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耳中人》:奇妙的守庚申
《耳中人》里的神秘小人
《聊斋志异》第一卷第二篇的《耳中人》里记载:淄川邑的谭晋玄笃信导引练功之术,寒暑不辍,修炼几个月后,似乎颇有进展。这天,谭晋玄正在闭目静坐,突然听到耳朵里有个很小的声音说:“可以见面了!”睁开眼,声音就没有了。谭晋玄很奇怪,当是内丹将成,就有点小兴奋。又过了一段时间,谭晋玄静坐时耳朵眼中习习作痒,接着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三寸来长的小人,长得狰狞凶恶,在地上绕着圈旋转。谭晋玄偷眼看着,正暗自奇怪呢,忽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原来是邻居过来借东西在敲门呼叫。我们都知道练功的时候最忌有人打扰,不但谭晋玄吓了一跳,耳朵眼里钻出的小人也是惊慌失措,四处寻路而逃,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从此之后谭晋玄就得了精神病,整天号叫不休。经过半年多的治疗调理,才慢慢痊愈。《耳中人》一篇,说白了就是个练功走火入魔的故事。
很小的时候,我就接触到《耳中人》,并且印象深刻,但看的不是原著。大约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父亲在单位里订阅了一份杂志《武术健身》,其中有一篇文章专门提到《耳中人》,并且说这是个练功走火入魔的典型案例。
当时社会上正值气功大潮,年幼的我也不知其真伪,只是觉得它很神奇。《耳中人》里的谭晋玄虽然练功失败,我却从中得到一个推论:气功是真的!为何这么说?假如气功不是真的,怎会从耳朵眼儿里钻出来个小人儿?又怎会练功练到走火入魔?在我看来,只有高妙的东西才可能走火入魔,吃饭、睡觉、打豆豆这些简单的事情是没资格走火入魔的。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屡经辗转后,我定居在蒲松龄的故乡淄川,机缘巧合又重读起《耳中人》,突然间就有了新的感悟。
“谭晋玄”实有其人
即便是练功,要说从耳朵眼里能钻出个小人,任谁都不会相信。何况《聊斋志异》因其多讲鬼神仙狐,一直被认作是当不得真的“齐东野语”。其中的故事,想来都是蒲松龄老先生,或者吃了老先生茶水的路人胡诌的吧!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有天,我出乎意料地发现,历史上还真有“谭晋玄”其人。《耳中人》篇里记载:“谭晋玄,邑诸生也。”意思是,谭晋玄是淄川人。无独有偶,略早于蒲松龄时代的著名作家——山东诸城人丁耀亢的《丁耀亢全集》里,收录有《送谭晋玄还淄青谭子以修炼客张太仆家》一诗:“谭子风尘里,潜居有化书。鲁门疑祀鸟,濠水乐知鱼。道气洪濛外,玄言汲冢余。幻形何处解,羽蜕近清虚。万物归无始,吾身患有终。神游方以外,天在道之中。客老苏耽鹤,人归列子风。茫茫沧海上,何处觅壶公。”
题目“送谭晋玄还淄青”的意思是:身在外地的谭晋玄,要回老家淄青。“淄青”是说,谭晋玄的住址在淄川与青州之间(淄川与青州接界)。可见,历史上的确有谭晋玄其人,并且正如蒲松龄所说是淄川人。
这个谭晋玄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道教修行者。题目的注解“谭子以修炼客张太仆家”是说,谭晋玄因修炼的缘故,客居在张太仆家。丁耀亢自称紫阳道人,张太仆是丁耀亢的朋友张天石,两人都是道教修炼之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修行人之间常有来往,谭晋玄因修炼的缘故客居张太仆家并不奇怪。况且,《送谭晋玄还淄青》里所列举的都是道家典故,以此映照谭晋玄的形象,可知谭晋玄是道家修炼之人确凿无疑。
既然淄川邑的谭晋玄实有其人,又是道教修行者,道教修行之人当然要练功,所以《耳中人》里记的谭晋玄练功事迹,当有相当的真实性。
“静功”与“动功”
