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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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学宗师:朱熹传 作者:卜耕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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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四年(1134),朱松有了一次仕途的绝好机会。当时泉州知州是做过参知政事、资政殿大学士的谢克家,他慧眼识才,和内翰綦宗礼一起举荐朱松,参加召试馆职。朱松匆忙赶到临安,以“中兴难易先后”之论为知枢密院事赵鼎看中,幸而被除(任)秘书省正字,循左从政郎。之后,赵鼎被差遣为川陕荆襄都督,他记起那个满腹经纶的朱松,通过尚书省欲招他为幕僚。可秋风萧瑟之间刚返回石井的朱松,却得到慈母祝氏在政和不幸去世的消息。不顾众人再三挽留,他匆匆带家人离开石井,回政和、尤溪去丁忧守制。当时宋朝设置太常寺卿、少卿,掌礼乐郊庙社稷之事,也兼管丁忧祖制之事。但凡朝廷官员的双亲如遇丧亡,无论几品、何人,即时即地回归尽孝二十七个月不等,也称丁忧制度。

坐马车回归的路上,沋郎问:“阿爹,我们怎么又像燕子一样搬家呀,家到底在哪儿?”

祝五娘指指尤溪方向,朱松却指指北方徽州。见小儿一脸茫然,只好老实对他说:“说来话长,真要说将起来,那只好对你当书说了。先说说咱们朱家。”

小不点儿开始懂事了,黑眼珠一转,抢了话题:“为什么要姓朱,不姓赵?朱,猪也,在石井港子光屁股跑,不少小厮拿竹丫子打。”

祝五娘扑哧一笑,朱松不笑,却说:“这又是一出了,这朱家不比当今皇家差,远祖为颛顼帝之后,周朝时封于邾,以国为姓。后邾国为楚所吞并,为了避邑,子孙就把邾字右耳去了,遂以朱为姓。以后到了大唐,天祐初年,有个叫朱古僚的部将,奉歙州刺史陶雅之命,带兵三千人镇守婺源,官封茶院制置使,巡辖婺源、浮梁、德兴、祁门四县,收管茶赋。后受封宣、歙、池、平、苏、杭、饶、信八州观察史,这个朱古僚看中了驻地婺源风光秀色,安下家来,成了我们的婺源始祖。再以后,就有了我父亲朱良材,也有了我。我离开徽州老家到政和任县尉,你爷爷朱良材将百亩田产抵押于人,便带了你奶奶、你叔叔投奔福建政和来了,买了房,住了下来……”

一路述说,沋郎听得似懂非懂,直眨巴眼睛。

有山阻路,弃车雇舟。逆水行舟,又是秋夜,皓月当空,朱松船头吹笛。笛子一响,沋郎第一个醒了,颠儿过来傍父亲坐下,支起下巴歪看夜空。

祝五娘也惊起出舱来了,给两人添衣。

夜深了,月好大。

沋郎问:“那是什么?”

朱松答:“上天之上,夜亮者为月,昼明者为日。”

祝五娘道:“那月有座仙宫,有个俏娘子叫嫦娥,会奔月弄情。上边还有只大玉蟾蜍,三条腿,是嫦娥变的。还有一只玉兔,四脚蹬呀蹬的,一年到头都在舂药。快看,那不是有荫块么,那是一棵大桂花树,一个莽汉叫吴刚,天天拿斧子砍树,树天天长回去,永远都不倒塌。月宫也叫蟾宫,蟾宫折桂,就是说读书人通过寒窗苦读,进士及第了,像你阿爹一样。”

好迷离的故事,沋郎痴迷了,眼睛眨巴。半晌,又问:“那天之上,又是什么?”

朱松答:“日月星辰。”

沋郎再问:“都晓得个日月星辰,日月星辰何所附呢?”

朱松答道:“附于天。”

沋郎又再问:“天呢,天何所附呢?天之上呢?”

