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决裂:骨肉10年不来见

人间最后一封信 作者:薛晓萍


决裂:骨肉10年不来见

主人公小传

名字:李木、金琳夫妇

年龄:均是72岁

职业:均是退休教师

居住地:北京某养老机构

“无边思雨细如愁”。这牛毛细雨轻轻地洒下,浇不透人的衣衫,却能浇透人的心底。

我和学生思思走进养老院的大门,只见梧桐树下,那把长椅旁边放着一辆轮椅,他推着他的老伴儿,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们没有打伞,各自戴着一顶草帽,只听长者念道:“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知道梧桐雨又触动了他的心思。我们都管他叫后悔哥。

后悔哥推着老伴儿静静地坐在这里,嘴里不住地颠来倒去地背诵着那些愁语愁思的诗句。他是一个中学语文老师,对文学颇为热爱。

我轻轻地坐在了他的身边,他摆摆手说:“不用劝我,我明白是我们当父母的做错了,是我们当年那份遗嘱写错了。我们对儿女不公,所以他们才会这样对待我们,10年了,10年了,不理睬我们呀。”

我的学生思思不解地问:“怎么会有不公啊,您有哪些不公啊?”

后悔哥哭着说:“哎,就是老人做错了,孩子们不原谅,你知道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里有句话,当年我给学生讲的时候,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心像被马蜂蜇了一下,‘儿女得罪了父母,很快就会得到父母的原谅。但是如果父母今生得罪了儿女,那今生将得不到原谅。’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真的疼了一下,谁知道没隔多少年,这疼,真的就像马蜂刺一样蜇到了我的心底。”

停了一会儿,后悔哥接着讲述他的故事—

10年前,我和老伴儿都退休了,身体又不太好。我们有一双儿女是龙凤胎。儿子要结婚,没有房,女方提出来没有楼房绝不登记。女儿也要结婚,找了个女婿是外地大学生,各方面条件都好,但家在农村,在北京也没有房。

我们老两口儿在学校分了一套房子,是两居室,还有老家留下来的两间大北房也特别好,我们老两口就寻思着,既然两个孩子都要成家,我们就搬到养老院去,把房子给孩子们分了。

当时怪我们也没有征求孩子们的意见就决定:把楼房给儿子大龙,过户在大龙名下;把那两间北房过户到女儿小凤的名下。没想到女儿看到这两个房本就急了,和我们大吵大闹。他哥哥只比她早出生了几分钟,不过哥哥总是让着她。她仗着是妹妹,总是什么都拔尖,在家里面她说了算。这次哥哥没让她,因为哥哥的女朋友说了,没有楼房绝不结婚。所以哥哥拿着房本高高兴兴地去和女朋友报喜了。女儿却拿着这个房本又哭又闹,不依不饶。

没办法,我和老伴儿匆匆忙忙把家里收拾收拾,找到了这家养老院。我们俩的退休金加起来,住在养老院没有一点问题,所以就赶快搬了过来。

离开了平时四口人欢欢乐乐的那个家,我们的心情很郁闷。我们多么盼望这双儿女能来看我们呀。特别是我们刚住进来的时候,院里人很少。那年春节,院里一共30多个老人,几乎都回去了。就剩下我们两个,院长安排食堂给我们包了饺子,还留了一个工作人员陪着我们。可是我们两个人想家,想孩子,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行,我在丈母娘家呢,第一年嘛,我得跟这儿过,明天我和媳妇儿去看你们。”

老伴儿有些高兴,说:“行,咱们等着明天儿媳妇来看咱们。”

给女儿打电话,女儿把电话给挂了,无论是老伴儿打,还是我打,还是这儿的护工打,她都不接电话。

老伴儿伤心,没吃几个饺子,也没看春节联欢晚会,我们就睡下了。第二天早上,老伴儿早早地就起床收拾屋子,然后去大门口等儿子和儿媳妇。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儿媳妇,老伴儿包了一个6600元的大红包。一见儿媳妇的面,老伴儿就赶快抓住儿媳妇的手把红包递给她:“孩子,这是你过门的第一个春节,妈妈给的压岁钱。”儿媳妇乖巧地叫着妈:“谢谢妈,谢谢妈。”

老伴儿也是高兴,就扯着我说:“老头子,儿媳妇叫你爸了,你还不给儿媳妇点钱。”慌得我赶快又拿出3000块钱,递给了儿媳。儿媳和儿子高兴得陪我们老两口儿在附近吃了顿午饭。