《耳中人》里说,谭晋玄“笃信导引之术”。“导引之术”大致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动功,指的是用意识控制呼吸,与此同时引导肢体做一些动作,用这些方法来祛除疾病,强健身体。我们熟知的易筋经、五禽戏、八段锦、第八套广播体操都可归入此类。第二类是静功,主要是运用意念,表面上看并无肢体动作,外示安闲,因此称为静功,例如道教修炼中的静坐、听息、守一等。
根据《耳中人》里所述的细节推测,谭晋玄习练的应是静功。首先,篇中记载谭晋玄在练功过程中出现类似幻象的耳语以及三寸小人现象,而这种幻象在肢体动作较大的导引动功里不太可能出现,倒是最有可能在导引静功里面出现。其次,《耳中人》在描述谭晋玄的修行方法时说“开目不可复闻”,闭着眼睛怎么动作啊?所以不大可能是导引动功。再者,谭晋玄的“方趺坐”正是佛道静坐常采用的姿势。另外,文中还提到了“凝神”一词,正是典型的静功练法。
“守庚申”与“斩三尸”
谭晋玄练习“静功”几个月后,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起先是听到耳朵里有人语如蝇,过一段时间练功时感觉到有三寸小人从耳朵里钻出,小人貌狞恶,旋转地上。咱先不论这段记录的真假,单从篇中细节来看,这个记录跟道经里经常提到的“守庚申”(又名“斩三尸”)有点类似。
什么是“守庚申”?这就要从“三尸虫”说起。“三尸”是道教术语。道士们认为,每个人的身体之内,都盘踞有三条虫子,也就是三尸虫。三条虫子有不同的喜好,盘踞在人大脑里的叫彭琚,喜欢金银珠宝;盘踞在人五脏之中的叫彭瓒,嗜好各类美食;盘踞在小腹或脚里面的叫彭矫,非常好色。因为它们仨分别盘踞在人体的上、中、下三个部位,所以又分别称为上尸虫、中尸虫、下尸虫。
这三条虫子很可恶,寄生在主人身体里不说,还喜欢跑到天上去,给天帝说主人的坏话,打小报告。而且三尸虫上天说坏话的时间是有规律的。我们知道六十日一个甲子轮回,道教认为,每到了庚申日的时候,趁着主人睡着,三尸虫就会离开主人的身体,跑到天上去,把主人这段时期所做的那些坏事悉数禀报给天帝。天帝据此削减此人的福气、财富或寿命,坏事做得越多,福禄寿削减得就越多,都削减完了,人也就死翘翘了。正因为此,人们对“三尸虫”真是又恨又怕,因为恨,所以骂之为虫;因为怕,所以敬称之为神,是以“三尸虫”又名“三尸神”。
人类是何等的聪明,很快就想出了对付“三尸神”的办法。“三尸虫”打小报告有两个必要条件:一是一定要等到庚申日才能上天,二是一定要等到主人睡觉的时候才能离体。那么,只要我们在庚申日的时候彻夜不睡(守夜),三尸神也就离不得体,上不得天,打不成小报告。这就是道教发明对付“三尸神”的方术,称之为“守庚申”。据说长时间“守庚申”之后,身体里的“三尸虫”会自然灭绝,所以“守庚申”又有一个名字叫“斩三尸”。“守庚申”在古代民间甚至成为一种习俗,曾经流布很广。而除了“守庚申”之外,道士们还用断欲、服食、服气等方法斩除三尸。三尸虫一除,则福禄寿不减,从而得以延年益寿。
这个“守庚申”的方术给我们的启发是:当我们想玩通宵,又觉得这样对身体很不好而不敢玩时,就可以选庚申日玩通宵,既能玩得高兴,又能憋死三尸神,真是一箭双雕啊!这当然是玩笑话,玩通宵要不得,实在不睡的话,个人还是推崇静坐,这才是适宜的养生之道。
《清稗类钞》里的“坐庚申”
清末民初的《清稗类钞》里有《坐庚申》一文,内载:“道家每择庚申日默坐诵经,谓之守庚申。道光时,有某者,非道士也,亦习为之。其初两月一举,越数年,则每夜箕踞静坐,双目时闭,万虑俱寂。功行既深,有二寸人从顶中出……一夕,寿数将尽,先知之,走出一小人,躲入三世佛耳中。见无常鬼来,彼即闭目,静窥鬼去,而目仍开。如是者数次,谓可幸免无常勾摄之祸而成地仙。”
这是道教“守庚申”修行的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坐庚申》里说,起初修习者每两个月进行一次守庚申,两个月是六十天。按甲子纪日法,庚申日每六十天一次,正与“其初两月一举”吻合,可见此人的确是习练的“守庚申”。《清稗类钞》里把“守庚申”的练习方法、功境以及效果和盘托出了。
清代俞樾的《右台仙馆笔记》中也有一段类似的记录,特摘录在此:“汪子余,杭州人……无事辄入小室趺坐,遇庚申日,则坐终日不出。姚氏常使一佣者伴之。坐至丙夜,佣见窗外一黑影大如席,惧而从后户出,自此不复肯与偕,然子余固无恙也。”
《坐庚申》与《耳中人》的吻合
让人兴奋的是,上面这些关于“守庚申”的记载跟《聊斋志异》里的《耳中人》的记载有颇多吻合之处,那么谭晋玄练的是不是就是“守庚申”呢?
