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烨
张烨,上海大学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诗歌专业委员会主任。出版诗集《诗人之恋》《彩色世界》《绿色皇冠》《生命路上的歌》《鬼男》等及散文集《孤独是一支天籁》。作品选入百余部诗歌选集与多种诗歌鉴赏辞典,并被翻译成英、法等多种语言。
脸上的风景
一
这是一幅宁静、柔美的风景画。
你整个的脸是深深的海,前额无限伸延成一片辽阔的沙滩;眼睛是两只黑白相间的小船,闪着神奇的亮光悠荡在微微起伏的海面,海面匀称的气息隐约可闻;鼻子是一堵岩壁,虽是岩壁线条却刚中兼柔,就像某些外形刚强的人仔细看来其实是温柔的一样;嘴唇是一朵湿润的红珊瑚,仿佛刚被海浪吻过似的,神怡自在地开放在湛蓝的海面;头发散发着海藻的气息在波浪中柔荡……
恬静的脸……你躺在什么地方,竟让人产生天水浩渺相连的感觉。紫薇色的傍晚飘起一片亲切的温馨融入你的遐想。
在远处,你被另一双眼睛久久凝视着、吸引着,目光因感动而微颤。那人浸在你脸上的风景里,好像在将生活中所有的痛苦与烦恼、骚动和喧嚣全都淹没在大海的清凉与安宁之中。
二
这是一幅动荡不安的风景画。
风暴的巨手猛撼着你的头发狠歹歹地连根拔着。你整个的脸是一个愤怒的海,直立的海。头发已变成一群黑色的海燕勇敢地搏击风暴;辽阔的前额涌起一浪超越一浪的愤恨;两只眼睛是黑色的深渊回响着浪峰拍天的巨响。这就是海底,蕴含着痛苦与希望、生与死的海底;鼻子是一座巍峨的灯塔耸立于海面,嘴唇便是燃烧着火焰的灯芯。由于海的直立,灯塔便倒置在海水里了。在这天倾地翻的一瞬,灯塔的熊熊之火照亮了海底。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时刻!藉着海底之灯,天空的目光才能洞穿这无底的深渊。
这是一张双手紧扼命运喉管的人面临着绝望的脸,一张挑战者血性阳刚的脸,一张竭尽全力对抗苦难的脸。
你被欢乐遗忘在何方?逆境使你的脸、你的精神超越现实,成为人类珍藏在心底的一幅永恒的风景。
选自《文学报》
猫与门
雨打残雪。光秃秃的梧桐枝柯,朦胧的灯雾白蛇般蜿蜒,如一个冷滑的梦。
从一位画友家出来,我打着伞,弟弟拎着油画箱。顶着呼啸的寒风一路回家。突然,一道刺眼的车灯掠过幽暗的街面——一只浑身湿漉的黑猫,直立着身子趴在街角处一扇紧闭的门上不停地叩抓,叫声呜咽凄凉。一忽儿黑猫紧紧蜷缩在门边瑟瑟发抖,瞬间又起身重复刚才那一幕。
弟弟望着我风趣地说,这猫是我们两人的象征,这门是生活和艺术的化身。人生啊,人生!我俩大笑,笑过以后便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选自《新潮散文诗精选),花城出版社1990年2月版
火山草
在新西兰辽阔的土地上,生长着欲与成人试比高的火山草。蓬蓬勃勃,粗粗壮壮,一丛丛,一棒棒,几乎是抱团涌向一望无际的天涯。犹若女子刚焗油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风过处,如大河之水,浩荡有声。
新西兰是地震和火山多发之国。当地人说,火山喷发时大地汹涌着滚烫的岩浆,隆隆声里冒出黑烟,天空也被染红、熏黑,所有的树木花草焚烧成灰烬,满目恐怖凄凉。可不承想两年后,在这片焦土上竟然长出了金黄色的小草,长势凶猛,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连成一片漂亮的黄金海。就像奇异果一样。我们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草,就称它们为火山草。我问,到春天它们可是绿色的吧?不,永远都是金黄色;我又问,草堆里有蛇吗?当地人惊异地看了我一眼,问得好,影儿也不曾见,能在这种土壤生存的只有火山草。这草啊,当地人跷了一下大拇指。
我一时无语。火山,就像强权暴君残酷虐杀生灵。想当年,这些嫩绿轻柔的纤纤小草是如何在烈火的炼狱中,向死而生,把根留住的;它们犹如涅槃后再生,再生时已不是昔日的体态容貌了。瞧,我又有点异想天开了:这些草的内部一定贮存着有关火山与生存的神秘信息、符号与记录吧?像历经磨难的人一样,这是一些有着故事的草,但我又如何读得懂,只有上帝知道。
面对着那奔腾的火焰般的灵魂,众多令我敬慕的英雄人物一一掠过眼前。而流逝的年华中,自己面临逆境时曾有过挑战意味的种种记忆也向我涌来。然而,我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身子不由自主地走进火山草的队伍里,瞬间便被淹没了。
于是,在往后的岁月里,我便经常怀想起神威的火山草,新西兰的英雄草。
选自上海《新民晚报》夜光杯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