吃完饭,儿子、儿媳把我们俩送回来,然后放下一些水果就走了。老伴儿和我高兴得这一整天都乐呵呵的,逢人就说:“儿媳真漂亮,真好,儿子真有眼光。真盼着明年就给我们生个大孙子。”

我们两个人坐在床头,就商量着给孙子起什么名,我们说着笑着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直到晚上护工敲门把饭端来时,我们才想起今天这楼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外面漆黑一片,是那样的寂寞。忽然外面鞭炮声响起,我们知道这是大年初一了。初一的鞭炮噼里啪啦,是那样脆,那样响。我们想象着其他家人,都在放鞭炮,都在吃饺子,而我们两个却在这城外,在养老院孤独地度过这除夕夜。

第二天我们又给女儿打电话,她还是不接。就这样,一天,一月,一年,三年了,三年来女儿从来不接我们的电话,也不来看我们。儿子倒是时常来,有时还带着小孙子一起过来。可是突然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事,给我和老伴儿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后悔哥说到这儿,被老伴儿拉了拉手,老伴儿中风了,中风以后不会说话。但是她心里明白,也听得懂后悔哥的话,她拽了拽后悔哥的手,可能是不想让他再说下去。后悔哥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没事。和薛老师唠叨唠叨心里痛快。”

这时雨还没有停,仍旧像那扯不断的思绪往下飘着,落在人的头上、睫毛上,就像挂着的泪珠一样,闪闪的。

旁边有几丛榆叶梅,花都凋谢了,长出了翠绿的叶子,真的就像榆树的叶子。开春的时候,我曾和他们坐在这里,欣赏那花团锦簇的美丽的榆叶梅花。当时我推着他的老伴儿,到花前照相,她急切地摆摆手。后悔哥说:“自从10年前住进来,她就从来不在这里照相,当时她就说住养老院是我们无奈的选择,绝不能在这留下照片。我们每天翻看的照片都是在家里照的,无论是在平房,还是在楼房,都是家里的照片。她不喜欢住养老院,她惧怕这种孤独。”

我望了望身边的小路,这条路直通养老院的大门口,笔直的一条路,两旁种了梧桐树,阔大的树叶遮天蔽日。夏天,这里是老人们乘凉的好地方。冬天,呼呼啦啦的西北风把树叶吹落在小路上,像一条色彩斑斓的毯子,直通到院外。

后悔哥的老伴儿自从生病之后,每天都要坐在这里,其他任何位置都不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院里的老人和新来的老人都知道这个惯例,不管有多少人,大家都不会坐那个位置,甚至有人站着也要把位置留给她。因为他们知道后悔哥的老伴儿只坐在这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门外。她在盼,盼着她的女儿来看她。

这时,我轻轻唤了一句:“后悔哥,那儿子不是常来吗?”

后悔哥一脸苦笑说:“莫提莫提,不要再提他。儿子也不来了。”

我诧异。思思愤怒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来看你们?”

后悔哥又吟了一句诗:“唉,往事思悠悠啊。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啊。”然后向我们讲述起来—

就在我们住进来的第三个年头,女儿住的那个平房赶上了拆迁,分了他们两套两居室。本来儿子和儿媳过得好好的,一听说妹妹那儿分了两套两居室,急了。就来找妹妹理论,想要走一套,妹妹不给。

儿子和儿媳就闹到了我们这里,儿媳拉着老伴儿的手说:“你不能这么偏心,人家都说了,婆媳永远是天敌,婆婆没有对儿媳好的。当初你对我这么好,就是让我给你生孙子,现在孙子生出来了,你还是把两套房都给你女儿了,你就是偏心就是偏心。”

老伴儿经不住儿媳的哭闹,一下背过气中风了,不能说话了。我以为女儿这次应该说从吃亏变成捡了大便宜,该来看看我们了。就给女儿打电话,谁知她还是不接电话。还好女婿是个明白人。他是个中学老师,时不时来看我们,给我们带一些消息。在我老伴儿住院的日子里,是女婿陪着我一起照顾老伴儿。可是听他的同事打电话断断续续说,女儿不但责怪他,还给他气受。因为他们家里有个女儿,所以家里可能也忙点。我就让他以后不要来了,我自己照顾老伴儿。