首先,他们的修行方法都是“静坐法”。《清稗类钞》里《坐庚申》说某人“每夜箕踞静坐,双目时闭,万虑俱寂”,《耳中人》里说谭晋玄“方趺坐……合眸定息……凝神”,可见二人同是采用静坐的用功方法,并且最后都不局限于专门选庚申日静坐,而是“每夜箕踞静坐”。
其次,两个人在功境当中都出现了“小人”的形象,一个身长二寸,一个大约三寸,差不了多少。一个从头顶出,一个从耳中出,这可能是因“守庚申”的意念以及个人体质不同所致,不足为怪。
再次,出体的小人都可以自由行动。《坐庚申》里的小人能够钻到佛的耳朵里去,《耳中人》的小人则能“旋转地上”。
最后,两个小人都与耳朵有关。《坐庚申》里的小人钻到佛的耳朵里,《耳中人》则直接从耳朵里钻出,估计这与“三尸神”的言人罪过关系密切,说坏话对着耳朵,听坏话也要用耳朵听。三尸神钻入佛的耳朵,佛家讲究四大皆空,所以听了三尸神的报告等于没听。《耳中人》里的小人能够喃喃自语,很有可能也正是对其能言人罪过功能的一种印证。
根据上述四方面的一致,可以推断《坐庚申》与《耳中人》里的修行方法有不少吻合之处,《耳中人》里的功法很可能正是“守庚申”方术,出来的那个三寸小人,应该就是“三尸神”。
细节之处见真章
读笔记小说,很费脑子,但是也很有意思的一个地方,就是里边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里隐藏着事情的真相。下面咱们一起从《耳中人》里的几个细节来发现真相。
第一个细节,长相方面。《耳中人》里说这个三寸小人“貌狞恶,如夜叉状”。有接触过丹道的朋友说这个小人是修炼出的元婴。我对丹道不熟悉,对元婴也知之不多,但有了“貌狞恶”这个细节,一下子就可以把元婴之说否定了。为什么呢?道家学说里,三尸神因其惯于打小报告,说人坏话,促人早亡,当然属于凶神恶煞,那么“三尸神”的形象狞恶也就在情理之中,这与《耳中人》里说的三寸小人“貌狞恶,如夜叉状”刚好相吻合。而“元婴”跟凶神恶煞怎么都扯不上关系,所以元婴之说就可以排除了。
第二个细节,《耳中人》说谭晋玄练功 “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并没有提到“守庚申”六十日的练功周期,却已经暗示了这个练功周期。何以见得?我们看《坐庚申》里记载的典型的守庚申案例,刚刚开始是两个月一次坐(守)庚申,后来就发展成每夜箕踞静坐,而不再仅仅局限在庚申日。这方面就与《耳中人》的记录吻合了。《耳中人》说谭晋玄修行“寒暑不辍”,然后才是“行之数月,若有所得”。“寒暑不辍”显然是指多年之事,而不可能在短短数月内完成。后面怎么又很突兀地来了个“行之数月”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这个细节实际隐含了这样的信息:谭晋玄此前已经修行六十日一次的守庚申数年(寒暑不辍),然后发展成每日趺坐,这种每日趺坐持续了几个月,出现了三寸小人的奇怪现象。这就与《清稗类钞》中“坐庚申”的“其初两月一举,越数年,则每夜箕踞静坐”完全吻合了。
细节之处见真章,无论是文学作品中的名侦探福尔摩斯、波罗,还是真实人物狄仁杰,他们每次破案,几乎毫无例外都是从细节之处找到的突破口。我上中学时就读过《聊斋志异》,结果基本没读出什么东西来。现在才明白,读古代笔记小说,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要读细节,不信的话,后面文章里的类似例子多的是。
走火入魔
“守庚申”作为一种延年益寿的养生方术,谭晋玄练得挺不错,怎么就走火入魔了呢?表面看是因为邻居打扰才走火入魔,但这也不过是个诱因,根本上还是谭晋玄自身的问题。