朱松语塞,低了头去瞧怀中幼儿,两只小乌珠清澈深邃,灼灼有光。于是,无言以对的他,只是吁了一口长气。

小小沋郎,的确带给中年父亲朱松希望,但他身处现实却是一泓冰凉的东逝之水。丁忧尤添新愁,第二年是绍兴五年(1135),可能对于朱松而言,更是伤心之年,先师杨时与恩师罗从彦相继病逝。弄得他两头不着地,疲于奔丧。

一家人在尤溪,天荒地僻,挨日子很不容易,拼拼凑凑过了一年。由于朝廷忙于对付金兵南侵,迫于生计,郑安道也随外任的儿子郑德予去了,丁忧在家的朱松,断了薪禄,到了揭不开锅的日子。

艰难中,朱松写毕《蔬饭》诗以记:“蕨拳婴儿手,笋解箨龙蜕。荐羞杞菊开,采劚烟雨外。嗟予饭藜藿,咽塞舟溯濑。朝来二美兼,一饱良已泰。充肠我诚足,染指客应嘅。平生食肉相,萧瑟何足赖。王郎催牛炙,韩老忆鲸鲙。侠气信雄夸,戏语亦狡狯。我师鲁颜子,陋巷翳蓬艾。执瓢不可从,一取清泉酹。”

初春,天地萌绿的那么一天,临安城还在踏春,公子哥纵马四野,品尝琼浆玉液。小姐们纤纤素手扑逐粉蝶,笑噎语岔,吐气如兰。几千里外的尤溪山旮旯,一个晒得炭黑、脑売光圆的小男孩儿,正用猎犬一般的利眼,搜寻野菜。

那是沋郎与他母亲祝五娘。

擎着一杆青芋叶当伞盖的沋郎,颠儿颠儿跑,去追斜飞白鹭。

“白翅姐姐,等等我啊,小哥哥我给你说回春秋。”

烟雨斜阳,湿漉漉的,光脚杆子的沋郎喊了起来。

话未完,从青草上失足滑下溪涧。哎呀,老大一跤。沋郎就要哭了,猛丁抬头,一大蓬金银花,铺天盖地,竟自裹了自己。一群豆娘飞来窜去,不理他的茬。令他破口出笑的,还有一大丛青翠等着他。

“阿娘,阿娘,这有蕨菜呀,还有野草莓,您快过来啊!”藤蔓中,沋郎蛇一般挣扎着,兴奋地大叫。

不能蹦过溪去,祝五娘就丢过竹篮子,边道:“沋郎,当心有蛇。”

沋郎爽爽一笑:“阿娘,不碍事,我这叫引蛇出洞,它咬我一口,我便逮了它,合算的勾当,与栗子一同炖了,吃它百口,这叫不亦乐乎哉?”

祝五娘听得笑了,心想这沋郎有出息了,小不点儿就之乎者也。沋郎五岁就被朱松送入私塾启蒙,并且亲自督课,给儿子讲《孝经》,颇有长进。所以,祝五娘擦把头上汗,不免欣慰地一笑。

“阿娘,您笑得真好看,人笑,总比人愁好。”沋郎说。

“人间事,最苦莫过人,苦多乐少。人是不能笑一辈子的。”祝五娘说。

“笑也且过,愁也且过,是吧,阿娘?!”沋郎几乎是在激将母亲。

“那娘再笑一个。千金难买笑,你赠娘什么?”祝五娘将他一军。沋郎提了野菜与花,飞身过溪,一下将杜鹃花簪母亲髻头上,并把草莓一颗颗喂她。嘴里不忘来一句:“不若是,非人也!”

祝五娘赞他:“你小子有种,你阿爹昨夜对我讲了,你把这话也题在《孝经》本子上。”

沋郎:“阿娘,我错了吗?让阿爹生气了吗?”

祝五娘摇摇头,拿手在他小脑壳上奖了一个栗暴。须臾,母子的笑声像一抹温馨的翠绿,在幽静处洇开了。笑过之后,祝五娘喜滋滋地扑到一个地头,挖一蔸蔸葱嫩的野菜。

沋郎过去扯了一根,掰断,水滋滋,问:“这是啥?”

祝五娘道:“马齿苋,这可是好东西,可以当药,一般人拉个痢,吃几剂便没事,解毒消痈,可治火毒疮疡。晚上,娘将它沸水打个滚,洒几滴香油,好吃哩。”