在医院我服侍老伴儿整整三个月。老伴儿刚能够慢慢地走一点路,也就是歪歪扭扭地走一点,我们就回到了养老院。老伴儿开始坐上轮椅,而且落下了一个毛病,就是每天都要坐在这长凳上,顺着这条大路,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口,盼着儿子来,盼着女儿来。

女儿和儿子为这两套房产打得不亦乐乎,最后儿媳还起诉到了法院,提出要把这三套房子平分。

法官到养老院找到我们,我说:“怎么分啊,这三套房子可不是三堆苹果呀。我把它称一称,分成两份。哪怕一个苹果不好分,我把它切成两半,就像你们小时候,做新衣服都是你一套,他一套。一个苹果给你一半,他一半。女儿呢,那时候很矫情,分了苹果总要先咬一口哥哥的,哥哥也不计较。你们现在大了,大了之后怎么这样计较呢?”

法官也很同情我,说:“那你的意思是怎么办呢?”我说:“房子都过在他们自己名下了,我没有房子,并且现在和老伴儿住在养老院,我没有发言权,也没有权利处置这个房子。”

法院希望我们出面给他们俩调解一下。可是催了他们几次谁都不来养老院。我不知道最后法院怎么判的,因为儿子和女儿都不来看我们了。儿子已经7年不来,女儿则已经整整10年没来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们不惦记他们的爹娘,可我们还惦记着他们啊,一双龙凤胎。你们知道当年为养他们,为供他们上学我们吃了多少苦啊。那时候他们两个把妈妈的肚子撑得老大。我老伴儿的脚肿得连拖鞋都穿不了。我用好几块棉布给她缝了一双拖鞋。她还要去上班,不上班就要扣工资。那时候产假56天。你要是提前歇了,后面就没办法带孩子。

每天,我用自行车驮着他们妈妈去工厂上班。下了班再把她接回来。好几次啊,推着他们妈妈走在路上,一步一滑,因为那时候,每天都粮食定量,我都给了他们妈妈吃,我吃得很少。头晕,头重脚轻的。

由于怕自己一失手,歪了车把他们妈妈摔倒,把两个孩子摔掉,我就咬着牙坚持。有的时候,就把上身整个趴在自行车把上,这样一步一步挪回来。进了家门,把老伴儿安顿在炕上,把她的腿抬到炕沿上,让她歇歇腿,我又忙着去蒸窝头,也没有什么营养。可是为了两个孩子,我还得想办法为他们弄营养啊。所以时不时地,我还得买点肉给他们增加点营养。

生他们俩的时候更难了。大夫说他们两个只能保住一个,我老伴儿哭得呀,求人家要保就保一双吧,一个可怎么活呀。老伴儿一边吸着氧,一边哭着说着求大夫,那时候也不兴塞红包,我就给大夫磕头作揖:“求求你们,把两个孩子都生下来吧,都生下来吧!”结果老伴儿整整哭叫了三天三夜。那哭声凄厉得大家都在外面落泪呀。那叫“哭”吗?那叫“号”啊,是号叫啊。最后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两个孩子是通过剖腹产手术剖出来的。

一生下来,他们就有些缺氧,都放在暖箱,那暖箱每天要收费的。后来孩子稍稍好一点,他们的妈妈刀口还没有愈合,我就把他们都抱了回来,那时候就我和他们妈那点工资还不够给他们订奶呢。每天订七八瓶奶啊。时不时地,还煮个鸡蛋黄让他们吃。就这样一口一口把他们慢慢喂大。慢慢日子好过了,工资也高一些了。他们的费用也跟着高了。要上学,学费、书本费、课外活动费,弄得我们老两口儿是紧紧巴巴的。

每当我们日子特别难的时候,我们俩就笑着说:“不怕,现在咱们有两个孩子,将来老了儿子那儿住几天,闺女那儿住几天,咱们有人给养老,儿孙满堂多好啊。”

我们盼啊盼啊。盼着他们给我们养老,可是盼来盼去我们无家可归,走进了养老院。不过住养老院的人也不是只有我们俩。尤其这几年人越来越多。就我们这个养老院现在排队都排到了3年以后。在我们南方一般不太愿意住养老院。可现在南方养老院越办越好。我们可以在这儿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还可以和大家一起去旅游,所以很多老年人都来养老院。很多孩子也很孝顺,把爸妈送来以后,每周都来。像我们旁边的高奶奶,人家每个周末都会高高兴兴地大声说:“回家了,儿子来接我了。”高奶奶每次这么一说,我老伴儿就流眼泪。