练功时听到了耳语声,又出现了三寸小人,这时的谭晋玄“心窃异之”,从这个细节可知他对修行中所出现的功境是没有预料到的。也就是说,谭晋玄的修行其实并无师承,假如有师承的话,师父对修行里的功境会提前预告或加以指导,而从谭晋玄对功中景象的无所知,可推测他是照书自学,或者是与几位同修共参。所谓“驾校除名,自学成才”,出事也是正常的。
话说自学“守庚申”出事的案例也颇有一些。《清稗类钞》中还记载:“闽人多喜守庚申,处女尤信之。咸丰时,福州城南李某有二妹二女……兼修庚申之术,刻意为之。不及一年,寝食锐减,形销骨立……二人皆投缳死。”可见“坐庚申”在民间是比较流行的修行方法,一般并无师承,修习者往往加入自己的臆解,以至于常出问题。
谭晋玄走火入魔的直接原因是由邻居突然敲门引起,这要怪谭晋玄在静室布置方面做得不够,对练静功很忌讳功中受惊的原则也不甚重视,结果吃了大亏。修行人动不动就要“闭关”修炼,弟子或道友在外面守护着,任何外人不得打扰,可见静室的重要性。不过现在社会,人声鼎沸,不被打扰是不可能的,就算你闭门谢客在家静心练功,楼上锤子叮叮当当,外面娶媳妇、开张,突然一大串鞭炮啪啪啪,还不吓你一大跳?
静室这方面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只能尽量减少危险而已。例如打坐的时候,戴上墨镜比较容易入静;耳朵里塞上棉花,突如其来的声响也能削弱不少,虽说不能根本解决问题,至少算是上了一道保险吧!突然想到了一个词——闭目塞听。“闭目塞听”的本义,可能并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清政府“闭关锁国、闭目塞听”的意思,而是来源于佛道两教的静功修行方术,这恐怕是八九不离十的。
从“三尸神”到“三尸神”
从“三尸神”到“三尸神”,这个标题起得有点问题,这里涉及断句。“无鸡鸭也可,无鱼肉也可,青菜一碟足矣”,又可以断成“无鸡,鸭也可;无鱼,肉也可;青菜一碟足矣”。“三尸神”可以理解成三个尸神,也可以理解成一个叫“三尸”的神。由三个到一个,这其实就是“三尸神”的流变史。这个“三尸”,最早的原型是三条尸虫,后来慢慢演变成三个人的形象,再后来又演变成一个人的形象,想来它们也是与时俱进的。
《云笈七笺》卷十三记载:“一者上虫居脑宫……二者中虫住明堂……三者下尸居腹胃”,三尸神本是三条虫子,后来就把这三条虫子拟人化,成为三个人的形象,“上尸彭琚,小名阿呵,在头上……中尸彭瓆,小名作子,好惑五味,贪爱五色,在人心腹……下尸彭矫,小名季细,在人胃足,伐人下关,伤泄气海,发作百病”。但是到了《清稗类钞》里的“坐庚申”,“三彭”却又被整合成了一个人,概因三者的作用都是上天进谗言,损人禄命,三人形象演变成一个人的形象也在情理之中。可见,三尸的形象随着人们思想的变化也不断变化,到了明清,三尸神已经演化为一个人的形象。换言之,三尸形象其实并非客观存在,而是由人的理解所赋予,所谓唯心所现。不同时期的人“坐庚申”时,所见到的三尸神形象并不相同,相同时期的人所见则比较类似,这可能类似于荣格所说的“神话原型”吧!说来惭愧,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神话原型,就是觉得用在这里很对劲,很拉风。
有心的读者已经明白了,三尸神其实暗指人的三类欲望。“三尸神”一居人头中,令人多思欲,好车马,好财宝,这其实是指脑子里的价值欲念,对吧?一居人腹,令人好饮食,这其实是指脾胃所统的食欲,对不?一居人足,令人好色,这其实是指人的色欲,对不?仔细想一下,我们所有的欲念,是不是就可分为价值欲、食欲、色欲三种类型?
