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敏
郑敏,1920年生,福建闽侯人,“九叶诗派”中唯一健在的诗人。1943年从西南联大毕业后赴美国攻读英美文学硕士学位。1955年回国,任研究员、教授。早期诗集有《诗集(1942—1947)》(1949);另有诗集《寻觅集》(1986)、《心象》(1991)、《郑敏诗集(1979—1999)》(2000)及六卷本《郑敏文集》(2012)。
黢黑的手
这只黢黑、干裂的手。让人想起深冬的树皮,海边的礁石,干涸的河床。它也许烧过柴火,拾过粪,拾过白薯,当日子还很穷,但又热烈的时候。
在城市的高楼下,它扶着一只嫩白的奶瓶,在瓶子的那一头,一个嫩红的脸,星星样闪光的眸子,一头比夜还要黑的软发:一只小绵羊,一个苹果,一个幸福的婴儿。
生命从这干涸了的手流向那张待哺的嘴。
什么是美?什么是丑?
有人称赞黢黑,干裂的皮肤,肿大如树根的指关节。然而,去掉了这只又丑又老的手,那鲜艳的荷花似的婴儿就要垂下头,沉寂。
美不是自天而降,美有母亲,美应当有记忆。
春耕的时候
这里有一块土地。
一个住在花园里的人走来,看了看,说:“铺满了砖头、石砾。太费事了,我们还是回到自己的花园里去吧。”
一个在寻找耕地的人走来,他跪下,捧起瓦砾下的泥土,看了看,说:
“行,咱们干吧,今夏就有瓜、豆和月季花了!”
一个魔术师来了,他戏剧性地喊道:
“请相信我吧,我能让土地长出黄金的叶子、宝石的花朵、白银的瓜果。我们就要富啦!富啦!谁也不需要劳动了,好日子就在门口了。”
人们回家去查了查历史。他们说让第二个人来吧,咱们和他一起耕种这块土地,因为他是一个真正有理想的人。
选自《榕树文学丛刊》1981年第4期
一个平常的冬天上午所想
天蓝得厉害,蓝得让人糊涂,是冬天吗?北京腊月天。
小汽车开在西郊路上,除了司机,车上坐着三位六十好几的老教师。
“就那么早上欢欢喜喜,晚上就没有了。”一堆泡沫打在岩石上,唰一下退到海里,但是那架飞机上都是些抱着憧憬和幻想的正奔驰得很欢的“马”。
“就差那么一念,我就乘那趟飞机了。”也许我们都正在一架飞机上,忽然出现“系好安全带”图样。那是深夜,飞机颠簸得厉害,上下飘动,左右颤抖。有什么硬颗粒群打在飞机的玻璃窗上,有一种紧张的兴奋,我在想我们在穿过雹层吧,不知下面是什么山,如果是阿尔卑斯山脉……立刻我看见白雪山峰上面浮出的云气,很美,很迷人,也许落在这样的山巅上是销魂的。疼,当它到了头时就不疼了,怎么会有机会将自己抛在瑞士的白雪山巅上呢,最好永远不被发现。没有一个墓比这更伟大了。人在活着的时候就为自己和别人的活而幸福地努力,在忽然停止活时,能死得这么美,是无法事先设计的。当然生活有开始就会有终结,问题是终结时的心态,要做好准备,没有什么抱憾的,所有没有完成的都会有人去完成。
窗外的景物忽然格外的鲜亮,白杨的树干充满信心。晒着太阳的高楼很高兴地站在那儿,其实它们里头够破旧的了。下水道漏水,电梯坏了,六楼以上常没有水,但它们看来怪神气的,也许应该这样。
汽车停下来了,三位老教授轻松地走出来,在前面大红门里正有更多的老教授在交谈着,发出嗡嗡声,看起来很有信心。活着的时候就为了活而想、说、笑、骂,拄着拐也还眉飞色舞,终结不存在,直到它忽然存在时,那时“不存在”就变成最真实的“存在”了。还有什么遗憾呢?
选自《青年散文家》198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