因为我们想起来了,孩子小时候,一到放学的时候,我和她一手牵一个回家的情景。可如今,我们没有家可回了,也没有人接我们回家。我们两个以前描绘的那幅蓝图—在儿子家住几天,在女儿家住几天,然后我们大家在一起过年包饺子的情景—从来没有出现。真的是他们一结婚我们就无家可归呀。

后悔哥说到这儿,他的老伴儿眼角流下了一滴泪,和头上的毛毛细雨融合在一起,化作一大滴泪,“吧嗒”一声,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胸襟前。

思思已经哭了,哭着说:“不行,我要去找他们。我要找他们,找他们。”我拉住思思的手,顺势擦了擦自己的泪,然后俯下身抱了抱坐在轮椅上的后悔哥的老伴儿。脸挨着脸,我感到湿漉漉的,原来他老伴儿脸上已全是泪水,不是雨珠,是泪水,真正的泪流满面。

可就这样,她还是不住地回头,盯着那门口看。我站起身,把后悔哥脸上的泪擦掉。然后我说:“后悔哥你坐一坐,我陪着姐姐走一走。”刚要往前走,后悔哥赶紧说:“不行不行,不能掉头走,她只能迎着门口走。到了门口你往回折的时候,可不能让她背对着门口,你得倒着走,她得一直看着门口。”

思思哭出了声:“不要不要,我要找你们的儿女,我要找你们的儿女。”

我和思思推着轮椅上的大姐姐,把她推到了养老院的大门口,离大门口越近,这个姐姐越是兴奋,她在轮椅上坐立不安,扭来扭去。思思马上撑开了伞,说:“可能奶奶怕淋湿了吧?”我说:“不是。她是有一种期盼,盼着她女儿的身影出现,盼着她儿子的身影出现,盼着她孙子的身影出现,盼着她外孙女的身影出现。”思思又哭了。我也说不下去了。

我们到了大门口,姐姐坐在轮椅上,用手死死地抓住轮椅的把柄,不让再前行。我们知道,她害怕转身。害怕她转身的一瞬间,儿女意外到访,她不能第一眼看到他们的身影。于是我们按照后悔哥的嘱托,仍然让姐姐面向大门口,我和思思也面朝大门口倒着走。我们慢慢地,默默地拉着轮椅往回走,一步一步往后退。以前从来没有往后退着走过,原来退着走竟是这样吃力,这样艰难。

希望是人前进的路标,是人前进的动力。后退呢?后退则是人生最沮丧的,是人生最不情愿的,谁愿意后退呢?后退真的很难很难。

一步一步,我们就这样,在泥泞的路上挪着。

一片梧桐叶不知被什么搅动了,“哗”地一下掉下来,刚好落在后悔哥身上。

后悔哥捡起这片梧桐叶又说起来:“薛老师,前一段时间有人来院里宣讲,老龄人立遗嘱的事情。中华遗嘱库,可以免费为我们做遗嘱。我跟老伴儿说好了,我们这样写:通过几次涨工资,我们工资够吃够喝够花,这养老院一直没有涨价,所以我们每个月还会有一两千块钱的存款。这10年我们也攒了一点钱,有几万块钱了。我们俩想着,这回啊,我们可一定要给他们分公平了,一定要一人一半。就是角、分也给他分清了。

“还有啊,听说我们去世以后,丧葬费是按多少个月的工资补发的。我们就想了,那他们两个人,如果说一个人来安葬我们,他们得了那个费用就会又吵架,那怎么办呢?我们两个人都写好了,哪天你去我那儿看看,我们这么写的—

“当年我们第一次立遗嘱,得罪了女儿,那是因为我分配不公,我们一直生活在自责当中。

“10年了,10年来我们都在自责。女儿,我们亏欠了你。可是后来拆迁你又比哥哥多了一套房。我们又亏欠了儿子。

“儿子啊,爸爸也亏欠你,女儿啊,妈妈也亏欠你。怎么办呢?我们死后可不能再亏欠你们了。所以我们决定我们的丧事,交给养老院来操办。国家补发我们的钱,由养老院用于我们的安葬。我们不立墓碑,也不要墓地,把我们放在火化场以后,估计你们也不会去取骨灰,我们也不让任何人帮我们取,我们就自生自灭吧。“化作春泥更护花”,也算是我们对养育我们的大地的一种报答。