上尸耗神,中尸耗气,下尸耗精,在道教看来,“三尸神”能够激发人的欲念而散人“精气神”,促人早死。古人把人的三大类欲望对养生的戕害,形象地引申为“三尸神”能进恶言以夺人禄命。“守庚申”以“斩三尸”的目的,是清净身心,弱化欲念,保人禄命,使人延生。这就是“守庚申”方术的创制原理。
“上天言好事”的灶王爷
民俗传说里,上天给天帝打小报告的可不止“三尸神”一个,除了上天说坏话的“三尸神”,还有上天言好事的“灶王爷”。有人认为两者之间有密切联系,甚至可能是同一个来源,这倒是很有可能的。
胡适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我们这里大胆假设一下,看能不能说得通。道教认为“三尸神”是恶神,上天打人的小报告,所以要“守庚申”制止它。道教的这种说法广泛流布民间,必然会发生变异。为什么呢?道士们或多或少有点文化,能够理解“三尸神”的说法,但民间乡野大众没啥文化啊,让他们理解三尸神的说法就有难度。何况“守庚申”还要以干支历推算,穷苦人家里哪有干支历啊!再加上“守庚申”还要晚上不睡觉,不睡觉明天怎么干活?这么说来,“三尸虫”文化真是有点曲高和寡了,下层平民难以接受。
那道士们就得把它改造得通俗点,就说有个神灵经常上天说咱的坏话,不想让他说?那好办,弄块胶把他的嘴粘住就可以了……但是且慢,群众还有点贪心,光不让他说坏话可不够,如果能给咱说句好话就更好了,怎么办?用糖胶粘他的嘴,这样他上天时自然就甜言蜜语地说好话了。什么?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个打报告的神,我们一家十二口子,就有十二个神了,哪有那么多胶糖,拜托精简一下嘛,找一个神当代表就行了。找谁呢?对,咱家就一个厨房一口锅一个灶王爷,那就你了。什么?还要六十天一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六次,还得选庚申日,天知道什么是庚申日,太麻烦了,改成一年一次,放在寒冬腊月二十三就行了,这时候也没啥活计,闲着也是闲着……没有文化真可怕,“三尸神”就这么被广大没文化的群众改造成“灶王爷”信仰了。
上述为假说,并无确切证据,但貌似也说得通。在没有文化的民众当中,一种文化要想立住脚跟,一定要通俗再通俗,还得自我宣扬好处多多,让每个人都能够轻易理解,乐于接受。不信的话,看一下宣称念一句佛号就能修佛,就能往生净土的佛教净土宗在中国的大行其道,就一目了然了。
亦真亦假的“幻视”
虽说“守庚申”确有其事,但要说从耳朵眼里真能钻出个三寸的实体小人来,我也是不信的。个人意见是,这里的三寸小人,其实并非实体,而是来自于“幻视”。
心理学里的“幻视”是指“没有视觉刺激时出现视觉形象的体验,幻视多发生于有意识障碍时……临床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原始的不成形的视幻觉……另一种为成形的人物场景”。幻视也常伴有幻听与幻触等。也就是说,幻视、幻听等是临床上常见的现象,眼前出现一些神奇的视觉形象毫不奇怪。不信可以去精神病院调查下,看那里的精神病人是不是整日生活在幻视、幻听、幻触当中。《耳中人》里记载的“守庚申”功境中,出现三寸小人以及小人耳语的事迹,从心理学角度看,是并不奇怪的。
谭晋玄练习“守庚申”之前就已经确知三尸神为恶神,潜意识里又把三尸神当成一个人。幻由心生、唯心所现,他所见的三寸狞恶小人正是潜意识中所幻想出来的三尸神。按照催眠理论,练功入静以后,原来活跃的理性思维变得微弱,形象思维受到激发,从而产生幻象,这与梦境的产生很类似,说白了就是一种主动而非被动的自我催眠。进入“功态”以后,谭晋玄的潜意识中一直不断强化暗示“三尸神”的形象,就会催动形象思维根据潜意识里的理解而产生(幻化)出三尸神的形象(三寸小人),并且这个形象代表着谭晋玄潜意识里对三尸神的理解。
