为他要打我呢。

我爸抓住我的肩膀说:“不说了,闺女,不说了。你刚生完孩子,什么都不说。”

我那时候真的是一股脑儿把所有的悔恨、自责,都哭了出来。我那真是号啕大哭,把护士、医生都给哭过来了,说:“这可不行,你这刚生完孩子,不准哭,会把眼睛哭坏的。”

我爸用他那大手,还像小时候一样,给我擦着眼泪咕哝着:“不哭了,孩子,不哭了。有话咱回家说,有话咱回家说。”

回到家以后,在月子里我就四处托人,给我爸找对象。我爸在街道人缘特别好,手臂时常戴着一个小红箍,跟着大家一块儿去巡逻,帮助打扫卫生,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忙介绍。

有人给介绍了一个老姑娘,由于家里出身不好,这么多年一直没结婚。大家都说好,我说:“不行,我不能找这样的。我要给我爸找一个老伴儿,我还得给我自己找几个哥、姐。”

杨奶奶那时候已经年岁很大了,笑着说:“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呢,那前一窝后一灶的,不好过。”

我说:“没事,只要我对人家好,人家就会对我好。我一定拿她当亲妈待。”

就这样张阿姨走进了我的家。张阿姨有三个孩子,我没见张阿姨之前,就先和她的孩子们见了面,因为她也是我们工厂的退休工人,大家也算是半熟脸儿。我就直接让介绍人带我去她家,我对她的三个孩子说:“大哥,二哥,姐姐,我比你们都小,我妈生下我就走了,我特别想有个妈。而且我特别想有哥哥、姐姐能帮着我、照顾我。我先跟你们说好了,我爸如果能和你们的妈妈走到一块儿—当然是他们自愿地能结合在一块儿—咱们就是一家人。我会做衣服,我给你们孩子做衣服。我会做饭,我给你们做饭。什么都行,就是你们得跟我好。”

她这几个孩子都笑成了一团。他们说:“行。我们都认你这个小妹妹了。我们的爸爸工伤去世好几年了,现在我们也想给妈妈找个伴儿。也知道你爸爸的为人,让他们两个好好处吧。”

就这样处了有一年多,我爸和杨阿姨结婚了。我在婚礼上作了一个特别棒的发言。我说:“我爸爸是个老工人,有退休工资,退休工资还比较高,又有公费医疗,不会有生活问题。如果我爸真有了病,我可以一个人照顾他,不用你们上手,也不让咱妈受累。如果咱妈要是有了病,你们都忙的话,我自己来照顾。等我退休以后我来照顾咱妈,你们没意见吧?”

大哥、二哥和姐姐都笑着说:“瞧你说的,要照顾咱们一起照顾。”

我说:“我爸也有房子,也是两居室。这样他们愿意住哪边就住哪边。”

没想到我爸和我妈当场做了个决定,也把我们震了一下。他们竟然说,以后要去养老院,把房子出租,把租金给我们的孩子们做补贴。我们当时都拒绝了。

我们赶紧说:“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要去养老院?那可不能去,要去人家该说我们不孝顺了。”

我这个妈特别开明,就说:“不是的,你们理解错了,我们是说老了以后,也就是我们七八十岁了,我们就去养老院。你们不用管我们。我们俩就这么打算的。”

我说:“好,好。”

老人这么高兴,我们几个人也是特别开心。

逢年过节我们一大家子,大哥带点儿熟食,二哥带点儿水果,姐姐带点儿蔬菜,我呢,张罗做一大桌子饭菜。这几家人在一起,那叫一个热闹,那叫一个红火。我真的找到了有妈的感觉。

我这个妈呀,怕我不会带孩子,给我的小孩做了好多套棉袄、棉裤,说:“穿脏了,尿湿了,你来不及拆洗,你就给我放着,给我送过来。给她多弄几套,别让孩子受了委屈。你小时候就受委屈,不能让我的外孙女也受委屈。”说得我心里热乎乎的。不说别的,光我们孩子的奶瓶我妈就买了七八个:“你上班忙,来不及刷怎么办呢?放那,等我去了再刷。”那时候我们都时兴自己带孩子,而且把孩子放托儿所。我妈和我爸没事就跑托儿所门口,看这孩子去。我哥我姐家的孩子也都上学了,我爸我妈就帮着接送。

不知不觉,很多年过去了,他们快八十岁了,那时候,北京就有很多高档养老院。他们要求去养老院。我们四个孩子商量着给他们找了一个特别好的养老院,先交一部分钱,然后他们就可以在全国十几个地方候鸟式养老,冬天去三亚、广西,夏天去千岛湖、北戴河,秋天就在北京。我们几个人也基本都退休了,轮流陪着他们出去。

我真的没想到,写了一份遗书,竟让我如醍醐灌顶一样猛醒过来,就是这份遗书,使我认识到了以前对我爸犯下的过错,使我改变了做人的方法,使我自己心胸开阔起来,给我爸找了个伴儿。我自己也找到了哥哥姐姐,有了这么一个大家庭。

现在人们都说,人和人之间缺少信任,人和人之间不好相处,亲兄妹还有时为房子闹到法庭。可是我们这些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兄妹怎么能和睦相处呢?当然,也有人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因为你们都有房子。

我说不是,有房没房固然是个因素,但关键是你心里怎么想。因为我想得到这个大家庭的温暖,我就要先付出我的温暖,他们呢,看到了我的努力,也承认了我的努力,受到了我的感染,必然也这样做。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大家都能付出真心,都能够孝敬老人,有什么不好相处的?

换句话说,我爸爸老了,有这么一个老妈在他旁边陪着他,一起唱唱歌、跳跳舞,旅游、看病,帮他取个药,多好啊。我们也省心。

而他们老妈呢,作为一个女同志,老了以后,更需要一个男人的肩膀靠靠,我爸爸又高又壮,陪着她一起逛街,大家都说妈妈像小鸟依人一般。

其实,如果真为爸妈好,聪明的儿女就不会阻碍爸妈再婚。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把我这些话写出来,但是我想说出来。为什么?我就想告诉天下的孩子们,父母是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用自己的真心去疼爱父母吧,用各种方式。千万不要像我那样,一直等到临死前写下那份遗书,才醒悟过来,才拯救了我后半生的幸福。

所以,我真的希望,做儿女的都好好地用心去孝敬自己的老爸老妈。爸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们的人。

她激动地说完了这番话,我也有些心酸。我长嘘了一口气,对她说:“谢谢你。好好保存你这份遗嘱,等你老了的时候,拿给你的女儿看。”

她说:“当然了,我现在不能让他们看。看了,准会吓他们一跳。”

她露出了真挚的笑容,我也微笑着和她握手道别。

离开前,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窗外那一丛波斯菊,真的好像没人修理过,就那样胡乱地长在地上,长在那棵树下,可是却那样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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