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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 梦

蝴蝶翅膀上有星辰闪烁:百年女性散文诗选 作者:王幅明


叶 梦

叶梦,1950年生,湖南益阳人。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集及长篇小说多种。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获中国首届当代女性文学创作奖等多种奖项。

女人的梦(组章)

风里的女人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条陌生的街道,黄昏的街灯闪闪忽忽。

长风卷起黄沙,铺天盖地而来,淹没了一切灯光,一切人影。

天地之间已是一片混沌,人与人之间皆被黄沙阻断。

大风里走来一个女人,谁也不认识这个女人,这女人是一个过客。

她在风里来来去去,谁也猜不透她的心思,谁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干什么。

这女人穿一套黑色的裙衫,她板着脸,一点都不招人怜爱。她睁着一双看不透的黑眼睛,困惑地在风中来去。长风撩起她长长的黑发,经幡一样在夜风中招摇。

人们匆匆在风里走过。

她的黑眼睛透过迷惑的黄沙,穿透一切建筑物的屏蔽,电波一样在风里扫描。

她既有这种特异功能,谁知道她是不是一个专探人隐私的女巫?

她的黑眼睛穿透豪华的宴会厅,一切握手、干杯,一切拥抱、亲吻,一切媚笑、假笑,都被她那黑眼睛储存起来。谁知道她收藏这些派什么用场?

她的目光像一架全息摄影机,一切森严的没有灯光的门洞里的交易,它都能追踪拍到。她的目光又像一架小型的超声波的探头,能测出幽暗如迷宫的灵魂深处的丝丝缕缕的微波。

她的幽灵般的目光也曾出入于艺术家的沙龙,紫红色的丝幔下笼罩着温文尔雅的“艺术”的氛围。然而这个女人却不无恶毒地说,她在这儿嗅到了小菜市场的味道。

黑夜的风沙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黑衣女人,谁也没能识破她的勾当。

夜风撩起她黑色的长裙,哗啦啦黑旗一样飘忽,发出声声凄厉。长发如风中的野草。

她在风沙里吐出长长的一声喟叹。

天上开始下霜,风里开始有了磺胺软膏的味道。

来复去

我本是赤条条来。

一路风尘,无牵无挂地来。

岁月是一条白白胖胖的大蚕,它在时间的风里吐出绵绵不尽的彩色的丝来,那丝束舒缓有致地裹住我赤条条的身体。

从此我不再赤条条了。

我开始懂得裸露的羞耻,同时也有了虚荣心以及趋同时尚的种种念头。

我被挤挤挟挟的人流推着拥着,大家都穿一式蚕丝织就的衣衫,分不清谁是谁,一窝蜂似的往一座山头爬。

谁也不肯落后,我亦不能免俗。

这一路上,真是挤得厉害。后面的人时常把乌黑肮脏的胸毛蹭到我后肩上。手臂上常常有长而尖的指甲抠进去。山路太窄,时不时有人从崖边摔下去,幽黑不见底的深谷传来空洞的回响,谁也不去望一眼。

我常被挤翻,有人便踩在我的后脊上,发出一阵刀剁排骨的脆响。我嗅到了一种牲口圈一样的汗臭味。

我终于被挤到临崖的一块大石上,额上立时撞出一个凸起的大包。我揉着青紫的额,睁开困顿迷蒙的双眼,石头上依稀跑出一片蝌蚪一样的图纹来。

这是远古的文字吗?

我居然无师自通地读下去。

………

我突然明白了。

颓然若失地蹾坐在石头上,开始用力地撕扯紧裹在身上的那件蚕丝的衣裳。

那衣早已和皮肉长在一处了。我像剥青蛙皮一样撕扯,生痛。

最后只剩一个血肉模糊的赤裸的我。

我于是拨开人流,回头复往山下而去。

人们皆以惊诧的目光望着我。

我也不理睬,我一点也没有羞涩感了。

正午的梦

那是一个盛夏的正午,太阳很毒,街上没有一个人影。

丈夫正在午睡。

我捏着一支笔,枯坐在窗前。

突然我觉得乏,便趴在他的身边沉沉地睡去。

没有梦,像死去一样地睡。

很久很久,我们同时醒过来,已是黑夜,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木钟早已锈坏了。

黑暗中摸到一盒火柴,划燃,点上一支残烛:“你是谁啊?”他久久地盯着我,遮不住一脸困惑地问。这个人已经不认得他的妻了。

我不答。一如既往地望着他。我只觉得他是一个陌生人,我从来都不认得他。

困惑的四目对峙良久。

他又在问了:“你是谁啊?”那声音却像是从很远很远的空间传来。

沉默许久,我突然说出这样一句:“我是一块石头呢!”

我说完,便不再吱声,眼皮儿沉重地垂下来,酥软的四肢开始变得像柴棍一样。

心脏一下一下地慢下去,很快要停摆。

血管里的血也逐渐凉起来,慢慢地像要凝固。

………

我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块石头。

我的石头的脑子里已没有了思想、感觉和记忆,等等。

我常常从这样的深睡中醒来,莫名其妙地以为自己是一个梦,以为世界是一个梦。

一切又都不曾发生过。

于是,我重新吹灭残烛,重新在他的身边睡去。

选自《散文选刊》199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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