虽说是幻视,但个人对道教的“守庚申”丝毫无不恭敬之意。道家的“守庚申”功法是由人主动地去产生幻象,精神病例中的幻象则是被动产生。前者仍然受到理性的统摄,而后者不受理性统摄。前者只要理性仍在统摄,虽然会产生一些幻象,但仍然会产生良性的心理暗示进而能够改善生理状况;后者所产生的幻象,因为失去了理性的统摄,对人只能是有害无益。“守庚申”作为传统文化中的一种修身养性的方术,至今仍然有研究与继承的价值。
庚申崇拜
谭晋玄的功法是“守庚申”,目的是“斩三尸”。三寸小人就是“三尸神”,耳中钻出小人的功景是有其原型的幻视,故《耳中人》所记载的事件,八九不离十是真实的,真相就是如此。
但是真相远未大白,有个问题还未能解释,就是六十甲子日里,为什么单单要选“庚申日”三尸神出来打小报告,而不是其他的日子?要解答这个问题,则非我所能了。首先,你得精通古代干支历法,历法又来自古代天文,还得切实了解天人同构的原理。我敢说,能完满解答这个问题的人,就是得道高人无疑了。
咱不是高人,不过常人有常人的活法,这里就谈一下传统文化里的庚申崇拜吧!道教文化里把庚申日视为一个非常特别的日子,这个特别,是指庚申日跟生死修行有着密切的关系。
庚申日跟修行密切相关,庚申日的修行往往事半功倍。道教文化里有“帝流浆”的说法。清代的袁枚也是个神神道道的文人,他的《续子不语》里说:“凡草木成妖,必须受月华精气,但非庚申夜月华不可。因庚申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累累贯串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狐狸鬼魅食之能显神通。以草木有性无命,流浆有性,可以补命;狐狸鬼魅本自有命,故食之大有益也。”庚申夜的月华中有帝流浆,古人讲性命双修,帝流浆偏于含“性”,于有性无命的草木、本自有命的鬼狐,都有助益。事实上道教修行往往讲究择时择方,以求事半功倍,取得最佳的修行效果。
庚申日还是平凡物品成妖的好机会。冯梦龙的《情史》里就记载了庚申日与平凡物品成妖的密切关系。说是有个会道术的老头,逮到一个怪物:
“‘供状人牛天锡,字邦本,系多年牛骨,在城隍庙后苑。某年庚申日,某人踢伤脚趾,以血拭邦本身上,因而变幻形成,不合扰害某家小姐云云。妻红砖儿,妹绣鞋儿,见在某处,得相见,死不复恨。’乃停火作法,召将搜捕,得两女子于屋栋上,别以瓮覆之,齐呼牛骨,相与叙泣。翁问二物:‘何以作妖?何为与天锡连亲?’答曰:‘某等一是赵千户家刺梅花下古砖,以庚申日,其小女采花伤手,滴血吾身,因而得气。一是王郎中妻绣鞋,庚申日沾月水,弃于小院,亦得变化,与牛郎本假合妻妹,实非一体,法师能恕我三人,当远迹市城,永不敢更近人世矣。’翁大笑,竟发火炙杀之。哀声震瓮,良久寂然。启其封,一有牛骨长尺许,女鞋、古砖皆焦灼云。”话说这老头也太狠了点。
怕读者不明白,作者还在后面解释说:“庚申日是水生之日,天一生水,水生万物。生生之数,在于庚申,沾人生气,遂能为怪。”但是我读过解释后,更糊涂了。不过正是因为庚申日的特殊性,道教每每选择庚申日合药或祭炼。但恐怕也多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庚申乃至六十甲子的真相,就是皇冠上的那颗明珠,等待后人去摘取。
- 李增波主编《丁耀亢全集(上)》,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10页。
- (清)徐珂:《清稗类钞》第34册《迷信类》,北京:商务印书馆,1917年,第23页。
- (清)徐珂:《清稗类钞》第34册《迷信类》,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4676页。
- 李凤鸣主编《中华眼科学》(第二版)下,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年,第3011页。
- (明)袁枚:《续子不语》朱纯校,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58页。
- (明)冯梦龙:《情史》,长沙:岳麓书社,2003年,第5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