当晚,沋郎果真吃上了海盐拌的马齿苋,香甜鲜美,还带丁点儿留齿酸,一下吃上了瘾。

野菜被抢挖光了,就吃嫩树叶、草根。几个小孩吃得哇哇哭,又闹肚子,朱松挖来大蒜让大家当药吃。谁也吃不下。

“不吃,我与你们讲,这大蒜可是好东西。”朱松讲了起来,“大唐元和年间,长安城西厢里有个叫李和子的地痞,他父亲叫李瞪眼。父子俩游手好闲,白天睡老觉,晚上跑到四邻街坊去偷杀猫狗来吃。有一天晚上,父子俩被两个小鬼逮住了,跑不了。李和子就说:‘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关你们的事。’两个小鬼翻开本子让他们看,甲乙丙丁的,竟有四百六十多个冤杀的猫狗到阎罗王那里状告了他们。二人怕被抓去下十八层地狱,李和子哭开了,还是李瞪眼老成,眼看天要亮了,想要拖延时间,说:‘二位官差大人,前边有个王记毕罗店,羊肉好吃,我们一起撮顿饭再走不迟。’小鬼也贪吃,忙说好,跟了去,转了几个巷,才到店门,闻到大蒜味,鬼怕这个,大蒜味猛一下让小鬼腿脚打抖了,手也松懈,人也抓拽不住了。李瞪眼、李和子见状大喜,一不做二不休,牵了两个小鬼进店子当肉卖了。”

听罢,沋郎第一个吃起了大蒜。

夜间长,几个小子饿得睡不着,嚷嚷要妈妈讲故事,祝五娘无奈便为他们哼小曲:“月光光,白头翁。后足西,前足东。碰到笼,叫嗡嗡;撞着狗,撵着走。哎哟哟,一阵烟,烟上天。天上天,没神仙;墨墨乌,不读书。云当屋,冰冰冷。哎哟哟,凡间好,到得老。鸡一叫,大天光。”

第二天上午轮着上课,先生讲《管子·权修》中的:“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沋郎认真听毕,回家后找来锄头,在斋旁种下两株香樟,并对小伙伴信誓旦旦说:“人与木同树,比一比,看一看,有个标记。”

第三日上课,朱松授课,却找不着沋郎,却见他正独自站在斋外一处晚开的桃花下,静静地发呆。

朱松虎了脸,说:“那么爱桃之夭夭,也罢,罚你写桃字一百。”

沋郎写了,朱松批时发现有桃字少了一笔,成了挑字。举铁尺虚晃一下,大怒:“心无旁骛,何出白字。重写,罚字上千。”

沋郎心生愧疚,不敢违,跑到窗下练字,恰逢雷电大作,眼见桃花在狂风大雨中,落英缤纷。他忧心桃花,边含着泪,写罢九百九十九字时,草纸没了。

交作业时,朱松问:“还有一字呢,言出必果,如少,就不得端碗筷。”

正说时,沋郎已入桌,朱松过去正要责罚他时,他举右掌一张,一个端正的“桃”字跃入眼帘。

朱松:“欲要吃饭,还得对桃念首唐诗。”

沋郎脱口而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晚上,入寝时,朱松对祝五娘说起沋郎上午的事,并说:“这小子果有异禀。”

另一室,沋郎入梦了,梦见自己又在河滩上画卦了。在私塾课余,避开与同窗伙伴疯玩,他常独自跑到沙滩画画,这件事,他并没有对别人说起。一忽儿,他又梦中遇上坝上钟了,那老头儿送上了好大一捧莲蓬。

沋郎知道,这事只有坝上钟知道。

老实巴交的莲农坝上钟,真的记住了小沙滩上孤坐写画的沋郎。

一日,晴好蝶飞,坝上钟见一儿童独坐沙滩,双手扒扒画画。坝上钟上去左看右看,八卦图,他不懂,问:“哪门子蜘蛛网?小哥,做么事?”沋郎入迷,不答。坝上钟起初猜是哪儿打漂儿下来的弃童,那时因不堪生活重负,还有溺杀与弃童之恶习。又见颈上坠玉,知道不是,便走开了。

二日,小郎又至。坝上钟又问,并赠上莲蓬。小童仍不答,亦不吃,只是瞥了对方一眼,顾自手下迷津。

坝上钟没好气道:“聋子,哑子,傻子!”

三日,小童仍复往。坝上钟近前细看,大吃一惊,这回他看懂了,沙上一荷,画得惟妙惟肖。坝上钟又赠上莲蓬,童子才接了莲蓬,忽道:“老伯,请教一声,荷者,出淤泥而不染,有何深意否?”坝上钟对答不了,反问什么意思。童子亦不能答,目视莲蓬良久,一手指天,一手点地,道:“沐天,食露也!”还说:“夏蝉鸣于荷,少个蝉,加上!”

小童走后,坝上钟不解,尾跟了去,才知是郑馆寓的朱府沋郎。

这以后,坝上钟把小沙洲说成了训诫子弟之所在,还道:“看看朱府小沋郎,官人种,有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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