“我们和养老院说好了,等我们去世后,我们工资卡里面的余额和丧葬费的余额,一定一定是除以二,平均分配给你们。不会有一分一厘的偏差了。爸爸妈妈不想再对你们任何一个孩子有一点的不公啊。我和老伴儿都摁了手印,摁这个手印的时候,我的心真的一直在自责,我这一辈子讲究个公平,可是我对我的儿女没有一碗水端平啊。

“这种自责你们不知道,比巴尔扎克说的那句话还难受,还难过啊。就这样我们两个人时时在拷问着自己的良心,你干吗不把房子卖了给他们分钱啊。唉,话又说回来了,分了钱,那时候上哪儿去买房呢?

“10年了,10年来我们就这样盼啊盼啊,盼不来他们一点点消息。倒是前些日子,女婿带着他的女儿来和我们告别。他女儿要到北京去读书了,女婿和女儿也离婚了,因为他说,他是个外地农民的孩子,知道孝的重要。可是他看到女儿对我们的不孝,任他怎么劝,女儿都不答应来看我们。他很心凉,很心寒。所以,他陪着他的女儿去北京读书了,跟我女儿离婚了。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心里真的真的不好受。你看,还是我们当年造的孽,让女儿记恨我们,让女儿也失去了这么好的丈夫。女婿啊,这是我们造的孽啊。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我们这个罪孽赎清呢?”

思思跺着脚说:“爷爷,爷爷,不是你们的罪,不是你们的罪。你们没有错,你们没有错。”

后悔哥摆摆手说:“不,父母对儿女有错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我们欠了儿女的,我们今生都得不到安宁。而我的老伴儿得了这场病以后,这10年,天天啊,一年365天,10年3650天,都是坐在这儿等待女儿来看她,等待儿子来看她。

“我们这边有个望夫崖,有块望夫石,那是一个思念远方丈夫的夫人最后化作了一块石头,而石头的脸颊上还留着泪痕。我看我的老伴儿,将来就会化作一尊盼儿、盼女的雕像矗立在这里。我不想她这样活着,可是没有办法。谁让当年我们造下孽呢,我们对孩子们不公啊,不公正自有天来惩罚。儿女们对我们的惩罚不知道何时才是期限呢。

“长亭更短亭,这期限未免太长了吧。我不知道老伴儿还要盼多久,我不知道我自己还能撑多久。”

后悔哥说着说着眼角又落下了一滴泪。就在这时候我们看到他老伴儿突然精神振奋了一下。原来那边“喵喵”叫着跑过来一只大黑猫。

后悔哥破涕为笑,说:“看看,虽是一只流浪猫,我老伴从生病以后,它就这样跟着我们。老伴儿让我给它带点粮食,有时候我们就带些吃剩的饭菜,冬天了还给它买点猫粮。

“这个猫咪,不管多少老人拿多新鲜的鱼啊肉啊给它吃,它都不去,就跟着我老伴儿。一看我老伴儿在那儿慢慢地自己推着这个轮椅往前走,这猫咪就跟在后面,一步都不落,跟着她。有时候我们坐这儿一上午,等吃饭我们才回去,这猫咪啊,就这么陪着。

“有两天啊,我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猫咪啊,如果我不给你吃,看你还会来吗?于是有两天我故意不给它带吃的。可是这猫啊,它照样来。我实在忍不住了,第三天赶紧拿出好多好吃的招待它。这只猫咪啊,真比我那儿女还强呢。猫咪,来来来,让爷爷抱抱。”

黑猫咪那么乖巧,“噌”地一下就蹿到了后悔哥的身上,任由后悔哥抱。这时后悔哥老伴儿也伸出了手,这猫咪竟伸出它那软软的小舌头舔了舔后悔哥老伴儿的手臂,然后跳到她的怀里,“喵喵喵”地叫着。后悔哥老伴儿顺手从车旁的口袋里抓了一把猫粮,用自己的手当托盘托着,让这只猫咪任性地在那儿吃。

梧桐树下这一幕,不知道还要持续多少天,多少年。只是那毛毛细雨还不停地下着,就像那愁人的雨丝,扯不断,理还乱。

这时,透过雨幕看到那榆叶梅在残花的掩映下,竟坠着几颗酸溜溜的梅子。

酸溜溜的梅子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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